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氏闻见前录》宋·邵伯温
关于《邵氏闻见录》
《邵氏闻见录》笔记集。又名《邵氏闻见前录》。宋代邵伯温(1056~1134)撰。伯温,字子文,洛阳(今属河南)人。少时与司马光等交游,以学行著称。官至提点成都路刑狱、利州路转运副使。《邵氏闻见后录》,伯温之子邵少博(?~1158)撰。少博,字公济。绍兴八年(1138)赐同进士出身。绍兴九年除秘书监校书郎,不久知果州。
《邵氏闻见录》20卷,前16卷记宋太祖以来故事,其中杂及北宋著名文人王禹□、柳开、穆修、尹洙、欧阳修、苏洵、王安石等,有助于了解北宋古文运动的兴起和发展。
本书有中华书局1983年点校本。又有《津逮秘书》本、《学津讨原》本、商务印书馆排印本。
邵氏闻见录 宋·邵伯温
●序
《易》曰:“君子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孟子》曰:“则闻而知之,则见而知之。”伯温以先君子之故,亲接前辈,与夫侍家庭,居乡党,游宦学,得前言往行为多。以畜其德则不敢当,而老景侵寻,偶负后死者之责,类之为书,曰《闻见录》,尚庶几焉。绍兴二年十一月十五日壬申河南邵伯温书。
●卷一太祖微时,游渭州潘原县,过泾州长武镇。寺僧守严者,异其骨相,阴使画工图于寺壁:青巾褐裘,天人之相也,今易以冠服矣。自长武至凤翔,节度使王彦超不留,复入洛。枕长寿寺大佛殿西南角柱础昼寝,有藏经院主僧见赤蛇出入帝鼻中,异之。帝寤,僧问所向,帝曰:“欲见柴太尉于澶州,无以为资。”僧曰:“某有一驴子可乘。”又以钱币为献,帝遂行。柴太尉一见奇之,留幕府。未几,太尉为天子,是谓周世宗。帝与宣祖俱事之,南征北伐,屡建大功,以至受禅,万世之基,实肇于澶州之行。帝即位,尽召诸节度入觐,宴苑中,诸帅争起论功,惟彦超独曰:“臣守藩无效,愿纳节备宿卫。”帝喜曰:“前朝异世事安足论,彦超之言是也。”从容问彦超曰:“卿当日不留我何也?”彦超曰:“涔蹄之水,不足以泽神龙。帝若为臣留,则安有今日。”帝益喜,曰:“独令汝更作永兴节度一任。”长寿寺僧亦召见,帝欲官之,僧辞;乃以为天下都僧录,归洛。今永兴有彦超画像,长寿寺殿中亦有僧画像,皆伟人也。呜呼!圣人居草昧之际,独一僧识之,彦超虽不识,及对帝之言自有理,异哉!
周世宗死,恭帝幼冲,军政多决于韩通。太祖与通并掌军政。通愚愎,将士皆怨之;太祖英武,有度量智略,多立战功,故皆爱服归心焉。将北征,京师之人喧言:出军之日当立点检为天子。富室或挈家逃匿他州。太祖闻之惧,密以告家人曰:“外间讠凶讠凶如此,奈何?”太祖姊即魏国长公主,面如铁色,方在厨,引面杖逐太祖曰:“大丈夫临大事,可否当自决,乃于家间恐怖妇女何为耶!”太祖默然而出。
太祖初登极时,杜太后尚康宁,与上议军国事,犹呼赵普为书记。尝劳抚之曰:“赵书记且为尽心,吾儿未更事也。”太祖待赵韩王如左右手。御史中丞雷德骧劾奏普强占市人第宅,聚敛财贿,上怒叱之曰:“鼎铛尚有耳,汝不闻赵普吾之社稷臣乎!”命左右曳于庭数匝。徐复冠。召升殿,曰:“后当改,姑赦汝,勿令外人闻也。”
太祖将受禅,未有禅文,翰林学士承旨陶在旁,出诸怀中,进曰:“已成矣。”太祖由是薄其为人。毂墓在京师东门外觉昭寺,已洞开,空无一物。寺僧云:“屡掩屡坏,不晓其故。”张舜民曰:“陶为人轻险,尝自指其头,谓必戴貂蝉,今髑髅亦无矣。”
太祖初受天命,诛李筠、李重进,威德日盛,因问赵普:“自唐季以来,数十年间,帝王凡易十姓,兵革不息,生灵地,其故何哉?吾欲息兵定长久之计,其道何如?”普曰:“陛下言及此,天人之福也。唐季以来,战争不息、家散人亡者无他,节镇太重,君弱臣强而已。今欲治之,惟稍夺其权,制其钱谷,收其精兵,则天下安矣。”语未卒,帝曰:“卿勿复言,吾已悉矣。”顷之,上因晚朝,与故人石守信、王审琦饮酒,帝屏左右谓曰:“吾资尔曹之力多矣,念尔之功不忘。然为天子亦大艰难,殊不若为节度使之乐,吾今终夕未尝敢安枕而卧也。”守信等问其故,帝曰:“此岂难知。所谓天位者,众欲居之尔。”守信等皆顿首曰:“陛下出此言何也?今天命已定,谁敢复有异心。”上曰:“不然,汝曹虽无此心,其如麾下之人欲富贵者何?一旦以黄袍加汝之身,汝虽欲不为,其可得乎?”守信等涕泣曰:“臣愚不及此,惟陛下哀怜,示以可生之途。”上曰:“人生如白驹过隙耳。所谓富贵者,不过欲多积金钱,厚自娱乐,使子孙显荣耳。汝曹何不释去兵权,择便好田宅市之,为子孙立永久之业,多置歌儿舞女,日饮食相欢以终天命。君臣之间两无猜嫌,上下相安,不亦善乎!”守信等皆拜谢曰:“陛下念臣及此幸甚。”明日,皆称疾,请解军政。上许之,尽以散官就第,所以慰抚赐赉甚厚,或与之结婚。于是更置易制者,使主亲军;其后又置转运使、通判使,主诸道钱谷;收天下精兵以备宿卫,而诸功臣亦以善终,子孙富贵,迄今不绝。向非韩王谋虑深长,太祖深明果断,天下无复太平之日矣。圣贤之见何其远哉!世谓韩王为人阴刻,当其用事时,以睚眦中伤人甚多,然子孙至今享福禄,国初大臣鲜能及者,得非安天下之功大乎?
太祖遣曹彬伐江南,临行,谕曰:“功成以使相为赏。”彬平江南归,帝曰:“今方隅未服者尚多,汝为使相,品位极矣,岂肯复战耶?姑徐之,更为吾取太原。”因密赐钱五十万。彬怏怏而退,至家,见钱布满室,乃叹曰:“好官亦不过多得钱耳,何必使相也!”呜呼!太祖重惜爵位如此。孔子称:惟名与器,不可以假人。太祖得之矣。
祖宗开国所用将相皆北人,太祖刻石禁中曰:“后世子孙无用南士作相,内臣主兵。”至真宗朝始用闽人,其刻不存矣。呜呼!以艺祖之明,其前知也。汉高祖谓吴王濞曰:“后五十年东南有乱者,非汝耶?然天下一家,慎无反。”已而果然,艺祖亦云。
太祖即位之初,数出微行,以侦伺人情,或过功臣之家,不可测。赵普每退朝,不敢脱衣冠。一日大雪,向夜,普谓帝不复出矣。久之,闻叩门声,普出,帝立风雪中。普惶惧迎拜,帝曰:“已约晋王矣。”已而太宗至,共于普堂中设重ブ地坐,炽炭烧肉。普妻行酒,帝以嫂呼之。普从容问曰:“夜久寒甚,陛下何以出?”帝曰:“吾睡不能着,一榻之外皆他人家也,故来见卿。”普曰:“陛下小天下耶?南征北伐,今其时也。愿闻成算所向。”帝曰:“吾欲下太原。”普默然久之,曰:“非臣所知也。”帝问其故,普曰:“太原当西北二边,使一举而下,则二边之患我独当之。何不姑留以俟削平诸国,则弹丸黑志之地,将无所逃。”帝笑曰:“吾意正如此,特试卿耳。”遂定下江南之议。帝曰:“王全斌平蜀多杀人,吾今思之犹耿耿,不可用也。”普于是荐曹彬为将,以潘美副之。明日命帅,彬与美陛对,彬辞才力不迨,乞别选能臣。美盛言江南可取,帝大言谕彬曰:“所谓大将者,能斩出位犯分之副将,则不难矣。”美汗下,不敢仰视。将行,夜召彬入禁中,帝亲酌酒。彬醉,宫人以水沃其面。既醒,帝抚其背以遣曰:“会取会取,他本无罪,只是自家着他不得。”盖欲以恩德来之也。是故以彬之厚重,美之明锐,更相为助,令行禁止,未尝妄戮一人,而江南平。皆帝仁圣神武所以用之,得其道云。
太祖初即位,朝太庙,见其所陈笾豆篮簋,则曰:“此何等物也?”侍臣以礼器为对。帝曰:“我之祖宗宁曾识此!”命彻去。亟令进常膳,亲享毕,顾近臣曰:“却令设向来礼器,俾儒士辈行事。”至今太庙先进牙盘,后行礼。康节先生常曰:“太祖皇帝其于礼也,可谓达古今之宜矣。”
东京,唐汴州,梁太祖因宣武府置建昌宫,晋改曰大宁宫,周世宗虽加营缮,犹未如王者之制。太祖皇帝受天命之初,即遣使图西京大内,按以改作。既成,帝坐万岁殿,洞开诸门,端直如引绳,则叹曰:“此如吾心,小有邪曲人皆见矣。”帝一日登明德门,指其榜问赵普曰:“明德之门,安用之字?”普曰:“语助。”帝曰:“之乎者也,助得甚事。”普无言。
太祖登极未久,杜太后上仙,初从宣祖葬国门之南奉先寺。后命宰相范质为使,改卜未得地。质罢,更命太宗为使,迁奉于永安陵。又欲迁远祖于西京之谷水,盖宣祖微时葬也。相并两冢,开圹皆白骨,不知辨,遂即坟为园,岁遣官并祭,洛人谓之一寝二位云。伊川先生程颐曰:“为并葬择地者,可以谓之智矣。”太祖猎近郊,所御马失,帝跃以下,且曰:“吾能服天下矣,一马独不驯耶?”即以佩刀刺之,既而悔曰:“吾为天子,数出游猎,马失又杀之,其过矣。”自此终身不复猎。
太祖朝,晋邸内臣奏请木场大木一章造器用。帝怒,批其奏曰:“破大为小,何若斩汝之头也!”其木至今在,半枯朽,不动。呜呼,太祖于一木不忍暴用以违其材,况大者乎?
忠正军节度使王审琦与太祖皇帝有旧,为殿前都指挥使。禁中火,审琦不待召,领兵入救。台谏官有言,罢归寿州本镇,朝辞,太祖谕之曰:“汝不待召以兵入卫,忠也;台臣有言,不可不行。第归镇,吾当以女嫁汝子承衍者。”召承衍至,则已有妇乐氏,辞。帝曰:“汝为吾婿,吾将更嫁乐氏。”以御龙直四人控御马载承衍归,遂尚秦国大长公主。乐氏厚资嫁之。帝谓承衍曰:“汝父可以安矣。”审琦归镇七年,率先诸镇纳节,以使相薨,追封秦王,谥正懿。承衍官至护国军节度使、附马都尉、河中尹,薨,赠尚书令,追封郑王。呜呼,太祖驾御英雄,听纳言谏,圣矣哉!
太祖即位,诸藩镇皆罢归,多居京师,待遇甚厚。一日从幸金明池,置酒舟中,道旧甚欢。帝指其坐曰:“此位有天命者得之。朕偶为人推戴至此,汝辈欲为者,朕当避席。”诸节度皆伏地汗下,不敢起。帝命近臣掖之,欢饮如初。呜呼,自非圣度宏远,安能服天下英雄如此!
伪蜀孟昶以降王入朝,舟过眉州湖渡,一宫嫔有孕,昶出之,祝曰:“若生子,孟氏尚存也。”后生子,今为孟氏不绝。昶治蜀有恩,国人哭送之。至犍为别去,其地因号曰蜀王滩。蜀初平,吕余庆出守,太沮谕曰:“蜀人思孟昶不忘,卿官成都,凡昶所榷税食饮之物,皆宜罢。”余庆奉诏除之,蜀人始欣然不复思故主矣。
真宗景德元年,契丹入寇,犯澶渊,京师震动。当时大臣有请幸金陵、幸蜀者。左相毕文简公病不出,右相寇莱公独劝帝亲征,帝乃决,遂幸澶渊。帝初不欲过河,寇公力请,高琼控帝马渡过浮梁。帝登城,六军望黄屋呼“万岁”,声动原野,士气大振。帝每使人觇莱公动息,或曰:“寇准昼寝,鼻息如雷。”或曰:“寇准方命庖人斫。”帝乃安。既射死虏骁将顺国王挞览,虏惧请和,帝令择重臣报聘。莱公遣侍禁曹利用以往。上曰:“凡虏所须即许之。”莱公戒之曰:“若许过二十万金币,吾斩若矣。”和议成,诸将请设伏邀击,可使虏匹马不返。莱公劝帝勿从,纵契丹归国,以保盟好。帝回銮,每叹莱公之功。小人或谮之曰:“陛下知博乎?钱输将尽,取其余尽出之谓之孤注。陛下,寇准之孤注也,尚何念之。”帝闻之惊甚,莱公眷礼遂衰。
真宗东封西祀,礼成,海内晏然。一日,开太清楼宴亲王、宰执,用仙韶女乐数百人;有司以宫嫔不可视外,于楼前起彩山幛之。乐声若出于云霄间者。李文定公、丁晋公坐席相对,文定公令行酒黄门密语晋公曰:“如何得倒了假山?”晋公微笑。上见之,问其故,晋公以实对;上亦笑,即命女乐列楼下,临轩观之,宣劝益频,文定至沾醉。
章献明肃太后,成都华阳人。少随父下峡至玉泉寺,有长老者善相人,谓其父曰:“君,贵人也。”及见后,则大惊曰:“君之贵以此女也。”又曰:“远方不足留,盍游京师乎?”父以贫为辞,长老者赠以中金百两。后之家至京师,真宗判南衙,因张耆纳后宫中。帝即位,为才人,进宸妃,至正位宫闱,声势动天下。仁宗即位,以太皇太后垂帘听政。玉泉长老者,已居长芦矣。后屡召不至,遣使就问所须,则曰:“道人无所须也。玉泉寺无僧堂,长芦寺无山门,后其念之。”后以本阁服用物下两寺为钱,以建长芦寺临江门,起水中。既成,辄为蛟所坏。后必欲起之,用生铁数万斤叠其下,门乃成。盖蛟畏铁也。今《玉泉寺僧堂梁记》日后所建云。
●卷二仁宗好用导引术理发,有宫人能之,号曰梳头夫人。一日,帝退朝,命夫人理发,嫔御列侍。帝袖中有章疏,左右争取之,帝不能止。有从旁读者,盖台臣乞放宫女章也。众闻之默然,独梳头夫人叹息曰:“今京师富人尚求妾媵,岂有天子嫔御,外臣敢以为言?官家亟逐言者,则清净矣。”帝不语。既御膳,幸后苑,命内侍按宫人籍,上自出若干人,行台臣之言也。梳头夫人以入宫久,首出之,帝亦不问。或谓参知政事吴奎曰:“上比汉文帝何如?”奎对曰:“以此则过文帝远矣!”
仁宗朝,程文简公判大名府时,府兵有肉生于背,蜿蜒若龙伏者,文简收禁之,以其事闻。仁宗谓宰辅曰:“此何罪也?”令释之。后其兵以病死。呜呼,肉龙生于兵之背,妖也。帝释之,德足以胜妖矣,兵辄死,宜哉!
孙文懿公为翰林学士,撰《进李太后赦文》曰:“章懿太后丕拥庆羡,实生眇冲,顾复之恩深,保绥之念重。神驭既往,仙游斯邈。嗟乎!为天下之母,育天下之君,不逮乎九重之承颜,不及乎四海之致养,念言一至,追慕增结。”仁宗览之,感泣弥月。公自此遂参大政。帝问文懿曰:“卿何故能道朕心中事?”公曰:“臣少以庶子不齿于兄弟,不及养母,以此知陛下圣心中事。”上为之流涕。先是晏元献公撰《章懿太后神道碑)曰:“五岳峥嵘,昆山出玉;四溟浩渺,丽水生金。”盖以明肃太后为尊也。学士大夫嘉其善比,独仁宗不悦。
伯温尝得老僧海妙者言:仁宗朝,因赴内道场,夜闻乐声出云霄间。帝忽来临观,久之,顾左右曰:“众僧各赐紫罗一匹。”僧致谢,帝曰:“来日出东华门,以罗置怀中,勿令人见,恐台谏有文字论列。”呜呼!仁宗以微物赐僧,尚畏言者,此所以致太平也。海妙又言:尝观仁宗二十许岁时,祀南郊回,坐金辇中,日初出,面色与金光相射,真天人也。因以记之。
仁宗一日幸张贵妃阁,见定州红瓷器,帝坚问曰:“安得此物?”妃以王拱辰所献为对,帝怒曰:“尝戒汝勿通臣僚馈送,不听何也?”因以所持柱斧碎之。妃愧谢,久之乃已。妃又尝侍上元宴于端门,服所谓灯笼锦者,上亦怪问。妃曰:“文彦博以陛下眷妾,故有此献。”上终不乐。后潞公入为宰相,台官唐介言其过,及灯笼锦事,介虽以对上失礼远谪,潞公寻亦出判许州,盖上两罢之也。或云灯笼锦者,潞公夫人遗张贵妃,公不知也。唐公之章与梅圣俞书窜之诗,过矣。呜呼,仁宗宠遇贵妃先于六宫,其责以正礼尚如此,可谓圣矣!
仁宗朝,王安石为知制诰。一日,赏花钓鱼宴,内侍各以金揲盛钓饵药置几上,安石食之尽。明日,帝谓宰辅曰:“王安石诈人也。使误食钓饵,一粒则止矣;食之尽,不情也。”帝不乐之。后安石自著《日录》,厌薄祖宗,于仁宗尤甚,每以汉文帝恭俭为无足取者,其心薄仁宗也。故一时大臣富弼、韩琦、文彦博,皆为其诋毁云。
仁宗时,一日,天大雷震,帝衣冠焚香再拜,退坐静思所以致变者,不可得。偶后苑作匠进一七宝枕屏,遽取碎之。呜呼,帝敬天之威如此,其当太平盛时享国长久,宜矣!至熙宁大臣以“天变不足畏”说人主,以成今日之祸,悲夫!仁宗御马有名玉逍遥者,马色白,其乘之安如舆辇也。圉人云:“马行步有尺度,徐疾皆中节。驭者行速,则以足拦之。”一日,燕王借乘,即长鸣不行。王怒,还之。帝父事王甚恭。配南城马铺。久之复奉御,其行如初。帝升遐,从葬至陵下,悲鸣不食而毙。伊川先生程颐谓伯温曰:“骥不称其力,称其德也欤!”本朝自祖宗以来,进士过省赴殿试,尚有被黜者。远方寒士殿试下第,贫不能归,多至失所,有赴河而死者。仁宗闻之恻然,自此殿试不黜落,虽杂犯亦收之末名,为定制。可以谓之仁矣。
仁宗至和间不豫,昏不知人者三日。既愈,自言梦行荆棘中,周章失路,有神人被金甲自天而下,谓帝曰:“天以陛下有仁心,锡一纪之寿。”帝曰:“吾何当归?”神人曰:“请以臣之车辂相送。”帝登车,问神何人,曰:“臣所谓葛将军者。”帝寤,令检案《道藏》,果有葛将军主天门事,因增其位号于大醮仪中,立庙京师。帝自此御朝,即拱默不言。大臣奏事,可即肯首,不即摇首,而时和岁丰,百姓安乐,四夷宾服,天下无事。盖帝知为治之要:任宰辅,用台谏,畏天爱民,守祖宗法度。时宰辅曰富弼、韩琦、文彦博,台谏曰唐介、包拯、司马光、范镇、吕诲云。呜呼,视周之成、康,汉之文、景,无所不及,有过之者,此所以为有宋之盛欤?
仁宗初纳光献后,后有疾,国医不效。帝曰:“后在家用何人医?”后曰:“妾随叔父官河阳,有疾服孙用和药辄效。”寻召用和,服其药果验;自布衣除尚药奉御,用和自此进用。用和,本卫人,以避事客河阳,善用张仲景法治伤寒,名闻天下。二子奇、兆,皆登进士第,为朝官,亦善医。
仁宗初升遐,禁中永昌郡夫人翁氏位有私身韩蛊者,自言尝汲水,仁宗见龙绕其身,因幸之,留其钏;复遗以物为验,遂称有娠。既逾期不产;按验,皆蛊之诈。得其钏于佛阁土中,乃蛊自埋也。翁氏削一资,杖韩蛊,配尼寺为童。初,执政请诛之,光献太后曰:“置蛊于尼寺,欲令外人尽知其诈;若杀之,则必谓蛊实生子也。”英宗初载,光献太后垂帘同听政,其决事之明类如此。
仁宗皇帝嘉八年三月二十九日升遐,遗诏到洛,伯温时年七岁,尚记城中军民以至妇人孺子,朝夕东向号泣,纸烟蔽空,天日无光。时舅氏王元修自京师过洛,为先公言京师罢市巷哭,数日不绝,虽乞丐者与小儿皆焚纸钱,哭于大内之前。又有周长孺都官赴剑州普安知县,行乱山中,见汲水妇人,亦载白纸行哭。呜呼!此所谓百姓如丧考妣者欤!
熙宁初,仁宗幼女下嫁钱景臻,京师父老知其为仁宗女也,随其车咨嗟泣涕。元中,北虏主谓本朝使人曰:“寡人年少时,事大国之礼或未至,蒙仁宗加意优容,念无以为报。自仁宗升遐,本朝奉其御容如祖宗。”已而泣。盖虏主为太子时,杂入国使人中,雄州密以闻。仁宗召入禁中,俾见皇后,待以厚礼。临归,抚之曰:“与汝一家也,异日惟盟好是念,唯生灵是爱。”故虏主感之。呜呼,帝上宾既久,都人与虏主追慕犹不忘,此前代所无也。
英宗山陵,有辇官毕达恸哭于仁宗永昭陵下曰:“臣事陛下四十余年,得服役天上,死不恨。”是夕达暴卒。韩魏公为司马温公云。
永安霍道全者,尝为三陵壕寨,年逾九十,坐丁谓移永定陵皇党事,羁管亳州。道全言地中宿藏物多验,亳人神之。遇赦归永安。嘉七年,道全忽历遍川原观地形,语人曰:“此地将有大役。”明年,仁宗升遐,初卜陵,有司召问之,道全曰:“今永安县地吉,宜徙以为陵寝。”有司疑其欲骚动县人,凡所言皆不用。道全亦相继卒。今永昭陵既成,或曰:“地名和儿原,非佳兆。”后三年英宗晏驾。
元丰中,神宗仿汉原庙之制,增筑景灵宫。先于寺观迎诸帝后御容奉安禁中。涓日以次备法驾,羽卫前导赴宫,观者夹路,鼓吹振作。教坊使丁仙现舞,望仁宗御像引袖障面,若挥泪者,都人父老皆泣下。呜呼,帝之德泽在人深矣!
●卷三英宗于仁宗为侄,宣仁后于光献为甥,自幼同养禁中。温成张妃有宠,英宗还本宫,宣仁还本宅。温成薨而竟无子。一日,帝谓光献曰:“吾夫妇老无子,旧养十三(英宗行第)、滔滔(宣仁小字),各已长立。朕为十三、后为滔滔主婚,使相娶嫁。”时宫中谓天子取妇,皇后嫁女云。盖仁宗、光献以英宗为子,圣意素定矣。此殆天命,非人力也。至召英宗为皇子,入谢,帝与后适御后苑迎曙(曙,英宗讳)。亭,帝谓后曰:“岂偶然哉!”嘉八年三月晦日,帝起居尚安,夜一更,遽索药,且召后。后至,帝指心,不能言。宣医投药,已无及矣。帝崩,左右欲开宫门召两府,后曰:“此际宫门不可开,但以密敕召两府,令黎明入。”又三更令进粥,四更再召医入,使人守之。翌日,两府入,后哭告以上崩,令召皇子嗣位。英宗初不敢当,两府共抱之,解其发,被以黄衣。命翰林学士王圭草诏,圭惧甚,笔不能下。丞相魏公韩琦从容曰大行皇帝在位几年,圭乃能草诏。英宗即位数日,有疾,执政大臣请光献后垂帘,权同听政。后辞退,久之,乃从。则光献立子之功,其可掩哉?故神宗深感之,所以事光献之礼甚至。迨光献之崩,神宗哀毁,不能视朝,其所制挽章,至今读之令人流涕也。韩魏公薨,其子孙仿郭汾阳,著《家传》十卷,具载魏公功业,至英宗即位之初,乃云光献信谗,屡有不平之语。魏公以危言感动曰:“若官家失照管,太后亦未得安稳。”又言:太后曾问汉昌邑王事如何。又云:太后言:“昨夕梦甚异,见这孩儿却在庆宁宫(谓英宗复在旧邸)。”魏公曰:“却在庆宁宫,乃是圣躬复旧之兆,此是好梦。”又言:英宗不豫,魏公奏曰:“大王长立,且与照管(谓神宗)。”后怒曰:“尚欲旧窠中求兔耶?”又言:太后对大臣泣诉英宗语曰:“富弼意主太后。”又云:“太后欲御前殿,魏公论奏云云,乃止。又云:台谏有章,乞早还政,太后泣曰:“若放下,更岂见眼道耶!”如此等事尚多,皆诞妄不恭,非所宜言。韩氏子孙,贩卖松梗,张大勋业,以希进用,不知陷其父祖于不义也。王岩叟者,父子为魏公之客,亦著《魏公遗事)一编,其记魏公言行甚详;至论光献权同听政事,亦为期诞。谓太后还政之后,魏公劝英宗加仪卫,帝曰:“相公休奖纵母后。”又谓魏公对太后曰:“自家无子,不得不认。”察其意,以谓英宗非魏公不得立;既立,非魏公不得安也。英宗受仁宗天下,贵为天子,思所以报光献之德者,何以为称反惜仪卫末礼,有“无奖纵母后”之语?于英宗孝德,不无累乎!恭惟太皇太后,天下之母也,以其无子而令认。业为臣子者,悖慢至此,不几于跋扈者乎!前代奸人自称定策国老,以天子为门生,皆由此。以魏公之贤,使死者有知,其敢当也?故神宗尝曰:“如此恐非韩琦之意。”伯温尝论英宗之立,首建议者,范蜀公也;继之者,司马温公也;顺成仁宗、光献意者,韩魏公也。富公《辞户部尚书章》、吕诲中丞《魏公以下迁官疏》,乃天下之公言也,具书之,以俟史官采择。
英宗即位之初,感疾不能视朝,大臣请光献太后垂帘权同听政,后辞之不获,乃从。英宗才康复,后已下手书复辟。魏公奏:台谏有章疏,请太后早还政。后闻之遽起。魏公急令仪鸾司撤帘,后犹未转御屏,尚见其衣也。时富韩公为枢密相,怪魏公不关报撤帘事,有“韩魏公欲致弼于族灭之地”之语。欧阳公为参政,首议追尊濮安懿王,富公曰:“欧阳公读书知礼法,所以为此举者,忘仁宗,累主上,欺韩公耳。”富公因辞执政例迁官,疏言甚危,三日不报,见英宗,面奏曰:“仁宗之立陛下,皇太后之功也。陛下未报皇太后大功,先录臣之小劳,非仁宗之意也。方仁宗之世,宗属与陛下亲相等者尚多,必以陛下为子者,以陛下孝德彰闻也。今皇太后谓臣与胡宿、吴奎等曰:‘无夫妇人无所告诉。’其言至不忍闻,臣实痛之。岂仁宗之所望于陛下者哉!”以笏指御床曰:“非陛下有孝德,孰可居此?”英宗俯躬曰:“不敢。”富公求去益坚,遂出判河阳,自此与魏公、欧阳公绝。后富公致政居洛,每岁生日,魏公不论远近,必遣使致书币甚恭,富公但答以老病,无书。魏公之礼终不替,至薨乃已。岂魏公有愧于富公者乎?然天下两贤之。魏公、欧阳公之薨也,富公皆有祭吊。《国史》著富公以不预策立英宗,与魏公不合,至此祭吊不通,非也。
本朝自祖宗以俭德垂世,故艺祖之训曰:“尝思在甲马营时可也。”其所用帏帘,有青布缘者。仁宗生长太平,尤节俭。京城南愍贤寺,温成张妃坟院也。寺中有温成宫中故物:素朱漆床,黄绢缘席,黄隔织褥。帝御飞白书温成影帐牌,才二尺许,朱漆金字而已。以温成宠冠六宫,服用止此,故帝寝疾,大臣入问,见所御皆黄绸。呜呼,恭俭之德不在此乎!英宗内无嫔御。王广渊以濮邸旧僚进待制,贫不能办仪物,韩魏公为言,帝曰:“无名以赐,不可。”后数日,有旨令广渊书《无逸篇》于御屏,赐白金百两。呜呼,吾本朝祖宗以节俭为家法如此。光献太皇太后,元丰四年春感疾,以文字一函封甚密,付神宗曰:“俟吾死开之,唯不可因此罪人。”帝泣受。后疾愈,帝复纳此函。后曰:“姑收之。”是年七月,后上仙。帝开函,皆仁宗欲立英宗为皇嗣时,臣僚异议之书也。神宗执书恸哭,以太皇太后遗训,不敢追咎其人。故帝宫中服三年之丧,尽礼尽孝者,知慈德之不可报也。
伯温侍长老言曰:“本朝唯真宗咸平、景德间为盛,时北虏通和,兵革不用,家给人足。以洛中言之,民以车载酒食声乐,游于通衢,谓之棚车鼓笛。仁宗天圣、明道初尚如此,至宝元、康定间,元昊叛,西方用兵,天下稍多事,无复有此风矣。元昊既称臣,帝绝口不言兵。庆历以后,天下虽复太平,终不若天圣、明道之前也。”呜呼,仁宗之兵,应兵也,不得已而用之,事平不用,此所以为仁欤!
神宗开颖邸,英宗命韩魏公择宫僚,用王陶、韩维、陈荐、孙固、孙思恭、邵亢,皆名儒厚德之士。王陶、韩维,进止有法。神宗内朝,拜稍急,维曰:“维下拜,王当效之。”诸公一日侍神宗坐,近侍以弓样靴进。维曰:“王安用舞靴。”神宗有愧色,亟令毁去。其翊赞之功如此,故颖邸宾僚号天下选云。神宗初即位,中丞王陶言,宰相韩魏公不押常朝班为跋扈。帝遣近侍以章疏示魏公,公奏曰:“臣非跋扈者,陛下遣一小黄门至则可缚臣以去矣。”帝为之动,出王陶知陈州。
神宗即位,锐意求治。初用吕溱为翰林学士,为开封府。溱死,又用滕甫为翰林学士,为御史中丞。甫性疏,上时遣小黄门持短札御封问事,甫夸示于人。或有见御札中误用字者,乃反谤甫以为扬上之短,上怒,疏斥之,以为逆人李逢亲党,不复用。时王安石居金陵,初除母丧,英宗屡召不至。安石在仁宗时,论立英宗为皇子与韩魏公不合,故不敢入朝。安石虽高科有文学,本远人,未为中朝士大夫所服,乃深交韩、吕二家兄弟。韩、吕,朝廷之世臣也,天下之士,不出于韩,即出于吕。韩氏兄弟绛字子华,与安石同年高科;维字持国,学术尤高,不出仕,用大臣荐入馆。吕氏公著字晦叔,最贤,亦与安石为同年进士。子华、持国、晦叔争扬于朝,安石之名始盛。安石又结一时名德之士如司马君实辈,皆相善。先是治平间,神宗为颖王,持国翊善,每讲论经义,神宗称善。持国曰:“非某之说,某之友王安石之说。”至神宗即位,乃召安石,以至大用。神宗既退司马温公,一时正人皆引去,独用王荆公,尽变更祖宗法度,用兵言利,天下始纷然矣。帝一日侍太后,同祁王至太皇太后宫,时宗祀前数日,太皇太后曰:“天气晴和,行礼日亦如此,大庆也。”帝曰:“然。”太皇太后曰:“吾昔闻民间疾苦,必以告仁宗,常因赦行之,今亦当尔。”帝曰:“今无它事。”太皇太后曰:“吾闻民间甚苦青苗、助役钱,宜因赦罢之。”帝不怿,曰:“以利民,非苦之也。”太皇太后曰:“王安石诚有才学,然怨之者甚众。帝欲爱惜保全,不若暂出之于外,岁余复召用可也。”帝曰:“群臣中惟安石能横身为国家当事耳。”祁王曰:“太皇太后之言,至言也。陛下不可不思。”帝因发怒,曰:“是我败坏天下耶?汝自为之。”祁王泣曰:“何至是也。”皆不乐而罢。温公尝私记富韩公之语如此,而世无知者。崇宁中,蔡京等修哲宗史,为《王安石传》,至以王安石为圣人,然亦书慈圣光献后、宣仁圣烈后因间见上,流涕为言安石变乱天下,已而安石罢相。岂安石之罪虽其党竟不能文耶?抑天欲彰吾本朝母后之贤,自不得而删也?帝退安石,十年不用。元丰末,帝属疾,念可以托圣子者,独曰:“将以司马光、吕公著为师傅。”王安石不预也。呜呼,圣矣哉!神宗元丰四年,召北京留守文潞公陪祀南郊。会更官制,自司徒侍中拜太尉,罢侍中,为开府仪同三司、判河南府,陛辞。先是,故参知政事王尧臣之子同老以至和中潞公与刘沆、富韩公、王参政尧臣,共乞立英宗为皇嗣,章草进呈,明其父功。帝留之禁中,面问潞公。公对与同老合,乃加潞公两镇节度使,官其子宗道为承事郎。潞公力辞两镇,止受食邑。刘沆赠太师、中书令、兖国公;子仅自祠部员外郎为天章阁待制。王尧臣赠太师、中书令,谥文忠;子同老自水部员外郎充秘阁校理。富公进司徒,子绍京除阁门祗候。富公之客李亻思问公曰:“公治平初进户部尚书,屡辞,今进司徒,一辞而拜,何也?”公曰:“治平初乃某自辞官,今日潞公以下皆迁,某岂敢坚辞,妨他人也?”盖潞公与荆公论政事不合,出判北京,七年不召,自此帝眷礼复厚矣。
神宗初,欲破夏国,遂亲征大辽,御营兵甲、器械、旗帜皆备,分河北诸路兵,遂将置保甲民兵,诸路骚动。一日,帝衣黄金甲以见光献太后,后曰:“官家着此,天下人如何?脱去,不祥。”又欲京城安楼橹,后亦不许,但以库贮于诸门。
神宗友爱,二弟不听,出于外,至元初,宣仁太后始命筑宅于天波门外,既就馆,哲宗奉宣仁后临幸。有旨:二王诸子各进官一等。舍人苏轼行制辞曰:“先皇帝笃兄弟之好,以恩胜义,不许二叔出居于外,盖武王待周、召之意。太皇太后严朝廷之礼,以义制恩,始从其请,出就外宅,得孔子远其子之义。二圣不同,同归于道,可以为万世法。朕奉侍两宫,按行新第,顾瞻怀思,潸然出涕。昔汉明帝问东平王,在家何等为乐?王言‘为善最乐’。帝大其言,因送列侯印十九枚,诸子年十五以上悉带之,著之简册,天下不以为私。今王诸子,性于忠爱,渐于礼义,自胜衣以上,颀然皆有成人之风,朕甚嘉之。其各进一官,以助其为善之乐,尚勉之哉,毋忝父祖,以为邦家之光”。次日,丞相吕大防、范纯仁二夫人入见,宣仁后曰:“昨同皇帝幸二王府,二王侍立,尚食甚恭。皇帝待之亦尽礼。吾老矣,深以此为喜。”又曰:“仁宗事燕王,尽子侄之礼。王颇自重,但以行第呼仁宗,虽禁中服用,王辄取之,仁宗不敢吝。吾二儿岂敢如此?”呜呼,后之言,其旨深矣!不幸后上仙,小人谤毁靡所不至,天下冤之,其详伯温著之《辨诬》云。
●卷四熙宁七年春,契丹遣使萧禧来言:“代北对境有侵地,请遣使同分画。”神宗许之,而难其人。执政议遣太常少卿、判三司开拆司刘公忱为使,忱对便殿曰:“臣受命以来,在枢府考核文据,未见本朝有尺寸侵虏地。且雁门者古名限塞,虽跬步不可弃,奈何欲委五百里之疆以资敌乎?臣既辱使,指当以死拒之,惟陛下主臣之言,幸甚!”帝韪之。忱出疆,帝手敕曰:“虏理屈则忿,卿姑如所欲与之。”忱不奉诏。初以秘书丞吕公大忠为副使,命下,大忠丁家艰,诏起复,未行,公亦使回。虏又遣萧禧来,帝开天章阁,召执政与忱、大忠同对资政殿,论难之久。帝曰:“凡虏争一事尚不肯已,今两遣使,岂有中辍之理?卿等为朝廷固惜疆境,诚是也,然何以弭患?”大忠进曰:“彼遣使相来,即与代北之地,若有一使曰魏王英弼者,来求关南之地,则如何?”帝曰:“卿是何言也?”大忠曰:“陛下既以臣言为不然,今代北安可启其渐?”忱进曰:“大忠之言,社稷大计,愿陛下熟思之。”执政皆知不可夺,罢忱为三司盐铁判官,大忠乞终丧制。帝遣中使赐富韩公、韩魏公、文潞公、曾鲁公手诏,其略曰“朝廷通好北虏几八十年,近岁以来,生事弥甚,代北之地,素无定封,故造衅端,妄求理辩。比敕官吏同加案行,虽图籍甚明,而诡辞不服。今横使复至,意在必得,虏情无厌,势恐未已,万一不测,何以待之?古之大政,必诏故老”云云。韩魏公疏曰:“臣观近年以来,朝廷举事则似不以大敌为恤,虏人见形生疑,必谓我有图复燕南之意。虽闻虏主孱而妄弱,岂无强梁宗属,与夫谋臣策士,引先发制人之说,造此衅端?故屡遣使以争理地界为名,观我应之之实如何尔。其所致虏之疑者七事:高丽臣属契丹,于朝廷久绝朝贡,乃因商舶招谕而来,且高丽来与不来,于国家固无损益,而契丹知之,谓朝廷将以图我,一也。吐蕃部族不相君长,未尝为边患,而强取其地,乃及熙河一路,杀其老弱以数万计,所费不赀,契丹闻之,当谓行将及我,二也。边近西山,地势高仰,不可为溏泺,向闻遣使部兵,遍置榆柳,冀其成长,以制虏骑,昔庆历《慢书》,所谓创立堤防,障塞要路,无以异矣,三也。义勇民兵,将校甚整,教习亦精,而忽创团保甲,一道纷然,义勇人,十去其七,破可用之成法,得增数之虚名,四也。河北诸州,缘边近里,城池工筑并兴,增置防城之具,检视衣甲器械,五也。创都作院,颁降弓刀新样,大作战车,此皆众目所睹,谍者易窥,费财殚力,先自困毙,六也。置河北三十七将,各专军政,州县不得关预,声言出征,又深见可疑之形,七也。夫北虏素为敌国,因疑起事,不得不然,亦其善自为谋者也。今横使再至,初示偃蹇,以探伺朝廷,况代北与雄州素有定界,若优容而与之,虏情无厌,浸淫日甚;不许,虏遂持此以为己直,纵未大举,势必渐扰诸边,卒隳盟好。臣昔曾言青苗钱事,而言者辄赐厚诬,非陛下之明,几及大戮。自此闻新法日下,实避嫌疑,不敢论列。今亲被诏问,事系国家安危,言及而隐,罪不容诛。臣尝窃计始为陛下谋者,必曰自祖宗以来,因循苟简,治国之本,当先富强,聚财积谷,寓兵于民,则可以鞭笞四夷,尽复唐之故疆。然后制礼作乐,以文太平。故散青苗钱,使民出利;又为免役之法,次第取钱,虽百端补救,终非善法,此所谓富国之术者也。又内外置市易务,小商细民,无措手足,加以新制日下,更改无常,官吏茫然,不能详记。违者坐徒,不以赦降,监司督责,以刻为明,簿法之苛,过于告缗。今农夫怨于畎亩,商旅叹于道路,官吏不安其职,恐陛下不尽知也。夫欲攘斥四夷,以兴太平,而先使邦本困摇,众心离怨,此则陛下始谋者大误也。陛下有尧之仁,舜之聪,改过不吝,圣人之德也。而又好进之人不顾国家利害,但谓边事将作,富贵可图,必曰虏势已衰,特外示骄慢尔。以陛下神圣文武,若择将臣领大兵深入虏境,则强划之地,一举可复。此又未之思也。今河朔累岁灾伤,民力大乏,缘边次边州郡,刍粮不充,新选将官,皆粗勇寡谋之人,义勇保甲新兴,未经训练;若驱重兵顿于坚城之下,粮道不继,腹背受敌,虽曹彬、米信,名德宿将,犹以此致歧沟之败也。臣愚今为陛下计,谓宜遣使报聘,优致礼币,具言朝廷向来兴作,乃修备之常,与北朝通好之久,自古所无,岂有它意?恐为谍者所误耳!且疆土素定,当如旧界,请命边吏退近者侵占之地,不可持此造端,隳累世之好,永敦信誓,两绝嫌疑。望陛下以自见可疑之形,如将官之类,因而罢去,以释虏疑,则可以迁延岁月。陛下益养民爱力,重贤任能,疏远奸谀,进用忠鲠,天下悦服,边备日充,塞下有余蓄,帑中有羡财。虏果自败盟誓,有衰乱之形,然后一振威武,恢复故疆,快忠义不平之心,雪祖宗累朝之愤矣。”富韩公疏曰:“臣五六年来,切闻绥州、瓦、熙河、辰锦、戎泸、交趾,咸议用兵。或以丧师,或以献馘,即时传播四方。而西师初举,便传必复灵夏,既又大传有人上平燕之策,北虏必然寻已探知。彼复闻朝廷练士马、缮城池、利器械、聚刍粮,加之招致高丽,欲为牵制。又置河北三十六将,事机参合。此虏人所以先期造衅,既发争端,势未肯已也。今衅已成,代北各屯兵马境上,争论逾年未决。横使再至,事归朝廷自当之,则恐理难款缓,便要可否。违之则兵起而患速,顺之则河东斥候日蹙,虽款目前,遗患在后。臣谓不若一委边臣,坚持久来图籍疆界为据,使之尽力交相诘难。然北虏非不自知理曲,盖欲生事,遂兴干戈。岂是无故骤兴,实有以致其来也。惟陛下深省熟虑,不可独谓虏人造衅背盟也。彼若万一入寇,事不得已,我但严兵以待之,来则御战,去则备守,此自古中兴防边之要也。若朝廷乘忿便欲深入讨击,臣实虑万一有跌,其害非细;或更与西夏为掎角之势,则朝廷宵旰矣。事既至此,二边警急,数年未得息肩,四方凶徒必有观望者。臣愿陛下以宗社为忧,以生灵为念,纳污含垢,且求安静,非万全不举,此天下之愿,而臣之志也。而又喧传陛下决为亲征之谋,中外闻之,心殒胆落。陛下英睿天纵,必有成算。然太平天子与创业之主事体绝异,尤不可慨然轻举。又恐朝廷且作声势,初无实事;若如此,乃是我以虚声而召彼实来也。张虚声者,必有疏略之虞;作实来者,必尽周密之虑,成败岂不灼然。假令胡人入讨,遂得志而还,此契丹一种事力素强,又有夏国、嘴厮、高丽、黑水女真、鞑靼诸番为之党援,其势必难殄灭,则由此结成边患,卒无已时。臣窃谓因今横使之来,且可选人以其疑我者数事,开怀谕之云:凡为武备,乃中国常事,非欲外兴征伐。向来用武之地,皆小蕃有过者,朝廷须当问罪。若吾二大邦,通好已七十余年,无故安肯辄欲破坏?又恐是奸人走作,妄兴间谍,因此互相疑贰,养成衅隙,遂有今日争理。如朝廷更有可说诸事,但尽说之,须令释然无惑,乃一助也。横使如不纳,即遣报聘者于戎主前具道此意,庶几一得,必有所益。缘彼大藉朝廷岁与,方成国计,既有凭藉之心,岂无安静之欲?只以疑情未释,遂成倔强。若与开解明白,必肯回心。若两情不通,祸患日深,必成后悔。臣更望陛下兼采博访,不宜专听一偏。恐有迎合圣意及畏避用事之入,不敢以实事闻而误国家大计。臣所以及此者,窃闻去春久旱,陛下特降手诏,许人极陈时政得失。寻闻上章论列者甚多,随而或遭贬降。陛下殊不以手诏召人极陈为意而优容之,及令得罪,士大夫自此皆务结舌,下情不能上达,朝政莫大患也。愿陛下深思极虑,早令天下受赐也。”文潞公、曾鲁公疏,皆主不与之论,皆乞选将帅、利甲兵以待敌。时王荆公再入相,曰:“将欲取之,必固翕之也。”以笔画其地图,命天章阁待制韩公缜奉使,举与之,盖东西弃地五百余里云。韩公承荆公风旨,视刘公、吕公有愧也,议者为朝廷惜之。呜呼,祖宗故地,孰敢以尺寸不入王会图哉!荆公轻以畀邻国,又建以与为取之论,使帝忽韩、富二公之言不用,至后世奸臣以伐燕为神宗遗意,卒致天下之乱,荆公之罪,可胜数哉!
神宗天资节俭,因得老宫人言:祖宗时,妃嫔、公主,月俸至微,叹其不可及。王安石独曰:“陛下果能理财,虽以天下自奉可也。”帝始有意主青苗、助役之法矣。安石之术类如此,故吕诲中丞弹章曰:“外示朴野,中怀狡诈。”
●卷五绍圣初,哲宗亲政,用李清臣为中书侍郎。范相纯仁与清臣论事不合,范公求去。帝不许,范公坚辞,帝不得已,除观文殿大学士、知颖昌府。召章为相,未至,清臣独当中书,益觊幸相位,复行免役、青苗法,除诸路常平使者。至,不能容,以事中之,清臣出知北京。建中靖国初,上皇即位,用韩忠彦为相,清臣为门下侍郎。忠彦与清臣有连,故忠彦惟清臣言是听。清臣复用事,范右丞纯礼,忠彦所荐,清臣罢之;刘安世、吕希纯皆忠彦所重,清臣不使入朝,外除安世帅定武、希纯帅高阳;张舜民,忠彦荐为谏议大夫,清臣出之,帅真定。其所出与外除及不使入朝者,皆贤士,清臣素所惮不可得而用名者,忠彦懦甚,不能为之主。曾布为右相范致虚谏疏云:“河北三帅连衡,恐非社稷之福。”刘安世、吕希纯张舜民同日报罢,清臣亦为布所陷,出知北京。伯温尝论绍圣、建中靖国之初,朝廷邪正治乱未定之际,皆为一李清臣以私意幸相位坏之。邪说既胜,众小人并进,清臣自亦不能立于朝矣。使清臣在绍圣初同范丞相,在建中靖国初同范右丞、刘安世、吕希纯、张舜民以公议正论共济国事,则朝廷无后日之祸,而清臣亦得相位矣。此忠臣义士惜一时治乱之机,为之流涕者也。
元符末,上皇即位,皇太后垂帘同听政。有旨复哲宗元皇后孟氏位号,自瑶华宫入居禁中。时有论其不可者,曰:“上于元后,叔嫂也。叔无复嫂之理。”程伊川先生谓伯温曰:“元皇后之言固也,论者之言亦未为无礼。”伯温曰:“不然,《礼》曰:‘子甚宜其妻,父母不说,出;子不宜其妻,父母曰是善事我,子行夫妇之礼焉。’皇太后于哲宗,母也;于元后,姑也。母之命、姑之命,何为不可?非上以叔复嫂也。”伊川喜曰:“子之言得之矣。”相继奸臣曹布、蔡京用事,朋党之祸再作,元后竟出居旧宫者二十年。靖康初,大金陷京师,逼上皇渊圣帝北狩,宗族尽徙,独元后以在道宫不预。虏退,群臣请入禁中,垂帘听政,以安反侧。至上即位于宋,幸雄扬,虏再犯,幸余杭,后于艰难中辅成上圣德为多。后崩,上哀悼甚,不能视朝者累日。下诏服齐衰,谥曰昭慈圣献。呜呼,后逮事宣仁圣烈太后,其贤有自矣。至于废兴则天也。
熙宁初,韩魏公罢政,富公再相,神宗首问边,公曰:“陛下即位之初,当布德行惠,愿二十年不言‘用兵’二字。”盖是时王荆公已有宠,劝帝用兵以威四夷。初是用王韶取熙河以断西夏右臂;又欲取灵武以断大辽右臂;又结高丽欲图大辽;又用章为察访使,以取湖北夔峡之蛮;又用刘彝知桂州、沈起为广西路安抚使,以窥交趾。二人不密,造战舰于富良江上,交趾侦知,先浮海载兵陷廉州,又破邕州,杀守臣苏缄,屠其城,掠生口而去。又用郭逵、封逵宣抚广南,使直捣交趾,逵老将,与Ι议论不同,为交趾扼富良江,兵不得进,瘴死者十余万人。无丰四年,五路大进兵,取灵武。夏人决黄河水柜以灌吾垒,兵将冻溺饿饥不战而死者数十万人。又用吕嘉卿所荐徐禧筑永乐城,夏人以大兵破之,自禧而下死者十余万人。报夜至,帝早朝当宁恸哭,宰执不敢仰视。帝叹息曰:“永乐之举,无一人言其不可者。”右丞蒲宗孟进曰:“臣尝言之。”帝正色曰:“卿何尝有言?在内惟吕公著,在外惟赵Ι,曾言用兵不是好事。”既又谓宰执曰:“自今更不用兵,与卿等共享太平。”然帝从此郁郁不乐,以至大渐。呜呼痛哉!故元初,宰执辅母后、幼主,不复言兵。西夏求故地,举延、环庆非吾要害城塞数处与之。游师雄、种谊生禽鬼章,亦薄其赏,盖用心远矣哉。绍圣、元符间,章用事,谪弃他帅臣,兴兵取故地,筑新塞,又取河北皇阝、鄯等州,关中大困。因哲宗升遐,建中靖国之初,谏议大夫张舜民,人,熟知灵武之败,永乐之祸,神宗致疾之由,在经筵为上皇言之,上皇为之感动。故章罢相,弃皇阝、鄯等州之地。崇宁初,蔡京用事,以绍述之,劫持上皇兴兵复取皇阝、鄯故地,责枢密使安公焘并弃地帅,熙河、泾原、环庆、延各进筑,泸戎、绵州亦开边。内臣童贯为宣抚使,每岁用兵不休。熙河帅刘法,官至检校少保,与全军俱陷,童贯更以捷闻,上皇受贺。致和以来,天下公私匮竭,民不聊生。蔡京经营北虏不就,去位。王黼作相,欲功高于京,遂结女真以伐大辽。燕、冀遗民,杀虏殆尽,复用金帛从女真买空城,以为吊伐之功。又阴约旧大辽臣张觉,图营平、滦州等。事泄,女真以招纳叛亡为名,由河东来者,陷忻、代,越太原,陷隆德,以至泽州之高平;由河北来者,直抵京城。上皇禅位,幸丹阳。渊圣割三镇以为城下之盟。女真退,复诏三镇坚守。又因女真之使,以黄绢诏书结其所用大辽旧臣余睹者使归,反以所得诏书绐其主,诏有“共灭大金”之言。女真怒,再起兵破京师,劫迁二帝,虏宗族大臣,取重器图书以去。上即位于宋,迁淮扬,虏逼,上渡江甚危,兵民溺水死驱执者不可胜数。今乘舆播越,中原之地尽失,天下之人死于兵者十之八九,悲夫!一王安石劝人主用兵,章、蔡京、王黼祖其说,祸至于此。因具载之,以为世戒。
元符末,哲宗升遐,上皇即位,钦圣皇太后垂帘同听政,召范忠宣公于永州,虚宰席以待。忠宣病,不能朝,乃拜韩忠彦为左仆射。安焘有时望,方服母丧,乃拜曾布为右仆射。次年,改建中靖国,钦圣太后上仙,布为山陵使。布与内臣刘瑷交通,多知禁中事,就陵下密谕中丞赵挺之,建议绍述以迎合上意。布还朝,与忠彦势相敌,渐逐忠彦荐引之士,右丞范公纯礼为人沈默刚正,数以言忤上,布惮之,谓驸马都尉王诜曰:“上欲除君枢密都承旨,范右丞不以为然,遂罢。”盖诜尝以札子求此官于上,上禀皇太后,后曰:“王诜浮薄,果使为之则坏枢密院。驸马都尉王师约在先朝为此官称职,可命之。”上从王诜所纳札子,批除王师约枢密都承旨,皇太后之意也。布妄言出于范右丞,以激怒诜,诜信而恨之。后诜因馆伴大辽使、妄称范右丞押宴,席间语犯御名,辱国。右丞不复辩,以端明殿学士出知颖昌府,自此忠彦之客相继被逐矣。布专意绍述,尽复绍圣、元符之政,忠彦懦而无智,既怨布,乃曰:“布之自为计者绍述耳。吾当用能绍述者胜之。”遂召蔡京,京之用,自韩忠彦始。忠彦竟不能安其位,罢去,布独相。台谏官陈、龚辈多贤者,皆布所用,亦不合,去。蔡京拜右丞,至作相,蔡卞知枢密院。京既用事,曾布罢相;京师起大狱,治布赃状,贬布白州司户参军,廉州安置。布之诸子及门下士皆重责,蔡京为之也。韩忠彦亦安置于河北近郡。寻听自便,京阴报其荐引之功云。大观末,上颇厌京,因星变出之。又以饰临平之山,决兴化之水等事,谓其有不利社稷之心,贬太子少傅,居苏州。上用张商英为右相。商英无术寡谋,藐视同列,间言并兴。上不乐,罢之。京密结内臣童贯,因贯使大辽归,诈言虏主问蔡京何在。上信之,再召京。时何执中已为左相,乃拜京太师,谓之公相,总三省事。童贯既引京,自欲为枢密使。京止以为太尉、节度使、陕西宣抚使,贯大失望,始怨京矣。京以太师致仕,上命郑居中为相。居中丁母忧,相乃命余深:皆鄙夫小人,无足言。又相王黼,黼年少凶愎,欲其功高蔡京,乃独任结大金灭大辽取燕云事,置经抚房,枢密院皆不预。下族诛之令,禁言北事者。黼后以太傅致仕,犹领应奉司以固上宠。白时中、李邦彦并左右相,儇薄庸懦无所立,蔡京以盲废复出,领三省事;用其子倏为谋主,倏与其兄相仇,倏败,京复致仕。宣和七年十一月,上郊天罢,方恭谢景灵宫,闻金人举兵犯京师。上下诏称上皇,禅位于渊圣皇帝,改元靖康。李邦彦主和议,遣李邺、李邦、郑望之使虏,割三镇为城下之盟。虏退,李邦彦罢,复不许三镇。次年冬,虏破京师,二帝北狩。今上即位于宋,幸维扬;渡江,幸余杭。呜呼,曾布、蔡京、王黼之罪,上通于天也,具载之以为世戒。
●卷六伯温崇宁中居洛,因过仁王僧舍,得叶子册故书一编,有赵普中书令雍熙三年为邓州节度使日,谏太宗皇帝伐燕疏与札子各一道,其忧国爱君之深,言出乎文章之外者,虽杂陆宣公论事中不辨也。疏曰:武胜军节度使臣赵普。右臣自二月中,伏睹忽降使臣,差般粮草。及详教命,知取幽州,既奉指挥,寻行科配,非时举动,莫测因由。尔后虽听捷音,未闻成事,稍稽克复。俄及炎蒸,飞刍挽粟以犹繁,擐甲持戈而未已,民疲师老,渐恐有之。臣自此月以来,转增疑虑。潜思陛下万几在念,百姓为心,圣略神功,举无遗算。至于平收浙右,力取河东,垂后代之英奇,雪前朝之愤气,四海咸归于掌握,十年时致于雍熙,唯彼蕃戎,岂为敌对?迁徙鸟举,自古难得制之,前代圣帝明王,无不置于化外,任其追逐水草,皆以禽兽畜之。此际官家何须挂意,必是有人扶同谄佞,诳惑聪明,因举不急之兵,稍涉无名之议。非论曲直,但觉淹延,将成六月之征,颇有千金之费。以兹忖度,深抱忧虞。窃念臣虽寡智谋,粗亲坟典,千古兴亡之理,得自简编,百王善恶之征,闻于经史。其间祸淫福善,莫不如影随形,焕若丹青,明如日月。尝为大训,历代宝之。臣读《史记》,见汉武帝时主父偃、徐乐、严安辈所上长书,及唐玄宗时宰相姚元崇直奏十事,可以坐销患害,立致升平。惟虑至尊未能留意,医时救弊,无出于斯。又闻前事为后事之师,古人是今人之则,据其年代,虽即不同,量彼是非,必然无异。辄思抄录,专具进呈,伏望圣慈,特垂披览,谨具逐件如后云云。
伏念臣谬以庸材,叨居显位,幸遇千年之运,深承二圣之知。从白屋而上青霄,非由智略;出卑僚而登极位,只是遭逢。恩私何啻于车鱼,报效不如于犬马。粗怀性识,尝积惊惶。所恨者齿发衰残,精神减耗,既不能献谋阙下,又不能效命军前。惟有微诚,书章上奏。今者伏自朝廷大兴禁旅,远伐山戎,驱百万户之生灵,咸当辇运;致数十州之地土,半失耕桑;则何异为鼷鼠而发机,将明珠而弹雀,所得者少,所失者多。只于得少之中,犹难入手;更向失多之外别有关心。前未见于便宜,可垂兴于详酌。臣又闻圣人不凝滞于物,见可而进,知难而退,理有变通,情无拘执。故前所谓事久则虑易,兵久变生。臣之愚诚,深惧于此。秦始皇之拒谏,终累子孙;汉武帝之回心,转延宗社。如忽迟晚,恐失机宜。而况旬朔之间,便为一月,窃虑内地先困,边廷荒凉,北狄则弓硬马肥,转难擒制,中国则民疲师老,应误指呼。臣今独兴沮众之言,深负弥天之过,辄陈狂瞽,抑有其由。窃以暮景残光,能余几日,酬恩报义,正在今时。恐劳宵旰之忧,宁避僭逾之罪?虔希圣德,早议抽军。聊为一纵之谋,别有万全之策。伏望皇帝陛下安和寝饣善,惠养疲羸,长令户外不扃,永使边烽罢警,自然殊方慕化,率土归仁。既四夷以来王,料契丹而安往?又何必劳民动众,卖犊买刀?有道之事易行,无为之功最大,如斯吊伐,是又万全。臣又窃料陛下非次兴兵,恐因偏听,其奈人多献佞,事久防微。大凡小辈,各务身谋,谁思国计?或承宣问,皆不实言;尽解欺君,尝忧败事。得之则奸邪获利,失之则社稷怀忧。昨者直取幽州,未审谁为谋者?必无成算,俱是诳言。其于虚实之间,此际总应彰露。臣既不知头主,无以指射姓名,伏望官家寻其尤者,特正奸人之罪,免伤圣主之明。所贵诈伪悛心,忠臣尽力,共畏三千之法,同坚八百之基。臣于此时,欲吐肺肝,先寒毛发,惊疑犹豫,数日沉思。又念往哲临终,尚能尸谏,微臣未死,争忍面谀?明知逆耳之言,不是全身之计,但缘恩同卵翼,命直鸿毛,将酬国士之知,岂比众人之报。投荒弃市,甘当此日之诛;窃禄偷安,不造来生之业。惟祈圣明,特赐察量,更存细微,别具札子,冒犯冕旒。臣无任倾心沥恳,忧国忘家,涕泗傍徨,激切屏营之至。其札子曰:臣滥守藩方,聊知稼穑。窃见当州管界,承前多是荒凉,户小民贫,程遥路僻。量其境土,五县中四县居山,验彼人家,三分内二分是客。昨来差配,甚觉艰辛。伏缘在此直至莫州,来往四千余里,或是无丁有税,须至雇人般量。每雇召之资贱者不下五百,元配二万石数,约破十万贯钱。直如本户自行,费用无多。所较乃是二万家之贫户,出此十万贯之见钱,所以典业费牛,十间六七;其间兼有鬻男女者,亦有弃性命者。仍如善诱,偶副严期。自从起发,去来已及八十余日。近知内有人户,衷私却到乡村,皆云装运军粮,未有送纳去处,缘无口食,再取盘缠。虽不辨其真虚,又难行于本覆。访闻街坊窃议,前后说得多般,称被契丹围却军都,兼被劫粮草,及令寻勘,皆却隐藏。盖缘臣无以知军前事宜,只听得外面消息。况九重密事,应不泄于朝廷,奈何百姓流言已相传于道路,详其住滞,必有艰难。伏乞圣慈,早令停罢,更或迟久,转费粮储。潜思今日人情,不可再行差配,如或再行徭役,决定广有逃移。假令收下幽州,边境转广,干戈未息,忽然生事,未见理长,必因有亻赞滥之徒,奸邪之党,但说契丹时逢幼主,地有灾星,以此为词,曲中圣旨。不审戎情上下幽州,俱致其生涯,土宿照临外处,不可以征讨。若彼能同众意,纵幼主以难轻,不顺群情,无灾星而亦败。诚宜守道,事贵无私,如乐祸以求功,窃虑得之而不武。此盖两省少昌言之士,灵台无有艺之人。而况补缺、拾遗,合专司于规谏,天文、历算,须预定于吉凶,成兹误失之由,各负疏遗之罪。若无愆责,何戒后来!一臣缘久居近职,备见人情,至于后殿三班,前朝百辟,文武虽异,是非略同。才奉委差,便思侥幸,虽询利害,各避嫌疑。而况毁誉生心,贪求恣意,扶同狂妄,率以为常。其间久历事者,明知而佯作不知,初为官者,不会而仍兼诈狯,多非允当,少得纯良。而又凡关宣敕委差,便是帝王心腹,方资视听,切要精详,就中用军不同,闲事必料。曾使沿边相度,往返参详,不知能有几人应得当时言语?如今比较,并见真虚。乞诛罔上之辈流,便作抽军之题目。自此则潜消媚佞,免误朝廷,唯此区分,以为激劝。唯有勾抽,不同举发,一则我无斗志,一则彼有仇心。而况契丹怀禽兽之心,恃胡马之力,垂慈恕舍,却虑追奔,须作堤防,免输奸便。伏乞皇帝陛下,密授成算,遐宣睿谋。但令硬弩长枪,周施御捍,前歌后舞,小作程途。纵逼交锋,何忧乏力。只应信宿,寻达城池,便可使战士解鞍,且作防边之旅,耕夫归舍,重为乐业之人。是知多难兴王,已垂芳于往昔;从谏则圣,宜颂美于当今。此事既行,天下幸甚。一臣今将本末细具敷陈,尝思发迹之由,实有殊尝之幸。其于际遇,近代无伦。伏自宣祖皇帝滁州不安之时,臣蒙召入卧内,昭宪太后在宅寝疾之日,陛下唤至床前,念以倾心,皆曾执手,温存抚谕,不异家人。惟怀竭节尽忠,以至变家为国,惭亏德望,有此遭逢。先皇开创之初,寻居密地;陛下纂承之后,再入中书。蒙二圣之深知,当两朝之大用,不惟此世,应系前生。礼虽限于君臣,恩实同于骨肉,是以凡开启沃,罔避危亡。盖缘每认陛下本是天人暂来人世,是以生知福业,性禀仁慈。潜闻内里看经,盘中戒肉,今者愿忍一朝之忿,常隆万劫之因。如或未止干戈,必恐渐多杀害,即因民愁未定,战势方摇,仍于梦幻之中,大作烦劳之事,是何微类,误我至尊!乞明验于奸人,愿不容于首恶。兴言及此,涕泪交流。又念臣虽寡智谋,实同荣辱,都缘意切,不觉辞烦。冒犯宸严,不胜战越。
其疏与国史所载大略相似,有不同者,札子则惟见于此。太宗晚喜佛,中令因其所喜以谏云。伯温窃闻,太祖一日以幽、燕地图示中令,问所取幽、燕之策。中令曰:“图必出曹翰。”帝曰:“然。”又曰:“翰可取否?”中令曰:“翰可取,孰可守?”帝曰:“以翰守之。”中令曰:“翰死孰可代?”帝不语,久之,曰:“卿可谓远虑矣。”帝自此绝口不言伐燕。至太宗,因平河东,乘胜欲捣燕、蓟。时中令镇邓州,故有是奏。帝下诏褒其言。呜呼,中令从祖宗定天下,尚以取幽、燕为难,近时小人窃大臣之位者,乃建结女真灭大辽取幽、蓟之议,卒致天下之乱,悲夫!
王晋公,事太祖为知制诰。太祖遣使魏州,以便宜付之,告之曰:“使还,与卿王溥官职。”时溥为相也。盖魏州节度使符彦卿,太宗之夫人之父,有飞语闻于上;往别太宗于晋邸,太宗却左右,欲与之言。径趋出。至魏,得彦卿家僮二人挟势恣横,以便宜决配而已。及还朝,太祖问曰:“汝敢保符彦卿无异意乎?”曰:“臣与符彦卿家各百口,愿以臣之家保符彦卿家。”又曰:“五代之君,多因猜忌杀无辜,故享国不长。愿陛下以为戒。”帝怒其语,直贬护国军行军司马,华州安置,七年不召。太宗即位,谓辅臣曰:“王文章之外,别有清节,朕所自知。”以兵部侍郎召,不及见而薨。初,赴贬时,亲宾送于都门外,谓曰:“意公作王溥官职矣。”笑曰:“某不做,儿子二郎必做。”二郎者,文正公旦也,素知其必贵,手植三槐于庭曰:“吾子孙必有为三公者。”已而果然。天下谓之三槐王氏。
国初,赵普中令为相,于听事坐屏后置二大瓮,凡有人投利害文字皆置中,满即焚于通衢。李沆文靖为相,当太平之际,凡建议、务更张、喜激昂者,一切不用。曰:“以报国耳。”呜呼!贤相思虑远矣。至熙宁初,王荆公为相,寝食不暇;置条例司,潜论天下利害;贤不肖杂用,贤者不合而去,不肖者嗜利独留;尽变更祖宗法度,天下纷然,以致今日之乱。益知赵中令、李文靖得为相之体也。太宗一日谓宰辅曰:“朕如何唐太宗?”众人皆曰:“陛下尧、舜也,何太宗可比?”丞相文正公李独无言,徐诵白乐天诗云:“怨女三千放出宫,死囚八百来归狱。”太宗曰:“朕不如也。”神宗序温公《资治通鉴》曰:“若唐之太宗,孔子所谓‘禹吾无间焉’者。”神宗可谓无愧于太宗矣。至召见王荆公,首建每事当法尧、舜之论,神宗信之。荆公与其党始务为高大之说,至厌薄祖宗以为不足法,况唐之太宗乎?文正公之言可拜也。
真宗不豫,大渐之夕,李文定公与宰执以祈禳宿内殿。时仁宗幼冲,八大王元俨者有威名,以问疾留禁中,累日不肯出。执政患之,无以为计,偶翰林司以金盂贮熟水,曰:“王所须也。”文定取案上墨笔搅水中,水尽黑,令持去。王见之大惊,意其有毒也,即上马去。文定临事,大率类此。
太祖既下江南,以贾黄中知金陵。一日,黄中按行府第,见库舍扃甚严,集僚吏发之,得宝货数十巨椟,皆李氏宫闱之物,不隶于籍者。黄中悉表上之。太宗叹曰:“吾府库之物有籍,贪黩者尚冒禁盗之,况此亡国之遗物乎?”赐黄中钱三百万,以旌其洁。黄中,唐相耽四世孙也,年七岁,以童子举及第。李文正公赠之诗曰:“七岁神童古所难,贾家门户有衣冠。十人科第排头上,五部经书诵舌端。见榜不知名字贵,登筵未识管弦欢。从今稳上青云去,万里谁能测羽翰。”至太平兴国中,遂参大政。年五十六以卒。太宗厚恤其家,谓其母曰:“勿以诸孙及私门之窘自挠,朕尝记之也。”黄中之孙种民者,元丰中为宰相蔡确所用,官大理寺丞,锻炼故相陈恭公执中之子世孺与其妇狱至极典,天下冤之。又以蔡确风旨,就府第问同知枢密院吕公公著,呼公之子希纯及老妪立庭下,问世孺妻吕氏请求事,以枷捶胁之。希纯等曰:“吕氏因枢密之侄,尝以此事来告枢密。枢密不语,垂涕而已。”竟无以为罪。神宗知之,怒曰:“原无旨就问吕公著,贾种民小臣,辄敢凌辱执政,特冲替。”呜呼,黄中之后衰矣!
贾黄中字昌民,沧州人,唐相耽之裔。所赠诗或云窦仪。年十五举进士,授校书郎、集贤校理、左拾遗补缺。岭南平,为采访使;江南平,知升州。召还,知制诰;迁翰林学士。太宗多召见,访以时政得失。对曰:“职当书诏,思不出位。”太宗益重之,除给事中、参知政事。太宗召见其母王氏,命之坐,谓曰:“教子如是,今之孟母也。”性端重,守家法,多知台阁故事。朝之典礼,资以损益。当时名士皆出其门。有文集行于世,三十卷。公与宋白、李至、吕蒙正、苏易简五人同拜翰林学士,时承旨扈蒙赠诗曰:“五凤齐飞入翰林。”其后皆为名臣。
●卷七范鲁公质举进士,和凝为主文,爱其文赋。凝自以第十三登第,谓鲁公曰:“君之文宜冠多士,屈居第十三者,欲君传老夫衣钵耳。”鲁公以为荣至。先后为相,有献诗者云:“从此庙堂添故事,登庸衣钵亦相传。”周祖自邺举兵向阙,京师乱,鲁公隐于民间。一日坐封丘巷茶肆中,有人貌怪陋,前揖曰:“相公无虑。”时暑中,公所执扇偶书“大暑去酷吏,清风来故人”诗二句。其人曰:“世之酷吏冤狱,何止如大暑也,公他日当深究此弊。”因携其扇去。公惘然久之,后至袄庙后门,见一土偶短鬼,其貌肖茶肆中见者,扇亦在其手中,公心异焉。乱定,周祖物色得公,遂至大用。公见周祖首建议律条繁广,轻重无据,吏得以因缘为奸,周祖特诏详定,是为《刑统》。
范鲁公戒子孙诗,其略曰:“戒尔学立身,莫若先孝悌,怡怡奉亲长,不敢生骄易。战战复兢兢,造次必于是。戒尔学干禄,莫若勤道艺。尝闻诸格言,学而优则仕。不患人不知,惟患学不至。戒尔远耻辱,恭则近乎礼。自卑而尊人,先彼而后己。《相鼠》与《茅鸱》,宜鉴诗人刺。戒尔勿旷放,旷放非端士。周、孔垂名教,齐、梁尚清议,南朝称八达,千载秽青史。戒尔勿嗜酒,狂药非佳味,能移谨厚性,化为凶险类。古今倾败者,历历皆可记。戒尔勿多言,多言众所忌,苟不慎枢机,灾厄从此始。是非毁誉间,适足为身累。举世重交游,拟结金兰契。忿怨从是生,风波当时起。所以君子性,汪汪淡如水。举世好奉承,昂昂增意气,不知奉承者,以尔为玩戏。所以古人疾,与戚施。举世重任侠,俗呼为气义,为人赴急难,往往陷刑制。所以马援书,勤勤告诸子:举世贱清素,奉身好华侈。肥马衣轻裘,扬扬过闾里,虽得市童怜,还为识者鄙。”恭惟祖宗所用宰辅,皆忠厚笃实之士,独鲁公为之称首,余读国史,得其诗,录以为子孙之戒。僧海妙者谓余言:昔出入厂晋公门下,公作相时,凿池养鱼,覆以板。每客至,去板钓鲜鱼斫脍,其肴馔珍异不可胜数。后自朱崖以秘书少监移光州,海妙往见之。公野服杖屦行山中,观村民采茶,劳其辛苦,人不知为晋公也。公与海妙相别曰:“吾不死,五年当复旧位。”后五年,赵元昊叛,边事起,朝廷更用大臣矣。公无疾,沐浴衣冠,卧佛堂中而薨。
兀丰二年,予居洛。有老父年八、九十,自云少日随丁晋公至朱崖,颇能道当时事。呼问之,老人曰:“公自分司西京贬崖州,某从行。至龙门南彭婆镇,公病疟,夜遇盗,失物甚多,至今有玉碗在颖阳富家,盗所质也。至崖州,久之,某辞归,公授以蜡丸,戒曰:‘后西京知府与会府官,即投之。’某如所教,知府王钦若也,对府官得之不敢开,遽以奏,乃自陈乞归表也。其中云:‘虽滔天之罪大,奈立主之功高。’继有旨复秘书监,移光州。”嗟夫!任智数者,君子所不为也。世谓丁晋公、乏冀公皆任智数,如老人之言,则晋公又出冀公之上矣。王内翰禹,字元之,济州钜野人。世农家,九岁为歌诗,毕士安作州从事,亟称之。长益能文,有场屋声,登太平兴国八年进士第。召试相府,擢右拾遗、直史馆。因北戎犯边,献书建和议,太宗赏之,宰相赵普尤加器重。至景德间,卒用其议,与虏通好。又与夏侯嘉正、罗处约、杜镐同校三史,多所是正,进左司谏,知制诰。因论徐铉为人诬告,内翰辨其非罪,责商州团练副使。寻召入翰林为学士。孝章皇后上仙,诏迁梓宫于故燕国长公主第。群臣不为服,内翰言:“后尝母仪天下,当遵用旧礼。”罪以谤,谪知滁州。真宗即位,以直言应诏,召为知制诰。咸平初,修《太祖实录》,与宰相论不合,又以谤谪知黄州。移蕲州,死于官。其平生大节如此,故所著《建隆遗事》,一曰《箧中记》,自叙甚秘,盖曰:“吾太祖皇帝诸生也,一代之事皆目所见者,考于国史或有不同。”一曰:“上性严重少言,酷好看书,虽在军中,手不释卷,若闻人间有奇书,不吝千金以求之。显德初从世宗南征,初平淮甸,有纤人谮上于世宗曰:‘赵某自下寿州,私有重车数乘。’世宗遣人伺察之,果有笼箧数车。遽令别入行在,面开之,无他物,惟书数千卷。世宗异之,召上谕之曰:‘卿方为朕作将帅,辟土疆,当坚甲利兵,何用书为?’上顿首谢曰:‘臣无奇谋上赞圣德,滥膺寄任,尝恐不迨。所以聚言观览,欲广见闻,增智虑也。’世宗曰:‘善。’”史曰:“上北征之夕,次陈桥驿,罗彦环等献中央之服,立上为天子,请登马南归。才出驿门,上勒马不前,谓诸将校曰:‘我有号令,能禀之乎?’诸将皆伏地听命。上曰:‘尔辈自贪爵赏,逼我为君,今入京师,不得辄恣劫掠,依吾令即当有重赏,不然则连群拨队,有斧钺之诛。’诸将皆再禀令,戎马遂行。既入国门,兵至如宾,秋毫不犯。先是京城居人闻上至,皆大恐,将谓循五代之弊,纵士卒剽掠。既见上号令,兵士至,即时解甲归营,市井不动,略无搔扰,众皆大喜。又闻上驿前诫约之事,满城父老皆相贺曰:‘五代天子皆以兵威强制天下,未有德洽黎庶者。今上践阼未终日,而有爱民之心,吾辈老矣,何幸见真天子之御世乎?’自唐末至五代,藩方节制皆不禀朝命,上践阼,豁达大度,推赤心以待之。由是诸路节将怀德畏威,不敢跋扈,岁时贡奉无阙,朝廷亟召亟至,皆执藩臣之节甚恭。识者知主威之行矣,太平之基立矣。”又曰:“杜太后度量恢廓,有才智,国初内助为多。上初自陈桥即帝位,进兵入城,人先报曰:‘点检(上时官为点检)已作天子归矣!’时后寝未兴,闻报,安卧不答,晋王辈皆惊跃奔走出迎(晋王后受命,是为太宗)。斯须有上亲信人至,入白后,后乃徐徐而起曰:‘吾儿素有大志,果有今日矣。’俄顷上至,见后于堂上。众皆贺之,惟后愀然不乐,上甚讶之。左右进白后曰:‘臣闻母以子贵,自古如此。后子今作天子,胡为不乐?’后谓上曰:‘吾闻为君不易,且天子者致身于兆庶之上,若治得其道,则此位可尊,苟或失驭,则欲为匹夫不得,是吾所以忧也。子宜勉之!’上再拜曰:‘谨受教。’又曰:‘乾德、开宝间,天下将大定,惟河东未遵王化,而疆土实广,国用丰羡,上愈节俭,宫人不及二百,犹以为多。又宫殿内惟挂青布缘帘、绯绢帐、紫绸褥,御衣止赭袍,以绫罗为之,其余皆用纟绢。晋王已下因侍宴禁中,从容言服用太草草,上正色曰:‘尔不记居甲马营中时耶?’上虽贵为万乘,其不忘布衣时事皆如此。”又曰:“开宝末,议迁都于洛。晋王言:‘京师屯兵百万,全藉汴渠漕运东南之物赡养之,若迁都于洛,恐水运艰阻,阙于军储。’上省表不报,命留中而已。异日,晋王宴见从容,又言迁都非便。上曰:‘迁洛未已,久当迁雍。’晋王叩其旨,上曰:‘吾将西迁者无它,欲据山河之胜而去冗兵,循周、汉之故事以安天下也。’晋王又言:‘在德不在险。’上不答。晋王出,上谓侍臣曰:‘晋王之言固善,姑从之,不出百年,天下民力殚矣。’又曰:“上享天下十七年,左右内臣有五十余员,止令掌宫掖中事,未尝令预政事,或有不得已而差出外方,止令干一事,不得妄采听他事奏陈。天下以为幸。开宝末,差内臣祷名山大川,俄有黄门于洞穴采得怪石,有类羊形,以为异而献之。上曰:‘此是坟墓中物,何用献为?’命碎其石,仍杖其黄门逐之。不受内臣所媚皆如此。”又曰:“乾德初,浙西钱做来朝,上待之甚厚。ㄈ方到阙,自晋王、丞相及中外臣僚有表章五十余封,请留做,上曰:‘钱ㄈ在本国,岁修职贡无阙,今又委质来朝,若利其土宇而留之,殆非人主之用心,何以示信于天下也。’奏俱不纳。ㄈ辞归国,赐与金币名马之外,别以黄绢封署文书一角付ㄈ曰:‘候至本国开之。’仍谕ㄈ曰:‘朕知卿忠勤,若朕常安健,公则常有东南,他人即不可也。’ㄈ做感泣拜谢而去。ㄈ至钱塘,开轴中文字,乃是晋王、丞相已下请留笺章五十余封。ㄈ大惊,以表称谢。上存心仁信类如此。”呜呼,王内翰,前辈诸公识与不识,皆尊师之,曰:“古之遗直也。”伯温晚生,得其私书于海内,兵火之余,取可传者列之。
李文定公迪为学子时,从种放明逸先生学。将试京师,从明逸求当涂公卿荐书,明逸曰:“有知滑州柳开仲途者,奇才善士,当以书通君之姓名。”文定携书见仲途,以文卷为贽,与谒俱入。久之,仲涂出,曰:“读君之文,须沐浴乃敢见。”因留之门下。一日,仲涂自出题,令文定与其诸子及门下客同赋。赋成,惊曰:“君必魁天下,为宰相。”令门下客与诸子拜之曰:“异日无相忘也。”文定以状元及第,十年致位宰相。仲途门下客有柳某者,后官至侍御史,文定公命长子柬之娶其女,不忘仲途之言也。文定所拟赋题不传。如王沂公(曾)初作《有物混成赋》,识者知其决为宰相,盖所养所学发为言辞者,可以观矣。程明道先生为伯温云。
寇莱公既贵,因得月俸,置堂上。有老媪泣曰:“太夫人捐馆时,家贫,欲绢一匹作衣衾不可得,恨不及公之今日也。”公闻之大恸,故居家俭素,所卧青帷二十年不易。或以公孙弘事靳之,公笑曰:“彼诈我诚,尚何愧!”故魏野赠公诗曰:“有官居鼎鼐,无宅起楼台。”后虏使在廷,目公曰:“此无宅相公耶?”或曰公颇专奢纵,非也。盖公多典藩,于公会宴设则甚盛,亦退之所谓:石之储,尝空于私室;方丈之食,每盛于宾筵。余得于公之甥王公丞相所作公墓志,公遗事如此。
张文定公齐贤,河南人。少为举子,贫甚,客河南尹张全义门下,饮啖兼数人。自言平时未尝饱,遇村人作愿斋方饱。尝赴斋后时,见其家悬一牛皮,取煮食之无遗。太祖幸西都,文定公献十策于马前,召至行宫,赐卫士廊餐。文定就大盘中以手取食,帝用拄斧击其首,问所言十事。文定且食且对,略无惧色,赐束帛遣之。帝归,谓太宗曰:“吾车西都,为汝得一张齐贤宰相也。”太宗即位,齐贤方赴廷试,帝欲其居上甲,有司置于丙科,帝不悦。有旨:一榜尽除京官通判。文定得将作监丞,通判衡州,不十年致位宰相矣。
河南节度使李守正叛,周高祖为枢密使讨之。有麻衣道者,谓赵普曰:“城下有三天子气,守正安得久?”未几,城破。先是,守正子妇符彦卿女也,相者谓贵不可言。守正曰:“有妇如此,吾可知矣。”叛意乃决。城破,举家自焚。符氏坐堂上不动,兵入,叱之曰:“吾父与郭公有旧,汝辈不可以无礼见加!”或白公,命柴世宗纳之,后为皇后。三天子气者,周高祖、柴世宗、本朝艺祖同在军中也。麻衣道者其异人乎?
华山隐士陈抟,字图南,唐长兴中进士,游四方,有大志,《隐武当山诗》云:“他年南面去,记得此山名。”本朝张邓公改“南面”为“南岳”,题其后云:“藓壁题诗志何大,可怜今老华图南。”盖唐末时诗也。常乘白骡,从恶少年数百,欲入汴州。中途闻艺祖登极,大笑坠骡曰:“天下于是定矣。”遂入华山为道上,葺唐云台观居之。艺祖召,不至。太宗召,以羽服见于延英殿,顾问甚久。送中书见宰辅,丞相宋琪问曰:“先生得玄默修养之道,可以教人乎?”曰;“抟不知吐纳修养之理。假令白日冲天,亦何益于圣世?上博达今古,深究治乱,真有道仁明之主,正是君臣同德致理之时,勤心修炼,无出于此。”琪等称叹,以其语奏,帝益重之。帝初问以伐河东之事,不答,后师出果无功。还华山数年,再召见,谓帝曰:“河东之事今可矣。”遂克太原。帝以其善相人也,遣诣南衙见真宗。及门亟还,问其故,曰:“王门厮役皆将相也,何必见王?”建储之议遂定。后赐号为希夷先生。真宗即位,先生已化,因西祀汾阴,幸云台观,谒其祠,加礼焉。帝知建储之有助也。呜呼!世以先生为神仙,善人伦风鉴,浅矣。至康节先生,实传其道于先生之细,尚以比汉“四皓”云。
种先生放,字明逸,隐居终南山豹林谷。闻华山陈希夷先生之风,往见之。希夷先生一日令洒扫庭除,曰:“当有嘉客至。”明逸作樵夫拜庭下,希夷挽之而上曰:“君岂樵者?二十年后当为显官,名声闻于天下。”明逸曰:“某以道义来,官禄非所问也。”希夷笑曰:“人之贵贱莫不有命,贵者不可为贱,亦犹贱者不可为贵也。君骨相当尔,虽晦迹山林,恐竟不能安,异日自知之。”后明逸在真庙朝,以司谏赴召。帝携其手,登龙图阁,论天下事,盖眷遇如此。及辞归山,适谏议大夫。东封,改给事中。西祀,改工部侍郎。希夷又谓明逸曰:“君不娶,可得中寿。”明逸从之,至六十岁卒。先是希夷为明逸卜上世葬地于豹林谷下,不定穴。既葬,希夷见之,言地固佳,安穴稍后,世世当出名将。明逸不娶,无子,自其侄世衡至今,为将帅有声。希夷既上表,定日解化于华山张超谷石室中,明逸立碑叙希夷之学曰“明皇帝王伯之道”云。呜呼,仙者非希夷而谁欤?
钱若水为举子时,见陈希夷于华山。希夷曰:“明日当再来。”若水如期往,见有一老僧与希夷拥地炉坐。僧熟视若水,久之不语,以火箸画灰作“做不得”三字,徐曰:“急流中勇退人也。”若水辞去,希夷不复留。后若水登科为枢密副使,年才四十致政。希夷初谓若水有仙风道骨,意未决,命老僧者观之。僧云“做不得”,故不复留。然急流中勇退,去神仙不远矣。老僧,麻衣道者也,希夷素所尊礼云。
康节先生尝诵希夷先生之语曰:“得便宜事不可再作,得便宜处不可再去。”又曰:“落便宜是得便宜。”故康节诗云:“珍重至人尝有语,落便宜是得便宜。”盖可终身行之也。
李文靖公作相,尝读《论语》。或问之,公曰:“沆为宰相,如《论语》中‘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两句,尚未能行。圣人之言,终身佩之可也。”咸干、景德中,李文靖公沆在相位,王文正公旦知政事。时西北二方未平,羽书边报无虚日,上既宵旰,二公寝食不遑。文正公叹曰:“安得及见太平,吾辈当优游矣。”文靖公曰:“国家有强敌外患,足以警惧。异日天下虽平,上意浸满,未必能高拱无事。某老且死,君作相时当自知之,无深念也。”及北鄙和好,西陲款附,于是朝陵展礼,封山行庆,巨典盛仪,无所不讲。文靖已死,文正既衰,疲于赞导,每叹息曰:“文靖圣矣。”故当时谓文靖为圣相云。吕文穆公讳蒙正,微时于洛阳之龙门利涉院士室冲,与温仲舒读书(其室中今有画像),有诗云:“八爷风急浪花飞,手把鱼竿傍钓矶。自是钓头香饵别,此心终待得鱼归。”又云:“怪得池塘春水满,夜来雷雨起南山。”后状元及第,位至宰相。温仲舒第三人及第,官至尚书。公在龙门时,一日行伊水上,见卖瓜者;意欲得之,无钱可买,其人偶遗一枚于地,公怅然取食之。后作相,买园洛城东南,下临伊水起亭,以“噎瓜”为名,不忘贫贱之义也。
●卷八吕文穆公既致政,居于洛,今南州坊张观文宅是也。真宗祀汾阴,过洛,文穆尚能迎谒。至回銮,已病,帝为幸其宅,坐堂中(宅后归张氏,御坐尚在,人不敢居正寝),问曰:“卿诸子孰可用?”公对曰:“臣诸子皆豚犬不足用,有侄夷简,任颖川推官,宰相才也。”帝记其语,遂至大用,文靖公也。先是富韩公之父贫甚,客文穆公门下,一日白公曰:“某儿子十许岁,欲令入书院事廷评、太祝。”公许之。其子韩公也,文穆见之惊曰:“此儿他日名位与吾相似。”亟令诸子同学,供给甚厚。文穆两入相,以司徒致仕,后韩公亦两入相,以司徒致仕,文穆知人之术如此。文靖公亦受其术。文潞公自兖州通判代归,文靖一见奇之,问潞公曰:“有兖州墨携以来。”明日,潞公进墨,文靖熟视久之,盖欲相潞公手也。荐潞公为殿中侍御史,为从官,平贝州,出入将相五十年,以太师致仕,年逾九十。天下谓之文、富二公者,皆出吕氏之门。呜呼盛哉!
吕文靖公为相,章献太后垂帘同听政。李宸妃薨,章献秘之,欲以宫人常礼治丧于外。文靖早朝,留身奏曰:“闻禁中贵人暴薨,丧礼宜从厚。”章献遂挽仁宗入内。少顷,独坐帘下,召文靖问曰:“一宫人死,相公云云何与?”公曰:“臣待罪宰相事,内外无不当预。”章献怒曰:“相公欲离间我母子耶?”公从容对曰:“陛下不以刘氏为念,臣不敢言;尚念刘氏也,丧礼宜从厚。”章献悟,遽曰:“宫人李宸妃也,且奈何?”文靖乃请治丧皇仪殿,太后与帝举哀后苑,百官奉灵{舆车}由西华门以出,用一品礼殡洪福寺。公又谓入内都知罗崇勋曰:“宸妃当以后服殓,用水银实棺,异时莫道夷简不曾说来。”章献皆从之。后章献上仙,燕王谓仁宗言:“陛下李宸妃所生,妃死以非命。”仁宗号恸毁顿,不视朝者累日,下哀痛之诏自责,尊宸妃为皇太后,谥章懿。甫毕,章献殿殡,幸洪福寺祭告。易梓宫,帝亲哭视之,后玉色如生,冠服如皇太后者,以有水银沃之,故不坏也。帝叹息曰:“人言其可信哉!”待刘氏加厚。使仁宗孝德、章献母道两全,文靖公先见之明也。呜呼智哉!
吕文靖公致政,居郑州。范文正公自参知政事出为河东陕西宣抚使,过郑,见文靖公。文靖问曰:“参政出使何也?”文正曰:“某在朝无补,自谓此行欲图报于外。”文靖笑曰:“参政误矣。既跬步去朝廷,岂能了事?”文正闻其言,始有悔意。未几,除资政殿学士、知州、兼陕西四路安抚使。时富韩公亦自枢密副使为河北宣抚使,将还朝,除资政殿学士、知郓州、兼四路安抚使。呜呼,文靖公既老,其料天下事尚如此,智数绝人远矣!
至和间,仁宗不豫,一日少间,思见宰执。执政闻召亟往。吕文靖为相,使者相望于路,促其行,公按辔益缓。至禁中,诸执政已见上,上体末平,待公久,稍倦,不乐曰:“病中思见卿,何缓也?”文靖徐曰:“陛下不豫,久不视朝,外议颇异。臣待罪宰相,正昼自通衢驰马入内未便。”帝闻其言,咨叹久之,诸公始有愧色。又文靖夫人因内朝,皇后曰:“上好食糟淮白鱼。祖宗旧制,不得取食味于四方,无从可致。相公家寿州,当有之。”夫人归,欲以十奁为献。公见问之,夫人告以故,公曰:“两奁可耳。”夫人曰:“以备玉食,何惜也?”公怅然曰:“玉食所无之物,人臣之家安得有十奁也?”呜呼,文靖公者,其智绝人类此。
孙文懿公,眉州鱼蛇人。少时家贫,欲典田赴试京师,自经县判状,尉李昭言戏之曰:“似君人物求试京师者有几?”文懿以第三登第,后判审官院。李昭言者赴调,见公恐甚,意公不忘前日之言也。公特差昭言知眉州。又公尝聚徒荣州,贫甚,得束修之物持归,为一村镇镇将悉税之。至公任监左藏库,镇将者部州绢纲至,见公愧惧。公慰谢之,以黄金一两赠其归。其盛德如此。
韩参政亿、李参政若谷、王丞相随未第时,同于嵩山法王寺读书。有一男子自言善相,曰:“王君,宰相才也。韩、李二君,皆当为执政。:王君官虽高,子孙不及韩、李二君之盛。”后韩参政之子绛、缜皆为宰相,维为参知政事;李参政之子淑领三院学士,有文名。两家子孙官学,至今不衰;王丞相之后微矣。异哉!韩参政之孙宗师侍郎云。
韩参政亿、李参政若谷未第时,皆贫,同途赴试京师,共有一席一毡,乃割分之。每出谒,更为仆。李先登第,授许州长社县主簿。赴官,自控妻驴,韩为负一箱。将至长社三十里,李谓韩曰:“恐县吏来。”箱中止有钱六百,以其半遗韩,相持大哭别去。次举韩亦登第。后皆至参知政事,世为婚姻不绝。韩参政之孙宗师侍郎云。
庆历三年,范文正公作参知政事,富文忠公作枢密副使,时盗起京西,掠商、邓、均、房,光化知军弃城走。奏至,二公同对上前,富公乞取知军者行军法,范公曰:“光化无城郭,无甲兵,知军所以弃城。乞薄其罪。”仁宗可之。罢朝至政事堂,富公怒甚,谓范公曰:“六丈要作佛耶?”范公笑曰:“人何用作佛,某之所言有理,少定为君言之。”富公益不乐。范公从容曰:“上春秋鼎盛,岂可教之杀人?至手滑,吾辈首领皆不保矣!”富公闻之汗下,起立以谢曰:“非某所及也。”富公素以父事范公云。
薛简肃公知成都,范蜀公方为举子,一见爱之,馆于府第,俾与子弟讲学。每曰:“范君,廊庙人也。”公益自谦退。乘小驷至铜壶阁下,即步行趋府门。逾年,人不知为师客也。简肃还朝,载蜀公以去。或问简肃曰:“自成都归,得何奇物?”曰:“蜀珍产不足道。吾归得一伟人耳。”时二宋公有大名,一见,与公为布衣交。及同赋《长啸却胡骑》,公赋成,人争传诵之。公后为贤从官,其所立,温公自以为不可及也。呜呼,简肃公者,可谓知人矣。
胡先生瑗判国子监,其教育诸生皆有法。安厚卿枢密在席下。厚卿苦痫疾,凡聚立庑下、升堂听讲说,人众,疾辄作。先生使人掖之以归,调护甚至。厚卿登科,疾良愈。或以与王文康公苦淋疾,及为枢密使,疾自严正同。盖人之疾病随血气之通塞,气血既快,疾亦自愈也。先生每语诸生:食饱未可据案,或久坐,皆于气血有伤,当习射投壶游息焉。是亦食不语、寝不言之遗意也。程伊川曰:“凡从安定先生学者,其醇厚和易之气,望之可知也。”国子监旧有先生祠,绍圣初,林自为博士闻于朝,彻去。
尹师鲁谪崇信军节度副使,移筠州监酒,得疾。时范文正公知邓州,闻于朝,乞师鲁就医于邓,仁宗许之。师鲁至,文正日挟医以往,调护甚备,师鲁无甚苦也。一日,文正偶以事未往,师鲁遣人招之。文正亟往,师鲁隐几端坐,已瞑目矣。文正伏而呼之,师鲁复开目,文正问曰:“何所见也?”师鲁从容曰:“亦无鬼神,亦无恐怖。”复闭目而绝。吕献可病,手书以墓铭委司马温公,公亟省之,献可已瞑目矣。公伏而呼之曰:“更有以见嘱乎?”献可复开目曰:“天下尚可为,君实其自爱。”遂闭目以绝。呜呼!大君子于死生去来不变盖如此,至于平生以道义相推重者,独不能忘也。
王懿恪公拱辰与欧阳文忠公同年进士。文忠自监元、省元赴廷试,锐意魁天下。明日当唱名,夜备新衣一袭,懿恪辄先衣以入,文忠怪焉。懿恪笑曰:“为状元者当衣此。”至唱名,果第一。后懿恪、文忠同为薛简肃公子婿,文忠先娶懿恪夫人之姊,再娶其妹,故文忠有“旧女婿为新女婿,大姨夫作小姨”之戏。懿恪早贵,文忠自选入馆职,谪夷陵时,懿恪已为知制诰,后入翰林为学士,尽转八座尚书。熙宁初,拜宣徽使,遍历藩府。元丰初召还,赴院供职,出判北京,特赐笏头球露金带,佩鱼,如两府之所服者。懿恪以表谢曰:“横金三纪,未佩随身之鱼;剔带万钉,改观在廷之目也。”盖祖宗旧制:见任两府许笏头球露金带,佩鱼,前任者非得旨不许。尚书翰林学士于御仙花金带上佩鱼者,元丰近制也,惟方团胯带乃可佩鱼,球露带,方团胯也。故曰近制也。文忠与懿恪虽友婿,文忠心少之。文忠为参政时,吏拟进懿恪仆射,文忠曰:“仆射,宰相官也。王拱辰非曾任宰相者,不可。改东宫官,以至拜宣徽使,终身不至执政。盖懿恪主吕文靖,文忠主范文正,其党不同云。
天圣、明道中,钱文僖公自枢密留守西都,谢希深为通判,欧阳永叔为推官,尹师鲁为掌书记,梅圣俞为主簿,皆天下之士,钱相遇之甚厚。一日,会于普明院,白乐天故宅也,有《唐九老画像》钱相与希深而下,亦画其旁。因府第起双桂楼,西城建临圜驿,命永叔、师鲁作记。永叔文先成,凡千余言。师鲁曰:“某止用五百字可记。”及成,永叔服其简古。永叔自此始为古文。钱相谓希深曰:“君辈台阁禁从之选也,当用意史学,以所闻见拟之。”故有一书,谓之《都厅闲话》者,诸公之所著也。一时幕府之盛,天下称之。又有知名进士十人,游希深、永叔之门生,王复、王尚恭为称首。时科举法宽,秋试府园醮厅,希深监试,永叔、圣俞为试官。王复欲往请怀州解,永叔曰:“王尚恭作解元矣。”王复不行,则又曰:“解元非王复不可。”盖诸生文赋,平日已次第之矣,其公如此。当朝廷无事,郡府多暇,钱相与诸公行乐无虚日。一日出长夏门,屏骑从,同步至午桥访郭君隐君,郭君不知为钱相也,草具置酒。钱甚喜,不忍去。至晚,衙骑从来,郭君亦不为动,亦不加礼。抵暮别去,送及门曰:“野人未尝至府廷,无从谒谢。”钱相怅然谓诸公曰:“斯人视富贵为如何?可愧也!”郭君名延卿,时年逾八十,少从张文定公、吕文穆公游,以文行称。张、吕二公相继入相,荐于朝,命以职官,不出。洛人至今呼为郭五秀才庄云。
谢希深、欧阳永叔官洛阳时,同游嵩山。自颍阳归,暮抵龙门香山。雪作,登石楼望都城,各有所怀。忽于烟霭中有策马渡伊水来者,既至,乃钱相遣厨传歌妓至。吏传公言曰:“山行良劳,当少留龙门赏雪,府事简,无遽归也。”钱相遇诸公之厚类此。后钱相谪汉东,诸公送别至彭婆镇,钱相置酒作长短句,俾妓歌之,甚悲。钱相泣下,诸公皆泣下。王沂公代为留守,御吏如束湿,诸公俱不堪其忧。日讶其多出游,责曰:“公等自比寇莱公何如?寇莱公尚坐奢纵,取祸贬死,况其下者!”希深而下不敢对,永叔取手板起立曰:“以修论之,莱公之祸不在杯酒,在老不知退尔。”时沂公年已高,若为之动。诸公伟之。永叔后用沂公荐入馆,然犹不忘钱相。或谓钱相薨,易名者三,卒得美谥,永叔之力云。贾内翰黯以状元及第归邓州,范文正公为守,内翰谢文正曰:“某晚生,偶得科第,愿受教。”文正曰:“君不忧不显,惟‘不欺’二字,可终身行之。”内翰拜其言不忘,每语人曰:“吾得于范文正公者,平生用之不尽也。”呜呼!得文正公二字者,足以为一代之名臣矣。
狄武襄公青初以散直为延州指挥使,时西夏用兵,武襄以智勇收奇功。尝被发带铜铸人面,突围陷阵,往来如神,震畏慑服,无敢当者。而识达光远,贤士大夫翕然称之,尤为范文正、范忠献、韩正献诸公所知。文正公授以《春秋》、《汉书》曰:“为将而不知古今,匹夫之勇耳。”武襄感服,自勉励无怠,后位枢密。或告以当推狄梁公为远祖,武襄愧谢曰:“某出田家,少为兵,安敢祖唐之忠臣梁公者。”又或劝去鬓间字,则曰:“某虽贵,不忘本也。”每至韩忠献家,必拜于庙廷之下,入拜夫人甚恭,以郎君之礼待其子弟,其异于人如此。郭宣徽逵少时,人物已魁伟,日怀二饼,读《汉书》于京师州西酒楼上。饥即食其饼,沽酒一升饮,再读书。抵暮归,率以为常。酒家异之,后亦以散直为延州指使。范文正公为帅,令主私藏,端坐终日不出门,文正益任之。韩魏公代文正公,宣徽又事之,魏公尤器重。屡立大功,进至副都总管。治平中,召为签书枢密院。杨太尉遂,微时为文潞公虞候吏,每燕会,太尉独不食余馔,他人与之,亦不顾。潞公以此奇之。公定贝州,太尉穴地道入城先登,受上赏。后官至节度使。苗太尉授为小官,时客京师逆旅中,未尝出行,同辈以为笑。后为名将帅,官节度使,两除殿帅。四人者,其功业、智勇、贫贱、遇合略相似,故并书之。
杜祁公少时客济源,有县令者能相人,厚遇之。与县之大姓相里氏议婚不成,祁公亦别娶。久之,祁公妻死,令曰:“相里女子当作国夫人矣。”相里兄弟二人,前却祁公之议者兄也,令召其弟曰:“秀才杜君,人材足依也,当以女弟妻之。”议定。其兄尤之,弟曰:“杜君,令之重客。令之意其可违?”兄怅然曰:“姑从之,俾教诸儿读书耳。”祁公未成婚,赴试京师,登科。相里之兄厚资往见,公曰:“婚已定议,其敢违?某既出仕,颇忧门下无教儿读书者尔。兄遗却之。”相里之兄大惭以归。祁公既娶相里夫人,至从官,以两郊礼奏异姓恩任,相里之弟后官至员外郎。任道司门为先公云。
余为潞州长子县尉,西寺中有王文康公祠,其老僧为余言:文康公之父,邑人也,以教授村童为业。有儿年七八岁,不能养,欲施寺之祖师。祖师善相,谓曰:“儿相贵,可令读书。”因以钱币资之。是谓文康公。后公贵,祖师已死,命寺僧因祠之。文康公最受寇莱公之知,因妻以女,居洛阳陶化坊,洛人至今谓之西州王相公宅云。有子益恭、益柔。益柔官龙图阁直学士,有时名。孙慎言、慎行、慎术,俱列大夫,皆贤,从康节先生交游也。
●卷九富韩公初游场屋,穆修伯长谓之曰:“进士不足以尽子之才,当以大科名世。”公果礼部试下。时太师公官耀州,公西归,次陕。范文正公尹开封,遣人追公曰:“有旨以大科取士,可亟还。”公复上京师,见文正,辞以未尝为此学。文正曰:“已同诸公荐君矣。又为君辟一室,皆大科文字,正可往就馆。”时晏元献公为相,求婚于文正。文正曰:“公之女若嫁官人,某不敢知。必求国士,无如富某者。”元献一见公,大爱重之,遂议婚。公亦继以贤良方正登第。公之立朝,初以危言直道事仁宗为谏官,至知制诰。宰相不悦,故荐公以使不测之虏。欧阳公上书,引卢杞荐颜真卿使李希烈事,言宰相欲害公也,不报。公能使虏,虏之君臣诵公之言,修好中国,不复用兵者几百年,可谓大功矣,然公每不自以为功也。使回,除枢密直学士,又除翰林学士,又除枢密副使,公皆以奉使无状,力辞不拜,且言:“虏既通好,议者便谓无事,边备渐弛。虏万一败盟,臣死且有罪。非独臣不敢受,亦愿陛下思夷狄轻侮中原之耻,坐薪尝胆,不忘修政。”因以告纳上前而罢。逾月,复除枢密副使。时元昊使辞,群臣班紫宸殿门,帝俟公缀枢密院班,乃坐。且使宰相章德象谕公曰:“此朝廷特用,非以使虏故也。”公不得已乃受。呜呼,使虏之功伟矣,而不自有焉。至知青州,活饥民四十余万,每自言以为功也,盖曰过于作中书令二十四考矣。公之所以自任者,世乌得而窥之哉!苏内翰奉诏撰公墓道之碑,首论公使虏之功,非公之心也。伯温先君子隐居谢聘,与公为道义交,独为知公之深云。
庆历二年,大辽以重兵压境,泛使刘六符再至,求关南十县之地。虏意不测,在廷之臣无敢行者。富韩公往聘,面折虏之君臣,虏辞屈,增币二十万而和。方富公再使也,受国书及口传之辞于政府,既行,谓其副曰:“吾为使者而不见国书,万一书辞与口传者异,则吾事败矣。”发书视之,果不同。公驰还,见仁宗具论之。公曰:“政府固为此,欲置臣于死地。臣死不足惜,奈国命何?”仁宗召宰相吕夷简面问之,夷简从容袖其书曰:“恐是误,当令改定。”富公益辩论不平,仁宗间枢密使晏殊曰:“如何?”殊曰:“夷简决不肯为此,真恐误耳。”富公怒曰:“晏殊奸邪,党吕夷简以欺陛下。”富公,晏公之婿也,富公忠直如此。契丹既乎,仁宗深念富公之功,御史中丞王拱辰对曰:“富弼不能止夷狄溪壑无厌之求,今陛下止一女,若虏乞和亲,弼亦忍弃之乎?”帝正色曰:“朕为天下生灵,一女非所惜。”拱辰惊惧,知言之不可入,因再拜曰:“陛下言及于此,天下幸甚!”呜呼,吾仁宗圣矣哉!拱辰盖吕丞相之党也。
至和间,富公当国,立一举三十年推恩之法。盖公与河南进士段希元、魏升平同场屋相善,公作相,不欲私之,故为天下之制。二人俱该此恩,希元官至太子中舍,致仕,转殿中丞;升平官至大理寺丞。此法至今行之。呜呼!为宰相不私其所亲如富公可谓贤矣。升平既卒,公念之不忘,招其子宜与子孙讲学。公薨,宜亦老,犹居门下。至崇宁间,立试门客法,宜不为新学,始求去。仁宗末年,富公自相位丁太夫人忧,上遣使下诏起复者六七,公竟不起。至其疏曰:“陛下得一不孝子,且将何用?”仁宗乃从其请。服除,英宗已即位,魏公已迁左相,故用富公为枢密相。魏公已下皆迁官,富公亦迁户部尚书。公辞曰:“窃闻制辞叙述陛下即位,以臣在忧服,无可称道,乃取嘉中臣在中书日尝议建储,以此为功,而推今日之恩。嘉中虽尝泛议建储之事,仁宗尚秘其请。其于陛下,则如在茫昧杳冥之中,未见形象,安得如韩琦等后来功效之深切著明也。”又辞曰:“韩琦等七人,委是有功,可以重叠受陛下官爵;臣独无一毫之效。”又辞曰:“韩琦等七人于陛下有功有德,独臣于陛下无功,不过在先朝有议论丝发之劳。”又辞曰:“琦等勋烈彰灼,明如日星。中外执笔之士,歌咏之不暇。伏乞促令入谢。以快群望。”以此见富公岂因不预定策而歉魏公哉!
熙宁初,富公再入,与曾鲁公并相。吕公公弼为枢密使,韩公绛、赵公概、冯公京、赵公皆为参知政事,俱久次。王荆公安石拜参知政事,乃荐吕公公著为御史中丞。有旨特许不避公弼,公弼不自安,乞出;除宣徽使、判太原府,移秦州。赵公概致仕,冯公、赵公皆出,富公判亳州,曾公判永兴军,惟韩公绛与荆公在政府。既而绛宣抚陕西,外拜昭文相,荆公拜史馆相。绛失职,以本官知邓州,荆公遂拜昭文相。司马温公除枢密副使,以议新法不合,辞不拜,出知永兴军。吕公公著力言新法,罢中丞,出知永州。韩公维亦以论不合,罢开封府,知河阳。昔与荆公交游揄扬之人,皆退斥不用,荆公独用事。乃以富公为沮青苗法,落使相,散仆射、判汝州。荆公后以观文殿大学士知金陵,乃荐吕惠卿为参知政事。惠卿既得位,遂叛荆公,出平日荆公移书,有曰:“无使齐年知。”谓冯公京,盖荆公与冯公皆辛酉人。又曰:“无使上知。”神宗始不悦荆公矣。惠卿又起李逢狱,事连李士宁;士宁者,蓬州人,有道术,荆公居丧金陵,与之同处数年,意欲并中荆公也,又起郑侠狱,事连荆公之弟安国,罪至追勒。惠卿求害荆公者无所不至,神宗悟,急召荆公。公不辞,自金陵溯流七日至阙,复拜昭文相,惠卿以本官出知陈州。李逢之狱遂解,其党数人皆诛死,李士宁止于编配。呜呼!荆公非神宗保全则危矣。再相不久,复知金陵,领宫祠,至死不用。初,韩公绛论助役,与荆公同;后拜史馆相,亦为惠卿所不容,出知定州。
熙宁二年,富公判亳州,以提举常平仓赵济言公沮革新法,落武宁节度及平章事,以左仆射判汝州。过南京,张公安道为守,列迎谒骑从于庭,张公不出。或问公,公曰:“吾地主也。”已而富公来见,张公门下客私相谓:“二公天下伟人,其议论何如?”立屏后窃听。张公接富公亦简,相对屹然如山岳。富公徐曰:“人固难知也。”张公曰:“谓王安石乎?亦岂难知者!仁宗皇间,某知贡举院,或荐安石有文学,宜辟以考校,姑从之。安石者既来,凡一院之事皆欲纷更之。某恶其人,檄以出,自此未尝与之语也。”富公俯首有愧色。盖富公素喜王荆公,至得位乱天下,方知其奸云。
元丰六年,富公疾病矣,上书言八事,大抵论君子小人为治乱之本。神宗语宰辅曰:“富弼有章疏来。”章曰:“弼所言何事?”帝曰:“言朕左右多小人。”曰:“可令分析孰为小人。”帝曰:“弼三朝老臣,岂可令分析?”左丞王安礼进曰:“弼之言是也。”罢朝,责安礼曰:“左丞对上之言失矣。”安礼曰:“吾辈今日曰‘诚如圣谕’,明日曰‘圣学非臣所及’,安得不谓之小人!”无以对。是年五月,大星殒于公所居还政堂下,空中如甲马声,登天光台,公焚香再拜,知其将终也,异哉!公既薨,司马温公、范忠宣公往吊之。公之子绍廷、绍京泣曰:“先公有自封押章疏一通,殆遗表也。”二公曰:“当不启封以闻。”苏内翰作公神道碑,谓“世莫知其所言者”是也。神宗闻讣震悼,出祭文,遣中使设祭,恩礼甚厚。政府方遣一奠而已。朝廷故例:前宰相以使相致仕者给全俸。富公以司徒使相致仕,居洛,自三公俸一百二十千外,皆不受。公清心学道,独居还政堂,每早作,放中门钥,入瞻礼家庙;对夫人如宾客,子孙不冠带不见;平时谢客。文潞公为留守,时节往来,富公素喜潞公,昔同朝,更拜其母,每劝潞公早退,潞公愧谢。既薨,其子朝议名绍廷,字德先,守其家法者也。公两女与其婿及诸甥皆同居公之第,家之事一如公无恙时,毫发不敢变,乡里称之。建中靖国初,朝廷擢德先为河北西路提举常平,德先辞曰:“熙宁扶之初,先臣以不行青苗法得罪,臣不敢为此官。”上益嘉之,除祠部员外郎。崇宁中,德先卒,郑人晁咏之志其墓,文甚美,独不书辞提举常平事,有所避也,惜哉!德先之子直柔,事今上为同知枢密院事。
韩魏公自枢密副使以资政殿学士知扬州,王荆公初及第为佥判,每读书至达旦,略假寐,日已高,急生府,多不及盥漱。魏公见荆公少年,疑夜饮放逸。一日从容谓荆公曰:“君少年,无废书,不可自弃。”荆公不答,退而言曰:“韩公非知我者。”魏公后知荆公之贤,欲收之门下,荆公初不屈,如召试馆职不就这类是也。故荆公《熙宁日录》中短魏公为多,每曰:“韩公但形相好尔。”作《画虎图诗》诋之。至荆公作相,行新法,魏公言其不便。神宗感悟,欲罢其法。荆公怒甚,取魏公章送条例司疏驳,颁天下。又诬吕申公有言藩镇大臣将兴晋阳之师,除君侧之恶,自草申公谪词,昭著其事,因以摇魏公。赖神宗之明,眷礼魏公,终始不替。魏公薨,帝震悼,亲制墓碑,恩意甚厚。荆公有挽诗云:“幕府少年今白发,伤心无路送灵而。”犹不忘魏公少年之语也。
熙宁二年,韩魏公自永兴军移判北京,过阙上殿。王荆公方用事,神宗问曰:“卿与王安石议论不同,何也?”魏公曰:“仁宗立先帝为皇嗣时,安石有异议,与臣不同故也。”帝以魏公之语问荆公,公曰:“方仁宗欲立先帝为皇子时,春秋未高,万一有子,措先帝于何地?臣之论所以与韩琦异也。”荆公强辩类如此。当魏公请册英宗为皇嗣时,仁宗曰:“少俟,后宫有就阁者。”公曰:“后宫生子,所立嗣退居旧邸可也。”盖魏公有所处之矣。然荆公终英宗之世,屡召不至,实自慊也。或云蔡襄亦有异议,英宗知之,襄不自安,出知福州。治子初,英宗即位,有疾,疾作;请光献太后垂帘同听政。有入内都知任守忠者奸邪反复,间谍两宫。时司马温公知谏院,吕谏议为侍御史,凡十数章,请诛之。英宗虽悟,未施行。宰相韩魏公一日出空头敕一道,参政欧阳公已签,参政赵概难之,问欧阳公曰:“何如?”欧阳公曰:“第书之,韩公必自有说。”魏公坐政事堂,以头子勾任守忠者立庭下,数之曰:“汝罪当死。”责蕲州团练副使,蕲州安置。取空头敕填之,差使臣即日押行,其意以谓少缓则中变矣。呜呼!魏公真宰相也。欧阳公言:悟为魏公作《昼锦堂记)云:‘垂绅正笏,不动声色,措天下于太山之安’者,正以此也。”
尹师鲁以贬死,有子朴,方襁褓。既长,韩魏公闻于朝,命官。魏公判北京,荐为属,教育之如子弟。朴少年有才,所为或过举,魏公挂师鲁之像哭之。朴亦早死。呜呼!魏公者可以谓之君子矣。
张金部名方,为白波三门发运使,王司封名湛,为副使,文潞公父令公名异,为属官,皆相善。张金部召去,荐文令公为代。潞公为子弟读书于孔目官张望家。望尝为举子,颇知书,后隶军籍,其诸子皆为儒学。潞公少年好游,令公怪责之,潞公久不敢归。张望白令公曰:“郎君在某家,学问益勤苦,不复游矣。”因出潞公文数百篇,令公为之喜。王司封欲以女嫁公,其妻曰:“文彦博者寒薄,其可托乎?”乃已。后潞公出入将相,张望尚无恙。公判河南日,母申国太夫人生日,张望自清河来献寿,有诗云:“庭下郎君为宰相,门前故吏作将军。”张望以子通籍封将军云。望尝曰:“吾子孙当以立、门、金、石、心为名。”长子靖,与潞公同年登科,兄弟为监司者数人。潞公遇之甚厚。至门字行诸孙益显,有为侍从者。康节先生云:“尝见张将军沈深雄伟,有异于众人。能识潞公于童子时,宜其有后也。”
文潞公少时,从其父赴蜀州幕官。过成都,潞公入江渎庙观画壁,祠官接之甚勤,且言夜梦神令洒扫祠庭,曰:“明日有宰相来,君岂异日之宰相乎?”公笑曰:“宰相非所望,若为成都,当令庙室一新。”庆历中,公以枢密直学土知益州,听事之三日,谒江渎庙,若有感焉。方经营改造中,忽江涨,大木数千章蔽流而下,尽取以为材。庙成,雄壮甲天下。又长老曰:“公为成都日,多宴会。岁旱,公尚出游,有村民持焦谷苗来诉。公罢会,斋居三日,祷于庙中,即日雨,岁大稔。”异哉!文潞公幼时与群儿击球,入柱穴中不能取,公以水灌之,球浮出。司马温公幼与群儿戏,一儿堕大水瓮中,已没。群儿惊走不能救,公取石破其瓮,儿得出。识者已知二公之仁智不凡矣。
●卷十文潞公庆历间以枢密直学士知成都府。公年未四十,成都风俗喜行乐,公多燕集,有飞语至京师。御史何郯圣从,蜀人,因谒告归,上遣伺察之。圣从将至,潞公亦为之动。张俞少愚者谓公曰:“圣从之来无足念。”少愚因迎见于汉州。同郡会有营妓善舞,圣从喜之,问其姓,妓曰:“杨。”圣从曰:“所谓杨台柳者。”少愚即取妓之项上帕罗题诗曰:“蜀国佳人号细腰,东台御史惜妖娆。从今唤作杨台柳,舞尽春风万万条。”命其妓作《柳枝词》歌之,圣从为之沾醉。后数日,圣从至成都,颇严重。一日,潞公大作乐以燕圣从,迎其妓杂府妓中,歌少愚之诗以酌圣从,圣从每为之醉。圣从还朝,潞公之谤乃息。事与陶谷使江南《邮亭词》相类云。张少愚者,奇士,潞公固重其人也。
韩魏公留守北京,李稷以国子博士为漕,颇慢公。公不为较,待之甚礼。俄潞公代魏公为留守,未至,扬言云:“李稷之父绚,我门下士也。闻稷敢慢魏公,必以父死失教至此。吾视稷犹子也,果不悛,将庭训之。”公至北京,李稷谒见,坐客次,久之,公着道服出,语之曰:“而父吾客也,只八拜。”稷不获已,如数拜之。稷后移陕漕,方五路兴兵取灵武,稷随军,威势益盛。一日早作,入延军营,军士鸣鼓声喏,帅种谔卧帐中未兴。谔怪之,出,对稷呼鼓角将问曰:“军有几帅?”曰:“太尉耳。”曰:“帅未升帐,辄为转运粮草官鸣鼓声喏,何也?借汝之头以代运使者。”叱出斩之。稷仓皇引去,怖甚,不能上马,自此不敢入谔军。后朝廷遣给事中徐禧同延安帅沈括、副帅种谔领兵筑永乐城,谔议不合,括以闻朝廷,留谔守延安,括专永乐之役。未至,夏人倾国围永乐城已急,监军李舜举衣襟作奏曰:“臣无所恨,愿朝廷勿轻此贼。”李稷亦作奏,但云:“臣千苦万苦也。”神宗得奏,皆为之动。城破,既徐禧不知所在,或云降番。张芸叟言:“有自西夏归见之者。”舜举自经死。或云李稷以酷虐,乘乱为官军所杀。呜呼!稷不得其死,宜哉!
文潞公判北京,有汪辅之者新除运判,为人褊急。初入谒,潞公方坐厅事,阅谒,置按上不问,入宅,久之乃出,辅之已不堪。既见,公礼之甚简,谓曰:“家人须令沐发,忘见,运判勿讶。”辅之沮甚。旧例:监司至之三日,府必作会,公故罢之。辅之移文定日检按府库,通判以次白公,公不答。是日公家宴,内外事并不许通。辅之坐都厅,吏白侍中家宴,匙钥不可请。辅之怒,破架阁,库钅巢亦无从检按也。密劾潞公不治,神宗批辅之所上奏付潞公,有云“侍中旧德,故烦卧护北门,细务不必劳心。辅之小臣,敢尔无礼,将别有处置”之语,潞公得之不言。一日,会监司曰:“老谬无状,幸诸君宽之。”监司皆愧谢,因出御批以示辅之。辅之皇恐逃归,托按郡以出。未几,辅之罢。呜呼!神宗眷遇大臣,沮抑小人如此,可谓圣矣!
元丰间,文潞公以太尉留守西京,未交印,先就第庙坐见监司、府官。唐介参政之子义问为转运判官,退谓其客尹焕曰:“先君为台官,尝言潞公,今岂挟以为恨耶?某当避之。”焕曰:“潞公所为必有理,姑听之。”明日,公交府事,以次见监司、府官如常仪。或以问公,公曰:“吾未视府事,三公见庶僚也。既交印,河南知府见监司矣。”义问闻之,复谓焕曰:“微君殆有失于潞公也。”一日,潞公谓义问曰:“仁宗朝先参政为台谏,以言某谪官,某亦罢相判许州。未几,某复召还相位。某上言唐某所言正中臣罪,召臣未召唐某,臣不敢行。仁宗用某言起参政通判潭州,寻至大用,与某同执政,相知为深。”义问闻潞公之言至感泣,自此出入潞公门下。后潞公为平章重事,荐义问以集贤殿修撰,帅荆南。呜呼!潞公之德度绝人盖如此。
洛城之南东午桥,距长夏门五里,蔡君谟为记,盖自唐已来为游观之地。裴晋公绿野庄今为文定张公别墅,白乐天白莲庄今为少师任公别墅,池台故基犹在。二庄虽隔城,高槐古柳,高下相连接。午桥西南二十里,分洛堰司洛水;正南十八里,龙门堰引伊水,以大石为杠,互受二水。洛水一支自后载门入城,分诸园,复合一渠,由天门街北天津、引龙二桥之南,东至罗门;伊水一支正北入城,又一支东南入城,皆北行,分诸园,复合一渠,由长夏门以东、以北至罗门,皆入于漕河。所以洛中公卿庶士园宅,多有水竹花木之胜。元丰初,开清、汴,禁伊、洛水入城,诸园为废,花木皆枯死,故都形势遂减,四年,文潞公留守,以漕河故道湮塞,复引伊、洛水入城,入漕河,至偃师与伊、洛汇,以通漕运,隶白波辇运司,诏可之。自是由洛舟行河至京师,公私便之。洛城园圃复盛。公作亭河上,榜曰“漕河新亭”。元间,公还政归第,以几杖樽俎临是亭,都人士女从公游洛焉。
元丰五年,文潞公以太尉留守西都,时富韩公以司徒致仕,潞公慕唐白乐天九老会,乃集洛中卿大夫年德高者为耆英会。以洛中风俗尚齿不尚官,就资胜院建大厦曰耆英堂,命闽人郑奂绘像其中。时富韩公年七十九,文潞公与司封郎中席汝言皆七十七,朝议大夫王尚恭年七十六,太常少卿赵丙、秘书监刘几、卫州防御使冯行已皆年七十五,天章阁待制楚建中、朝议大夫王慎言皆七十二,太中大夫张问、龙图阁直学士张寿皆年七十。时宣徽使王公拱辰留守北京,贻书潞公,愿预其会,年七十一。独司马温公年末七十,潞公素重其人,用唐九老狄兼故事,请入会。温公辞以晚进,不敢班富、文二公之后。潞公不从,令郑奂自幕后传温公像,又至北京传王公像,于是预其会者凡十三人。潞公以地主携妓乐就富公宅作第一会。至富公会,送羊酒不出;余皆次为会。洛阳多名园古刹,有水竹林亭之胜,诸老须眉皓白,衣冠甚伟,每宴集,都人随观之。潞公又为同甲会,司马郎中旦、程太中向、席司封汝言,皆丙午人也,亦绘像资胜院。其后司马公与数公又为真率会,有约:酒不过五行,食不过五味,惟菜无限。楚正议违约增饮食之数,罚一会。皆洛阳太平盛事也。洛之士庶又生祠潞公于资胜院,温公取神宗送潞公河南诗,隶书于榜曰<立宁>瞻堂,塑公像其中,冠剑伟然,都人事之甚肃。初,温公自以晚辈不敢预富、文二公之会,潞公会温公曰:“某留守北京,遣人入大辽侦事回,云见虏主大宴群臣,伶人剧戏,作衣冠者,见物必攫取怀之,有从其后以挺扑之者,曰:‘司马端明耶?’君实清名在夷狄如此。”温公愧谢。方潞公作耆英会时,康节先生已下世,有中散大夫吴执中者,少年登科,皇初已作秘书丞,不乐仕进,早休致,其年德不在诸公下,居洛多杜门,人不识其面,独与康节相善。执中未尝一至公府,其不预会者,非潞公遗之也。文潞公尝曰:“人但以某长年为庆,独不知阅世既久,内外亲戚皆亡,一时交游凋零殆尽,所接皆藐然少年,无可论旧事者,正亦无足庆也。”范忠宣公亦曰:“或相勉以摄生之理,不知人非久在世之物。假如丁令威千岁化鹤归乡,见城郭人民皆非,则独存何足乐者?”呜呼!皆达理之言也。
英宗即位,侍御史吕诲献可言欧阳修首建邪议,推尊濮安懿王,有累圣德;并劾韩琦、曾公亮、赵概。积十余章,不从。乞自贬,又十余章,率其属以御史敕告纳帝前,曰:“臣言不效,不敢居此位。”出知蕲州,徙晋州。神宗即位,擢天章阁待制,复知谏院,擢御史中丞。帝方励精求治,一日,紫宸早朝,二府奏事久,日刻宴,例隔登对官于后殿,须上更衣复坐,以次赞引。献可待对于崇政,司马温公为翰林学士,侍读迩英阁,亦趋赞善堂待召,相遇朝路,并行而北。温公密问曰:“今日请对,何所言?”献可举手曰:“袖中弹文,乃新参政也。”温公愕然曰:“王介甫素有学行,命下之日,众皆喜于得人。奈何论之?”献可正色曰:“君实亦为此言耶?安石虽有时名,好执偏见,不通物情,轻信奸回,喜人佞己。听其言则美,施于用则疏。若在侍从,犹或可容;置诸宰辅,天下必受其祸矣!”温公又谕之曰:“与公相知,有所怀不敢不尽。未见其不善之迹,遽论之不可。”献可曰:“上新嗣位,富于春秋。朝夕谋议者,二三执政耳。苟非其人,则败国事,此乃腹心之疾,治之惟恐不及,顾可缓耶?”语未竟,阁门吏抗声追班,乃各趋以去。温公自经筵退,默坐玉堂,终思之不得其说。既而缙绅间浸有传其疏说者,多以为太过。未几,中书省置三司条例司,相与议论者以经纶天下为己任,始变祖宗旧法,专务聚敛,私立条目,颁于四方,妄引《周官》,以实诛赏。辅弼异议不能回,台谏从官力争不能夺,州郡或奉行微忤其意,则谴黜从之。所用皆怆薄少年,天下骚然。于是昔之怀疑者始愧仰叹服,以献可为知人。温公与安石相论辩尤力。神宗欲两用之,命温公为枢密副使,温公以言不从,不拜。以三书抵安石,冀其或听而改也。安石如故所为,终不听,乃绝交。温公既出,退居于洛,每慨然曰:“吕献可之先见,吾不及也。”献可言安石不已,出知邓州。康节先生与献可善,方献可初赴召,康节与论天下事,至献可谪官,无一不如所言者。故献可之为邓州也,康节寄以诗云:“一别星霜二纪中,升沉音问不相通。林间谈笑须归我,天下安危且系公。万乘几前当蹇谔,百花洲上略相从。不知月白风清夜,能忆伊川旧钓翁?”献可和云:“冥冥鸿羽在云天,邈阻风音已廿年。不谓圣朝求治理,尚容遗逸卧林泉。羡君自有随时乐,顾我官闲饱昼眠。应笑无成三黜后,病衰方始赋归田。”献可寻请宫祠归洛,温公、康节日相往来。献可病,自草章乞致仕,曰:“臣无宿疾,偶值医者用术乖方,殊不知脉候有虚实,阴阳有逆顺,诊察有标本,治疗有先后,妄投汤剂,率任情意,差之指下,祸延四肢,寝成风痹,遂难行步。非舐惮炙之苦,又将虞心腹之变。势已及此,为之奈何?虽然一身之微,固未足恤;其如九族之托,良以为忧。是思纳禄以偷生,不俟引年而还政。”盖以一身之疾喻朝政之病也。温公、康节日就卧内问疾,献可所言,皆天下国家之事,忧愤不能忘,未尝一语及其私也。一日手书托温公以墓铭,温公亟省之,已瞑目矣。温公呼之曰:“更有以见属乎!”献可复张目曰:“天下事尚可为,君实勉之。”故温公志其墓,论献可为中丞时,则曰:“有侍臣弃官家居者,朝野称其才,以为古今少伦。天子引参大政,众皆喜于得人,献可独以为不然,众莫不怪之。居无何,新为政者恃其才,弃众任己,厌常为奇,多变更祖宗法,专汲汲于敛民财,所爱信引拔,时或非其人,天下大失望。献可屡争不能及,抗章条其过失曰:‘误天下苍生者,必此人也。使久居庙堂,必无安靖之理。’又曰:‘天下本无事,但庸人扰之耳。’”志未成,河南监牧使刘航仲通自请书石,既见其文,仲通复迟回不敢书。时安石在相位也。仲通之子安世曰:“成吾父之美可乎?”代书之。仲通又阴祝献可诸子勿摹本,恐非三家之福。时用小人蔡天申为京西察访,置司西都。天申厚赂镌工,得本以献安石。天申初欲中温公,安石得之挂壁间,谓其门下士曰:“君实之文,西汉之文也。”献可忍死谓温公以“天下尚可为,当自爱”,后温公相天下,再致元之盛,献可不及见矣,天下诵其言而悲之。至温公薨,献可之子由庚作挽诗云:“地下若逢中执法,为言今日再升平。”记其先人之言也。司马温公尝曰:“昔与王介甫同为群牧司判官,包孝肃公为使,时号清严。一日,群牧司牡丹盛开,包公置酒赏之;公举酒相劝,某素不喜酒,亦强饮,介甫终席不饮,包公不能强也。某以此知其不屈。”
●卷十一神宗皇帝初召王荆公于金陵,一见奇之,自知制诰进翰林学士。荆公欲变更祖宗法度,行新法,退故老大臣,用新进少年,温公以为不然,力争之。神宗用荆公为参知政事,用温公为枢密副使,温公以言不从,辞不拜。枢密吕公弼因奏事殿上,谓帝曰:“陛下用司马为枢密,光以与王安石议论不同力辞,今日必来决去就。”时温公待对,立庭下,帝指之曰:“已来矣。”帝又叹曰:“汲黯在庭,淮南寝谋。”温公坚求去,帝不得已,乃除端明殿学士,知永兴军。到官逾月,上章曰:“臣之不才,最出群臣之下。先见不如吕诲公,直不如范纯仁、程颢,敢言不如苏轼、孔文仲,勇决不如范镇。诲于安石始参政事之时,已言安石为奸邪,谓其必败乱天下,臣以为安石止于不晓事与狠愎尔,不至如诲所言。今观安石汲引亲党,盘据要津,挤排异己,占固权宠。常自以己意阴赞陛下内出手诏,以决外庭之事,使天下之威福在己,而谤议悉归于陛下。臣乃自知先见不如诲远矣。纯仁与颢皆安石素厚,安石拔于庶僚之中,超处清要。纯仁与颢睹安石所为,不敢顾私恩废公议,极言其短。臣与安石南北异乡,取舍异道,臣接安石素疏,安石待臣素薄,徒以屡尝同僚之故,私心眷眷,不忍轻绝而显言之,因循以至今日,是臣不负安石而负陛下甚多,此其不如纯仁与颢远矣。臣承乏两制,逮事三朝,于国家义则君臣,恩犹骨肉。睹安石专逞其狂愚,使天下生民被荼毒之苦,宗庙社稷有累卵之危,臣畏懦惜身,不早为陛下别白言之。轼与文仲皆疏远小臣,乃敢不避陛下雷霆之威,安石虎狼之怒,上书对策,指陈其失,隳官获谴,无所顾虑,此臣不如轼与文仲远矣。人情谁不贪富贵,恋俸禄,镇睹安石荧惑陛下,以佞为忠,以忠为佞,以是为非,以非为是,不胜愤懑,抗章极言,因自乞致仕,甘受丑诋,杜门家居。臣顾惜禄位,为妻子计,包羞忍耻,尚居方镇,此臣不如镇远矣。臣闻居其位者必忧其事,食其禄者必任其患,苟或不然,是为窃盗。臣虽无似,尝受教于君子,不忍以身为窃盗之行。今陛下惟安石之言是信,安石以为贤则贤,以为愚则愚,以为是则是,以为非则非,谄附安石者谓之忠良,攻难安石者谓之谗慝。臣之才识固安石之所愚,臣之议论固安石之所非,今日所言,陛下之所谓谗慝者也,伏望圣恩裁处其罪。若臣罪与范镇同,则乞依范镇例致仕,若罪重于镇,或窜或诛,所不敢逃。”帝必欲用公,召知许州,令过阙上殿。方下诏,帝谓监察御史里行程颢曰:“朕召司马光,卿度光来否?”颢对曰:“陛下能用其言,光必来;不能用其言,光必不来。”帝曰:“未论用其言,如光者尝在左右,人主自可无过。”公果辞召命,乞西京留司御史台,以修《资治通鉴》。后乞提举嵩山崇福宫。凡四任,历十五年。帝取所修《资治通鉴》命经筵读之,所读将尽,而进未至,则诏促之。帝因与左丞蒲宗孟论人才,及温公,帝曰:“如司马光未论别事,只辞枢密一节,朕自即位以来,惟见此一人。”帝之眷礼于公不衰如此。特公以新法不罢,义不可起。元丰官制成,帝曰:“御史大夫非用司马光不可。”蔡确进曰:“国是方定,愿少俟之。”至元丰七年秋,《资治通鉴》书成进御,时拜公资政殿学士,赐带如二府品数者;修书官皆迁秩,召范祖禹及公子康为馆职。时帝初感微疾,既安,语宰辅曰:“来春建储,以司马光、吕公著为师保。”帝意以谓非二公不可托圣子也。至来春三月,未及建储而帝升遐。神宗知公之深如此。当熙宁初荆公建新法之议,帝惑之。至元丰初,圣心感悟,退荆公不用者七年,欲用公为御史大夫、为东宫师保,盖将倚以为相也。呜呼!天下不幸,帝末及用公而崩,此后世所以有朋党之祸也。
司马温公为西京留台,每出,前驱不过三节。后官宫祠,乘马或不张盖,自持扇障日。程伊川谓曰:“公出无从骑,市人或不识,有未便者。”公曰:“某惟求人不识尔。”王荆公辞相位,居钟山,惟乘驴。或劝其令人肩舆,公正色曰:“自古王公虽不道,未尝敢以人代畜也。”呜呼!二公之贤多同,至议新法不合绝交,惜哉!
司马温公闲居西洛,著书之余,记本朝事为多,曰《斋记》、曰《日记》、曰《记闻》者不一也,今亡矣。时与王介甫已绝,其记介甫则直书善恶不隐,曰:“王安石字介甫,抚州临川人。举进士,有名于时。庆历二年第五人登科,初签署扬州判官,后知鄞县。好读书,能强记,虽后进投艺及程试文有美者,读一过辄成诵在口,终身不忘。其属文动笔如飞,初若不措意,文成观者皆服其精妙。友爱诸弟,俸禄入家,数日辄无,为诸弟所费用,家道屡空,一不问。议论高奇,能以辩博济其说,人莫能诎。始为小官,不汲汲于仕进。皇中,文潞公为宰相,荐安石及张环、曾公定、韩维四人恬退,乞朝廷不次进用,以激浇竞之风。有旨皆籍记其名。至和中,召试馆职,固辞不就;乃除群牧判官,又辞,不许,乃就职。少时恳求外补,得知常州,由是名重天下,士大夫恨不识其面。朝廷尝欲授以美官,惟患其不肯就也。自常州徙提点江南西路刑狱。嘉中,除馆职、三司度支判官,固辞,不许。未几,命修《起居注》,辞以新入,馆职中先进甚多,不当超处其右。章十余上,有旨令阁门吏赍敕就三司授之,安石不受;吏随而拜之,安石避之于厕。吏置敕于案而去,安石使人追而与之。朝廷卒不能夺。岁余,复申前命,安石又辞,七八章乃受。寻除知制诰,自是不复辞官矣。”伯温惜其不传于代,故表出之。
熙宁初,朝廷遣大理寺丞蔡天申为京西察访,枢密挺之子也。至西京,以南资福院为行台,挟其父势,妄作威福,震动一路。河南尹李中师待制、转运使李南公等日早晚衙待之甚恭。时司马温公判留司御史台,因朝谒应天院神御殿,天申者独立一班,盖尹以下不敢相压也。既报班齐,温公呼知班曰:“引蔡寺丞归本班。”知班引天申立监竹木务官富赞善之下。盖朝仪位著以官为高下,朝谒应天院,留台职也,天申即日行。
司马温公既居洛时,往夏院展墓,省其兄郎中公,为其群从乡人说书讲学。或乘兴游荆、华诸山以归。多游寿安山,买瓷窑畔为休息之地。尝同范景仁过韩城,抵登封,憩峻极下院,登嵩顶,入崇福宫会善寺,由辗辕道至龙门,游广爱、奉先诸寺,上华严阁、千佛岩,寻高公堂,渡潜溪,入广化寺,观唐郭汾阳铁像,涉伊水至香山皇龛,憩石楼,临八节滩,过白公显堂。凡所经从多有诗什,自作序曰《游山录》,士大夫争传之。公不喜肩舆,山中亦乘马,路险策杖以行,故嵩山题字曰:“登山有道:徐行则不困,措足于平稳之地则不跌,慎之哉!”其旨远矣。方公退居于洛也,齐物我,一穷通,若将终身焉。一日出相天下,则功被社稷,泽及生灵。呜呼!真古所谓大丈夫矣。
元丰四年官制书成,神宗自禁中帖定图本出,先谓宰辅曰:“官制将行,欲取新旧人两用之。”又曰:“御史大夫非司马光不可。”蔡确进曰:“国是方定,愿少迟之。”王圭亦助之。又有旨:范纯仁、李常除太常少卿,圭、确奏曰:“纯仁已病,止用李常。”后纯仁弟纯粹自京东提举常平移陕西转运判官,上殿,帝问:“纯仁无恙?”纯粹曰:“臣兄纯仁无恙。”帝方悟。时纯仁为西京留台,寻除直龙图阁、知河南府,擢庆阳帅。圭、确知帝欲用之,故不令入朝。呜呼!王圭、蔡确者不能将顺神宗美意,取新旧人兼用之,遂起朋党之祸,盖其罪大矣。元丰变法之后,重以大兴大狱,天灾数见,盗贼纷起,民不聊生。神宗悔之,欲复祖宗旧制,更用旧人,遽厌代未暇,而德音诏墨具在,可为一时痛惜者也。司马温公自与王荆公论不合,不拜枢密使,退居西洛,负天下重望十五年矣。故哲宗即位,宣仁太后同听政,首起公为宰相,其于政事不容有回忌也,故公取其害民之尤甚者罢之。王荆公尝有恙,叹曰:“终始谓新法为不便者,独司马君实耳。”盖贤其贤而不敢怨也。或谓公曰:“元丰旧臣如章、吕惠卿辈皆小人,它日有以父子之义闻上,则朋党之祸作矣,不可不惧。”公正色曰:“天若祚宋,当无此事。”遂改之不疑。呜呼!公之勇猛,孟轲不如也。若曰当参用元丰旧臣,共变其法,以绝异时之祸,实公所不取也。自国朝治乱论之,曰元党者,岂非天哉!后世得公之言,可以流涕痛哭矣。
王荆公知明州鄞县,读书为文章,二日一治县事。起堤堰,决陂塘,为水陆之利;贷谷于民,立息以偿,俾新陈相易;兴学校,严保伍,邑人便之。故熙宁初为执政所行之法皆本于此,然荆公之法行于一邑则可,不知行于天下不可也。又所遣新法使者,多刻薄小人,急于功利,遂至决河为田,坏人坟墓室庐膏腴之地,不可胜纪。青苗虽取二分之利,民请纳之费,至十之七八。又公吏冒民,新旧相因,其弊益繁。保甲保马尤有害,天下骚然不得休息,盖祖宗之法益变矣。独役法新旧差募二议俱有弊。吴、蜀之民以雇役为便,秦、晋之民以差役为便,荆公与司马温公皆早贵,少历州县,不能周知四方风俗,故荆公主雇役,温公主差役,虽旧典亦有弊。苏内翰、范忠宣,温公门下士,复以差役为未便,章子厚,荆公门下士,复以雇役为未便。内翰、忠宣、子厚虽贤否不同,皆聪明晓吏治,兼知南北风俗,其所论甚公,各不私于所主。元初,温公复差役,改雇役。子厚议曰:“保甲保马,一日不罢有一日害。如役法则熙宁初以雇役代差役,议之不详,行之太速,故后有弊。今复以差役代雇役,当详议熟讲,庶几可行。而限止五日太速,后必有弊。”温公不以为然。子厚对太皇太后帘下与温公争辩,至言“异日难以奉陪吃剑”。太后怒其不逊,子厚罪去。蔡京者,知开封府,用五日限尽改畿县雇役之法为差役,至政事堂白温公,公喜曰:“使人人如待制,何患法之不行?”绍圣初,子厚入相,复议以雇役改差役,置司讲论,久不决。蔡京兼提举,白子厚曰:“取熙宁、元丰役法施行之耳,尚何讲为?”子厚信之,雇役遂定。蔡京前后观望反覆,贤如温公,暴如子厚,皆足以欺之,真小人耳。温公已病,改役法限五日,欲速行之,故利害未尽。议者谓差役、雇役二法兼用则可行。雇役之法,凡家业至三百千者听充;又许假借府吏胥徒雇之,无害衙前,非雇上户有物力行止之人,则主官物、护纲运有侵盗之患矣。唯当革去管公库、公厨等事,虽不以坊场河渡酬其劳可也。雇役则皆无赖少年应募,不自爱惜,其弊不可胜言。故曰差、雇二法并作并用,则可行也。荆公新法,农田水利当时自不能久行,保甲保马等相继亦罢,独青苗散敛,至建炎中国乱始罢。呜呼!荆公以不行新法不作宰相,温公以行新法不作枢密副使,神宗退温公而用荆公,二公自此绝。
王荆公天资孝友,俸禄入门,诸弟辄取以尽,不问。其子秀既长,专家政,则不然也。荆公诸弟皆有文学,安礼者字和甫,事神宗为右丞,气豪玩世,在人主前不屈也。一日宰执同对,上有无人材之叹,左丞蒲宗孟对曰:“人材半为司马光以邪说坏之。”上不语,正视宗孟久之。宗孟惧甚,无以为容。上复曰:“蒲宗孟乃不取司马光耶?司马光者未论别事,只辞枢密一节,朕自即位以来,唯见此一人。他人则虽迫之使去,亦不肯矣。”又因泛论古今人物,宗孟盛称扬雄之贤,上作色而言曰:“扬雄著《剧秦美新》,不佳也。”上不乐。宗孟又因奏书请官属恩,上曰:“所修书谬甚,无恩。”宗孟又引例书局、仪鸾司等当赐帛,上以小故未答。安礼进曰:“修书谬,仪鸾司者恐不预。”上为之笑。罢朝,安礼戏宗孟曰:“扬雄为公坐累矣。”方苏子瞻下御史狱,小人劝上杀之,安礼言其不可。安国者字平甫,尤正直有文。一日,荆公与吕惠卿论新法,平甫吹笛于内,荆公遣人谕曰:“请学士放郑声。”平甫即应曰:“愿相公远佞人。”惠卿深衔之。后荆公罢,竟为惠卿所陷,放归田里,卒以穷死。者字元泽,性险恶,凡荆公所为不近人情者皆所教。吕惠卿辈奴事之。荆公置条例司,初用程颢伯淳为属。伯淳贤士,一日盛暑,荆公与伯淳对语,者囚首跣足,手携妇人冠以出,问荆公曰:“所言何事?”荆公曰:“以新法数为人沮,与程君议。”箕踞以坐,大言曰:“枭韩琦、富弼之头于市,则新法行矣。”荆公遽曰:“儿误矣。”伯淳正色曰:“方与参政论国事,子弟不可预,姑退。”不乐去。伯淳自此与荆公不合。祖宗之制,宰相之子无带职者,神宗特命为从官,然已病不能朝矣。死,荆公罢相,哀悼不忘,有“一日凤鸟去,千年梁木摧”之诗,盖以比孔子也。荆公在钟山,尝恍惚见荷铁枷如重囚,荆公遂施所居半山园宅为寺,以荐其福。后荆公病疮良苦,尝语其侄曰:“亟焚吾所谓《日录》者。”侄绐公,焚他书代之,公乃死。或云又有所见也。
王荆公知制诰,吴夫人为买一妾,荆公见之,曰:“何物也?”女子曰:“夫人令执事左右。”安石曰:“汝谁氏?”曰:“妾之夫为军大将,部米运失舟,家资尽没犹不足,又卖妾以偿。”公愀然曰:“夫人用钱几何得汝?”曰:“九十万。”公呼其夫,令为夫妇如初,尽以钱赐之。司马温公从庞颖公辟为太原府通判,尚未有子。颖公夫人言之,为买一妾,公殊不顾。夫人疑有所忌也,一日教其妾:“俟我出,汝自装饰至书院中。”冀公一顾也。妾如其言,公讶曰:“夫人出,汝安得至此?”亟遣之。颖公知之,对僚属咨其贤。荆公、温公不好声色,不爱官职,不殖货利皆同。二公除修注,皆辞至六、七,不获已方受。温公除知制诰,以不善作辞令屡辞,免,改待制。荆公官浸显,俸禄入门,任诸弟取去尽不问。温公通判太原时,月给酒馈待宾客外,辄不请,晚居洛,买园宅,犹以兄郎中为户。故二公平生相善,至议新法不合,始著书绝交矣。
●卷十二吕晦叔、王介甫同为馆职,当时阁下皆知名士,每评论古今人物治乱,众人之论必止于介甫,介甫之论又为晦叔止也。一日论刘向当汉末言天下事反复不休,或以为知忠义,或以为不达时变,议未决。介甫来,众问之,介甫卒对曰:“刘向强聒人耳。”众意未满。晦叔来,又问之,则曰:“同姓之卿欤!”众乃服。故介甫平生待晦叔甚恭,尝简晦叔曰:“京师二年,鄙吝积于心,每不自胜。一诣长者,即废然而反。夫所谓德人之容使人之意消者,于晦叔得之矣。以安石之不肖,不得久从左右,以求于心而稍近于道。”又曰:“师友之义,实有望于晦叔。”故介甫作相,荐晦叔为中丞。晦叔迫于天下公议,反言新法不便,介甫始不悦,谓晦叔有欢兜、共工之奸矣。
王荆公与吕申公素相厚,荆公尝曰:“吕十六不作相,天下不太平。”又曰:“晦叔作相,吾辈可以言仕矣。”其重之如此。议按举时,其论尚同。荆公荐申公为中丞,欲其为助,故申公初多举条例司人作台官。既而天下苦条例司为民害,申公乃言新法不便。荆公怒其叛己,始有逐申公意矣。方其荐申公为中丞,其辞以谓有八元、八凯之贤,未半年,所论不同,复谓有欢兜、共工之奸,荆公之喜怒如此。初亦未有以罪申公也,会神宗语执政,吕公著尝言:“韩琦乞罢青苗钱,数为执事者所沮,将兴晋阳之甲以除君侧之恶。”荆公因用此为申公罪,除侍读学士,知颍州,宋次道当制辞,荆公使之明著其语,陈相叔以为不可,次道但云:“敷奏失实,援据非宜。”荆公怒,自改之曰:“比大臣之抗章,因便殿之与对。辄诬方镇,有除恶之谋,深骇予闻,无事理之实。”申公素谨密,实无此言。或云孙觉莘老尝为上言:“今藩镇大臣如此论列而遭挫折,若当唐末、五代之际,必有兴晋阳之甲以除君侧之恶者矣。”上已忘其人但记美须,误以为申公也。熙宁四年,申公以提举嵩山崇福宫居洛,寓兴教僧舍;欲买宅,谋于康节先生。康节日:“择地乎?”曰:“不。”“择材乎?”曰:“不。”康节曰:“公有宅矣。”未几,得地于白师子巷张文节相宅西,随高下为园宅,不甚宏壮。康节、温公、申公时相往来,申公寡言,见康节必从容,终日亦不过数言而已。一日,对康节长叹曰:“民不堪命矣。”时荆公用事,推行新法者皆新进险薄之士,天下骚然,申公所叹也。康节日:“王介甫者远人,公与君实引荐至此,尚何言?”公作曰:“公著之罪也。”十年春,公起知河阳,河阳尹贾公昌衡率温公、程伯淳饯于福先寺上东院,康节以疾不赴。明日,伯淳语康节日:“君实与晦叔席上各辩论出处不已,某以诗解之曰:‘二龙闲卧洛波清,几岁优游在洛城。愿得二公齐出处,一时同起为苍生。’”申公镇河阳岁余,召拜枢密副使。后以资政殿学士知定州,又以大学士知扬州。哲宗即位,拜左丞,迁门下侍郎,与温公并相元,如伯淳之诗云。伯温以经明行修命官,见公于东府。公语及康节,咨叹久之,谓伯温曰:“科名特入仕之门,高下勿以为意。立身行道,不可不勉。”伯温起谢焉。公三子,希哲、希积、希纯,皆师事康节,故伯温与之游甚厚。三年,公辞位,拜司空、平章军国事。次年薨。
王介甫与苏子瞻初无隙,吕惠卿忌子瞻才高,辄间之。神宗欲以子瞻为同修起居注,介甫难之。又意子瞻文士,不晓吏事,故用为开封府推官以困之。子瞻益论事无讳,拟廷试策,献万言书,论时政甚危,介甫滋不悦子瞻。子瞻外补官。中丞李定,介甫客也。定不服母丧,子瞻以为不孝,恶之。定以为恨,劾子瞻作诗谤讪。子瞻自知湖州下御史狱,欲杀之;神宗终不忍,贬散官,黄州安置。移汝州,过金陵,见介甫甚欢。子瞻曰:“某欲有言于公。”介甫色动,意子瞻辨前日事也,子瞻曰:“某所言者,天下事也。”介甫色定,曰:“姑言之。”子瞻曰:“大兵大狱,汉、唐灭亡之兆。祖宗以仁厚治天下,正欲革此。今西方用兵,连年不解,东南数起大狱,公独无一言以救之乎?”介甫举手两指示子瞻曰:“二事皆惠卿启之,某在外安敢言!”子瞻曰:“固也,然在朝则言,在外则不言,事君之常礼耳。上所以待公者非常礼,公所以事上者岂可以常礼乎?”介甫厉声曰:“某须说。”又曰:“出在安石口,入在子瞻耳。”盖介甫尝为惠卿发其“无使上知”私书,尚畏惠卿,恐子瞻泄其言也。介甫又语子瞻曰:“人须是知行一不义,杀一不辜,得天下弗为,乃可。”子瞻戏曰:“今之君子乎,减半年磨勘,虽杀人亦为之。”介甫笑而不言。
王荆公晚年于钟山书院多写“福建子”三字,盖悔恨于吕惠卿者,恨为惠卿所陷,悔为惠卿所误也。每山行多恍惚,独言若狂者。田画承君云,荆公尝谓其侄防曰:“吾昔好交游甚多,皆以国事相绝。今居闲复欲作书相问。”防忻然为设纸笔案上,公屡欲下笔作书,辄长叹而止,意若有所愧也。公既病,和甫以邸吏状视公,适报司马温公拜相,公怅然曰:“司马十二作相矣。”公所谓《日录》者,命防收之。公病甚,令防焚去,防以他书代之。后朝廷用蔡卞请,下江宁府,至防家取《日录》以进。卞方作史,惧祸,乃假《日录)减落事实,文致奸伪,上则侮薄神宗,下则诬毁旧臣,尽改元所修《神宗正史》。盖荆公初相,以师臣自居,神宗待遇之礼甚厚。再相,帝滋不悦,议论多异同,故以后《日录》卞欺,神宗匿之。今见于世止七十余卷,陈莹中所谓尊私史以压宗庙者也。伯温窃谓,荆公闻温公入相则曰:“司马十二作相矣。”盖二公素相善,荆公以行新法作相,温公以不行新法辞枢密使,反复相辩论,三书而后绝。荆公知温公长者,不修怨也。至荆公薨,温公在病告中闻之,简吕申公曰:“介甫无他,但执拗耳。赠恤之典宜厚。”大哉,温公之盛德不可及矣。
范蜀公以侍从事仁宗,首建立皇子之议;事英宗又言称亲濮安懿王为非礼,以此名重天下。熙宁初王荆公始用事,公以直言正论折之不能胜,上章乞致仕,曰:“陛下有纳谏之资,大臣进拒谏之计;陛下有爱民之性,大臣用残民之术。”荆公见之怒甚,持其疏至手战。冯当世解之曰:“参政何必尔。”遂落翰林学士,以本官户部侍郎致仕。舍人蔡延庆行词,荆公不快之,自草制,极于丑诋。明日,蔡延庆因贺公,具以制词出于荆公为解,公笑诵其词曰:“外无任职之能,某披襟当之;内有怀利之实,则夫子自道也。”公上表谢,其略曰:“虽曰乞身而去,敢忘忧国之心。”又曰:“望陛下集群议为耳目,以除壅蔽之奸;任老成为腹心,以养和平之福。”天下闻而壮之。公既退居,专以读书赋诗自娱。客至辄置酒尽欢。或劝公称疾杜门,公曰:“死生祸福,天也,吾其如天何?”久之,以二人肩舆归蜀,极江山登临之胜,赈其宗族之贫者,期年而后还。元初,哲宗登极,宣仁后垂帘同听政,首以诏特起公,诏曰:“西伯善养,二老来归;汉室卑词,四臣入侍。为我强起,无或惮勤,天下望公与温公同升矣。”公辞曰:“六十三而求去,盖以引年;七十九而复来,岂云中礼?”卒不起。先是神宗山陵,公会葬陵下,蔡京见公曰:“上将起公矣。”公正色曰:“某以论新法不合,得罪先帝。一旦先帝弃天下,其可因以为利?”故公卒不为元二圣一起。绍圣初,章、蔡卞欲并斥公为元党,将加追贬,蔡京曰:“京亲闻蜀公之言如此,非党也。”、卞乃已。或曰:“司马温公、范蜀公同以清德闻天下,其初论新法不便,若出于一人之言,而晚乃出处不同,何也?”伯温曰:熙宁初,温公、蜀公坐言新法,蜀公致其仕,温公不拜枢密副使,请宫祠者十五年。元丰末,神宗升遐,哲宗、宣仁太后首用温公为宰相。蜀公既致政于熙宁之初,义不为元熙起也。此二公出处之不同,其道则同也。
眉山苏明允先生,嘉初游京师时,王荆公名始盛,党与倾一时,欧阳文忠公亦善之。先生,文忠客也,文忠劝先生见荆公,荆公亦愿交于先生,先生曰:“吾知其人矣,是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天下患。”作《辩奸》一篇,为荆公发也。其文曰:事有必至,理有固然。惟天下之静者,乃能见微而知著。月晕而风,础润而雨,人人知之。事之推移,势之相因,其疏阔而难知,变化而不可测者,孰与天地阴阳之事!而贤者有不知其故何也?好恶乱其中,而利害夺其外也。昔者羊叔子见王衍,曰:“误天下苍生者必此人也。”郭汾阳见卢杞,曰:“此人得志,吾子孙无遗类矣。”自今言之,其理固有可见者。以吾观之,王衍之为人也,容貌言语固有以欺世而盗名者,然不忮不求,与物浮沉,使晋无惠帝,仅得中主,虽衍百干,何从而乱天下乎?卢杞之奸固足以败国,然不学无文,容貌不足以动人,言语不足以眩世,非德宗之鄙暗,亦何从而用之?由是言之,二公之料二子,亦容有未必然也。今有人口诵孔、老之言,身履夷、齐之行,收召好名之士、不得志之人,相与造作语言,私立名字,以为颜渊、孟轲复出,而阴贼险狠与人异趣,是王衍、卢杞合而为一人也,其祸可胜言哉!夫面垢不忘洗,衣垢不忘浣,此人之至情也。今也不然,衣夷狄之衣,食犬彘之食,囚首丧面而谈诗书,此岂其情也哉?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大奸慝,竖刁、易牙、开方是也。以盖世之名而济未形之恶,虽有愿治之主,好贤之相,犹当举而用之,则其为天下之患必然而无疑者。非特二子之比也,孙子曰:“善用兵者无赫赫之功。”使斯人而不用也,则吾之言为过,而斯人有不遇之叹,孰知祸之至于此哉!不然,天下将被其祸,而吾获知言之名,悲夫!
斯文出,一时论者多以为不然。虽其二子,亦有嘻其甚矣之叹。后十余年,荆公始得位为奸,无一不如先生言者。吕献可中丞于熙宁初荆公拜参知政事日,力言其奸,每指荆公曰:“乱天下者,必此人也。”又曰:“天下本无事,但庸人扰之耳。”司马温公初亦以为不然,至荆公虐民乱政,温公乃深言于上,不从,不拜枢密副使以去。又贻荆公三书,言甚苦,冀荆公之或从也。荆公不从,乃绝之。温公怅然曰“吕献可之先见,余不及也。”若曰明允先生,其知荆公又在献可之前十余年矣。岂温公不见《辩奸》耶?独张文定公表先生墓,具载之。钱朝请者名景谌,忠懿王孙,嘉间宫殿直,巡辖西京马递铺。锁厅登进士第,师事康节先生,与仲父同场屋。仲父之葬,康节属以为志。熙宁八年,与王十三丈诏景猷同从瀛帅张谏议八丈景宪定国辟为属官,因康节寄钱丈、王丈诗,张丈见之,寄康节诗曰:“桥边处士文如锦,塞上将军发似霜。”钱丈与王荆公善,后荆公用事,论新法不合,遂相绝,终身为外官。其家集有《答兖守赵度支书》,自序甚详云。彼者,指荆公也,足以见钱丈之贤矣。其书曰:景谌再拜督府度支器之八兄执事。专使至,蒙赐书周悉,既感且慰。兼审府政清闲,晏居多暇豫,甚善甚善。某与吾兄别已八九年,其间悲,哀离忧,家事百出,患难多而欢意少,都无日前之乐。虽人事使然,亦年齿将衰,情不佳耳。每遇美景乐事,群居众处之际,反戚戚感伤至终日,惨然而去。不知吾兄怀抱又如何也?及蒙垂问八九年间所得所失,并问及拒时宰事,乃劝仆以远祸辱计。吾兄以人言之闻未判其是非,故此及之也。仆亦不自知其为是为非,但量己之力行己之见而已。试为吾兄一二陈之。始仆为进士时,彼为太常博士主别头试,取仆于数百人之中,以为知道者,得预荐,送于春官。彼又称重于公卿间,是后日游其门,执师弟子之礼,授经论文,非二帝三王之道,孔子、孟轲之言不言。及其提点畿内,仆为畿簿。当是时,学士大夫趋之者不一,独以文行称荐,则亲其人亦已熟矣。及仆调荥阳泽令,继丁家难,闻其参大政,天下之人无不欢喜鼓舞,谓其必能复三代之风,一致太平。是时仆自许昌以私事来京师,因见之于私第。方盛夏,与僧智缘者并卧于地,又与其最亲者一人袒露而坐于傍,顾仆脱帽褫服,初不及其他。卒然问曰:“青苗助役如何?”仆对曰:“以利少而害多,后日必为平民之患”。又问曰:“孰为可用之人?”则对以“居丧不交人事,而知人之难尤非浅浅事”。彼不乐。仆私自谓,大贤为政于天下,必有奇谋远业,出人意表,亦不敢必其无乱。及归许,见变易祖宗法度,专以聚敛苛刻为政,而务新奇,谓为新法。而天下好进之人,纷纷然以利进矣,殊非前日之所讲而闻者。又二三年,仆以调官来京师,当其作相当国,又往见之。彼喜仆之来,令先见其弟平甫。平甫固故人知我者,亦喜臼:“相君欲以馆阁处君而任以事。”仆戏与平甫相诮,以谓“百事皆可,所不知者新书役法耳。平甫虽以仆为太甚,然击节赏叹,以仆为知言。及见彼,首言欲仆治峡路役书,又以戎沪蛮事见委。仆以不知峡路民情,而戎、沪用兵系朝廷举动,一路生灵休戚,愿择知兵爱人者。彼大怒。是时,坐客数十人无不为仆寒心者。及退,就谒舍,有为仆赏激者,有指仆以为矫而诋者。仆固已自得于胸中,亦不屑人言之是非也。仆每观自古以来,好利者众,顾义者寡,故天下万事率皆由人而不在于己。何也?利胜于义也。是以君子置其由人者,而行其在己者,故出处去就,我固有者也。必本义而行之,在我则有所不为。曷为利所动,而亦由于人,则盗亦可为也。夫盗之所以为盗者,利胜于义,而不知所以为之者。仆尝病此风行之于天下也甚久,历千百年无一人正其弊而晓其俗者,以是行之于世,愈益自信而不疑,又何人言之恤哉?仰不愧于天,俯不愧于人,内不愧于心,仆之所得如此。当时虽私自喜得不致于祸以为厚幸,然又以哀其人识浅而虑困,不知治乱兴亡之本,而暗于治体。自国朝以来得君未有如此之专者,方天子聪明神圣,祖宗积德,百年仁恩灵泽沦人骨髓,而未有享之者,正当辅天子以道德,施启厚之化,以承列圣之休,享百年之泽,安养元元之民,与天下共之,致太平之业,成万世不可拔之基,以贻子孙于无穷。而反玩兵黩刑,变乱天常,以祖宗为不足法,蔽塞人主聪明,离天下之心,以基乱阶,此忠臣义士尤所痛惜也。后仆官繁、邓,彼益任政用事,而一代成法无一二存者。百姓愁苦,而郡县吏惴惴忧惧,虞以罪去者,不但变其法制而已。至于教人之道,治人之术,经义文章,自名一家之学,而官人莅政皆去故旧而尚新奇,天下靡然向风矣。乃以穿凿《六经》,入于虚无,牵合臆说,作为《字解》者,谓之时学,而《春秋》一王之法独废而不用。又以荒唐诞怪,非昔是今,无所统纪者,谓之时文。倾险趋利,残民而无耻者,谓之时官。驱天下之人务时学,以时文邀时官。仆既预仕籍,而所学者圣贤事业,专以《春秋》为之主,皆大中至正三纲五常之道。其所为文,学《六经》而为,必本于道德性命,而一归于仁义。其施于官者,则又忠厚爱人,兼善天下之道。自顾不合于时,而学之又不能,方惶惶然无所容其迹,而故人张谏议正国辟仆为高阳帅幕,到官已逾一年矣。幸而主人仁厚镇静,边鄙无事,得优游于文史。而才到又得一子,今已三岁,一女早嫁令族,顾一身都无所累。然有贫老之兄,又一弟早卒,孤遗藐然,未毕婚嫁。即主人罢府,当求抱关击柝之仕以为贫藏身,避当途之怒。今春邵尧夫先生亦有书招我为洛中之游,兼有诗云:“年光空去也,人事转萧然。”止俟贫而老者生事粗足,幼而孤者有分有归,亦西归洛中,守先人坟墓,徜徉于有洛之表,吾愿毕矣。吾兄爱我素厚,知我此志,故尽仆所怀。看讫裂去,无以示人,以速吾祸。闻吾兄亦治明水之居,不知何时定归?因书垂及。相去甚远,未有占会之期,唯爱民自厚,他无足祷云。
●卷十三刘仲通慕司马温公、吕献可之贤,方温公欲志献可墓,时仲通自请书石。温公文出,直书王介甫之罪不隐,仲通始有惧意。其子安世字器之,出入温公门下,代其父书,自此益知名。至温公入相元,荐器之为馆职,谓器之曰:“足下知所以相荐否?”器之曰:“某获从公游旧矣。”公曰:“非也。某闲居,足下时节问讯不绝,某位政府,足下独无书,此某之所以相荐也。”至温公薨,器之官浸显,为温公之学益笃,故在台谏以忠直敢言闻于时。绍圣初,党祸起,器之尤为章、蔡卞所忌,远谪岭外。盛夏奉老母以行,途人皆怜之,器之不屈也。抵一郡,闻有使者自京师来,人为器之危之。郡将遣其客来劝器之治后事,客泣涕以言。器之色不动,留客饭,淡笑自若。对客取笔书数纸,徐呼其纪纲之仆,从容对曰:“闻朝廷赐我死即死,依此数纸行之。”笑谓客曰:“死不难矣。”客从其仆取其所书纸阅之,则皆经纪其家与经纪其同贬当死者之家事甚悉,客惊叹以为不可及也。器之留数日,使者入海岛,杖死内臣陈衍,盖章停、蔡卞固令迂往诸郡,逼诸流人自尽耳。器之一日行山中,扶其母篮舆憩树下,有大蛇冉冉而至,草木皆披靡,担夫惊走,器之不动也。蛇若相向者,久之乃去。村民罗拜器之曰:“官异人也。蛇,吾山之神也,见官喜相迎耳。官远行无恙乎!”建中靖国初,以上皇登极,赦恩得归,居南京。寻复从官帅定武。蔡京用事,再落职以死。呜呼,温公门下士多矣,如器之者所守凛然,死生祸福不变,真元人也。器之平生喜读《孟子》,故其刚大不枉之气似之。
熙宁间上书者言,秦州闲田万余顷,赋民耕之,岁可得谷三万石,因籍所赋者为弓箭手。并边有积年滞钞不用,用之以迁蜀货而鬻于边州,官于古渭砦置市易务,因之可以开河湟,复故土,断匈奴右臂。宰相力行其议,知秦州事李师中极言其不可,乃命开封府推官王尧臣同内侍押班李若愚按其实。尧臣还奏曰:“臣按所谓间田者皆无之。且兴货以积境上,实启戎心,开边隙,为后害甚大,臣窃以谓不可也。”闻者以其言为难。尧臣后为贤从官。其墓志所载如此。伯温曰:上书者,王韶也;宰相力行者,王介甫也;知秦州李师中者,郓州名臣李诚之待制也。介甫主韶之说,为熙河之役,天下之士无敢言其不可者,王公独能言之,难哉!
熙宁中,朝廷有“生老病死苦”之语:时王荆公改新法,日为生事;曾鲁公以年老依违其间;富、韩二公称病不出;唐参政与荆公争,按问欲理直不胜,疽发背死;赵清献唯声苦。时范忠宣公为侍御史,皆劾之,言荆公章云:“志在近功,忘其旧学。”言富公章云:“谋身过于谋国。”言曾公、赵公章云:“依违不断可否。”忠宣每曰:“以王介甫比莽、卓过矣,但急于功利,遂忘素守。”荆公犹欲用忠宣为同修起居注,忠宣不从,出为陕西漕,又移成都漕。荆公不悦,竟以事罢之。
元丰初,蔡确排吴充罢相,指王为充党,欲并逐之。畏确,引用为执政。时独相久,神宗厌薄之,不悟。确机警,觉之,一日密问曰:“近上意于公厚薄何如?”曰:“无他”。确曰:“上厌公矣!”曰:“奈何?”确曰:“上久欲收复灵武,患无任责者。公能任责,则相位可保也。”喜谢之。适江东漕张琬有违法事,帝浯圭欲遣官按治,以帝意告都检正俞充。充与琬善,以书告琬。琬上章自辩,帝问曰:“张琬事唯语卿,琬何从知?”以漏上语,退朝甚忧,召俞充问之,充对以实。曰:“某与君俱得罪矣。然有一策,当除君帅环庆,亟上取灵武之章,上喜罪可免。”乃除充待制,帅环庆,充果建取灵武之章。未几,充暴卒,以高遵裕代之。有旨以遵裕节度五路大兵,为灵武之役。泾原副帅刘昌祚领大部兵先至灵武城下,以遵裕未至,不敢进。河李宪兵不至,延副帅种谔独乞班师。遵裕至,夏人大集,决黄河水以灌我师,冻馁沉溺不战而死者十余万人。遵裕狼狈以遁,虏追袭之。谔拥兵不救,以实其说。推其兵端由王避漏泄上语之罪所致。绍圣初,谓策立哲宗有异议,以为臣不忠追贬,实非其罪,而灵武之祸其罪也。蔡确罪尤大,贬死新州,有以也夫。蔡确鞠相州狱,朝士被系者,确令狱卒与之同室而处,同席而寝,饮食旋溷共在一室,置大盆于前,凡馈食者羹饭饼饵悉投其中,以杓自搅,分饲之如犬豕,置不问。故系者幸其得问,无罪不承。确专以起狱致位宰相云。
章者,郇公之疏族。举进士,在京师馆于郇公之第。私族父之妾,为人所掩,逾垣而出,误践街中一妪,为妪所讼。时包公知开封府,不复深究,赎铜而已。后及第在五六人间,大不如意,诮让考试官人。或求观其敕,掷地以示之,士论忿其不恭。忿宁初,试馆职,御史言其无行,罢之。及介甫用事,张郇、李承之荐可用,介甫曰:“闻大无行。”承之曰:“某所荐者才也,顾才可用于今日耳,素行何累焉!公试召与语,自当爱之。”介甫召见之,素辩,又善迎合,介甫大喜,恨得之晚。擢用数年,至两制、三司使。右司马温公记如此。伯温作《传》,载《辩诬》甚详。
杨元素为中丞,与刘挚言助役有十害。王荆公使张琥作十难以诘之,琥辞不为。曾布曰:“请为之。”仍诘二人向背好恶之情果何所在?元素惶恐,请曰:“臣愚不知助役之利乃尔,当伏妄言之罪。”挚奋曰:“为人臣岂可压于权势,使人主不知利害之实?”即复条对布所难者,以伸明前议,且曰:“臣所向者陛下,所背者权臣,所好者忠直,所恶者邪奸。臣今获罪谴逐,固自其分,但助役终为天下之患害,愿陛下勿忘臣言。”于是元素出知郑州,挚责监临。琥亦由此忤荆公意,坐事落修注。
吕惠卿丁父忧去,王荆公未知心腹所托可与谋事者。曾布时以著作佐郎编敕,巧黠善迎合荆公意,公悦之。数日间相继除中允、馆职,判司农寺。告谢之日,抱敕告五六通。布为部检正,故事白荆公即行。时冯当世、王禹玉并参政,或曰:“当更白二公。”布曰:“丞相已定,何问彼为?俟敕出令押字耳。”故唐调对两府弹荆公云:“吕惠卿、曾布,安石心腹;王、元绛,安石之仆隶。”又曰“奴事安石,犹惧不了”云。
土蕃在唐最盛,至本朝始衰。今河奉、邈川、青唐、洮、岷,以至阶、利、文、政、绵州、威、茂、黎、移州夷人,皆其遗种也。独角厮一族最盛,虽西夏亦畏之,朝廷封西平王,用为藩翰。陕西州县特置驿,谓之角家位,岁贡奉不绝。未开熙河前,关中士人多言其利害,虽张横渠先生之贤,少时亦欲结客以取。范文正公帅延安,招置府第,俾修制科,至登进士第,其志乃已。仁宗皇帝朝,韩琦、富弼二公为宰相,凡言开边者皆不纳。熙宁初,王荆公执政,始有开边之议。王韶者,罢新安县主簿,游边得其说,遂上开熙河之策。荆公以为奇谋,乃有熙河之役。独岷州白石大潭、秦州属县有赋税,其余无<豆斗>粟尺布,唯仰陕西州县朝廷帑藏供给。故自开熙河以来,陕西民日困,朝廷财用益耗。初,角厮分处诸子于熙河、洮、岷之地,角厮死,诸子皆衰弱,故韶能取之。角厮诸子唯董嬗者在湟鄯最盛。韶之势止能取河州,韶暂入朝,鬼章已举兵攻河州,遂有踏白之败,景思立死之。绍圣初,章作相,曾布作枢密,董嬗已自立,为强臣阿里骨所篡,国人畏之。阿里骨死,其子瞎征立,国人思故主,不朝瞎征。瞎征懦弱,欲为僧,国人又欲杀之,瞎征遂乞纳土归朝廷。时工厚帅熙河,童贯初领边事,乃受之送于朝,封官爵,遣居熙州。建中靖国初,韩忠彦为相,安焘为枢密,遂弃皇阝鄯,求角氏苗裔立之,韩忠彦罢,蔡京作相,复皇阝鄯,责安焘与熙河帅姚师雄及凡议弃者,边事复兴矣。呜呼,朝廷受小国叛臣所纳地,不能正其罪,又赏以官爵.在理为不顺。靖康初,言者乞求青唐种族,以皇阝鄯之地赐之,朝廷下熙河帅议以闻,无敢任其责者,乃已。至大金陷陕之六路,兵入熙河,即求皇阝鄯旧族,尽以其地与之,嗟夫,彼夷狄也,能知行正道如此,所以蔑视中国欤!
元丰八年三月五日,神宗升遐,遗诏至洛,故相韩康公为留守、程宗丞伯淳自御史出为汝州酒官,会以檄来,举哀于府第。既罢,谓康公之于宗师兵部曰:“某以言新法不便,忤大臣,同列皆谪官.某独除监司。某不敢当,辞之。念先帝见知之恩,终无以报。”已而泣,兵部曰:“今日朝廷之事何如?”宗丞曰:“司马君实、吕晦叔作相矣。”兵部曰:“二公果作相,当何如?”宗丞曰:“当与元奉大臣同,若先分党与,他日可忧。”兵部曰:“何忧?”宗丞曰:“元丰大臣皆嗜利者,若使自变已甚害民之法则善矣。不然,衣冠之祸未艾也。君实忠直,难与议,晦叔解事,恐力不足耳。”既而二公果并相,召宗丞,未行,以疾卒。温公、申公亦相继薨。吕汲公微仲、范忠宣公尧夫并相。忠宣所见与宗丞同,故蔡确贬新州,忠宣独以为不可,更谓汲公曰:“公若重开此路,吾辈将个免矣。”忠宣竟罢去。呜呼!宗丞为温公、申公所重,使不早死,名位必与忠宣等,更相调护,协济于朝.则元朋党之沦,无自而起也。宗丞可渭有先见之明矣。与韩兵部论此事时,范醇夫、朱公、杜孝锡、伯温同闻之。今四十年而其言益验,故为表而出之。
哲宗即位,宣仁后垂帘同听政,群贤毕集于朝,专以忠厚不扰为治,和戎偃武,爱民重谷,庶几嘉之风矣。然虽贤者不免以类相从,故当时有洛党、川党、朔党之语。洛党者,以程正叔侍讲为领袖,朱光庭、贾易等为羽翼;川党者,以苏子瞻为领袖,吕陶等为羽翼;朔党者,以刘挚、梁焘、王岩叟、刘安世为领袖,羽翼尤众。诸党相攻击而已。正叔多用古礼,子瞻谓其不近人情如王介甫,深疾之,或加抗侮。故朱光庭、贾易不平,皆以谤讪诬子瞻,执政两平之。是时既退元丰大臣于散地,皆衔怨刺骨,阴伺间隙,而诸贤者不悟,自分党相毁。至绍圣初,章为相,同以为元党,尽窜岭海之外,可哀也。吕微仲秦人,戆直无党,范醇夫蜀人,师温公不立党,亦不免窜逐以死,尤可哀也。
熙宁间,梁丞相适薨闻,光献后有旨于相国寺饭僧资荐。神宗问曰:“岂以梁适为仁宗旧相耶!”后曰:“微梁适吾无今日矣。”帝问其故,曰:“吾初册后,仁宗一日对宰辅言:‘联居宫中,左右前后皆皇后之党。’宰相陈执中请付外施行,梁适进曰:‘闾巷之人,今日出一妻,明日又出一妻,犹为不可,况天子乎?执中之言非是!’仁宗不语,久之曰:‘梁适忠言也。’”呜呼,唯仁宗之圣,梁公之贤,吾光献后所以为宋之任、姒欤!
李承之待制,奇士,苏子瞻所谓李六丈人豪也。为童子时,论其父纬之功于朝,久不报,自诣漏舍以状白丞相韩魏公,公曰:“君果读书,自当取科名,不用纷纷论赏也。”承之云:“先人功罪未辨,深恐先犬马沟壑.无以见于地下,故忍痛自言。若欲求官,稍识字,第二人及第固不难。”魏公,王尧臣傍第二人登科,承之故云,公闻其语矍然。或云魏公德量服一世,独于承之终身不能平。承之既登第,官浸显,益有直声。唐介参政为台官时,言文潞公灯笼锦献张贵妃事,上怒甚,谪介春州,承之送以诗,有“去国一身轻似叶,高名千古重如山。并游英俊颜何厚,已死英雄骨尚寒”之句。后介用潞公荐,官于朝廷,无所言,承之以故从介索所送诗,介无以报,取诗还之曰:“我固不用落韵诗也。”以“山”、“寒”二字韵不同,故云。可见承之刚正也。承之在仁宗朝官州县,因邸吏报包拯拜参政,或曰:“朝廷白此多事矣。”承之正色曰:“包公无能为。今知鄞县王安石者,眼多白,甚似王敦。他日乱天下者,此人也。”后荆公相神宗,以天命不足畏、神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为术,承之深诋之。至吕献可中丞死,承之以诗哭之,有“奸进贤须退,忠臣死国忧:吾生竟何益,愿卜九泉游”之句。荆公之党吕惠卿益怨之,未有以发也。会承之上章自叙,神宗留其章禁中,惠卿坚请领之。惠卿因节略文意,以“天生微臣,实为陛下”等语激上意,遂有愚弄人主之责,终其身不至大用。呜呼!士若承之,岂孔子所谓刚者欤?朱寿昌者,少不知母所在,弃官走天下求之,刺血书佛经,志甚苦。熙宁初见于同州,迎以归,朝士多以诗美之。苏内翰子瞻诗云:“感君离合我酸心,此事今无古或闻。”王荆公荐李定为台官,定尝不持母服,台谏、给、舍俱论其不孝,不可用。内翰因寿昌作诗贬定,故曰“此事今无古或闻”也。后定为御史中丞,言内翰多作诗贬上。内翰自知湖州赴诏狱,小人必欲杀之。张文定、范文忠二公上疏救,不报,天下知其不免矣。内翰狱中作诗寄黄门公子由云:“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断因。”或以上闻,上览之凄然,卒赦之,上以团练副使安置黄州。元丰七年甲子六月二十六日,洛中大雨,伊、洛涨,坏天津桥,波浪与上阳宫墙齐。夜,西南城破,伊、洛南北合而为一,深丈余,公卿士庶第宅庐舍皆坏,唯伊水东渠有积薪塞水口,故水不入府第。韩丞相康公尹洛,抚循赈贷,无盗贼之警,人稍安。后两日,有恶少数辈声言水再至,人皆号哭,公命擒至决配之,乃定。闻于朝。筑水南新城新堤,增筑南罗城。明年夏,洛水复涨,至新城堤下,不能入,洛人德之,康公尹洛有异政也。此其大者。
●卷十四元丰末,治神宗山陵。韩康公尹洛,凡上供之物皆预办,虽中贵人不敢妄有所求。盖公之子宗师从洛之贤士大夫游,有所闻,必白公施行之。又朱光庭、杜纯孝锡皆府官,荐为山陵司属,二人忠信有余,多所论列,役成而民被其赐。公以功拜使相,判大名,既去,而人益思之。先是,神宗灵驾次永安,公迎于郊。朱太妃护驾于后,公亦迎之。太妃还禁中,偶为宣仁太后言,宣仁怒曰:“韩某先朝老臣,汝安得当望尘之礼?”太妃泣谢,公之名重如此也。
韩持国大资知颍昌府,时彦以状元及第,为签判。初见持国,通谒者称“状元”,持国怒曰:“状元无官耶?”自此呼时彦“签判”云,彦终身衔之。马涓巨济亦以状元及第为秦州签判,初呼“状元”,吕晋伯为帅,谓之曰:“状元云者,及第未除官也。既为判官,不可曰‘状元’也。”臣济愧谢,晋伯又谓巨济曰:“科举之学既无用,修身为己之学其勉之。”时谢良佐显道作州学教授,显道为伊川程氏之学。晋伯每屈车骑,同巨济过之,则显道为讲《论语》,晋伯正襟肃容听之,曰:“圣人言行在焉,吾不敢不肃。”又数以公事案牍委巨济详覆,且曰:“修身为己之学不可后,为政治民其可不知。”巨济自以为得师,后立朝为台官有声,每曰:“吕公数载之恩也。”贤于时彦远矣。
元初,哲宗幼冲,起文潞公以平章军国重事,召程颐正叔为崇政殿说书。正叔以师道自居,每侍上讲,色甚庄,继以讽谏,上畏之。潞公对上恭甚.进士唱名,侍立终日,上屡曰:“太师少休。”公顿首谢,立不去,时公年九十矣。或谓正叔曰:“君之倨,视潞公恭,议者为未尽。”正叔曰:“潞公三朝大臣,事幼主,不得不恭。吾以布衣为上师傅,其敢不自重?吾与潞公所以不同也。”识者服其言。
元三年,范忠宣公为尚书右仆射,有吴处厚者,以蔡确《题安州车盖亭诗》来,上以为谤讪,宣仁太后得之,怒曰:“蔡确以吾比武后,当重谪。”吕汲公为左丞,不敢言。忠宣乞薄确之罪,不从。初议贬确新州,忠宣谓汲公曰:“此路荆棘已七八十年,吾辈开之,恐自不免。”汲公又不敢言,忠宣因乞罢政,以观文殿大学士知颍昌府。刘挚罢,哲宗与宣仁太后复用忠宣为右相。宣仁太后寝疾,宰辅入问,后留忠宣曰:“卿父仲淹可谓忠臣,在章献太后朝劝后尽母道,在仁宗朝劝帝尽子道,卿当似之。”呜呼,宣仁后之所以望忠宣者,群臣莫及也。哲宗亲政,吕汲公欲迁殿中侍御史杨畏为谏议大夫,忠宣曰:“天子谏官当用正人,杨畏不可用。”汲公方约畏为助,谓忠宣曰:“岂以杨畏尝言公耶?”忠宣曰:“不知也。”盖上初召忠宣,畏尝有言,上不行,忠宣故不知也。忠宣因乞罢政,上不许。后杨畏首叛汲公,凡可以害汲公者无所不至。又李清臣首建绍述之议,多害正人。一日,哲宗震怒,谓门下侍郎苏辙曰:“卿安得以秦皇、汉武上比先帝?”苏门下下殿待罪。吕汲公等不敢仰视,忠宣从容言曰:“史称武帝雄材大略,为汉七制之主,盖近世之贤君,苏辙果以比先帝,非谤也。陛下亲政之初,进退大臣不当如诃叱奴仆。”哲宗怒少霁。罢朝,苏门下举笏以谢忠宣曰:“公佛地位中人也。”苏公与忠宣同执政,忠宣寡言,苏公平昔若有所疑,至此方知其贤。忠宣屡乞罢政,出知陈州。章用事,元党祸起,忠宣独不预。至吕汲公南迁,忠宣斋戒上书救汲公,怒,亦谪节度副使,永州安置。忠宣欣然而往,每诸子怨章、忠宣,必怒止之。江行赴贬所,舟覆,扶忠宣出,衣尽湿,顾诸子曰:“此岂章为之哉。”至永州,公之诸子闻韩维少师谪均州,其子告章以少师执政日与司马公议论多不合,得免行,欲以忠宣与司马公议役法不同为言求归,白公,公曰:“吾用君实荐以至宰相,同朝论事,不合即可,汝辈以为今日之言,不可也。有愧而生者,不若无愧而死。”诸子遂止。元符末,哲宗升遐,上皇即位之初,钦圣皇太后同听政,忠宣公自永州先以光禄卿分司南京、邓州居住,盖二圣欲用公矣。遣中使至永州赐茶药,密谕曰:“皇帝与太皇太后甚知相公在先朝言事忠直,今虚位以待相公,不知目疾如何?用何人医治?只为左右有不是当人阻隔相公。”公顿首谢。又曰:“太后问相公:官家即位,行事如何?天下人何说?”公曰:“老臣与远方之人唯知鼓舞圣德。”又曰:“天下有不便事但奏来。”公曰:“敢不奉诏。”又曰:“邓州且去否?”公曰:“已出望外,如归乡里。”又曰:“离阙下日,二圣再三言:太后在宫中,皇帝在藩邸,甚知相公是直臣。”公感泣不已。俄进右正议大夫,提举嵩山崇福宫,继复观文殿大学士、中太一宫使,召赴阙供职而公病。诏书有“岂唯尊德尚齿,昭示宠优,庶几鲠论嘉谋,日闻忠告”之语,公捧诏泣曰:“上果用我矣。目明全失,风瘅不随,恩重命轻,死有余责。”将至畿内,上又遣中使赐银合茶药,促公入觐,仍宣谒见之意。公曰:“老臣昏忘,不可勉强。”中使曰:“朝廷有优礼。”公曰:“老臣命薄,虚蒙圣眷。”又遣中使赐银绢各五百,以继道路之费。又遣国医诊视,所须并出内府,一钱不得取于公家,候公疾愈乃得归。公乞归颍昌养疾,上不得已,许之。每见辅臣问安否,乃曰:“范某得一识面足矣。”上知公不能起,始命相。公疾少间,令医者在门不许受私谢,乃以天宁节所得冠帔请换服色。上批其奏曰:“冠帔可留与骨肉,医者之服依所请。卿忠言嘉谋,宜时有陈奏,以副朕眷待耆德求治之意。”公表谢,复告老,诏不允。比诏至,公已薨矣。上与太皇太后闻之,震悼出涕。先是,公疾革,精识不乱,诸子侍读,口占遗表,凡八事,命门生李之仪次第之。内一事云:“若宣仁之谤议未明,致保佑之忧勤不显,皆权臣务快其私愤,非泰陵实谓之当然。”盖忠宣思所以报宣仁后之托也。诸子以其所言皆朝廷大事,且防后患,以公口占书一缴申颍昌府,用府印,寄军资库。公将葬,李之仪作行状,且论平生立朝行己之大节。蔡京用事,小人附会,言公之子正平等撰造中使至永州传宣圣语以为遗表,非公意也。正平与李之仪皆下御史狱,捶楚甚苦。正平、之仪欲诬服,其传宣中使独不服,曰:“旧制凡传圣语,受本于御前,请宝印;出,注籍于内东门,遣使受圣语。”籍中使,从其家得永州传宣圣语本,有御宝,如所言。又验内东门受圣语籍,亦同。又下颍昌府取正平所缴纳遗表,八事皆实,狱遂解。正平犹羁管象州,之仪羁管太平州。正平之家死于岭外者十余人,独正平遇赦得归,不出仕,终身为选人。蔡京者,绍圣初为户部尚书,欲结后戚向氏,故奏展向氏坟寺,事下开封府,正平为开封府县尉,往按视其地,曰:“向氏寺地步已足,民田不可夺。”府以其言闻,哲宗怒,京赎铜二十斤。京由此恨正平,故欲诬杀之。呜呼!使忠宣无恙,相上皇于初载,天下岂复有今日之祸?公既病,不能朝,上皇始命相曰曾布与蔡京云。
嘉中,李参自荆南帅召为三司使,参政孙以参刻剥聚敛之材,不可用,改群牧使。盖祖宗不以财计用人,至仁宗朝大臣所宗尚如此。元丰初,薛向自三司使除同知枢密院,虽以能吏治晓财用进,时朝廷下州县令民户养保马,天下以为不便,宰执坚行之,向独以为不可,以本官责知随州。既死,至元初录其言,谥恭敏。
●卷十五程宗丞先生名颢字伯淳,弟侍讲先生名颐字正叔,康节先公以兄事其父太中公,二先生皆从康节游。其师曰周敦颐茂叔。宗丞为人清和,侍讲为人严峻,每康节议论,宗丞心相契,若无所问,侍讲则时有往复。故康节尝谓宗丞曰:“子非助我者。”然相知之尽,二先生则同也。横渠张先生名载字子厚,弟戬字天祺,为二程先生之表叔。子厚少豪其才,欲结客取熙河皇阝鄯之地。范文正公帅延安,闻之,馆于府第,俾修制科,与天祺皆登进士第。方同二程先生修《中庸》、《大学》之道,尤深于《礼》。熙宁初,子厚为崇文院校书,天祺与伯淳同为监察御史。时介甫行新法,伯淳自条例司官为御史,与台谏官论其不便,俱罢。上犹主伯淳,介甫亦不深怒之。除京西北路提点,伯淳力辞,乞与同列俱贬,改澶州签判。天祺尤不屈,一日至政事堂言新法不便,介甫不答,以扇障面而笑。天祺怒曰:“参政笑某,不知天下人笑参政也。”赵清献公同参大政,从旁解之,天祺曰:“公亦不可谓无罪。”清献有愧色。谪监凤翔府司竹监,举家不食笋,其清如此。未几,卒于官。子厚亦求去。熙宁十年,吴充丞相当国,复召还馆。康节已病,子厚知医,亦喜谈命,诊康节脉曰:“先生之疾无虑。”又曰:“颇信命否?”康节曰:“天命某自知之,世俗所谓命,某不知也。”子厚曰:“先生知天命矣,尚何言。”子厚入馆数月,以病归,过洛,康节已捐馆,折简慰抚伯温勤甚。见二程先生曰:“某之病必不起,尚可及长安也。”行至临潼县,沐浴更衣而寝,及旦视之,亡矣。门生衰挽车,葬凤翔之横渠,是谓横渠先生。伯淳自澶州请监洛河木竹务以便亲。除判武学,未赴,以中丞李定言罢。知开封府扶沟县,失囚,谪汝州监酒。元初,以宗正丞召,将大用。未赴,卒,葬伊川。文潞公表其墓曰:“明道先生正叔,元初用司马温公、吕申公荐,召对,初除职官,再除馆职,除崇政殿说书。岁余出判西京国子监,两除直秘阁,不拜。绍圣中,坐元党谪涪州,遇上皇即位,赦得归。久之复官,以卒。是谓伊川先生。”三先生俱从康节游,康节尤喜明道,其誉之与富韩公、司马温公、吕申公相等。故康节《四贤诗》云:“彦国之言铺陈,晦叔之言简当,君实之言优游,伯淳之言调畅。四贤洛之观望,是以在人之上。有宋熙宁之间,大为一时之状。”则康节之所以处明道者盛矣。一日,二程先生侍太中公访康节于天津之庐,康节携酒饮月陂上,欢甚,语其平生学术出处之大。明日,怅然谓门生周纯明曰:“昨从尧夫先生游,听其论议,振古之豪杰也。惜其老矣,无所用于世。”纯明日:“所言何如?”明道曰:“内圣外王之道也。”是日,康节有诗云:“草软波平风细溜,云轻日淡柳低摧。狂言不记道何事,剧饮未尝如此杯。好景只知闲信步,朋欢那觉大开怀。必期快作赏心事,却恐赏心难便来。”明道和云:“先生相与赏西街,小子亲携几杖来。行处每容参剧论,坐隅还许沥余杯。槛前流水心同乐,林外青山眼重开。时泰心闲两难得,直须乘兴数迫陪。”明道敬礼康节如此。故康节之葬,伯温独请志其墓焉。悲夫,先生长者已尽,其遗言尚存。伯温自念暮景可伤,不可使后生无闻也,因具载之。
元符末,吕惠卿罢延安帅,陆师闵代之。有诉惠卿多以人冒功赏者,师闵以其事付有司,未竟,罢去。曾布为枢密使,素与惠卿有隙,特自太原移德孺延安,盖德孺于惠卿亦有隙也。德孺至,取其事自治,有自皇城使追夺至小使臣者,德孺由是大失边将之心。议者谓其词于前政,事已在有司,德孺乃取以自治,失矣。德孺聪明过人,而为曾布所使,惜哉!未几,德孺亦以论役法罢。如忠宣丞相则不然。公帅庆阳时,为总管种诂无故讼于朝。上遣御史按治,诂停任,公亦罢帅。至公再兼枢密副使,诂尚停任,复荐为永兴军路钤辖,又荐知隰州。公每自咎曰:“先人与种氏上世有契义,某不肖,为其子孙所讼,宁论事之曲直哉!”呜呼,可谓以德报怨者也。以德孺之贤,于是乎有愧于忠宣矣。
田书者字承君,阳翟人,故枢密宣简公侄也。其人物雄伟,议论慷慨,俱有前辈之风。邹浩志完者,教授颍昌,与承君游相乐也。浩性懦,因得承君,故遇事辄自激励。元符间,承君监京城门。一日,报上召志完,承君为之喜。又一日,报志完赐对,承君益喜。监门法不许出,志完亦不来。久之,志完除言官,承君始望志完矣。志完遣客见承君,以测其意。客问承君:“近读何书?”承君曰:“吾观《墨子》,诗有‘知君既得云梯后,应悔当年泣染丝’之句。”为邹志完发也。客言于志完,志完折简谢承君,辞甚苦,因约相见。承君曰:“斯人尚有所畏,未可绝也。”趣往见之,问志完曰:“平生与君相许者何如?今君为何官?”志完愧谢曰:“上遇群臣,未尝假以声色,独于某若相喜者。今天下事,故不胜言。意欲使上益相信而后言,贵其有益也。”承君许之。既而朋党之祸大起,时事日变更,承君谢病归阳翟田舍。一日,报废皇后孟氏,立刘氏为皇后。承君告诸子曰:“志完不言,可以绝交矣。”又一日,志完以书约承君会颍昌中途,自云得罪。承君喜甚,亟往,志完具言:“谏废立皇后时,某之言戆矣。上初不怒也,某因奏曰:‘臣即死,不复望清光矣。’下殿拜辞以去,至殿门,望上犹未兴,凝然若有所思也。明日某得罪。”志完、承君相留三日。临别,志完出涕,承君正色责曰:“使志完隐默,官京师,遇寒疾不汗,五日死矣,岂独岭海之外能死人哉!愿君无以此举自满,士所当为者,未止此也。”志完茫然自失,叹息曰:“君之赠我厚矣!”乃别去。建中靖国初,承君入为大宗丞。宰相曾布欲收置门下,不能屈;除提举常平,亦辞;请知淮阳军以去。吏民畏爱之,岁大疫,承君日自挟医,户问病者药之良勤。一日小疾不出,正书一军之人尽见承君拥骑从腾空而去。就问之,死矣。或曰为淮阳土神云。
儒释之道虽不同,而非特立之士不足以名其家,近时伯温闻见者二人。大儒伊川先生程正叔,元初用司马温公荐,侍讲禁中。时哲宗幼冲,先生以师道自居。后出判西京国子监,两加直秘阁,皆辞之。党祸起,谪涪州。先生注《周易》,与门弟子讲学,不以为忧;遇赦得归,不以为喜。长老道楷者,崇宁中以朝廷命住京师法云寺。上一日赐紫方袍及禅师号,楷曰:“非吾法也。”却不受。中使谮于上,以为道楷掷敕于地。上怒,下大理寺杖之。理官知楷为有道者,欲出之,问曰:“师年七十乎?”曰:“六十九矣。”“有疾乎?”楷正色曰:“某平生无病。上赐杖,官不可辄轻之。”遂受杖,无一言。自此隐沂州芙蓉溪,从之者益盛。朝廷数有旨,复命为僧,不从。呜呼,二人者虽学不同,皆特立之士也。为僧为释而不以道者,闻其风可以少愧矣!
程伯淳先生尝曰:“熙宁初,正介甫行新法,并用君子小人。君子正直不合,介甫以为俗学不通世务,斥去;小人苟容谄佞,介甫以为有材能知变通,用之。君子如司马君实,不拜同知枢密院以去,范尧夫辞同修《起居注》得罪,张天祺自监察御史面折介甫被谪。介甫性狠愎,众人以为不可,则执之愈坚。君子既去,所用皆小人,争为刻薄,故害天下益深。使众君子未用与之敌,俟其势久自缓,委曲平章,尚有听从之理,但小人无隙以乘,其为害不至此之甚也。”天下以先生为知言。
陈字莹中,闽人。有学问,年十八登进士甲科。绍圣初用章荐为太学博士。先是之妻尝劝无修怨,作相,专务报复,首起朋党之祸。妻死,悼念不堪。莹中见容甚哀,谓曰:“公与其无益悲伤,曷若念夫人平生之言?”盖讥之报怨也。以为忤,不复用。曾布为相,荐莹中为谏官,为都司。蔡卞据王安石《日录》改修《神宗实录》,曾布亦主熙宁、元丰之政。莹中上布书,渭卞尊私史以压宗庙,及论时政之不当。时布又以为忤,出之。莹中为谏官时,为上皇极言蔡京、蔡卞不可用,用之决乱天下。蔡京深恨之,屡窜责。例用赦放归,犹隶通州。一日,莹中之子走京师,言蔡京事。诏狱下,明州捕莹中甚急,士民哭送之,莹中不为动。既入狱,见其子被系,笑曰:“不肖子烦吾一行。”蔡京用酷吏李孝寿治其事,孝寿坐厅事帘中,列五木于庭,引莹中问之。莹中从容曰:“蔡京之罪,某实知之,不肖子不知也。”多求纸自书。孝寿惧,以莹中为不知情,即日放归,再隶通州。其子配海上。莹中撰《尊尧集》,以辩王安石妄作《日录》以诋祖宗、诋神宗者,今行于世。靖康初,不及大用以死,特赠谏议大夫。莹中晚喜康节先生之学,尝从伯温求遗书曰:“:吾于康节之学,若有得也。”
伯温绍圣初监永兴军钱监,吕晋伯龙图居里第,数见之,深蒙器爱。伯温罢官,贫不能归,用茶司荐为属官。一日,见吕公,公曰:“君亦为止官何耶?选人作诸司属官,使臣为走马承受,则一生为此官何耶?官矣。”伯温对以故,公口:“为亲为贫则可以。”公丞相汲公之兄,性刚直,谨礼法。为从官,归乡见县令必致桑梓之恭,待部吏如子弟,多面折其短,而乐于成人。虽丞相亦未尝少假颜色也。一日至府第坐堂上,丞相夫人拜庭下,命二婢子掖之。公怒曰:“人以为丞相夫人,吾但知吕二郎新妇耳。不疾病,辄用人扶何也?”丞相为之愧谢乃已。每劝丞相辞位以避满盈之祸。绍圣中,丞相南迁,公帅平凉,议边事不合;移帅秦,又与钟传议不合,亦忤章,降待制,知同州。致仕,复龙图阁直学士。呜呼吕公,今之古人也。伯温尚及见之,记其平生之言如此。
本朝古文,柳开仲途、穆修伯长首为之唱,尹洙师鲁兄弟继其后。欧阳文忠公早工偶俪之文,故试于国学、南省,皆为天下第一;既擢甲科,官河南,始得师鲁,乃出韩退之文学之,公之自叙云尔。盖公与师鲁于文虽不同,公为古文则居师鲁后也。如《五代史》,公尝与师鲁约分撰,故公谪夷陵日,贻师鲁书曰:开正以来始似无事,始旧更前岁所作《十国志》,盖是进本,务要卷多,今若便为正史,尽合删削,存其大者。细小之事虽有可纪,非干大体,自可存之小说,不足以累正史。数日,检旧本,因尽删去矣,十亦去其三四。师鲁所撰,在京师时不曾细看,路中细读乃大好。师鲁素以史笔自负,果然,《河东》一传大妙。修本所取法于此传,亦有繁简未中者,愿师鲁删之,则尽善也。正史更不分五史,通为纪传。今欲将梁纪并汉、周,修且试撰,以唐、晋师鲁为之,如前岁之议。其他列传,约略且将逐代功臣随纪各自撰传。待续次尽,将五代列传姓名写出,分为二,分手作传,不知如此于师鲁如何?吾辈弃于时,聊欲因此粗伸其志,少希后世之名。如修者幸与师鲁相依,若成此书,亦是荣事。今特告朱公,遣此介奉咨,希一报如何,便各下手,只候任进归,便令赉国志草本去次云云。其后师鲁死,无子。今欧阳公《五代史》颁之学官,盛行于世,内果有师鲁之文乎?抑欧阳公尽为之也?欧阳公志师鲁墓,论其文曰“简而有法”,公曰:“在孔子《六经》中,唯《春秋》可当。”则欧阳于师鲁不薄矣。崇宁间,改修《神宗正史》,《欧阳公伟》乃云:“同时有尹洙者,亦为古文。然洙之才不足以望修”云。盖史官皆晚学小生,不知前辈文字渊源自有次第也。
●卷十六杨凝式少师,唐昭宗朝为直史馆,宰相涉之子也。朱全忠逼唐禅位,涉为奉传国宝使,凝式曰:“大人为唐宰相,使国家至此,不可谓无过。况乎持天子玺绶与人,虽保富贵,奈千载何?盍辞之!”涉大骇曰:“汝欲灭吾族!”神色不宁者数日。全忠既篡弑,凝式历梁、唐、晋三朝,阳狂不任事,累官至太子少师。其书法自颜、柳以入二王之妙。居洛阳延福坊,每出,导从舆马在前,多行于后。一日欲游天官寺,从者曰:“曷往广受寺?”亦从之。今两寺壁间题字为多。多宝塔院有遗像尚存。近岁刘寿臣为留台,于故按牍中得少师自书假牒十数纸,皆楷法精绝。世论少师书以行草为长,误矣。
国初,隐士石砒居洛阳之北邙山,冯拯侍中为留守。砒每骑驴直造侍中,见必拜之,饮酒至醉乃去。砒好作诗,多道家语,有曰:“结网蜘蛛翻仰肚,转枝啄木倒垂头。”意谓谋利者如此。又曰;“蜗牛角上争闲事,石火光中寄此身。”意谓好利者若此。洛人颇能诵之。一日,自城中饮酒大醉,骑驴夜归,失所在。孙觉龙图未第时,家高邮,与士大夫讲学于郊外别墅。一夕晦夜,忽月光入窗隙。孙异之,与同舍望光所在。行二十里余,见大珠浮游湖面上,其光属天,旁照远近。有崔伯易者作《感珠赋》记之。熙宁初,孙登科为河南县主簿,自云。周长孺字士彦,澶渊人,杨置榜登第,为渭州共城县令。得师曰邵康节先生。士彦事先生以古弟子礼,先生告以先天之学。士彦性刚,遇事辄发,既从先生,即淡然若无意于世者。其季直孺怪问之,士彦慨然曰:“此吾得于先生者。”士彦在共城猎近郊,有兔起草间,自射中之,即其处不复见兔,得石刻,其文曰“士彦当都而卒”。后士彦每至京师必遽归,不敢留。治平末,以都官员外郎知剑州普城县,卒。丧归过洛,贫不能行。康节留其家经纪甚备,教其子纯明以学问,为娶程伊川先生之侄。纯明后登元三年进士第。士彦因猎得石刻,验于数十年之后,与汉滕公佳城事相类,异哉!
张唐英者,天觉丞相兄也。丞相少受学于唐英,唐英有史才,尝作《宋名臣传》、《蜀祷杌》行于代。熙宁元年春,以前御史服除还京朝过洛,府尹同僚属出赏花,皆不见。唐英题诗传舍云:“先帝昭陵土未干,又闻永厚葬衣冠。小臣有泪皆成血,忍向东风看牡丹。”尹闻之,遽遗书为礼,却而不受。盖仁宗山陵初成,英宗厌代,赖唐英还朝不得归台,不然,河南尹者不免矣。
皇初,洛阳南资福院有僧录义琛者,素出入尹师鲁门下。师鲁自平凉帅谪崇信军节度副使、均州监酒,过洛,义琛见之曰:“欲邀龙图略至院中,可乎?”师鲁从之。义琛曰:“乡里门徒数人欲一望见龙图。”有顷,诸人出,一喏而去,皆洛中大豪。义琛已密约,贷钱为师鲁买洛城南宫南村负郭美田三十顷。师鲁初不知,后义琛复以岁所得地利偿诸人。至师鲁卒,丧归洛,义琛哭柩前,纳其券于师鲁家。师鲁素贫,子孙赖此以生。呜呼,在仁宗朝一僧尚负义如此,风俗可谓厚矣。康节先生与义琛善,每称之也。
陕西豪士刘易多游边,喜谈兵,宝元、康定间,韩魏公宣抚五路,荐于朝,赐处士号。易善作诗,魏公为书石。或不可其意,则发怒洗去,魏公欣然再书不惮。尹师鲁帅平凉,延易府第尊礼之。狄武襄代师鲁,遇之亦厚。每燕设,易嗜食苦马菜,不得即叫怒无礼。边城无之,狄公为求于内郡。后每燕集,终日唯以此菜啖之,易不能堪,方设常馔。时称狄公善制也。
谢希深幼子景平,初任为大理评事,监光化军税。有兵官者为本厅军员持以事,兵官常忧郁不乐。景平一日问之,兵官泣诉,景平曰:“君当解官去,吾必能报之。”兵官去,景平因权军事,呼军员诘之,曰:“老兵何敢把持兵官,使罢任去!”军员者无赖,大言曰:“景平但可饮酒击鞠耳,此事不当预。”景平以犯阶级送狱,狱成,决配之。希深一时有大名,其诸子皆贤,景平居幼,尚有家风云。
祖无择字择之,蔡州人,少从穆伯长为古文,后登甲科。嘉中,与王介甫同为知制诰,择之为先进。时词臣许受润笔物,介甫因辞一人之馈不获,义不受,以其物置舍人院梁上。介甫以母忧去,择之取为本院公用。介甫闻而恶之,以为不廉。熙宁二年,介甫入为翰林学士,拜参知政事,权倾天下。时择之以龙图阁学士、右谏议大夫知杭州。介甫密谕监司求择之罪,监司承风旨以赃滥闻于朝廷,遣御史王子韶按治。子韶小人也,摄择之下狱,锻炼无所得,坐送宾客酒三百小瓶,责节度副使安置。元丰中,复秘书监、集贤院学士,判西京留司御史台,移知光化军以卒。士大夫冤之。同时有知明州光禄卿苗振,监司亦因观望发其赃罪,朝廷遣崇文院校书张载按治。载字子厚,所谓横渠先生者,悉平反之,罪止罚金。其幸不幸,有若此者也。
嘉中,有李殿丞者,知济源县,魏广者主簿,汜水人。二人素相好,一日会府中,李被酒,谓广曰:“我果官达,当荐君为属。”未几,河南ヘ阙,摄其事;守阙,李又摄之,遂檄广权幕官,相从益欢。监司以燕会数,俱罢归故官。广先去,李饯于东门席上,赋诗有曰“今日不知明日事,人情反复似车轮。我今自是飘萍客,更向长亭作主人。”盖当时朝廷文法宽,所用监司皆长者,故能容州县之吏如此。任道司门为康节先生云。
薛俅肃之为梓州路提刑,市有道人卖兔毫笔者,以蜀中所无也,因呼之。见其目光射人,则曰:“有术乎?”曰:“小技,姑为官人试之。”令炽炭称许,以一手并衣袂置火中,取斗酒酌之。酒尽火赤灰灭,道人振袖而起如初。肃之异而□之,问其所得,绝不言而去。明日再招,不复见矣。肃之以为终身之恨,亲为康节先生言之云。
姚嗣宗字因叔,华阴人,豪放能文章,喜谈兵。尝作诗曰:“踏破贺兰石,扫清西海尘。布衣有此志,可惜作穷鳞。”韩魏公宣抚陕西,荐于朝。命官以大理寺丞,知华阴。有运使李参者,性卞急,因谒岳相,见庭中唐大碑为火所焚,问嗣宗曰:“谁焚此碑?”嗣宗曰:“草贼耳。”参问曰:“何不捕治?”嗣宗曰:“当时捉之不获。”参问贼姓名,嗣宗曰:“黄巢耳。”参知其玩己,乃已。嗣宗,人杰也,竟不达以死。吕汲公表其墓,载平生甚详。
先有李藻字希纯,常言嘉间应举时,洛中有名士十余人,分题作诗赋。遇旬日,会于僧寺。有大姓李生者好事,见希纯曰:“已就所居辟舍馆,可同诸君会课,差胜僧寺牢落也。”希纯辈欣然从之,每至其馆,主人具饮食挽留甚勤,或数日不得去。一日同诸君醉卧未起,庭有桃花飘落衾席之上,皆嘉太平之象也。时洛中有大姓数十争延名士,以好事相胜,子弟有登科者,熙宁以后无复此风矣。
潞州张仲宾字穆之,其为人甚贤,康节先生门弟子也。自言其祖本居襄源县,十五六岁时犹为儿戏,父母诲责之,即自奋治生,曰:“外邑不足有立。”迁于州。三年,其资为州之第一人。又曰:“一州何足道哉!”又三年,豪于一路。又曰:“为富家而止耶?”因尽买国子监书,筑学馆,延四方名士,与子孙讲学。从孙仲容、仲宾同登科,仲安次榜登甲科,可谓有志者也。
偃师孙道中为余言:尝村居,每月下闻笛声甚清越。一日因即其声听之,在一老桑枝上,记其处。明日往观,于桑枝上生一仙人横笛者,其眉宇衣服织悉毕具。因持归,声遂绝。道中为余言如此。道中名元实,有礼学,尝为尚书郎,其为人忠信不妄云。
长安百姓常安民,以镌字为业,多收隋、唐铭志墨本,亦能篆。教其子以儒学。崇宁初,蔡京、蔡卞为元奸党籍,上皇亲书,刻石立于文德殿门。又立于天下州治厅事。长安当立,召安民刻字,民辞曰:“民愚人,不知朝廷立碑之意。但元大臣如司马相公者,天下称其正直,今谓之奸邪,民不忍镌也。”府官怒,欲罪之。民曰:“被役不敢辞,乞不刻安民镌字于碑,恐后世并以为罪也。”呜呼!安民者,一工匠耳,尚知邪正,畏过恶,贤于士大夫远矣。故余以表出之。
●卷十七长安张衍,年八十,以术游士大夫间。其为人有忠信,识道理。章子厚、蔡持正官州县时,许其为宰相。蒲传正、薛师正未显,皆以执政许之。绍圣初,余官长安,因论范忠宣公命,衍曰:“范丞相命甚似其父文正公,文正艰难中,仅作参知政事耳。”余曰:“忠宣为相何也?”衍曰:“今朝廷贵人之命皆不及,所以作相。”又曰:“古有命格,今不可用。古者贵人少,福人多;今贵人多,福人少。”余问其说,衍曰:“昔之命出格者作宰执,次作两制。又次官卿监,为监司大郡,享安逸寿考之乐,任子孙厚田宅,虽非两制,福不在其下。故曰福人多,贵人少。今之士大夫,自朝官便作两制,忽罢去,但朝官耳,不能任子孙,贫约如初。盖其命发于刑杀,未久即灾至。故曰贵人多,福人少也。”余又以同时为监司者张芸叟、陆孝叔、邵仲恭、吴子平数公命问之,衍曰:“皆带职正郎、员外郎耳,取进于此,即不可。独仲恭数促。”其后芸叟为侍郎,孝叔待制未几,皆谪官。孝叔帅熙,子平帅秦,寻卒。仲恭帅郓,移常州,卒,年五十五。三公皆直龙图,无一不如衍之言者。章子厚作相,意气方盛,因其侄纟宰问衍,衍曰:“以某之吉白,公命也发及八分,早退为上,不然灾至矣。”子厚不用其言,亦不怒也。后遂有崖州之祸。蔡持正以门客假承务郎,奏衍,赏其术。衍与总领市吴宫田舜卿善,衍有钱数千缗,舜卿为买田,以官户名占之。后舜卿赃败,官籍其产,衍之田在焉。或劝衍自陈,衍曰:“衍故与田君善,田君占衍之地美意也。田君不幸至此,衍论于有司,非义也。”卒不请其田,士大夫多称之。衍病,余见之,则曰:“数已尽,某日当死。凡家事悉处之矣,公其记之。”已而果然。河南宁氏,其先钱塘人名承训者,事吴越王,以才武称。钱氏归朝,授左侍禁。子直,大中祥符元年,姚晖榜登甲科,为明州慈县令,卒,妻李氏更嫁任恭惠公布。直有子,李置于宁氏族人以去。族人家破,有故老媪收养之。任公守越州,客或问宁氏子无恙,公愕然。归问夫人,夫人泣曰:“初不欲以儿累公,留于宁氏之族。族破,今流落矣。”任公闵焉,多以金帛求得之。年五岁,公教育之如己子,遂冒任姓,名适。公知枢密院,欲官之,夫人泣辞,且谓适曰:“汝宁氏子,家破无所归,能力学以取名,吾死不恨矣。”适发愤读书。景初登进士第,夫人方为之喜。夫人死,任公谓适曰:“前不欲任以官者,成其志也。今当再荐,以示无间,其无辞。”适泣谢,遂以公荐转太常寺太祝,又奏其子以官。任公薨,适解官持丧如父服。自闻于朝,乞还姓宁氏,囚纳任公所奏之官。有旨许归姓,不许纳官。与任氏兄弟相持而哭,乃别去。故任、宁世为婚姻,适更名后通籍,赠其父直为太常博士。终尚书职方员外郎、福建路运判。若子若孙若曾孙数十人,多知名士,遂为洛阳大家。
河南刘氏自名环隽者,事齐、魏为中书侍郎。子坦,事隋文帝,赠尚书右丞。子政会,事唐高祖、太宗,为洪州大都督;既死,太宗手敕曰:“政会昔预义举,有殊勋,赠户部尚书,谥襄,配享高祖庙,图形凌烟阁。”子元意袭爵,封渝国公,事太宗,尚南平公主。弟元象主客郎中,元育益州刺史。元意之子名奇,长寿中为天官侍郎,论则天,革命下狱死。弟循,金吾卫将军。子慎知,幼居父丧,奉其母居伊南,一日,群盗至,众走,慎知独不动。盗怪问,则曰:“母老且病,不可行,唯有同生死耳。”盗感其言而去,一方赖之以免。弟超,河南少尹。微,吴郡太守。微之子,开元中以功臣之后,赐进士第,为济州东阿县令,服后母丧以毁卒。子藻,秘书郎。弟全成、方平,皆有文。方平之子符,宝历二年擢第,至户部侍郎,赠司徒。八子,崇龟、崇彝、崇圣、崇鲁、崇摹、崇、崇环、崇子,皆有官。崇子岳,天福四年登进士第,事后唐明宗为吏部侍郎,赠司徒。子温叟,事本朝太祖皇帝为御史中丞。太祖一日与数谒者登正阳门之西楼,温叟自台归过其下,或告温叟当避,温叟不顾。明日求对,面谢曰:“陛下御前楼则六军必有希赏赐者,臣所以不避者,欲陛下非时不御楼也。”太祖大悦,出内帑三千缗付有司自罚。太宗尹开封,知其贫,以五百千钱遗之,温叟受而不辞,对其使扃记于西厢。至明年,太宗复遣其使饷以酒,使者视其扃记如故。归白其事,太宗叹息曰:“吾之钱尚不肯受,况他人者乎?”仍命辇归,以成其美名。宪台故事:月给餐钱一万,不足以赃罚充之。温叟恶其名,不取。太祖因与太宗从容论廷臣之有名节者,太宗以送钱事闻,太祖叹美久之。后求退,太祖曰:“俟朕选有守道正直如卿者,即可代。”子照,太宗朝为赞善大夫。烨,登进士第,为龙图阁直学士、权开封府。明肃太后朝独召对,后曰:“知卿名族十数世,欲一见卿家谱,恐与吾同宗也。”烨曰:“不敢。”后数问之,度不可免,因陛对,为风眩仆而出。乞出知河南府。再召.恳避不行,求为留司御史台,以卒。烨七子,贶、几、先、亢、忱、兆、兢,几登科,尝因陛对奏仁宗不进家谱事,上称叹久之。忱为监司郡守有声,子唐老,元为右正言。自北齐至本朝五百余年,而刘氏不衰。洛阳多大家,世以谱牒相付授,宁氏刘氏尤为著姓,有可传者。康节先公曰:昔居卫之共城,有赵及谏议者,自三司副使以疾乞知卫州,以卫多名医故也。有申受者善医,自言得术于高若讷参政,得脉于郝氏老。其说谓高参政医学甚高,既贵,诊脉少,故不及郝老。郝老名充,居郑州,今谏议之疾,非郝老不可治。赵如其言,召郝老至,诊其脉曰:“有沉积当下。”赵服其药,暴下不止。已垂殆,郝老乃坐赵于大盆中,用碗覆其头项,以汤沃之,遂苏。赵呼申受罪之曰:“君谬举郝老者。”申受曰:“某之术不及郝老远甚。公病当下,但气虚,药剂苦大,不能禁。然宿疾良已,可贺。”又曰:“郝老之脉通神,公举家之人坐帐中,俾遍诊脉,其老少男女、已未嫁娶,无不知者。”赵试其说,信然,始加礼。自此疾平,复入为三司副使。申受,朝廷用为太医丞。郝老本河朔人,既死,张峋子坚志其墓,载其平生所治甚异,曰:“士人之妻孕,诊其脉曰:‘六脉皆绝,反用子气资养,故未死。子生,母即死矣。’已而果然。郝老平时不合药末,诸药遇病品量增减之,服者无不验者。从其学者皆名医云。”洛中形势,郏辱阝山在西,邙山在北,成皋在东,以接嵩、少,阙塞直其南,属女几,连荆、华,至终南山。洛水来自西南,伊水来自南,右涧水,左水。隋文帝登邙山,对阙塞而叹曰:“真天阙也。”今之洛城也。周公所卜,在其西北,郏、辱阝二山相属,定鼎于郏辱阝是也。前临涧、洛二水,故曰谷、洛斗,将毁王宫也。《洛诰》曰:“我又卜水东,亦惟洛食。”东汉洛阳是也,在今洛城之东十八里,跨洛水,前直に辕、北属邙山,极平远。西晋、后魏皆都焉。晋又筑金墉城在其西北。其山川秀润有余,形势雄壮,差不逮长安。长安东崤、函,东南荆、华,以属终南山,西南太白、鸡足山,又西秦陇、岐山,北梁山,东北雷首、中条山,与平阳诸山相属。泾、渭、氵产、沣、氵高、涝、之水在其后前左右,以入于河。故尧都平阳,舜都蒲坂,周都岐山,文王都丰,武王都镐。秦初建国于秦,后迁岐山之阳,今宝鸡是也。穆公羽阳宫故基三良墓尚存。至始皇都咸阳,跨渭水为阿房宫。西汉都秦宫之东,今未央、长乐、章台诸宫城阙尚存。隋文帝初都汉宫,后迁稍东,枕龙首渠山,筑长安新城,制度甚壮:南接华严川,以视南山,北临渭水,城南北三十余里,东南二十余里,汉末未央宫在其苑囿中。唐因为都,又起东内,今含元殿、太液池故基尚存。又起南内,谓之兴庆宫,今池殿故基亦在。自东筑夹城复道,南至兴庆宫,又南至曲江,东跨灞、氵产,以属骊山。山上起羯鼓望京楼,山下起华清宫,宫有温泉,以白玉石为芙蓉出水,为御汤、莲花汤、太子汤、百官汤。其宫阙北临渭水,由华清宫东,离宫相望,以属东都。自尧、舜、周、秦、汉、唐,都城皆相近,高山大河,平川沃野,形势压天下。洛阳民俗和平,土宜花竹。长安尚有秦、汉游侠之风,地多长杨花、老槐,耕桑最盛,古称陆海。前代英雄必得此然后可以有为,今陆沉于北狄,惜哉!
洛中风俗尚名教,虽公卿家不敢事形势,人随贫富自乐,于货利不急也。岁正月梅已花,二月桃李杂花盛,三月牡丹开。于花盛处作园圃,四方伎艺举集,都人士女载酒争出,择园亭胜地,上下池台间引满歌呼,不复问其主人。抵暮游花市,以筠笼卖花,虽贫者亦戴花饮酒相乐,故王平甫诗曰:“风暄翠幕春沽酒,露湿筠笼夜卖花。”“姚黄”初出邙山后白司马坡下姚氏酒肆,水地诸寺间有之,岁不过十数枝,府中多取以进。次日“魏花”,出五代魏仁浦枢密园池中岛上。初出时,园吏得钱,以小舟载游人往观,他处未有也。自余花品甚多,天圣间钱文僖公留守时,欧阳公作《花谱》,才四十余品,至元间韩玉汝丞相留守,命留台张子坚续之,已百余品矣。“姚黄”自脓绿叶中出微黄花,至千叶。“魏花”微红,叶少减。此二品皆以姓得名,特出诸花之上,故洛人以“姚黄”为王,“魏花”为妃云。余去乡久矣,政和间为过之当春时,花园花市皆无有,问其故,则曰:“花未开,官遣人监护,甫开,尽槛土移之京师,籍园人名姓,岁输花如租税。洛阳故事遂废。”余为之叹,又追记其盛时如此。
河中府河东县永乐镇,唐永乐县也,本朝宁初,废为镇。面大河,背雷首、中条山,形势雄深。安吏之乱,土人多避地于此。有姚孝子庄,孝子名栖筠,唐贞元中为农,当戍边,栖筠之父语其兄曰:“兄嗣未立,弟已有子,请代兄行。”遂战殁。时栖筠方三岁,其后母再嫁,鞠于伯母。伯母死,栖筠葬之,又招魂葬其父,庐于墓侧,终身哀慕不衰。县令苏辙以俸钱买地开阡陌,刻石表之。河东尹浑上其事,诏加优赐,旌表其闾,名其乡曰孝悌社,曰节义里,曰钦爱。栖筠生岳,岳生君儒,君儒中师正。岳至师正仍世庐墓。至本朝庆历中,再加旌表。元中,县令王辟之以状列于朝,乞诏史官书之。盖自唐以来,孝义之风不少变。政和甲午,余过其家,长少列拜庭下,以次升堂,侍立应对有礼,道其家世次第甚详。盖自栖筠而下,义居二十余世矣。余为之低回叹息而去。其村人为余言:姚氏世推尊长公平者主家,子弟各任以事,专以一人守坟墓,近度为僧,亦庐墓侧。早晚于堂上聚食,男子妇人各行列以坐,小儿席地,共食于木槽。饭罢,即锁厨门,无异爨者。男女衣服各一架,不分彼此。有子弟新娶,私市食以遗其妻,妻不受,纳于尊长,请杖之。望其墓,林木蔚然,洒扫种艺甚谨。有田十顷,仅给衣食。税赋不待催驱,未尝以讼至县庭。今三百余年,守其家法无异辞者。经唐末五代之乱,全家守坟不去。熙宁间,陕右岁歉,举族百口同往唐、邓间就食,比其返,不失一人。政和中,取粟麦于民,谓之均籴,姚氏力不给,举家日夜号泣,欲亡去。余闻之恻然,谕县官曰:“孝义之门,忍使争此?”勾作状申府、申监司,得免焉。呜呼,永乐陷虏,姚氏为虏民,不知其存亡矣!因具书之。枢密章公谓余曰:“某初官入川,妻子乘驴,某自控,儿女尚幼,共以一驴驮之。近时初为官者,非车马仆从数十不能行,可叹也。”前辈勤俭不自侈大盖如此,因录之。
纪公实为余言,尝闻其父言:王冀公钦若以使相尹洛,振车骑入城,士民聚观。富韩公方为举子,与士人魏叔平、段希元、一张姓者同观于上东门里福先寺二门上。门高,富公魁伟,三人者挽之以登,见其旌节导从之盛。富公叹曰:“王公亦举子耶!”三人者曰:“君何叹,安知吾辈异日不尔也?”后富公历将相,以三公就第,年八十乃薨,谥曰文忠,其名位不在冀公之下,而功德则过之。魏叔平、段希元至富公为宰相,以特奏名命官,张姓者穷老而死云。
熙宁初,洛阳有老人党翁者卖药,日于水街南北往来,行步甚快,少年不及也。自言五代清泰年为兵,尝事柴世宗,有放停公帖可验。戴卷脚幞头,衣黄衫,系革带,犹唐装也。有妻无子,问其事,则不答。至元丰中,不知所在。余尝亲见之,亦异人也矣。
有关中商,得鹦鹉于陇山,能人言。商爱之,偶以事下有司狱,旬日归,辄叹恨不已。鹦鹉曰:“郎在狱数日已不堪,鹦鹉遭笼闭累年,奈何?”商感之,携往陇山,泣涕放之。去后,每商之同辈过陇山,鹦鹉必于林间问郎无恙,托寄声也。泸南之长宁军有畜秦吉了者,亦能人言。有夷酋欲以钱伍拾万买之,其人告以:“苦贫将卖尔。”秦吉了曰:“我汉禽,不愿入夷中。”遂劲而死。呜呼,士有背主忘恩与甘心异域而不能死者,曾秦吉了之不若也。故表出之。
余为西蜀宪,其治在嘉州。州之西有花将军庙,将军英武,见于杜子美之诗。庙史以匣藏唐至德元年十月郑丞相告云:“花惊定,将军也。是岁土蕃陷州,将军与丞相岂同功者耶?”告后列“金紫光禄大夫、左相、豳国公臣,正议大夫、门下侍郎、平章事、博陵县开国男臣”,不书姓名。右相缺。银青光禄大夫、行中书侍郎、平章事,姓名磨灭。谨按至德元年,肃宗初即位于灵武,右丞相杨国忠诛死,故缺之。是岁六月丙午,剑南节度使崔圆为中书侍郎、平章事。七月庚午,武部尚书、平章事韦见素为左相,蜀太守崔涣为门下侍郎、平章事。其不书姓名、磨灭者,此三人无疑矣。中书省官臣书姓名,门下省官臣不书姓名,当时节度废缺如此。然花将军之名惊定,唯得于此告也。或云将军丹棱东馆人,今东馆庙貌尤盛云。庙史又出本朝乾德三年二月二十六日伪蜀王孟昶、伪蜀太子孟元以降入朝、舟过庙下祭文二纸,墨色如新,其窘急悲伤之辞,读之亦令人叹息云。
●卷十八伯温曾祖母张夫人遇祖母李夫人严甚,李夫人不能堪。一夕,欲自尽,梦神人令以玉箸食羹一杯,告曰:“无自尽,当生佳儿。”夫人信之。后夫人病瘦,医者既投药,又梦寝堂门之左右木瓜二株,左者俱已结,右者已枯,因为大父言。大父遽取药令覆之。及期,生康节公,同堕一死胎,女也。後十馀年,夫人病卧堂上,见月色中一女子拜庭下,泣曰:“母不察庸医,以药毒儿,可恨!”夫人曰:“命也。”女子曰:“若为命,何兄独生?”夫人曰:“汝死兄独生,乃命也。”女子涕泣而去。又十余年,夫人再见女子来,泣曰:“一为庸医所误,一十年方得受生。与母缘重,故相别。”又涕泣而去。则知释氏轮回鬼神之说有可信者,康节知而不言者也。亲谓伯温云。
伊川丈人与李夫人因山行,于云雾间见大黑猿有感,夫人遂孕。临蓐时,慈乌满庭,人以为瑞,是生康节公。公初生,发被面,有齿,能呼母。七岁戏于庭,从蚁穴中豁然别见天日,云气往来。久之以告夫人,夫人至无所见,禁勿言。既长,游学,夜行晋州山路,马突,同坠深涧中。从者攀缘下寻公,无所伤,唯坏一帽。熙宁十年,公年六十七矣。夏六月,属微疾,一日昼睡,觉且言曰:“吾梦旌旗鹤雁自空而下,下导吾行乱山中,与司马君实、吕晦叔诸公相分别于一驿亭。回视其壁间,有大书四字曰‘千秋万岁’。吾神往矣,无以医药相逼也!呜呼,异哉!
太学博士姜愚字子发,京师人,长康节先公一岁,从康节学,称门生。先公年四十五未娶。潞州张仲宾太博字穆之未第,亦从康节学。子发与二君同白康节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先生年逾四十不娶,亲老无子,恐未足以为高。”康节日:“贫不能娶,非为高也。”子发曰:“某同学生王允修颇乐善,有妹甚贤,似足以当先生。”穆之曰:“先生如婚,则某备聘,令子发与王允修言之。”康节遂娶先夫人。后二年,伯温始生。故康节有诗云:“我今行年四十七,生男方始为人父。鞠育教诲诚在我,寿夭贤愚系于汝。我若寿命七十岁,眼见吾儿二十五。我欲愿汝成大贤,未知天意肯从否?”子发本京师富家,气豪乐施,登进士第,月分半俸奉康节。治千间知寿州六安县,以目疾分司,居新乡。子发死,康节以其女嫁河南进士纪辉,视之如己女,伯温以姊軎之。元符三年,纪辉与姜女俱亡,今二子依吾家避乱入蜀,伯温亦以子侄处之。王观文乐道未遇时,与子发交游甚善。乐道苦贫,教小学京师,居州西,子发居州东,相去远。一日大雪,子发念乐道与其母寒饥,自荷一锸,戋刂雪以行。至乐道之居,扣门,久之方应。乐道同母冻坐,日已过高,未饭。子发恻然,亟出买酒肉薪炭,往复同乐道母子附火饮食。乐道觉子发衣单,问之,以绵衣质钱买饭食也。子发说《论语》,士人乐听之,为一讲会,得钱数百千,为乐道娶妻。乐道登第,调睦州判官。妻卒,子发又为求范文正公夫人侄汶阳李氏以继,其负义如此。熙宁初,乐道以翰林侍读学士为西京留守,于发老益贫,且丧明,自新乡驾小车来见乐道,意乐道哀之也。乐道遗酒三十壶而已,子发殊怅然。康节馆于天津之庐,典衣赆其行,归新乡,末几卒。
康节先公少日游学,先祖母李夫人思之恍惚,至倒诵佛书。康节亟归,不复出。夫人捐馆,康节持丧毁甚,躬自爨以养。祖父置家苏门山下,康节独筑室于百源之上。时李成之子挺之,东方大儒也,权共城县令,一见康节心相契,授以《大学》。康节益自克励,三年不设榻,昼夜危坐以思。写《周易)一部,贴屋壁间,日诵数十遍。闻汾外任先生者有《易》学,又往质之。挺之去为河阳司户曹,康节亦从之,寓州学,贫甚,以饮食之油贮灯读书。一日有将校自京师出代昔,见康节日:“谁苦学如秀才者。”以纸百幅、笔十枝为献。康节辞而后受。每举此语先夫人:“吾少日艰难如此,当为子孙言之。”康节又尝谓伯温曰:“吾早岁徒步游学至有所立,艰战。”程伯淳正叔虽为名士,本出贵家,其成就易矣。因泣书之以示子孙。
康节先公庆历间过洛,馆于水北汤氏,爱其山水风俗之美,始有卜筑之意。至皇元年,自卫州共城奉大父伊川丈人迁居焉。门生怀州武陟知县侯绍曾字孝杰助其行。初寓天宫寺三学院。刘谏议元瑜字君玉、吕谏议献可静居、张少卿师锡及其子职方君景伯、状元师德之子谏议君景宪、王谏议益柔字胜之、子中散兄弟、谔字师柔及其子孙、南国张大丞师雄及诸子、刘龙图之子秘监几字伯寿、修撰忱字明复、侍讲李字景真、吴少卿执中、王学士起字仲儒、李侍讲育字仲象、子吁字端伯、姚郎中爽字周辅,交游最密,或称门生。洛人为买宅于履道坊西天庆观东,赵谏议借田于汝州叶县,后王不疑,同乡人买田于河南延秋村。康节复还叶县之田。嘉七年,王宣徽尹洛,就天宫寺西天津桥南五代节度使安审琦宅故基,以郭崇废宅余材为屋三十间,请康节迁居之。富韩公命其客孟约买对宅一园,皆有水竹花木之胜。熙宁初,行买官田之法,天津之居亦官地。榜三月,人不忍买。诸公曰:“使先生之宅他人居之,吾辈蒙耻矣。”司马温公而下,集钱买之。康节先生以诗谢王宣徽曰:“嘉壬寅岁,新巢始孱功。正分道德里,更近帝王宫。槛仰端门峻,轩迎两观雄。窗虚响、涧,台回粲伊、嵩。好景尤难得,昌辰岂易逢?无才济天下,有分乐年丰。水竹腹心里,莺花渊薮中。老来欢不已,端节叹何穷。啸傲陪真侣,经营荷府公。丹诚徒自写,匪报厚恩隆。”后以诗谢温公诸公曰:“重谢诸公为买园,洛阳城里占林泉。七千来步平流水,二十余家争出钱。嘉卜居终是僦,熙宁受券遂能专。凤凰楼下新闲客,道德坊中旧散仙。洛浦清风朝满袖,嵩岑皓月夜盈轩。接篱倒戴芰荷畔,谈麈轻摇杨柳边。陌彻铜驼花烂熳,堤连金谷草芊绵。青春未老尚可出,红日已高犹自眠。洞号长生宜有主,窝名安乐岂无权?敢于世上明开眼,会向人间别看天。尽送光阴归酒盏,都移造化入诗篇。也知此片好田地,消得尧夫笔似椽。”今宅契司马温公户名,园契富韩公户名,庄契王郎中户名,康节初不改也。康节盖曰:“贫家未尝求于人,人馈之,虽少必受。”尝谓伯温曰:“名利不可兼也。吾本不求名,既为世所知矣,何用利哉?故甘贫乐道,平生无不足之意。”嗟夫!洛阳风俗之厚,人物之盛,不可见矣。重念老境可伤,因详书之以示子孙云。
康节先公谓本朝五事,自唐虞而下所未有者:一、革命之日,市不易肆;二、克服天下在即位后;三、未尝杀一无罪;四、百年方四叶;五、百年无心腹患。故《观盛化诗》曰:“纷纷五代乱离间,一旦云开复见天。草木百年新雨露,车书万里旧山川。寻常巷陌犹簪绂,取次园亭亦管弦。人老太平春未老,莺花无害日高眠。”又曰:“吾曹养拙赖明时,为幸居多宁不知。天下英才中遁迹,人间好景处开眉。生来只惯见丰稔,老去未尝经乱离。五事历将前代举,帝尧而下固无之。”伯温窃疑“未尝经乱离”为太甚,先公曰:“吾老且死,汝辈行自知之。”永念先公当本朝太平盛时,隐居求志,谢聘不屈,其发为诗章每如此。
康节先公与富文忠公早相知。文忠初入相,谓门下士田大卿曰:“为我问邵尧夫,可出,当以官职起之;不,即命为先生处士,以遂隐居之志。”田大卿为康节言,康节不答,以诗二章谢之曰:“相招多谢不相遗,将为胸中有所施。若进岂能禁吏意,既闲安用更名为?愿同巢、许称臣日,甘老唐、虞比屋时。满眼清贤在朝列,病夫无以系安危。”又云:“欲遂终焉老闲计,未知天意果如何?几重轩聂冕酬身贵,得此云山到眼多。好景未尝无兴咏,壮心都已入消磨。鹌鸿自有江湖乐,安用区区设网罗。”文忠公终不相忘,乃因明堂享,赦诏天下举遗逸,公意谓河南府必以康节应诏。时文潞公尹洛,以两府礼召见康节,康节不屈,遂以福建黄景应诏。景字子蒙,亦从康节游,客李邯郸公家,公之子寿朋荐于潞公。时天下应诏者二十八人,同见宰执于政事堂。至河南,黄景以闽音自通姓名,文忠不乐。各试论一首,命官为试衔知县。文忠奏天下尚有遗材,乞再令举。诏从之。王拱辰尚书尹洛,乃以康节应诏。颍川荐常秩,皆先除试将作监主簿,不理选限。文忠招康节而不欲私,故以天下为请。知制诰王介甫不识康节,缴还辞头曰:“使邵某常民,一试衔亦不可与。果贤者,不当止与试衔,宜召试然后官之。”上不纳,下知制诰祖无择,除去“不理选限”行词,然康节与常秩皆不起。是时富公已丁太夫人忧去位矣。熙宁二年,神宗初即位,诏天下举遗逸。御史中丞吕诲、三司副使吴充、龙图阁学士祖无择皆荐康节。时欧阳公作参知政事,素重常秩,故颍川亦再以秩应诏。康节除秘书省校书郎、颍州团练推官。辞,不许。既受命,即引疾不起。答乡人二诗,一曰:“平生不作皱眉事,天下应无切齿人。断送落花安用雨,装添旧物岂须春?幸逢尧、舜为真主,且放巢、由作外臣。六十病夫宜揣分,监司何用苦开陈?”二日:“却恐乡人未甚知,相知深后又何疑?贫时与禄是可受,老后得官难更为。自有林泉安素志,况无才业动丹墀。荀、扬若守吾儒分,免被韩文议小疵。”常秩以职官起,时王介甫方行新法,天下纷然以为不便,思得山林之士相合者。常秩赐对,神宗问曰:“仁宗召卿,何故不起?朕召何故起?”秩曰:“仁宗容臣不起,陛下不容臣不起。”因盛言新法之便,乃除谏官,以至待制。帝浸薄之。介甫主之不忘,然亦知其为人矣。熙宁初,介甫之弟安国字平甫为西京国子监教授,从康节游。归以出处语介甫,介甫叹曰:“邵尧夫之贤不可及矣。”《神宗正史康节列传》史臣书云:“与常秩同召,某卒不起。”有以也夫。
康节先公与富韩公有旧,公自汝州得请归洛养疾,筑大第,与康节天津隐居相迩。公曰:“自此可时相招矣。”康节日:“某冬夏不出,春秋时,间过亲旧间。公相招未必来,不召或自至。”公谢客戒子曰“先生来,不以时见。”康节一日过之,公作诗云:“先生自卫客西畿,乐道安闲绝世机。再命初筵终不起,独甘穷巷寂无依。贯穿百代尝探古,吟咏千篇亦造微。珍重相知忽相访,醉和风雨夜深归。”康节和曰:“道堂闲话尽多时,尘外杯觞不浪飞。初上小车人已识,醉和风雨夜深归。”又题康节《击壤诗集》云:“黎民于变是尧时,便字尧夫德可知。更览新诗名《击壤》,先生全道略无遗。”其知康节如此。公尝令二青衣、苍头掖之以行,一日,与康节会后园中,因康节论天下事,公喜甚,不觉独步下堂。康节不为起,徐指二苍头戏公曰:“忘却拄杖矣。”富公深居,托疾谢客,而公尝苦气痞。康节日:“好事到手畏甚?不为他人做了,郁郁何益?”公笑曰:“此事未易言也。”盖为嘉建储耳。公虽刚勇,遇事详审,不万全不发,康节因戏之。公一日有忧色,康节问之,公曰:“先生度某之忧安在?”康节曰:“岂以王安石罢相,吕惠卿参知政事,惠卿凶暴过安石乎?”公曰:“然。”康节曰:“公无忧。安石、惠卿本以势利合。惠卿、安石势利相敌,将自为仇矣,不暇害他人也。”未几,惠卿果叛安石,凡可以害安石者,无所不至。公谓康节曰:“先生识虑绝人远矣。”一日薄暮,司马公见康节曰:“明日僧显修开堂说法,富公、吕晦叔欲偕往听之。晦叔贪佛已不可劝,富公果往,于理未便。某后进,不敢言,先生曷止之?”康节曰:“恨闻之晚矣。”明日,公果往。后康节因见公,谓公曰:“闻上欲用裴晋公礼起公。”公笑曰:“先生以为某衰病能起否?”康节日:“固也。或人言上命公,公不起,一僧开堂公乃出,无乃不可乎?”公惊曰:“我未之思也。”与康节食笋,康节曰:“笋味甚美。”公曰“未如中堂骨头之美也。”康节曰:“野人林下食笋三十年,未尝为人所夺。公今日可食中堂骨头乎?”公笑而止。康节疾病,公日遣其子偕医者来馈药物不绝。康节捐馆,公赙赠之甚厚。伯温除丧往拜公,公恻然曰:“先生年未高,尝劝之学修养。”复曰:“不能学胡走乱走也。”问伯温年几何,娶未?伯温对:“年二十四,未娶。”公曰:“晚娶甚善,可以保养血气,专意学问。吾年二十八登科方娶。尝白先公先夫人,未第决不娶,弟妹当先嫁娶之。故田氏妹先嫁元钧也。”伯温自此得出入公门下。悲夫,今海内之士尝获拜公床下,唯伯温一人。想公英伟之姿,凛然如在世也。
熙宁三年,司马温公与王荆公议新法不合,不拜枢密副使,乞守郡,以端明殿学士知永兴军。后数月,神宗思之,曰:“使司马在朝,人主自然无过举。”移许州,令过阙上殿。公力辞,乞判西京留司御史台。遂居洛,买园于尊贤坊,以独乐名之,始与伯温先君子康节游。尝曰:“光陕人,先生卫人,今同居洛,即乡人也。有如先生道学之尊,当以年德为贵,官职不足道也。”公一日着深衣,自崇德寺书局散步洛水堤上,因过康节天津之居,谒曰程秀才云。既见,温公也,问其故,公笑曰:“司马出程伯休父,故曰程。”留诗云:“拜罢归来抵寺居,解鞍纵马罢传呼。紫衣金带尽脱去,便是林间一野夫。”“草软波清沙路微,手携筇杖着深衣。白鸥不信忘机久,见我犹穿岸柳飞。”康节和曰:“冠盖纷华塞九衢。声名相轧在前呼。独君都不将为事,始信人间有丈夫。”“风背河声近亦微,斜阳淡泊隔云衣。一双白鹭来烟外,将下沙头却背飞。”公一日登崇德阁,约康节久未至,有诗曰:“淡日浓云合复开,碧伊清洛远萦回。林间高阁望已久,花外小车犹未来。”康节和云:“君家梁上年时燕,过社今年尚未回。谓罚误君凝伫久,万花深处小车来。”又云:“天启大君八斗才,野人中路必须回。神仙一语难忘处,花外小车犹未来。”康节有《安乐窝中诗》云:“半记不记梦觉后,似愁无愁情倦时。拥衾侧卧未欲起,帘外落花撩乱飞。”公爱之,请书纸帘上,字画奇古,某家世宝之。公与康节唱酬甚多,具载《击壤集》。公尝问康节曰:“某何如人?”曰:“君实脚踏实地人也。”公深以为知言。至康节捐馆,公作挽诗二章,其一曰:“慕德闻风久,论交倾盖新。何须半面旧,不待一言亲。讲道切磋直,忘怀笑语真。重言蒙实,佩服敢书绅。”记康节之言也。康节又曰:“君实九分人也。”其重之如此。后公以康节之故,遇其孤伯温甚厚。公无子,以族人之子康为嗣。康字公休,其贤似公,识者谓天故生之也。公休与伯温交游益厚。公薨,公休免丧。元间方欲大用,亦不幸,特赠谏议大夫。公休有子植,方数岁,公休素以属伯温。至范纯夫内翰辈皆曰:“将以成温公之后者,非伯温不可。”朝廷知之,伯温自长子县尉移西京国子监教授,俾植得以卒业,因经纪司马氏之家。植字子立,既长,其贤如公休,天厂谓真温公门户中人也。亦蚤死,无子,温公之世遂绝。
司马温公初居洛,问于康节,曰:“有尹材字处初、张云卿字伯纪、田述古字明之,三入皆贤俊。”处初、明之得进于温公门下,独伯纪未见。康节以问公,公曰:“处初、明之之贤如先生言。张君者或闻旅殡其父于和州,久不省,未敢与见。”康节曰:“张云卿可谓孝矣。云卿之父谪官死和州,贫不能归,因寓其丧。云卿奉其母归洛,贫甚。府尹哀之,俾为国子监说书,得月俸七千以养。若为和州一行,则罢俸数月,将饥其母矣。其故如此。”温公怅然曰:“某之听误矣。”伯纪自此亦从温公游。未几,伯纪之母死,徒步至和州迎父柩合葬。三君子既受知温公,公入相元,处初、明之以遗逸命,伯纪以累举特恩,同除学官。温公好贤下士,尊用康节之言如此。伯纪学问该洽,文潞公于经史注疏或有遗忘,多从伯纪质之。
康节先生与赵宗道学士游,宗道年长,康节拜之,其诸子皆以父师之礼事康节。宗道早出富韩公门下,熙宁初,宗道自西都留台领宫祠以卒。先是宗道季子济为提举常平,劾富公不行新法,朝廷坐其言罢富公使相。宗道卒,富公以致政居洛,赙恤其家甚厚。其兄弟服除,欲往谢富公,济独未敢行,请于康节。康节曰:“以富公德度,尚何望于君?第往勿疑。诸兄行,君不行,是自处于不肖也。”明日,济偕诸兄以进,富公抚之甚恩,济不自安,起谢罪。公止之曰“吾见故人子,前日公事不可论也。”济归谢康节曰“微先生,济之过不可赎也。”熙宁癸丑春,大名王荀龙字仲贤入洛,见康节先公。其议论劲正有过人者,康节喜之,和其诗曰:“车从赏花来北京,耿君先期已驰情。此时陨霜奈何重?今岁花开徒有声。既辱佳章当坠刺,宁无累句代通名?天之美才应自惜,料得不为时虚生。”仲贤,魏公客也,因出魏公送行诗,颜体大书,极奇伟。康节曰:“吾少日喜作大字,李挺之曰:‘学书妨学道。’故尝有诗云:‘忆昔初学大字时,学人饮酒与吟诗。若非益友推金石,四十五岁成一非。’”仲贤又诵魏公诗云:“春去花丛胡蝶乱,雨余蔬圃桔槔闲。”康节爱之,曰:“怨而不伤,婉而成章之言也。”仲贤之子名岩叟,字彦霖,元初自知定州安喜县召为监察御史史,有直声,后位签书枢密院。彦霖父子皆魏公之客,魏公镇相州,荐彦霖为属。韩康公代魏公,康公欲留彦霖,彦霖谢曰:“某魏公之客,不愿出它门也。”士君子称之。
康节先公尝言,李复圭龙图临事有断。年二十八知滑州,与郡官夜会,有衙兵夺银匠铁锤杀人者,一府皆惊扰,公捕至,立斩之。上章待罪。诸司亦按公擅杀。仁宗曰:“李复圭,帅才也。”除知庆州。后责光化军,有放停卒自陈乞添租戋刂佃某人官田者,公曰:“汝拣停之兵,如何能佃官田?”卒曰:“筋力未衰也。”公曰:“汝以衰故拣停,既未衰却合充军。”呼刺字人刺元军分,人皆称之。公才高,为众所忌,故仕官数不进。公居多不平,康节因和其诗作《天吟》一篇曰:“一般颜色正苍苍,今古人曾望断肠。日往月来无少异,阳舒阳惨不相妨。迅雷震后山川裂,甘露零时草木香。幽暗岩崖生鬼魅,清平郊野见鸾凰。千秋烂为三春雨,万木凋因一夜霜。此意分明难理会,直须贤者入消详。”盖广其意,使有所感悟也。
康节先生赴河南尹李君锡会投壶,君锡末箭中耳。君锡曰:“偶尔中耳。”康节应声曰:“几乎败壶。”坐客以为的对,可谓善谑矣。
●卷十九熙宁初,王宣徽之子名正甫字茂直,监西京粮料院。一日约康节先公同吴处厚、王平甫会饭,康节辞以疾。明日,茂直来,康节谓曰:“某之辞会有以,姑听之。吴处厚者好议论,平甫者介甫之弟。介甫方执政行新法,处厚每讥刺之;平甫虽不甚主其兄,若人面骂之则亦不堪矣,此某所以辞会也。”茂直笑曰:“先生料事之审如此。昨处厚席间毁介甫,平甫作色,欲列其事于府。某解之甚苦,乃已。”呜呼!康节以道德尊一代,平居出处一饮食之间,其慎如此,为子孙者当念之。
熙宁中,洛阳以道德为朝廷尊礼者大臣曰富韩公,侍从曰司马温公、吕申公,士大夫位卿监以清德早退者十余人,好学乐善有行义者几二十人。康节先公隐居谢聘皆相从,忠厚之风闻于天下。里中后生皆知畏廉耻,欲行一事,必曰:“无为不善,恐司马端明知,邵先生知。”呜呼盛哉!
康节先公嘉中朝廷以遗逸命官,辞之不从。河南尹遣官就第送告敕朝章,康节服以谢,即褐衣如初。至熙宁初,再命官,三辞,又不从。再以朝章谢,且曰:“吾不复仕矣。”始为隐者之服,乌帽绦褐,见卿相不易也。司马温公依《礼记》作深衣、冠簪、幅巾、缙带。每出,朝服乘马,用皮匣贮深衣随其后,入独乐园则衣之。常谓康节曰:“先生可衣此乎?”康节曰:“某为今人,当服今时之衣。”温公叹其言合理。
富公未第时,家于水北上阳门外,读书于水南天宫寺三学院。院有行者名宗颢,尝给事公左右。及公作相,预已为僧,刚公奏赐紫方袍,号宝月大师。公致政,筑大第于至德坊,与天宫寺相迩。公以病谢客,宗颢来或不得前,则直入道堂,见公曰:“相公颇忆院中读书时否?”公每为之笑。时节送遗甚厚。康节先公自共城迁洛,未为人所知也,宗颢独馆焉。可见宗颢非俗僧也。康节登其院阁,尝作《洛阳怀古赋》曰:洛阳之为都也,地居天地之中,有中天之王气在焉。予家此始半岁,会秋乘雨霁,与殿院刘君玉登天宫寺三学阁,洛之风景因得周览。惜其百代兴废以来,天子虽都之,而多不得其久居也。故有怀古之感,以通讽诵。君玉好赋,请以赋言之。秋雨霁,日色清。万景出,秋益明。何幽怀之能快,唯高阁之可凭。天之空廓,风之轻冷,览三川之形胜,感千古之废兴。乃眷西北,物华之妍,云情物态,—气茫然。拥楼阁以高下,焕金碧之光鲜。当地势之拱处,有王居之在焉。惜乎天子居东都,此邦若诸夏,不会要于方来,不号令于天下。声明文物,不此而出;道德仁义,不此而化。宫殿森列,鞠而为茂草;园圃棋布,荒而为平野。鸾舆曾不到者三十余年,使人依然而叹曰:虚有都之名也。噫!夏王之治水也,四海之内列壤惟九,而居中者实曰豫州。荆河之北,此为上流。周公之卜宅也,率土之滨进国为万,而居中者实曰洛阳。、涧之侧,此唯旧都。迄于今二千年之有余,因兴替之不定,故靡常其厥居。我所以作赋者,阅古今变易之时,述兴亡异同之迹,追既失之君王,存后来之国家也。昔大昊始法,二帝成之;三王全法,参用适宜。伊六圣之经理,实万世之宗师。我乃谓治民之道,于是乎大尽矣。逮夫五霸抗轨,七雄驾威,汉之兴乘秦之弊,曹之擅幸汉之衰,始鼎立而治,终豆分而隳。晋中原之失守,宋江左之画畿,或走齐而驿魏,或道陈而经隋。自元魏廓河南之土植,六朝之风物,李唐蟠关中之腹孕,五代之乱离,其间或道胜而得民,或兵强而慑下,或虎吞而龙噬,或鸡狂而犬诈,或创业于艰难,或守成于逸暇,或覆饣束而终焉,或包桑而振者。故得陈其六事,虽善恶不同,其成败一也。其一曰:大哉德之为大也,能润天下,必先行之于身,然后化之于人。化也者,效之也,自人而效我者也。所以不严而治,不为而成,不言而信,不令而行。顺天下之性命,育天下之生灵。其帝者之所为乎:其二日:至哉政之为大也,能公天下,必先行之于身,然后教之于人。教也者,正之也,自我而正人者也。所以有严而治,有为而成,有言而信,有令而行。拔天下之疾苦,遂天下之生灵。其王者之所为乎!其三日:壮哉力之为大也,能致天下,必先丰府库,峙仓箱.锐锋镝,峻金汤。严法令于烈火,肃兵刑于秋霜,竦民听于上下,慑夷心于外荒。其霸者之所为乎!其四曰:时若伤之于随,失之于宽,始则废事,久而生奸。既利不能胜害,故冗得以疾贤。是必薄其赋敛,欲民不困而民愈困;省其刑罚,欲民不残而民愈残。盖致之之道,失其本矣。其五曰:时若任之以明,专之以察,始则烈烈,终焉阙阙。既上下以交虐,乃恩信之见夺。是以峻其刑罚,欲民不犯而民愈犯;厚其赋敛,欲国不竭而国愈竭。盖致之之道,失其末矣。其六曰:水旱为,年岁耗虚,此天地之常理,虽圣人不能无,盖有备而无患。不得中者,加以宽猛失政,重轻逸权,不有水旱兵革而民已困,而况有水旱兵革者焉?所谓“本末交失,不亡何待”。天下有成败六焉,此之谓也。君天下者得不用圣帝之典谟,行明王之教化。士可杀不可辱,民可近不可下。上能抚如子焉,下必戴其后也。仲尼所以陈革命,则抑为人之匪君;明逊国,则杜为人之不臣。定礼乐而一天下之政教,修《春秋》而罪诸侯之乱伦,删《诗》以扬文、武之美、序《书》以尊尧、舜之仁,赞大《易》以都括与《六经》而并存。意者不可以地之重易民之教,不可以天之教悖天之时,必时教之,各备则居地而得宜,是故知地不可固有之也。君上必欲上为帝事,则请执天道焉;中为王事,则请执人道焉;下为霸事,则请执地道焉。三道之间,能举其一,千古之上犹反掌焉。则是洛之兴也,又何计乎都与不都也?如欲用我、吾从其中。康节先生经世之学盖如此,托赋以自见耳。
熙宁间,宗颢尚无恙,伯温尝就其院读书,宗颢每以富公为学晚事相勉,曰:“公夜枕圆枕,庶睡不能久。欲有所思,冬以冰雪,夏以新水沃面。其勤苦如此。”康节先公《怀古赋》初无本,唯宗颢能诵之,年几九十乃死。康节先公常言:“本朝祖宗立天下之士,非前代可比。内无大臣跋扈,外无藩镇强横,亦无大盗贼,独夷狄为可虑,故有《十六国诗》云:“普天之下号寰区,大禹曾经治水余。衣到弊时多虮虱,爪当烂处足虫蛆。龙章本不资狂寇,象魏何尝荐乱胡?尼父有言堪味处,当时欠一管夷吾。”又作《观棋诗》,历叙古今至西晋云:“二主蒙霜露,五胡犯鼎彝。世无管夷吾,令人重欷。”常曰:“孔子念管仲之功,自不以被发左衽为幸。若管仲者,可轻议哉!”呜呼,有以也夫!
康节先公先天之学,伯温不肖,不敢称赞。平居于人事机祥未尝辄言,治平间,与客散步天津桥上,闻杜鹃声,惨然不乐。客问其故,则曰:“洛阳旧无杜鹃,今始至,有所主。”客曰:“何也?”康节先公曰:“不二年,上用南士为相,多引南人,专务变更,天下自此多事矣!”客曰:“闻杜鹃何以知此?”康节先公曰:“天下将治,地气自北而南,将乱,自南而北。今南方地气至矣,禽鸟飞类,得气之先者也。《春秋》书‘六退飞’、‘鹳鹆来巢’,气使之也。自此南方草木皆可移,南方疾病瘴疟之类,北人皆苦之矣。”至熙宁初,其言乃验,异哉!故康节光公尝有诗曰:“流莺啼处春犹在,杜宇来时春已非。”又曰:“几家大第横斜照,一片残春啼子规。”其旨深矣。伯温后闻熙州有庸碑,本朝未下时,一日有家雀数千集其上,人恶之曰:“岂此地将为汉有耶?”因焚之,盖夷中无此禽也。已而果然。因并记之,以信先君之说。
康节先公于书无所不读,独以《六经》为本,盖得圣人之深意。平生不为训解之学,尝曰:“经意自明,苦人不知耳。屋下盖屋,床下安床,滋惑矣。”所谓陈言,生活者也。故有诗曰:“陈言生活不须矜,自是中才皆可了。”以老子为知《易》之体,以孟子为知《易》之用。论文中子,谓佛为西方之圣人,不以为过。于佛老之学,口未尝言,知之而不言也。故有诗曰:“不佞禅伯,不谀方士;不出户庭,直际天地。”其所著《皇极经世书》,以元会运世之数推之,千岁之日可坐致也。以太极为堂奥,乾坤为门户,包括《六经》,阴阳刚柔行乎其间,消息盈虚相为盛衰,皇王帝伯相为治乱,其肯为训解之学也哉?
熙宁三年四月,朝廷初行新法,所遣使者皆新进少年,遇事风生,天下骚然,州县始不可为矣。康节先公闲居林下,门生故旧仕宦四方者皆欲投劾而归,以书问康节先公。康节先公答曰:“正贤者所当尽力之时,新法固严,能宽一分则民受一分之赐矣。投劾而去何益?”呜呼,康节先公深达世务,不以沽激取虚名如此。世所谓康节先公为隐者,非也。康节先公出行不择日,或告之以不利则不行。盖曰:人未言则不知,既言则有知,知而必行,则与鬼神敌也。春秋祭祀,约古今礼行之,亦焚楮钱。程伊川怪问之,则曰:“明器之义也。脱有一非,岂孝子慈孙之心乎?”又曰:“吾高曾今时人,以笾豆簋荐牲不可也。”伯温谨遵遗训而行之也。
伯温昔侍家庭,请于康节先公曰:“大人至和中,仁宗在御,富公当国,可谓盛矣,乃谢聘不起,何也?”先公曰:“本朝至仁宗,政化之美,人材之盛,朝廷之尊极矣。前或未至,后有不及也。天之所命,非偶然者。吾虽出尚何益?是非尔所知也。”伯温再拜稽首,不知所以问。
康节先公遗训曰:“汝固当为善,亦须量力以为之。若不量力,虽善亦不当为也。故有诗曰:‘量力动时无悔吝,随宜乐处省营为。若求骐骥方乘马,只恐终身无马骑。’”又尝曰:“善人固可亲,未能知不可急合;恶人固可疏,未能远不可急去,必招悔吝也。故无名君序曰:‘见善人未尝急合,见不善人未尝急去。’”伯温佩之,终身不敢忘。
康节先公言:顷京都有一道人,日饮酒于市。将出,谓其邻曰:“今日当有某人来。”已而果然。自此莫不然。或问:“预知何术?”曰:“无心耳。”曰:“无心可学乎?”曰:“才欲使人学无心,即有心矣。”又程伊川先生言:昔贬涪州,过汉江。中流,船几覆,举舟之人皆号泣。伊川但正襟安坐,心存诚敬。已而船及岸,于同舟众人中有老父问伊川曰:“当船危时,君正坐甚庄,何以?”伊川曰:“心守诚敬耳。”老父曰:“心守诚敬固善,不若无心。”伊川尚欲与之言,因忽不见。呜呼,人果无心,险难在前犹平地也。老子曰:“入水不濡,入火不热。”唯无心者能之。
康节先公见一道人言:尝泛海,遇风泊岸,与数人下采薪。有巨人数十,长丈余,相呼之声如禽兽,尽捉以去,用竿竹鱼贯之,食荐酒。道人者偶在其竹末,巨人醉睡,走登船得脱。因解衣,出其所穿迹在胁下。康节先公曰:“四海之外,何所不有,但人耳目不能及耳。”
●卷二十熙宁中,有一道人,无目,以钱置手掌中,即知正背年号,人皆异之。康节先公问曰:“以钱置尔之足,亦能知之乎?”道人答曰:“此吾师之言也。”愧谢而去。
伯温少时,因读《文中子》,至“使诸葛武侯无死,礼乐其有兴乎?”因著论,以谓武侯霸者之佐,恐于礼乐未能兴也。康节先公见之,怒曰:“汝如武侯犹不可妄论,况万万相远乎?以武侯之贤,安知不能兴礼乐也?后生辄议先贤,亦不韪矣。”伯温自此于先达不敢妄论。
伯温上世范阳,以中直笃实,读书谨礼为家法。大父伊川丈人尤质直,平生不妄笑语。年七十字有九,以治平四年正月初一日捐馆。初无疾,不食饮水者累日。除夜,康节先公以下侍立左右,伯温方七岁,大父钟爱之,亦立其傍。大父曰:“吾及新年往矣。”康节先公以下皆掩泣,大父止之曰:“吾儿以布衣名动朝廷,子孙皆力学孝谨,吾瞑目无憾,何用哭?”大父平日喜用大杯饮酒,谓康节先公曰:“酌酒与尔别?”康节同叔父满酌大杯以献,大父一举而尽,再酌,饮及半,气息微矣。谓康节日:“吾平生不害物,不妄言,自度无罪。即死当以肉祭,勿做佛事乱吾教。无令吾死妇人之手。汝兄弟候吾就小殓,方令家之人哭。勿叫号,俾我失路。”康节先公泣涕以从。康节谋葬大父,与程正叔先生同卜地于伊川神阴原。不尽用葬书,大抵以五音择地,以昭穆序葬,阴阳拘忌之说,皆所不信。以是年十月初三日葬,开棺,大父颜貌如生,伯温尚记之。熙宁十年夏,康节先生感微疾,气口益耗,神日益明,笑谓司马温公曰:“某欲观化一巡,如何?”温公曰:“先生未应至此。”康节先生曰:“死生常事耳。”张横渠先生喜论命,来问疾,因曰:“先生论命否?当推之。”康节先公曰:“若天命则知之,世俗所谓命则不知也。”横渠曰:“先生知天命矣,某尚何言?”程伊川曰:“先生至此,它人无以为力,愿自主张。”康节先公曰:“平生学道,岂不知此?然亦无可主张。”时康节正寝,诸公议后事于外,有欲葬近洛城者。康节先公已知,呼伯温入曰:“诸公欲以近城地葬我,不可,当从伊川先茔耳。”七月初四日,大书诗一章曰:“生于太平世,长于太平世,死于太平世。客问年几何?六十有七岁。俯仰天地间,浩然独无愧。”以是夜五更捐馆,其治命如大父,伯温不敢违。先是康节先公每展伊川大父墓,至中途上官店,必过信孝杰殿丞家。孝杰从康节先公最早。孝杰死,有八子,康节先公遇之如子侄,每过之,则迎拜侍立左右甚恭。康节先公捐馆之年,寒食过之,谓诸子曰:“吾再经此,与今日异矣。”诸子不敢问。至葬,丧车及上官店,诸子泣奠言之,以为异。张景观字临之,学行甚高,康节先公喜之。将赴涪州武龙尉,告别康节先公,泣数行下,谓曰:“吾不见子之归矣。”张峋字子坚,康节先公于门弟子中谓可与语道者,赴调京师,康节先公愀然色变曰:“吾老矣,不复相见也。”皆是年之春也。鸣呼,康节先公所以预知者,何止此哉。伯温不肖,不能有所述也,惟修身俟死下从九原耳。尚追忆其遗言,以示子孙。
康节先公与吕微仲丞相不相接,先公与横渠先生张子厚同以熙宁十年丁巳捐馆。今《微仲文集》中有《和母同州丁巳吟》云:“行高名并美,命否数皆殂。嗟尔百君子,贤哉二丈夫。毋方敦薄俗(邵尧夫乐道不仕),谁复距虚无(张子厚论佛老之失)?望道咸瞠若,修梁遽坏乎?密章燔汉绶,环经泣秦儒。赖有诸良友,能令绍不孤。”为先公与子厚作也。盖河南府以先公讣闻,诏赠著作郎,谥康节。子厚自秘阁病免西归,及长安以殁,门人衰服挽车葬横渠云。伯温获见公,每语先公,则怅然有不可及之叹。后伯温初仕长子县尉,公入相元,改西京国学教授。未久,公罢政。呜呼,亦所以为不孤之惠欤?
康节先公居洛,凡交游年长者拜之,年等者与之为朋友,年少者以子弟待之,未尝少异于人,故得人之欢心。每岁春二月出,四月天渐热即止;八月出,十一月天渐寒即止。故有诗云:“时有四不出(大风、大雨、大寒、大暑),会有四不赴(公会、葬会、生会、醵会)。”每出,人皆倒屣迎致,虽儿童奴隶皆知尊奉。每到一家,子弟家人争具酒馔,问其所欲,不复呼姓,但名曰:“吾家先生至也。”虽闺门骨肉间事,有未决者,亦求教。康节先公以至诚为之开论,莫不悦服。十余家如康节先公所居安乐窝起屋,以待其来,谓之“行窝”。故康节先公没,乡人挽诗有云:“春风秋月嬉游处,冷落‘行窝’十二家。”洛阳风俗之美如此。康节先公过士友家,昼枕,见其枕屏画小儿迷藏,以诗题其上云:“遂令高卧人,欹枕看儿戏。”盖熙宁间也。陈恬云。《击壤集》不载。
熙宁初,欧阳文忠公为参知政事,遣其子叔弼来洛省王宣徽夫人之疾。将行,语叔弼曰:“到洛唯可见邵先生,为致吾向慕之意。”康节先生既见叔弼,从容与语平生出处以及学术大概。临别犹曰:“其无忘鄙野之人于异日。”后十年,康节先公捐馆,又十年,韩康公尹洛,请谥于朝。叔弼偶为太常博士,次当谥议,叔弼尝谓晁说之以道云:“作邵先生谥议,皆往昔亲闻于先生者。当时少年,一见忻然延接。语及平生学术出处之大,故得其详如此。岂非先生学道绝世,前知来物,预以告耶?”盖验于二十年之后,异哉!
康节先生少时游京师,与国子监直讲邵必不疑初叙宗盟。不疑年长,康节先生以兄拜之。盖不疑自河朔迁丹阳,康节先公上世亦河朔人故也。至康节自卫入洛,不疑为京西提刑。嘉中,河南府荐康节先公以遗逸,不疑自作荐章,其词有“厚德足以镇薄俗,清风可以遗来世。”相推重如此。熙宁初,不疑以龙图阁学士知成都府,过洛,谓康节先公曰:“某陛辞日,再荐先生矣。”康节先公追送洛北别去。不疑中途寄康节先生诗云:“我乘孤传经崤渑,君拥群书卧洛城。富贵人间亦何有,闲忙趣味甚分明。”不疑次金牛驿暴卒,丧归,康节先公哭之恸。女嫁杨国宝应之。应之亦康节先公门生,康节先公视之犹子也。开禧、元丰中为河南府推官,康节已捐馆,伯温复以兄拜之。宣和己丑,伯温赴果州,道出阆州,有知阆中县邵充美孺者相迎,自称同姓侄云。伯温以宗族源流为问,美孺曰:“充之上世自润州入蜀,龙图公先人叔父行也。”伯温曰:“康节先公以兄事龙图公,伯温不敢忘。”自此与美孺之中外皆论亲。癸巳,伯温奉使西州,美孺居郫,尝至其家拜刑部公庙。美孺天资和易,与人言如恐伤之。至临吏政,是非毅然不可夺,君子人也。丹阳、河南、成都之邵,其次第如此。嗟夫,世不讲宗盟久矣,具载之以示三家子孙。
伯温之叔父讳睦,后祖母杨氏夫人出也,少康节先生二十余岁,力学孝谨,事康节如父。熙宁元年四月八日暴卒,年三十三。康节先公哭之恸,既卒,理其故书,得叔父所作《重九诗》云:“衣如当日白,花似昔年黄。拟问东篱事,东篱事杳茫。”及死,殡后圃东篱下。噫,人之死生,是果前定矣。
康节先公既捐馆,二程先生于伯温有不孤之意,所以教我甚厚。宗丞先生谓伯温曰:“人之为学忌标准,若循循不已,自有所至矣。”先人敝庐厅后无门,由傍舍委曲以出。某不便之,因凿壁为门,侍讲先生见之曰:“前人规画必有理,不可改作。”某亟塞之。侍讲谓周全伯曰:“邵君虽小事亦相信,勇于为善者也。”某初入仕,侍讲曰:“凡作官,虽所部公吏有罪,立案而后决。或出于私怒,比具案亦散,不至仓卒伤人。每决人,有未经杖责者宜慎之,恐其或有所立也。”伯温终身行之。
熙宁八年秋,余与士人十余辈讲学于洛阳建春门广爱寺端像院以待试。一夕,梦至殿庭唱第,望殿上,女主也。觉,谓同舍,皆不晓。至元二年秋,以经行荐,明年春唱名集英殿,宣仁太后垂帘听政也。方悟前梦验于十五年之后,果有数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