鹤林玉露 宋 罗大经
罗大经(1196—1242) 字景纶,号儒林,又号鹤林,南宋吉水人。
罗大经(1196—1242) 字景纶,号儒林,又号鹤林,南宋吉水人。
宝庆二年(1226)进土,历仕容州法曹、辰州判官、抚州推官。在抚州时,因为朝廷起起矛盾纠纷被株连,弹劾罢官。此后再未重返仕途,闭门读书,博极群书,专事著作。大经有经邦济世之志,对先秦、两汉、六朝、唐、宋文学评论有精辟的见解。著《易解》十卷。取杜甫《赠虞十五司马》诗“爽气金无豁,精淡玉露繁”之意写成笔记《鹤林玉露》一书。此书对南宋偏安江左深为不满,对秦桧乞和误国多有抨击,对百姓疾苦表示同情,其中有不少记载,可与史乘参证,补缺订误。更为重要的是,对文学流派,文艺思想,作品风格,作过中肯而又有益的评论。
●甲编·卷一
《孟子》释《公刘》之诗曰:“故居者有积仓,行者有裹囊也,然后可以爰方启行。”释《蒸民》之诗曰:“故有物必有则,民之秉彝也,故好是懿德。”只添三两字,意义粲然。六经古注,亦皆简洁,不为烦辞。朱文公每病近世解经者推测太广,议论太多,曰:“说得虽好,圣人从初却元不曾有此意。”虽以吕成公之《书解》,亦但言其热闹而已,盖不满之辞也。后来文公作《易传》、《诗传》,其辞极简。
唐张参为国子司业,手写九经,每言读书不如写书。高宗以万乘之尊,万几之繁,乃亦亲洒宸翰,遍写九经,云章烂然,终始如一,自古帝王所未有也。又尝御书《汉光武纪》赐执政徐俯,曰:“卿劝朕读《光武纪》,朕思读十遍不如写一遍,今以赐卿。”圣学之勤如此。
《史记》:张仪论韩地险恶曰:“民之食大抵饭菽藿羹。”此倒句也。昌黎文:“春与猿吟兮,秋鹤与飞。”“淮之水舒舒,楚山直丛丛。”亦此类。
《春秋》:“星陨如雨。”释者曰:“如,而也。”欧阳公《集古录》载《后汉郭先生碑》云:“其长也,宽舒如好施,是以宗族归怀。”东坡得古镜,背有铭云:“汉有善铜,出白杨,取为镜,清如明。”皆训“如”为“而”也。
昌黎《汴州诗》云:“母从子走者为谁?大夫夫人留后儿。昨日乘车骑大马,坐者起趋乘者下。庙堂不肯用干戈,呜呼奈汝母子何!”为汴州之乱、留后陆长源遭杀作也。方董晋帅汴,昌黎在幕中。晋专行姑息,知军骄难制,变在旦夕。且死,遗戒丧车速发。及长源代之,绳以严急,军果乱,官属多死之。昌黎随晋丧已去汴,获免。夫长源固失矣,晋不能酌宽猛之中,潜消事变,乃以姑息偷免其身,使相激相形,产后来之祸,又不能先以一语忠告长源,乌得无罪?昌黎在幕中,盖亦与有责矣。此诗末句,似有愧于中,而为自解之辞。
《左氏传》:鞍之战,邴夏御齐侯,逢丑父为右。齐师败绩,丑父与公易位,为晋韩厥所及,丑父使公下,如华泉取饮而逃。韩厥献丑父,献子将戮之,呼曰:“自今无有代其君任患者,有一于此,将为戮乎!”子曰:“人不难以死免其君,我戮之不祥。赦之,以劝事君者。”此与纪信诈乘汉王之车,以免高祖者何异?晋宥丑父,而楚焚纪信。项氏之不长也,宜哉!
张魏公贬零陵,有书数笈自随,谗者谓其中皆与蜀士往来谋据西蜀之书。高宗命遣人尽录以来。临轩发视,乃皆书册,虽有尺牍,率皆忧国爱君之语。此外唯葛裘布衾,类多垢敝。上侧然曰:“张浚一贫如此哉!”乃遣使驰赐金三百两。秦桧令宣言于外,谓赐浚死。门生从者闻之,垂泣告公。公曰:“浚罪固当死,若果如所传,朝服拜命,就戮以谢国家可也,何以泣为?”问使者为谁,曰:“殿帅杨存中之子也。”公曰:“吾生矣。存中吾故部曲,朝廷诚欲诛浚,必不遣其子宋。”已而使者拜于马前,乃获赐金之命。公之在秦也,开幕延贤,铸铜为印,形迹似稍专,故有以来谗者之口。然反因此得以自明,又赖赐金以自活,天果不佑忠贤乎?
古诗云:“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而渊明以五字尽之,曰“世短意常多”是也。东坡云“意长日月促”,则倒转陶句尔。
《吕氏春秋》云:“今兹美禾,来兹美麦。”注云:“兹,年也。”《公羊传》云:“诸侯有疾曰负兹。”注云:“兹,新生草也。”一年草生一番,故以兹为年。古诗云:“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左氏传》“五稔”,杜诗“十暑岷山葛”,皆此意。
桓温雄猛盖一时,宾僚相从燕赏,岂应有失礼于前者?孟嘉落帽,恐如祢正平亵服掺挝嫂侮曹瞒之意。陶渊明,嘉之甥也。为嘉作传,称其在朝仗正顺,门无杂宾。则嘉亦一时之望,乃肯从温,何也?温尝从容谓曰:“人不可无势,我乃能驾驭卿。”亦颇有相靳之意。辛幼安《九日》词云:“谁与老兵供一笑,落帽参军华发。莫倚忘怀,西风也解,点检尊前客。凄凉今古,眼中三两飞蝶。”意谓嘉不当从温,故西风落其帽以贬之,若免冠然。
周瑜赤壁、谢安淝水、寇莱公澶渊、陈鲁公采石,四胜大略相似。杜牧云:“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意亦著矣。谢安围棋别墅,真是矫情镇物,喜出望外,宜其折屐。澶渊之役,毕士安有相公交取鹘仑官家之说,高琼有好唤宰相来吟两首诗之说,则当时策略,亦自可见。“天发一矢胡无酋”,荆公句意与杜牧同。采石之师,若非逆亮暴急嗜杀,自激三军之变,亦未驱攘。是时亮虽遭戕,虏师北归,纪律肃然,无一人叛亡,此岂易胜之师乎!朱文公曰:“谢安之于桓温,陈鲁公之于完颜亮,幸而捱得他死尔。”要之吴、晋乃天幸,宋朝真天助也。
张仪云:“兵不如者,勿与挑战;粟不如者,勿与持久。”二语用兵者所当知。
守城必劫寨。刘信叔守顺昌,以数千人摧兀术数十万众,是劫寨之力也。守城不劫寨,是守死尔。
楚公子微服过宋,门者难之。其仆操棰而骂曰:“隶也不力!”门者出之。晋王之败,沙门昙永匿其幼子华,使提衣囊自随。津逻疑之,永诃曰:“奴子何不速行!”捶之数十,由是得免。宇文泰与侯景战河上,马逸坠地,李穆见之,以策扌失泰背曰:“笼东军士,汝曹主何在,而尚留此!”追者不疑其为贵人,与之马,与俱还。三事相类,若郭子仪杀羊而裴劾之,李诉进马而温造弹之,亦此意也。
淳熙中,范至能使北,孝宗令口奏金主,谓河南乃宋朝陵寝所在,愿反侵地。至能奏曰:“兹事至重,合与宰相商量,臣乞以圣意谕之,议定乃行。”上首肯,既而宰相力以为未可,而圣意坚不回。至能遂自为一书,述圣语。至虏庭,纳之袖中。既跪进国书,伏地不起。时金主乃葛王也,性宽慈,传宣问使人何故不起。至能徐出袖中书,奏曰:“臣来时,大宋皇帝别有圣旨,难载国书,令臣口奏。臣今谨以书述,乞赐圣览。”书既上,殿上观者皆失色。至能犹伏地。再传宣曰:“书词已见,使人可就馆。”至能再拜而退。虏中群臣咸不平,议羁留使人,而虏主不可。至能将回,又奏曰:“口奏之事,乞于国书中明报,仍先宣示,庶使臣不堕欺罔之罪。”虏主许之。报书云:“口奏之说,殊骇观听,事须审处,邦乃孚休。”既还,上甚嘉其不辱命。由是超擢,以至大用。至能在燕京会同馆,守吏微言有羁留之议,乃赋诗曰:“万里孤臣致命秋,此身何止一沤浮。提携汉节同生死,休问羝羊解乳不。”
范文正公云:“常调官好做,家常饭好吃。”余谓人能甘于吃家常饭,然后甘于做常调官。
郑注召对浴堂门,彗长三尺;韩琦赐第集英殿,云见五色。君子小人之进,天象昭昭如此。
《五代史》:汉王章为三司使,征利剥下。缗钱出入,元以八十为陌,章每出钱陌,必减其三,至今七十七为官省钱者,自章始。然今官府于七十七之中,又除头子钱五文有奇,则愈削于章矣。
唐初,萧铣据荆襄,败于李靖,诸郡皆降,而所召援兵至者犹十万人。李煜据江南,其亡也,亦有援兵十数万。本朝靖康之祸,勤王之师,至者绝少。纵有之,率皆望风奔溃,不敢向贼发一矢。盖五代以前,兵寓于农,素习战斗,一呼即集。本朝兵费最多,兵力最弱,皆缘官自养兵。绍兴中,张魏公在川陕,奏以王庶帅兴元,制置利、夔两路军事。于兴、洋、金、蓬、开、达诸州,令县选强壮。两丁取一,三丁取二,户与免物力钱二百五十千。五十人为一队,置队长。以知县为军正,尉为军副。月阅于县,春秋阅于郡。不半月,有兵二十万。乾道初,宿毫之役,禁旅多出征,江上之备空虚。陈福公首献民兵之策,及登庸,亟欲推行,会罢相,遂格。然两淮已用其法,而荆襄尤有成规。开禧用兵,禁旅多败,而两淮山水寨万弩手率有功,特为官军所嫉,无以慰其心尽其力耳。丙寅,虏大举南牧,围安、襄以撼荆、鄂。宣司檄召诸处兵,与湖北义勇俱往救。诸郡兵不待见敌而溃,所过钞略,甚于戎寇。独义勇随其帅进退,不敢有秋毫犯,盖顾其室家门户故也。张宣公帅荆州,与朱文公书云:“郭杲尝献缓急保江之策,某折之曰:‘刘信叔、刘共父皆尝有此论,真谬计也。纵贼入肝脾里,何以为国?上付公以北门,当尽力报国,要军要粮,此间当应副,事苟不济,守臣仗节而死尔。’郭闻之悚然。某之所恃者,有义勇二万六千人也。”
孝宗命吕成公诠择国朝文章,成公尽翻三馆之储,逾年成编,赐名《文鉴》。周益公承制撰序云:“建隆、雍熙之际,其文伟;咸千、景德之际,其文博;天圣、明道之词古;熙宁、元之词达。虽体制互兴,源流间出,而气全理正,其归则同。”成公为此书,朱文公、张宣公殊不以为然,谓伯恭无意思承当,此事便好截下,因以发明人主之学。昔温公作《资治通鉴》,可谓有补治道,识者尚惜其枉费一生精力,况《文鉴》乎?
辛幼安《晚春》词云:“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恨花开早,何况乱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迷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娥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词意殊怨。“斜阳”、“烟柳”之句,其与“未须愁日暮,天际乍轻阴”者异矣。使在汉唐时,宁不贾种豆种桃之祸哉!愚闻寿皇见此词,颇不悦。然终不加罪,可谓至德也已。其《题江西造口》词云:“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予,山深闻鹧鸪。”盖南渡之初,虏人追隆太后御舟至造口,不及而还。幼安因此起兴。“闻鹧鸪”之句,谓恢复之事,行不得也。又《寄丘宗卿》词云:“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不?”此词集中不载,尤隽壮可喜。朱文公云:“辛幼安、陈同甫,若朝廷赏罚明,此等人皆可用。”
古今称大人,其义不一。《左氏传》:子服昭子曰:“夫必多有是说,而后及其大人。”《孟子》曰:“有大人之事,有小入之事。”此以位言也,所谓王公大人是也。《孟子》曰:“养其大者为大人。”昌黎《王适墓志》曰:“翁大人不疑。”此以德望言也,所谓大人君子是也。若《易》之“利见大人”,则兼德位而言之。今人自称其父曰“大人”。然疏受对疏广曰:“从大人议。”则叔父亦可称大人。范滂将就诛,与母诀曰:“大人割不忍之爱。”则母亦可称大人。
俗语称利市,亦有所祖。《左氏传》:郑人盟商人之辞曰:“尔无我叛,我无强贾,尔有利市宝贿,我勿与知。”
杨诚斋为零陵丞,以弟子礼谒张魏公。时公以迁谪故,杜门谢客。南轩为之介绍,数月乃得见。因跪请教,公曰:“元符贵人,腰金纡紫者何限,惟邹至完、陈莹中姓名与日月争光。”诚斋得此语,终身厉清直之操。晚年退休,怅然曰:“吾平生志在批鳞请剑,以忠鲠南迁,幸遇时平主圣。老矣,不获遂所愿矣!”立朝时,论议挺挺。如乞用张浚配享,言朱熹不当与唐仲友同罢,论储君监国,皆天下大事。孝宗尝曰:“杨万里直不中律。”光宗亦曰:“杨万里也有性气。”故其自赞云:“禹曰也有性气,舜云直不中律。自有二圣玉音,不用千秋史笔。”
胡澹庵见杨龟山,龟山举两肘示之曰:“吾此肘不离案三十年,然后于道有进。”张无垢谪横浦,寓城西宝界寺。其寝室有短窗,每日昧爽,辄执书立窗下,就明而读,如是者十四年。洎北归,窗下石上,双趺之迹隐然,至今犹存。前辈为学,勤苦如此。然龟山盖少年事,无垢乃晚年,尤难也。
欧阳公居永奉县之沙溪,其考崇公葬焉,所谓泷冈阡是也。厥后奉母郑夫人之丧归合葬,载青州石镌阡表。石绿色,高丈余,光可鉴,阡近沙山太守庙。襄事祷于庙,祝板犹存。曰:“大事有日,阴云屡兴,假以三日之晴,则拜神之赐,其敢忘报!”执政得立功德寺,公素排佛教,雅不欲立寺。崇公讳观,又不可立观,乃立青阳宫。然公自葬郑夫人之后,不复归故乡。其作《吉州学记》云:“幸余他日,因得归荣故乡。将见吉之士,皆道德明秀,而可为公卿。问于其俗,而婚丧饮食,皆中礼节。入于其里,而长幼相孝慈于其家。行于其郊,而少者扶其羸老,壮者代其负荷于道路。然后乐学之道成,而得时从先生耆老,席于众宾之后,听乡乐之歌,饮献酬之酒,而以诗颂天子太平之功。周览学舍,思咏李侯之遗爱,不亦美哉!”虽有此言,而迄不践。乐颖昌山水,作《思颖》诗,退休竟卜居焉。前辈议其无回首敝庐、息间乔木之意。近时周益公归休,尹直卿以诗贺之云:“六一先生薄吉州,归田去作颖昌游。我公不向螺江住,羞杀青原白鹭洲。”
寿皇在宫中,常携一漆拄杖,宦官宫妾莫得睨视。尝游后苑,偶忘携焉,特命小黄门取之。二人竭力曳以来,盖精铁也。上方有意中原,故阴自习劳苦如此。
东坡赞文与可梅竹石云:“梅寒而秀,竹瘦而寿,石丑而文,是为三益之友。”席子择遭丧,山谷怜其贫,纠合同志者助之,其辞云:“富者不仁,理难共语,仁者不富,执难独成。百足之虫,至死不僵,以扶之者众也。愿与诸君同力振之。”二帖余皆见其真迹,坡、谷集所不载。
太学蕴道斋有小池,忽一鸥飞来,容与甚久。一同舍生题诗云:“朝来池上有斯事,火急报教同舍知,昨夜雨余春水满,白鸥飞下立多时。”读者赏其酝藉。
●甲编·卷二
周益公参大政,朱文公与刘子澄书云:“如今是大承气证,渠却下四君子汤,虽不为害,恐无益于病尔。”呜呼!以乾淳之盛,文公犹恨当国者不用大承气汤,况下于乾淳者乎!然历考往圣,如孔子相鲁,而下大承气汤,固是对证。大舜继尧,亦不免下大承气汤。信矣,文公之为名言也。益公初在后省,龙大渊、曾觌除阁门,格其制不下,奉祠而去,十年不用,天下高之。后入直翰林,觌以使事还,除节钺,人谓公必不草制,而公竟草之。其词云:“八统驭民,敬故在尊贤之上。”宜其不敢用大承气汤也。
欧阳子曰:“隐公非摄也,使隐果摄,则《春秋》不称公。《春秋》称公,则隐公非摄,无疑也。”此论未然,《春秋》虽不书隐公居摄,而于两书仲子之事,自隐然可见。夫母以子贵,世俗之情也。使桓不将立,则仲子特一生公子之妾耳,周王何为而归其<贝冒>,鲁国何为而考其官?今也归<贝冒>而不嫌渎乱之讥,考官而加严事之礼,徒以桓之将为君也。桓将为君,则隐之摄着矣。或曰,隐摄则何以称公?东坡曰:“周公摄而克复子者也,故不称王。隐公摄而不克复子者也,故称公。史有谥,国有庙,《春秋》独得不称公乎?”此论亦未然,周公之摄也,诰命之际曰“周公曰’、“王若曰”,曷尝自称王乎?窃意鲁史旧文,必蕾隐公摄位之实,去摄而书公,乃仲尼之特笔,一以耆隐之不当逊,一以着桓之不当立,二者皆非也。欧公论隐公、赵盾、许止事,皆未明《春秋》之旨。《春秋》之所以为《春秋》者,正当显微阐幽,若但直书其事,则夫人能之矣,何为游、夏不能措一辞哉!
本富为上,末富次之,奸富为下。今之富者,大抵皆奸富也,而务本之农,皆为仆妾于奸富之家矣。呜呼,悲夫!
一顾倾城,再顾倾国,色也。大者倾城,下者倾乡,富也。货色之不祥如此哉!
《吴子》之正,《孙子》之奇,兵法尽在是矣。《吴子》似《论语》,《孙子》似《孟子》。
朱文公《与庆国卓夫人书》云:“五哥岳庙,闻尊意欲为五哥经营干官差遣,某切以为不可。人家子弟多因此坏却心性,盖其生长富贵,本不知艰难,一旦仕宦,便为此官,逐司只有使长一人可相拘辖,又多宽厚长者,不欲以法度见绳。上无职事了办之责,下无吏民窃伺之忧。而州县守令,执反出己下,可以陵轹,故后生子弟为此官者,无不傲慢纵恣,触事懵然。愚意以为可且为营一稍在人下职事、吃人打骂差遣,乃所以成就之。若必欲与求干官,乃是置之有过之地,误其终身。”前辈爱人以德,至于如此。卓夫人乃少傅刘公子羽之妃,枢密共父之母,五哥即平甫,朱与刘盖姻娅。初,文公之父韦斋疾革,手自为书,以家事属少傅。韦斋殁,文公年十四,少傅为筑室于其里,俾奉母居焉。少傅手书与白水刘致中云:“于绯溪得屋五间,器用完备,又于七仓前得地,可以树,有圃可蔬,有池可鱼,朱家人口不多,可以居。”文公视卓夫人犹母云。
《五代史》:汉王章不喜文士,尝语人曰:“此辈与一把子,未知颠倒,何益于国!”子,本俗语,欧公据其言书之,殊有古意。温公《通鉴》改作“授之握,不知纵横”,不如《欧史》矣。
农圃家风,渔樵乐事,唐人绝句模写精矣。余摘十首题壁间,每菜羹豆饭饱后,啜苦茗一杯,偃卧松窗竹榻间,令儿童吟诵数过,自谓胜如吹竹弹丝。今记于此:韩云:“闻说经旬不启关,药窗谁伴醉开颜。夜来雪压村前竹,剩看溪南几尺山。”又云:“万里清江万里天,一村桑柘一村烟。渔翁醉着无人唤,过午醒来雪满船。”长孙佐辅云:“独访山家歇还涉,茅屋斜连隔松叶。主人闻语未开门,绕篱野菜飞黄蝶。”薛能云:“邵平瓜地接吾庐,谷雨干时偶自锄。昨日春风欺不在,就床吹落读残书。”韦庄云:“南邻酒熟爱相招,蘸甲倾来绿满瓢,一醉不知三日事,任他童稚作渔樵。”杜荀鹤云:“山雨溪风卷钓丝,瓦瓯蓬底独斟时。醉来睡着无人唤,流下前滩也不知。”陆龟蒙云:“雨后沙虚古岸崩,渔梁移入乱云层。归时月落汀洲暗,认得妻儿结网灯。”郑谷云:“白头波上白头翁,家逐船移浦浦风。一尺鲈鱼新钓得,儿孙吹火荻花中。”李商隐云:“城郭休过识者稀,哀猿啼处有柴扉。沧江白石渔樵路,薄暮归来雨湿衣。”张演云:“鹅湖山下稻粱肥,豚栅鸡栖对掩扉。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归。”
唐人柳诗云:“水边杨柳绿烟丝,立马烦君折一枝。惟有春风最相惜,殷勤更向手中吹。”朱文公每喜诵之,取其兴也。
宋文帝时,司徒义康颛总朝权,四方馈遗,皆以上品荐义康,而以次品供御。上尝冬月啖柑,叹其形味并劣,义康曰:“今年柑殊有佳者。”遣人还东府取柑,大供御者三寸。上浸不能平,义康旋以罪废。唐代宗谓李泌曰:“路嗣恭献琉璃盘九寸,乃以径尺者遗元载,须其至议之。”赖泌一言,嗣恭免罪,而元载竟诛。吕许公不肯多进淮白鱼,盖惩此也。秦桧之夫人,常入禁中。显仁太后言近日子鱼大者绝少。夫人对曰:“妾家有之,当以百尾进。”归告桧,桧咎其失言,与其馆客谋,进青鱼百尾。显仁拊掌笑曰:“我道这婆子村,果然!”盖青鱼似子鱼而非,特差大耳。观此,贼桧之奸可见。
魏鹤山《天宝遗事》诗云:“红锦绷盛河北贼,紫金盏酌寿王妃。弄成晚岁郎当曲,正是三郎快活时。”俗所谓“快活三郎”者,即明皇也。小说载,明皇自蜀还京,以驼马载珍玩自随,明皇闻驼马所带铃声,谓黄幡绰曰,“铃声颇似人言语。”幡绰对曰:“似言三郎郎当,三郎郎当也。”明皇愧且笑。
逆亮窥江,刘已病,亦同捍御。未几,亮歼,亦殂,特赠太尉。周益公行词云:“岑彭殒而公孙亡,诸葛死而仲达走。虽成功有命,皆莫究于生前;而遗烈在人,可徐观于身后。”读者服其的切。益公常举似谓杨伯子曰:“起头两句,须要下四句议论承贴,四六特拘对耳,其立意措词,贵于浑融有味,与散文同。”
绍兴中,刘光世在淮西,军无纪律。张魏公为都督,奏罢之,命参谋吕祉住庐州节制。光世颇得军心,祉,儒者,不知变,绳束顿严,诸军忿怨。统制郦琼率众缚祉,渡淮归刘豫。魏公方宴僚佐,报忽至,满座失色。公色不变,徐曰:“此有说,第恐虏觉耳。”因乐饮至夜分,乃为蜡书,遣死士持遗琼,言“事可成,成之,不可,速全军以归。”虏得书,疑琼,分隶其众,困苦之,边赖以安。南轩言:“符离之役,诸军皆溃,唯存帐下千人。某终夕彷徨,而先公方孰寝,鼻息如雷。先公心法,如何可学!”
游诚之,南轩高弟。尝言:“《易》有太极,而周子加以无极,何也?试即吾心验之,方其寂然无思,万善未发,是无极也。虽云未发,而此心昭然,灵源不昧,是太极也。”闻者服其简明。其诗亦可爱,如“春风未肯催桃李,留得疏篱浅淡香”,“平生意思春风里,信手题诗不用工”,“闲处漫忧当世事,静中方识古人心”,皆有味。
齐封田婴于薛,号靖郭君,专齐之权。尝欲城薛,客谓曰:“君不闻海大鱼乎?网不能止,钩不能牵,砀而失水,则蝼蚁制焉。今齐亦君之水也,君长有齐,奚以薛为?苟有失齐,虽隆薛之城至于天,庸足恃乎!”乃不果城。董卓积金帛于坞,曰:“事成,雄据天下,事不成,守此坞足矣。”人之智愚相远乃如此。
上蔡先生云:“透得名利关,方是小歇处。今之士大夫何足道,真能言之鹦鹉也。”朱文公曰:“今时秀才,教他说廉,直是会说廉,教他说义,直是会说义,及到做来,只是不廉不义。”此即所谓能言鹦鹉也。夫下以言语为学,上以言语为治,世道之所以日降也,而或者见能言之鹦鹉,乃指为凤凰,惟恐其不在灵台灵圃间,不亦异乎?
黄伯庸代宰相贺雪表云:“招来众彦,无昼卧洛阳之人;激励三军,有夜入蔡州之志。”词意壮切,真宰相事也。李公甫表云:“汉使啮毡,未必得匈奴之要领;楚军挟纩,惟当坚祈父之爪牙。”语虽巧,颇牵强。
唐李商隐《汉宫诗》云:“青雀西飞竟未回,君王犹在集灵台。侍臣最有相如渴,不赐金茎露一杯。”讥武帝求仙也。言青雀杳然不回,神仙无可致之理必矣。而君王未悟,犹徘徊台上,庶几见之,且胡不以一物验其真妄乎?金盘盛露,和以玉屑,服之可以长生,此方士之说也。今侍臣相如,正苦消渴,何不以一杯赐之,若服之而愈,则方士之说,犹可信也,不然,则其妄明矣。二十八字之间,委蛇曲折,含不尽之意。
《汉·食货志》云:“冬,民既入,妇人同巷相从夜绩,女工一月得四十五日。”注谓每日又得半夜,为四十五日也。然则农之宵尔索,儒之短檠夜诵,岂可少哉!胡澹庵书遗从子维宁曰:“古之君子,学欲其日益,善欲其日加,德欲其日起,身欲其日省,体欲其日强,行欲其日见,心欲其日休,道欲其日章。以为未也。”又曰:“日知其所亡,日见其所不见,一日不使其穷亻免焉。其爱日如是是矣,犹以为未也,必时习焉,无一时不习也。必时敏焉,无一时不敏也。必时术焉,无一时不术也。必时中焉,无一时不中也。其竞时如是,可以已矣,犹以为未也,则曰:夜者日之余也,吾必继晷焉,灯必亲,薪必然,膏必焚,烛必秉,蜡必濡,萤必照,月必带,雪必映,光必隙,明必借,暗则记。呜呼!如此极矣,然而君子人曰,终夜不寝,必如孔子,鸡鸣而起,必如大舜,坐以待旦,必如周公,然则何时而已耶?范宁曰:‘君子之为学也,没身而已矣。’”
晏子一狐裘三十年,长孙道生一熊皮障泥数十年,盖贵而能俭。若渊明“十年着一冠”,则言其贫也。
敖器之善察脉,尝言心脉要细、紧、洪,备此三者,大贵大贤也。赵季仁举似谓余曰:“此非论脉,乃是论学。”余曰:“小心翼翼,细也。务时敏,紧也。有容乃大,洪也。”季仁曰:“正是如此。”
汉高祖谓项羽曰,“吾翁即若翁”,此语理意甚长。《左氏传》:齐败于鞍,晋人欲以萧同叔子为质,齐人曰:“萧同叔子者,非他,寡君之母也。若以匹敌,则亦晋君之母也。”《孟子》曰:“杀人之父者,人亦杀其父。然则非自杀之,一间耳。”高祖之语,与此暗合。史谓不修文学,而性明达,此类是也。项羽迄不杀太公,有感于斯言矣。乃知鸷猛之人,胸中未尝无天理,特在于有以发之耳。
“九金聚粹,共图魑魅之形;孤剑埋光,尚负斗牛之气。”此吕惠卿表也。邪人指正人为邪如此,人主于何以辨之?
卫青少服役平阳公主家,后为大将军,贵显震天下。公主仳离择配,左右以为无如大将军。公主曰:“此我家马前奴也,不可。”已而遍择群臣,贵显无逾大将军者,迄归大将军。丁晋公起甲第,巨丽无比。军卒杨杲宗躬负土之役,劳苦万状。后杲宗以外戚起家,晋公得罪贬海上,朝廷以其第赐杲宗,居之三十年。世事翻覆,何所不有!杨诚斋诗云:“君不见河阳花,今如泥土昔如霞。又不见武昌柳,春作金丝秋作帚。人生马耳射东风,柳色桃花却长久。秦时东陵千户侯,华虫被体腰苍ギ。汉初沛邑刀笔吏,折腰如磐头抢地。萧相厥初谒邵平,中庭百拜百不应。邵平后来谒萧相,故侯一拜一惆怅。万事反覆何所无,二子岂是大丈夫!穷通流坎皆偶尔,抟扶未必贤抢榆。华胥别是一天地,醉乡何尝有生死,侬欲与君归去来,千愁万恨付一杯。”
朱文公云:“二苏以精深敏妙之文,煽倾危变幻之习。”又云:“早拾苏张之绪余,晚醉佛老之糟粕。”余谓此文公二十八字弹文也。自程苏相攻,其徒各右其师。孝宗最重大苏之文,御制序赞,特赠太师,学者翕然诵读。所谓人传元祜之学,家有眉山之书,盖纪实也。文公每与其徒言,苏氏之学,坏人心术,学校尤宜禁绝。编《楚辞后语》,坡公诸赋皆不取,惟收《胡麻赋》,以其文类《橘颂》。编《名臣言行录》,于坡公议论,所取甚少。
陈了翁日与家人会食,男女各为一席,食已,必举一话头,令家人答。一日问曰:“并坐不横肱,何也?”其孙女方七岁,答曰:“恐妨同坐者。”
魏鹤山云:“某尝以吕文穆《夹袋册》,韩忠献《甲乙丙丁集》,吕正献《掌记》,曾宣靖《雌黄公议》,司马公《荐士编》,陈密《学章稿》,范文献《手记》,近世虞忠肃《翘材馆录》之类,粹为一编,名《达贤录》,亦使士大夫识得行己用世规模,须是推诚心,布公道,集谋虑,广忠益,不惟资人辅己,济一旦之用。往往居德养才,流风所被,薰习演迤,逮乎数世,乃是先知先觉职分当然。”鹤山此论可谓任重道远。然荐士非难,识土为难。卞和之识玉,九方皋之识马,此岂有法之可传哉!若识鉴未至,徒以偏驳锢滞之意见,称量摸索,其不为王荆公者几希!荆公尝曰:“当今可望者,惟吕惠卿一人。”又曰:“章子厚才极高,但为流俗所毁耳。”呜呼!《翘材》之所延,《夹袋》之所载,使尽如荆公之选抡,则是蛇虺之渊,虎狼之薮也,其流毒可胜道哉!故量足以容君子,识足以辨小人,可以为大臣矣。
有日者谒黄直卿,云善算星数,知人祸福。直卿曰:“吾亦有个大算数,《书》曰:‘惠迪吉,从逆凶。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大学》曰:‘言悖而出者,亦悖而入。货悖而入者,亦悖而出。’此个数,亘古今不差,岂不优于子之算数乎?”
真西山论菜云:“百姓不可一日有此色,士大夫不可一日不知此味。”余谓百姓之有此色,正缘士大夫不知此味。若自一命以上至于公卿,皆是咬得菜根之人,则当必知其职分之所在矣,百姓何愁无饭吃。
高适五十始为诗,为少陵所推。老苏三十始读书,为欧公所许。功深力到,无早晚也。圣贤之学亦然,东坡诗云:“贫家净扫地,贫女巧梳头。下士晚闻道,聊以拙自修。”朱文公每借此句作话头,接引穷乡晚学之士。
徐渊子《九日诗》云:“衰容不似秋容好,坐上谁怜老孟嘉?牢裹乌纱莫吹却,免教白发见黄花。”时一朝士和云:“呼儿为我整乌纱,不是无心学孟嘉,要摘金英满头插,明朝还是过时花。”二诗兴致皆佳,未易优劣。
豫章旅邸,有题十二字云:“愿天常生好人,愿人常做好事。”邹景孟表而出之,以为奇语。吾乡前辈彭执中云:“住世一日,则做一日好人;居官一日,则做一日好事。”亦名言也。
自古盗贼,如黄巢、侬智高,败绩之后,皆能脱身自免。巢髡发为僧,题诗自赞,有“铁衣着尽着僧衣”之句,智高败后,惟金龙衣在,或谓入海,或谓奔大理国。淳熙间,江湖茶商相挺为盗,推荆南茶驵赖文政为首。文政多智,年已六十,不从,曰:“天子无失德,天下无他衅,将以何为?”群凶不听,以刃胁之,黾勉而从。文政知事必不集,阴求貌类己者一人,曰刘四,以煎油糍为业,使执役左右。辛幼安为江西宪,亲提死士与之角。困屈请降,文政先与渠魁数人来见,约日束兵。既退,谓其徒曰:“辛提刑瞻视不常,必将杀我。”欲遁去,其徒不可。则曰:“宁断吾首以降,死先后不过数日耳。”其徒又不忍,乃斩刘四之首,使伪为己首以出,而文政竟遁去,官军迄不知其首级之伪也。
嘉定间,加史丞相实封,制云:“天欲治,舍我谁也,负孟轲济世之才;民不被,若己推之,挺伊尹佐王之略。”用经句而帖妥,然过谀失体。勋德如韩魏公,荆公草加官制不过曰:“保兹天子,进无浮实之名;正是国人,退有顾言之行。”或谓荆公素不满于魏公,故无甚褒之词,非也,王言之体当然耳。
●甲编·卷三
庆元初,赵子直当国,召朱文公为侍讲。文公欣然而至,积诚感悟,且编次讲义以进。宁宗喜,令点句以来。他日文公请问,上曰:“宫中常读之,大要在求放心耳。”公因益推明其说曰:“陛下既知学问之要,愿勉强而力行之。”退谓其徒曰:“上可与为善,若常得贤者辅导,天下有望矣。”然是时,韩胄自谓有夹日之功,已居中用事。公因进对面谏,又约吏部侍郎彭子寿请对,面发其奸。且以书白赵丞相,云当以厚赏酬其劳,勿使干预朝政。胄于是谋逐公。忽一日御批云:“朕闵卿耆老,当此隆冬,难立讲,已除卿宫观。”内侍王德谦径遣付下,宰相执奏,台谏给舍争留,皆不从。时子寿出护使客,回则公已去矣,即上章攻胄云:“昔元符间,向宗良兄弟止缘交通宾客,漏泄机密,陈抗章劾之。谓自古戚里侵权,便为衰世之象,外家干政,即是亡国之本。亦如州县之政,只要权出守令,若子弟亲戚交通关节,则好人鼓舞,良民怨咨。如此言,不可不察。今胄所为,不止如宗良,而朝无陈,莫能出力排之。在太上皇朝,始用姜特立,大臣尚能逐之使去。后用袁佐,谏官尚能论之使惧。不谓陛下初政清明,有臣如此,乃无一人敢出一语,则其声可知矣。”上甚嘉纳,谓宰相曰:“胄是朕亲戚,龟年是朕旧学,极是难处。”宰相进两留之说,且谓龟年性刚,乞宣谕留之。上曰:“此人质直,兼是随龙旧僚,四人两人罢,一人忧去,只有龟年,有事肯来说,如此区处甚好。”其晚忽降省札,直批彭龟年予郡,宰相亦不知也,自是众君子皆逐矣。上始初虽为诧胄所误,然三十一年敬仁勤俭如一日。天文示变,斋心露祷。禁中酒器,以锡代银。上元夜尝荧烛清坐,小黄门奏曰:“官家何不开燕?”上愀然曰:“尔何知,外间百姓无饭吃,朕饮酒何安?”尝幸聚景园,晚归,都人观者争入门,蹂践有死者。上闻之深悔,自是不复出。文公格心之效,终不可泯。陈正甫草保安赦文云:“朕寅畏以保邦,严恭而事帝。虽不明不敏,有惭四海望治之心。然无怠无荒,未始纵一毫从己之欲。”真能写出宁宗心事,天下诵之。
杜陵诗云:“桑麻深雨露,燕雀半生成。”后山诗云:“辍耕扶日月,起废极吹嘘。”或谓虚实不类。殊不知生为造,成为化,吹为阴,嘘为阳,气势力量,与日月字正相配也。
观李斯《逐客》之书,则秦固以客兴;观齐人《松柏》之歌,则齐又以客亡。客何所不有哉?在吾所择耳。子思、孟轲、荀卿、子顺,亦当时之客也,如时君之不用何?用之,则秦之客又何足道!
先君竹谷老人,早登庆元诸老之门,晚年以其所自得者,著《畏说》一篇。其词曰:“大凡人心不可不知所畏,畏心之存亡,善恶之所由分,君子小人之所由判也。是以古之君子,内则畏父母,畏尊长,《诗》云‘岂敢爱之,畏我父母’,又曰‘岂敢爱之,畏我诸兄’是也。外则畏师友,古语云‘凛乎若严师之在侧’,逸《诗》曰‘岂不欲往,畏我友朋’是也。仰则畏天,俯则畏人,《诗》曰‘胡不相畏,不畏于天’,又曰‘岂敢爱之,畏人之多言’是也。夫惟心有所畏,故非礼不敢为,非义不敢动。一念有愧,则心为之震悼;一事有差,则颜为之忸怩。战兢自持,日寡其过,而不自知其入于君子之域矣。苟惟内不畏父母尊长之严,外不畏朋侪师友之议,仰不畏天,俯不畏人,猖狂妄行,恣其所欲,吾惧其不日而为小人之归也。由是而之,习以成性,居官则不畏三尺,任职则不畏简书,攫金则不畏市人。吁!士而至此,不可以为士矣,仲尼所谓小人之无忌惮者矣。夫人之所以必畏乎彼者,非为彼计也,盖将以防吾心之纵,而自律乎吾身也。是故以天子之尊,且有所畏,《诗》曰‘我其夙夜,畏天之威’,《书》曰‘成王畏相’,孰谓士大夫而可不知所畏乎!以圣贤之聪明,且有所畏,《鲁论》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孰谓学者而可不知所畏乎!然则畏之时义大矣哉!余每以此自警,且以效切磋于朋友云。”先君此说出,一时流辈潜心理学者,咸以为不可易。余同年欧阳景颜跋云:“造道必有门,伊洛先觉,以持敬为造道之门,至矣,尽矣。盖敬,德之聚也。此心才敬,万理森列。此身才敬,四体端固。繇勉强至成熟,此心此身,敛然法度中,可以为人矣。然世之作伪假真者,往往窃持敬之名,盖不肖之实,内虽荏,而色若厉焉,行无防检,而步趋若安徐焉。识者病之,至有效前辈打破敬字以为讪侮者,又有以高视阔步,幅巾大袖,而乞加惩绝者。一世杰立之士,欲哀救之而志不能遂。近世叶水心作《敬亭后记》,至不以张思叔之言为然,谓敬为学者之终事。仆深疑焉。近因校文至澧阳,谒竹谷罗先生,以所著《畏说》见教,仆醒然若有所悟。呜呼!畏即敬也,使人知畏父母,畏尊长,畏天命,畏师友,畏公论,一如先生所言,欲不敬,得乎?每事有所持循而畏,则其敬也,莫非体察在己实事,见面盎背,临渊履冰。以伪自盖者,能之乎?高视阔步,幅巾大袖,假声音笑貌以为敬,求之于父母兄长师友之间,多可憾焉,人其以敬许之乎!盖先生以实而求敬,故其敬不可伪。世人以虚而求敬,故其敬或可假。是说也,羽翼吾道,其功岂浅浅哉!至此,则敬不可伪为,而攻持敬者,当自息矣。
绍熙甲寅,太学诸生拟《劝行乐表》云:“周公欺我,愿焚《酒诰》于通衢;孔子空言,请束《孝经》于高阁。”以劝为讽,字字有来历。
苗刘之乱,张魏公在秀州,议举勤王之师。一夕独坐,从者皆寝,忽一人持刃立烛后。公知为刺客,徐问曰:“岂非苗傅、刘正彦遣汝来杀我乎?”曰:“然。”公曰:“若是,则取吾首以去可也。”曰:“我亦知书,宁肯为贼用?况公忠义如此,岂忍加害!恐公防闲不严,有继至者,故来相告尔。”公问:“欲金帛乎?”笑曰:“杀公何患无财!”“然则留事我乎?”曰:“我有老母在河北,未可留也。”问其姓名,俯而不答,摄衣跃而登屋,屋瓦无声。时方月明,去如飞。明日,公命取死囚斩之,曰:“夜来获奸细。”公后尝于河北物色之,不可得。此又贤于Θ矣。孰谓世间无奇男子乎?殆是唐剑客之流也。
张宣公《题南城》云:“坡头望西山,秋意已如许。云影度江来,霏霏半空雨。”《东渚》云:“团团凌风桂,宛在水之东。月色穿林影,却下碧波中。”《丽泽》云:“长哦伐木诗,伫立以望子。日暮飞鸟归,门前长春水。”《濯清》云:“芙蓉岂不好,濯濯清涟漪。采去不盈把,惆怅暮忘饥。”《西屿》云:“系舟西岸边,幅巾自来去。岛屿花木深,蝉鸣不知处。”《采菱舟》云:“散策下亭舸,水清鱼可数。却上采菱舟,乘风过南浦。”六诗闲澹简远,德人之言也。
陶渊明《赠长沙公族祖》云:“同源分派,人易世疏。慨然寤叹,念兹厥初。”老苏《族谱引》云:“服始乎衰,而至于缌,而至于无服。无服则亲尽,亲尽则情尽。情尽则喜不庆,忧不吊。喜不庆,忧不吊,则涂人也。吾所与相视如涂人者,其初兄弟也。兄弟其初,一人之身也。悲夫!”正渊明诗意,诗字少意多,尤可涵泳。
胡澹庵乞斩秦桧得贬,卢溪先生王廷,字民瞻,以诗送之曰:“痴儿不了公家事,男子要为天下奇。”亦贬辰阳。太府寺丞陈刚中,字彦柔,以启贺之云:“屈膝请和,知庙堂御侮之无策;张胆论事,喜枢庭经远之有人。身为南海之行,名若泰山之重。”又云:“谁能屈大丈夫之志,宁忍为小朝廷之谋。知无不言,愿请尚方之剑;不遇故去,聊乘下泽之车。”亦贬安远宰。卢溪晚年,孝宗召赴阙,除直秘阁,一子扶掖上殿,亦予官,寿逾九十。寺丞竟死安远,无子,其妻削发为尼。幸不幸之不同如此。吉州吉水县江滨有石材庙,隆太后避虏,御舟泊庙下。一夕,梦神告曰:“速行,虏至矣!”太后惊寤,即命发舟指章贡。虏果蹑其后,追至造口,不及而还。事定,特封庙神刚应侯。寺丞南行,题诗庙柱云:“疏爵新刚应,论功旧石材。能形文母梦,还讶佞入来。海市为谁出,衡云岂自开。乞灵如见告,逐客几时回。”卒不如其愿,悲夫!
杨诚斋初欲习宏词科,南轩曰:“此何足习,盍相与趋圣门德行科乎?”诚斋大悟,不复习,作《千虑策》,论词科可罢曰:“孟献子有友五人,孟子已忘其三。周室去班爵之籍,孟子已不能道其详,孟子亦安能中今之词科哉!”晚年作诗示儿云:“素王开国道无臣,一榜春风放十人。莫羡榜头年十八,旧春过了有新春。”
昌黎《记梦》诗末句云:“我宁屈曲自世间,安能从汝巢神山。”朱文公定“宁”字作“能”字,谓神仙亦且护短凭愚,则与凡人意态不殊矣。我若能屈曲谄媚,自在世间可也,安用巢神山以从汝哉!正柳下惠“枉道而事人,何必去父母之邦”之意。只一字之差,意味天渊复别。
张耳、陈余,魏之名士。秦闻此两人名,购求张耳千金,陈余五百金。二人变名姓之陈,为里监门。里吏尝笞余,余欲起,耳蹑之,使受笞。吏去,耳引余之桑下数之曰:“始吾与公言何如?今见小辱而欲死一吏乎?”耳之见,过余远矣。余卒败死抵水上,而耳事汉,富贵寿考,福流子孙,非偶然也。大智大勇,必能忍小耻小忿。彼其云蒸龙变,欲有所会,岂与琐琐者校乎?东坡论子房,颍滨论刘、项,专说一“忍”字,张公艺九世同居,亦只是得此一字之力,杜牧之云“包羞忍耻是男儿”。
舜命契敷五教,孟子以为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是也。《左氏传》:晏子曰:“君令臣共,父慈子孝,兄爱弟敬,夫和妻柔,姑慈妇听。”去朋友而言妇姑。又曰:“君令而不违,臣共而不贰,父慈而教,子孝而箴,兄爱而友,弟敬而顺,夫和而义,妻柔而正,姑慈而从,妇听而婉。”五者之中,唯兄弟妇姑专主于和顺,至于君,虽得以令臣,而不可违于理而妄作,臣虽所以共君,而不可贰于道而曲从。父慈其子,必教以义方。子孝其父,必箴其阙失。夫以和倡妇,尤当制之以义。妻以柔从夫,尤当自守以正。盖三者乃三纲也,所系尤重,故于睦雍敬爱之中,必有检方规正之道,庶几各尽其分,而三纲立矣。
国家一统之业,其合而遂裂者,王安石之罪也。其裂而不复合者,秦桧之罪也。渡江以前,王安石之说,浸渍士大夫之肺肠,不可得而洗涤。渡江以后,秦桧之说,沦浃士大夫之骨髓,不可得而针砭。
朝廷一有计较利害之心,便非王道。士大夫一有计较利害之心,便非儒学。绍兴间,张登为尤溪宰。视事之日,请邑之耆老人士相见,首问“天”字以何字对,皆曰“地”。又问“日”字以何字对,皆曰“月”。又问“利”字以何字对,皆曰“害”。张曰:“误矣,人只知以利对害,便只管要寻利去,人人寻利,其间多少事!‘利’字,只当以‘义’字对。”因详言义利之辩,一揖而退。
豺能杀虎,鼠可害象;一夫足以胜禹,三户可以亡秦。
范雎、蔡泽皆辩士,太史公以之连传。然雎倾危,泽明坦。雎幽险诡秘,危入骨肉,全是小人意态。泽方入关,便宣言欲代雎。至其所以告雎者,皆消息盈虚之正理,雎必俟泽反覆以祸福晓之,乃肯释位。泽为秦相数月,即告老,为客卿以终。进退雍容,过雎远甚。虽然,后之君子固权吝宠,如狡兔之专窟,如猩猩之嗜酒,老死而不知止,受祸而不之觉者,是又在范雎下矣。
孟浩然诗云“江清月近人”,杜陵云“江月去人只数尺”,子美视浩然为前辈,岂祖述而敷衍之耶!浩然之句浑涵,子美之句精工。
陆羽《茶经》,裴汶《茶述》,皆不载建品。唐末,然后北苑出焉。本朝开宝间,始命造龙团,以别庶品。厥后丁晋公漕闽,乃载之《茶录》。蔡忠惠又造小龙团以进。东坡诗云:“武夷溪边粟粒芽,前丁后蔡相笼加,吾君所乏岂此物,致养口体何陋耶!”茶之为物,涤昏雪滞,于务学勤政,未必无助。其与进荔枝桃花者不同,然充类至义,则亦宦官宫妾之爱君也。忠惠直道高名,与范、欧相亚,而进茶一事,乃侪晋公,君子之举措,可不谨哉
皇间,吴中大饥。范文正公领浙西,乃纵民竞渡,与僚佐日出燕湖上,谕诸寺以荒岁价廉,可大兴土木。于是,诸寺工作鼎新。又新仓廒吏舍,日役千夫。监司劾奏杭州不恤荒政,游宴兴作,伤财劳民。公乃条奏所以如此,正欲发有余之财以惠贫者,使工技佣力之人,皆得仰食于公私,不至转徙填壑。荒政之施,莫此为大。是岁,惟杭饥而不害。近时莆阳一寺,规建大塔,工费巨万。或告侍郎陈正仲曰:“当此荒岁,寺僧剥敛民财,兴无益之土木,公为此邦之望,盍白郡禁止之。”正仲笑曰:“子过矣,建塔之役,寺僧能自为之乎?莫非佣此邦之人为之也。敛之于富厚之家,散之于贫窭之辈,是小民藉此以得食,而赢得一塔耳。当此荒岁,惟恐僧之不为塔也,子乃欲禁之乎?”
东坡希慕乐天,其诗云:“应似香山老居士,世缘终浅道根深。”然乐天酝藉,东坡超迈,正自不同。魏鹤山诗云:“湓浦猿啼杜字悲,琵琶弹泪送人归。谁言苏白名相似,试看风骚赤壁矶。”此论得之矣。
杨诚斋在馆中,与同舍谈及晋于宝,一吏进曰:“乃干宝,非于也。”问何以知之,吏取韵书以呈,“干”字下注云:“晋有干宝。”诚斋大喜曰:“汝乃吾;一字之师。”
绍兴省试:《高祖能用三杰赋》。一卷文甚奇,而第四韵押“运筹帷帐”。考官以《汉书》乃“帷幄”,非“帐”字,不敢取。出院以语周益公,公曰:“有司误,非作赋者误也,《史记》正是‘帷帐’,《汉书》乃作‘幄’。”
寿皇问王季海曰:“‘聋’字何以从‘龙耳’?”对曰:“《山海经》云:‘龙听以角,不以耳。’”荆公解“蔗”字,不得其义。一日行圃,见畦丁莳蔗横瘗之,曰:“它时节节皆生。”公悟曰:“蔗,草之庶生者也。”字义固有可得而解者,如一而大谓之天,是诚妙矣,然不可强通者甚多。世传东坡问荆公:“何以谓之波?”曰:“波者,水之皮。”坡曰:“然则滑者,水之骨也?”荆公《字说》成,以为可亚六经。作诗云:“鼎湖龙去字书存,开辟神机有圣孙。湖海老臣无四目,漫将糟粕污修门。正名百物自轩辕,野老何知强讨论。但可与人漫酱瓿,岂能令鬼哭黄昏。”盖苍颉四目,其制字成,天雨粟,鬼夜哭。漫瓿之句,言知者少也。
胡忠简公为举子时,值建炎之乱,团结丁壮,以吊乡井。隆太后幸章贡,虏兵追至,庐陵太守杨渊声城走。公所居曰芗城,距城四十里,乃自领民兵入友固守。市并恶少乘间欲攘乱,斩数人乃定。张榜责杨渊弃城之罪,募人收捕。渊惧,自归隆,隆赦之,降敕书谕胡铨。事定,新太守来,疑公有他志,不敢入城。公笑曰:“吾保乡井耳,岂有他哉!”即散遣民兵,徒步归芗城。杨忠襄公少处郡庠,足不涉茶坊酒肆。同舍欲坏其守,拉之出饮,托言朋友家,实娼馆也。公初不疑,酒数行,娼艳妆而出。公愕然,疾趋而归,解其衣冠焚之,流涕自责。人徒见忠简以一编修官乞斩秦桧,甘心流窜,忠襄以金陵一ヘ唾骂兀术,视死如归,岂知其自为布衣时,所立已卓然矣。
王梅溪守泉,会邑宰,勉以诗云:“九重天子爱民深,令尹宜怀侧隐心。今日黄堂一杯酒,使君端为臣民斟。”邑宰皆感动。真西山帅长沙,宴十二邑宰于湘江亭,作诗曰:“从来官吏与斯民,本是同胞一体亲。既以脂膏供尔禄,须知痛痒切吾身。此邦素号唐朝古,我辈当如汉吏循。今日湘亭一杯酒,便烦散作十分春。”盖祖述梅溪而敷衍之。
惠民之法,莫善于常平。司马温公云:“此三代圣人之法,非李悝、耿寿昌所能为也。”陈止斋曰:“《周礼》以年之上下出敛法,盖年下则出,恐谷贵伤民也,年上则敛,恐谷贱伤农也,即常平之法矣。”《孟子》曰:“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途有饿殍而不知发。”“检”字,一本作“敛”,盖狗彘食人食,粒米狼戾之岁也,法当敛之。途有饿殍,凶岁也,法当发之。由此而言,三代之时,无常平之名,而有常平之政,特废于衰周耳,真非耿、李所能为也。
郭冲晦谓刘信叔曰:“处事当以简易,何则?简以制繁,易以制难,便不费力。乾坤之大,所以使万物由其宰制者,不过此二字,况于人乎!”冲晦此论,可谓洞见天地万物之理。且以用兵言之,韩信多多益办,只是一简字。狄武襄夜半破昆仑关,只是一易字。
寥德明,字子晦,朱文公高弟也。少时梦谒大乾,梦怀刺候谒庙庑下,谒者索刺,出诸袖,视其题字云“宜教郎廖某”,遂觉。后登第,改秩,以宣教郎宰闽。请迓者及门,思前梦,恐官止此,不欲行。亲朋交相勉,乃质之文公。公曰:“待徐思之。”一夕,忽叩门曰:“得之矣。”因指案上物曰:“人与器物不同,如笔止能为笔,不能为砚;剑止能为剑,不能为琴;故其成毁久速,有一定不易之数。惟人则不然,虚灵知觉,万理兼该,固有朝为跖而暮为舜者,故其吉凶祸福,亦随之而变,难以一定言。今子赴官,但当充广德性,力行好事,前梦不足芥蒂。”子晦拜而受教。后把麾持节,官至正郎。
●甲编·卷四
嘉定间,当国者惮真西山刚正,遂谓词科人每挟文章科目以轻朝廷,自后,词科不取人。虽以徐子仪之文,亦以巫咸一字之误而黜之,由是无复习者。内外制,唯稍能四六者即入选。殊不知制诰诏令,贵于典重温雅,深厚恻怛,与寻常四六不同。今以寻常四六手为之,往往褒称过实,或似启事谀词,雕刻求工,又如宾筵乐语,失王言之体矣。胡卫、卢祖皋在翰苑,草明堂赦文云,“江淮尽扫于胡尘”。太学诸生嘲之曰:“胡尘已被江淮扫,却道江淮尽扫于。”又曰:“传语胡、卢两学士,不如依样画胡卢。”端平初,患代言乏人,乃略更其制,出题明注出何书,仍许上请,中选者堂除教官。然名实既轻,习者亦少。昔孝宗朝,议者欲科举取士,以论策共为一场,制诏表章为一场,上欣然欲行之,而周益公等不主其说,遂不果行。余谓若行此法,则举子无不习王言者。习者既多,自有精工者出于其间,他时选拔而用之,何患丝纶之不雅正乎!
杨诚斋丞零陵日,有《春日》绝句云:“梅子留酸软齿牙,芭蕉分绿与窗纱。日长睡起无情思,闲看儿童捉柳花。”张紫岩见之曰:“廷秀胸襟透脱矣!”
与敌对垒,必分兵以扰之,设诈以疑之。扰之,则其力不给;疑之,则其心不安。力不给,则败;心不安,则遁。
李绩临终,谓其弟德曰:“吾子孙若有志气不伦,交游非类者,必先挝杀之而后以闻。”其言严厉如此。《酉阳杂俎》载,绩孙敬业,年十许岁,勇悍异甚。绩心患之,伺其入林猎兽,纵火焚林,敬业见火至,刳所乘马,入其腹中。火过,浴血而出,迄不能害。临终之戒,为敬业发也。厥后则天之祸,敬业起兵,所谓“一А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在”者,名义固正,亦狂率矣,卒歼其宗。然武氏之立,大臣力争之,以绩家事一语而定。唐之子孙,半为血肉,歼宗之祸,非天报耶?
徐渊子诗云:“俸余拟办买山钱,却买端州古砚砖。依旧被渠驱使在,买山之事定何年?”刘改之贺其除直院启云:“以载鹤之船载书,入觐之清标如此;移买山之钱买砚,平生之雅好可知。”渊子词清雅,余尤爱其《夜泊庐山》词云:“风紧浪淘生,蛟吼鼍鸣,家人睡着怕人惊。只有一翁扪虱坐,依约三更。雪又打残灯,欲暗还明。有谁知我此时情?独对梅花倾一盏,还又诗成。”
杜陵诗云:“孤雁不饮啄,飞鸣声念群。谁怜一片影,相失万重云。望断似犹见,哀多如更闻。野鸦无意绪,鸣噪自纷纷。”又云:“独鹤归何晚,昏鸦已满林。”以兴君子寡而小人多,君子凄凉零落,小人尊沓喧竟。其形容精矣。
世传《满江红》词云:“胶扰劳生,待足后何时是足?据见定随家丰俭,便堪龟缩。得意浓时休进步,须知世事多翻覆。漫教人白了少年头,徒碌碌。谁不爱,黄金屋;谁不羡,千钟禄。奈五行不是、这般题目。枉费心神空计较,儿孙自有儿孙福。也不须采药访神仙,惟寡欲。”以为朱文公所作。余读而疑之,以为此特安分无求者之词耳,决非文公口中语。后官于容南,节推翁谔为余言,其所居与文公邻,尝举此词问公。公曰,非某作也,乃一僧作,其僧亦自号“晦庵”云。又《水调歌头》云:“富贵有余乐,贫贱不堪忧。那知天路幽险,倚伏互相酬。请看东门黄犬,更听华亭清唳,千古恨难收。何似鸱夷子,散发弄扁舟。鸱夷子,成霸业,有余谋。收身千乘卿相,归把钓鱼钩。春昼五湖烟浪,秋夜一天云月,此外尽悠悠。永弃人间事,吾道付沧洲。”此词乃文公作,然特敷衍隐括李杜之诗耳。
嘉泰中,邓友龙使金,有赂驿吏夜半求见者,具言虏为鞑之所困,饥馑连年,民不聊生,王师若来,势如拉朽。友龙大喜,厚赂遣之。归告韩胄,且上倡兵之书,北伐之议遂决。其后王师失利,胄诛,友龙窜。或疑夜半求见之人,诳诞误我。然观金虏《南迁录》,其言皆不诬。此必中原义士,不忘国家涵濡之泽,幸虏之乱,潜告我使。惜乎将相非人,无谋浪战,竟孤其望,是可叹也。
杨诚斋自秘书监将漕江东,年未七十,退休南溪之上。老屋一区,仅庇风雨。长须赤脚,才三四人。徐灵晖赠公诗云:“清得门如水,贫唯带有金。”盖纪实也。聪明强健,享清闲之福十有六年。宁皇初元,与朱文公同召。文公出,公独不出。文公与公书云:“更能不以乐天知命之乐,而忘与人同忧之忧,毋过于优游,毋决于遁思,则区区者,犹有望于斯世也。”然公高蹈之志,已不可回矣。尝自赞云:“江风索我吟,山月唤我饮,醉倒落花前,天地为衾枕。”又云:“青白不形眼底,雌黄不出口中。只有一罪不赦,唐突明月清风。”
绍熙甲寅,寿皇不豫,光宗以疾不能过宫,然犹日临内朝,宰相率百官固请,不从。尝降出一草茅书,言建储事,宰相袖进取旨,上变色曰:“储不豫建,建即代矣。朕第欲卿知其妄耳。”越数日,宰执再以请,御批有“历事岁久,念欲废闲”之语。寿皇升遐,上不能丧,群臣相率攀上衣裾泣曰:“寿皇死也,陛下合上辇一出。”随至福宁殿,不退。上亦泣曰:“此非卿等行处也。”急还内,裤纟或为裂。时中外讹言汹汹,或言某将辄奔赴,或言某辈私聚哭。朝士有潜遁者,近幸富人,竞匿重器,都人皇皇。赵忠定在西府,密谋内禅,念莫可达意于寿圣者。韩胄,寿圣甥也,乃令ト门蔡必胜潜告之。胄遂因知省关礼白寿圣。议始定,忠定令工部尚书赵彦逾戒殿帅郭杲、敕宿卫起居舍人彭龟年告嘉邸备迸发。七月甲寅,礻覃祭,寿圣引宰执至帘下,谕曰:“皇帝疾,至今未能执丧,自欲退闲,此御笔也。嘉王可即皇帝位于重华宫,躬行丧礼。”嘉王却避再三,胄、必胜扶抱登御榻,流涕被面。命泰安宫提举杨舜卿往南内请八宝,初犹靳予,舜卿传奏云:“官家儿子做了。”乃得宝出。事定,《胄意望节钺,忠定不与。知ト刘弼乘间言曰:“此事胄颇有功,亦合分些官职与他。”忠定曰:“渠亦有何大功!”弼语胄,胄未信,谒忠定以探其意,忠定岸然不交一谈。胄退而叹曰:“刘知ト不吾欺。”于是邪心始萌,谋逐忠定矣。
李公甫谒真西山,丐词科文字,西山留之小饮书房。指竹夫人为题曰:“蕲春县君祝氏,可封卫国夫人。”公甫援笔立成,末联云:“吁戏!保抱携持,朕不忘两夜之寝。展转反侧,尔尚形四方之风。”西山击节。盖八字用《诗》、《书》全语,皆妇人事,而形四方之风,又见竹夫人玲珑之意。其中颂德云:“常居大厦之间,多为凉德之助。剖心析肝,陈数条之风刺;自顶至踵,无一节之瑕疵。”
柳子厚文章精丽,而心术不掩焉,故理意多舛驳。余尝书其《骂尸虫文》后云:尸虫伏人骸窍间,狙伺隐匿,上诉之帝,意求饮食,人以是多罹咎谪,柳子憎而骂之。余谓尸虫未果有也,果有之,疑帝借以为耳目,未可骂也。世之人唯不知有尸虫,世之人而知有尸虫,则岂特摩牙奋距、昂昂然以凶毒自名者削迹于世哉!色厉内荏,声善实狠,若共、兜、少正卯辈当亦少衰矣。故余谓尸虫之有裨于世教甚大,帝之福善祸淫,有藉于尸虫甚切。帝之饮以饮食也,初非赏谗;尸虫之哓哓上诉也,亦非以谗故。仁人君子谓宜彰尸虫之功于天下,俾警焉可矣。骂者何也?且柳子何畏乎尸虫?谨修而身,宅而心,七情所动,不违其则,虽有尸虫,将焉攸诉?彼若鼓其谗颊,咀毒衔锋,谓巢由污,龙逢、比干佞,谓周、孔不仁,则帝之聪明,将怒殛之矣。奚听信以降割于我民!设或循其首以至踵,未能无面热汗下,徒憎其不为己隐,申之以骂焉,余恐祗益其诉帝之说而已。
张宣公帅江陵,道经澧,澧之士子十数辈,执文书郊迎。公喜见须眉,就马上长揖,索其文观之,乃举刘郡守政绩。公掷其文于地曰:“诸公之来,某意其相与讲切义理之是非,启告闾阎之利病,有以见教。今乃不然,是特被十只冷馒头使耳!”跃马径去,澧守上谒,亦不请见。
嘉定间,山东忠义李全,跋扈日甚。朝廷择人帅山阳,见大夫无可使,遂用许国。国,武人也,特换文资,除大府卿以重其行。国至山阳,偃然自大,受全庭参,全军忿怒,囚而杀之。幕客杜子,诗人也,亦死焉。初,国之换文资,乔寿朋以书抵史丞相曰:“祖宗朝,制置使多用名将。绍兴间,不独张、韩、刘、岳尝为之,杨沂中、吴、吴珙、刘、王燮、成闵、李显中诸人亦为之。不特制置使可为,枢密、处置、宣抚等使,亦可为也,岂必尽文臣哉!至于文臣任边事,固有反以观察使授之者,如韩忠献、范文正、陈尧咨是也。今若就加本等之官,以重制帅之选,初无不可,乃使之处非其地,遽易以清班,彼必修饰边幅,强自标置,求以称此。人心固未易服,恐反使人有轻视不平之心,此不可不虑也。”庙堂不能从。未几,果败。李全自此遂叛。尝曰:“吾不患兵不精,唯患财不赡。”有士人教之以依朝廷样式造楮券,全从之,所造不胜计,持过江南市物,人莫能辨。其用顿饶,而江南之楮益贱,上下共以全为忧。辛卯上元夜,酒酣,自提兵攻维扬,忽陷于城外淖中而死。
朱文公云,古者男子拜,两膝齐屈,如今之道拜。杜子春注《周礼》奇拜,以为先屈一膝,如今之雅拜,即今拜也。古者妇女以肃拜为正,谓两膝齐跪,手至地,而头不下也,拜手亦然。南北朝有乐府诗说妇人曰:“伸腰再拜跪,问客今安否。”伸腰亦是头不下也。周宣帝令命妇相见皆跪,如男子之仪。不知妇人膝不跪地,而变为今之拜者,起于何时?程泰之以为始于武后,不知是否。余观王建《宫词》云:“射生宫女尽红妆,请得新弓各自张。临上马时齐赐酒,男儿跪拜谢君王。”则唐时妇女拜不跪可证矣。
诸葛孔明征蛮,马谡曰:“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其论高矣。街亭之败,用秦穆宥盂明故事可也。蜀日倾,蜀才日少,而乃流涕斩谡,过矣。夫法立必诛,而不权以古人八议之仁,此申、韩之所为也。前辈谓子房之学出于黄、老,孔明之学出于申、韩,信矣。近世张魏公之斩曲端、赵哲,乃效孔明所为,尤非也。
唐子西立朝,赋《梅花》诗云:“桃花能红李能白,春深无处无颜色。不意尚有数枝梅,可是东君苦留客?”“向来开处是严冬,桃李未在交游中。只今已是丈人行,勿与年少争春风。”执政者恶其自尊,一斥不复。后以党祸谪罗浮,作诗云:“说与门前白鹭群,也须从此断知闻。诸公有意除钩党,甲乙推求恐到君。”殊有意味。又云:“鹤归辽海悲人世,猿入巴山叫月明。唯有蛊沙今好在,往来休傍水边行。”《抱朴子》云,周穆王南征,一军皆化,君子化为猿鹤,小人化为蛊沙。诗意言君子或死或贬,唯小人得志,深畏其含沙射影也。
士大夫若爱一文,不直一文。陈简斋诗云:“从来有名士,不用无名钱。”杨伯子尝为余言:“士大夫清廉,便是七分人了。盖公忠仁明,皆自此生。”伯子,诚斋冢嗣,号东山先生,清节高文,趾美克肖。其帅番禺,将受代,有俸钱七千缗,尽以代下户输租。有诗云:“两年枉了鬓霜华,照管南人没一些。七百万钱都不要,脂膏留放小民家。”又《别石门》诗云:“石门得得泊归舟,江水依依别故侯。拟把片香投赠汝,这回欲带忘来休。”盖晋吴隐之守五羊,不市南物,归舟有香一片,举而投诸石门江中,用此事也。其帅三山,不请供给钱,以忤豪贵劾去。作诗贻先君云:“与世长多忤,持身转觉孤。夤缘新齿舌,收拾老头颅。我已诃泷吏,君谁诵《子虚》。同归灯火读,家里石渠书。”时先君与之同入闽故也。陈肤仲作《玉壶冰》、《朱丝弦》二诗送之。林自知《送行》诗云:“公来无琴鹤,公去有芒鞋。”又一幕官诗云:“从渠腰下有金带,何处山中无菜羹?”真西山入对,主上问当今廉吏,西山既以赵政夫为对。翌日又奏曰:“臣昨所举廉吏未尽,如崔与之之出蜀,唯载归サ之图籍,杨长孺之守闽,靡侵公帑之毫厘,皆当今之廉吏也。”
东坡守杭守颍,皆有西湖,故《颍川谢表》云:“入参两禁,每玷北扉之荣;出典二州,辄为西湖之长。”秦少章诗云:“十里薰风菡萏初,我公所至有西湖。欲将公事湖中了,见说官闲事亦无。”后谪惠州,亦有西湖。杨诚斋诗云:“三处西湖一色秋,钱塘汝颍及罗浮。东坡元是西湖长,不到罗浮便得休。”
胡文定《春秋传》,作于渡江之初。其论国灭也,曰:“《春秋》灭人之国,其罪则一,而见灭之君,其例有三:以归者,既无死难之节,又无克复之志,贪生畏死,甘就执辱,其罪为重,许斯、顿之类是也;出奔者,虽不死于社稷,有兴复之望焉,托于诸侯,犹得寓礼,其罪为轻,弦子、温子之类是也;若夫国灭死于其位,是得正而毙焉者矣,于礼为合,于时为不幸,若江、黄二国是也。”其旨严矣,如刘禅、愍、怀,皆《春秋》之罪人也。近时鞑虏入蔡,残金之主守绪,乃能聚薪自焚,义不受辱,庶几于江、黄。
陆务观,农师之孙,有诗名。寿皇尝谓周益公曰:“今世诗人亦有如李太白者乎?”益公因荐务观,由是擢用,赐出身为南宫舍人。尝从范石湖辟入蜀,故其诗号《剑南集》,多豪丽语,言征伐恢复事。其《题侠客图》云:“赵魏胡尘十丈黄,遗民膏血饱豺狼。功名不遣斯人了,无奈和戎白面郎。”寿皇读之,为之太息。台评劾其恃酒颓放,因自号“放翁”。作词云:“桥如虹,水如空,一叶飘然烟雨中,天教称放翁。”晚年为韩平原作《南园记》,除从官。杨诚斋寄诗云:“君居东浙我江西,镜里新添几缕丝。花落六回疏信息,月明千里两相思。不应李杜翻鲸海,更羡夔龙集凤池。道是樊川轻薄杀,犹将万户比千诗。”盖切磋之也。然《南园记》唯勉以忠献之事业,无谀辞。晚年诗和平粹美,有中原承平时气象,朱文公喜称之。
古人席地而坐,登席则去履袜。《左氏传》:褚师声子袜而登席,卫侯怒其无礼。如簋豆笾,高不逾尺,便于取食。今世夫子庙塑像,巍然高坐,而祭器乃陈于地,殊觉未安。朱文公云:“先君尝过郑国列子庙,见其塑像,以石为席,而坐于地,先圣像设,亦宜仿此。”
杨东山言:《道藏经》云,蝶交则粉退,蜂交则黄退。周美成词云“蝶粉蜂黄浑退了”,正用此也。而说者以为宫妆,且以“退”为“褪”,误矣。余因叹曰,区区小词,读书不博者,尚不得其旨,况古人之文章,而可臆见妄解乎!
唐司空图诗云:“昨日流莺今日蝉,起来又是夕阳天。六龙飞辔长相窘,更忍乘危自着鞭。”戒好色自戕者也。杨诚斋善谑,尝谓好色者曰:“阎罗王未曾相唤,子乃自求押到,何也?”即此诗之意。
廖子晦为小官,遭长官以非理对移,殊不能堪。朱文公以书晓之云:“吾人所学,正要此处呈验,已展不缩,已进不退,只得硬脊梁与他厮捱,看如何?自家决定不肯开口告他,若到任满,便作对移,批书离任,则他许多威风都无使处矣,岂不快哉!此间有吴伯起者,不闻讲学,后闻陆子静说话,自谓有所得。及作令,被对移他邑主簿,却不肯行,百方求免。某尝笑之,以为何至如此。若对移作指使,即逐日执杖子去知府厅前唱喏。若对移作押录,即逐日抱文书去知县厅前呈覆。更做耆长壮丁,亦未妨与他去做,况主簿乎?”文公之意,盖谓心无愧作,则无入而不自得;心无贪恋,则无往而不自安。此不在于临事遇变之时,而在于平居讲学之际。讲之素精,见之素定,真知夫进退得丧、死生祸福之不足以累吾心,则虽鼎镬刀锯,视之如寝饭之安矣,况于一升黜予书之间者哉!韩昌黎云:“夫儒者之于患难,苟非其自取之,其拒而不受于怀也,若筑河堤而障屋雷;其容而消之也,若水之于海、冰之于夏日;其玩而忘之以文辞也,若奏金石以破蟋蟀之鸣、虫飞之声;况一不缺于考功盛山一出入息之间哉!”此最善形容处。
唐人诗云:“三条烛尽钟初动,九转丹成鼎未开,明月渐低人扰扰,不知谁是谪仙才。”此唐试进士见烛之验也。白乐天奏状云:“礼部试进士,例许用书册,兼得通宵。”盖亦不禁怀挟矣。
●甲编·卷五
白乐天诗云:“为问长安月,谁教不相离。”“相”字下自注云:“思必切。”乃知今俗作“厮”字者,非也。
秦桧少游太学,博记工文,善干鄙事,同舍号为“秦长脚”。每出游饮,必委之办集。既登第,又中词科。靖康初,为御史中丞。金人陷京师,议立张邦昌。桧陈议状,大略谓:赵氏传绪百七十年,号令一统,绵地万里,子孙蕃衍,布在四海,德泽深长,百姓归心。只缘奸臣误国,遂至丧师失守,岂可以一城而决废立哉!若必欲舍赵氏而立邦昌,则京师之民可服,而天下之民不可服;京师之宗子可灭,而天下之宗子不可灭。望稽古揆今,复君之位,以安天下。”虏虽不从,心嘉其忠,与之俱归。桧天资狡险,始陈此议,特激于一朝之谅。既至虏廷,情态遂变,谄事挞辣,倾心为之用。兀术用事,侵扰江淮,韩世忠邀之于黄天荡,几为我擒。一夕凿河,始得遁去。再寇西蜀,又为吴败之于和尚原,至自髡其须发而遁。知南军日强,惧不能当,乃阴与桧约,纵之南归,使主和议。桧至行都,绐言杀虏之监己者,奔舟得脱。见高宗,首进“南自南,北自北”之说,时上颇厌兵,入其言。会诸将稍恣肆,各以其姓为军号,曰“张家军”、“韩家军”。桧乘间密奏,以为诸军但知有将军,不知有天子,跋扈有萌,不可不虑。上为之动,遂决意和戎,而桧专执国命矣。方虏之以七事邀我也,有毋易首相之说,正为桧设。洪忠宣自虏回,戏谓桧曰:“挞辣郎君致意。”桧大恨之。厥后金人徙汴,其臣张师颜者作《南迁录》,载孙大鼎疏,备言遣桧间我,以就和好。于是桧之奸贼不臣,其迹始彰彰矣。方其在相位也,建一德格天之阁,有朝士贺以启云:“我闻在昔,惟伊尹格于皇天;民到于今,微管仲吾其左衽。”桧大喜,超擢之。又有选人投诗云:“多少儒生新及第,高烧银烛照娥眉。格天阁上三更雨,犹诵《车攻》复古诗。”桧益喜,即与改秩。盖其胸中有慊,故特喜此谀语,以为掩覆之计,真猾夏之贼也。余观唐则天追贬隋臣杨素诏曰:“朕上嘉贤佐,下恶贼臣,尝欲从容于万机之暇,褒贬于千载之外。矧年代未远,耳目尚存者乎!”夫杨素异代之奸臣,则天一女主,尚知恶而贬之。矧如桧者,密奉虏谋,胁君误国,罪大恶极,上通于天,其可赦乎!开禧用兵,虽尝追削,嘉定和戎,旋即牵复,是可叹也。
洪容斋云:“《易》乾坤之下,六卦皆有坎,此圣人防患备险之意也。”余谓屯、蒙,未出险者也,讼、师,方履险者也,戒之宜矣。若夫需者,燕乐之象;比者,亲附之象,乃亦有险焉。盖斧斤鸩毒,每在于衽席杯觞之间,而诩诩笑语,未必非弯弓下石者也。于此二卦,其戒尤不可不严焉。
王荆公新法烦苛,毒流寰宇,晚岁归钟山,作《放鱼》诗云:“物我皆畏苦,舍之宁啖茹。”其与梁武帝穷兵嗜杀,而以面代牺牲者何殊?余尝有诗云:“错认苍姬六典书,中原从此变萧疏,幅巾投老钟山日,辛苦区区活数鱼。”
唐宣宗遗诏立夔王,而中尉王宗实等迎郓王立之,是为懿宗。上尝出宦官请郓王监国奏,令宣徽使杨公庆持示宰相杜曰:“当时宰相无名者,皆以反法处之。”惊谓公庆及两枢密曰:“主上新践阼,当以仁爱为先,岂得遽赞成杀宰相事!若习与性成,则中尉枢密,岂得不自忧乎?”公庆色沮而去,帝怒亦释。庆历中,劫盗张海过高邮,知军晁仲约令百姓敛金帛牛酒劳之。海悦,径去,不为暴。事闻,富郑公欲诛仲约,范文正不可。富公愠曰:“方今患法不举,欲举法而多方沮之,何以整众?”范公曰:“祖宗以来,未尝轻杀臣下,此盛德事,奈何欲轻坏之?他日主上手滑,吾辈亦未敢自保也。”富公终不以为然。其后自河北还朝,不许入国门,未测朝廷意,终夜旁徨,不能寐,思范公语,绕床叹曰:“范六丈,圣人也。”文正之言,与杜略同,皆至言也。李斯劝胡亥以烦刑,而身具五刑以死,为人臣者,可以监矣。建炎初,维扬之祸,谏官袁植乞诛黄潜善等九人,高宗不可,曰:“朕方责己,岂可归罪股肱?”宰相吕颐浩曰:“我朝辅弼大臣,纵有大罪,止从贬窜,故盛德足以祈天永命。植发此言,亏陛下好生之德。”乃出植知池州。大哉!高宗之德。至哉!颐浩之论。当时若从植言,潜善等固死有余罪,然此门既开,厥后秦桧专国,必借此藉口,以钮善类,其产祸,宁有极乎!
张文潜云:“《诗》三百篇,虽云妇人女子、小夫贱隶所为,要之非深于文章者不能作。如‘七月在野’以下皆不道破,至‘十月入我床下’,方言是蟋蟀,非深于文章者能之乎?然是诗乃周公作,其超妙宜矣。荆公绝句云:‘昏黑投林晓更惊,背人相唤百般鸣。柴门长闭春风暖,事外还能见鸟情。’盖祖此法。”
王景文云:“有心于避祸,不若无心于任运。”斯言固达矣,然必自反无愧,自尽无憾,乃可安之于命。伊川曰:“人之于患难,只有一个处置,尽人谋之后,却须泰然处之。”东坡曰:“知命者必尽人事,然后理足而无憾。物之有成必有坏,譬如人之有生必有死,而国之有兴必有亡也。‘虽知其然,而君子之养身也,凡可以久生而缓死者,无不用;其治国也,凡可以存存而救亡者,无不为;至于不可奈何而后已,此之谓知命。”
伊川谪涪,渡江,风浪大作,舟中之人皆失色。伊川正襟端坐,神色泰然。既及岸,有樵夫问曰:“公是达后如此,是舍后如此?”伊川登岸,欲与之言,已去不可追矣。余谓惟达故舍,惟舍故达,达是智,舍是勇。夫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使未闻道,必有贪生怖死之心,安能夕死而可哉!可者,委顺而无贪怖之心也。“朝闻道”是达,“夕死可矣”是舍,达须是平时做工夫,舍则临事自然如此。
周益公作《胡忠简神道碑》云:“武王一戎衣而天下定,义士犹或非之,孔子奚取焉,为万世计也。”盖忠简力诋和议,乞斩秦桧,而绍兴终于和戎,故以忠简比夷齐,以高宗比武王,可谓回护得体。
康节邵子云:“夫子定《书》,以《秦誓》缀《周》、《鲁》之后,知周之必为秦也。”前辈颇不然其说。余尝思之,亦自有理。盖说者皆谓取穆公悔过一念,故特录其书。然作誓之后,彭衙、令狐、汾曲之师,贪忿愈甚,乌在其为真悔过!夫子奚取焉?况二百余年,千八百国之诸侯,岂无一君之贤、一言之几于道,奚独于西戎之君有取哉?盖当是时,周已不可为,而列国又皆不自振,惟秦始大。夫子知周之亡也,诸侯必折而入于秦,故定《书》之末,特收此篇,以微见其意。或曰,圣贤言理不言数,若尔,则夫子亦言数乎?曰,此非数也,势也。夫子尝曰:“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乎者,疑词也,谓吾道若获用,则西周之美可寻,不止乎东周而遂已也。此正欲以理而回其势也。及历聘无逢,自卫反鲁,则道不获行,而势之所趋,有不可挽者矣,安得不悯然寓意于定《书》之末乎!考秦之强,实自穆公始,秦以割地毙列国,非特战国时为然,在春秋时已然矣。《左氏传》曰:“赂秦伯以河外列城五。”又曰:“秦始征晋河东,置官司马。”此皆薪不尽、火不灭之兆也。周亡而秦兴,已粲然在目中矣,孰谓夫子而不知乎!且非特定《书》为然也,其删《诗》亦然。十五国风,莫非中国之诗也,吴楚流而入于夷狄,则削而不录。秦与吴楚等也,独存其诗。今观列国之风,大抵流荡昏淫,有日趋于亡之势,惟秦始有车马礼乐,其诗奋厉猛起,已有招八州毕六王之气象,夫子存而不删,岂无意乎?
王荆公少年,不可一世士,独怀刺候濂溪,三及门而三辞焉。荆公恚曰:“吾独不可自求之六经乎!”乃不复见。余谓濂溪知荆公自信太笃,自处太高,故欲少摧其锐,而不料其不可回也。然再辞可矣,三则已甚。使荆公得从濂溪,沐浴于光风霁月之中,以消释其偏蔽,则他日得君行道,必无新法之烦苛,必不斥众君子为流俗,而社稷苍生将有赖焉。呜呼!岂非天哉!
秦虎视山东,蚕食六国,不知六国未灭,而秦先灭矣。何也?始皇乃吕不韦之子,则是赢氏为吕氏所灭也。司马氏欺人孤寡,而夺之位,不知魏灭未几,而晋亦灭矣。何也?元帝乃牛金之子,则是司马氏为牛氏所灭也。《春秋》书莒氏灭鄙,义正如此。胡致堂欲用《春秋》法,于《始皇纪》便明书吕氏,《元帝纪》便明书牛氏,以从其实。
景公千驷,不及夷齐。颜子一瓢,乃同禹稷。孔孟垂教,深切著明,而后世利欲之私,至于包括天地,蔽遮日月。太史公曰:“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天下嘻嘻,皆为利来。”吁!可哀也哉!
舜诛四,周公诛二,赵广汉诛一原褚而颖川服,尹翁归诛一许仲孙而东海服。赵、尹固不足道,而所以用刑者,则舜与周公之术也。彼渭水尽赤,血流波道者,独何为哉?
学不必博,要之有用;仕不必达,要之无愧。学而无用,涂车刍灵也;仕而有愧,鹤轩虎冠也。
楚不以白珩为宝,而观射父之作训辞,左史倚相之道训典,乃楚之至宝也。齐不以径寸之珠为宝,而檀子之守南城,分子之守高唐,黔夫之守徐州,种首之备盗贼,乃齐之至宝也。故忠贤才识之士,谓之宝臣。若无宝而不之求,得宝而不之识,有宝而不之重,弃荆玉而喜燕石,贱周璞而藏郑鼠,国之不亡者,幸也。
杨诚斋云:“人皆以饥寒为患,不知所患者,正在于不饥不寒尔。”此语殊有味。乞食于野人,晋重耳之所以霸。燎衣破灶而啜豆粥,汉光武之所以兴。况下此者,其可不知饥寒之味哉!
张子韶对策,至晡未毕,貂促之。子韶曰:“未也,方谈及公等。”故其策曰:“阉寺闻名,国之不祥也。尧舜阉寺不闻于典谟,三王阉寺不闻于誓诰。竖刁闻于齐而齐乱,伊戾闻于宋而宋危。”
杜陵《咏鸥》云:“江浦寒鸥戏,无它亦自饶。却思翻玉羽,随意点春苗。雪暗还须落,风生一任飘。几群沧海上,清影日萧萧。”言浦鸥闲戏,使无他事,亦自饶美,奈何不免口腹之累,故闲戏未足,已思翻玉羽而点春苗,为谋食之计,虽风雪凌厉,有所不暇顾。末言海鸥之旷逸,清影然不为泥滓所点染,非浦鸥所能及。以兴士当高举远引,归洁其身如海鸥,不当逐逐于声利之场,以自取贱辱若浦鸥也。
苏养直之父伯固,从东坡游,“我梦扁舟浮震泽”之词,为伯固作也。养直“属玉双飞水满塘”之句,亦见赏于坡,称为吾家养直作此诗时,年甚少,而格律己老苍如此。绍兴间,与徐师川同召,师川赴,养直辞。师川造朝,便道过养直,留饮甚欢。二公平日对弈,徐高于苏,是日养直拈一子,笑视师川曰:“今日须还老夫下此一着。”师川有愧色。游诚之跋养直墨迹云:“后湖胸中本无轩冕,是以风神笔墨,皆自萧散,非慕名隐居者比也。士生斯世,苟无功利及人,区区奔走,老死尘埃,不如学苏养直。”
《五代史》:汉刘铢恶史弘肇、杨,于是李业讠二人于帝而杀之。铢喜,谓业曰:“君可谓偻锣儿矣。”偻亻罗,俗言狡猾也。《欧史》间书俗语,甚奇。
《韵书·释豉》云:“配盐幽菽。”四字甚工。
北魏主问博士李先曰:“天下何物最益人神智?”先曰:“莫若书。”王荆公诗曰:“物变有万殊,心思才一曲。读书谓已多,抚事知不足。”言非读书不足以应事也。然新法之害,岂不读书之过哉!其过正在于读书也。夫书不可不读,尤贵于善读。方荆公与诸君子争新法也,作色于政事堂曰:“安石不能读书,贤辈乃能读书耶!”夫着一能读书之心,横于胸中,则锢滞有我,其心已与古人天渊悬隔矣,何自而得其活法妙用哉!吕东莱解《尚书》云:“《书》者,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之精神心术尽寓其中,观《书》者不求其心之所在,夫何益!然欲求古人之心,必先求吾心,乃可见古人之心。”此论最好,真读书之法也。当时赵清献公之折荆公曰:“皋、夔、稷、契,有何书可读?”此亦忿激求胜之辞,未足以服荆公。夫自文籍既生以来,便有书。皋、夔之前,《三坟》亦书也;伏羲所画之卦,亦书也;太公所称黄帝、颛帝之《丹书》,亦书也;孟子所称《放勋》曰,亦书也;岂得谓无书哉?特皋、夔、稷、契之所以读书者,当必与荆公不同耳。当时答荆公之辞,只当曰:“公若锢于有我之私,不能虚心观理,稽众从人,是乃不能读书也。”呜呼!荆公往矣,后之君子,穷而讲道明理,达而抚世酬物,谨无着一能读书之心,横在胸中也哉!秦朝松封大夫,陈朝石封三品。李诚之《咏松》云:“半依岩岫倚云端,独立亭亭耐岁寒。一事颇为清节累,秦时曾作大夫官。”荆公《三品石》云:“草没苔侵弃道周,误恩三品竟何酬?国亡今日顽无耻,似为当年不与谋。”夫松石无知之物,一为二朝名宠所点染,犹不免万世之包弹,矧士大夫其于进退辞受之际,可苟乎哉!
吴孙秀曰:“讨逆弱冠以一校尉创业,今后主举江南而弃之。”唐李翱曰:“神尧以一旅取天下,后世子孙不能以天下取河北。”忠臣志士之叹,古今一也。
吾郡陈国材诗曰:“红日晚天三四雁,碧波春水一双鸥。”周益公、杨诚斋盛称之。
荆公《题舒州山谷寺石牛洞泉穴》云:“水泠泠而北出,山靡靡以旁围,欲穷源而不得,竟怅望以空归。”晁无咎编《续楚词》,谓此诗具六艺群书之余味,故与其经学典策之文俱传。朱文公编《楚词后语》,亦收此篇。
五代时,扈载有文名,尝游相国寺,见庭竹可爱,作《碧鲜赋》题壁间。周世宗命小黄门录进,览之称善。王朴尤重之,荐之宰相李谷。谷曰:“非不知其才,然薄命恐不能胜。”朴曰:“公为宰相,以进贤退不肖为职,何言命耶?”乃拜知制诰,为学士。居岁余,果卒。余谓谷言陋矣,不幸而中。若朴者,真宰相之言也。近时周益公长身瘦面,状若野鹤,在翰苑多年。寿皇一日燕居,叹曰:“好一个宰相,但恐福薄耳。”盖疑其相也。一老在傍徐奏曰:“官家所叹岂非周必大乎?”上曰:“尔何知?”曰:“臣见所画司马光像,亦如必大清癯。”上为之一笑。未几,遂登庸,为太平宰相,与闻揖逊之盛。出镇长沙,退休享清闲之福十有余年。
陶渊明《神释形影》诗曰:“大钧无私力,万理自森着。人为三才中,岂不以我故。”我,神自谓也。人与天地并立,而为三才,以此心之神也;若块然血肉,岂足以并天地哉!末云:“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乃是不以死生祸福动其心,泰然委顺养神之道也。渊明可谓知道之士矣。
元中,东坡知贡举,李方叔就试。将锁院,坡缄封一简,令叔党持与方叔,值方叔出,其仆受简置几上。有顷,章子厚二子曰持曰援者来,取简窃观,乃“扬雄优于刘向论”一篇。二章惊喜,携之以去。方叔归,求简不得,知为二章所窃,怅惋不敢言。已而果出此题,二章皆模仿坡作,方叔几于阁笔。及折号,坡意魁必方叔也,乃章援。第十名文意与魁相似,乃章持。坡失色。二十名间,一卷颇奇,坡谓同列曰:“此必李方叔。”视之,乃葛敏修。时山谷亦预校文,曰:“可贺内翰得人,此乃仆宰太和时,一学子相从者也。”而方叔竟下第。坡出院,闻其故,大叹恨,作诗送其归,所谓“平生漫说古战场,过眼空迷日五色”者是也。其母叹曰:“苏学士知贡举,而汝不成名,复何望哉!”抑郁而卒。余谓坡拳拳于方叔如此,真盛德事。然卒不能增益其命之所无,反使二章得窃之以发身,而子厚小人,将以坡为有私有党,而无以大服其心,岂不重可惜哉!
韩、柳文多相似,韩有《平淮碑》,柳有《平淮雅》。韩有《进学解》,柳有《起废答》。韩有《送穷文》,柳有《乞巧文》。韩有《与李翊论文书》,柳有《与韦中立论文书》。韩有《张中丞传叙》,柳有《段太尉逸事》。至若韩之《原道》、《佛骨疏》、《毛颖传》,则柳有所不能为。柳之《封建论》、《梓人传》、《晋问》,则韩有所不能作。韩如美玉,柳如精金;韩如静女,柳如名姝;韩如德骥,柳如天马。欧似韩,苏似柳。欧公在汉东,于破筐中得韩文数册,读之始悟作文法。东坡虽迁海外,亦惟以陶、柳二集自随。各有所悟入,各有所酷嗜也。然韩、柳犹用奇字重字,欧、苏唯用平常轻虚字,而妙丽古雅,自不可及,此又韩、柳所无也。
光尧之丧,金虏来吊祭,京仲远以检正假礼部尚书为报谢使,康元弼馆伴。虏锡燕汴京,仲远与郊劳使康元弼言,请免燕,不许。请撤乐,如告哀遗留使,亦不许。至期,虏促入席,传呼不绝。仲远曰:“若不撤乐,有死而已,不敢即席。”元弼等知不可夺,乃传言曰:“请先拜酒果之赐,徐议撤乐。”仲远方率其属拜受。北典签者连呼曰:“北朝燕南使,敢不即席!”声甚厉,仲远趋退复位,甲士露刃闭门,仲远命左右叱曰:“南使执礼,何物卒徒,乃敢无礼!”排闼而出,元弼等以闻其主。仲远留馆俟命,赋诗曰:“鼎湖龙驭去无踪,三遣行人意则同。凶礼强更为吉礼,夷风终未变华风。设令耳与笙镛末,只愿身糜鼎镬中。已办淹留期得请,不辞筑馆汴江东。”越七日,竟获免乐之命。既还,孝宗劳之曰:“卿能执礼,为朕增气,何以赏卿?”对曰:“虏畏陛下威德,非畏臣也。正使臣死于虏,亦常分也,敢觊赏乎!”上喜,谓宰相曰:“京镗,今之毛遂也。”除权侍郎,以至大用。
嘉定和戎,湖南帅曹彦约贺表云:“过也更也,何伤日月之明;赦之宥之,式彰天地之大。”一时传诵。吾郡罗蓬伯之词也。
土卒畏将者胜,畏敌者败;爱将者胜,爱身者败。畏将则不畏敌,畏敌则不畏将。爱将则不爱身,爱身则不爱将。畏将在将之威,爱将在将之恩。有李光弼斩张用济之威,则三军股栗矣,何患其不畏将?有吴起吮士疽之恩,则赴死如归矣,何患其不爱将?虽然,戮一不用命,诛一不循律,则威振矣,不必数数然也。至若抚循之恩,则终始有所不可废。《东山》之诗,昵昵儿女语,此周之所以长。潼关之败,唐几亡矣,而仆射如父兄,识者以是占中兴焉。谋帅择将者,则何以哉?
●甲编·卷六
汪圣锡代言温雅,朱文公推许之,有《玉山词章》。如赐四川宣抚虞允文辞召命不允诏云:“惟汝一德,既咨裴度而往厘;于今三年,复念周公之久外。”赐知绍兴府史浩乞宫观养亲不允诏云:“尹兹东夏,非徒昼锦之荣;循彼南陔,盖便晨羞之养。”赐陈俊卿辞左相不允诏云:“应事几之纠纷,大车以载;阅世俗之变化,直道而行。民具尔瞻,已公论之胥庆;帝赉予弼,岂宠章之敢私。”赐虞允文辞右相不允诏云:“以梦营求,孰若验事功之已试;以言寤合,孰若察志节之所安。”赐大将成闵复节钺诏云:“不以一眚掩大德,既当念功;安得壮士守四方,岂若求旧。”除郭振节度使制云:“不显亦世,尚继汾阳之休;无兢维人,孰云充国之老。”皆可喜也。
李太白一斗百篇,援笔立成。杜子美改罢长吟,一字不苟。二公盖亦互相讥嘲,太白赠子美云:“借问因何太瘦生,只为从前作诗苦。”苦之一辞,讥其困雕镌也。子美寄太白云:“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细之一字,讥其欠缜密也。昌黎志孟东野云:“刿目钅术心,刃迎缕解,钩章棘句,掏擢胃肾。”言其得之艰难。赠崔立之云:“朝为百赋犹郁怒,暮作千诗转遒紧。摇毫掷简自不供,顷刻青红浮海蜃。”言其得之容易。余谓文章要在理意深长,辞语明粹,足以传世觉后,岂但夸多斗速于一时哉!山谷云:“闭门觅句陈无已,对客挥毫秦少游。”世传无已每有诗兴,拥被卧床,呻吟累日,乃能成章。少游则杯觞流行,篇咏错出,略不经意。然少游特流连光景之词,而无已意高词古,直欲追踪《骚》、《雅》,正自不可同年语也。
吾郡胡季昭,宝庆初元为大理评事,应诏上书言济邸事,窜象郡。建人翁定送行诗云:“应诏书闻便远行,庐陵不独诧邦衡。寸心只恐孤天地,百口何期累弟兄。世态浮云多变换,公朝初日盍清明。危言在国为元气,君子从来岂愿名!”于江杜来诗云:“庐陵一小郡,百岁两胡公。论事虽小异,处心应略同。有书莫焚稿,无恨岂伤弓。病愧不远别,写诗霜月中。”太学生胡炎诗云:“一封朝奏大明宫,嘘起庐陵古直风。言路从来天样阔,蛮荒谁使径旁通。朝中竞送长沙傅,岭表争迎小澹翁。学馆诸生空饱饭,临分忧国意何穷。”先君竹谷老人诗云:“好读床头《易》一编,盈虚消息总天然。峥嵘齿颊皆冰雪,肯怕炎方有瘴烟。”“频寄书回洗我愁,莫言无雁到南州。长相思外加餐饭,计取承君旧话头。”季昭之兄子建,弟国宾,皆博学能文,怀奇负气。兄弟友爱最隆,不蓄私财,有无尽费于朋友。得罪之日,囊无一钱,子建挈家归,卖文以活。国宾奋然徒步,从其兄于贬所。国宾先没,季昭继之。端平更化,诏许归葬,赠朝奉郎,官其一子。洪舜俞草赠官制词云:“朕访落伊始,首下诏求谠直,盖与谏鼓谤木同意。以直言求人,而以直言罪之,岂朕心哉!尔风裁峭洁,志概激壮,徭尉廷平,上书公车,言人之所难言。方嘉贯日之忠,已堕偃月之计。问途胥口,访事泷头,曾无几微见于颜面,何气节之烈也。仁祖能全介于远谪之余,孝祖能拔铨于投荒之后。抚今怀往,魂不可招,潦雾堕鸢,悲悔何及。陟阶员外,仍官厥子。用旌折槛之直,且识投杼之过。尔虽死,可不朽矣。”
《史·货殖传》曰:“贪贾三之,廉贾五之。”夫贪贾所得宜多,而反少,廉贾所得宜少,而反多,何也?廉贾知取予,贪贾知取而不知予也。夫以予为取,则其获利也大。富商豪贾,若恶贩夫贩妇之分其利,而靳靳自守,则亦无大利之获矣。巨贾吕不韦见秦子异人质于赵,曰:“此奇货可居。”遂不吝千金,为之经营于秦,异人卒有秦国,而不韦为相。此其事固不足道,而其以予为取,则亦商贾之雄也。汉高帝捐四万斤金与陈平,不问其出入,裂数千里地封韩、彭,无爱惜心,遂能灭项氏有天下。刘晏造船,合费五百缗者,给千缗,使吏胥工匠,皆有赢余,由是舟船坚好,漕运无亏,足以佐唐之中兴。是皆得廉贾之术者也。东坡曰:“天下之事,成于大度之士,而败于寒陋之小人。”
高登,字彦先,漳浦名儒,志节高亮。少游太学,值靖康之乱,与陈东上书陈六贼之罪,且言金虏不可和状。绍兴间,对策鲠直,有司拟降文学,高宗不可,调静江府古县令。时秦桧当国,桧父尝宰是邑,帅胡舜陟欲立祠逢迎,彦先毅然不从。舜陟欲以危法中之,逮系讯掠,迄无罪状可指。校文潮阳,出“则将焉用彼相赋”,“直言不闻深可畏论”,策问水灾。桧闻之大怒,谓其阴附赵鼎,削籍流容州,死焉。桧没,诸贤遭诬陷者皆昭雪,彦先以远人下士,无为言者。乾道间,梁克家始为之请。傅伯寿、朱文公守漳,又连为之请,皆格不下。余为容法曹掾,容士犹能言其风猷,传其文墨。偶摄校宫,遂为立祠于学宫。同时有吴元美者,三山文士,作《夏二子赋》,讥切秦桧。其家立潜光亭、商隐堂,其怨家摘以告桧曰:“亭号潜光,盖有心于党李;堂名商隐,本无意于事秦。”李,谓泰发也。亦削籍流容州,死焉,因并祠之。彦先有《修学门庭》传于世,元美有《游勾漏洞天记》,载《容州志》。
陈应求尝告孝宗曰:“近时宰相罢去,则所用之人,不问贤否,一切屏弃。此钩党之渐,非国家之福。”赵温叔为相,多引蜀士,及罢相,有为飞语以撼蜀士者,王季海言:“一宰相去,所用者皆去,此唐季党祸之胎也,岂圣世所宜有哉!”蜀士乃安。二公之论善矣,然此为平时宰相善罢者言也,若权奸之去,则正当洗肠涤胃。若借温太真之事,为小人开一线之路,借范尧夫之言,为君子忧后来之祸,则失之矣。
《战国策》:苏代曰:“齐,紫败素也,而贾十倍。”言外美而中腐,如以败素染紫也,与蜡鞭之说正相似。
王龟龄年四十七魁天下,以书报其弟梦龄、昌龄曰:“今日唱名,蒙恩赐进士及第,惜二亲不见,痛不可言,嫂及闻诗、闻礼可以此示之。”诗、礼,其二子也。于十数字之间,上念二亲,而不以科名为喜,专报二弟,而不以妻子为先,孝友之意皆在焉。为御史,首弹史丞相浩,乞专用张浚。上为出浩帅绍兴,龟龄又上疏,言舜去四凶,末闻使之为十二牧。与胡邦衡并为左右史,相得最欢。奏补先弟而后子。尝赋《不欺》诗云:“室明室暗两奚疑,方寸常存不可欺,莫问天高鬼神恶,要须先畏自家知。”其自吏部侍郎出帅夔门也,有临安录事参军祝怀,抗疏银台,谓:“王十朋忠义謇谔,借令不容于朝,亦合置之近藩,缓急呼来,无仓卒乏使之忧,今遣往万里外,非计之得也。”虽不报,时论韪之。
孝宗之末,诏皇太子参决庶务。杨诚斋时为官僚,上书太子曰:“民无二主,国无二君,今陛下在上,而又置参决,是国有二君也。自古未有国贰而不危者,盖国有贰,则天下向背之心生;向背之心生,则彼此之党立;彼此之党立,则谗间之言启;谗间之言启,则父子之隙开。开者不可复合,隙者不可复全。昔赵武灵王命其子何听朝,而从傍观之,魏太武命其子晃监国,而自将于外,间隙一开,四父子皆及于祸。唐太宗使太子承乾监国,旋以罪废。国朝天禧亦尝行之,若非寇准、王曾,几生大变。盖君父在上而太子监国,此古人不幸之事,非令典也。”当时诸公,皆甚其言。至绍熙甲寅,始服其先见。
胡澹庵为清节先生制师之服,张魏公为张无垢制友之服。
胡澹庵上书乞斩秦桧,金虏闻之,以千金求其书。三日得之,君臣失色曰:“南朝有入。”盖足以破其阴遣桧归之谋也。乾道初,虏使宋,犹问胡铨今安在。张魏公曰:“秦太师专柄二十年,只成就得一胡邦衡。”
自陈、黄之后,诗人无逾陈简斋。其诗繇简古而发纤。值靖康之乱,崎岖流落,感时恨别,颇有一饭不忘君之意。如“凉风又落宫南木,老雁孤鸣汉北洲”,“乾坤万事集双鬓,臣子一谪今五年”,“天翻地覆伤春色,齿豁头童祝圣时”,“近得会稽消息不?稍传荆渚路歧宽”,“东南鬼火成何事,终藉胡锋作争臣’,“龙沙此日西风冷,谁折黄花寿两宫”,皆可味也。
太史公《伯夷传》,苏东坡《赤壁赋》,文章绝唱也。其机轴略同,《伯夷传》以“求仁得仁,又何怨”之语设问,谓夫子称其不怨,而《采薇》之诗犹若未免于怨,何也?盖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而达观古今,操行不轨者多富乐,公正发愤者每遇祸,是以不免子怨也。虽然,富贵何足求,节操为可尚,其重在此,则其轻在彼。况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伯夷、颜子得夫子而名益彰,则所得亦已多矣,又何怨之有!《赤壁赋》因客吹箫而有怨慕之声,以此设问,谓举酒相属,凌万顷之茫然,可谓至乐,而箫声乃若哀怨,何也?盖此乃周郎破曹公之地,以曹公之雄豪,亦终归于安在?况吾与子寄蜉蝣于天地,哀吾生之须臾,宜其托遗响而悲怨也。虽然,自其变者而观之,虽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又何必羡长江而哀吾生哉!矧江风山月,用之无尽,此天下之至乐,于是洗盏更酌,而向之感慨风休冰释矣。东坡步骤太史公者也。
绍兴壬子冬,刘豫入寇,赵元镇当国,请高宗亲征。行次姑苏,喻子才谓元镇曰:“相公此举,有万全之策乎?亦赌彩一掷也?”元镇曰:“利钝亦安能必?事成则幸,不成则死之尔。”子才曰:“今若直前,万一蹉跌,退将安托?要须留后门,则庶几进退有据。”元镇曰:“诚有之,则甚善,计将安出?”子才曰:“张枢密在福唐,若除闽浙江淮宣抚使,则命到之日,便有官府军旅钱谷,彼之来路,即我之后门也。”元镇大以为然,于是魏公复用。余谓銮辂亲征,事大体重,固宜进退有据。若论兵法,则置之死地而后生矣,岂预留后门哉?留后门,则士不死战矣。项羽救赵,既渡,沉船破甑,持三日粮,示士必死无还心,故能破秦。
光宗即位,谢艮斋为文昌,进《十铭》云:“业成而难,其败或易。兢兢保之,常恐失坠。道甚简易,在尊所闻。帝王之学,匪艺匪文。畏天之威,主德为最。水旱雷风,天之仁爱。存心公正,治之所起。毫厘之私,患及千里。妄赏不劝,妄罚不畏,赏罚大权,以妄为忌。贪吏虐民,戒石莫听。奖廉以激,捷于号令。民之疾苦,幽远难知,日访日问,犹恐或遗。财在天下,理之以义,未闻刻敛,其罪在吏。乱之所生,非止夷狄,奸回谀说,尤害于国。自治十全,乃可理外。重乃驭轻,轻动为戒。”辞简理明,时人以比李卫公《丹箴》。又作《劝农》诗云:“莫入州衙与县衙,劝君勤理旧生涯。池塘多放聊添税,田地深耕足养家。教子教孙须教义,栽桑栽柘胜栽花。闲非闲是都休管,渴饮清泉困饮茶。”又云:“仕宦之人,南州北县。商贾之人,天涯海岸。争如农夫,六亲对面。夏绢新衣,秋米白饭。鹅鸭成群,猪羊满圈。官税早输,逍遥散诞。似此之人,直千直万。”词旨平易,足以谕俗,然其言农夫之乐,想乾淳间有之,今则甚于聂夷中之诗矣,宁复有此气象哉!
作诗要健字撑拄,要活字斡旋,如“红入桃花嫩,青归柳叶新”,“弟子贫原宪,诸生老伏虔”。“入”与“归”字,“贫”与“老”字,乃撑拄也。“生理何颜面,忧端且岁时”,“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何”与“且”字,“岂”与“应”字,乃斡旋也。撑拄如屋之有柱,斡旋如车之有轴,文亦然。诗以字,文以句。
荆公诗云:“岂无他忧能老我,付与天地从今始。”朱文公每喜诵之。
魏鹤山诗云:“远钟入枕报新晴,衾铁衣棱梦不成。起傍梅花读《周易》,一窗明月四檐声。”后贬渠阳,于古梅下立读易亭,作诗云:“向来未识梅生时,绕溪问讯巡檐索。绝怜玉雪倚横参,又爱清黄弄烟日。中年《易》里逢梅生,便向根心见华实。候虫奋地桃李妍,野火烧原葭出。方从阳壮争出门,直待阴穷排闼入。随时作计何太痴,争似此君藏用密。”推究精微,前此咏梅者未之及。
韩信未遇时,识之者惟萧何及淮阴漂母尔。何之英杰,固足以识信,漂母一市媪,乃亦识之,异哉!故尝谓子房狙击祖龙,意气过于轻锐,故圯上老人抑之。韩信俯出市胯,意气邻于消沮,故淮阴漂母扬之。一翁一媪,皆异入也。唐子西作《淮阴贤母墓铭》曰:“项王喑呜,范增谋谟,信来不呼,信去不追,坐视信逋,反噬其躬,匹妇区区,而知信乎?吁!”
唐明皇时,教坊舞马百匹,天宝之乱,流落人间。魏博田承嗣得之,初不识也,尝燕宾僚,酒行乐作,马忽起舞,承嗣以为妖,杀之。昭宗养一猴,衣以俳优服,谓之“侯部头”。朱温既篡,引至坐侧,猴忽号掷,自裂其衣,温叱令杀之。呜呼!明皇之马,有愧于昭宗之猴矣。
朱文公守漳,将行经界,王子合疑其扰。公答书曰:“经界一事,固知不能无小扰,但以为不若此,则贫民受害无有了时。故忍而为之,庶几一劳永逸耳。若一一顾恤,必待人人情愿而后行之,则无时可行矣。绍兴间,正施行时,人人嗟怨,如在汤火中,但讫事后,田税均齐,田里安静,公私皆享其利。凡事亦要其久远如何耳。少时见所在所立土封,皆为人题作李椿年墓,岂不知人之常情,恶劳喜逸,顾以为利害之实,有不得而避者耳。禹治水,益焚山,周公驱猛兽,岂能不役人徒而坐致成功?想见当时亦须有不乐者,但有见识人,须自见得利害之实,知其劳我者乃所以逸我,自不怨耳。子合议汉事甚熟,曾看高祖初定天下,萧何大治宫室,又从娄敬策,徙齐楚大姓十数万于长安,不知当时是几个土封底工夫,而不闻天下之不安,何也?”文公此论,可谓明确。盖自商鞅有成大事者不和于众之说,卒以灭宗。故后之为政者,每畏拂人情,不知人情固不可拂,亦不可徇。唯当论理之是非,事之当否尔。商之迁毫,周之迁洛,何尝不拂人情?及其事久论定,然后知拂之者,乃所以爱之也。司马相如曰:“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夫非常者,固常人之所异也。故曰非常之元,黎民惧焉;及臻厥成,天下晏如也。”亦见得此理。东坡嘉间作《思治论》曰:“所谓从众者,非从众多之口也,从其不言而同然者耳。”其说最好。然厥后荆公行新法,公上书争之,乃曰:“为国者未论行事之是非,先观众心之向背。”其说却有病,天下岂有悖理伤道之事,可以众心之所向而姑为之乎!宜其不足以服荆公,而指为战国纵横之学也。
南轩质责虞丞相并甫不当用张说,至以京、黼面斥并甫,并甫曰:“先丞相亦有隐忍就功名处,何相非之深也。”南轩曰:“先公固有隐忍处,何尝用此等狎邪小人?”并甫拱手曰:“某服矣,某服矣。”《语录》中载谏并甫事,无此数语。南轩亲与诚斋言之。
胡澹庵上章,荐诗人十人,朱文公与焉。文公不乐,誓不复作诗,迄不能不作也。尝同张宣公游南岳,唱酬至百余篇。忽瞿然曰:“吾二人得无荒于诗乎?”杨宋卿以诗集求品题,公答之曰:“诗者,志之所之,岂有工拙哉!亦观其志之高下如何耳。是以古之君子,德足以求其志,必出于高明纯一之地,其于诗固不学而能之。至于格律之精粗,用韵属对比事遣词之善否,今以魏晋以来诸贤之作考之,盖未有用意于其间者,而况于古诗之流乎!近世作者,乃始留情于此,故诗有工拙之论,葩藻之词胜,言志之功隐矣。”又曰:“古今之诗凡三变。盖自《书传》所载,虞夏以来,及汉魏,自为一等。自晋宋间颜谢以后,下及唐初,自为一等。自沈宋以后,定著律诗,下及今日,又为一等。然自唐初以前,其为诗者,固有高下,而法犹未变。至律诗出,而后诗之与法始皆大变,以至今日,益巧益密,而无复古人之风矣。故尝妄欲抄取经史诸书所载韵语,下及《文选》汉魏古词,以尽乎郭景纯、陶渊明之所作,自为一编,而附于《三百篇》、《楚辞》之后,以为诗之根本准则。又于其下二等之中,择其近于古者,各为一编,以为之羽翼舆卫。其不合者,则悉去之,不使其接于吾之耳目,而入于吾之胸次。要使方寸之中,无一字世俗言语意态,则其诗不期于高远而自高远矣。”又曰:“来喻欲漱六艺之芳润,以求真澹,此诚极至之论。然亦须先识得古今体制,雅俗向背,仍更洗涤得尽肠胃间夙生荤血脂膏,然后此语方有所措。如其未然,窃恐秽浊为主,芳润入不得也。近世诗人,只缘不曾透得此关,而规规于近局,故其所就,皆不满人意,无足深论。”又曰:“作诗须从陶、柳门庭中来乃佳,不如是,无以发萧散冲澹之趣,无由到古人佳处。”又曰:“作诗不学六朝,又不学李杜,只学那奚底,便学得十分好后,把作什么用!”公之论诗,可谓本末兼该矣。公尝题广成子像云:“陈光泽见示此像,偶记李太白诗云:‘世道日交丧,浇风变淳源,不求桂树枝,反栖恶木根,所以桃李树,吐花竟不言。大运有兴没,群动若飞奔,归来广成子,去入无穷门。’因写以示之。今人舍命作诗,开口便说李、杜,以此观之,何曾梦见他脚板耶?”又言:“余平生爱王摩诘诗云:‘漆园非傲吏,自缺经世具,偶寄一微官,婆娑数株树。’以为不可及,而举以语人,领解者少。”观此,则公之所取,概可见矣。公尝举似所作绝句示学者云:“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盖借物以明道也。又尝诵其诗示学者云:“孤灯耿寒焰,照此一窗幽。卧听檐前雨,浪浪殊未休。”曰:“此虽眼前语,然非心源澄静者不能道。”观此,则公之所作,又可概见矣。
孝宗时,近习梁俊彦请税两淮沙田,以助军饷。上大喜,付外施行。叶子昂为相,奏曰:“沙田者,乃江滨出没之地,水激于东,则沙涨于西;水激于西,则沙复涨于东。百姓随沙涨之东西而田焉,是未可以为常也。且辛巳兵兴,两淮之田租并复。至今未征,况沙田乎?”上大悟,即诏罢之。子昂退至中书,令人逮俊彦至。叱责之曰:“汝言利求进,万一淮民怨咨,为国生事,虽斩汝万段,岂足塞责!”俊彦皇汗免冠谢,久乃释之。子昂此举,颇有申屠嘉困辱邓通,韩魏公以头子勾任守忠之遗意。大率近习畏宰相,则为盛世,宰相畏近习,则为衰世。
◎乙编
或曰:“子记事述言,断以己意,惧贾僭妄之讥奈何?”余曰:“樵夫谈王,童子知国,余乌乎僭?若以为妄,则疑以传疑,《春秋》许之。”时宋淳辛亥四月,庐陵罗大经景纶。
●乙编·卷一
高庙配享,洪容斋在翰苑,以吕颐浩、赵鼎、韩世忠、张俊四人为请。盖文武各用两人,出于孝宗圣意也,遂令侍从议。时宇文子英等十二人以为宜如明诏,而识者多谓吕元直不厌人望,张魏公不应独遗。杨诚斋时为秘书少监,上书争之,以欺、专、私三罪斥容斋,且言魏公有社稷大功五:建复辟之勋,一也。发储嗣之议,二也。诛范琼以正朝纲,三也。用吴以保全蜀,四也。却刘麟以定江左,五也。于是有旨再令详议。越数日,上忽谕大臣曰:“吕颐浩等配享,正合公论,更不须议。洪迈固是轻率,杨万里亦未免浮薄。”于是二人皆求去,容斋守南徐,诚斋守高安,而魏公迄不得配食。诚斋诗云:“出却金宫入梵宫,翠微绿雾染衣浓。三年不识西湖月,一夜初闻南涧钟。藏室蓬山真昨戏,园翁溪友得今从。若非朝士追相送,何处冥鸿更有踪。”又云:“新晴在在野花香,过雨迢迢沙路长。两度立朝今结局,一生行客老还乡。犹嫌数骑传书札,剩喜千峰入肺肠。到得前头上船处,莫将白发照沧浪。”此去国时诗也,可谓无几微见于颜面矣。其冢嗣东山先生伯子跋其《论配享书稿》云:“覆羹真得皂囊书,锦水元来胜石渠。但宝银钩并铁画,何须玉带与金鱼。”盖苗刘作乱时,矫隆诏贬窜魏公,高宗在升宫方啜羹,左右来告,惊惧,羹覆于手,手为之伤。既复辟,见魏公,泣数行下,举手示公,痕迹犹存。左次魏和伯子诗云:“銮坡蓬监两封书,道院东西各付渠。乾道圣人无固必,是非付与直哉鱼。”词意亦佳,但当途乃江东道院,容斋守南徐,非当途也。
渡江以来,士大夫始衣紫窄衫,上下如一。绍兴九年,诏公卿长吏毋得以戎服临民,复用冠带。论者以为扰,于是士大夫皆服凉衫。乾道中,李献之上言:“会聚之际,颜色可憎,今陛下上承两宫,宜服紫衫为便。”上从之。盖人情乐简便久矣。昔节孝先生徐仲车事母至孝,一日,竦然自省曰:“吾以衤阑幞谒贵人,而不以见母,是敬母不如敬贵人也,不可。”乃日具衤阑幞揖母,人皆笑之。节孝行之终身。近时静春先生刘子澄,朱文公高弟也,守衡阳,日以冠裳莅事。宪使赵民则尝紫衫来见,子澄不脱冠裳见之。民则请免冠裳,子澄端笏肃容曰:“戒石在前,小臣岂敢!”民则皇恐,退具冠裳以见,然由是不相乐。夫衤阑幞揖母,冠裳临民,常事也,而世俗且笑之,且难之。至于紫窄袖衫,乃戎服也,出于兵兴一时权宜,而相承至今不能改,然则古道何时而可复乎?
李泰伯著《常语》非孟子,后举茂材,论题出“经正则庶民兴”,不知出处,曰:“吾无书不读,此必《孟子》中语也。”掷笔而出。晁说之亦著论非孟子,建炎中,宰相进拟除官,高宗曰:“《孟子》发挥王道,说之何人,乃敢非之!”勒令致仕。郑叔友著《崇正论》,亦非孟子曰:“轲,忍人也,辨士也,仪、秦之流也。战国纵横捭阉之士,皆发冢之人,而轲能以诗礼者也。”余谓孟子以仪、秦之齿舌,明周、孔之肺肠,的切痛快,苏醒万世,此何可非!泰伯所以非之者,谓其不当劝齐、梁之君以王耳。昔武王伐纣,举世不以为非,而伯夷、叔齐独非之。东莱吕先生曰:“武王忧当世之无君者也,伯夷忧万世之无君者也。”余亦谓孟子忧当世之无君者也,泰伯忧万世之无君者也。此其特见卓论,真可与夷、齐同科,至于说之、叔友拾其遗说而附和之,则过矣。
平原、盂尝君养天下客,而未尝得一客。张汤、公孙弘接天下士,而未尝得一士。鲁仲连固不肯与鸡鸣狗盗者伍也,汲长孺固不肯与奴颜婢息者齿也。若得一鲁仲连,则一客可以敌千客。若得一汲长孺,则一士可以埒千士。故山谷诗曰:“匹士能光国,三孱不满隅。”
不主痈疽、瘠环,所以为孔子。不礼臧仓、王欢,所以为孟子。宋不与内侍交语,明皇深加奖叹。杜不从监军请选娼女入宫,武宗知其有宰相才。范纯夫为谏官,东邻宦官陈衍园亭在焉,衍每至园中,不敢高声,谓其徒曰:“范谏议一言到上前,吾辈不知死所矣。”此其所以为范纯夫也,此其所以为元也。王黼为宰相,与宦者梁师成邻居,密开后户往来。徽宗幸黼第,徘徊观览,偶见之,大不乐。此其所以为王黼也,此其所以为崇、观、政、宣也。
东坡于世家中得王定国,于宗室中得赵德麟,奖许不容口。定国坐坡累,谪宾州。瘴烟窟里五年,面如红玉,尤为坡所敬服。然其后乃阶梁师成以进,而德麟亦谄事谭稹。绍兴初,德麟主管大宗正司,有旨令易环卫官,宰相吕颐浩奏曰:“令峙读书能文,苏轼尝荐之,似不须易。”高宗曰:“令峙昔事谭稹,为清议所薄。”竟易之。士大夫晚节持身之难如此。余观屈平之《骚经》曰:“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岂其有他故兮,莫好修之害也!”朱文公释之曰:“世乱俗薄,士无常守,乃小人害之。而以为莫如好修之害者,何哉?盖由君子好修,而小人嫉之,使不容于当世,故中材以下,莫不变化而从俗,则是其所以致此者,反无有如好修之为害也。”呜呼!其崇、观、政、宣之时乎,宜二子之改节易行也。
张无垢在越上作幕官,不请供给钱;在馆中进书,不肯转官,人皆以为好名之过。无垢曰:“既请月俸,又受供给,偶然进书,又便受赏,于我心实有不安,此亦本分事,何名之好!贪者往往不曾寻思,此心病也。心有病,人安得知?我知之,当自医。别人既不自知病,反恶人医病,犹妇人妒者,非特妒其夫,又且妒人之夫,其惑甚矣。”无垢此喻甚切。世降俗薄,贪浊成风,反相与嗤笑廉者。谀佞成风,反相与嗤笑直者。软熟成风,反相与嗤笑刚者。竞进成风,反相与嗤笑恬退者。侈靡成风,反相与嗤笑俭约者。傲诞成风,反相与嗤笑谦默者。贾子云:“莫邪为钝兮,铅刀为。”东坡云:“变丹青于五莹兮,乃反谓子为非智。”风俗至于如此,岂不可哀!
安子文与杨巨源、李好义合谋诛逆曦,矫诏之词曰:“惟干戈省厥躬,朕既昧圣贤之戒;虽犬马识其主,尔乃甘夷虏之臣!邦有常刑,罪在不赦。”词旨明白,乃好义姊夫杨君玉之词也。曦年十许岁时,其父挺尝问其志,曦有不臣之语,其父怒,蹴之炉火中,灼其面,号“吴巴子”云。
魏鹤山云:“古人称字,最不轻。《仪礼》:子孙于祖祢皆称字。孔门诸子,多称夫子为仲尼。子思,孙也,孟子,又子思弟子也,亦皆称仲尼。虽今人亦称之,而人不为怪。游、夏之门人,皆字其师。汉初唯子房一人得称字,中世有字其诸父,字其诸祖者,近世犹有后学呼退之,儿童诵君实之类。”观鹤山此说,古人盖以称字为至重。今世唯平交乃称字,稍尊稍贵者,便不敢以字称之,与古异矣。鲁哀公诔孔子亦曰尼父,则君亦可以字臣。周益公谓先君曰:“寿皇每称东坡,唯日子瞻而不名,其钦重如此。”
大凡应大变处大事,须是静定凝重,如周公之“赤舄几几”是也。汉武帝因不移步识霍光,因不转ツ识金日,亦是窥见他静定凝重处,故逆知其可以托孤寄命。韩魏公之凝立,亦此类也。欧阳公所谓“垂绅正笏,不动声色,而措天下于泰山之安”,形容得最好。然魏公亦只是天资。至如司马公则加以学力,尤不可及。如更新法,傅钦之、苏子瞻劝其防后患,公起立拱手,仰视厉声曰:“天若祚宋,必无此事。”此惟有大力量,方能为此言。张宣公云:“使某当时应答,不过曰:‘苟利社稷,遑恤其他!’只如此说已自好,安能如公之言,更不论一己利害。想其平日所养,故临事发言,能如是中理,虽圣人不过如此说,近于终条理者矣。”
绍熙甲寅,光宗以疾不能过宫,吾郡尹德邻初参太学,帘引诗题出“问寝龙楼晓”,德邻诗云:“父母人皆有,仪刑自冕旒。问安趋燕寝,拂晓过龙楼。鹤驾严晨卫,鸡人彻夜筹。慈闱天语接,飞栋月华收。万姓齐呼舞,三宫款献酬。小儒忧国切,几白九分头。”学官击节,一时传诵。
象山与罗春伯书云:“宇宙无际,天地开辟,本只一家。来书乃谓自家屋里人,不亦陋乎!谓之自家,不知孰为他家?古人但问是非邪正,不问自家他家。君子之心,未尝不欲其去非而就是,舍邪而适正,其怙终不悛,则当为之上六矣。舜于四凶,孔子于少正卯,亦治其家人耳。”象山此论,可谓浑厚高明。且以我朝言之,自庆历以前,无君子小人之名,所谓本只一家者也,故君子不受祸。自庆历以后,君子小人之名始立,则有自家他家之分矣。故君子之受祸,一节深于一节。
丁常任,毗陵人,淳熙间为郎。冬至日,上殿奏对。玉音曰:“晓来云物甚奇,卿曾见否?”常任实不曾见,即对曰:“岂惟臣见之,四海万姓皆见之。”孝宗大喜曰:“卿对甚伟。”命除淮漕。
诗家有以山喻愁者,杜少陵云“忧端如山来,Е洞不可掇”,赵嘏云“夕阳楼上山重叠,未抵春愁一倍多”是也。有以水喻愁者,李颀云“请量东海水,看取浅深愁”,李后主云“问君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秦少游云“落红万点愁如海”是也。贺方回云:“试问闲愁知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盖以三者比之愁多也,尤为新奇,兼兴中有比,意味更长。
宣和中,大盗方腊扰浙中,王师讨之。命陈亨伯以发运使经制东南七路财赋。因建议如卖酒、鬻糟、商税、牙税与夫头子钱、楼店钱,皆少增其数,别历收系,谓之“经制钱”。其后卢宗原颇附益之。至翁彦国为总制使,仿其法,又收赢焉,谓之“总制钱”。靖康之初,尝诏罢之。军兴,议者再请施行,色目浸广,视宣和有加焉。以迄于今,为州县大患。初,亨伯之作俑也,其兄闻之,哭于家庙,谓剥民产,怨祸必及子孙。厥后叶正则作外台,谓必尽去经总钱,而后天下乃可为,治平乃可望。然中兴百年,非无圣君贤相,未闻有议及此者,是独何也?
杜少陵诗云:“小儿学问止《论语》,大儿结束随商贾。”盖以《论语》为儿童之书也。赵普再相,人言普山东人,所读者止《论语》,盖亦少陵之说也。太宗尝以此语问普,普略不隐,对曰:“臣平生所知,诚不出此。昔以其半辅太祖定天下,今欲以其半辅陛下致太子。”普之相业,固未能无愧于《论语》,而其言则天下之至言也。朱文公曰:“某少时读《论语》便知爱,自后求一书似此者卒无有。”
林勋,贺州人,绍兴中登进士第。尝进《本政书》,欲渐复三代井田之法。大略谓:五尺为步,步百为亩。亩百为顷,顷九为井。井方一里,井十为通,通十为成。成方十里,成十为终,终十为同。同方百里,一同之地,提封万井,实为九万顷。三分去二,为城郭市井、官府道路、山林川泽,与夫硗确不毛之地。定其可耕与为民居者三千四百井,实为三万六百顷。一顷之田,二夫耕之。夫田五十亩,余夫亦如之,总二夫之田,则为百亩。百亩之收,平岁为米五十石,上熟之岁,为米百石。二夫以之养数口之家,盖裕如矣。总八顷之税,为米十有六石,钱三贯二百文,此之谓什一。井复一夫之税,以其人为农正,掌劝督耕耨赋税之事,但收十有五夫之税,总计三千四百井之税,为米五万一千石,为钱一万二千贯,以此为一同之率。一顷之居,其地百亩,十有六夫分之。夫宅五亩,总十有六夫之宅,为地八十亩。余二十亩以为社学场圃,一井之人共之,使之朝夕群居,以教其子弟。然贫富不等,未易均齐,夺有余以补不足,则民骇矣。今宜立之法,使一夫占田五十亩以上者为良农,不足五十亩者为次农,其无田而为闲民,与非工商在官而为游惰末作者,皆为驱之使为隶农。良农一夫以五十亩为正田,以其余为羡田。正田毋敢废业,必躬耕之。其有羡田之家,则无得买田,唯得卖田。至于次农,则无得卖田,而与隶农皆得买羡田,以足一夫之数,而升为良农。凡次农隶农之未能买田者,皆使之分耕良农之羡田,各如其夫之数,而岁入其租于良农。如其俗之故,非自能买田及业主自收其田,皆毋得迁业。若良农之不愿卖羡田者,宜悉俟其子孙之长而分之,官毋苛夺以贾其怨。少须暇之,自合中制矣。其书大略如此。朱文公、张宣公皆喜其说,谓其有志复古。然今时欲行经界,尚以为难,况均田乎?
横渠《西铭》曰:“大君者,父母之宗子。”其说本于召公。《召诰》曰:“有王虽小,元子哉!”又曰:“皇天上帝,改厥元子。”元子即宗子也。武王誓师之辞曰:“聪明,作元后,元后作民父母。”余谓父母之说,不如元子宗子之说意味深长。盖谓之元子宗子,则天父地母,临之于上,诸弟之颠连无告者,责望于下,非特侧然于同胞之爱,且有所严惮而不敢隳其职分矣。
李强父为昭文相,尝出六和塔,题诗云:“往来塔下几经秋,每恨无从到上头。今日登临方觉险,不如归去卧林丘。”强父为相清正,谨守规矩,自奉如寒士,书卷不释手,薨于位,谥文清。
嘉定间,杨伯子为湖州守,弹压豪贵,牧养小民,治声赫然,为三辅冠。郡之士相与肖像祠于学宫,与工部尚书戴少望并祠。伯子意不悦,会除浙东庾节,将行,辞先圣先师礼毕,与教官诸生坐于讲堂,命取所祠画像来,题诗其上云:“面有忧民色,天知报国心。三年风月少,两鬓雪霜深。更莫留形迹,何曾废古今。不如随我去,相伴老山林。”遂卷藏而行。当时士子有戏和其诗者,末句云:“可怜戴工部,独树不成林。”
陆士规布衣工诗,秦桧喜之。尝挟秦书干临川守,馈遗不满意,升堂骂。守惧,以书白秦自解。秦怒陆甚,陆请见,不出。然犹令其子小相者见之,问其近作。陆诵其《黄陵庙》一绝云:“东风吹草绿离离,路入黄陵古庙西,帝子不知春又去,乱山无主鹧鸪啼。”小相入诵之。秦吟赏再四,即命请见,待之如初。
宗杲论禅云:“譬如人载一车兵器,弄了一件,又取出一件来弄,便不是杀人手段。我则只有寸铁,便可杀人。”朱文公亦喜其说。盖自吾儒言之,若子贡之多闻,弄一车兵器者也。曾子之守约,寸铁杀人者也。
杜少陵诗云:“风含翠筱娟娟净,雨襄红蕖冉冉香。”上句风中有雨,下句雨中有风,谓之互体。杨诚斋诗云“绿光风动麦,白碎日翻池”亦然,上句风中有日,下句日中有风。
韩文公作《欧阳詹哀词》云:“詹,闽人也,父母老矣,舍朝夕之养以来京师。其心将以有得于是,而归为父母荣也。虽其父母之心亦然,詹在侧,虽无离忧,其志不乐也。詹在京师,虽有离忧,其志乐也。”山谷《送秦少章从苏公学》云:“斑衣儿啼真自乐,从师学道也不恶。但使新年胜故年,即如常在郎罢前。”后山云:“士有从师乐,诸儿却未知。欲行天下独,信有俗间疑。秋入川原秀,风连鼓角悲。目前豚犬类,未必慰亲思。”二诗皆用韩意,而后山之味永。陆象山云:“男子生而以桑弧蓬矢,射天地四方,示有四方之志,此其父母教之望之第一义也。颜子之家,一箪食,一瓢饮,在人不堪忧之地,而其子乃从其师周游天下,履宋、卫、陈、蔡之厄,而不以为悔。此岂俚俗之人、拘曲之士所能知其义哉!盖诚使此心无所放失,无所陷溺,全天之所予而无伤焉,则千万里之远,无异于亲膝。不然,虽日用三牲之养,犹为不孝也。”象山此说,尤更精透。
有僧住山,或谋攘之。僧乃挂草鞋一双于方丈前,题诗云:“方丈前头挂草鞋,流行坎止任安排。老僧脚底从来阔,未必枯髅就此埋。”余谓士大夫去就亦当如此。杨诚斋立朝时,计料自京还家之裹费,贮以一箧,钥而置之卧所。戒家人不许市一物,恐累归担,日日若促装者。余又闻昔有京尹,忘其名,不携家,唯弊箧一担,每晨起,则撒帐卷席,食毕,则洗钵收箸,以拄杖撑弊箧于厅事之前,常若逆旅人将行者。故击搏豪强,拒绝宦寺,悉无所畏。余曩在太学,尝馆于一贵人之门。一日,命市薪六百券,有卒微哂,谓其徒曰:“朝士今日不知明日事,乃买柴六百贯耶!”余因窃叹:士大夫之见,有不如此卒者多矣。
刘平国云:“奏疏不必繁多,为文但取其明白,足以尽事理,感悟人主而已。”此论极好,如《伊训》、《说命》、《无逸》、《立政》所未论,只如诸葛孔明《前》、《后出师表》,何尝费词!近时如张宣公自都机入奏三札,陆象山为删定官轮对五札,皆可法。
自古士之闲居野处者,必有同道同志之士相与往还,故有以自乐。陶渊明《移居》诗云:“昔欲居南村,非为卜其宅。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又云:“邻曲时来往,抗言谈在昔。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则南村之邻,岂庸庸之士哉!杜少陵在锦里,亦与南邻朱山人往还,其诗云:“锦里先生乌角巾,园收芋栗不全贫。惯看宾客儿童喜,得食阶除鸟雀驯。秋水才深四五尺,野航恰受两三人。白沙翠竹江村暮,相送柴门月色新。”又云:“相近竹参差,相过人不知。幽花欹满迳,野水细通池。归客村非远,残尊席更移。看君多道气,从此数追随。”所谓朱山人者,固亦非常流矣。李太白《寻鲁城北范居士误落苍耳中》诗云:“忽忆范野人,闲园养幽姿。”又云:“还倾四五酌,自咏《猛虎词》。近作十日欢,远为千岁期。风流自簸荡,谑浪偏相宜。”想范野人者,固亦可人之流也。
《列子》曰:“仲尼废心而用形。”渊明诗云“形迹凭化往,灵府长独闲”,说得更好。盖其自彭泽赋归之后,洒然悟心为形役之非,故其言如此。果能行此,则静亦静,动亦静,虽过化存神之妙,不外是矣。谓渊明不知道,可乎?
●乙编·卷二
常州宜兴县黄土村,东坡南迁北归,尝与单秀才步田至其地。地主携酒来饷曰:“此红友也。”坡曰:“此人知有红友,而不知有黄封,可谓快活。”余尝因是言而推之,金貂紫绶,诚不如黄帽青蓑;朱毂绣鞍,诚不如芒鞋藤杖;醇醪养牛,诚不如白酒黄鸡;玉户金铺,诚不如松窗竹屋。无他,其天者全也。
韩平原尝为南海尉,延一士人作馆客,甚贤而文。既别,音问杳不通。平原当国,常思其人。一日,忽来上谒,盖已改名登第数年矣。一见欢甚,馆遇极厚。尝夜阑酒罢,平原屏左右,促膝问曰:“某谬当国秉,外间议论若何?”其人太息曰:“平章家族危如累卵矣,尚复何言?”子原愕然问故。对曰:“是不难知也,椒殿之立,非出于平章,则椒殿怨矣。皇于之立,非出于平章,则皇子怨矣。贤人君子,自朱熹、彭龟年、赵汝愚而下,斥逐贬死,不可胜数,则士大夫怨矣。边衅既开,三军暴骨,孤儿寡妇之哭声相闻,则三军怨矣。并边之民死于杀掠,内地之民死于科需,则四海万姓皆怨矣。丛是众怨,平章何以当之?”平原默然久之曰:“何以教我?”其人辞谢再三。固问,乃曰:“仅有一策,主上非心黄屋,若急建青宫,开陈三圣家法,为揖逊之举,则皇子之怨可变而为恩,而椒殿退居德寿,虽怨无能为矣。于是辅佐新君,涣然与海内更始,曩时诸贤,死者赠恤,生者召擢。遣使聘虏,释怨请和,以安边境。优犒诸军,厚恤死士,除苛解匿,尽去军兴无名之赋,使百姓有更生之意。然后选择名儒,逊以相位,乞身告老,为绿野之游,则易危为安,转祸为福,或者其庶几乎!”平原犹豫不能决,欲留其人,处以掌故。其人力辞,竟去。未几祸作。
杜少陵诗云“鸥行炯自如”,形容甚妙。如《召南》大夫节俭正直,而退食委蛇;彼都人士,行归于周,而从容有常,皆炯自如者也。
杜少陵诗云:“莫笑田家老瓦盆,自从盛酒长儿孙。倾银注玉惊人眼,共醉终同卧竹根。”盖言以瓦盆盛酒,与倾银壶而注玉杯者同一醉也,尚何分别之有。由是推之,蹇驴布鞯,与金鞍骏马同一游也;松床莞席,与绣帷玉枕同一寝也。知此,则贫富贵贱,可以一视矣。昔有仆嫌其妻之陋者,主翁闻之,召仆至。以银杯瓦碗各一,酌酒饮之。问曰:“酒佳乎?”对曰:“佳。”“银杯者佳乎?瓦碗者佳乎!”对曰:“皆佳。”主翁曰:“杯有精粗,酒无分别,汝既知此,则无嫌于汝妻之陋矣!”仆悟,遂安其室。少陵诗意正如此。而一本乃以“玉”字作“瓦”字,失之矣。
李太白《去妇词》云:“忆昔初嫁君,小姑才倚床。今日妾辞君,小姑如妾长。回头语小姑,莫嫁如兄夫。”古今以为绝唱。然以余观之,特忿恨决绝之词耳,岂若《谷风》去妇之词曰“毋逝我梁,毋发我笱”,虽遭放弃,而犹反顾其家,恋恋不忍乎!乃知《国风》优柔忠厚,信非后世诗人所能仿佛也。古今赋昭君词多矣,唯白乐天云:“汉使却回凭寄语,黄金何日赎蛾眉?君王若问妾颜色,莫道不如宫里时。”前辈以为高出众作之上,亦谓其有恋恋不忘君之意也。欧阳公《明妃词》自以为胜太白,而实不及乐天。至于荆公云“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则悖理伤道甚矣。杜子美儒冠忍饿,垂翅青冥,残杯冷炙,酸辛万状,不得已而去秦,然其诗曰,“尚怜终南山,回首清渭滨”,恋君之意,蔼然溢于言外。其为千载诗人之冠冕,良有以也。魏鹤山云:“处人伦之变,当以《三百五篇》为正。《考盘》、《小宛》之为臣,《小弁》、《凯风》之为子,《燕燕》、《谷风》之为妇,《终风》之为母,《柏舟》之为宗臣,《何人斯》之为友,皆不遇者也。而责己重以周,待人轻以约,优柔谆切,怨而不怒,忧而不敢疏也。东坡在黄在惠在儋,不患不伟,患其伤于太豪,便欠畏威敬怒之意。如‘兹游最奇绝,所欠唯一死’之类,词气不甚平,又如《韩文公庙碑》诗云:‘作书诋佛讥君王,要观南海窥衡湘。’方作谏书时,亦冀谏行而迹隐,岂是故为诋讦,要为南海之行。盖后世词人多有此意,如‘去国一身,高名千古’之类,十有八九若此。不知君臣义重,家国忧深。圣贤去鲁去齐,不若是恝者,非以一去为难也。”此论精矣。
武惠妃薨,明皇悼念不已,后宫数千,无当意者。或言寿王妃杨氏之美,绝世无双。帝见而悦之,乃令妃自以其意乞为女官,号“太真”,更为寿王娶韦昭训女。潜纳太真宫中,宠遇如惠妃,册为贵妃,与卫宣公纳之妻无以异。白乐天《长恨歌》云:“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为尊者讳也。近时杨诚斋《题武惠妃传》云:“桂折秋风露折兰,千花无朵可天颜。寿王不忍金宫冷,独献君王一玉环。”词虽工,意亦未婉。唯李商隐云:“龙池赐酒敞云屏,羯鼓声高众乐停。夜半宴归宫漏水,薛王沉醉寿王醒。”其词微而显,得风人之体。
士大夫危言峻节,迁谪凄凉,晚岁收用,衰落惩创,元刂方为圆者多矣。吕子约谪庐陵,量移高安,杨诚斋送行诗云:“不愁不上青霄去,上了青霄莫爱身。”盖祖杜少陵送严郑公云:“公若居台辅,临危莫爱身。”然以之送迁谪流徙之士,则意味尤深长也。
晁以道与陈叔易俱隐嵩山,叔易被召出山,以道作诗云:“处士何人为作牙,尽携猿鹤到京华。故山岩壑应惆怅,六六峰前只一家。”籍溪胡原仲除正字,朱文公寄诗云:“先生去上芸香阁,阁老新峨豸角冠。留取幽人卧空谷,一川风月要人看。”二诗相似,然以道后亦出山,时人反以此诗嘲之。文公卷舒以道,难进易退,高节全名,师表百世,乃知终南、少室之流,与有道之士,正不可同年语也。
东坡批答吕大防辞免恩命云:“卿有夷狄盗贼之虞,仓廪礼乐之叹,阴阳风雨之忧,此三者,诚当今之大计。孟子曰:‘责难于君谓之恭。’夫既以责其君,而不以身任之,非仁人也。”盖援其所自言者以勉之。近时真西山批答参政楼钥乞致仕不允云:“夫七十致仕,虽著于经,二三大臣,难拘此制。卿昔代言,尝以是却臣邻之请矣,岂今日遂忘斯谊乎?”此又切矣。
颍滨释《庄子》曰:“鱼不畏网罟,而畏鹈鹕,畏其天也。”物之畏其天,诚有可怪者。余里中一村童,尝见大蛙十数,聚于污池丛棘之下。欲前捕之,熟视,乃一巨蛇蟠棘下,以恣啖群蛙,群蛙凝立待啖,不敢动。又村叟见蜈蚣逐一蛇,行甚急,蜈蚣渐近,蛇不复动,张口以待,蜈蚣竟入其腹。逾时而出,蛇已毙矣。村叟弃蛇于深山中,逾旬往视之,小蜈蚣无数食其腐肉。盖蜈蚣产卵于蛇腹中也。余又尝见一蜘蛛,逐蜈蚣甚急,蜈蚣逃入篱抢竹中。蜘蛛不复入,但以足跨竹上,摇腹数四而去。伺蜈蚣久不出,剖竹视之,蜈蚣已节节烂断如鲎酱矣。盖蜘蛛摇腹之时,乃洒溺以杀之也。物之畏其天有如此者。夫蛇之恣啖群蛙,自以为莫己敌矣,而不知蜈蚣之能涉其腹也。蜈蚣之毙蛇育子,自以为莫吾御矣,而不知蜘蛛之能醢其躯也。世之人昂昂然以凶毒自多者,可以观矣。且蛙之不能敌蛇,固也。蜈蚣小于蛇矣,而能制蛇。蜘蛛小于蜈蚣矣,而能制蜈蚣。物岂专以小大为强弱哉!
诗用助语,字贵妥帖。如杜少陵云:“古人称逝矣,吾道卜终焉。”又云:“去矣英雄事,荒哉割据心。”山谷云:“且然聊尔耳,得也自知之。”韩子苍云:“曲槛以南青嶂合,高堂其上白云深。”皆浑然帖妥。吾郡前辈王才巨云:“并舍者谁清可喜,各家之竹翠相交。”曾幼度云:“不可以风霜后叶,何伤于月雨余云。”亦佳。
李泰发忤秦桧,贬海上,雷州守王彦恭存问周馈甚至。桧闻之,贬彦恭。辰阳陆升之,泰发侄婿也,告讦泰发家事,得删定官。桧死,彦恭复官,升之贬雷州。胡澹庵谪岭南,士大夫多凌蔑之,否则畏避之。方滋字务德,本亦桧党,待之独有加礼。澹庵深德之。桧死,其党皆逐。务德入京,谋一差遣不可得,栖栖旅馆。澹庵偶与王梅溪语及其事,梅溪曰:“此君子也。”率馆中诸公访之,且揄扬其美,务德由此遂晋用。由此观之,君子赢得做君子,小人枉了做小人。
朱文公晚年,以野服见客,榜客位云:“荥阳吕公,尝言京洛致仕官与人相接,皆以闲居野服为礼,而叹外郡之不能然。其旨深矣!某已叨误恩,许致其事,本未敢遽以老夫自居,而比缘久病,艰于动作,遂不免遵用旧京故俗,辄以野服从事。然上衣下裳,大带方履,比之凉衫,自不为简。其所便者,但取束带足以为礼,解带足以燕居,且使穷乡下邑,得以复见祖宗盛时京都旧俗如此之美也。”余尝于赵季仁处见其服,上衣下裳:衣用黄白青皆可,直领,两带结之,缘以皂,如道服,长与膝齐。裳必用黄,中及两旁皆四幅,不相属,头带皆用一色,取黄裳之义也。别以白绢为大带,两旁以青或皂缘之。见侪辈则系带,见卑者则否。谓之野服,又谓之便服。
宝庆初元,洪舜俞为考功郎,应诏言事,词旨剀切。真西山谓陈正甫曰:“读洪考功封事,某殊有愧色。”其封事中论台谏失职云:“月课将临,笔不敢下,称量议论之异同,揣摩情分之厚薄,可否末决,吞吐不能。其相率勇往而不顾者,恭请圣驾款谒景灵宫而已。”台臣摘以为言,谓祗见宗庙,此重事也,而洪某乃言“款谒景灵宫而已”,词语易,有轻宗庙之意。遂遭罢黜,仍镌三官。舜俞有诗云:“不得之乎成一事,却因而已失三官。”
庶人之仇,释《礼记》者谓可尽五世,矧有天下者乎!齐襄复九世之仇,《春秋》大之。我国家之于金虏,盖百世不共戴天之仇也。开禧之举,韩胄无谋浪战,固可罪矣。然乃至函其首以乞和,何也?当时太学诸生之诗曰:“晁错既诛终叛汉,于期已入竟亡燕。”此但以利害言耳,盖未尝以名义言也。譬如人家子孙,其祖父为人所杀,其田宅为人所吞,有一狂仆佐之复仇,谋疏计浅,迄不能遂,乃归罪此仆,送之仇人,使之甘心焉,可乎哉?
韩昌黎上大尹李实书云:“愈来京师,于今十五年,所见公卿大臣,不可胜数,皆能守官奉职,无过失而已。未见有赤心事上忧国如阁下者。今年以来,不雨者百有余日。种不入土,野无青草,而盗贼不敢起,谷价不敢贵,百坊百二十司、六军二十四县之人,皆若阁下亲临其家。老奸宿赃,销缩摧沮,魂亡魄丧,影灭迹绝。非阁下条理镇服,布宣天子威德,其何能及此!”其后作《顺宗实录》乃云:“实谄事李齐运,骤迁至京兆尹,恃宠强愎,不顾邦法。是时大旱,畿甸乏食,实一不以介意,方务聚敛征求,以给进奉。每奏对辄曰:‘今年虽旱,而谷甚好。’由是租税皆不免。陵轹公卿,勇于杀害,人不聊生。及谪通州长史,市里欢呼,皆袖瓦砾遮道伺之。”与前书一何反也。岂书乃过情之誉,而史乃纪实之辞耶?然退之古君子,单辞片语,必欲传信,宁可妄发!而誉之过情,乃至于此,是不可晓也。近时汪彦章投李伯纪启云:“孤忠贯日,正二仪倾侧之中;凛气横秋,挥万骑笑谈之顷。”又云:“士讼公冤,咸举幡而集阙下;帝从民望,令免胄以见国人。”其赞美至矣。及居翰苑,草伯纪谪词,乃云:“朋奸罔上,有虞必去于兜;欺世盗名,孔子先诛于正卯。”又云:“专杀尚威,伤列圣好生之德;信谗喜佞,为一时群小之宗。”与前启又何反也!伯纪真君子,而丑诋至此。嘻!其甚矣。当时亦有以此问彦章者,彦章云:“我前启自直一翰林学士,而彼不我用,安得不丑诋之!”是可笑也。退之之于李实,岂亦若是耶?然李实真小人,与伯纪不同。退之失于前之过誉,彦章失于后之过毁。誉犹可过也,毁不可过。
杜少陵绝句云:“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或谓此与儿童之属对何以异。余曰,不然。上二句见两间莫非生意,下二句见万物莫不适性。于此而涵泳之,体认之,岂不足以感发吾心之真乐乎!大抵古人好诗,在人如何看,在人把做什么用。如“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野色更无山隔断,天光直与水相通”,“乐意相关禽对语,生香不断树交花”等句,只把做景物看亦可,把做道理看,其中亦尽有可玩索处。大抵看诗,要胸次玲珑活络。
韩世忠尝议买新淦县官田,高宗闻之,御札特以赐世忠。其词云:“卿遇敌必克,克且无扰。闻卿买新淦田为子孙计,今举以赐卿,聊旌卿之忠。”故其庄号旌忠。盖当时诸将,各以姓为军号,如张家军、岳家军之类,朝廷颇疑其跋扈。闻其买田,盖以为喜,故特赐之。世忠之买田,亦未必非萧何之意也。“克且无扰”四字,可谓要言。如王全斌辈,非不克,奈扰何?信能行此四字,虽古名将,何以加诸!
汉惟一赵充国,唐惟一王忠嗣,本朝惟一曹彬,有三代将帅气象。唐人诗云:“泽国山河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读之可为酸鼻。
杜少陵诗云:“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鞭挞其夫家,聚敛贡城阙。圣人筐篚恩,实欲邦国活。臣如忽至理,君岂弃此物。”即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之意也。士大夫诵此,亦可以悚然惧,恻然思矣。余尝见州郡迓新者,设饰甚费。因成诗云:“赤子须摩抚,红尘几送迎。幕张云を匝,车列鉴鲜明。岂是腹民血,空教适宦情。忍闻分竹者,竭泽自求盈。”
兖王假山成,请宫僚观之,姚坦熟视曰:“此血山耳。”开宝塔成,田锡上疏曰:“众以为金碧荧煌,臣以为涂膏衅血。”
诸葛孔明曰:“吾心如秤,不能为人作轻重。”至哉言乎。信能此,则吾心即造化也。杀之而不怨,利之而不庸,己不劳而万物服矣。乃知孔明长啸草庐时,其所讲不在伊吕下。杜少陵云:“伯仲之间见伊吕,指挥若定失萧曹”,可谓识孔明心事矣。或谓既比之以伊吕矣,又比之以萧、曹,何也?余曰,不然,下句盖惜其指挥未定而死耳,使其指挥若定,则虽萧、曹且不能当,况司马仲达乎!指挥盖措置经画也,如兵民杂耕,留屯久驻之类。失犹无也,故末句有志决身歼之叹。
郭仲晦云,用兵以持重为贵。盖知彼知己,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此百战百胜之术也。昔韩、范二公在五路,韩公力于战,范公则不然,曰:“吾唯知练兵选将,积谷丰财而已。”余观《东轩笔录》载,韩公欲五路进兵,以袭平夏,范公不可。韩公遣尹师鲁至庆外,约进兵,范公曰:“我师新败,士卒气沮,但当谨守,以观其变,岂可轻兵深入!”师鲁叹曰:“公于此乃不及韩公。韩公尝云,大凡用兵,当先置胜负于度外。公何区区过慎如此?”范公曰:“大军一动,万命所悬,乃可置于度外乎?”师鲁不能强而还。韩公遂举兵,次好水川。元昊设伏,我师陷没,大将任福死之。韩公遽还,至半途,亡者之父兄妻子数千人,号于马首,持故衣纸钱,招魂而哭曰:“汝昔从招讨出征,今招讨归,而汝死矣,汝之魂识,亦能从招讨以归乎!”哀恸之声震天地。韩公掩泣,驻马不能进。范公闻之,叹曰:“当是时,难置胜负于度外也。”国朝人物,当以范文正为第一,富、韩皆不及。富公欲诛晁仲约,其见亦不逮范公。余尝有诗云:“奋髯要斩高邮守,攘臂甘驱好水军。到得绕床停辔日,始知心服范希文。”
刘元城贬梅州,章辈必欲杀之。郡有土豪,凶人也。以赀得官,往来京师,见章,自言能杀元城。大喜,即除本路转运判官。其人驱车速还。及境,郡守遣人告元城。元城略处置后事,与客笑谈饮酒以待之。至夜半,忽闻钟声,问之,则其人已呕血死矣。秦桧晚年,尝一夕秉烛独入小阁,治文书至夜半。盖欲尽杀张德远、胡邦衡诸君子凡十一人。区处既定,只俟明早奏行之。四更忽得疾,数日而卒。桧父尝为静江府古县令,守帅胡舜陟欲为桧父立祠于县,以为逢迎计。县令高登,刚正士也,坚不奉命。舜陟大怒,文致其罪,送狱锻炼,备极惨毒,登几不能堪。未数日,舜陟忽殂,登乃获免。近时大理评事胡梦昱,以直言贬象郡,过桂林,帅钱宏祖欲害之。未及有所施行,亦暴亡。呜呼!谓天不佑忠贤,可乎?
朱文公云:“齐人归女乐,说者谓爱女乐必怠于政事,故孔子遂行。然以《史记》观之,又似夫子惧其谗毁而去。如曰“彼妇之口,可以出走”是已。鲁仲连论帝秦之害,亦曰:“彼又将使其子女谗妾为诸侯妃,处梁之宫,梁君安得晏然而已乎?”想当时列国多此等事,故夫子不得不星夜急走。余谓齐人但欲蛊鲁君之心,君心既蛊、则所谓怠于政事、听谗嫉贤之事,自然色色有之。杨诚斋云:“人主之治天下,必先正其治之之主,人臣之相其君,必先正其入主之主。而小人敌国之欲倾人之国也,必先败其人主之主而已。”齐人惩于夹谷而谋鲁也,不以齐谋鲁也,以鲁谋鲁也。鲁以女乐罢朝而孔子行,则先败其用孔子之主也,孰谓用孔子之主,非鲁君之心乎?
苗傅、刘正彦之乱,张魏公在秀州,谋举勤王之师。苗、刘伪诏至,大赦,厚犒诸军。公潜于府库中寻旧诏书,令人驰往十数里外,易其诏。既至,令僚属宣诏,但为抚谕之词,略张于谯楼,旋即敛之。大犒诸军,群情赖以不摇。时张俊亦在秀州,公深结之。会韩世忠舟师亦至,公与世忠对哭。因飨俊、世忠将士,呼诸将校至前,抗声问曰:“今日之事,孰逆孰顺?”皆对曰:“贼逆我顺。”又曰:“若浚此举违天悖人,可取浚头归苗傅,不然,一有退缩,悉以军法从事!”众皆感愤。遂勒兵行次临平,逆党屯拒不得前。世忠等搏战,大破之。傅、正彦遁入闽,追获斩首。拜公知枢密院事,时年才三十三。
杨诚斋《赠抄经头陀》诗云:“刺血抄经奈若何,十年依旧一头陀。袈裟未着言多事,着了袈裟事更多。”今世儒生,竭半生之精力,以应举觅官。幸而得之,便指为富贵安逸之媒,非特于学问切己事不知尽心,而书册亦几绝交。如韩昌黎所谓“墙角君看短檠弃”,陈后山所谓“一登吏部选,笔砚随扫除”者多矣。是未知着了袈裟之事更多也。余同年李南金登第后,画师以冠裳写其真。南金题诗云:“落魄江湖十二年,布衫阔袖裹风烟。如今各样新装束,典却清狂卖却颠。”虽一时戏语,然知绅裳之束缚,非韦布比,而加意检束,亦自有味。
●乙编·卷三
先友李衍进之有隽才,于书无所不读,不幸年逾二十而死。吾党惜之,以比王逢原、邢居实。进之尝以《三百五篇》诗名作《陈子衿传》。其辞曰:陈子衿,《宛丘·北门》人也。其先居《甫田》,世有《清人》,当汉时,《缁衣》为县令者甚众。及进士设科,《绿衣》登第,累累而有,于《都人士》中为最盛,雍雍如也。《子衿》母名《静女》,封《硕人》,尝《采》《汝坟》。《风雨》暴至,殷《殷其雷》,有《小星》坠于怀,《载驰》而归。《出车》《思齐》,祷于《清庙》,遂生《子衿》,正《十月之交》也。生时《东方未明》,设《庭燎》以举之,《鼓钟》于宫,以飨贺客,《宾之初筵》,《晨风》和畅,瓶列《白华》,盘有《木瓜》,纫《芄兰》,焚《蓼萧》,《绸缪》沾洽。《有客》《既醉》,《击鼓》歌曰:“《椒聊》之蕃衍兮,《葛ぱ》之《绵》绵,《猗嗟》盛哉,其大君门。惊人瑞世,《驺虞》《麟趾》。”歌阕,主人谢曰:“今日之集,薄具《无羊》,幸《南有嘉鱼》,荐俎《式微》,诸君亮之。”客皆《假乐》,至“鸟鸣》乃罢。《硕人》教养《子衿》,欲令三才并通,故试之《泮水》,使学《烈文》;置之《灵台》,使观《云汉》;出之《旄丘》,使知《民劳》;行则《君子阳阳》,《狡童》不得伍;居则《衡门》《闷宫》,《巧言》无从入。《日月》既久,问学《大明》。《硕人》卒,《子衿》哀毁甚,《素冠》庐《墓门》,朝夕《瞻》。读“劬劳”之诗,三复哀恸,门人为之废《蓼莪》。于是念《烈祖》之绪,覃思文典,而家窭《无衣》,《丰年》乏食,《葛屦》履霜。门人或为之《伐木》,或为之《采葛》,或为之《采菽》《采苓》,以供衣食薪蒸,尝喟然叹曰:“《噫嘻》!非《天保》我,其谁《闵予小子》乎?《我将》《时迈》四方,冀昌厥志,必不获遂,则《采薇》首阳,追踪夷、齐耳。”乃《正月》《吉日》,《出其东门》,《载驱》而行,《遵大路》,过《株林》,度《陂泽》。《褰裳》以济《溱洧》,则思子产之乘舆;《狼跋》而登《终南》,则念杜陵之秀句,《信南山》之雾豹,想《崧高》之降神。《瞻彼洛矣》,则概然有击楫之志;杭彼《河广》,则跃然有焚身之思。过《东山》而想谢傅之风流;涉《渭阳》而叹西平之勋烈。《访落》帽于龙山,吊《文王》于毕郢。登高怀远,凄然无归,因著《青蝇》赋以讥切当世。乃济《沔水》,逾《韩奕》,复入《南山》,《节南山》而西,寄食于《公刘》之家,《南山有台》,下墩《大田》;彼《黍离》离,延及《南陔》;《楚茨》《或朴》,《つ木》《蒹葭》,蓊密罗结;《黄鸟》《玄鸟》,《绵蛮》差池;《桑扈》《鸳鸯》,飞鸣自适。《葛生》其中,《载芟》载刘,规为《小宛》,以供游观。《破斧》《伐檀》,《大东》方之地。以筑《新台》,植以《桃夭》,樊以《菀柳》,罗以《甘棠》,环以《泉水》,东则《东门之杨》,《东门之》,骈翠交青;北则《山有扶苏》,《野有蔓草》,葱蔚可爱;俯视则《隰有苌楚》,《瓠有苦叶》,《菁菁者莪》,《皇皇者华》,纷红骇绿,错布如锦。其《桑中》则桑叶可拈,《采绿》之女,《行露》沾衣;其《下泉》则《鱼藻》交加,《凫鹭》上下,《振鹭》《鸿雁》,或集或翔。又有《渐渐之石》,可以《考盘》。《扬之水》则清流激湍,多《采蘩》之《氓》,《竹竿》垂纶,《鱼丽》于钓,《东门之池》,《葛覃》其上,《苡》《卷耳》,《瓠叶》《瓠杜》之属尤多。其《中谷有{艹推}》,其《丘中有麻》,其《防有鹊巢》,其《墙有茨》,其《园有桃》,其《В有梅》,其《汾沮洳》,则有《裳裳者华》,与《苕之华》隐映于《行苇》之间。其中野则《鹿鸣》呦呦,《鹤鸣》革革,终日不绝。其《隰桑》之下,则《棠棣》《黍苗》,敷荣秀实,《有大之杜》,幢幢如盖,《匪风》而凉。《公刘》日与其友《召》,弟《小曼》、《小弁》、及《子衿》,号五公子,酣饮其中。《子衿》虽羁穷,《公刘》心知其非《民》比,敬爱无,《采芑》杀《羔羊》,射鸠雉,《洞酌》流泉,所以奉《子衿》者甚至。顷之《子衿》欲有所适,《公刘》赠以《白驹》,送以《候人》。《子衿》乃历《东门之单》,入《旱麓》,过《北山》,山之神移文招之,《子衿》亦乐其幽邃,往从其招,作歌曰:“《北山》有枢,为吾之居;《北山》有竹,箨兮;山之《卷阿》,《凯风》何多;山之《崇丘》,《谷风》;《何草不黄》,阴翕而藏;《何彼衤农矣》,青阳韶美。”朝夕歌之,声满天地。山多鸟兽《草虫》,有《关雎》、《鸨羽》、《尸鸠》、《鸱》、《螽斯》、《蜉蝣》、《硕鼠》之类,杂出其间,其《野有死》,其有《兔爰》爰,其《鹑之奔奔》,俄而有《鹊巢》其屋,《有狐》出其窦,《子衿》抚然曰:“鸟兽不可与同群”,于是还魏,《陟岵》山适楚。至《江有汜》,得《柏舟》济《汉广》,与楚人《巷伯》、《祈父》,《二子乘舟》。二子知《子衿》抱负不群,谓之曰:“《君子于役》,既乏《臣工》,又无《车[B144]》,《羔裘》将敝,《<攴页>弁》萧条,《般》《桓》《江汉》,只影无俦。泛观《生民》,莫不有《十亩之间》以耕,一《版》之屋以处。方春之时,《ぐ》载见,膏雨将降,《东方之日》《小明》,则《女曰鸡鸣》,士曰昧旦,或《将仲子》,与《叔于田》,或《伯兮》居守,或《大叔》《于田》,蓑笠在身,《良耜》在手,长幼暨暨,或饣盍或耘。《四月》《六月》,《雨无正》时,引渠灌输,俾苗怒长,《七月》既秋,《华黍》将收,《大车》以载,《月出》,方归,及夫《定之方中》,农隙多暇,则呼《卢令》,携《兔置》,挟《角弓》,张《九》,施《敝笱》,以猎以渔。其富者,或驾《驷铁》,乘《四牡》,《有车辚辚》,《有必》驷驷,《车攻》原野,网交《淇奥》,酾风《湛露》,角胜校获,何其乐也!至有得时遇主,取相封侯,入赉《彤弓》,出建《干旄》,被《丝衣》,曳纨绔,《武》夫前呵,莫敢《执竞》,《有女同车》,有手其姿,窈窕《由仪》,思与《君子偕老》。如《燕燕》于飞,彼《何人斯》,踵其《常武》,岂子之所难哉!夫盖世勋名,《权舆》一念,傅说胥靡相《殷武》丁,《天作》尚父,《文王有声》,虽《维天之命》,亦有志竟成,今子幸遭时清平,《下武》右文,不能《小毖》于心,奋取富贵,而《维清》泉白石以自洁,《终风》苦露以自隐,不与贤登于朝,而顾与《我行其野》,徒叹《吴天有成命》之不可易,而不知所欲之必从也,以期于世,不亦左乎!藉曰无意斯世,则《相鼠》有穴,况于人乎!一区未辩,脱有《小戎》寇,子将奚归,唯君《简兮》,毋谓我生流坎,由庚甲之利不利也。”《子衿》曰:“诺哉!二子行矣,我将思之。”赞曰:异哉!《子衿》之为人也。其孔北海、李太白之流乎?观其抗志青云之上,睥睨宇宙,犹以为小,而不免为旅人。谚曰:“用之则为虎,不用则为鼠。”若《子衿》者,岂以用不用异其心哉!
赵昌父云:“古人以学为诗,今人以诗为学。”夫以诗为学,自唐以来则然。如呕出心肝,掏擢胃肾,此生精力尽于诗者,是诚弊精神于无用矣。乃若古人,亦何尝以学为诗哉!今观《国风》,间出于小夫贱隶妇人女子之口,未必皆学也,而其言优柔谆切,忠厚雅正。后之经生学士,虽穷年毕世,未必能措一辞。正使以后世之学为诗,其胸中之不醇不正,必有不能掩者矣。虽贪者赋廉诗,仕者赋隐逸诗,亦岂能逃识者之眼哉!如白乐天之诗,旷达闲适,意轻轩冕,孰不信之?然朱文公犹谓:“乐天人多说其清高,其实爱官职,诗中及富贵处,皆说得口津津地涎出。”可谓能窥见其微矣。嗟夫!乐天之言,且不可尽信,况余人乎!杨诚斋云:“古人之诗,天也;后世之诗,人焉而已矣。”此论得之。
古人观理,每于活处看。故《诗》曰:“鸢飞戾天,鱼跃于渊。”夫子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又曰:“山梁雌雉,时哉时哉!”孟子曰:“观水有术。必观其澜。”又曰:“源泉混混,不舍昼夜。”明道不除窗前草,欲观其意思与自家一般。又养小鱼,欲观其自得意,皆是于活处看。故曰:“观我生,观其生。”又曰:“复其见天地之心。”学者能如是观理,胸襟不患不开阔,气象不患不和平。
陆象山在荆门,上元不设醮,但合士民于公厅前,听讲《洪范》“皇极敛时五福”一段,谓此即为民祈福也。今世圣节,令僧升座说法祝圣寿,而郡守以下,环坐而听之,殊无义理。程大昌、郑丙在建宁,并不许僧升堂说法。朱文公在临漳,且令随例祝香,不许人问话。余谓若祖象山之法,但请教官升郡庠讲席,讲《诗·天保》一篇,以见归美报上之意,亦自雅驯。
《庄子》谓“至人入水不濡,入火不热”。如周公遭变,而赤舄几几;孔子厄陈,而弦歌自如;皆至人也。不濡不热,其言心耳,非言其血肉之身也。
杜陵诗云:“不分桃花红胜锦,生憎柳絮白如绵。”初读只似童子属对之语,及细思之,乃送杜侍御入朝,盖锦绵皆有用之物,而桃花柳絮,乃以区区之颜色而胜之,亦犹小人以巧言令色而胜君子也。侍御,分别邪正之官,故以此告之。观“不分”、“生憎”之语,其刚正疾邪可见矣。
韩平原作南园于吴山之上,其中有所谓村庄者,竹篱茅舍,宛然田家气象。平原尝游其间,甚喜曰:“撰得绝似,但欠鸡鸣犬吠耳。”既出庄游他所,忽闻庄中鸡犬声,令人视之,乃府尹所为也。平原大笑,益亲爱之。太学诸生有诗曰:“堪笑明庭鸳鹭,甘作村庄犬鸡。一日冰山失势,汤Ь镬煮刀。”
岳武穆家《谢昭雪表》云:“青编尘乙夜之观,白简悟壬人之谮。”甚工。
王荆公论末世风俗云:“贤者不得行道,不肖者得行无道;贱者不得行礼,贵者得行无礼。”其论精矣。嗟夫!荆公生于本朝极盛之时,犹有此叹,况愈降愈下乎?
荆公诗云:“卧占宽闲五百弓”,盖佛家以四肘为弓,肘一尺八寸,四肘,盖七尺二寸,其说出《译梵》。
绍熙甲寅,孝宗升遐,光宗疾,不能丧,中外人情汹汹。襄阳兵官陈应祥,归正人也,欲乘此为变,结约已定。其间一卒,买卜于市所谓白羊先生者。卜者诘之曰:“此卜将何用?观所占,是要杀爷杀娘底事,大不好,莫做却吉。”其人色动,时都统冯湛帐前适有一人在傍知见,遂潜迹之。至一茶肆,与之语,绐以己得罪于湛,倘有所谋,愿预一人之数。卒始不肯言,再三问之,乃以实告,但深以卜不吉为疑。其人曰:“若疑其不吉,当与汝同首,可转祸为福。”卒然之,然恐无验,乃引其人诣陈曰:“此人都统帐前人也,近偶得罪,可为内应。”陈始不信,再三言之,乃与以白巾一,告以期约。其人与卒急诣湛告变。时张定叟作帅,湛携首状告定叟。时定叟方卧,起与湛密议定,复就寝,徐令具酒肴与客饮,遣数人请陈及其他一二兵官同来,面以首状及白巾诘之。陈辞屈,乃集众于教场射杀之。二人及白羊先生皆补富。
《庄子》之文,以无为有。《战国策》之文,以曲作直。东坡平生熟此二书,故其为文,横说竖说,惟意所到,俊辨痛快,无复滞碍。其论刑赏也,曰:“当尧之时,皋陶为士。将杀人,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故天下畏皋陶执法之坚,而乐尧用刑之宽。”其论武王也,曰:“使当时有良史如董狐者,则南巢之事,必以叛书;牧野之事,必以弑书。而汤、武,仁人也,必将为法受恶。周公作《无逸》,曰:殷王中宗,及高宗及祖甲,及我周文王,兹四人迪哲,上不及汤,下不及武王,其以是哉!”其论范增也,曰:“增始劝项梁立义帝,诸侯以此服从,中道而弑之,非增意也。夫岂独非其意,将必力争而不听也。不用其言,而杀其所立,羽之疑增,自此始矣。”其论战国任侠也,曰:“楚、汉之祸,生民尽矣,豪杰宜无几,而代相陈从车千乘。萧、曹为政,莫之禁也。岂惩秦之祸,以为爵禄不能尽縻天下之士,故少宽之,使得或出于此也耶!”凡此类,皆以无为有者也。其论厉法禁也,曰:“商鞅、韩非之刑,非舜之刑,而所以用刑者,则舜之术也。”其论唐太宗征辽也,曰:“唐太宗既平天下,而又岁岁出师,以从事于夷狄。盖晚而不倦,暴露于千里之外,亲击高丽者再焉。凡此者,皆所以争先而处强也。”其论从众也,曰:“宋襄公虽行仁义,失众而亡。田常虽不义,得众而强。是以君子末论行事之是非,先观众心之向背。谢安之用诸桓,未必是,而众之所乐,则国以安。庾亮之召苏峻,未必非,而势有不可,则反成危辱。”凡此类,皆以曲作直者也。叶水心云:“苏文架虚行危,纵横倏忽,数百千言,读者皆如其所欲出,推者莫知其所自来,古今议论之杰也。”
叶水心云:“唐时道州西原蛮掠居民,而诸使调发符牒,乃至二百函。故元结诗以为贼之不如。杜少陵遂有‘粲粲元道州,前贤畏后生’之语。盖一经兵乱,不肖之人妄相促迫,草芥其民。贼犹未足以为病,而官吏相与亡其国矣。”至哉言乎!古今国家之亡,兆之者夷狄盗贼,而成之者不肖之官吏也。且非特兵乱之后,暴驱虐取吾民而已,方其变之始也,不务为弭变之道,乃以幸变之心,施激变之术,张皇其事,夸大其功,借生灵之性命,为富贵之梯媒。甚者假夷狄盗贼以邀胁其君。辗转滋蔓,日甚一日,而国随之矣。
唐太宗相房玄龄二十三年,用魏征相及十八年,此外惟李林甫、元载最久。国朝魏野赠王文正诗云:“太平宰相年年出,君在中书十二秋。”盖以为最久矣。至蔡京、秦桧,皆及十八九年。近时史卫王独专国秉至二十六年,此古今所无。至晚年得末疾,犹专国秉数年,尤古今所无。故洪舜俞诗云:“阴阳眠燮理。”
周益公退休,欲以“安乐直钱多”五字题燕居之室,思之累日,未得其对。一士友请以“富贵非吾愿”为对,公欣然用之。
花门尚留,杜拾遗以为忧;吐蕃既回,陆宣公以为喜。
东坡谪儋耳,道经南安。于一寺壁间作丛竹丑石,甚奇。韩平原当国,札下本军取之,守臣亲监临,以纸糊壁,全堵脱而龛之以献。平原大喜,置之阅古堂中。平原败,籍其家,壁入秘书省著作庭。辛卯之火,焚右文殿道山堂,而著作庭幸无恙,壁至今犹存。坡之北归,经过韶州月华寺,值其改建法堂,僧丐坡题梁。坡欣然援笔,右梁题岁月,左梁题云:“天子万年,永作明主,敛时五福,敷锡庶民,地狱天宫,同为净土,有性无性,齐成佛道。”右梁题字,一夕为盗所窃。左梁宇尚存。余尝见之,墨色如新。坡归,至常州报恩寺,僧堂新成,以板为壁,坡暇日题写几遍。后党祸作,凡坡之遗墨,所在搜毁。寺僧亟以厚纸糊壁,涂之以漆,字赖以全。至绍兴中,诏求苏黄墨迹。时僧死久矣,一老头陀知之,以告郡守。除去漆纸,字画宛然。临本以进,高宗大喜,老头陀得祠曹牒为僧。
刘禹锡作《九日》诗,欲用“糕”字,以其不经见,迄不敢用。故宋子京诗云:“刘郎不敢题糕字,虚负诗中一世豪。”然白乐天诗云:“移坐就菊丛,糕酒前罗列”,则固已用之矣。刘、白唱和之时,不知曾谈及此否?
张子房欲为韩报仇,乃捐金募死士,于博浪沙中以铁椎狙击始皇,误中其副军,始皇怒,大索三日不获。未逾年,始皇竟死。自此陈胜、吴广、田儋、项梁之徒,始相寻而起。是褫祖龙之魄,倡群雄之心,皆子房一击之力也,其关系岂小哉!余尝有诗云:“不惜黄金募铁椎,祖龙身在魄先飞。齐田楚项纷纷起,输与先生第一机。”
李太白云:“戋刂却君山好,平铺湘水流。”杜子美云:“斫却月中桂,清光应更多。”二公所以为诗人冠冕者,胸襟阔大故也。此皆自然流出,不假安排。
《左氏传》:王子朝之乱,晋命诸侯输周粟,宋乐大心不可,晋士伯折之,乃受牒而归。今世台府移文属郡曰“牒”,盖春秋时,霸主于列国已用之矣。
今江湖间,俗语谓钱之薄恶者曰“悭钱”。按贾谊疏云:“今法钱不立,农民释其宋耜,冶熔炊炭,奸钱日多。”俗音讹以“奸”为“悭”尔。
《左氏传》:吴师在鲁,微虎欲宵攻王舍,择卒三百,有若与焉。叶水心曰:“有若尚劫寨,何况他人?”余谓吴师压鲁,鲁亡无日,有若视父母之邦阽危如此,义气所激,愿与宵攻之列,使诚因是而死,得死所矣,岂不贤于子路之死乎!水心以为劫寨,过矣。
《周易》“燕”皆作“无”。王述曰:“天屈西北为无,”盖东南为春夏,阳之伸也,故万物敷荣。西北为秋冬,阳之屈也,故万物老死,老死则无矣。此《字说》之有意味者也。
庐陵士友藏朱文公一小简真迹云:“便中承书,知比日侍奉安佳。吾子读书,比复如何,只是专一勤苦,无不成就。第一更切检束操守,不可放逸。亲近师友,莫与不胜己者往来,熏染习熟,坏了人也。景阳想已赴省,季章当只在家,凡百必能尽心苦口,切须承禀,不可有违。谚云: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此言虽浅,然实切至之论,千万勉之。《大学说》漫纳试读之,不晓处可问季章也。未即相见,千万为门户自爱。”此简盖与其亲戚卑行也,《大全集》所不载。后生晚进,能写一通,置之座侧,朝夕观省,何患不做好人!景阳姓许,名子春,季章姓刘,名黼,皆庐陵醇儒,从文公学。季章后为特奏第一人。
开禧用兵,诸将皆败,唯毕再遇数有功。虏常以水柜败我,再遇夜缚藁人数千,衣以甲胄,持旗帜戈矛,俨立成行。昧爽,鸣鼓,虏人惊视,亟放水柜。旋知其非真也,甚沮。乃出兵攻虏,虏大败。又尝引虏与战,且前且却,至于数四。视日已晚,乃以香料煮黑豆布地上,复前搏战,佯为败走。敌乘胜追逐,其马已饥,闻豆香,皆就食,鞭之不前,我师反攻之,敌人马死者不胜计。又尝与虏对垒,度虏兵至者日众,难与争锋。一夕拔营去,虑虏来相追,乃留旗帜于营,并缚生羊,置其前二足于鼓上,击鼓有声。虏不觉其为空营,复相持竟日。及觉欲追,则已远矣。近时沅州蛮叛,荆湖制司遣兵讨之,蛮以竹为箭,傅以毒药,略着人肉血濡缕,无不立死。官军畏之,莫敢前,乃祖再遇之智,装束藁人,罗列耀。蛮见之,以为官军也,万矢俱发,伺其矢尽,乃出兵攻之,直捣其穴,一战而平。
近时赵紫芝诗云:“一瓶茶外无只待,同上西楼看晚山。”世以为佳。然杜少陵云:“莫嫌野外无供给,乘兴还来看药栏。”即此意也。杜子野诗云:“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世亦以为佳。然唐人诗云:“世间何处无风月,才到僧房分外清。”亦此意也。欲道古人所不道,信矣其难矣。紫芝又有诗云:“野水多于地,春山半是云。”世尤以为佳。然余读《文苑英华》所载唐诗,两句皆有之,但不作一处耳。唐僧诗云:“河分冈势断,春入烧痕青。”有僧嘲其蹈袭云:“河分冈势司空曙,春入烧痕刘长卿。不是师兄偷古句,古人诗句犯师兄。”此虽戏言,理实如此。作诗者岂故欲窃古人之语,以为己语哉!景意所触,自有偶然而同者。盖自开辟以至于今,只是如此风花雪月,只是如此人情物态。
伯夷“不立于恶人之朝,不与恶人言”,可谓离世绝俗矣。然不念旧恶,未尝流于刻薄也。柳下惠视“袒裼裸裎”,“焉能冫免我”,可谓和光同尘矣。然不以三公易其介,未尝流于苟贱也。此其所以为百世师欤?东汉徐孺子矫矫特立,诸公荐辟皆不就。然及荐辟者死,炙鸡渍酒,万里赴吊。于清高不混俗之中,有忠厚不忘恩之意,其为东汉人物之冠冕,不亦宜乎!
山谷题《玄真子图》词,所谓“人间底是无波处,一日风波十二时”者,固已妙矣。张仲宗词云:“钓笠披云青嶂晓,橛头细雨春江渺。白鸟飞来风满棹,收纶了,渔翁拍手樵童笑。明月太虚同一照,浮素泛宅忘昏晓,醉眼冷看朝市闹,烟波老,谁能惹得闲烦恼。”语意尤飘逸。仲宗年逾四十即挂冠,后因作词送胡澹庵贬新州,忤秦桧,亦得罪。其标致如此,宜其能道玄真子心事。
自古夷狄盗贼之祸,所以蔓延滋长,日深一日,其终或至于亡国者,皆将帅之臣玩寇以自安,养寇以自固,誉寇以自重也。故杜少陵诗,其于王室播迁之祸,每每深责将帅。如云:“将帅蒙恩泽,兵戈有岁年。至今劳圣主,何以报皇天?”又云:“登坛名绝假,报主尔何迟?”又云:“天地日流血,朝廷谁请缨。”又云:“独使至尊忧社稷,诸公何以答升平。”皆是意也。然将帅之不用命,实由于朝廷驾御操纵之无法。古人云,譬如养鹰,饱则扬去。我太祖之御诸将,有守边一二十年而不迁官者,盖谓御免侵轶,特仅不失职耳。非有战胜攻取,官固不可妄迁也。至于曹彬之平江南,功亦不细矣,然使相之除,终至吝惜,止于赐钱百万而已。夫太祖岂食言之君,而曹彬亦岂饱则扬去之人哉!英君谊辟远虑微权,众人固不识也。近世以来,将帅守边,仅免侵轶,及至岁终,则论功行赏,屡迁不一迁,不知使其能扫清关河,哭单于于阴山,又将何以赏之?少陵诗云:“今日翔麟马,先宜驾鼓车。无劳问河北,诸将觉荣华。”言虽翔麟之马,亦必先使之驾鼓车,由贱而后可以致贵。今诸将骤登贵显,如马之未驾鼓车,而遽驾玉辂,安于荣华,志得意满,无复驱攘之志。河北叛乱,决难讨除,无劳问也。又云:“杂虏横戈数,功臣甲第高”,亦此意。
●乙编·卷四
韩魏公曰:“养兵虽非古,然亦自有利处。议者但谓不如汉、唐调兵于民,独不见杜甫《石壕吏》一篇,调兵于民,其弊乃如此。后世既收拾强悍无赖者,养之以为兵,良民虽税敛良厚,而终身保骨肉相聚之乐,父子兄弟夫妇免生离死别之苦,此岂小事?”魏公此论,可谓至当。余观梅圣俞宝元间为叶县宰,诏书令民三丁籍一,立校与长,号弓箭手,以备不虞,田里骚然。圣俞作《田家》诗云:“谁道田家乐?春税秋未足,里胥叩我门,日夕苦煎促。盛夏流潦多,白水高于屋。水既害我菽,蝗又食我粟。前月诏书来,生齿复版录。三丁籍一壮,恶使操弓。州符令又严,老吏持鞭扑。搜索稚与艾,唯存跛无目。田闾敢怨嗟,父子各悲哭。南亩焉可事,买箭卖牛犊。愁气变久雨,铛缶空无粥。盲跛不能耕,死亡在迟速。我闻诚所惭,徒尔叨君禄。却咏归去来,刈薪向深谷。”又《汝坟贫女》云:“汝坟贫家女,行哭音凄怆。自言有老父,孤独无丁壮。郡吏来何暴,县官不敢抗。督遣勿稽留,龙钟去持杖。勤勤嘱四邻,幸愿相倚傍。适闻闾里归,问讯疑犹强。果闻寒雨中,僵死壤河上。弱质无以托,横尸无以葬。生女不如男,虽存何以当。拊膺呼苍天,生死将奈向?”观此二诗,与《石壕吏》等篇何以异?当是时,乃太子极盛之时,而一有籍民为兵之令,便觉气象与天宝相似。乃知养兵之制,实万世之仁,而魏公之说不可易也。然魏公既知籍民为兵之害矣,而陕西义勇之制,实出于公。虽司马温公极言其不便,竞不为止,又何与前言相戾也?
杜诗云:“江莲摇白羽,天棘梦青丝。”下句殊不可晓。说者曰,天棘,柳也。或曰,天门冬也。梦,当作弄。既无考据,意亦短浅。谭浚明尝为余言,此出佛书,终南长老入定,梦天帝赐以青棘之香。盖言江莲之香,如所梦天棘之香耳。此诗为僧齐已赋,故引此事。余甚喜其说,然终未知果出何经。近阅叶石林《过庭录》,亦言此句出佛书,则浚明之言宜司信。
山谷晚年作日录,题曰《家乘》,取《孟子》晋之《乘》之义。谪死宜州。永州有唐生者从之游,为之经纪后事,收拾遗文。独所谓《家乘》者,仓忙间为人窃去,寻访了不可得。后百余年,史卫王当国,乃有得之以献者。卫王甚珍之,后黄伯庸帅蜀,以其为双井之族,乃以赆其行。
建炎中,大驾驻维扬,康伯可上《中兴十策》:“一请皇帝设坛,与群臣、六军缟素戎服,以必两宫之归。二请移跸关中,治兵积粟,号召两河,为雪耻计,东南不是立事。三请略去常制,为马上治。用汉故事,选天下英俊,日侍左右,讲求天下利病,通达外情。四请河北未陷州郡,朝廷不复置吏,诏土人自相推择,各保乡社。以两军屯要害,为声援。滑州置留府,通接号令。五请删内侍百司州县冗员,文书务简实,以省财便事。六请大赦,与民更始。前事一切不向,不限文武,不次登用,以收人心。七请北人避胡挈郡邑南宋以从吾君者,其首领皆豪杰,当待之以将帅,不可指为盗贼。八请增损保甲之法,团结山东、京东西、两淮之民,以备不虞。九请讲求汉、唐漕运,江、淮道途置使,以馈关中。十请许天下直言便宜,州郡即日缴奏,置籍亲览,以广豪杰进用之路。”时宰相汪、黄辈,不能听用,而伯可名声由是益著。余观其策,正大的确,虽李伯纪、赵元镇亦何以远过!然厥后秦桧当国,伯可乃附会求进,擢为台郎。值慈宁归养,两宫燕乐,伯可专应制为歌词,谀艳粉饰,于是声名扫地,而世但以比柳耆卿辈矣。桧死,伯可亦贬五羊。
《楞严经》:“佛告波斯匿王,汝年十三时,见恒河水与今无异,是汝皮肉虽皱,见精不皱,以明身有老少,而见精常存。身有死生,而本性常在也。”晁文元尝问隐者刘海蟾以不死之道,海蟾笑曰:“人何尝死?而君乃畏之求生乎?所可死者,形尔;不与形俱灭者,固常在也。”此理本常理,但异端说得黏皮着骨。如《易》曰:“精气为物,游魂为变。”孟子曰:“所过者化,所存者神。”伊川曰:“尧舜几千年,其心至今在。”横渠曰:“物物故能过化,性性故能存神。”又曰:“存吾顺事,没吾宁也。”说得多少混融。
杨诚斋《月下传杯》诗云:“老夫渴急月更急,酒落杯中月先入;领取青天并入来,和月和天都蘸湿。天既爱酒自古传,月不解饮真浪言;举杯将月一口吞,举头见月犹在天。老夫大笑问客道:月是一团还两团?酒入诗肠风火发,月入诗肠冰雪泼。一杯未尽诗已成,诵诗向天天亦惊。焉知万古一骸骨,酌酒更吞一团月!”余年十许岁时,侍家君竹谷老人谒诚斋,亲闻诚斋诵此诗。且曰:“老夫此作,自谓仿佛李太白。”
徐思叔《题贫乐图》诗首句云:“乃翁画灰教儿书,娇几赤玉雪肤。厥妻曝日补破襦,弊筐何有金十奴?”杨伯子和云:“三间破屋一床书,锦心绣口冰肌肤。自纫枯叶作裤襦,此君便是长须奴。”王才臣和云:“大儿阻饥颇废书,小儿忍寒粟生肤。妇纵有无一襦,不敢缘此相庸奴。”三诗皆佳,而后出者尤奇。
松柏之贯四时,傲雪霜,皆自拱把以至合抱。惟竹生长于旬日之间,而干霄入云,其挺特坚贞,乃与松柏等。此草木灵异之尤者也。白乐天、东坡、颍滨与近时刘子论竹甚详,皆未及此。杜陵诗云:“平生憩息地,必种数竿竹。”梅圣俞云:“买山须买泉,种树须种竹。”信哉!
虞雍公初除枢密,偶至陈丞相应求阁子内,见杨诚斋《千虑策》,读一篇,叹曰:“东南乃有此人物!某初除合荐两人,当以此人为首。”应求导诚斋谒雍公,一见握手如旧。诚斋曰:“相公且仔细,秀才子口头言语,岂可便信?”雍公大笑,卒援之登朝。诚斋尝言,士大夫穷达,初不必容心。某平生不能开口求荐。然荐之改秩者,张魏公也。荐之立朝者,虞雍公也。二公皆蜀人,皆非有平生雅故。雍公有《翘馆录》,载当世人物甚详。
诗莫尚乎兴,圣人言语,亦有专是兴者。如“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山梁雌雉,时哉时哉”,无非兴也,特不曾隐括协韵尔。盖兴者,因物感触,言在于此,而意寄于彼,玩味乃可识,非若赋比之直言其事也。故兴多兼比赋,比赋不兼兴,古诗皆然。今姑以杜陵诗言之,《发潭州》云:“岸花飞送客,樯燕语留人。”盖因飞花语燕,伤人情之薄,言送客留人,止有燕与花耳。此赋也,亦兴也。若“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则赋而非兴矣。《堂成》云:“暂止飞乌将数子,频来语燕定新巢。”盖因乌飞燕语,而喜己之携雏卜居,其乐与之相似。此比也,亦兴也。若“鸿雁影来联塞上,飞急到沙头”,则比而非兴矣。
荆公诗云:“谋臣本自系安危,贱妾何能作祸基。但愿君王诛宰,不愁宫里有西施。”夫妲己者,飞廉、恶来之所寄也。褒姒者,聚子、膳夫之所寄也。太真者,林甫、国忠之所寄也。女宠蛊君心,而后忄佥壬阶之以进,依之以安。大臣格君之事,必以远声色为第一义。而谓“不愁宫里有西施”何哉?范蠡霸越之后,脱屣富贵,扁舟五湖,可谓一尘不染矣。然犹挟西施以行,蠡非悦其色也,盖惧其复以蛊吴者而蛊越,则越不可保矣。于是挟之以行,以绝越之祸基,是蠡虽去越,未尝忘越也。曾谓荆公之见而不及蠡乎?惟管仲之告齐桓公,以竖刁、易牙、开方为不可用,而谓声色为不害霸,与荆公之论略同。其沦商鞅曰:“今人未可非商鞅,商鞅能令政必行。”夫二帝三王之政,何尝不行,奚独有取于鞅哉?东坡曰:“商鞅、韩非之刑,非舜之刑,而所以用刑者,则舜之术也。”此说犹回护,不如荆公之直截无忌惮。其咏昭君曰:“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推此言也,苟心不相知,臣可以叛其君,妻可以弃其夫乎?其视白乐天“黄金何日赎娥眉”之句,真天渊悬绝也。其论冯道曰:“屈己利人,有诸佛菩萨之行。”唐质肃折之曰:“道事十主,更四姓,安得谓之纯臣?”荆公乃曰:“伊尹五就汤,五就桀,亦可谓之非纯臣乎?”其强辨如此。又曰:“有伊尹之志,则放其君可也。有周公之志,则诛其兄可也。有周后妃之志,则求贤审官可也。”似此议论,岂特执拗而已,真悖理伤道也。苟卿立“性恶”之论、“法后王”之论,李斯得其说,遂以亡秦。今荆公议论过于苟卿,身试其说,天下既受其毒矣。章、蔡祖其说,而推演之,加以凶险,安得不产靖康之祸乎!荆公论韩信曰:“贫贱侵陵富贵骄,功名无复在刍荛。将军北面师降虏,此事人间久寂寥。”论曹参曰:“束发山河百战功,白头富贵亦成空。华堂不着新歌舞,却要区区一老翁。”二诗意却甚正。然其当国也,偏执己见,凡诸君子之论,一切指为流俗,曾不如韩信之师李左车,曹参之师盖公,又何也?
杨子幼以“南山种豆”之句杀其身,此诗祸之始也。至于“空梁落燕泥”之句,“庭草无人随意绿”之句,非有所讥刺,徒以雕斫工巧,为暴君所忌嫉,至贾奇祸,则诗真可畏哉!贾至谪岳州,严武谪巴州,杜少陵寄诗云:“贾笔论《孤愤》,严君赋儿篇。定知深意苦,莫使众人传。贝锦无停织,朱丝有断弦。浦鸥防碎首,霜鹘不空拳。”盖深戒之也。刘禹锡种桃之句,不过感叹之词耳,非甚有所讥刺也,然亦不免于迁谪。近世蔡持正,数其罪恶,虽两观之诛,亦不为过,乃以《车盖亭》绝句谓为讥刺,贬新州。夫小人レ抉君子之诗文以为罪,无怪也,君子岂可亦レ抉小人之诗文以为罪乎?东坡文章,妙绝古今,而其病在于好讥刺。文与可戒以诗云:“北客若来休问事,西湖虽好莫吟诗。”盖深恐其贾祸也。乌台之勘,赤壁之贬,卒于不免。观其《狱中》诗云:“梦绕云山心似鹿,魂飞汤火命如鸡。”亦可哀矣。然才出狱便赋诗云:“却对酒杯疑是梦,试拈诗笔已如神。”略无惩艾之意,何也?晚年自朱崖量移合浦,郭功父寄诗云:“君恩浩荡似阳春,海外移来住海滨。莫向沙边弄明月,夜深无数采珠人。”其意亦深矣。渡江以来,诗祸殆绝,唯宝、绍间,《中兴江湖集》出,刘潜夫诗云:“不是朱三能跋扈,只缘郑五欠经纶。”又云:“东风谬掌花权柄,却忌孤高不主张。”敖器之诗云:“梧桐秋雨何王府,杨柳春风彼相桥。”曾景建诗云:“九十日春晴景少,一千年事乱时多。”当国者见而恶之,并行贬斥。景建,布衣也,临川人,竟谪舂陵,死焉。其往舂陵也,作诗曰:“杖策行行访楚囚,也胜流落峤南州。鬓丝半是吴蚕吐,襟血全因蜀鸟流。径窄不妨随茧栗,路长那更听钩。家山千里云千叠,十口生离两地愁。”
自古豪杰之土,立业建功,定变弭难,大抵以无所为而为之者为高。三代人物,固不待言。下此如范蠡霸越,而扁舟五湖。鲁仲连下聊城,而辞千金之谢,却帝秦,而逃上爵之封。张子房颠羸蹶项,而飘然从赤松子游,皆足以高出秦、汉人物之上。左太冲诗云:“功成不受赏,长揖归田庐。”李太白诗云:“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而世降俗末,乃有激变稔祸,欺君误国,杀人害物,以希功赏者,是诚何心哉?是诚何心哉?
汉高帝晚岁,欲易太子,盖以吕后鸷悍,惠帝仁柔,为宗社远虑,初非溺于戚姬之爱,而为是邪谋也。苏老泉谓帝之以太尉属周勃,及病中欲斩樊哙,皆是知有吕氏之祸,可谓识帝之心者矣。子房,智人也。乃引四皓为羽翼,使帝涕泣悲歌而止。帝之泣,岂为儿女子而泣耶?厥后赵王以鸩亡,惠帝以忧死,向非吕后先殂,子、勃交欢,则刘氏无噍类,而火德灰矣。杜牧之所谓“四老安刘是灭刘”者,诚哉是言也!夫立子以长,固万世之定法,然亦有不容拘者。泰伯逊而周以兴,建成立而唐几危,一得一失,盖可监也。夫子善齐桓首止之盟,而美泰伯为至德。盖善齐桓者,明万世之常经也;美泰伯者,示万世之通谊也。
安子文与杨巨源、李好义合谋诛逆曦,旋杀巨源而专其功。久之,朝廷疑其跋扈,俾帅长沙。子文尽室出蜀,尝自赞云:“面目皱瘦,行步[B243]苴,人言托住半周天,我道一场真戏耍。今日到湖南,又成一话靶。”在长沙,计利析秋毫,设厅前豢豕成群,粪秽狼籍,肥盾则烹而卖之。罢镇,捆载归蜀。厥后杨九鼎在蜀,以刻剥致诸军之怨,军士莫简倡乱,杀九鼎,剖其腹,实以金银曰:“使其贪腹饱饫。”时子文家居,散财结士,生擒莫简,剖心以祭九鼎,再平蜀难。
余三十年前,于钓台壁间尘埃漫漶中得一诗云:“生涯千顷水云宽,舒卷乾坤一钓竽。梦里偶然伸只脚,渠知天子是何官!”不知何人作也,句意颇佳。近时戴式之诗云:“万事无心一钓竽,三公不换此江山。当初误识刘文叔,惹起虚名满世间。”句虽甚爽,意实未然。今考史籍,光武,儒者也,素号谨厚,观诸母之言可见矣。子陵意气豪迈,实人中龙,故有“狂奴”之称。方其相友于隐约之中,伤王室之陵夷,叹海宇之横溃,知光武为帝胄之英,名义甚正,所以激发其志气,而导之以除凶剪逆,吹火德于既灰者,当必有成谋矣。异时披图兴叹,岸帻迎笑,雄姿英发,视向时谨敕之文叔,如二人焉。子陵实阴有功于其间。天下既定,从容访帝,共榻之卧,足加帝腹,情义如此。子陵岂以匹夫自嫌,而帝亦岂以万乘自居哉!当是之时,而欲使之俯首为三公,宜其不屑就也。史臣不察,乃以之与周党同称。夫周党特一隐士耳,岂若子陵友真主于潜龙之日,而琢磨讲贯,隐然有功于中兴之业者哉!余尝题钓台云:“平生谨敕刘文叔,却与狂奴意气投,激发潜龙云雨志,了知功跨邓元侯。”“讲磨潜佐汉中兴,岂是空标处土名,堪笑吏臣无卓识,却将周党与同称。”
修水深山间有小溪,其渡曰来苏。盖子由贬高安监酒时,东坡来访之,经过此渡。乡人以为荣,故名以来苏。呜呼!当时小人媒蘖摧挫,欲置之死地,而其所经过之地,溪翁野叟亦以为光华,人心是非之公,其不可泯如此!所谓“石压笋斜出”者是也。
张乖崖为崇阳令,一吏自库中出,视其鬓傍巾下有一钱,诘之,乃库中钱也。乖崖命杖之,吏勃段曰:“一钱何足道,乃杖我耶?尔能杖我,不能斩弟也!”乖崖援笔判曰:“一日一钱,千日一千,绳锯木断,水滴石穿。”自仗剑,下阶斩其首,申台府自劾崇阳人至今传之。盖自五代以来,军卒凌将帅,胥曳凌长官,余风至此时犹未尽除。乖崖此举,非为一钱而设,其意深矣,其事伟矣。
冯京,字当世,鄂州咸宁人。其父商也,壮岁无子。将如京师,其妻授以白金数笏曰:“君未有子可以此为买妾之资。”及至京师,买一妾,立券偿钱矣。问妾所自来,涕泣不肯言,固问之,乃言其父有官,因纲运欠折,鬻妾以为赔偿之计。遂侧然不忍犯,遣还其父,不索其钱。及归,妻问买妾安在,具告以故。妻曰:“君用心如此,何患无子!”居数月,妻有娠,将诞,里中人皆梦鼓吹喧阗迎状元,京乃生。家贫甚,读书于山僧舍,僧有犬,京与共学者烹食之。僧诉之县,县令命作《偷狗赋》,援笔立成。警联云:“团饭引来,喜掉续貂之尾;索牵去,惊回顾兔之头。”令击节,释之,延之上座。明年遂作三元。有诗号《山集》,皆其未遇时所作。如“琴弹夜月龙魂冷,剑击秋风鬼胆粗”。“吟气老怀长剑古,醉胸横得太行宽”。“尘埃掉臂离长陌,琴酒和云入旧山”。“丰年足酒容身易,世路无媒着脚难”。皆不凡。
真西山帅长沙,郡人为立生祠。一夕,有大书一诗于壁间者,其辞云:“举世知公不爱名,湘人苦欲置丹青。西天又出一活佛,南极添成两寿星。几百年方钟间气,八千春愿祝修龄。不须更作生祠记,四海苍生口是铭。”
庐陵苗斛,元额三十六万,承平时,民户纳苗一斛,官支与盐二斗五升,盖优之也。龙泉、太和两县,去郡差远,添支一升。渡江以来,非惟官不支盐,反勒民户纳盐。由是输苗一斛者,并盐为一斛二斗五升,而两县亦皆增纳一升。今世和买官,不支钱而白取,已为可怪。若盐者,乃以其予民之数,而为取民之数,抑又甚矣。然前后牧守不知几人,曾无一人侧然动心,为之敷奏蠲阁者,是可叹也。
东山先生杨伯于尝为余言:“某昔为宗正丞,真西山以直院兼玉牒宫,尝至某位中,见案上有近时人诗文一编,西山一见掷之曰:‘宗丞何用看此?’某悚然问故,西山曰:‘此人大非端士,笔头虽写得数句诗,所谓本心不正,脉理皆邪,读之将恐染神乱志,非徒无益。’某佩服其言,再三谢之。因言近世如夏英公、丁晋公、王岐公、吕惠卿、林子中、蔡持正辈,亦非无文章,然而君子不道者,皆以是也。”
叶石林云:“杜工部诗,对偶至严,而《送杨六判官》云:‘子云清自守,今日起为官’,独不相对,切意‘今日’字当是‘令尹’字传写之讹耳。”余谓不然,此联之工,正为假“云”对“日”。两句一意,乃诗家活法,若作“令尹”字,则索然无神,夫人能道之矣。且送杨姓人,故用子云为切题,岂应又泛然用一令尹耶?如“次第寻书札,呼儿检赠篇”之句,亦是假以“第”对“儿”,诗家此类甚多。
道家之教宗老庄,其后乃有神仙形解飞升之说,方士炼丹葆形之术。然《老子》云:“吾有大患,为吾有身;吾既无身,而有何患?”《庄子》云:“予恶乎知悦生之非惑耶?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丽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晋国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于王所,与王同匡床,食刍豢,而后悔其泣也。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又髑髅谓庄子曰:“子欲闻死之说乎?死无君于上,无臣于下,亦无四时之事,从然以天地为春秋,虽南面王,乐不能过也。”庄子不信曰:“吾使司命复生子形,为子骨肉肌肤,反子父母妻子,闾里知识,子欲之乎?”髑髅深宾蹙额曰:“吾安能弃南面王乐,而复为人间之劳乎?”是老庄之意,以身为赘,以生为苦,以死为乐也。今神仙方士,乃欲长生不死,正与老庄之说背而驰矣。佛家所谓“生灭灭已,寂灭为乐”,乃老庄之本意也。故老庄与佛,元不为二。欧阳公云:“道家乃贪生之论,佛家乃畏死之论。”此盖未尝深考二家之要旨者也。老庄何尝贪生?瞿昙何尝畏死?贪生畏死之说,仅足以排方士而已。韩文公、欧阳公皆不曾深看佛书,故但能攻其皮毛。唯朱文公早年洞究释氏之旨,故其言曰:“佛说尽出老庄,今道家有老庄书不看,尽为释氏窃而用之,却去仿效释氏作经教之属。如《清净》、《消灾》、《度人》等经,模拟可笑,而《北斗经》尤鄙俚。譬如巨室弟子,所有珍宝悉为人盗去,却去收人家破瓮破釜。”此论窥见其骨髓矣,然非特文公之言为然,唐傅奕曰:“佛入中国,千儿幼夫模象庄老以文饰之。”则固已知其出于庄老矣。
唐武后断王后萧妃之手足,置于酒瓮中,曰:“使此二婢骨醉。”萧妃临死曰:“愿武为鼠吾为猫,生生世世扼其喉。”亦可悲矣。今俗间相传谓猫为天子妃者,盖本此也。予自读唐史此段,每见猫得鼠,未尝不为之称快,人心之公愤,有千万年而不可磨灭者。尝有诗云:“陋室偏遭黠鼠欺,狸奴虽小策勋奇。扼喉莫讶无遗力,应记当年骨醉时。”
杨东山云:“凡处事须是心如转丸,手如鸣镝。”
●乙编·卷五
福州启运宫,在开元寺,有七祖御容塑像,乃西京陵寝之旧。南渡之初,迎奉于此。时金兵ㄈ扰,仓忙之间,载以篮舆七乘,至今犹存。别造朱辇七乘,列于殿庑。专差中官一员主香火,谓之“直殿”。节序,朝廷遣快行家赍送香烛,帅守与直殿同致祭。每位用朱盘列食十数晶,酒三献云。临安净慈寺后有望祭殿,每岁寒食,朝廷差官一员,望祭西京诸陵。差升朝官读祝版。其词云:“历正仲春,感戴濡于雨露;心驰西洛,怅遐阻于山川。恭惟某祖某宗,灵鉴在天,圣谟传后。秩上陵之典礼,徒切望思;绝寓祭之权宜,愈深怆慕。”其礼用盘食,茶汤,三献酒。余观柳子厚云:“每遇寒食,田野道路,士女遍满。皂隶庸丐,皆得上父母丘墓,马医夏畦之鬼,无不受子孙追养者。”今以万乘之主,乃不获遂此志,至于寓祭,此前古之所未有也。端平初,金虏既灭,朝廷亦尝遣使修朝陵之礼。荆襄以兵五千护之,未至西京,谍报敌骑且至,兵不敢进。使者潜偕数骑星驰而往,行礼而还。其诸陵之无恙与否,皆不可究诘也。
吾郡罗椿,字永年,诚斋高弟也。清贫入骨,一介不取,颇有李方叔、谢无逸风味。累年举于礼部,竟不第。自号就斋。尝访诚斋于毗陵,诚斋作诗送之归曰:“梅萑{艹含}香边蹋雪来,杏花影里带春回。明朝解缆还千里,今日看花更一杯。谁遣文章太惊俗,何缘场屋不遗才。南溪鸥鹭如相问,为报春吟费麝煤。”庆元初,诚斋与朱文公同召,诚斋力辞。永年寄诗云:“不愁风月只忧时,发为君王寸寸丝。司马要为元起,西枢政坐寿皇知。苦辞君命惊凡子,清对梅花更与谁?梦绕师门三稽首,起敲冰砚诉相思。”诚斋击节。又《送永丰汪令》诗云:“锦缆梅花浦,江南作县归。新来荐鹗牍,惊动衮龙衣。岁晚情难别,心亲事却违。恐君天上去,扶病出烟霏。”颇有少陵意态。他如“露湿看花脚,莺啼欲晓山”,“春消千嶂雪,清逼五湖秋”等句,皆佳。
本朝大臣赐家庙者:文彦博、蔡京、郑居中、邓洵武、余深、侯蒙、薛昂、白时中、童贯、秦桧、杨存中、吴、虞允文、史弥远,凡十四人。《国风》云:“岂无膏沐,谁适为容。”又云:“予发曲局,薄言归沐。”盖古之妇人,夫不在家,则不为容饰也。其远嫌防微,至于如此。杜陵《新婚别》云:“自嗟贫家女,久致罗襦裳。罗襦不复施,对君洗红妆。”尤可悲矣。《国风》之后,唯杜陵不可及者,此类是也。
古人立碑,庙以系牲,墓以下棺。厥后乃刻岁月,或识事始末,盖亦因而文之耳。若《汤盘铭》、《太公丹书》所载诸铭,亦因所用器物著辞以自警,未尝为徒文也。后世特立石以纪事述言,而谓之碑铭,与古异矣。杜元凯铭功于二石,一置岘山之上,一沉汉水之中。韩退之谓张愉曰:“丐我一片石,载二妃庙事,且令后世知有子名。”后世好名之弊,至于如此。
赵韩王为相,置二大瓮于坐屏后。凡有人投利害文字,皆置其中,满即焚之于通衢。李文靖公曰:“沆居重位,实无补万分,唯中外所陈利害,一切报罢之,惟此少以报国尔。朝廷防制,纤悉备具,或犭旬所陈请,施行一事,即所伤多矣。”陆象山云:“往时充员敕局,浮食是惭。惟是四方奏请,廷臣面对,有所建置更革,多下看详。其或书生贵游,不谙民事,轻于献计,不知一旦施行,片纸之出,兆姓蒙害。每与同官悉意论驳,朝廷清明,常得寝罢。编摩之事,稽考之勤,顾何足以当大官之膳,或庶几者,仅此可以偿万一耳。”凡此皆至论。夫子曰:“仍旧贯,何必改作?”古人曰,利不什,不变法。甚言更革建置之不可轻也。或曰,若是,则将坐视天下之弊,而不之救欤?余曰,不然,革弊以存法,可也;因弊而变法,不可也。不守法则弊生,非法之足以生弊也。若韩、范之建明于庆历者,革弊以存法也;荆公之施行于熙宁者,因弊而变法也。一得一失,盖可睹矣。或曰,荆公有志于二帝三王之法度,岂可厚诽乎?余曰,有志于二帝三五,当自格君心始,不当自变法度始。有尧舜之君,则有尧舜之治,有禹汤之君,则有禹汤之治,法度云乎哉!否则,王莽之井田,房之车战,适足以贻千古之诮耳。朱文公云:“浙间学者,推尊《史记》,谓《夏纪赞》用行夏之时事,《商纪赞》用乘殷之辂事,至《高祖纪赞》则曰:朝以十月,黄屋左纛。讥其不用夏时商辂也。迁之意,诚恐是如此。但若使高祖真能行夏时、乘商辂,亦只是汉高祖,终不可谓之禹汤。”
潘良贵,字子贱,自少有气节,崇观间为馆职,不肯游蔡京父子间。使淮南,不肯与中官同燕席。靖康召对,力论时宰何、唐恪误国。未几,言皆验。建炎初,召为右司谏,首论乱臣逆党,当用重法以正邦典,壮国威,且及当时用事者奸邪之状,大为汪、黄所忌。书奏三日,左迁而去,复召为右史。从臣向子湮奏事,高宗因与论笔法,言久不辍。子贱举笏近前,历声曰:“向子湮以无益之言,久渎圣听!”叱之使下。左右皆胆落,由是又去国。晚年力量尤凝定,秦桧势正炎炎,冷处一角,笑傲泉石。作《三戒说》,深以在得之规,痛自警励。秦虽令人致语,亦不答。自少至老,出入三朝,而前后在官不过八百六十余日。所居仅蔽风雨,郭外无尺寸之田。经界法行,独以丘墓之寄,输帛数尺而已。有《磨镜帖》行于世,言读书者,将以治心养性,如用药以磨镜也。若积药镜上,而不加磨治,未必不反为镜累,张禹、孔光是已。其大意如此,世以为名言。子贱自号默成居士。
伊尹,禄之以天下,不顾也;系马干驷,弗受也。天下信之久矣,故事汤事桀,废辟复辟,不惟天下不以为疑,而桀与太甲亦无一毫疑忌之心。东坡论之曰:“办天下之大事者,有天下之大节者也。立天下之大节者,狭天下者也。夫以天下之大,而不足以动其心,则天下之大节有不足立,而大事有不足办者矣。”此论甚当。后世唯诸葛武侯有伊尹风味。其草庐三顾而后起,与耕莘聘币,已略相类。观其告后主曰:“臣成都有桑八百株,薄田十五顷,子弟衣食,自有余饶。臣身在外,别无调度,不别治生,以长尺寸。若死之日,不使库有余帛,廪有余粟,以负陛下。”观此言,则其视富贵为何等物!故先主临终谓之曰:“嗣子可辅,辅之;如其不然,君可自取。”非先主照见孔明肝胆,其肯发此言!虽然先主、孔明鱼水相得,发此言无难也,此言之发,后主与左右固皆闻之矣。后主非明君也,左右非无谗慝也,孔明所谓请有作奸犯科者,宜付外廷论刑,所以绳束左右者,非不甚严也。而当时曾无一人敢兴单辞之谤,后主倚信,亦卒无纤芥之疑,何哉?只缘平时心事暴白,足以取信上下故也。自三代而后,可谓绝无而仅有矣。后之君子,争一阶半级,虽杀人亦为之。自少至老,贪荣嗜利如飞蛾之赴烛,蜗牛之升壁,青蝇之逐臭,而曰我能立大节,办大事,其谁能信之!
杨东山尝为余言:“昔周益公、洪容斋尝侍寿皇宴。因谈肴核,上问容斋:‘卿乡里何所产?’容斋,番阳人也。对曰:‘沙地马蹄鳖,雪天牛尾狸。’又问益公。公庐陵人也,对曰:‘金柑玉版笋,银杏水晶葱。’上吟赏。又问一侍从,忘其名,浙人也,对曰:‘螺头新妇臂,龟脚老婆牙。’四者皆海鲜也,上为之一笑。某尝陋三公之对。昔某帅五羊时,漕仓市舶三使者,皆闽浙人,酒边各盛言其乡里果核鱼虾之美。复问某乡里何所产,某笑曰:‘他无所产,但产一欧阳子耳。’三公笑且惭。”
杨东山言:“某初筮为永州零陵主簿,太守赵谧字安卿,丞相元镇子也。初参之时,客将传言,待众官退却请主簿。客退,赵具冠裳,端坐堂上。凡再请,某不动,三请,某解其意,遂庭趋一揖,上阶禀叙,逐一还他礼数。既毕,立问何日交割,禀以欲就某日。答云:‘可一面交割。’一揖径入,更不与言延坐。某退,而抑郁几成疾。以书白诚斋,欲弃官而归。诚斋报曰:‘此乃教诲吾子也,他日得力处当在此。’某意犹未平,后涉历稍深,方知此公善教人,尚有前辈典刑。”朱文公曰:“人家子弟,初出仕宦,须是讨吃人打骂底差遣,方是有益。”亦此意。
汉昭帝时,夏阳男子成方遂居湖,有故太子舍人谓之曰:“子貌甚似卫太子。”方遂利其言,乃乘黄犊车诣北阙,自称卫太子。公卿以下,莫敢发言。隽不疑后至,叱吏收结,竟得其奸。靖康之乱,柔福帝姬随北狩。建炎四年,有女子诣阙,称为柔福,自虏中潜归。诏遣老宫人视之,其貌良是,问以宫禁旧事,略能言仿佛,但以足长大疑之。女子颦蹙曰:“金人驱迫如牛羊,跣足行万里,宁复故态哉?”上侧然不疑其诈,即诏入宫,授福国长公主,下降高世荣。汪龙溪行制词云:“彭城方急,鲁元尝困于面驰;江左既兴,益寿宜充于禁脔。”资妆一万八千缗。绍兴十二年,显仁太后回銮,言柔福死于虏中久矣,始知其诈。执付诏狱,乃一女巫也。尝遇一宫婢,谓之曰:“子貌甚类柔福。”因告以宫禁事,教之为诈。遂伏诛。前后请给锡赉计四十七万九千缗。古今事未尝无对,成方遂遇隽不疑,故其诈不行。此女巫若非显仁之归,富贵终身矣。
荆公行新法,鬻坊场河渡,司农又请并祠庙鬻之。官既得钱,听民为贾区,庙中秽杂喧践,无所不至。张安道知南京,上疏言:“宋王业所基也,而以火德王。阏伯封于商丘,以主大火,微子为宋始封,此二祠者,独不可免于鬻乎?”神考览之震怒,批曰:“慢神辱国,无甚于斯!”于是天下祠庙皆得免鬻。近时豫章尝于孺子亭卖酒,刘潜夫题诗云:“孺子亭前插酒旗,游人那解荐江蓠。白鸥欲下还飞起,曾见当年解榻时。”帅闻之,亟令住卖。嘉定间,临安西湖上三贤堂亦卖酒,太学士人题诗云:“和靖东坡白乐天,几年秋菊荐寒泉。如今往事都休问,且为官司趁酒钱。”府尹闻之,亦愧而止。
嘉定辛巳三月,金人围黄州,诏冯时援蕲黄。时迁延不进,黄州守何大节,字中立,召僚佐告之曰:“城危矣,而救不至,诸君多有亲老,且非守土之臣,可以死,可以无死。”乃各予以差出之檄,使为去计。自取郡印佩之,誓以死守。一夕,舆兵忽奔告曰:“城陷矣!”拥之登车,才出门,虏兵已纷集,大节竟自沉于江。未一月,又陷蕲州。守李诚之,字茂钦,手杀其妻子奴婢,然后自杀,官属多死之。朝廷褒赠诚之,且为立庙。而《宁宗帝纪》书“大节弃城遁”。二人皆出太学。刘潜夫诗云:“淮Й便合营双庙,太学今方出二儒。”又云:“世俗今犹疑许远,君王元未识真卿。”盖为中立解嘲。然等死耳,茂钦果决,是以全节。中立迟懦,是以败名。忠臣义士,可以鉴矣。
李若谷为长社令,日悬百钱于壁,用尽即止。东坡谪齐安,日用不过百五十。每月朔,取钱四千五百,断为三十块,挂屋梁上,平旦用画叉挑取一块,即藏去。又以竹筒贮用不尽者,以待宾客。云:“此贾耘老法也。”又与李公择书云:“口腹之欲,何穷之有!每加节俭,亦是惜福延寿之道。”张无垢云:“余平生贫困,处之亦自有法。每日用度不过数十钱,亦自足,至今不易也。”有客自耒阳来,言郑亨仲日以数十钱悬壁间,椒桂葱姜皆约以一二钱。曰:“吾平生贫苦,晚年登第,稍觉快意,便成奇祸。今学张子韶法,要见旧时齑盐风味甚长久也。”仇泰然守四明,与一幕官极相得。一日问及:“公家日用多少?”对以“十口之家,日用一千”。泰然曰:“何用许多钱?”曰:“早具少肉,晚菜羹。”泰然惊曰:“某为太守,居常不敢食肉,只是吃菜,公为小官,乃敢食肉,定非廉士。”自尔见疏。余尝谓节俭之益非止一端。大凡贪淫之过,未有不生于奢侈者,俭则不贪不淫,是可以养德也。人之受用,自有剂量,省啬淡泊,有久长之理,是可以养寿也。醉Ο饱鲜,昏入神志,若疏食菜羹,则肠胃清虚,无滓无秽,是可以养神也。奢则妄取苟求,志气卑辱,一从俭约,则于人无求,于己无愧,是可以养气也。故老氏以为一宝。
吴请成于越,勾践欲许之,范蠡不可。楚求和于汉,高帝欲许之,张良不可。此霸王成否之机也。二子亦明决矣哉。故曰,懦者事之贼。又曰,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桓玄窜位,登御床,地忽陷,群臣失色。殷仲文曰:“良由圣德深厚,地不能载。”玄大悦。南燕汝水不冰,燕王超恶之,李超曰:“良由逼带京城,近日月也。”燕王亦大悦。下谄上愚,可发一笑。
朱文公有足疾,尝有道人为施针熨之术,旋觉轻安。公大喜,厚谢之,且赠以诗云:“几载相扶藉瘦筇,一针还觉有奇功。出门放杖儿童笑,不是从前勃翁。”道人得诗径去。未数日,足疾大作,甚于未针时。亟令人寻逐道人,已莫知其所往矣。公叹息曰:“某非欲罪之,但欲迫索其诗,恐其持此误他人尔。”
《礼记·檀弓》:子贡曰:“泰山其颓,则吾将安仰?梁木其坏,哲人其萎,则吾将安仿?”吾郡刘尚书美中家有古本《礼记》,“梁木其坏”之下,有“则吾将安仗”五字。
朱文公尝病《女戒》鄙浅,欲别集古语成一书。立篇目曰《正静》,曰《卑弱》,曰《孝爱》,曰《和睦》,曰《俭质》,曰《宽惠》,曰《讲学》。且言如杜诗云,“嗟汝未嫁女,秉心郁忡忡,防身动如律,竭力机杼中”。凡此等句,便可入《正静》,他皆仿此。尝以书属静春先生刘子澄纂辑,迄不能成。公盖欲以配小学书也。
庆元间,周益公以宰相退休,杨诚斋以秘书监退休,实为吾邦二大老。益公尝访诚斋于南溪之上,留诗云:“杨监全胜贺监家,赐湖岂比赐书华?回环自辟三三径,顷刻能开七七花。门外有田供伏腊,望中无处不烟霞。却惭下客非摩诘,无画无诗只谩夸。”诚斋和云:“相国来临处士家,山间草木也光华。高轩行李能过李,小队寻花到浣花。留赠新诗光夺月,端令老子气成霞。未论藏去传贻厥,拈向田夫野老夸。”好事者绘以为图,诚斋题云:“平叔曾过魏秀才,何如老子致元台。苍松白石青苔径,也不传呼宰相来。”用魏野诗翻案也。厥后诚斋冢嗣东山先生伯子,端平初累辞召命,以集英殿修撰致仕家居,年八十。云巢曾无疑,益公门人也,年尤高,尝携茶袖诗访伯子。其诗云:“褰衣不待履霜回,到得如今亦乐哉!泓颍有时供戏剧,轩裳无用任尘埃。眉头犹自怀千恨,兴到何如酒一杯?知道华山方睡觉,打门聊伴茗奴来。”伯子和云:“雪舟不肯半途回,直到荒林意盛哉!篱菊苞时披宿雾,木犀香里绝纤埃。锦心绣口垂金薤,月露天浆贮玉杯。八十仙翁能许健,片云得得出巢来。”其风味庶几可亚前二老云。无疑博学工文,尤精考订,有《本朝新旧官制考》行于世。以隐逸召为秘阁校勘,吾党之士多劝其毋出,而无疑竟出。先君竹谷老人送以诗云:“泰华山人上赤墀,上嗟安在见何迟。老于尚父投竿日,少似辕生对策时。怨鹤惊猿辞旧隐,鞭鸾笞凤总新知。早陈经国平边策,归领云巢旧住持。”无疑立朝逾年,除大社令,未及有所开陈,奉祠而归,年九十乃终。
周益公云:汉二献皆好书,而其传国皆最远。士大夫家,其可使读书种子衰息乎?
杜陵诗云,“色难臭腐食风香”。色难臭腐,用仙家王方子事。独“食风香”三字,解者不注所出。余观佛书云,凡诸所嗅风与香等。意杜陵用此。
宋高祖留葛灯笼、麻蝇拂于阴室,唐太宗留柞木梳、黑角篦于寝宫,以此示后,后世犹奢。
西汉诸儒,扬子云独称识字。韩文公云:“凡为文者,宜略识字。”则识字岂易乎哉?晁景廷晚年日课识十五字。杨诚斋云:“无事好看韵书。”
唐李渤问归宗禅师曰:“须弥纳芥子,仆即不疑。芥子藏须弥,恐无是理。”归宗曰:“人言学士读万卷书,是否?”渤曰:“然。”归宗曰:“是心如椰子大,万卷书从何处着?”荆公诗云:“巫医之所知,瞽史之所业,载车必百两,独以方寸摄。”即归宗之意。余谓一心具一太极,前辈谓鹏抟运,不足计其高深,日升月沉,不足计其广狭。万卷百车,又何足道!
汤、武应天顺人之举,实出于伊尹、太公。汤五遣伊尹适夏,意亦可见。伊尹既丑有夏,遂相汤伐桀,《诗》曰:“实维阿衡,实左右商王。”不言汤用伊尹也。《书》之誓有以地言者,《甘誓》是也。有以人言者,《汤誓》是也,有以国言者,《秦誓》是也。《傣誓》,《左传》、《孟子》皆谓之《太誓》,古字“泰”“太”通。前辈谓伐商之谋,实本于太公,故以名誓。《诗》曰:“维师尚父,时维鹰扬。凉彼武王,肆伐大商。”不言武王用太公也。汤、武非富天下之志,于此可见。虽然,夫子则不以是而恕汤、武也。序《书》之词曰汤胜夏,曰武王胜殷杀受,未尝分其罪于伊尹、太公。此与《春秋》书许世子止赵盾同一笔也。东坡《海外论》可谓深识周孔之心矣。余尝疑商之取夏,周之取商,一也。汤崩而太甲不明,甚于成王之幼冲矣。然夏人帖然,未尝萌蠢动之心。及武王既丧,商人不靖,观《鸱》、《小毖》之诗,悲哀急迫,岌岌然若不可以一朝居,何也?汤放桀于南巢,盖亦听其自屏于远方而终耳,未至如以黄钺斩纣之甚也。故夏人之痛,不如商人。夫以怀王之死,楚人尚且悲愤不已,有“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之语,况六百年仁恩之所渗漉者哉!当是时,若非以周公之圣,消息弥缝于其间,则周之复为商也决矣。且汤既胜夏,犹有惭德,栗栗危惧,若将陨于深渊。至于武王,则全无此等意思矣。由是论之,汤、武亦岂可并言哉!朱文公云:“成汤圣敬日跻,与盘铭数语,犹有细密工夫,至武王,往往并不见其切己事。”
《诗》曰:“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景,明也。谓所行之光明也。世俗有“景仰”、“景慕”之语,遂失其义。妄以“景”训“仰”,多取前贤名姓,加“景”字于上以为字。如景周、景颜之类,失之矣。前史王景略,近世范景仁,何尝以景为仰哉?真西山旧字景元,后悟其非,乃改为希元云。
始皇为楚所败,尚能谢王翦;袁绍为魏所败,乃至杀田丰。欲不亡,得乎?
杜陵诗云:“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盖万里,地之远也。秋,时之惨凄也。作客,羁旅也。常作客,久旅也。百年,齿暮也。多病,衰疾也。台,高迥处也。独登台,无亲朋也。十四字之间,含八意,而对偶又精确。
●乙编·卷六
法昭禅师偈云:“同气连枝各自荣,些些言语莫伤情。一回相见一回老,能得几时为弟兄。”词意蔼然,足以启人友于之爱。然余尝谓人伦有五,而兄弟相处之日最长。君臣之遇合,朋友之会聚,久速固难必也。父之生子,妻之配夫,其早者皆以二十岁为率。惟兄弟或一二年,或三四年,相继而生,自竹马游嬉,以至鲐背鹤发,其相与周旋,多者至七八十年之久。若恩意浃洽,猜间不生,其乐岂有涯哉!近时有周益公以太傅退休,其兄乘成先生以将作监丞退休,年皆八十,诗酒相娱者终其身。章泉赵昌甫兄弟,亦俱隐玉山之下,苍颜华发,相从于泉石之间,皆年近九十,真人间至乐之事,亦人间希有之事也。
严州乌石寺在高山之上,有岳武穆飞、张循王俊、刘太尉光世题名。刘不能书,令侍儿意真代书。姜尧章题诗云:“诸老凋零极可哀,尚留名姓压崔嵬。刘郎可是疏文墨,几点胭脂ネ绿苔。”
大凡临事无大小,皆贵乎智。智者何?随机应变,足以弭患济事者是也。张乖崖守蜀,兵火之余,人怀反侧。一日,大阅方出,军众忽嵩呼。乖崖亦下马,随众东北望三呼,揽辔复行,众不敢欢。真宗不豫,李文定公以宰相宿内祈禳。时太子尚幼,八大王元俨者,颇有威名,问疾留禁中,累日不出,执政患之。偶翰林司以金盂贮熟水过。问之,曰:“王所需也。”文定取案上墨笔搅水中,尽黑。王见之大骇,意其为毒也,即上马去。文潞公知成都,大雪,会客帐下。卒有谇语,共拆井亭,烧以御寒,军将以闻。公徐曰:“今夜诚寒,亭弊矣,正欲改造,更有一亭,可尽拆为薪。”乐饮如常,明日乃究问先拆亭者,杖而流之。前辈如此类甚多,皆所谓智也。小而文潞公幼年之浮球,司马公幼年之击瓮,亦皆于仓卒之中,有变通之术。世传赵从善尹临安,宦寺欲窘之。一日,内索朱红桌子三百只,限一日办。从善命于市中取茶桌一样三百只,糊以清江纸,用朱漆涂之,咄嗟而成。两宫幸聚景园回,索火炬三千枝,限以时刻。从善命于娼家取竹帘束之,顷刻而办。辛幼安在长沙,欲于后圃建楼赏中秋,时已八月初旬矣。吏白:“他皆可办,唯瓦难办。”幼安命于市上每家以钱一百赁檐前瓦二十片,限两日以瓦收钱,于是瓦不可胜用。嘉熙间,江西峒丁反,吉州万安宰黄炳,鸠兵守备。一日五更,探报寇且至,炳亟遣巡尉领兵迎敌,众皆曰:“枵腹柰何?”炳曰:“第速行,饭即至矣。”炳乃率吏辈,携竹箩木桶沿市民之门曰:“知县买饭!”时人家晨炊方熟,皆有热饭熟水,厚酬其直,负之以行。于是士卒皆饱餐,一战破寇,由此论功,擢守临川,兼庾节。
杜陵诗云:“雨晴山不改,晴罢峡如新。”言或雨或晴,山之体本无改变,然既雨初晴,则山之精神焕然乃如新焉。朱文公《寄籍溪胡原仲》诗云:“瓮牖前头翠作屏,晚来相对静仪刑。浮云一任闲舒卷,万古青山只麽青。”胡五峰见之,以为有体而无用,乃赓之曰:“幽人偏爱青山好,为是青山青不老,山中云出雨乾坤,洗出一番青更好。”文公用杜上句意,五峰用杜下句意,然杜只是写物,二公则以喻道。
善师者不陈,善陈者不战。琴以不鼓为妙,棋以不着为高。
子家羁不欲昭公与季氏立异,子家羁岂党季氏者乎?陈平、周勃不与吕氏立异,平、勃岂党吕氏者乎?狄仁杰不与武氏立异,仁杰岂党武氏者乎?处事变者,须识此意。虽然,夫子三都之堕,王陵庭争之语,骆宾王举兵之檄,亦不可少也。声大义者,张胆而明日;定大策者,潜虑而密谋。
绍兴间,黄公度榜第三人陈修,福州人,解试“四海想中兴之美赋”,第五韵隔对云:“葱岭金堤,不日复广轮之土;泰山玉牒,何时清封禅之尘。”时诸郡试卷多经御览,高宗亲书此联于幅纸,粘之殿壁。及唱名,玉音云:“卿便是陈修?”吟诵此联,凄然出涕,问卿年几何,对曰:“臣年七十三。”问卿有几子,对曰:“臣尚未娶。”乃诏出内人施氏嫁之,年三十,赀奁甚厚。时人戏为之语曰:“新人若问郎年几,五十年前二十三。”其年第五人方翥,兴化人,解试“中兴日月可冀赋”。一联云:“伫观僚属,复光司隶之仪;忍死须臾,咸泣山东之泪。”亦经御览,亲笔录记。唱名日,特命加一资。上恢复初志,随寓发见,感愤如此,而卒于不遂。秦桧之罪,可胜诛乎!
淳熙间,庐陵有恶少子曰晏先,以杀人减等流岭南。行有日,逢其党二人于市,晏目之曰:“盍免我乎?”二人不应而去。行数日,送徒者节其饮食,有害之之意。一夕,止旅舍,二人者忽来,为酒馔飨晏及送徒者,尽夕歌呼,至晓偕行。过荒林间,二人以白金一笏掷于地,抽刃言曰:“晏,吾兄弟也,汝能释使逃,请以此金为谢,不然,不能俱生矣!”送徒者欣然破械纵去,为疑冢道傍而反。越三十年,晏自淮驾巨舰来归,赀货钜万。访二人,皆死矣,妻子方贫,不能自活。晏哭祭其墓,尽哀,厚遗其妻子乃去。郑毅夫《过朱亥墓》诗云:“高论唐虞儒者事,卖君负国岂胜言。凭君莫笑金椎陋,却是屠沽解报恩。”谅哉!
《韩子》:“管仲、隰朋从桓公伐孤竹,春往而冬反,迷惑失道。管仲曰:‘老马之智可用也。’乃放老马而随之,遂得道焉。”杜陵诗云:“古来存老马,不必取长途。”用此事也。东坡代滕达道疏云:“自念旧臣,譬之老马,虽筋力已衰,不堪致远,而经涉险阻,粗识道路。”又用杜诗意。
唐太宗末年,谶家明言女主昌,又明言为武氏,又明言其人已在宫中,乃以疑似杀李君羡,过矣。则天当时特一宫嫔,诚无可疑之迹,然史载太宗有骏马曰“师子骢”,极猛悍,太宗亲控驭之,不能驯。则天时侍侧曰:“惟妾能制之。”太宗问其术,对曰:“妾有三物,始则捶以铁鞭,不服,则击以铁挝;又不服,则以匕首断其喉尔。”由此观之,其英烈猛厉之气,亦自发露,特太宗不之觉耳。则天后来驾驭群臣,专用此术。
袁和叔云:“非木非石,无思无为。”杨敬仲深爱其语,故铭其墓曰:“和叔之觉,人所未知。非木非石,无思无为。”盖以为造极之语也。然余观苏颍滨《论语解》云:“火必有光,心必有思。圣人无思,非无思也。外无物,内无我,物我既尽,心全而不乱。物至而知可否,可者作,不可者止。因其自然,而吾未尝思,未尝为,此所谓无思无为也。如使顽然不动,与木石为偶,而谓之无思无为,则亦何以通天下之故哉!”此说即和叔之说也,岂敬仲未之见耶?禅家去昏散病,绝断常坑,盖昏与断,则如木如石矣;散与常,则妄思妄为矣。又云:“贵真空,不贵顽空,盖顽空,则顽然无知之空,木石是也。若真空,则犹之天焉,湛然寂然,元无一物,然四时自尔行,百物自尔生,粲为日星,氵翁为云雾,沛为雨露,轰为雷霆,皆自虚空生,而所谓湛然寂然者,自若也。”颍滨深味禅说,故其论亦此意。
内缮己性,当如纪氵省之养鸡;外顺物性,当如颜阖之养虎。
渊明诗云:“既来孰不去,人理固有终。居常待其尽,曲肱岂伤冲。”此修身俟死之意也,可谓了死生矣。谢溪堂诗云:“渊明从远公,了此一大事。”余谓渊明性资高迈,岂待从远公而后了?况其言曰:“得知千载外,上赖古人书”;又曰:“羲农去我久,举世少复真,汲汲鲁中叟,弥缝使其淳。”则其于六经孔孟之书,固已探其微矣,于了死生乎何有?
晚唐诗绮靡乏风骨,或者薄之,且因王维、储光义辈,而并薄其人。然气节之士,亦往往出于其间。昭宗末年,朱温篡形已成。韩在翰林,苏检数为经营入相,怒曰:“公不能有所为,今朝夕不济,乃欲以此相污耶!”昭宗欲相,辞,而荐赵崇。崔胤怒,使温谮而逐之。昭宗与之泣别,泣曰:“臣得远贬,及死乃幸,不忍见篡弑之辱也。”司空图初为礼部员外郎,弃官隐居王官谷,累征不起,柳璨以诏书征之,图惧,诣洛阳入见,佯为衰野,坠笏失仪。乃下诏以为傲代钓名,放还山。罗隐乾府中举进士十上不第,黄巢乱,归依钱谬。及朱温篡,诏至,痛哭劝谬举义,谬不能从。温闻其名,以谏议大夫招之,不就,事Α终于著作佐郎。若三子者,又可以晚唐诗人薄之乎?
诗有一句叠三字者,如吴融《秋树》诗云“一声南雁已先红,ベベ凄凄叶叶同”是也。有一句连三字者,如刘驾云“树树树梢啼晓莺,夜夜夜深闻子规”是也。有两句连三字者,如白乐天云“新诗三十轴,轴轴金玉声”是也。有三联叠字者,如古诗云“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是也。有七联叠字者,昌黎《南山》诗云“延延离又属,叛还遘,喁喁鱼闯萍,落落月经宿,りり树墙垣,架库厩,参参削剑戟,焕焕衔莹,敷敷花披萼,屋摧ニ,悠悠舒而安,兀兀狂以狃,超超出犹奔,蠢蠢骇不懋”是也。近时李易安词云:“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起头连叠七宇,以一妇人,乃能创意出奇如此。
无可无不可,应世法也。有为有不为,守己法也。
绍兴中,王铁帅番禺,有狼藉声。朝廷除司谏韩璜为广东提刑,令往廉按。宪治在韶阳,韩才建台,即行部诣番禺。王忧甚,寝食几废。有妾故钱塘娼也,问主公何忧,王告之故。妾曰:“不足忧也,璜即韩九,字叔夏,旧游妾家,最好欢。须其来,强邀之饮,妾当有以败其守。”已而韩至,王郊迎,不见,入城乃见,岸然不交一谈。次日报谒,王宿治具于别馆,茶罢,邀游郡圃,不许,固请,乃可。至别馆,水陆毕陈,伎乐大作,韩不安。王麾去伎乐,阴命诸娼淡妆,诈作姬侍,迎入后堂剧饮。酒半,妾于帘内歌韩昔日所赠之词,韩闻之心动,狂不自制,曰:“汝乃在此耶!”即欲见之,妾隔帘故邀其满引,至再至三,终不肯出,韩心益急。妾曰:“司谏曩在妾家,最善舞,今日能为妾舞一曲,即当出也。”韩醉甚,不知所以,即索舞衫,涂抹粉墨,踉跄而起。忽跌于地,王亟命索轿,诸娼扶掖而登,归船昏然酣寝。五更酒醒,觉衣衫拘绊,索烛览镜,羞愧无以自容。即解舟还台,不敢复有所问。此声流播,旋遭弹劾,王迄善罢。夫子曰:“枨也欲,焉得刚?”韩璜之谓矣。
太公之鹰扬,伯夷之叩马,道并行而不相悖也。太公处东海之滨,进而以功业济世。伯夷处北海之滨,退而以名节励世。二老者,天下之大老也。故各为世间办一大事,可谓无负文王之所养矣。使伯夷出而任太公之事,则太公亦必退而为伯夷之事,所谓易地则皆然。切意二老受文王之养,平居暇日,同堂合席,念王室之如毁,固欲起而救乱,思冠冕之毁裂,又恐因而阶乱,故水火相济,盐梅相成,各以一事自任。如三仁之自献自靖,或杀身以全节,或归周以全祀,或佯狂以全道,均不失本心之德而已矣,岂故相矛盾者哉!观伯夷之谏,太公扶而去之曰义士,意可见矣。
绍兴乙卯,以旱祷雨。谏议大夫赵霈上言:“自来祈祷,断屠止禁猪羊,今后请并禁鹅鸭。”时胡致堂在西掖,见之笑曰:“可谓鹅鸭谏议矣,闻虏中有龙虎大王,请以鹅鸭谏议当之。”嘉定中,察院罗相上言,越州多虎,乞行下措置,多方捕杀。正言张次贤上言:“八盘岭乃禁中来龙,乞禁人行。”太学诸生遂有罗擒虎、张寻龙之对。
胡澹庵十年贬海外,北归之日,饮于湘潭胡氏园,题诗云:“君恩许归此一醉,傍有梨颊生微涡。”谓侍妓黎倩也。厥后朱文公见之,题绝句云:“十年浮海一身轻,归对黎涡却有情。世上无如人欲险,几人到此误干生。”《文公全集》载此诗,但题曰“自警”云。余观《东坡志林》载张元忠之说曰:苏子卿啮雪啖毡,蹈背出血,可谓了死生之际矣。然不免与胡妇生子,而况洞房绮绣之下乎?乃知此事未易消除。文公之论澹庵,亦犹张元忠之论苏子卿也。近时刘叔友论刘、项曰:项王有吞岳渎意气,咸阳三月火,骸骨乱如麻,哭声惨怛天日,而眉容不敛,是必铁作心肝者。然当垓下诀别之际,宝区血庙,了不经意,惟眷眷一妇人,悲歌怅饮,情不自禁。高帝非天人欤?能决意于太公、吕后,而不能决意于戚夫人。杯羹可分,则笑自若。羽翼已成,则欷不止。乃知尤物移人,虽大智大勇不能免。由是言之,“世上无如人欲险”,信哉!
尧不以天下与丹朱而与舜,世皆谓圣人至公无我,知爱天下而不知爱其子。余谓帝尧此举,固所以爱天下也,尤所以爱丹朱也。异时云行雨施,万国咸宁,虞宾在位,同其福庆,则安家而厚苍生,两得之矣。若使其以傲虐之资,轻居臣民之上,则毒四海,不有南巢之放,必有牧野之诛,尚得为爱之乎?曾子曰:“君子爱人以德。”庞德公曰:“吾遗子孙以安。”尧舜之于子,亦不过爱之以德,遗之以安耳。故爱子者,入之常情也,尧舜岂外人之常情以为异哉?故其书曰“典”。
项平甫作《信美楼记》云:“王仲宣之言曰:‘虽信美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自仲宣至今,千有余年,文士一词,曰‘此思归之曲也’。曾未有考其文而论其心者。盖仲宣,汉贵公孙也。少依王室,世受国恩,虽遁身南夏,而系志西周,彼以为抚清、漳、曲、沮之流,不若灞、氵产、泾、渭之速清也;览昭丘、陶牧之胜,不若终、、吴、华之亟平也。冀道路之一开,忧日月之逾迈,故戛然以是为不可久留。盖士之出处不齐久矣。充仲宣之赋,当与子美《岳阳楼》五言,太白《凤凰台》长句同帙而共编,不当与张翰思吴之叹,班超玉门之书,马援浪泊西里之念,杂然为一议状也。”平甫此论,得仲宣之心矣。仲宣不依曹、黄、二袁,而依刘表,意亦可见。故仲宣之忠于汉,陶渊明之忠于晋,罗昭谏之忠于唐,皆诗人文士之识大义有气节者。楼乃胡仲方为荆南抚干时所建,杨诚斋题诗云:“大资孙子大参孙,磊隗胸中万卷横。楼上已堆千古恨,晚潮更作断肠声。”“古有仲宣今仲方,二楼分贮一秋江。散怀幸有杯中物,莫下南窗下北窗。”亦平甫之意也。
朱温父诚,以五经教授乡里,号朱五经。温为节度使,其母王氏犹佣食萧县刘崇家。始迎以归,温举觞为寿,启曰:“朱五经平生读书,不登一第,有子为节度使,无忝于先人矣。”母侧然良久,曰:“汝能至此,可谓英特,然行义未必如先人也。”贤哉此媪,深哉此言。其于朱五经之学,必概尝有闻矣。温篡位之日,与宗戚饮博。酒酣,其兄全昱,忽投琼击盆中进散,睨曰:“朱三,尔砀山一百姓,从黄巢为盗,天子用汝为四镇节度使,于汝何负?而灭唐家三百年社稷!吾行见汝赤其族矣,何以博为?”全昱此言,亦甚贤也。然则温之父贤,母又贤,兄又贤,独温凶德耳。苟卿谓人性恶,其然,岂其然乎?
杜诗有反言之者,如云“久扌弃野鹤如双鬓”,若正言之,当云“双鬓如野鹤”也。又云“黄鹄高于五尺童,化为白凫似老翁”,若正言之,当云“五尺童时似黄鹄,化为老翁似白凫”也。他如“红豆啄残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亦然。《左氏传》曰“室于怒,市于色”,曾南丰曰“室于义,涂于叹”,皆如此类。
◎丙编
余为临川郡从事逾年。考举粗足,侍御史叶大有忽劾余罢官。临汝书院堂长黄景亮曰:“鹤林纵未通金闺之籍,殆将增《玉露》之编乎?”余谢不敢当也。还山数月,丙编遂成。时宋淳壬子,庐陵罗大经景纶。
●丙编·卷一
朱文公告陈同父曰:“真正大英雄人,却从战战兢兢、临深履薄处做将出来,若是气血粗豪,却一点使不着也。”此论于同父,可谓顶门上一针矣。余观大禹不矜不伐,愚夫愚妇皆谓一能胜予,而凿龙门,排伊阙,明德美功,被于万世。周公不骄不吝,劳谦下士,而东征三年,赤舄几几,履谗历变,卒安周室。孔子恂恂于乡党,在宗庙朝廷,似不能言者,而却莱夷、堕三都、诛少正卯,便有一变至道气象。此皆所谓真正大英雄也。后世之士,残忍克核、能聚敛、能杀戮者,则谓之有才。闹邻骂坐、无忌惮、无顾藉者,则谓之有气。计利就便、善捭阖、善倾覆者,则谓之有智。一旦临利害得丧、死生祸福之际,鲜有不颠沛错乱、震惧陨越而失其守者,况望其立大节,弭大变,撑住乾坤,昭洗日月乎!此无他,任其气禀之偏,安其识见之陋,骄恣傲诞,不知有所谓战战兢兢、临深履薄之工夫故也。
东坡《大悲阁记》云:“观世音由闻而觉。始于闻,而能无所闻。始于无所闻,而能无所不闻。能无所闻,虽无身可也。能无所不闻,虽千万亿身可也,而况于手与目乎!虽然,非无身无以举千万亿身之众,非千万亿身无以示无身之至。”又云:“吾将使世人左手运斤,而右手执削,目数飞鸿,而耳节鸣鼓,首肯旁人,而足识梯级,虽有智者,有所不暇矣,而况千手异执,而千目各视乎?及吾宴坐,寂然心念凝默,湛然如大明镜,人鬼鸟兽,杂陈乎吾前。色声香味,交通乎吾体。心虽不起,而物无不接,必有道耶?千手之出,干目之运,虽未可得见,而理则具矣。彼佛菩萨亦然,虽一身不成二佛,而一佛能遍河沙诸国,非有他也,触而不乱,至而能应,理有必至,而何独疑于大悲乎?”东坡之论明畅,大概千手千眼,以理言,非以形言也。昔有僧折臂作偈云:“大悲千眼并千手,大丈夫儿谁不有。老僧今日折一支,尚存九百九十九。”《庄子》:“鲁有兀者叔山无趾,踵见仲尼。仲尼曰:‘子不谨,前既犯患若是矣。虽今来,何及矣!’无趾曰:‘吾惟不知务而轻用吾身,吾是以亡足。今吾来也,犹有尊足者存,吾是以务全之也。’”尊足,即此性也,僧偈正此意。佛本于老庄,于此尤信。孝宗皇帝喜球马,偶伤一目。金人遣贺生辰使来,以千手眼白玉观音为寿,盖寓相谑之意。上命迎入径山,邀使者同往。及寺门,住持僧说偈云:“一手动时千手动,一眼观时千眼观。幸自太平无一事,何须做得许多般。”使者闻之惭。太史公所谓谈言微中,亦足以解纷,信矣。余尝即吾儒之说推之,人主以一身立乎巍巍之上,以一心运乎茫茫之中,不出户而知天下,不下堂而理四海。前旒蔽明,若无见也,而无所不见;高拱穆清,若无为也,而无所不为。自九族睦、百工时,极而至于兆民安、万物育、四夷来,天地两间,裁成参赞,无一欠缺,非千手千眼乎!
孙何帅钱塘,柳耆卿作《望海潮》词赠之云:“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重湖叠清佳。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此词流播,金主亮闻歌,欣然有慕于“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遂起投鞭渡江之志。近时谢处厚诗云:“谁把杭州曲子讴?荷花十里桂三秋;那知草木无情物,牵动长江万里愁。”余谓此词虽牵动长江之愁,然卒为金主送死之媒,未足恨也。至于荷艳桂香,妆点湖山之清丽,使士夫流连于歌舞嬉游之乐,遂忘中原,是则深可恨耳。因和其诗云:“杀胡快剑是清讴,牛渚依然一片秋。却恨荷花留玉辇,竟忘烟柳汴宫愁。”盖堵康之乱,有题诗于旧京宫墙云:“依依烟柳拂宫墙,宫殿无人春昼长。”
《楚辞》云:“餐秋菊之落英。”释者云:落,始也。如《诗·访落》之落,谓初英也。古人言语多如此,故以乱为治,以臭为香,以扰为驯,以慊为足,以特为匹,以原为再,以落为萌。
岳阳有酒香山,相传古有仙酒,饮者不死。汉武帝得之,东方朔窃饮焉。帝怒,欲诛之。方朔曰:“陛下杀臣,臣亦不死,臣死,酒亦不验。”遂得免。方朔数语。圆转简明,意其窃饮以发此论,盖风武帝之求长生也。
高宗尝问张魏公:“卿儿想甚长成?”魏公对曰:“臣子┉年十四,脱然可与语圣人之道。”及隆兴初,张魏公督师,南轩以内机入奏,引见于德寿宫。首问魏公起居饮食状,又问卿几岁,对曰:“臣年三十一。”又问卿母安否,对曰:“久失所恃。”上愀然久之,曰:“朕记卿父再娶时,以无继嗣,曾来商量。卿父曾奏,欲令卿来见,今次方得见卿。朕与卿父,义则君臣,情同骨肉,卿行奏来,有香茶与卿父为信。”呜呼!君臣相与,其恩意乃至是哉!或者乃谓高宗晚年追悼明受,不满于魏公,至有“宁失天下,不用张浚”之言,殆不然也。
杜陵《病楠》诗曰:“犹含栋梁具,无复霄汉志。良工古昔少,识者出涕泪。”伤贤者之老病而不获用也。又曰:“种榆水中央,成长何容易!截承金露盘,袅袅不自畏。”言少不更事之人,无所涵养,而骤膺拔擢,以当重任,力绵才腐,凛凛危亡,而曾不知畏也。又《舟中上水遣怀》诗云:“篙工密逞巧,气若酣杯酒。歌讴互激烈,回斡明授受。善知应触类,各藉颖脱手。古来经济才,何事独罕有?”盖叹舟人操舟,尚有妙手,而整顿乾坤,独未见妙手也。盖方天宝间,杜陵少壮之时,虽乱离瘼矣,而人才尚多,故《洗兵马行》曰:“成王功大心转小,郭相谋深古来少。司徒清鉴悬明镜,尚书气与秋天杏。二三豪俊为时出,整顿乾坤济时了。”又云:“张公一生江海客,身长九尺须眉苍。征起适遇风云会,扶颠始知筹策良。”盖幸其所以支撑世变者,尚有人也。及杜陵晚岁,《八哀》之诗既作,则一时豪杰,或老或死,而后来者,未有其人。此病楠、种榆之叹,舟师妙手之叹,意益婉而词益哀。呜呼!此唐室所以终不振乎!本朝元丰间,洛阳诸老为耆英会,图形赋诗,一时夸为盛事。而识者悲之曰,此皆仁宗所养之君子,至是而皆老矣。升降消长之会,过此甚可畏也。时林行己曰:“天将祚其国,必祚其国之君子。观其君子之众多如林,则知其国之盛;观其君子之落落如晨星,则知其国之衰;观其君子之康宁福泽、如山如海,则知其为太平之象;观其君子之摧折顿挫,如湍舟,如霜木,则知其为衰乱之时。”又曰:“天将使建中为崇宁,则不使范忠宣复相于初元;天将使宣和为靖康,则不使刘陈二忠肃遗于数岁。”皆至论也。
诗家用“遮莫”字,盖今俗语所谓“尽教”者是也。故杜陵诗云,“已扌弃野鹤如双鬓,遮莫邻鸡下五更”,言鬓如野鹤,已扌弃老矣。尽教邻鸡下五更,日月逾迈,不复惜也。而乃有用为禁止之辞者,误矣。
洛阳人谓牡丹为花,成都人谓海棠为花,尊贵之也。亦如称欧阳公、司马公之类,不复指其名字称号。然必其品格超绝,始可当此。不然,则进而君公,退而尔汝者多矣。
卫灵公与夫人夜坐,闻车声辚辚,至阙而止,过阙复有声。公问夫人曰:“知此为谁?”夫人曰:“此蘧伯玉也。”公曰:“何以知之?”夫人曰:“妾闻礼,下公门,式路马,所以广敬也。夫忠臣与孝子,不为昭昭信节,不为冥冥惰行。蘧伯玉,卫之贤大夫也,仁而有智,敬于事上,此其人必不以暗昧废礼,是以知之。”公使人视之,果伯玉也。《中庸》曰:“君子之所不可及者,其唯人之所不见乎!”伯玉可谓真君子矣。细考《论语》,夫子所与友者,仅见伯玉一人。伯玉使人于夫子,而夫子问其起居。则金石交情,可以略见。伯玉之躬行纯一如此,宜夫子乐与之交也。夫人即南子也。南子有淫行,然观其所言,醇粹正大,有后世老师宿儒之所不能道者。且知伯玉之贤,而又知伯玉之所以贤,何其明也。乃知以卫灵之无道、南子之淫,奚而不丧者,非止仲叔圉、祝它、王孙贾辈之功而已。又知夫子之所以见南子者,盖以见识议论如此,倘能改行,或者尚可辅卫灵公以有为。子路不说,是未知夫子之心也。然南子知贤者不为冥冥惰行,而卒不能回光内照,改其淫。灵公因南子之言,固宜识伯玉之为忠臣矣,然卒不授之以政。信乎,知善非难,行善为难;知贤非难,用贤为难也。
有良家女流落可叹者,余同年李南金赠以词曰:“流落今如许。我亦三生杜牧,为秋娘著句。先自多愁多感慨,更值江南春暮。君看取,落花飞絮。也有吹来穿绣幌,有因风飘堕随尘土。人世事,总无据。佳人命薄君休诉。若说与,英雄心事,一生更苦。且尽尊前今日意,休记绿窗眉妩。但春到,儿家庭户。幽恨一帘烟月晓,恐明年,雁亦无寻处。浑欲倩,莺留住。”此词凄婉顿挫,不减古作者。《南史》:齐范缜谓竟棱王子良曰:“人生如树花同发,随风而散,或拂帘幌坠茵席之上,或关篱墙落粪溷之中。坠茵席者,殿下是也;落粪溷者,下官是也。”此词前阕,盖祖此说。南金自号三溪冰雪翁,尤工于诗。有《江头吟》云:“儿时盛气高于山,不信壮士有饥寒。如今一杯零落酒,风雨蚀尽征袍单。侧立昆奴面铁色,楚客不言未吹笛。关山有月无人声,自是江头渚花发。渚花春少未得妍,凝立青山围水天。杜鹃故态不识事,尽情叫入青风烟。壮士未握边头槊,旄头如月几时落。如今世界不爱贤,看取青峰白云角。呜呼一歌兮歌已怨,壶中无酒可续咽。”盖模拟少陵之作,词旨清婉可爱。
岭南人以槟榔代茶,且谓可以御瘴。余始至不能食,久之,亦能稍稍。居岁余,则不可一日无此君矣。故尝谓槟榔之功有四:一曰醒能使之醉。盖每食之,则醺然颊赤,若饮酒然。东坡所谓“红潮登颊醉槟榔”者是也。二曰醉能使之醒。盖酒后嚼之,则宽气下痰,余酲顿解。三曰饥能使之饱。盖饥而食之,则充然气盛,若有饱意。四曰饱能使之饥。盖食后食之,则饮食消化,不至停积。尝举似于西堂先生范叟。曰:“子可谓‘槟榔举主’矣。然子知其功,未知其德,槟榔赋性疏通而不泄气。禀味严正而有余甘。有是德,故有是功也。”
曲端在陕西,甚有威望。张魏公宣抚,首擢用之。金人万户娄室与撤离曷等寇州,端击败之。至白店原,又大败之。撤离曷乘高望师,惧而号哭,金人因目之为“啼哭郎君”。后以端恃功骄恣,废不用。又惧其得士心,竟杀之。自端之死,众心稍离。金再入,战于富于。我师诈张端以惧敌。娄室知端已死,拊掌笑曰:“何绐我也。”于是尽锐力攻,我师败绩,自是陕西非我有矣。淳熙间,议高庙配享,洪景卢举此为魏公罪,迄不得侑食。昔孔明斩马谡,已为失计。魏公袭其事,几于自坏万里长城。至于诈张端,尤为拙谋,徒足以召敌人之笑,沮我师之气耳。端亦知书,尝作诗云:“破碎山河不足论,几时重到渭南村。”昔人诗:“欲挂衣冠神武门,先寻水竹渭南村”,此事也。
市璞宝燕石,煮箦食蟛蜞。识者少也。
孟子言求放心,而康节邵子曰:“心要能放。”二者天渊悬绝。盖放心者,心自放也。心放者,吾能放也。放心者,如鸡豚出于埘栅,不求则不得。心放者,如鹰隼翔于云霄,而绦镟固在吾手也。众人之心易放,圣贤之心能放。易放者流荡,能放者开阔。流荡者,失其本心。开阔者,全其本心。
余家藏山谷八大字云:“作德日休,为善最乐。”摘经史语,混然天成。可置座右。
《周礼注》:六谷:余、黍、稷、粱、麦、。六清:水、浆、醴、京、曾、酏。七菹:韭、菁、茆、葵、芹、、笋。六兽:麋、鹿、熊、、野豕、兔。六禽:雁、鹑、、雉、鸠、鸽。五药:草、木、虫、石、谷。
陆象山少年时,常坐临安市肆观棋,如是者累日。棋工曰:“官人日日来看,必是高手,愿求教一局。”象山曰:“未也。”三日后却来,乃买棋局一副,归而悬之室中。卧而仰视之者两日,忽悟曰:“此《河图》数也。”遂往与棋工对,棋工连负二局。乃起谢曰:“某是临安第一手棋,凡来着者,皆浇一先。今官人之棋,反饶得某一先,天下无敌手矣。”象山笑而去。其聪明过人如此。其子弟每喜令其着棋,尝与包敏道书云:“制子初时与春弟颇不能及,今年反出春弟之下,近旬日棋又甚进,春弟又少不逮矣。凡此,皆在其精神之盛衰耳。”
汉文帝以七月己亥崩,乙巳葬,才七日耳。与窭人之家,敛手足形还葬者何以异?景帝必不忍以天下俭其亲,此殆文帝之顾命也。虽未合中道,见亦卓矣。文帝此等见解,皆白黄老中来。
欧阳公问一僧曰:“古之高僧,有去来然者,何今世之鲜也?”僧曰:“古人念念在定慧,临终安得而乱?今人念念在散乱,临终安得而定?”公深然之。此说却是正理,如吾儒易箦结缨之类,皆是平日讲贯得明,操守得定,涵养得熟,视生死如昼夜,故能如此不乱。静春先生刘子澄,朱文公高弟也。病革,周益公往拊之曰:“子澄澄其虑。”静春开日微视曰:“无虑何澄?”言讫而逝。
或问杜陵诗云“日月笼中鸟,乾坤水上萍”,何也?余曰,此自叹之词耳。盖拘束以度日月,若鸟在笼中,漂泛于乾坤间,若萍浮水上。本是形容凄凉之意,乃翻作壮丽之语。东坡《雪》诗“冻合玉楼寒起粟,光摇银海眩生花”,亦此类。
文章一小技,于道未为尊,此论后世之文也。文者,贯道之器,此论古人之文也。天以云汉星斗为文,地以山川草木为文,要皆一元之气所发露,古人之文似之。巧女之刺绣,虽精妙绚烂,才可人目,初无补于实用,后世之文似之。
尹穑,字少稷,博学工文,杜门读书,不汲汲于仕进。诸公荐之,与陆务观同赐出身。少稷言行有法,又通世务,时论翕然归重。尝论减年赏典,当与实历对使。孝宗用其说,至今行之。后乃附丽汤思退,力排张魏公,以是除谏议,公论始薄之。厥后贬岭南累年,蒙恩北归。周益公素与之善,便道来访。谓益公曰:“某三十年闭户读书,养得少名望,思之不审,所得于彼者几何?而破坏扫地,虽悔何及!”怅然者久之。益公每举以为士大夫之戒。张文潜作《陈汤沦》,末云:“昔有韩患秦之无厌也,下令曰:‘有能得秦王者,寡人与之国。’大夫皆谏曰:‘赏不可以若是其重也。’。韩王笑曰:‘得秦王而寡人与之国,是赏有再乎?且得秦王矣,寡人其忧无国哉?”一本云:“昔者魏国患河,其边之臣起徙而决之赵。魏王大喜,赏其臣以十县。其相谏曰:‘守边而徙河,犯官也。从而赏之,王之臣无守职者矣。’魏王笑曰:‘子忧过矣,有功于魏者,有比于徙河者乎?魏无二河,则徙河之赏无再也。’”二事皆切,而徙河之事尤胜。盖徙河犯官,有矫制之意。
世传吕洞宾,唐进士也。诣京师应举,遇钟离翁于岳阳,授以仙诀,遂不复之京师。今岳阳飞吟亭,是其处也。近时有题绝句于亭上云:“觅官千里赴神京,钟老相传盖便倾。未必无心唐事业,金丹一粒误先生。”余酷爱其旨趣,盖夫子告沮溺之意也。
四方以西为尊。王者之庙,太祖坐西,所谓正太祖东向之位是也。三昭则坐北面南,故谓之昭。昭,明也,向南面之明也。三穆则坐南面北,故谓之穆。穆,幽也。向北面之幽也。今朝廷之上,群臣皆自东阶而升,不敢升自西阶,非特嫌。若宾主敌体,亦以西为尊也。班孟坚《西都赋》曰“左戚右平”。左,东也,东则为戚。若世所谓涩道,乃群臣所由登降之阶也。右,西也,西则为平,而不为城也。凡宾主之席,主东而宾西,亦所以尊宾也。非谓东尊于西,而使宾次主也。故礼客降一等,则就主人之阶。盖客不敢自西阶为宾主礼,欲自东阶随主人而升也。主人辞,客乃复位。盖主人不许,客然后自西阶升也。
唐狄归昌诗云:“马嵬烟柳正依依,重见銮舆幸蜀归。泉下阿蛮应有语,这回休更罪杨妃。”杜陵诗云:“朝廷虽无幽王祸,得不哀痛尘再蒙。”盖幽王以褒姒而致犬戎之祸,明皇以妃子而致禄山之变,正相似也。今无妃子之孽矣,而銮舆乃再蒙尘,何哉?此其胎变稔祸,必有出于女宠之外者矣,是不可不哀痛而悔艾矣。诗意与狄归昌同。而其侧怛规戒,涵蓄不露,则大有迳庭矣。
自大舜称禹,不过勤俭两字,况下于禹者,可以不勤不俭乎?余于《乙编》尝论俭有四益。勤亦有三益。盖民生在勤,勤则不匮。一夫不耕,必受其饥;一妇不蚕,必受其寒。是勤可以免饥寒也。农民昼则力作,夜则颓然甘寝,故非心淫念,无从而生。晋公父文伯之母曰:“瘠土之民,莫不向义,劳也。”渊明诗曰:“田家岂不苦,弗获辞此难,四体诚乃疲,而无异患干。”是勤可以远淫辟也。户枢不蠹,流水不腐,周公论三宗文王之寿,必归之《无逸》。吕成公释之曰:“主静则悠远博厚,自强则坚实精明,操存则血气循轨而不乱,收敛则精神内守而不浮。”是勤可以致寿考也。
何斯举云:壬寅正月,雨雪连旬,忽尔开霁,闾里翁媪相呼贺曰:“黄绵袄子出矣!”因作歌以纪之。此名甚新,但所以作歌未甚惬人意。乃更为补作一绝句云:“范叔绵袍暖一身,大裘只盖洛阳人。九州四海黄绵袄,谁似天公赐予均。”白乐天诗云:“安得大裘长万丈,与君都盖洛阳人。”
渡江初,吕元直为相,堂厨每厅日食四千,至秦会之当国,每食折四十余千。执政有差,于是始不会食。胡明仲侍郎曰:“虽欲伴食,不可得矣。”
●丙编·卷二
叶水心曰:“国初宰相权重,台谏侍从,莫敢议己。至韩琦、范仲淹,始空贤者而争之,天下议论相因而起,朝廷不能主令而势始轻。虽贤否邪正不同,要为以下攻上,为名节地可也,而未知为国家计也。然韩、范既以此取胜,及其自得用,台谏侍从方袭其迹,朝廷每立一事,则是非蜂起,哗然不安。昔郑子孔为载书,诸司门子弗顺,将杀之,子产止之。人请为之焚书,子孔不可。子产以为众怒难犯,专欲难成,迄焚而后定。然及子产自为相,却不知此,直云礼义不愆,何恤人言。盖韩、范之所以攻人者,卒其所以受攻而无以处此,是以虽有志而无成也。至如欧阳修,先为谏官,后为侍从,尤好立沦。士之有言者,皆依以为重,遂以成俗。及濮园议起,未知是非所在,而倾国之人,回戈向之。平日盛美,一朝隳损,善人君子,化为仇敌。然则欧阳氏之所以攻之者,亦其所以受攻而不自知也。”水心之论如此。余谓国初相权之重,自艺祖鼎铛有耳之说始。赵韩王定混一之谋于风雪凌厉之中,销跋扈之谋于杯觞流行之际,真社稷臣矣。雷德骧何人,乃敢议之,宜艺祖之震怒也。乃若持盈守成之时,则权不可以不重,亦不可以过重。东坡所谓奸臣之始,以台谏折之而有余,及其既成,以干戈取之而不足,则台谏侍从之敢言,乃国势之所恃以重也,岂反因此而势轻哉?水心之说,乃张方平之遗论也。方平之论,前辈固已深辟之矣。范公当国不久,韩公当国时,最被司马温公激恼,然韩公包容听受,无几微见于颜面。常朝一不押班,王陶至便指为跋扈,而公亦无愠色。盖己为侍从台谏,则能攻宰相之失;己为宰相,则能受侍从台谏之攻。此正无意无我、人己一视之道,实贤人君子之盛德,亦国家之美事也。岂有己则能攻人,而人则不欲其攻己哉!谚云:“吃拳何似打拳时。”此言虽鄙,实为至论。惟欧阳公为谏官侍从时,最号敢言。及为执政,主濮园称亲之议,诸君子哗然起而攻之,而欧阳公乃不能受人之攻,执之愈坚,辩之愈激,此则欧公之过也。公自著《濮议》两篇,其间有曰:“一时台谏谓因言得罪,犹足取美名,是时圣德恭俭,举动无差。两府大臣,亦各无大过,未有事可以去者,惟濮议未定,乃曰,此好题目,所谓奇货不可失也,于是相与力言。”欧公此论,却欠反思。若如此,则前此己为谏官侍从时,每事争辩,岂亦是贪美名、求奇货、寻好题目耶!余尝作《濮议》诗云:“濮园议起沸乌台,传语欧公莫怨猜。须记上坡持橐日,也曾寻探好题来。”
告命自九品而上,角轴二等,以大小别之,此其卑也。染牙以为经,凡五等,升朝历数而上也,而穗草为尊。锦票其端,凡四等,而细球之锦配穗草。告身皆制绫为之。玳瑁轴素绘二等,而绘为尊。告身五彩,而又有紫丝法锦囊其外。其小异者,锦之红绿耳。犀轴亦二等,藻绘虽同,而大小有别,三品通用也。丝囊如玳瑁,而锦票又不同,告身亦如之,而加以金缕,此人臣一品之极也。宫掖之严,帝姬之亲,大略七等。镌犀为轴,雕玉以为龙,告身五彩丝囊,票首纯红,而绘如雕玉者最高,以近君也。犀轴丝囊为最高,而绘皆云凤者次之。玳轴者又次之。绘事如玳瑁,而告纸损其三者又次之。自此而下,三等皆紫丝法锦,虽有差次,始浸卑矣。宰相亲王赠封,视紫丝高者。执政赠封,视次者。其上四等,明有尊,不敢迩也。丝囊之制,以小铃十系之。按式名曰“分钅沓”,黄金、途金、白金三等。外廷之系,惟白金耳。侍从庶僚所封,视其官。蕃官祠宇所封,从其秩。合而陈之,二十有八等,品位愈高,则物采愈华。此游默斋所记本朝之制也,甚详明。
范晔作东汉史,为方士立传,如左慈之事,妖怪特甚,君子所不道,而乃大书特书之,何其陋也。曹子建《辨道论》曰:“世有方士,吾王悉所招致。甘陵有甘始,庐江有左慈,阳城有郄俭,善辟谷,悉号数百岁。所以集之魏国者,诚恐此人挟奸宄以欺众,行妖恶以惑民,岂复欲观神仙于瀛洲,求安期于边海,释金辂而顾云舆,弃文骥而求飞龙哉?”子建此论,其识过范哗远矣。汉武帝刻意求仙,至以爱女妻方士,可谓颠倒之极。末年乃忽悔悟曰:“世岂有仙者?节食服药,差可少病耳。”此论却甚确。近时刘潜夫诗云:“但闻方士腾空去,不见童男入海回。无药能令炎帝在,有人曾哭老聃来。”
卢景亮言:“足食足兵而人才足用,则天下不难理矣。”著论曰《三足记》。
范叟为广西宪,会僚属小酌,曰:“今日之集,非特不谈风月,亦且不论文章,只说政疵民病。”众皆唯唯。余从容曰:“若谈夫子、孟轲之文章,以浇光风霁月之胸次,则民吾同胞,物吾同与也。痒こ疾痛,举切吾身,施之有政,当有本末先后,而民病庶乎有瘳矣。”叟甚喜,不以为忤。叟号西堂先生,开明练达,遇事如破竹。性刚介,有不可,必达其意而后止。在广西岁余,丐祠归养亲。发奏牍之日,即出台治,寓僧舍,不请俸给钱。将漕湖南,总所专人来索钱,在庭咆哮无礼,命杖而黥之。既毕,上章自劾,乞归田里,总所迄不敢害。朝廷为颁召命,然竟卒于湖南。其将卒也,请僚属入卧内,命吏取案牍来,处榻判结数事。既毕,又曰:“某县有母诉其子者,此关系风教,不可不施行。”命取来,又判讫。略言及身后事,与僚属揖别,须臾已逝矣。其精爽不乱如此。有《对越集》百卷行于世,皆其历任判断之语也。近年门生故吏合辞请于朝,特谥清敏。余初任为容南法掾,才数月,偶留帅幕。叟忽袖中出职状一纸畀余,余辞以未书一考,不当受。叟曰:“固也,子亦漫收之,若书一考,而某未以罪去,则可以放散。不然,亦聊见某具一只眼耳。”又曰:“非特不必以诗文相惠,明日亦不必到客位。”因言近日来谀风可羞,长官招僚属一杯。其初招也,则有所谓谢请。其既毕也,又有所谓谢会。一杯之酒,两至客位,行之者不以为耻,此何等风俗耶!小官不足责,推其原,皆由长官无见识,妄自尊大,遂成此风。此虽小事,然摧坏小官气节,关系却大。”
《周礼》:“庖人共祭祀之好羞。”郑康成注云:好羞,谓四时所谓膳食。若荆州之蟹鱼,扬州之蟹胥。陆德明音释云:蟹、酱也。山谷诗云:“蟹胥与竹萌,乃不美羊腔。”
或曰,用兵之法,杀人如刈草,使钱如使水。余曰,军无赏,士不往;军无财,士不来。使钱如使水可也,乃若杀人如刈草,则非至论。夫军事固以严济,然礼乐慈爱,战所蓄也。所以不得已而诛不用命者,盖一有逗挠乱行,则三军暴骨矣。诛一人,所以全千万人,岂以多杀为能、以嗜杀为贵哉?若如所言,则赵充国、王忠嗣、曹彬反不若白起辈矣。
杨东山尝谓余曰:“文章各有体,欧阳公所以为一代文章冠冕者,固以其温纯雅正,蔼然为仁人之言,粹然为治世态音,然亦以其事事合体故也。如作诗,便几及李杜。作碑铭记序,便不减韩退之。作《五代史记》,便与司马子长并驾。作四六,便一洗《昆》体,圆活有理致。作《诗本义》,便能发明毛、郑之所未到。作奏议,便庶几陆宣公。虽游戏作小词,亦无愧唐人《花间集》。盖得文章之全者也。其次莫如东坡,然其诗如武库矛戟,已不无利钝。且未尝作史,藉令作史,其渊然之光,苍然之色,亦未必能及欧公也。曾子固之古雅,苏老泉之雄健,固亦文章之杰,然皆不能作诗。山谷诗骚妙天下,而散文颇觉琐碎局促。渡江以来,汪、孙、洪、周,四六皆工,然皆不能作诗,其碑铭等文,亦只是词科程文手段,终乏古意。近时真景元亦然,但长于作奏疏。魏华甫奏疏亦佳,至作碑记,虽雄丽典实,大概似一篇好策耳。”又云:“欧公文,非特事事合体,且是和平深厚,得文章正气。盖读他人好文章如吃饭,八珍虽美而易厌,至于饭,一日不可无,一生吃不厌。盖八珍乃奇味,饭乃正味也。”
绍定辛卯临安之火,比辛酉之火加五分之三,虽太庙亦不免,而史丞相府独全。洪舜俞诗云:“殿前将军猛如虎,救得汾阳令公府,祖宗神灵飞上天,可怜九庙成焦土。”时殿帅乃冯时也,人言籍籍,迄今不免责。
韩蕲王之夫人,京口娼也。尝五更入府,伺候贺朔。忽于庙柱下见一虎蹲卧,鼻息ぴぴ然,惊骇亟走出,不敢言。已而人至者众,往复视之,乃一卒也。因蹴之起,问其姓名,为韩世忠。心异之,密告其母,谓此卒定非凡人。乃邀至其家,具酒食,至夜尽欢,深相结纳,资以金帛,约为夫妇。蕲王后立殊功,为中兴名将,遂封两国夫人。蕲王尝邀兀术于黄天荡,几成擒矣。一夕,凿河遁去。夫人奏疏言世忠失机纵敌,乞加罪责。举朝为之动色,其明智英伟如此。
乾道间,林谦之为司业,与正字彭仲举游天竺。小饮论诗,谈到少陵妙处,仲举微醉,忽大呼曰:“杜少陵可杀!”有俗子在邻壁闻之,遍告人曰:“有一怪事,林司业与彭正字在天竺谋杀人。”或问所谋杀者为谁,曰:“杜少陵也,不知是何处人。”闻者绝倒,喧传缙绅间。余谓此言亦不足怪,若曹操之于杨德祖,隋炀之于薛道衡,盖真杀之矣。
姜尧章学诗于萧千岩,琢句精工。有诗云:“夜暗归云绕柁牙,江涵星影雁团沙。行人帐望苏台柳,曾与吴王扫落花。”杨诚斋喜诵之。尝以诗《送江东集归诚斋》云:“翰墨场中老斫轮,真能一笔扫千军。年年花月无虚日,处处江山怕见君。箭在的中非尔力,风行水上自成文。先生只可三千首,回视江东日暮云。”诚斋大称赏,谓其冢嗣伯子曰:“吾与汝弗如姜尧章也。”报之以诗云:“尤萧范陆四诗翁,此后谁当第一功。新拜南湖为上将,更差白石作先锋。可怜公等皆痴绝,不见词人到老穷?谢遣管城侬已晚,酒泉端欲乞疏封。”南湖谓张功父也,尧章自号白石道人。潘德久赠诗云:“世间官职似樗蒲,采到枯松亦大夫。白石道人新拜号,断无缴驳任称呼。”时黄岩老亦号白石,亦学诗于千岩,诗亦工,时人号“双白石”云。
淳熙中,王季海为相,奏起汪玉山为大宗伯知贡举,且以书速其来。玉山将就道,有一布衣之友,平生极相得,屡黜于礼部,心甚念之。乃以书约其胥会于富阳一萧寺。与之对榻,夜分密语之曰:“某此行,或者典贡举,当特相牢笼。省试程文《易》义冒子中,可用三古字,以此为验。”其人感喜。玉山既知举,搜《易》卷中,果有冒子内用三古字者,遂竟批上,置之前列。及拆号,乃非其友人也,私窃怪之。数日,友人来见,玉山怒责之曰:“此必足下轻名重利,售之他人,何相负乃如此!”友人指天誓日曰:“某以暴疾几死,不能就试,何敢漏泄于他人?”玉山终不释然。未几,以古字得者来谒,玉山因问之曰:“老兄头场冒子中用三古字,何也?”其人泯默久之,对曰:“兹事甚怪,先生既问,不敢不以实对。某之来就试也,假宿于富阳某寺中,与寺僧闲步庑下,见室中一棺,尘埃漫漶,僧曰:‘此一官员女也,殡于此十年矣,杳无骨肉来问,又不敢自葬之。’因相与默然。是夕,梦一女子行庑下。谓某曰:‘官人赴省试,妾有一语相告,此去头场冒子中可用三古字,必登高科,但幸勿相忘,使妾朽骨,早得入土。’既觉,甚怪之。遂用前言,果叨前列,近已往寺中葬其女矣。”玉山惊叹。此事冯此山可久为余言,虽近于语怪,然亦不可不传,足以祛人二蔽:一则功名富贵,信有定分。有则鬼神相之,无则虽典贡举者欲相牢笼,至于场屋亦不能入,此岂人之智巧所能为乎?一则人发一念,出一言,虽昏夜暗室,人所不知,而鬼神已知之矣。彼欲自欺于冥冥之中,而曰莫予云觏者,又惑之甚者也。
隆兴初,张真父自殿中侍御史除起居郎,孝宗玉音云:“张震知无不言,言皆当理。”令载之训词。大哉王言!”真台谏之金科玉条也。
张循王之兄保,尝怨循王不相援引,循王曰:“今以钱十万缗、卒五千付兄,要使钱与人流转不息,兄能之乎?”保默然久之,曰:“不能。”循王曰:“宜弟之不敢轻相援引也。”王尝春日游后圃,见一老卒卧日中,王蹴之曰:“何慵眠如是!”卒起声喏,对曰:“无事可做,只得慵眠。”王曰:“汝会做甚事?”对曰:“诸事薄晓,如回易之类,亦粗能之。”王曰:“汝能回易,吾以万缗付汝,何如?”对曰:“不足为也。”王曰:“付汝五万。”对曰:“亦不足为也。”王曰:“汝需几何?”对曰:“不能百万,亦五十万乃可耳。”王壮之,予五十万,恣其所为。其人乃造巨舰,极其华丽。市美女能歌舞音乐者百余人,广收绫锦奇玩、珍羞佳果及黄白之器;募紫衣吏轩昂闲雅若书司、客将者十数辈,卒徒百人。乐饮逾月,忽飘然浮海去,逾岁而归。珠犀香药之外,且得骏马,获利几十倍。时诸将皆缺马,惟循王得此马,军容独壮。大喜,问其何以致此,曰:“到海外诸国,称大宋回易使,谒戎王,馈以绫锦奇玩。为具招其贵近,珍羞毕陈,女乐迭奏。其君臣大悦,以名马易美女,且为治舟载马,以珠犀香药易绫锦等物,馈遗甚厚,是以获利如此。”王咨嗟褒赏,赐予优渥。问能再往乎,对曰:“此戏幻也,再往则败矣,愿仍为退卒老园中。”呜呼!观循王之兄与浮海之卒,其智愚相去奚翅三十里哉!彼卒者,颓然甘寝苔阶花影之下,而其胸中之智,圆转恢奇乃如此。则等而上之,若伊吕管葛者,世亦岂尽无也哉!特莫能识其人,无繇试其蕴耳。以一弊衣老卒,循王慨然捐五十万缗畀之,不问其出入,此其意度之恢弘,固亦足以使之从容展布以尽其能矣。勾践以四封之内外付种、蠡,汉高皇捐黄金四十万斤于陈平,由此其推也,盖不知其人而轻任之,与知其人而不能专任,皆不足以有功。观其一往之后,辞不复再,又几于知进退存亡者,异哉!
百宫殿门侍班幕次,台谏皆设倚,余官则各以交床自随。周益公自殿院除起居郎,徐淳立戏曰:“罚却倚子矣。”
春秋之时,天王之使交驰于列国,而列国之君如京师者绝少。夫子谨而书之,固以正列国之罪,而端本澄源之意,其致责于天王者尤深矣。唐之藩镇,犹春秋之诸侯也。杜陵诗云,“诸侯春不贡,使者日相望”,盖与《春秋》同一笔。
太学古语云:“有发头陀寺,无官御史台。”言其清苦而鲠亮也。嘉定间,余在太学,闻长上同舍言,乾淳间,斋舍质素,饮器止陶瓦,栋宇无设饰。近时诸斋,亭榭帘幕,竞为靡丽,每一会饮,黄白错落,非头陀寺比矣。国有大事,鲠论间发,言侍从之所不敢言,攻台谏之所不敢攻,由昔迄今,伟节相望。近世以来,非无直言,或阳为矫激,或阴有附丽,亦未能纯然如古之真御史矣。余谓必甘清苦如老头陀,乃能摅鲠亮如真御史。
濂溪、明道、伊川、横渠之讲道盛矣,因数明理,复有一邵康节出焉。晦庵、南轩、东莱、象山讲道盛矣,因数明理,复有一蔡西山出焉。昔孔、孟教人,言理不言数。然天地之间,有理必有数,二者未尝相离。《河图》、《洛书》,与“危微精一”之语并传。邵、蔡二子,盖将发诸子之所未言,而使理与数粲然于天地之间也,其功亦不细矣。近年以来,八君子之学,固人传其训,家有其书,而邵、蔡之学,则几于无传矣。
杜陵诗云:“新松恨不长千尺,恶竹应须斩万竿。”言君子之孤难扶植,小人之多难驱除也。呜呼!世道至于如此,亦可哀矣。
唐薛能诗云:“山屐经过满径踪,隔溪遥见夕阳春。当时诸葛成何事,只合终身作卧龙。”王荆公晚年喜诵之。然能之论非也,孔明之出,虽不能扫清中原,吹火德之灰,然伸讨贼之义,尽托孤之责,以教万世之为人臣者,安得谓之成何事哉!荆公诵此,盖以自喻。然孔明开诚心,布公道,集谋虑,广忠益,其存心无愧伊、吕,“出师未捷身先死”,此天也。荆公刚愎自任,新法烦苛,毒流四海,不忍君子之见排,甘引小人以求助,卒为其所挤陷,此岂天也哉!自古隐士出山,第一个是伊尹,第二个是傅说,第三个是太公,第四个是严陵,第五个是孔明,第六个是李泌,皆为世间做得些事。虽以四皓之出,或者犹议其安刘是灭刘,况如樊英辈者乎!
吾辈学道,须是打叠教心下快活。古曰无闷,日不愠,曰乐则生矣,曰乐莫大焉。夫子有曲肱饮水之乐,颜子有陋巷箪瓢之乐,曾点有浴沂咏归之乐,曾参有履穿肘见、歌若金石之乐。周程有爱莲观草、弄月吟风、望花随柳之乐。学道而至于乐,方是真有所得。大概于世间一切声色嗜好洗得净,一切荣辱得丧看得破,然后快活意思方自此生。或曰,君子有终身之忧;又曰,忧以天下;又曰,莫知我忧;又曰,先天下之忧而忧。此义又是如何?曰:圣贤忧乐二字,并行不悖。故魏鹤山诗云:“须知陋巷忧中乐,又识耕莘乐处忧。”古之诗人有识见者,如陶彭泽、杜少陵,亦皆有忧乐。如采菊东篱,挥杯劝影,乐矣,而有平陆成江之忧;步さ春风,泥饮田父,乐矣,而有眉攒万国之忧。盖惟贤者而后有真忧,亦惟贤者而后有真乐,乐不以忧而废,忧亦不以乐而忘。
宝庆初,当国者欲攻去真西山、魏鹤山,朝士莫有任责,梁成大独欣然愿当之。遂除察院,击搏无遗力。当时太学诸生曰,大字傍宜添一点,曰“梁成犬”。余谓犬之狺狺,不过吠非其主耳,是有功于主也。今夫不肖之台谏,受权贵之指呼,纳豪富之贿赂,内则翦天子之羽翼,外则夺百姓之父母,是有害于主也,吾意犬亦羞与为伍矣。
●丙编·卷三
朱文公云:“豪杰而不圣贤者有矣,未有圣贤而不豪杰者也。”陆象山深以其言为确论。如周公兼夷狄,驱猛兽,灭国者五十,孔子却莱人,堕三都,诛少正卯,是甚手段,非大豪杰乎!其次如诸葛孔明,议论见识,力量规模,亦真豪杰。惟房次律声誉隆洽,一出便败事,然至今儒者之论,皆称其贤。如此,则是天下有不豪杰之圣贤矣。端干间,真西山参大政,未及有所建置而薨。魏鹤山督师,亦未及有设施而罢。临安优人,装一儒生,手持一鹤,别一儒生与之邂逅。问其姓名,曰:“姓钟名庸。”问所持何物,曰:“大鹤也。”因倾盖欢然,呼酒对饮。其人大嚼洪吸,酒肉靡有孑遗,忽颠仆于地,群数人曳之不勘。一人乃批其颊大骂曰:“说甚《中庸大学》,吃了许多酒食,一动也动不得!”遂一笑而罢。或谓有使其为此以姗侮君子者,京尹乃悉黥其人。余谓优人之姗侮君子,诚可罪也。西山、鹤山之抱负,诚未可厚诬也。然吾儒于此,亦不可以不戒。刘平国尝言:“若将真景元与余景瞻并用,必有可观。”余尝疑其说,西山负一世之望,岂必待余景瞻而后可以有为乎?世传洪舜俞在蜀,尝谓崔菊坡曰:“先生丰于德而啬于才,他日不宜独当重任。”菊坡深然之,故晚年力辞宰辅。此说余尤疑之,若分才德为两事,则是天下果有不豪杰之圣贤矣。
婺州州治,古木之上有鹰巢,一卒探取其子。郡守王梦龙方据案视事,鹰忽飞下,攫一卒之巾以去。已而知其非探巢之卒也,衔巾来还,乃径攫探巢者之巾而去。太守推问其故,杖此卒而逐之。禽鸟之灵识如此。其攫探巢者之巾,固已异矣。于误攫他卒之巾,复衔来还,尤为奇异。世之人举动差谬,文过遂非,不肯认错者多矣,夫子所谓可以人而不如鸟乎?
余同年李南金云:“《茶经》以鱼目涌泉连珠为煮水之节。然近世瀹茶,鲜以鼎镬,用瓶煮水,难以候视,则当以声辨一沸二沸三沸之节。又陆氏之法,以未就茶镬,故以第二沸为合量而下,未若今以汤就茶瓯瀹之,则当用背二涉三之际为合量。乃为声辨之诗云:‘砌虫唧唧万蝉催,忽有千车捆载来。听得松风并涧水,急呼缥色绿瓷杯。’”其论固已精矣。然瀹茶之法,汤欲嫩而不欲老,盖汤嫩则茶味甘,老则过苦矣。若声如松风涧水而遽瀹之,岂不过于老而苦哉!惟移瓶去火,少待其沸止而瀹之,然后汤适中而茶味甘。此南金之所未讲者也。因补以一诗云:“松风桧雨到来初,急引铜瓶离竹炉。待得声闻俱寂后,一瓯春雪胜醍醐。”
黄龙寺晦堂老子尝问山谷以“吾无隐乎尔”之义,山谷诠释再三,晦堂终不然其说。时暑退凉生,秋香满院。晦堂因问曰:“闻木犀香乎?”山谷曰:“闻。”晦堂曰:“吾无隐乎尔。”山谷乃服。晦堂此等处,诚实脱洒,亦只是曾点见解,却无颜子工夫,此儒佛所以不同。
蝗才飞下即交合,数日,产子如麦门冬之状,日以长大。又数日,其中出如小黑蚁者八十一枚,即钻入地中。《诗》注谓螽斯一产八十一子者,即蝗之类也。其子入地,至来年禾秀时乃出,旋生翅羽。若腊雪凝冻,则入地愈深,或不能出。俗传雪深一尺,则蝗入地一丈。东坡《雪》诗云“遗蝗入地应千尺”是也。蝗灾每见于大兵之后,或云乃战死之士冤魂所化。虽未必然,但余曩在湖北,见捕蝗者虽群呼聚喊,蝗不为动。至鸣击金鼓,则耸然而听,若成行列。则谓为杀伤诊气之所化,理或然也。
漳河上有七十二冢,相传云曹操疑冢也。北人岁增封之。范石湖奉使过之,有诗云:“一棺何用冢如林,谁复如公负此心。岁岁蕃酋为封土,世间随事有知音。”四句是两个好议论,意足而理明,绝句之妙也。
今世有一样古钱,其文曰半两,无轮郭,医方中用以为药。考之《史记》,乃汉文帝时钱也。当时吴濞、邓通皆得自铸钱,独多流传,至今不绝。其轻重适中,与今钱略相似。视五铢货泉,又先一二百年矣。五铢货钱,比今钱却稍轻。
赵季仁谓余曰:“某平生有三愿:一愿识尽世间好人,二愿读尽世间好书,三愿看尽世间好山水。”余曰:“尽则安能,但身到处莫放过耳。”季仁因言朱文公每经行处,闻有佳山水,虽迂途数十里,必往游焉。携樽酒,一古银杯,大几容半升,时引一杯。登览竟日,未尝厌倦。又尝欲以木作《华夷图》,刻山水凹凸之势,合木八片为之,以雌雄笋相入,可以折,度一人之力,足以负之,每出则以自随。后竟未能成。余因言夫子亦嗜山水,如“知者乐水,仁者乐山”,固自可见。如“子在川上”,与夫“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尤可见。大抵登山临水,足以触发道机,开豁心志,为益不少。季仁曰:“观山水亦如读书,随其见趣之高下。”
范石湖诗云:“朝霞不出门,暮霞行千里。今晨日未出,晓氛散如绮。心疑雨再作,眼转云四起。我岂知天道,吴侬谚云尔。古来占滂沱,说者类恢诡。飞云走群羊,停云浴三。月当天毕宿,风自少女起。烂石烧成香,汗础润如洗。逐妇鸠能拙,穴居狸有智。蜉蝣强知时,蜥蜴与闻计。垤鸣东山鹳,堂审南柯蚁。或加阴石鞭,或议阳门闭,或云逢庚变,或自换甲始。刑鹅与象龙,聚讼非一理。不如老农谚,影响捷于鬼。哦诗敢夸博,聊用醒午睡。”此诗援引占雨事甚详可喜。谚有云:“日出早,雨淋脑;日出晏,晒杀雁。”又云:“月如悬弓,少雨多风;月如仰瓦,不求自下。”二说尚遗,何也?余欲增补二句云:“日占出海时,月验仰瓦体。”
靖康之乱,元皇后手诏曰:“汉家之厄十世,宜光武之中兴;献公之子九人,唯重耳之独在。”事词的切,读之感动,盖中兴之一助也。建炎登极之诏曰:“万机,难以一日而旷位;皇皇四海,讵可三月而无君。”又曰:“圣人何以加孝,朕每怀问寝之思;天子必有所尊,朕欲救在原之急。嗟我文武之列,若时忠义之家。不食而哭秦庭,士当勇于报国;左袒而为刘氏,人咸乐于爱君。期一德而一心,伫立功而立事。同两宫之复,终图万世之安。”其词明白,亦占地步。昔唐明皇幸蜀,肃宗即位灵武。元次山作颂,谓自古有盛德大业,必见于歌颂。若今歌颂大业,非老于文学,其谁宜为?去盛德而止言大业,固以肃宗即位为非矣。伊川谓非禄山叛,乃肃宗叛也。山谷云:“抚军监国太子事,胡乃趣取大物为。”此皆至论。今二圣蒙尘远狩无还期,高宗不得已而即位,今又出于元皇后之命,与唐肃宗天渊不同,似亦可以无说。然胡致堂万言书首论此事,谓:“建炎以来,有举措大失人心之事,今欲收复人心而图存,则既往之失,不可不迫,不可不改。一昨陛下以亲王介弟,受渊圣皇帝之命,出帅河北。二帝既迁,则当纠合义师,北向迎请。而遽膺翊戴,亟居尊位。遥上徽号,建立太子。不复归觐宫阙,展省陵寝。斩戮直臣,以杜言路。南巡淮海,偷安岁月。此举措失人心之最大者也。今须一反前失,亟下诏曰:‘继绍大统,出于臣庶之谄而不悟其非;巡狩东南,出于侥幸之心而不虞其祸。今义不戴天,志思雪耻。父兄旅泊,陵庙荒残,罪乃在予,无所逃责。’以此号召四海,耸动人心,不敢爱身,决意讲武。然后选将训兵,戎衣临军。天下忠义之士,必云合而影从。凡所欲为,孰不如志?”致堂此论,明白正大,惜其说之不行也。然唐肃宗即位,何尝有一人敢言其非?今致堂能言之,而高宗能受之,已为盛德事矣。中兴以来,致堂、澹庵二书,关系最大。
江西自欧阳子以古文起于庐陵,遂为一代冠冕。后来者,莫能与之抗。其次莫如曾子固、王介甫,皆出欧门,亦皆江西人。老苏所谓执事之文,非孟子之文,而欧阳子之文也。朱文公谓江西文章如欧永叔、王介甫、曾子固,做得如此好,亦知其皓皓不可尚已。至于诗,则山谷倡之,自为一家,并不蹈古人町畦。象山云“豫章之诗,包含欲无外,搜抉欲无秘,体制通古今,思致极幽眇,贯穿驰骋,工夫精到,虽未极古之源委,而其植立不凡,斯亦宇宙之奇诡也。开辟以来,能自表见于世若此者,如优钵昙华,时一现耳。”杨东山尝谓余云:“丈夫自有冲天志,莫向如来行处行。”岂惟制行,作文亦然。如欧公之文,山谷之诗,皆所谓“不向如来行处行”者也。
杨诚斋云:“诗固有以俗为雅,然亦须经前辈化,乃可因承。如李之‘耐可’、杜之‘遮莫’、唐人‘里许’、‘若个’之类是也。唐人寒食诗,不敢用‘饧’字,重九诗,不敢用‘糕’字,半山老人不敢作梅花诗,彼固未敢轻引里母田父,而坐之平王之子、卫侯之妻之侧也。”余观杜陵诗,亦有全篇用常俗语者,然不害其为超妙。如云:“一夜水高二尺强,数日不可更禁当。南市津头有船卖,无钱即买系篱傍。”又云:“江上被花恼不彻,无处告诉只颠狂。走觅南邻爱酒伴,经旬出饮独空床。”又云:“夜来醉归冲虎过,昏黑家中已眠卧。傍见北斗向江低,仰看明星当空大。庭前把烛嗔两炬,峡口惊猿闻一个。白头老罢舞复歌,杖藜不寐谁能那?”是也。杨诚斋多效此体,亦自痛快可喜。
禅家有观白骨法,谓静坐澄虑,存想自身血肉腐坏,唯存白骨,与吾相离,自一尺以至寻丈,要见形神元不相属,则自然超脱矣。余观《庄子》:子舆有疾,子祀往问之。曲偻发背,颐隐于齐,肩高于顶,句赘指天,阴阳之气有,其心间而无事,趼解而鉴于井。曰:“嗟乎!夫造物者,将以予为此拘拘也。”子祀曰:“汝恶之乎?”曰:“亡。予何恶?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予因此求时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以求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以神为马,予因而乘之,岂更驾哉!”浸,渐也。假,借也。盖积渐假借,化此身为异物,则神与形离,超然无所往而不可矣,又何疾又何病于拘拘哉!视白骨之法,盖本于此。佛法出于老庄,于此尤信。
伊尹墓在空桑北一里,相传墓傍生棘,皆直如矢。范石湖使北过之,有诗云:“三尺黄垆直棘边,此心终古享皇天。《汲书》猥述流传妄,剖击嗟无咎单篇。”盖《汲冢书》妄载伊尹谋篡,为太甲所杀也,事见杜元凯《左氏传·后叙》。
古诗多矣,夫子独取《三百篇》,存劝戒也。吾辈所作诗,亦须有劝戒之意,庶几不为徒作。彼有绘画雕刻,无益劝戒者,固为枉费精力矣。乃若吟赏物华,流连光景,过于求适,几于诲淫教偷,则又不可之甚者矣。白乐天《对酒》诗曰:“蜗牛角上争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随富随贫且欢喜,不开口笑是痴人。”又曰:“百岁无多时壮健,一春能几日晴明?相逢且莫推辞醉,听唱《阳关》第四声。”又曰:“昨日低眉问疾来,今朝收泪吊人回。眼前见例君看取,且遣琵琶送一杯。”自诗家言之,可谓流丽旷达,词旨俱美矣。然读之者,将必起其颓堕废放之意,而汲汲于取快乐,惜流光,则人之职分与夫古之所谓三不朽者,将何时而可为哉!且如《唐风》、《蟋蟀》之诗,盖劝晋僖公以自虞乐也,然才曰“今我不乐,日月其除”,即曰“无已太康,职思其居”,吕成公释之曰:“凡人之情,解其拘者,或失于纵;广其俭者,或流于奢;故疾未已,而新疾复生者多矣。”信矣!《唐风》之忧深思远也。乐天之见,岂及是乎?本朝士大夫多慕乐天,东坡尤甚。近时叶石林谓:“乐天与杨虞卿为姻家,而不累于虞卿;与元稹、牛僧孺相厚善,而不党于元稹、僧孺;为裴晋公之所爱重,而不因晋公以进;李文饶素不相乐,而不为文饶所深害。推其所由,惟不汲汲于进而志在于退,是以能安于去就爱憎之际,每裕然而有余也。”此论固已得之,然乐天非是不爱富贵者,特畏祸之心甚于爱富贵耳。其诗中于官职声色事,极其形容,殊不能掩其恋谬之意。其干生所善者,元稹、刘禹锡辈,亦皆逐逐声利之徒,至一闻李文饶之败,便作诗畅快之,岂非冤亲未忘,心有偏党乎?慕乐天者,爱而知其疵,可也。
作诗必以巧进,以拙成。故作字惟拙笔最难,作诗惟拙句最难。至于拙,则浑然天全,工巧不足言矣。古人拙句,曾经拈出,如“池塘生春草”,“枫落吴江冷”,“澄江静如练”,“空梁落燕泥”,“清晖能娱人,游子澹忘归”,“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明月入高楼,流光正徘徊”,“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如此等类,固已多矣。以杜陵言之,如“两边山木合,终日子规啼”,“野人时独往,云木晓相参”,“喜无多屋宇,幸不碍云山”,“在家长早起,忧国愿年丰”,“若无青嶂月,愁杀白头人”,“百年浑得醉,一月不梳头”,“一径野花落,孤村春水生”,此五言之拙者也。“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雾中看”,“迁转五州防御使,起居八座太夫人”,“竹叶于人既无分,菊花从此不须开”,“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雷声忽送千峰雨,花气浑如百和香”,“秋水才添四五尺,野航恰受两三人”,“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此七言之拙者也。他难殚举,可以类推。杜陵云,“用拙存吾道”,夫拙之所在,道之所存也,诗文独外是乎?
绍兴辛巳,亮既授首,葛王篡位,使来修好,洪景卢往报之。入境,与其接伴约用敌国礼,伴许诺。故沿路表章,皆用在京旧式。未几,乃尽却回,使依近例易之。景卢不可。于是扃驿门,绝供馈,使人不得食者一日。又令馆伴者来言,顷尝从忠宣公学,阳吐情实,令勿固执,恐无好事,须通一线路乃佳。景卢等惧留,不得已,易表章授之,供馈乃如礼。景卢素有风疾,头常微掉,时人为之语曰:“一日之饥禁不得,苏武当时十九秋。传与天朝洪奉使,好掉头时不掉头。”
数穷于九,九者,究也。至十,则又为一矣。此蔡西山之说。
伊川每见学者能静坐,便叹其善学。余谓静坐亦未可尽信,固有外若静而中未免胶扰者,正所谓坐驰也。尝闻南岳昔有住山僧,每夜必秉烛造旃林,众生打坐者数百人,或拈竹篦痛棰之,或袖中出饼果置其前,盖有以窥其中之静不静,而为是惩劝也。彼异端也,尚能洞察其徒心术之隐微,而提撕警策之,吾儒职教者有愧矣。
近时胡仲方《落梅》诗云:“自孤花底三更月,却怨楼头一笛风。”亦有思致。自古才德之士,方其少也,不使得以展布,及其飘零衰老,乃拳拳叹息之,亦已晚矣。烛之武曰:“臣之少也,尚不如人,今老矣,无能为也。”亦寓此意。唐人诗曰:“朝廷欲论封禅事,须及相如未病时。”杜陵《病冉》诗意亦如此。陈后山挽司马公曰:“政虽随日化,身已要人扶”,益可悲矣。
孝宗受禅赦文云:“凡今者发政施仁之日,皆得之间安视膳之余。”天下诵之,洪景严笔也。
洪容斋曰:文贵于达而已,繁与简各有当也。《礼记·檀弓》:“石骀仲卒,有庶子六人,卜所以为后者,曰:‘沐浴佩玉则兆。’五人者,皆沐浴佩玉。石祁子曰:‘孰有执亲之丧,而沐浴佩玉者乎?’不沐浴佩玉。石祁子兆,卫人以龟为有知也。”盖连用四“沐浴佩玉”字,使今之为文者,必曰:“沐浴佩玉则兆,五人者如之,石祁子独不可。曰:‘孰有执亲之丧而若此者乎?’”似亦足以当其事,省其词,然古意衰矣。又云:《史记·卫青传》:“校尉李朔,校尉赵不虞,校尉公孙戎奴,各三从大将军,以千三百户封朔为涉轵侯,以千三百户封不虞为随成侯,以千三百户封戎奴为从平侯。”至班固作《汉书》乃省其词曰:“校尉李朔、赵不虞、公孙戎奴,各三从大将军,封朔为涉轵侯,不虞为随成侯,戎奴为从平侯。”比《史记》五十八字中,省二十三字,然终不若《史记》朴赡可喜。余谓诗亦有如此者,古《采莲曲》云:“鱼戏荷叶东,鱼戏荷叶西。”杜子美《杜鹃行》:“西川有杜鹃,东川无杜鹃,涪南无杜鹃,云安有杜鹃。”若以省文之法论之,似可裁减,然只如此说,亦为朴赡有古意。
谥者,死后易名者也。而《左传》卫侯赐北宫喜谥曰“贞子”,赐析朱Θ谥曰“成子”,盖生前预赐之也,曾不以为不祥。今人不达,畏死畏祸,百种忌讳。古人皆不然,只看《檀弓》季武子成寝,杜氏之葬在西阶之下,许之合葬,又许之哭。伯高死于卫,孔子以为由,“赐也,见我”,遂哭诸赐氏,命子贡为之主,来者拜之。子夏丧明,曾子曰,“朋友丧明则哭”。遂往哭,子夏亦哭。曾子与客立于门侧,其徒趋而出曰:“吾父死,将出哭于巷。”曾子曰:“反哭于尔次。”因北面而吊焉。季武子寝疾,乔固不说齐衰而入见曰:“士唯公门说齐衰。”武子曰:“善哉!”盖未始如今人之多忌讳也。
《玉牒》修书,始于大中祥符,至于政、宣而极备。考定世次枝分派别而归于本统者,为《仙源积庆图》。推其所自出、至于子孙而列其名位者,为《宗藩庆系录》。具其官爵、功罪、生死及若男若女者,为《类纪》。同姓之亲而序其五服之戚疏者,为《属籍》。编年以纪帝系,而载其历数及朝廷政令之因革者,为《玉牒》。
苏武在匈奴十九年,魏于什门在燕二十一年,近时洪忠宣在金亦几二十年。
冰蚕不知寒,火鼠不知热,蓼虫不知苦,螂蛆不知臭。
濂溪、明道似颜子,伊川、横渠似孟子,南轩似颜子,晦庵似孟子。
《书》曰:“思曰睿”,“睿作圣”。《扬子》曰:“神心惚恍,经纬万方。”《孔丛子》曰:“心之精神是谓圣。”《管子》曰:“思之思之,又重思之,思之而不通,鬼神将通之,非鬼神之力也,精诚之极也。”邵子曰:“天向一中分造化,人从心上起经纶。”或曰:《易》言“何思何虑”,何也?曰:始于思,终于无思,非不思也,不待思也。此不识不知而顺帝则,从心所欲而不逾矩,庖丁之解牛,轮扁之斫轮,<疒句>偻之承蜩,岂更待于思乎?
周益公家藏欧阳公家书一幅,纸斜封,乃冷寿光牒。其词云:“具位某。猪肉一斤,右伏蒙颁赐,领外无任感激,谨具牒谢。谨牒。年月日。具位某牒。”盖改牒为状,自元丰始,日趋于谀矣。且前辈交际,其馈止于如此,未尝过于丰侈也。
●丙编·卷四
蔡攸尝赐饮禁中,徽宗频以巨觥宣劝之。攸恳辞不任杯杓,将至颠踣。上曰:“就令灌死,亦不至失一司马光也。”由是言之,则上之尊光而薄攸至矣。然光已死,不免削夺,而攸迄被眷宠,是可叹也。
唐子西在惠州,名酒之和者曰“养生主”,劲者曰“齐物论”。杨诚斋退休,名酒之和者曰“金盘露”,劲者曰“椒花雨”,尝曰:“余爱椒花雨,甚于金盘露”,心盖有为也。余尝谓,与其一于和劲,孰若和劲两忘。顷在太学时,同舍以思堂春合润州北府兵厨,以庆远堂合严州潇洒泉,饮之甚佳。余曰:不刚不柔,可以观德矣;非宽非猛,可以观政矣。厥后官于容南,太守王元邃以白酒之和者,红酒之劲者,手自剂量,合而为一,杀以白灰一刀圭,风韵顿奇。索余作诗,余为长句云:“小槽真珠太森严,兵厨玉友专甘醇。两家风味欠商略,偏刚偏柔俱可怜。使君袖有转物手,鸬鹚杓中平等分。更凭石髓媒妁之,混融并作一家春。季良不用笑伯高,张竦何必讥陈遵。时中便是尼父圣,孤竹柳下成一人。平虽有智难独任,勃也未可嫌少文。黄龙丙魏要兼用,姚宋相济成开元。试将此酒反观我,胸中问学当日新。更将此酒达观国,宇宙皆可归经纶。书生触处便饶舌,以一贯万如斫轮。使君闻此却绝倒,罚以太白眠金尊。”
《书》曰:“若作和羹,尔惟盐梅。”《诗》曰:“В有梅,其实七兮。”又曰:“终南何有?有条有梅。”毛氏曰:梅,楠也。陆玑曰:“似杏而实酸。盖但取其实与材而已,未尝及其花也。至六朝时,乃略有咏之者,及唐而吟咏滋多,至本朝,则诗与歌词,连篇累牍,推为群芳之首,至恨《离骚》集众香草而不应遗梅。余观《三百五篇》,如桃李芍药棠棣兰之类,无不歌咏,如梅之清香玉色,出桃李之上,岂独取其材与实而遗其花哉!或者古之梅花,其色香之奇,未必如后世,亦未可知也。盖天地之气,腾降变易,不常其所,而物亦随之。故或昔有而今无,或昔无而今有,或昔庸凡而今瑰异,或昔瑰异而今庸凡,要皆难以一定言。且如古人之祭,炳萧酌郁鬯,取其香也。而今之萧与郁金,何尝有香?盖《离骚》已指萧艾为恶草矣。又如牡丹,自唐以前未有闻,至武后时,樵夫探山乃得之。国色天香,高掩群花。于是舒元舆为之赋,李太白为之诗,固已奇矣。至本朝,紫黄丹白,标目尤盛。至于近时,则翻腾百种,愈出愈奇。又如荔枝,明皇时所谓“一骑红尘妃子笑”者,谓泸戎产也,故杜子美有“忆向泸戎摘荔枝”之句。是时闽品绝未有闻,至今则闽品奇妙香味皆可仆视泸戎。蔡君谟作谱,为品已多,而自后奇名异品,又有出于君谟所谱之外者。他如木犀、山矾、素馨、茉莉,其香之清婉,皆不出兰芷下,而自唐以前,墨客椠人,曾未有一语及之者,何也?游成之曰:“一气埏埴,孰测端倪,乌知古所无者,今不新出,而昔常见者,后不变灭哉!人生须臾,即以耳目之常者,拘议造物,亦已陋矣。”余闻秦中不产竹,昔年山崩,其下乃皆钜竹头。由是言之,古固产竹矣。晋葛洪欲问丹砂,求为勾漏令。勾漏县隶容州,余尝为法曹,亲至其地,求所谓丹砂者,颗粒不可得。岂非昔有而今无哉!盖非特物然也,巴邛、闽峤,夙号荒陋,而汉唐以来,渐产人才,至本朝益盛。古称山西出将,山东出相。又曰汝颍多奇士,燕赵多佳人,其说拘矣。
或曰:“以德报怨何如?”子曰:“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佛经载,释迦佛在山中修行,歌利王入山猎兽,问佛兽何在,佛不忍伤生,不应。歌利王怒,截落佛左手,又问,不应,又截落右手。佛是时即发愿曰:“我若成佛,先度此人,无令枉害众生。”其后成佛,即先度之。十大弟子中,陈忄高如尊者是也。余谓释迦佛好一个阔大肚肠,好一个慈愍心性,人能将此段公案降伏其心,则省得冤冤相报,沙界众生悉成佛矣,何至干戈斧钺如林而起哉!然以儒教论之,是乃以德报怨,非以直报怨也。夫以德报怨,可论慈悲广大,孤高卓绝,过人万万矣。然夫子不取者,谓其不可通行于世也。吾儒之道,必欲其可通行。故曰中庸,又曰近人情。
绍兴辛巳,金主亮南侵,高宗下诏亲征。其词云:“惟天惟祖宗,既共扶于基运;有民有社稷,敢自逸于燕安!”又云:“岁星临于吴分,定成淝水之勋;斗士倍于晋师,可决韩原之胜。”洪容斋笔也。车驾次平江,亮授首,遂班师。次年壬年内禅,孝宗即位。锐意规恢,起张魏公督师。南轩以内机入奏,引见德寿宫,时卢仲贤使金,高宗问曾见仲贤否。对曰:“臣已见之。”又问卿父谓如何,莫便议和否。对曰:“臣尝谓金人必衰败,国家必隆兴。”上曰:“何如?”对曰:“太上皇帝仁孝之德,上格于天,又传位圣子,虽古唐虞无以过,而金人不道,篡夺相仍,无复君臣父子,不知天心国家乎?金人乎?臣有以知其然也。”上曰:“极是,今日金人诚衰乎?”对曰:“自亮送死之后,士马物故甚众,诸国背叛,人心怨离,金诚衰矣。”上曰:“自亮死,非特金人衰弱,吾国亦未免力弱。但仲贤等既回,何以应之?”对曰:“臣父职在边隅,战守是谨,此事看庙堂如何议,但愿审处而徐应之,无贻后悔。”上曰:“只是说与卿父,今日国家须更量度民力国力,早收拾取。闻契丹与金相攻,若契丹事成,他日自可收卞庄子刺虎之功。若金未有乱,且务恤民治军,待时而动可也。”高宗惩于变故,意不欲战,且闻金人议欲尊我为兄,故颇喜之。孝宗初年,规恢之志甚锐,而卒不得逞者,非特当时谋臣猛将凋丧略尽,财屈兵弱未可展布,亦以德寿圣志主于安静,不思违也。厥后蓄积稍羡,又尝有意用兵,祭酒芮国器奏曰:“陛下只是被数文腥钱使作,何不试打算了得几番犒赏。”上曰:“朕未知计也,待打算报卿。”后打算只了得十三番犒赏,于是用兵之意又寝。乃知南北分合,自有定数,虽英明之主,不能强也。
元次山避水于高原,糇粮不继,遂饿而死。陈后山为馆职,当侍祠郊丘,非重裘不能御寒,后山止有其一。其内子与赵挺之之内,亲姊妹也。乃为赵假一裘以衣之。后山问所从来,内以实告。后山曰:“汝岂不知我不着他衣裳耶!”却去之,止衣一裘,竟感寒疾而死。呜呼!二子可谓“志士不忘在沟壑”者矣。充二子之才识德望,曳丝乘车,食养贤之鼎,其谁曰不宜?然志节清亮,宁甘于饿死冻死,而不肯少枉其道,少失其身,此所以皓皓乎不可尚也。陆龟蒙《杞菊赋》曰:“我岂不知屠沽儿有酒食耶?”亦略有二子风味。扬子云曰:“古者高饿显,下禄隐。”杨诚斋曰:“李杜饥寒能几日,却教富贵不论年。”
《楞严经》曰:“将此深心奉尘刹,是则名为报佛恩。”由是言之,今之释子,大半是释迦佛之罪人。文中子曰:“通也,受夫子罔极之恩。”《孟子》曰:“不失其身而能事其亲者,吾闻之矣。失其身而能事其亲者,吾未之闻也。”由是言之,今儒者,大半是吾夫子之罪人。
岁将饥,小民餐必倍多。俗谚谓之作荒。此天地之气先馁也。开禧兵兴之先,江西草木秋冬生花,有山矾而生栀子花,桃树而生李实者,村落铁釜生金花或神佛像,此天地之气先乱也。冯此山为余言,谓其家尊厚斋之说。
唐子西诗云:“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余家深山之中,每春夏之交,苍藓盈阶,落花满径,门无剥啄,松影参差,禽声上下。午睡初足,旋汲山泉,拾松枝,煮苦茗啜之。随意读《周易》、《国风》、《左氏传》、《离骚》、《太史公书》及陶杜诗、韩苏文数篇。从容步山径,抚松竹,与は犊共偃息于长林丰草间。坐弄流泉,漱齿濯足。既归竹窗下,则山妻稚子,作笋蕨,供麦饭,欣然一饱。弄笔窗间,随大小作数十字,展所藏法帖、墨迹、画卷纵观之。兴到则吟小诗,或草《玉露》一两段。再烹苦茗一杯,出步溪边,邂逅园翁溪友,问桑麻,说粳稻,量晴校雨,探节数时,相与剧谈一饷。归而倚杖柴门之下,则夕阳在山,紫绿万状,变幻顷刻,恍可人目。牛背笛声,两两来归,而月印前溪矣。味子西此句,可谓妙绝。然此句妙矣,识其妙者盖少。彼牵黄臂苍,驰猎于声利之场者,但见衮衮马头尘,匆匆驹隙影耳,乌知此句之妙哉!人能真知此妙,则东坡所谓“无事此静坐,一日是两日,若活七十年,便是百四十”,所得不已多乎!
予少年时,于钟陵邂逅日本国一僧,名安觉,自言离其国已十年,欲尽记一部藏经乃归。念诵甚苦,不舍昼夜,每有遗忘,则叩头佛前,祈佛阴相,是时已记藏经一半矣。夷狄之人,异教之徒,其立志坚苦不退转至于如此。朱文公云:“今世学者,读书寻行数墨,备礼应数,六经《语》《孟》,不曾全记得三五板,如此而望有成,亦已难矣。”其视此僧,殆有愧色。僧言其国称其国王曰“天人国王”,安抚曰“牧队”,通判曰“在国司”,秀才曰“殿罗罢”,僧曰“黄榜”,砚曰“松苏利必”,笔曰“分直”,墨曰“苏弥”,头曰“加是罗”,手曰“提”,眼曰“媚”,口曰“窟底”,耳曰“弭弭”,面曰“皮部”,心曰“毋儿”,脚曰“又儿”,雨曰“下米”,风臼“客安之”,盐曰“洗和”,酒曰“沙嬉”。
史言蜀诸贤凋丧,孔明身当军国之务,罚二十以上皆亲之,以劳瘁致毙。此真儿童之论也。夫孔明不死,则汉业可复,礼乐可兴。孔明死,则为五胡乱华,为六朝幅裂,其所关系大矣。中营陨星之变,天意盖可知矣,岂因罚二十以上皆亲之而致毙乎?且孔明死时,年才五十四,初非癃老不任劳苦之时。况以孔明之明达,岂不能量事之小大,身之劳逸,而顾弊精神于琐琐,以自殒其躯乎?此决无之理也。杜少陵知之,故曰:“伯仲之间见伊吕,指麾若定失萧曹。福移汉祚难恢复,志决身歼军务劳。”言孔明之死,乃汉福已移,汉祚已终,大数不可支持耳。志决身歼,岂因军务之劳乎?盖不然史臣之说也。
龙洲刘改之诗云:“退一步行安乐法,道三个好喜欢缘。”真西山喜诵之。或曰,退一步行,可也,至于道三个好,乃随俗徇情耳,何足言乎?余曰,古人直道而行。理之所在,蓦直行将去,仕止久速,莫不皆然,乌有所谓退一步者?自后世贪荣竞进,争一阶半级,至于杀人,于是始以退一步行为安乐法矣。古人是则曰是,非则曰非,明白正直,曾何回护?自后世恶直好佞,以直言贾祸者,比比皆是,于是始以道三个好为喜欢缘矣,此处衰世之法也。盖万事称好,不特司马德操为然,而吾夫子固有危行言孙之说矣。好尽言以翘人之过,此国武子所以见杀也,可不戒哉!
裴休《圆觉经序》云:“终日圆觉,而未尝圆觉者,凡夫也。欲证圆觉,而未极圆觉者,菩萨也。具足圆觉,而住持圆觉者,如来也。”盖言凡夫日用饮食而不知,菩萨精思勉行而未至,如来备道全美而无亏耳。近时禅家,又作一转语曰:“终日圆觉,而未尝圆觉者,岂凡夫哉!正是如来境界也。”此意又高。盖此有二意:文王不识不知顺帝则,夫子从心所欲不逾矩,此一意也。文王望道而未之见,夫子丘未能一,又一意也。盖必如是,然后周万有而不劳,历万变而不息,儒者之事也。佛者之教,其等级次第,皆与吾儒同,特其端异耳,故曰异端。
孝宗御字,高宗在德寿,光宗在青宫,宁宗在平阳邸,四世本支之盛,亘古未有。杨诚斋时为官僚,贺光宗诞辰诗云:“祖尧父舜真千载,禹子汤孙更一家。”读者服其精切。又云:“天意分明昌火德,诞辰三世总丁年。”盖高宗生于丁亥,孝宗生于丁未,光宗生于丁卯也。丁年字出李陵书,借用亦佳。
张子房盖侠士之知义、策士之知几者,要非儒也。故早年颇似荆轲,晚岁颇似鲁仲连。得老氏不敢为天下先之术,不代大匠斫,故不伤手,善于打乖。荆公诗云:“汉业存亡俯仰中,留侯于此每从容。固陵始议韩彭地,复道方谋雍齿封。”盖因机乘时,与之斡旋,未尝自我发端,故消弭事变,全不费力。朱文公云:“子房只是占便宜,不肯自犯手做,如为韩报秦,撺掇高祖入关,及项羽杀韩王成,又使高祖平项羽,两次报仇,皆不自做。后来定太子事,他亦自处闲地,又只教四老人出来做。后来诛﹃功臣时,更讨他不着。邵康节之学,亦与子房相似。康节本是要出来有为之人,又不肯深犯手做。凡事直待可做处,方试为之,才觉难,便拽身退。如《击壤集》中以道观道等语,是物各付物之意,盖自家都不犯手,又凡事只到半中央便止,如‘春花切勿看离披’是也。”
世之言仙者曰蓬莱,言佛者曰天竺。蓬莱,东也;天竺,西也。《抱朴子》曰:自齐州至日出之所,号曰“太平地”。而佛经亦谓西方为“极乐世界”。太干极乐,独称于东西,何也?自古战争,惟曰南北,而罕曰东西。惟汉高皇与项羽,宇文泰与高欢是东西相距,然不过一二十年耳。
杨诚斋夫人罗氏,年七十余,每寒月黎明即起,诣厨躬作粥一釜,遍享奴婢,然后使之服役。其子东山先生启曰:“天寒何自苦如此?”夫人曰:“奴婢亦人子也。清晨寒冷,须使其腹中略有火气,乃堪服役耳。”东山曰:“夫人老,且贱事,何倒行而逆施乎?”夫人怒曰:“我自乐此,不知寒也。汝为此言,必不能如吾矣!”东山守吴兴,夫人尝于郡圃种伫,躬纺缉以为衣,时年盖八十余矣。东山月俸,分以奉母。夫人忽小疾,既愈,出所积券,曰:“此长物也,自吾积此,意不乐,果致疾。今宜悉以谢医,则吾无事矣。”平居首饰止于银,衣止于绸绢。生四子三女,悉自乳,曰:“饥人之子,以哺吾子,是诚何心哉?”诚斋父子,视金玉如粪土。诚斋将漕江东,有俸给仅万缗,留库中,弃之而归。东山帅五羊,以俸钱七千缗,代下户输租。其家采椽土阶,如田舍翁,三世无增饰。东山病且死,无衣衾,适广西帅赵季仁馈缬绢数端。东山曰:“此贤者之赐也,衾材无忧矣。”史良叔守庐陵,官满来访。入其门,升其堂,目之所见,无非可敬可仰、可师可法者,所得多矣,因命画工图之而去。诚斋、东山清介绝俗,固皆得之天资,而妇道母仪所助亦已多矣。《左传》:文伯之母老而犹绩,文伯曰:“以蜀之家而主犹绩乎?”其母叹曰:“鲁其亡乎!使僮子备官而未之闻也。居,吾语汝!民劳则思,思则善心生;逸则淫,淫则恶心生。沃土之民不才,淫也;瘠土之民莫不向义,劳也。是故王后亲织玄统,公侯之夫人加以纟延,卿之内子为大带,命妇成祭服,列士之妻加之以朝服,自庶士以下,皆衣其夫。社而赋事,而献功,男女效绩,愆则有辟,古之制也。吾冀而朝夕修曰:‘必无废先人。’尔今曰:‘胡不自安。’以是承君之官,予惧穆伯之绝嗣也。”因是观诚斋夫人,乃知古今未尝无烈女,未尝无贤母。
●丙编·卷五
自文籍既生,学者固不可不读书。子路有何必读书之说,夫子斥之。至于学《诗》学《易》学《礼》,与夫“志在《春秋》,行在《孝经》”之说,拳拳为其子及门人言之,晚而归鲁,删定系作,其功至贤于尧舜。则后之欲学圣人者,舍书则何以哉!然是时词章之名未立,科举之法未行,士之读书者,上则取之以抚世酬物,又次则取之以博识多闻,下至苏秦之刺股读书,专为揣摩游说之计,固已陋矣。然亦视书为有用之具,固未有入耳出口,如后世之甚者也。盖至于今,士非尧、舜、文王、周、孔不谈,非《语》、《孟》、《中庸》、《大学》不观,言必称周、程、张、朱,学必曰“致知格物”,此自三代而后所未有也,可谓盛矣。然豪杰之士不出,礼义之俗不成,士风日陋于一日,人才岁衰于一岁,而学校之所讲,逢掖之所谈,几有若屠儿之礼佛,娼家之读礼者,是可叹也。昔子贡问子石子不学《诗》乎,子石子曰:“吾暇乎哉!父母求吾孝,兄弟求吾弟,朋友求吾信,吾暇乎哉!”子贡曰:“请投吾《诗》,以学于子。”公明宣学于曾子,三年不读书。曾子曰:“宣子居参之门,三年不学,何也?”对曰:“安敢不学?宣见夫子居亲庭,叱咤之声,未尝至于犬马,宣说之,学而未能。宣见夫子之应宾客,恭俭而不懈惰,宣说之,学而未能。宣见夫子之居朝廷,临下而不毁伤,宣说之,学而未能。宣安敢不学而居夫子之门乎?”若子石子、公明宣之说,今之学者,诚不可以不知也。
楚吕臣奉己而不在民,于是晋文无复忧色。呜呼!自三代衰,民不见先王之治,日入于乱,皆上下之间,怀此一念,有以致之,岂独一芳吕臣哉!此无他,古学不讲,不识一个“仁”字而已。本朝大臣,最是范文正公、司马温公见得此个字分明。
苏子瞻谪儋州,以“儋”与“瞻”字相近也。子由谪雷州,以“雷”字下有“田”字也。黄鲁直谪宜州,以“宜”字类“直”字也。此章子厚谑之意。当时有术士曰:“儋”字,从立人,子瞻其尚能北归乎!“雷”字,“雨”在“田”上,承天之泽也,子由其未艾乎!“宜”字,乃“直”字,有盖棺之义也,鲁直其不返乎!后子瞻北归,至毗陵而卒。子由退老于颍,十余年乃终。鲁直竟卒于宜。
山东义士张林告淮阃曰:“土地归本朝,铜钱将安往?”此说尽是。余欲添二句云:“人心归本朝,土地将安往?”
光、禹之罪,浮于王氏。六臣之罪,浮于朱温。人人皆王陵,则吕氏不敢动矣。人人皆王章,则王氏不敢动矣。
东坡云:“养猫以捕鼠,不可以无鼠而养不捕之猫;畜犬以防奸,不可以无奸而蓄不吠之犬。”余谓不捕犹可也,不捕鼠而捕鸡则甚矣。不吠犹可也,不吠盗而吠主则甚矣。疾视正人,必欲尽击去之,非捕鸡乎?委心权要,使天子孤立,非吠主乎?
桂林石山怪伟,东南所无。韩退之谓“山如碧玉簪”,柳子厚谓“拔地峭起,林立四野”,黄鲁直谓“平地苍玉忽テ峨”,近时刘叔治云,“环城五里皆奇石,疑是虚无海上山”,皆极其形容。然此特言石山耳,至于暗洞之瑰怪,尤不可具道,相传与九疑相通。范石湖尝游焉,烛尽而反。余尝随桂林伯赵季仁游其间,列炬数百,随以鼓吹,市人从之者以千计。巳而入,申而出。入自曾公岩,出于栖霞洞。入若深夜,出乃白昼,恍如隔宿异世。季仁索余赋诗纪之。其略曰:“瑰奇恣搜讨,贝阙青瑶房。方隘疑永巷,俄敞如华堂。玉桥巧横溪,琼户正当窗。仙佛肖仿佛,钟鼓铿击撞。左顾龟,狺狺欲吠。丹灶俨亡恙,芝田蔼生香。搏噬千怪聚,绚烂五色光。更无一尘洗,但觉六月凉。玲珑穿数路,屈曲通三湘。神鬼工剜刻,乾坤真混茫。入如夜漆暗,出乃日珠光。隔世疑恍惚,异境难揣量。”然终不能尽形容也。又尝游容州勾漏洞天,四面石山围绕,中平野数里,洞在平地,不烦登陟。外略敞豁,中一暗溪穿入,因同北流令结小桴,秉烛坐其上,命篙师撑入。诘屈而行。水清无底,两岸石如虎豹猱攫,森然欲搏。行一里许,仰见一大星炯然,细视乃石穿一孔,透天光若星也。溪不可穷乃返。洞对面高崖上,夏间望见荷叶田田,然峻绝不可到。土人云,或见荷花,则岁必大熟。
宜春傅公谋词云:“草草三间屋,爱竹旋添栽。碧纱窗户,眼前都是翠云堆。一月山翁高卧,连雪水村清冷,木落远山开。唯有平安竹,留得伴寒梅。家童开门看,有谁来。客来一笑,清话煮茗更传杯。有酒只愁无客,有客又愁无酒,酒熟且徘徊。明日人间事,天自有安排。”此词清甚,末句尤达,可歌也。许及之为分宜宰,公谋作《贺雨》诗云:“狮子关前半篆烟,二龙飞下卓篙泉。银河掣电连霄雨,绿野翻云四月天。便觉春生花一县,会看秋熟米三钱。何时卓鲁登黄阁,都与寰区作有年。”及之击节。公谋尤工作酸文,尝作无遮榜语云:“红旗渡口,凄凉芳草夕阳天;白纸山头,惨淡落花寒食节。”甚工。
自古夷狄交侵,中国衰微,必人主真有哀痛之诚,将帅真有愤切之志,然后可以言恢复。杜陵《冬狩行》曰:“草间狐兔尽何益,天子不在咸阳宫。”规警将帅也。又曰:“朝廷虽无幽王祸,得不哀痛尘再蒙。”规警人主也。然人主者,本也。人主果有兴衰拨乱之志,其谁敢不从?故又曰:“乌乎!得不哀痛尘再蒙。”所以深规警人主也。
大凡举事轻捷则易成,繁重则难济。春秋时,宋人杀楚使者,楚子闻之,投袂而起,屦及于窒皇,剑及于寝门之外,车及于蒲胥之市,何其轻捷也。澶渊之役,寇准与真宗论亲征。上欲入,准曰:“陛下不可入,入则不出矣。”于是高琼在殿下大呼逍遥子,即拥以行,亦何其捷疾。举事须如此,乃能压难成功。此却非仓卒所致,须平时有备有谋,规模定,号令明,然后临事之时,上下始能相应,盖亦不出易简二字而已。东坡云:“千钧之牛,制于三尺之童子。弭耳而下之,曾不如狙猿之奋掷于山林。”大抵易简则轻捷,繁难则重滞。
朱文公于当世之文,独取周益公,于当世之诗,独取陆放翁。盖二公诗文,气质浑厚故也。
人之狂惑失其本心,有大可笑者。《南史》:范云初为陈武帝属官,武帝九锡之命在旦夕,云忽感寒疾,恐不获预庆事,召徐文伯诊视,以实恳之曰:“可便得愈乎?”文伯曰:“欲便瘥甚易,政恐二年后不复起耳。”云曰:“朝闻道,夕死犹可。况二年乎?”文伯乃以火烧地,布桃叶设席,置云其上,顷刻汗解,裹以温松,翌日有瘳。云喜甚,文伯曰:“不足喜也。”越二年,果卒。夫老子曰:“身与名孰亲?”况于荣贵外物,有道之士,盖视为尘垢秕糠。藉曰所见未超,未能忘情,则亦必有此身,乃可有此荣贵也。今云欲预九锡之庆,乃甘心促寿愈疾以从之,所谓皮之不存,毛将安傅?岂不愚惑之甚哉!且其言曰朝闻道夕死可矣,夫辅人以篡夺,而分其富贵,是果何道哉?末世之士,不知世间香臭至于如此,亦可哀矣。东坡云:“刘聪闻为须遮国王,则不复畏死。”人之爱富贵,有甚于生者。月犯少微,吴中高士求死不得。人之好名,有甘于一死者,此固皆可笑矣,然未若范云可笑之甚也。
杜成己为相,以为宰相日见宾客,疲神妨务,无益于事,乃不复见客。但设青柜于府门,有欲言利害者投之。越旬日,并柜撤去。有题一联于府门者曰:“杜光范之门,人将望而去矣;撤暗投之柜,我且卷而怀之。”夫题门者,则已薄矣,而成己此举,亦未之思也。
《考工记》:殳长寻有四尺。注云:八尺曰寻,殳长丈二。刘潜夫挽左次魏云:“少日一编书,中年丈二殳。”摘用亦佳。
杨慈湖诗云:“山禽说我胸中事,烟柳藏他物外机。”又云:“万里苍茫融妙意,三杯虚白浴天真。”又六言云:“净几横琴晓寒,梅花落在弦间。我欲清吟无句,转烦门外青山。”句意清圆,足视其所养。
殿帅杨存中有所亲爱吏,干居赐予无算。一旦无故怒而逐之,吏莫知得罪之由,泣拜辞去。存中曰:“无事莫来见我。”吏悟其意,归以厚赀俾其子入台中为吏。居无何,御史欲论存中干没军中粪钱十余万。其子闻知,告其父。其父奔告存中。存中即具札奏,言军中有粪钱若干桩管某处,唯朝廷所用。不数日,果以为言,高宗出存中札子示之,御史坐妄言被黜,而存中之眷日隆。存中之逐吏,亦兵法之余智也。然御史可谓不密矣。
渊明《雪》诗云:“倾耳无希声,在目皓已结。”只十字,而雪之轻虚洁白,尽在是矣,后来者莫能加也。
士岂能长守山林,长亲蓑笠,但居市朝轩冕时要使山林蓑笠之念不忘,乃为胜耳。陶渊明《赴镇军参军》诗曰:“望云惭高鸟,临水愧游鱼,真想初在襟,谁谓形迹拘。”似此胸襟,岂为外荣所点染哉!荆公拜相之日,题诗壁间曰:“霜松雪竹钟山寺,投老归欤寄此生。”只为他见趣高,故合则留,不合则拂袖便去,更无拘绊。山谷云:“佩玉而心若槁木,立朝而意在东山。”亦此意。
许由不受尧之天下,逃诸逆旅,逆旅人疑其窃皮冠。伯夷、叔齐适周,周使叔旦往见之曰:“加富二等,就官一列,血牲而盟之。”二子相视而笑。此虽寓言,然人识见相远,奚啻九牛毛!其不知心者,亦往往类此。
元载败时,告狱吏乞快死。狱吏曰:“相公今日不奈何吃些臭。”乃解袜,塞其口而卒。余尝有诗曰:“臭袜终须来塞口,枉收八百斛胡椒。”
陆象山家于抚州金溪,累世义居。一人最长者为家长,一家之事听命焉。逐年选差子弟分任家事。或主田畴,或主租税,或主出纳,或主厨爨,或主宾客。公堂之田,仅足给一岁之食。家人计口打饭,自办蔬肉,不合食。私房婢仆,各自供给,许以米附炊。每清晓,附炊之米交至掌厨爨者,置历交收。饭熟,按历给散。宾至,则掌宾者先见之,然后白家长出见。款以五酌,但随堂饭食,夜则卮酒杯羹,虽久留不厌。每晨兴,家长率众子弟致恭于祖祢祠堂,聚揖于厅,妇女道万福于堂。暮,安置亦如之。子弟有过,家长会众子弟,责而训之。不改,则挞之。终不改,度不可容,则告于官,屏之远方。晨揖,击鼓三叠,子弟一人唱云:“听听听听听听听,劳我以生天理定。若还惰懒必饥寒,莫到饥寒方怨命。虚空自有神明听。”又唱云:“听听听听听听听,衣食生身天付定。酒肉贪多折人寿,经营太甚违天命。定定定定定定定。”又唱云:“听听听听听听听,好将孝弟酬身命。更将勤俭答天心,莫把妄思损真性,定定定定定定定,早猛省。”食后会茶,击磬三声,子弟一人唱云:“凡闻声,须有省,照自心,察前境,若方驰骛速回光,悟得昨非由一顷,昔人五观一时领。”乃梭山之词也。近年朝廷始旌表其门闾。其词曰:“张公忍字,睦九世于唐朝;陈氏义居,专一门于江左。若稽前美,允谓鲜能。抚州青田陆氏,代有名儒,德在谥典。聚其族逾三千指,合而爨将二百年。异时流别籍之私,存学者齐家之道。询于州里,既云十世可知;登之简书,奚止一乡称善。视昔为盛,于今为难。部使转以上闻,仪曹请为褒别。事关风教,须议指挥。”
懒妇蟋蟀,见崔豹《古今注》。张功父诗云:“自笑吟秋如懒妇。”
王梅溪文学行义,著于乡里。执经从之者,常百余人。其所居之巷,有大井。一夕,井中如流星者千百,光彩上烛。又一夕,山下有白虹,长亘山,烂然如昼。未几,入太学,遂魁天下,盖文字之祥也。唱名之日,卫士亦皆欢舞,谓为得人。翌日有旨,宫中不得以销金为饰,行其对策之言也。
前贤咏题,如太白《凤凰台》,崔顾《黄鹤楼》,固已佳矣。未若近时刘改之《题京口多景楼》,尤为奇伟,真古今绝唱也。其词云:“壮观东南二百州,景于多处却多愁。江流千古英雄泪,山掩诸公富贵羞。北府只今唯有酒,中原在望莫登楼。西风战舰成何事,只送年年使客舟。”盖言多景可喜,而乃多愁何也?自古南未有能并北者,是以英雄泪洒长江,抱此遗恨。然推其所由,实当国者偷取富贵,宴安江沱之所致,是可羞也。晋人言,北府酒可饮,兵可用。今上下习安,玩仇忘寇,北府仅有酒可饮耳,而干戈朽,斧钺钝,士卒脆弱,未闻有可用之兵也,则中原腥膻,决无可洗涤之日,忍复登楼以望之乎!末言西风战舰,不为进取之图,而送使客之往来,反为奉币事仇之计,则益可悲矣。改之又尝作《塞下曲》十余篱,尤悲壮感慨。尝携以谒陆放翁,放翁击节。赠诗云:“君居古荆州,醉胆天宇小。尚不拜庞公,况肯依刘表。””胸中九渊蛟龙蟠,笔底六月冰雪寒。有时大叫脱乌帻,不怕酒杯如海宽。放翁八十病欲死,相逢尚能刮眼看。李广不生楚汉间,封侯万户宜其难。”
广右深僻之郡,有所谓丁钱。盖计丁输钱于官,往往数岁之儿即有之。有至死而不与除豁者,甚为民病。故南人之谣曰:“三岁孩儿便识丁,更从阴府役幽魂。”读之可为流涕。范西堂为广西宪,尝力请于朝,乞罢去,虽获从请,然诸郡多藉此为岁计,往往名除而实未除也。大概近来州郡赋税失陷,用度月增,其无名之征,未必皆官吏欲以自肥,往往多为补苴支撑之计。朝廷若欲除无名之征以宽民,须是究实一郡盈虚,有以补助之,使岁计不乏,然后实惠乃可及民。不然,亦徒为空言而已。
胡忠简乞斩秦桧之书,既具稿矣,迟疑未上。以示所亲厚,其人畏懦,力止之曰:“公有老母,讵可为此?”以其稿寸裂之。忠简愈疑。有书吏杨其姓者,请间曰:“编修此书,外间已籍籍传诵,庙堂计亦知之矣。今书上亦得罪,不上亦得罪。书上而得罪,其去光华。不上而得罪,其去暧昧,且其祸恐甚于不上也。”忠简大悟,亟缮写投进,乘夜潜诣逆旅,托其所亲厚以老亲妻子。其后□词,犹以誊稿四传为其罪。且曰:“倘有心于为国,自合输忠;惟诡道以取名,故兹惑众。”乃知天下事,不可不密,不可不断。此吏真忠简之忠臣,其识见如此,士大夫不如者多矣。
●丙编·卷六
绍兴中,孝宗初入宫,宰执赞光尧盛德,真尧、舜用心。上曰:“尧、舜之事甚不难。”盖脱徙之意,先定于此时矣。厥后受禅之议定,宰执称贺,且致恋轩之意。上曰:“朕在位久,失德甚多,更赖卿等掩覆。”大哉言乎!何其谦尊而光也。不知尧禅舜时,有此言否?邵康节诗曰:“五事历将前代数,帝尧而下固无之。”岂知中兴内禅之盛美,虽尧亦不能及也。谓之光尧,信矣,其有光于尧矣。舜、禹受禅之后,其所以事尧、舜者,当必尽道。然要之君臣,而非父子也。文王受武王之养,盖方伯耳。汉高五日一朝太公,太公亦非身有天下者也。惟唐肃宗之于明皇,乃父子帝王。然灵武即位,已几于篡,内外牵制,孝道大亏。山谷之诗曰:“事有至难天幸耳,上皇局还京师。内间张后色可否,外间李父颐指挥。南内凄凉几苟活,高将军去事尤危。”潘老之诗曰:“天下宁知再有唐,皇帝紫袍迎上皇。神器仓忙吾取惜,儿不终孝听五郎。父子几何不豺虎,君臣宁能责胡虏!南内凄凉谁得知,人家称节作端午。”至今读者为之凄楚。惟我光尧为天下得人,而孝宗以舜、禹之资,躬曾、闵之行,彩衣煌,参侍游遨于湖山之间,赋诗饮酒,承颜适志,以天下养者二十四年,此开辟以来所未有也。杨诚斋《庆寿口号》曰:“长乐宫前望翠华,玉皇来贺太皇家。青天白日仍飞雪,错认东风转柳花。”“春色何须羯鼓催,君王元日领春回。牡丹芍药蔷薇朵,都向千官帽上开。”“双金狮子四金龙,喷出香云绕殿中。太上垂衣今上拜,百王曾有个家风。”“帝捧瑶觞玉座前,彩衣三世祝尧年。天皇八十一万岁,休说《庄》椿两八千。”“大父晨兴未出房,君王忍冷立风廊。忽然鸣跸珠帘卷,万岁传声震八荒。”“花外班行雾外天,何缘子细望龙颜。小窥玉色真难老,底用瞿仙九转丹。”“甘露祥风天上来,今回恩数赛前回。都将四海欢声沸,酿作慈皇万寿杯。”“尧舜同时已甚都,祖孙四世古今无。谁将写日摹天手,画作《皇王盛事图》。”光尧晚岁尤康强,孝宗尝谓周益公曰:“太上极善将摄,终日端坐不倦,全不饮酒。晡时即入寝阁,五更便起。多服疏利药,服牵牛圆至四五十粒。其异禀如此,他人如何及。圣寿登八十一”云。
凡作文章,须要胸中有万卷书为之根柢,自然雄浑有筋骨,精明有气魄,深醇有意味,可以追古作者。若作诗,只就诗中探撷;作四六,只就四六中斗凑;作古文,只就《史》、《汉》、韩、柳中取其奇字硬语,模拟而为之;如此岂能如《霓裳》一曲,高掩前古哉,王荆公谓今之作文者,如拾奇花之英,掬而玩之,虽芳馨可爱,而根柢蔑如矣。虽然,岂独文哉!近时讲性理者,亦几于舍六经而观语录。甚者将程、朱语录而编之若策括策套,此其于吾身心不知果何益乎!魏鹤山答友人书云:“须从诸经字字看过,思所以自得,不可只从前贤言语上作工夫。”又云:“要作穷理格物工夫,须将三代以前模规在胸次,若只在汉晋诸儒脚迹下盘旋,终不济事。”又云:“向来多看先儒解说,近思之,不如一一自圣经看来。盖不到地头亲自涉历一番,终是见得不真。又非一一精体实践,则徒为谈辨文采之资耳。来书乃谓只须祖述朱文公诸书,文公诸书,读之久矣,政缘不欲于卖花担上看桃李,须树头枝底方见活精神也。”鹤山此论,学者不可不佩服。余尝辑《心学经传》十卷,序发之辞有曰:“学者不求之周、程、张、朱固不可,徒求之周、程、张、朱,而不本之六经,是舍祢而宗兄也。不求之六经固不可,徒求之六经,而不反之吾心,是买椟而弃珠也。”
杜陵《花卿歌》末云:“人道我卿绝世无,既称绝世无,天子何不唤取守京都。”此诗全篇形容其勇锐有余而忠义不足,故虽可以守京都,而天子终不敢信用之。语意涵蓄不迫切,使人咀嚼而自得之。可以亚《国风》矣。或曰,末句乃恨天子不用之之词,非也。
范二员外、吴十侍御访杜少陵于草堂,少陵偶出,不及见,谢以诗云:“暂往比邻去,空闻二妙归。幽栖诚简略,衰白已光辉。野外贫家远,村中好客稀。论文或不愧,重肯款柴扉。”陈后山在京师,张文潜、晁无咎为馆职,联骑过之。后山偶出萧寺,二君题壁而去。后山亦谢以诗云:“白社双林去,高轩二妙来。排门冲鸟雀,挥壁带尘埃。不惮升堂费,深愁载酒回。功名付公等,归路在蓬莱。”杜、陈一时之事相类,二诗酝藉风流,亦未易可优劣。
姚镛为吉州判官,以平寇论功,不数年擢守章贡。为人疏隽,喜作诗,自号雪蓬。尝令画工肖其像:骑牛于涧谷之间。索郡人赵东野题诗,东野题云:“骑牛无笠又无蓑,断陇横冈到处过。暖日暄风不常有,前村雨暗却如何?”盖规切之也。居无何,忤帅臣,以贪劾之。时端平更化之初,施行特重,贬衡阳,人皆服东野之先见。
齐景公有马千驷,死之日,民无德而称焉。伯夷、叔齐饿死首阳之下,民到于今称之。扬子云作《法言》,蜀之富人载钱五十万求书名其间,子云不可。李仲元、郑子真不持钱,子云书之,至今与日月争光。余观韩退之《送穷文》,历述穷鬼之害,至末乃云:“吾立子名,百世不磨。”是到底却得穷鬼力。夷、齐、李、郑,亦所谓得穷鬼力者也。
俗语云:“但存方寸地,留与子孙耕。”指心而言也。三字虽不见于经传,却亦甚雅。余尝作《方寸地说》,其辞云:或问方寸地何地也?亦有治地之法否乎?余曰:伟哉问!世之人固有无立锥地者,亦有跨都兼邑者,有无贫富相绝也。惟此方寸地,人人有之,敛之其细无伦,充之包八荒,备万物,无界限,无方体。甚矣!其地之灵也。然此地人人有,而治地之力,不人人能施,治地之法,不人人能知。故芜秽不治者,有此地而不能治。治而不知其法者,虽治此地,亦犹不治此地。是故孔子、孟轲,治地之农师圃师也;六经、《语》、《孟》,治地之《齐民要术》也;良知良能,恻隐羞恶,是非辞逊之端,嘉种之诞降者也;博文约礼,仰观俯察,求辅仁切亻思之功,资直谅多闻之益,培粪灌溉法也;时时习,日日新,暗室屋漏守之密,视听言动察之精,封植长养法也;忿必惩,欲必窒,惰必警,轻必矫,无稽之言必不听,便佞之友必不亲,芟蕹耘锄法也。优游而厌饮之,固守而静俟之,不躐等,不陵节,不求闻,不计获,乃宋人之不揠苗,郭橐驼之善种树也。诚如是,则信善而大化,笃实而辉光,通神明,赞化育,乃实颖实栗之时,参天溜雨之日也。治地至此,始可言善治地矣。道家有寸田尺宅之说,养生引年者取之;里谚有留方寸地与子孙耕之说,种德食报者取之。其言未为无理,要皆堕于一偏。若从孔、孟治地之法,则仁者必寿,善者必福,清明之志气如神,厚德之流光浸远。道家、里谚之说,在其中矣。虽然,是地也,嘉种固所素有,恶种亦易以生。嘉种每难于封殖,恶种常至于蔓延。其或认贰棘为美贾,认ㄗ稗为良苗,则天之沃沃,恶种日见其猥大而嘉种微矣。呜呼噫嘻!可惧也哉!然则如之何?曰:在早辨。
绘雪者不能绘其清,绘月者不能绘其明,绘花者不能绘其馨,绘泉者不能绘其声,绘人者不能绘其情,然则言语文字,固不足以尽道也。
古诗云:“一日看除目,三年损道心。”余谓人患道心不存耳,道心果存,岂看除目所得损哉?彼慕膻嗅饵之念,洗涤未净,往往身寄山林,而心存朝市,迹履泉石,而意系轩冕,视山林泉石,反若笼槛桎梏,宜其看除目而心为之损也。特所损者,人心耳,岂道心哉!伊川曰:百官万务,金革百万之众,曲肱饮水,乐在其中矣。万变皆在人,其实无一事。朱文公云:艮其背,是止于止;行其庭,是止于动;不获其身,是无与于己;不见其人,是亦不见人。无人无己,但见是此道理,各止其所也,止而至于如此,其谁能动之!昔有僧居深山中,山鬼百计害之,或诱以淫声美色,或眩以珍羞玩好,或惧以奇形异物,或胁以刀锯炮烙,僧皆不为之动,久之乃寂然无有。或问其故,僧曰:“山鬼之伎俩有尽,老僧之不闻不见无尽。”此即所谓不获其身,不见其人者也。心安如是,又岂除目所能损哉!
有士夫于京师买一妾,自言是蔡太师府包子厨中人。一日,令其作包子,辞以不能。诘之曰:“既是包子厨中人,何为不能作包子?”对曰:“妾乃包子厨中缕葱丝者也。”曾无疑乃周益公门下士,有委之作志铭者,无疑援此事以辞曰:“某于益公之门,乃包子厨中缕葱丝者也,焉能作包子哉!”
全州士人滕处厚,贻书魏鹤山云:“汉人谓士修于家,而坏于天子之庭。夫能珠于天子之庭者,必其未尝修之于家者也。”可谓至论。然余观柳子厚《河间传》,非不修于家也,及窃视持己者甚美,左右为不善者,己更得适意,鼻息弗然,则虽欲不坏于天子之庭,得乎!要之不坏于天子之庭,乃特立独行者也。若夫中人,虽修于家,其不坏于天子之庭者,鲜矣。
马燧讨李怀光,夜宿一村,问田父,此何村也,曰:“名埋怀村。”燧大喜曰:“吾诛怀光必矣!”澶渊之役,亦以宋捷为吉兆。岳飞讨杨么,时么据洞庭,出没不可测。偶获一谍者,问其巢穴,对曰:“险阻安可入?惟飞乃能入耳。”飞大笑曰:“天遣汝为此言,吾必破其巢穴。”三军大喜,迄严之。盖用兵行师,倘得吉兆,亦足以壮三军之气。重耳出奔,乞食于野人。野人与之块,此本相戏,而子犯乃曰天赐也,却说从吉兆上去。盖以坚从亡者之心。如狐鸣鱼书之类,至诈为吉兆以动众。若老妪赤帝之称,芒砀云气之瑞,昭灼如此,安得使豪杰之不景从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