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谷赘言 明·敖英
○序
古者士大夫老而明农,曰坐里门以训其乡之子弟,予往时奔走名途,窃有此志焉。及得请东归,已成勃窣翁矣。里门之役莫偿初志,乃闭关习静,以送残龄。门生故旧时来相过,情话之余,或相与评论古今天下事,而一得之愚,又不觉吐之,逐曰札记,加润色焉。有长者诮予曰:“子于此时,宜游心忘言之天,顾犹喋喋乃尔,非赘邪?”予曰:“然哉然哉!”夫悬疣者赘也,身有之,心固丑之,而况人乎?然非疾痛害事也,欲决而去之又不忍,言之赘也亦然。自今以后,当奉长者之教而谢笔砚,其业既札记之者,命儿辈藏之,以俟稗官氏采焉。不然,以俟家人障牖之需可也。
嘉靖己酉夏四月既望东谷敖英识。
●卷上
孝子忠臣,代固有之,惟子能合父心,惟臣能合君心者,为难能也。盖有之矣,不多见也。是故执友穷乏,济以麦舟,范忠宣公之心即父之心也。河东未平,不望使相,曹武惠王之心即君之心也。
古之君子所为,后之君子亦有不敢思齐者,岂以其所为未善耶?抑所见不同不必践迹也?是故柳下惠覆寒女,鲁男子不敢学之也。程伊川祭始祖,朱晦翁不敢行之也。
或告予曰:有孝子某者,乡人称为君子也,业遇恩例以孝名受覃霈,顷因割产,与兄阋墙。”予曰:“为孝子而薄天伦,则其所谓孝者岂其然乎?吾闻惟孝友于兄弟,未闻不友而能孝者也。是故克段于鄢者,不及黄泉誓不见母;蹀血玄武门者,环兵海池震惊若翁。”
古来固有凶人一变而为吉人者,亦有清流一变而为浊流者。噫!罔念克念,其机在我而由人乎哉?是故周孝侯恶少也,斩蛟伐虎,遂立功名。永贞八司马皆茂材异等也,乃朵颐叔文之鼎,而万事瓦裂。
人有恒言,霜降水涸,涯涘乃见。谚曰:“若不同床卧,安知被裹破?”盖朋之盍簪,谁无情谊?必要其终,然后见君子小人之用心。昔东坡谪海南,故人巢谷,年已七十三矣。自蜀往唁之,死诸途,予于此见君子交谊之真也。伊川编管涪州,或讽其故人邢恕救之,恕曰:“便斩程颐万段。恕亦不救。”予于此见小人反覆之情也。
寿五福之一也,得之者有幸不幸焉。彼得寿以成名者幸也,得寿以败名者不幸也。虽然,寿何负于人哉?人负寿耳。是故申公年八十余而应聘,使其先数年而死,则为治不在多言之对,不登汉史矣。夏贵七十九而降元,使其先数年而死,则忘君事仇之耻不秽《宋史》矣。
古之奸雄巧于用术,往往神出鬼没于至深至险之际,自以为算无遗策也。殊不知天不容伪,祗自毙焉。是故苏秦能报刺客之仇,而不能逃其匕首之害。吕不韦能匿祖龙之胎,而不能免其迁蜀之谪。
古之权臣跋扈,必阴藉名儒为之宗主,毅然复古之礼文以厌群志,然后乃敢行大事彼名儒者,冒昧依附,欲资其势而行其志,不知当其时国事且曰非矣。礼文虽复古何补哉?是故西京郊社之礼,至王莽辅政而后定,刘歆主之也。东京宗庙之制,至董卓入朝而后定,蔡邕主之也。
潘良贵为谏官,殿上叱侍郎向子甄;王公度为谏官,门上殴死指挥马顺。呜呼!于此见二公忠愤之气,可谓雄于九军矣。然窃有说焉。子甄奏对支离,封皂囊而论列可也。何必叱之?马顺之罪固在诛绝之域,请归之司寇以征刑书可也。何必殴死之?夫尊客之前不叱狗,而投鼠且忌器也,况法宫何地?乃径情如此,殊骇观听,非所以尊朝廷也,不可以为训。
唐宪宗以节度使王锷带宰相之衔,李藩以笔涂诏,而附奏曰不可。宋贞宗以刘美人为贵妃,李沆引烛焚诏,而附奏曰不可。呜呼!二公可谓能执大臣吁弗之义矣,然窃有说焉。古者人臣不敢齿君之路马,孔子过君虚位,必勃然变色。盖敬君之礼固当然者,况诏王言也?而辄涂之,而辄焚之,可乎?向使天子震怒而不吏议,则不敬之罪,二公将何词以自解?大抵宝臣居密勿之地,君有过举执奏可也,涂诏不可也,焚诏不可也。
张忠定公守成都曰,合军大阅,始出城,众皆罗拜呼万岁,公亦下马东拜呼万岁,复揽辔徐行,众不敢哗。夫军士拥郡将呼万岁,是无君也。无君根于怨望也,而怨望之来,岂一朝夕之故哉!公胡不能炳几销衅,直待其哗焉?而后靖之亦晚矣。向非公之忠诚,有以厌服其邪志,吾恐嵩呼不已,必至黄袍加身,黄袍加身则成骑虎之势,而剑阁玉垒之区,人心摇矣。当其时公将何辞以闻天子而谢天下?
韩魏公经略西事,开府延安,夜有贼携匕首至卧内。公曰:“可取吾首去。”贼曰:“得公金带足矣。”遂取金带而去。或曰:“贼夏人遣来也。”予于此见公仓卒应变,而辞气不摄,神气不乱,非养之凝定能尔耶?虽然,昔楚师围宋,华元夜入楚军,登子反床以劫盟,君子固病其将略之疏矣。公也锁钥西邮,又非子反悬军之比,重门击柝,虎旅宵严,而刺客奸人胡为乎来哉!意者,公于周身之防,曾未之虞耶?幸而贼有锄之悔,不然武元衡之祸作矣。则夏人得志,西事其忧哉!
或问孟子言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独不言君父惧者何也?予曰:“《春秋》之义,莫大于尊君父,讨乱贼。”夫乱贼既讨,则圣人之斧钺在春秋,而后死者惧而君父尊矣,君父尊则君父庆矣。奚惧哉?尝观古来固有君而不君,父而不父者矣。忠臣孝子之心,以为君父天也,天可逃耶?是故西伯不怨里之囚也,申生不怨新城之死也。又尝观古之君子,伤一代人伦之变,亦未闻罪人君父者。是故汤武奉天讨诛独夫而巢伯不罪桀也,夷齐不罪纣也。桃园之变,董狐不罪灵公也。棠姜之祸,南史不罪庄公也。知此则知孟子不言君父惧者,所以存万世之防也。严哉!
史鱼尽死后之忠,郗嘉宝尽死后之孝,此忠臣孝子之苦心也。会子曰:“死而后已,不亦远乎?若二子者,死犹未已乎?”
人莫不有死也,恶之欲其死者,众人之情也。爱之欲其死者,君子之心也。夫既爱之矣,又欲其死何哉!盖所爱有重于死者,先民有言,纲常九鼎,生死一毛,是故南霁云被执而未死,张睢阳大呼男儿以速其死,文丞相被执而未死,王鼎翁作生祭文以速其死。
古之烈士,不肯欠人一死,盖烈士尚奇节,故于同志者有偕死之义焉。脱不得已而先死,则后死者心即许之,他曰事济当以一死下报故人。夫心之许,心之盟也,心既盟矣。若负幽冥,山川鬼神其可欺乎?此古人所以重心许之盟,而执牛耳之盟次之,是故羊角哀不肯欠左伯桃一死,陈婴不肯欠公孙杵臼一死,乃若范质、王溥欠周世宗一死,而宋太宗薄之。
秦穆公用孟明,而殽之役彭衙之役皆败绩,终焉伐晋,晋人不出,封殽尸而还。左氏美穆公曰:“遂霸西戎,用孟明也。”愚意不然。兵凶战危,岂人君历试主将之具哉!况孟明丧师辱国,穆公不能用钺,是失刑矣。又不替之,不亦过乎?且茅津既济,兵刃未接,何功之有?夫秦之所以能霸西戎者,以累世富强也。左氏乃归功于败军之将,不亦诬乎?初穆公因杞子以袭郑也,蹇叔业谏之矣。使穆公能用其谏,则秦师不东也,三军不暴骨也,秦誓亦不必作也。左氏乃不贤蹇叔而贤孟明,不亦左乎?
《庄子》曰:“伯玉行年五十,方知四十九年之非。”又曰:“伯玉行年六十,而六十化。”予曰:“信斯言也。”伯玉四十九年以前真冥顽不灵,全不知非矣。设使若颜子短命而死,则终身不知非矣。若然,何以为伯玉?且夫子天纵之圣也,必待行年七十始从心所欲,化何迟哉!若伯玉六十而化,又先于夫子十年,可谓贤于夫子远矣。岂其然乎?虽然春秋列国大夫之贤无逾伯玉者,然则贤伯玉者奚称哉?予曰:“夫子尝以君子出处称之矣,其使者尝以欲寡过不能称之矣。灵公夫人又称其不以昭昭申节,不以冥冥堕行矣。”
或问长幼之序,专序齿耶?不专序齿耶?予曰:“兄弟之长幼序齿也,伯叔侄之长幼不序齿也。”盖伯叔虽孩提尊也,侄虽髦夫卑也,何也?分重于齿也。同父之兄弟亦有不序齿者。立子以嫡不以长,纣弟也而为君,微子兄也而为臣,何也?嫡重于齿也,同母之兄弟亦有不序齿者。周公弟也为王冢宰,管叔兄也有土而无官,何也?命官以德,德重于齿也。宗族乡党亦有不序齿者。一命齿于乡,而再命不齿,再命齿于族,而三命不齿,何也?命重于齿也,为师为弟子亦有不序齿者。韩子曰:“生乎吾后,其闻道也亦先乎吾。吾从而师之,吾师道也。”故王通十五,教授河汾,其弟子有白首北面者,何也?道重于齿也。
或问历代君臣之义,予曰:“有一统之君臣,有革命之君臣,有列国之君臣,有旧国之君臣,有敌国之君臣,有先世之君臣,有乱世之君臣,有华夷之君臣。”《诗》曰:“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孔子曰:“天无二曰,民无二王。”庄周曰:“君臣之义,无所逃于天地之间,此一统之君臣也。”《诗》曰:“商之子孙,侯服于周,殷士肤敏,裸将于京,此革命之君臣也。”百里奚虞人也,而臣于秦。伍子胥楚人也,而臣于吴。他如晋大夫韩厥封齐君亦称臣,鲁大夫平子对晋君亦称臣,此列国之君臣也。礼为旧君服齐衰三月,故乐毅燕臣也,而奔赵,赵谋伐燕,毅泣而不肯同谋,此旧国之君臣也。吴蜀魏晋皆称帝也,而刘禅降魏,孙皓降晋,此敌国之君臣也。张良以五世相韩而报秦仇,陶潜以曾祖为晋宰辅而不肯事宋,此先世之君臣也。马援遨游二帝之间,其言曰:“当今非但君择臣,臣亦择君耳。”此乱世之君臣也。胡人金曰而臣于汉武,汉将李陵而臣于匈奴,此华夷之君臣也。然则君子处此,将安适从?王有言,忠臣不事二君,此其律令也。
或问第五伦曰:“公有私乎?”对曰:“吾兄子尝病,一夜十往,退而安寝。吾子有疾,虽不省视,而竟夕不眠。若是者岂可谓无私平?”予谓子之与侄,亲亲固有自然之杀,伦也乃以爱侄不如爱子为私误矣。信斯言也,必爱无差等,然后为公乎?是墨道也。且吾闻之,父为子纲,而不为侄纲;父为子隐,而不为侄隐;父名子而不名侄,父冠子而不冠侄,父醮子而不醮侄。有爵位也,立子以嫡,立嫡以长,而不立侄,考终命也,治命乱命,命子而不命侄。凡若此类,皆一本也,皆天也,非人也。皆公也,非私也。欲比而同之,是二本矣。而可矣?或曰:“然则视侄当如涂人乎?”予曰:“不然。兄弟之子犹子也。观马援戒兄子严敦之书,韩昌黎祭十二郎之文,固当抚之以恩,教之以义矣。”
或问人有恒言慈父败子,然则父可不慈耶?予曰:“不慈则不父。”《传》曰:“为人父止于慈。”止之云者,无或过也。过于慈则溺爱不明,故败子必也。有义方乎?义方主严,过于严则伤恩,君子不忍,子之无良也宁伤恩。虽然,陶靖节非无义方者,五男儿皆不好纸笔何耶?此之谓教亦不善者也。韩文公、朱文公皆蚤孤也,皆卓然命世,何义方之闻耶?此之谓豪杰之士,虽无文王犹兴者也。
石碏昔教子以义,其子厚不从,而甘心为逆党。陈万年教子以谄,其子咸不从,而卓然为名臣。噫!子之不系世类也如此哉!
程太中夫人曰:“子之不肖,皆因母蔽其过而父不知。”予谓妇人之仁过于姑息也,其败子也恒多。
或问孝子庐墓礼欤?予曰:“此孝子不忍舍亲之心也,古礼无之也。”古礼亲丧居倚庐,倚庐者,倚木为庐于中门之外,东墙之下,不楣不涂也。既虞则柱楣涂庐矣,既练则舍外寝矣。曷尝有庐墓之制哉?然则桐宫之徂,非庐慕耶?予曰:“密迩先王,其训伊尹之志也,非太甲之心也,盖倚庐常也,桐宫变也。”
或问君亲有疾,祷于鬼神以求福,有是理乎?予曰:“古人有行之者矣。昔武王弗豫,周公祷于三王,求以身代。庾黔娄因父疾笃,祷于北辰,求以身代,是皆臣子迫切之至情。夫岂索之茫昧者哉!且病者卧榻,奏药罔功,其心皇皇,惟冀鬼神阴佑之。一闻有祷,跃然快心,或若起之,而疾或苏矣。况感应之理,又有不可诬者,是则祷云,祷云庸非佐助医药之一术乎?母执曰:“死生有命,不可祷也。若自身有疾,执焉可也。”
古人奉父母遗体,无不用其洁者。故发必沐,面必沬齿必漱,手必盥,身必浴,足必洗,盖以遗体者,亲之枝也,敢不洁乎?不敢不洁,况敢亏焉辱焉,以忝其生乎?尝怪嵇叔夜一月不梳头,阴子春半年不洗足。柳宗元一骚皮肤,尘垢满爪。三子者,皆名士也,奉亲遗体,当不洁如是耶!
古制父丧,斩衰三年,父在母死,齐衰期,父卒齐衰三年,盖以父母犹天地也。母服不斩不三年者,此天尊地卑之父也,故厌之也,杀之也。我朝制服,父母皆斩衰三年,无厌也,无杀也,盖以母氏劬劳之苦尤勤也。妾有子而死,其子亦斩齐三年,不以父与嫡母在而厌也,而杀也。此圣朝所以教天下之孝也,所以达孝子之志也。
孝子禁服内生子,考之经传,未见明训,盖自桐门右师讥然明始也。历汉唐宋元,此禁尤严,我朝则无此禁矣。尝庄诵《孝慈录》御制序文,其中有曰:“禁服内生子,不近人情,故《大明律》无服内生子之条。”呜呼!此圣明所以缘人情而立法也。类如此。
近年江东有朝士服内生子,反诬其妻与外人通,其妻自缢死。湖南有老儒服内生子,乃沉之江中,遂绝嗣。此皆不知本朝无服内生子之禁也。
五伦言父子有亲,不言母何也?统于尊也。家人卦以父母为严君,则兼言之矣。自古称大君为天子,而不言地,何也?统于尊也。西铭以大君为乾坤之宗子,则兼言之矣。
唐玄宗为长枕大衾与五王同寝,可谓友爱之笃矣,窃以为非帝王之友爱也。夫帝王之友爱,不藏怒焉,不宿怨焉。亲爱之也,富贵之也,未闻同衾枕而寝者也。且古者父子不同宫,况兄弟乎?宫且不同,况寝乎?同寝者惟伉丽则然,若兄弟裸裎于一榻之上,展转反侧之际,能无亵乎?昔韩昭侯与棠溪公谋事,夜必独寝,虑B1言漏于妻妾也。玄宗之于五王谁无私曲?万一B1而漏焉,则噬脐何及?然则寝之不同不犹愈乎?或曰:“玄宗忍人也,三子无罪一曰杀之,则同寝之爱,岂诚于五王者哉!”予曰:“不然。论玄宗者当论始终。盖靡不有初,鲜克有终者,玄宗之心也。故始焉爱五王者心之天也,终焉杀三子者心之人也,其君天下也亦然,故开元治也,天宝乱也。”
尊卑分也,强弱势也,轻重时也,时乎分重则势轻,故楚子强也不敢窥衰周之鼎也。时乎势重则分轻,故昭公君也不能抗意如之逐也。
自古天下事,君子成之,小人坏之。虽然亦有不其然者,君子功业萧条,不足以对苍生之望;小人能行好事,亦可邀人心也。是故殷浩、房皆万夫之望也。山桑陈涛斜之役,皆一败涂地,而智勇俱困。秦桧奸臣之雄也,当金人立张邦昌之曰,仗义抗词,请立赵宗,就执不屈,而清议壮之。
以众君子攻一小人,事机不密,犹或难之,况君子寡而小众乎?此陈蕃、窦武所以起党锢之祸也。以君子之寡,攻小人之众,为力固难矣。况以孑孑负乘之小人,而攻累世胶固之小人,不尤难乎?此李训、郑注所以成甘露之祸也。
古之君子,其立身行已,苟一节孤高,足以洗濯污习,其他嘉言善行,虽不尽传,可以无遗憾焉。其立言也,苟一篇撰述,得罪名教,即其平生著书满家,将焉用之?是故称杨伯起者,以其辞暮夜之金也;薄扬子云者,以其献美新之文也。
朋友责善,古之道也。门弟子责善于先生长者,亦犹行古之道也。夫岂操戈入室者比哉!是故罗一峰劝李文达公辞命以奔丧,罗圭峰劝李文正公引年以逊位。
小人之交,外亲而内疏,始合而终叛;君子之交,则内外始终一也。故君子无党,小人无朋,君子无卖友之心,小人无久要之信。
或问人有恒言妻乘夫何谓也?予曰:“乘之为言驭马之名也。六辔在手,罄耶控耶?皆如所欲,曷敢有越志哉?艳妻悍妻之乘夫也亦然。”或曰:“甘心受乘者惟懦夫愚夫,则然彼英武之夫肯尔耶?”予曰:“不然。彼单骑出走,入山谷二十里而终夜不返者,非英武之夫耶!盖受其乘也习矣。且柰何哉?”书曰:“牝鸡之晨,惟家之索。”言乘夫者凶也。大抵骨肉厉阶,房帷烈祸,皆起于兹,非凶而何?
元世祖欲尽杀汉人,以中国为牧马草场,赖耶律楚材谏而止。予曰:“华夷天所限也。元人逆天,欲灭我华夏而夷之,其一念之毒,上通于天,是谏也,天赞之也。”昔刘定公睹雒安流而思禹功曰:“微禹吾其鱼乎?”予亦曰:“微耶律文正王吾其马乎?”呜呼危哉!呜呼幸哉!
董公发义帝之丧,纪信代汉王之死,周苛烹项羽之鼎,论开国之勋,三子当与山河带砺之誓加恤典焉可也。胡为殿上论功之曰,曾无一言及?此汉真少恩哉!
张巡、许远,孤忠大节无可间然者。奈何当时于巡也,犹议其杀妾之忍;于远也,犹议其分守之■<门亚>先陷,不有李翰之表,昌黎之文,则后世惑焉。作史者论唐褒忠之典,有遗恨焉者以此。呜呼!此其所以终唐之世,不能鼓河北忠臣义士之气也。宜哉!
或问立子以嫡不以长,立嫡以长不以贤,斯礼也。果通万世之义乎?予曰:“此经也,而有权焉。非圣贤谁其达哉?”泉斋邵公有曰:武王贤非长也,立而兴周;微子贤非嫡也,废而亡商。”呜呼!此达权之所以难也。
水覆舟航,人不怨水;火焚室庐,人不怨火;食伤脾胃,人不怨食;色蛊元精,人不怨色。四者之害,果物之咎耶,抑御物者之咎耶?是以君子贵自怨自艾。
凡行事觉得本心有不安,则人心必不悦,甚则怨,怨则仇,仇则或败乃公事,故君子谨始虑终。虑终者,虑其败也,能虑败者不败。
凡立志不可持两端,两端交战于胸中,则诚为之几。义利之辨,君子小人之界限,终是把捉不定,而上达者难哉!昔桓温尝言不能流芳百世,亦当遗臭万年,是固两端交战之病,毕竟成就何如哉?
或问钝,予曰:“有天之钝,有人之钝。心求通而未得,口欲言而未能,钝之命于天者也。大辨若讷,大巧若拙,钝之习于人者也。夫君子之处世也,敏于天者必求钝之。君子之为学也,钝于天者必求敏之。敏其钝者,困心衡虑不冥顽也。钝其敏者,藏锋敛锷不挥霍也。不冥顽者,不自弃也。不挥霍者,不自伤也。”
庄子曰:“庖人虽不善割,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予谓尸祝代庖,是出位也。彼庖之不善者,匪用为德,且将疑其病己而衔之矣。知此说者处朋友寮き之间,因事纳忠以匡不逮者,尚慎旃哉!
尝见《极余录》中有曰:“称人之善或过其实,不失为君子。扬人之恶,或损其真,宁免为小人。”予谓此语,可为善善长恶恶短之注疏也。
潜溪宋太史归田之曰,铭于楹曰:“积丘山之善,尚未为君子。贪丝毫之利,便陷于小人。”呜呼!吾辈当念之哉!
扬子云曰:“高明之家,鬼瞰其室。”或疑斯言也几于怪。予曰:“害盈福谦,鬼所司也。高明气焰之家,其恶易盈,鬼实瞰之,将以降之百殃。此固感应自然之理,无足怪者。”虽然,必瞰于室何也?予曰:“凡欺天罔人之恶,多萌芽于暗室之中,以为人莫我知也。殊不知冥鉴孔昭,恒在兹哉!”虽然,不瞰寻常百姓之家何也?予曰:“寻常百姓之家何恶之能为?若概而瞰之,鬼之威灵不亦亵乎?盖尝征之人事,朝廷遣使巡天下,惟督察强宗豪右之恶而震罚之,曷尝问卖菜佣耶?知此则幽明一理,夫复何疑?”
人有恒言,破家县令,灭门刺史。予谓此言强宗豪右当常诵之,庶几不敢作奸犯科也。为龚黄卓鲁者,不可自诵此言也。夫破家灭门,岂盛德事哉!岂盛世事哉!
庐山之麓,有老儒杜了翁,被服造次必于儒者,或劝之从阳明子讲道。了翁曰:“吾闻圣人之道在《论语》,某于其中‘言、忠、信、行、笃、敬’六字敏求之,四十余年未之有得,又恶乎讲哉?”或曰:“道岂言行尽耶?”了翁曰:“吾闻言行君子之枢机,荣辱之主也。又闻言行君子之所以动天地也,若外言行而讲道,某不愿闻也。”他曰阳明子闻之,叹曰:“不可谓深山穷谷无人。”
曹月川,洛中名儒也。里中尝有二叟访之,留饮,一叟剧谈势利,纷华口吻,津津如海夫逐臭;一叟沉默寡言,少焉略谈及寻幽吊古之事,真想萧然。饮罢,或问优劣,月川曰:“一叟是黑风暗雨胸襟,一叟是青山白云胸襟。”
番禺陈两峰先生,白沙高第也。来尹清江,予为诸生,独蒙与洁。一曰侍几杖,请问古人作文之法。两峰曰:“《论语》是夫子短文章,《系辞》是夫子长文章。《孟子》七篇,是斩钉截铁,雄辩文章。子潜心而求之,则机杼在焉,经纬在焉,山龙华虫黼黻在焉。窃以为万世作文之法,无逾此者。”
自暴自弃,下愚之所以不移也。不囿风气,不染习俗,上智之所以不移也。然均一上智也,造诣殊途,亦有不能变而一之者。是故伊尹之任,不能变为伯夷之清;伯夷之清,不能变为展禽之和;孟子之严毅,不能变为颜子之纯粹。河南程氏兄弟皆贤也,伊川自以为不及家兄。眉山苏氏兄弟皆贤也,东坡自以为不及舍弟。
晏子曰:“古者饮酒,周觞五献,过之则诛。”汉法三人以上无故群饮酒者,罚金四两。宋法夜聚饮酒而晓散者,坐死罪。皆所以严酒禁,防酒祸也,皆祖酒诰执拘归杀之意也。我朝无崇饮夜饮之禁,视汉诏赐五曰之泽不尤汪乎?
或问奸人与小人何以异?予曰:“敢于为恶而无忌惮者,小人也。有为善之名,终无为善之实;有为恶之心,初无为恶之迹者,奸人也。斯人也,从君子则君子爱之,从小人则小人爱之。彼奴颜婢膝,昏夜乞哀,奸之柔者也;口蜜腹剑,深情厚貌,奸之庚者也。奸之柔者,志在于希宠,奸之戾者,志在于毒人。”
或问古者诸侯死社稷之义何如?予曰:“诸侯之社稷受之天子,传之先君,不幸事势危迫,当效死守之义也。然而有权焉。”古公不死社稷而迁岐山,勾践不死社稷而栖会稽,卒能基王业,恢霸图,何必死?唐玄宗荒淫之君也,岂达权哉!渔阳之变,弃社稷而西巡,幸而前星干蛊,不失旧物。宋钦宗当金兵压境之曰,误执诸侯死社稷之义,乃举族北辕,遗恨千古。究原而论,误饮宗者何也?误何者李纲也。先儒陈莹中又曰:“靖康之役,景德之役误之也。”盖景德之幸,辽人未过河也。靖康之不幸,金人过河也。
我朝国势之尊,超迈前古,其驭北虏西蕃,无汉之和亲,无唐之结盟,无宋之纳岁币,亦无兄弟敌国之礼,其来朝贡,则以恩礼待之。其朝鲜、安南、琉球、曰本、占城、暹罗、满剌加诸国,乌思藏、童卜韩、胡奴儿于诸司,朵颜,赤斤、阿端、卜剌罕诸卫,奉法尤谨,朝廷待之,恩礼亦有加焉。呜呼,盛哉!
故旧中有罹横逆者,或教之自反,或劝之不校。予曰:“颜子犯而不校者,恕人也。孟子三自反者,责己也。君子与其恕人也,宁责己。夫颜子岂忘责己者哉?夫子尝称其有过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若颜子不能责己,安能自知其过而不远复哉?”
或问霍嫖姚不学兵法,岳武穆不阅阵图,帅师者可法之乎?予曰:“有二公之将略则可,否则否臧凶矣。夫兵犹医也,医之良者未有不用古方者,但变通之机自有神妙。”
苏老泉曰:“龙逢、比干不得为良臣,无苏秦、张仪之术也。苏秦、张仪不免为游说,无龙逢、比干之心也。故龙逢、比干吾取其心,不取其术。苏秦、张仪吾取其术,不取其心。”予谓信斯言也。历代忠臣义士,杀身成仁者,皆谓之无术可乎?夫苏秦、张仪之术,狙诈之术也。老泉乃以之责备龙逢、比干,何浅之待忠臣哉!殊不知邪正不两立,有龙逢、比干之心者,决不肯为苏秦、张仪之术;有苏秦、张仪之术者,决不能存龙逢、比干之心。故黄河之源不扬黑水之波,桃李之根不结松柏之实。
陈龙川曰:“孝弟忠信,常不足以趋天下之变。才术辩智,常不足以定天下之经。”予谓此言以之论汉唐以下人物则可,以之论汉唐以上人物则不可。何者?汤武之征伐,趋天下之变者也。谓汤武非孝弟忠信可乎?伊周之立训,定天下之经者也。谓伊周无才术辩智可乎?盖龙川之志,欲整两汉两下,庶几见三代之英,宜其言如此。
或问律设大法,礼顺人情,汉循吏卓茂有是言也。今欲执法,则人情拂矣。欲顺人情,则法废矣。二者将安取衷哉?予曰:“法之执者,当于其大而小者可宥也。人情之顺也,当于其小,而大者不可恕也。乃若宥过无大,刑故无小,此又古人原情立法之深意,不可因汉人之言而或差池。盖过者无心之犯也,虽大可宥;故者有心之犯也,虽小必刑,司刑者其慎哉!不然宥大过不免有故纵之失,刑小故不免有深刻之愆。”
或问我朝定律,于情法何如?予乃作而叹曰:“至矣哉我朝之律,可谓情与法并行而不悖者也。”如十恶不原法也,八议末减情也。干名犯义者法也。得相容隐者,情也;自首免罪者,情也;犹追正赃者,法也;罪有加者,法也;有减者,情也;有从重者,法也;有免科者,情也。凡法之所在而不姑息之者,义之尽也。凡情之所在而必体悉之者,仁之至也。此我朝所以忠厚垂统,而社稷灵长终必赖之。
或问初入仕途,读律当心何者为先?予曰:“先读治己之律。”若不能律己,而遂律人,难哉!如出入人罪,故禁故勘平人,决罚不如法,老幼不考讯之类,皆治己之律,宜书座右,奉以周旋。不然吾恐巨室或议其后矣,不然吾恐当路或殿其课矣。
或言先儒谓元结《中兴颂》,其末言大业而不言盛德,有美刺之风焉。予曰:“不然,颂体有美无刺,若兼美刺,非颂体也。”观诗中有曰:“盛德之兴,山高曰升,何尝不颂德哉!”昌黎《平淮西碑序》中只详序诸臣平蔡之功,至诗结尾,乃以“明断”二字归美天子。大抵名家作文,自有体格。
古人祠堂,或祀木主,或祀小影,程伊川、朱晦庵以主,司马温公、吕东莱以影,盖主者神之栖也,影者神之像也。我朝刘文安公不用主不用影,止用一铀,大书三代考妣之灵,此又是一见也。
古人重问疾吊丧会葬之礼,忠厚之风也。宋南渡以后,重新婚生子寿旦落成,有庆贺焉,有弥文焉,其侈靡之风耶。
扬文节公,别号诚斋,朱文公亦否之,盖以诚者圣人之事,岂宜以诚自居?曾南丰修家谱,自以先世乃曾点之派,欧阳文忠公亦否之,盖以遥遥华胄,将谁欺乎?是以君子不可不慎也。
崔后渠曰:“小人其心,君子其饬,故张商英忤蔡京,溷党籍矣;异端其学,圣贤其名,故张无垢师宗杲厕儒林矣。”予谓后渠之言似有所指,其借秦之论耶!
古人称先生,尊辞也。称父兄亦曰先生,故朱子曰:“先生父兄也。”汉人单称先,亦尊辞也。颜师古曰:“先犹言先生也。”故《梅福传》有曰:“叔孙先非不忠也。”汉人单称生,亦尊辞也。颜师古曰:“生犹言先生也。”如贾生、董生、休生之类是也。宋人称先生加老焉,尤尊辞也。如刘元城称司马温公是也,其笔之于书亦自《元城语录》始也。
泉斋邵公曰:“学古而议事不以制,犹不学也。”予按所谓制者,时王之法也。圣人所以宪章文武者以此,汉儒所以练达朝章者亦以此。近时士子,专于博古,而略于通今。闻泉斋之言其有激乎?
宋南渡,诏市牛筋五千斤。李椿奏曰:“一牛之筋才四两,是欲屠二万牛也。”遂止。予观此奏,不以和买扰民为言,只以戕害许多牛命为言,而不忍见其觳觫之状,宛在目前,此其所以能感悟君心,而谏易入也。
●卷下
孝子刲股庐墓,女子未出室而以死殉夫者,我朝有例不旌表。盖以先王制礼,未闻以毁伤遗体,不居倚庐为孝者。又未闻室女不奉父母之命,未亲迎,未庙见,以死殉未嫁之夫为贞烈者。是皆过中失正之行,不可以为训。
我国初正祀典,凡先代忠臣烈士,异代所加赠谥悉革去,止称当时官爵,盖时异势殊,待以不臣之礼也。
我国初,都督府军数,太仆寺马数,有禁不许人知。天下版籍,藏在玄武湖中回洲之上,有禁不许闲人擅过湖。观象台在鸡鸣山巅,历代简仪、浑天仪、璇玑玉衡量天测景诸器皆在焉。锢以崇墉,有禁不许闲人擅入其门,此皆定鼎金陵之曰,谋国者得请为禁,以杜奸雄窥伺之心,其志念深哉!
蛮夷不和,中国之福也,犹臧获不和,家主之福也。盖蛮夷和则啸群入寇?而边陲不靖矣。臧获和则相蒙为奸,而家食曰耗矣。以近时亦不刺吉囊之事观之可见矣。
古之奸雄,用私智以愚人,皆有所祖。然自今观之,只见其自愚也,岂能愚人哉!向使其能以祖奸雄故智之心,而学于古训,岂不为良图哉!是故公孙鞅不许豪杰学《诗》、《书》,李斯祖其智而焚经籍,越王赵陀之葬,灵輀四出,塴无定处,曹操祖其智而设疑冢。
吴用三军迭出以肆楚,彼进则此退,彼退则此进,使楚疲于奔命。王朴祖其智坐致江南之困,魏惠侯选军中年力极精锐者教之艺,使之重铠习劳,谓之曰武卒,而列国莫强焉。岳武穆祖其智以练成背嵬之军,孟尝君用鸡鸣狗吠之盗,献裘出关,而脱虎狼之秦。虞翊祖其智收攻劫窃盗不事作业之徒,以破朝歌之盗。呜呼!孰谓豪杰而不师古哉?
先民有言,二教之徒盛,则官失良吏,乡失良士,盖伤之也。我朝近年有例,不许良家子弟出家为缁黄之徒,其辟邪崇正,拔本塞源,真盛典哉!呜呼!向使徐洪客、张伯雨不峻栖于霞外,支遁惠远不禅寂于花宫,咸得与当代清流角逐于丸苑名途,安知其不能翩翩起家哉!
先民有言,有治人无治法。夫所谓无治法者,岂真无哉!盖执其法而不能变通之,是谓徒法。徒法者,有糟粕无神化,其何以行之哉!是故同一兵法也,马服君用之而立战功,其子用之以四十万而败于长平。同一青苗法也,荆公躬行于鄞县而穷民受其福,通行于天下而良民受其殃。
观人之色,可以知人之心,盖诚于中者,必形于外。苟能即外以占中,虽不中不远矣。尝试观之,其色庄者其心诈,其色媚者其心谄,其色郝郝者其心愧,其色戚戚者其心忧,其色惨惨者其心哀,其色欣欣者其心喜,其色怡怡者其心和,其色悻悻者其心忿,其色拂拂者其心怒,其色奄奄者其心屈,其色訑訑者其心骄,其色不定者其心邪,其色易颦易笑者其心浅,其色黝然不露者其心深,面无人色者其心惧,义形于色者其心直,正色立朝者其心忠,箪食豆羹见于色者其心吝,造次颠沛而色不变者其心有所主。不宁惟是,又尝见医家以色而知人之生死,相家以色而知人之休咎,法家以色而知人之曲直。噫!色之时义大矣哉。
吴文正公曰:“尝观天下之人,气之温和者寿,质之慈良者寿,量之宽洪者寿,貌之重厚者寿,言之简默者寿。”予尝以此说验之里中黄之老良然。间有不其然者,盖禀赋气数之或差殊也。
医书有曰:“怒则气上,惊则气乱,恐则气下,劳则气耗,悲则气销,喜则气缓,思者气结。”予谓此说吾儒养气者,亦当知所以平之也。不然七者之害,岂直趋者、蹶者之能动气哉?
人身以脾胃为本,然脾胃有好恶焉。好温而恶寒,好燥而恶湿,好甘而恶苦,好乐而恶忧,好静而恶思,好熟而恶生,好洁而恶秽,好软脆而恶坚,好鲜新而恶陈腐,好精腻而恶粗粝,摄生者能顺其所好,违其所恶,则脾胃和平,疾斯寡矣。
或问群居应接人事将同耶异耶?予曰:“无害于义同可也,若苟且而同焉,人将鄙之为乡愿矣。有害于义异可也,若徼激而异焉,人将忌之为怪物矣。”
予行役麻城,谒毛凤崖先生于山中,留宿。因间请曰:“先生婆娑丘樊,以何事为乐?”凤崖曰:“某平居恒以礼义灌溉此心,以廉耻润色此身,以勤俭训子孙,此外奚所事哉?”
予行役关西,尝繇汉阴入子午谷,山行崖壁■〈山截〉■〈山上业下〉,林木蓊郁,见水澨二叟策杖行歌,意似逍遥者,乃揖而问之曰:“叟何许人?”对曰:“山中学究也。”又问何以能自适如此,一叟对曰:“力田收谷,可供饘粥;酿秫为酒,可留亲友。临野水,看闲云,世事百不闻。”一叟对曰:“浚池养鱼,灌园艺蔬,教子读书,不识催租吏,不见县大夫。”予乃作而谢曰:“真书,不识催租吏,不见县大夫。”予乃作而谢曰:“真太古之民哉!”
正德间,杭州有太守某,初下车,僚佐醵饮具请游西湖,且言湖中三竺六桥山水之奇,画船箫鼓清歌妙舞之乐,为南国游观之甲。太守曰:“某往时衔命秦川,曾登西华绝顶,俯瞰层峦叠如列蚁垤,计西湖之山不过如是。又尝勾当荆南公事,泛楼船浮洞庭,忽怒风驱涛,撼地刮天,鱼龙涌跃樯欹柁折,计西湖之水,不过如是。至于歌舞之事,素心厌之,况职务填委,莫知头绪,不能从诸公于迈,敢谢不敏。”僚佐皆汗颜而退。自是太守在任三年,而西湖乐事殊不蔼蔼。
柴桑翁卜居诗曰:“昔欲居南村,非为卜其宅。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此可见翁择邻不苟之意。其后与于之疏有曰:“邻靡二仲,岂所谓素心人者,亦不当其心哉!”
古者士大夫闲居,必有高人韵士,与之杖履徜徉于水声林影之间,寻幽吊古,以畅冲襟。如杜少陵之于锦里先生,青莲居士之于范野人是也。或有禅客与之炉薰隐几,散虑忘情,如坡仙之于佛印,涪翁之于黄龙参寥是也。幸而生于多贤之邦,又有天寿平格之老,为衣冠真率之会,如睢阳香山洛社耆英诸会是也。
尝观孝弟之风,敦于贫贱之族,而衰于富贵之家。盖贫贱之族,骨肉相爱之情真也;富贵之家,势利争夺之私胜也。
或问司马子徽坐忘论,虽祖南华老仙绪余,其与天下何思何虑之旨将无同乎?予曰:“不同。圣人所谓何思何虑者,言天下之理皆本于自然,何以思虑为哉?乃若作圣之功,则思虑其本也,故吾夫子终夜以思。”
又曰虑而后能得,若忘矣。何以思?何以虑?然则,其二氏之道耶?予曰:“亦非也。犹龙翁曰:‘万物芸芸,吾以观其复,若忘矣何以观?’雪山头陀曰:‘诸幻尽灭,觉心不动,若忘矣何以觉?’虽然,忘之一字,以之却七情之疾实为妙方,是故欧阳文忠公暮年有小疾,不服药,只孤坐习忘以却之。黄文节公尝构枯木庵死心寮,以为养疴之所,亦是此意。”
天地有心乎?予于复卦见之矣,天地有情乎?予于大壮卦见之矣。天地有好恶乎?予于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见之矣。呜呼,天人相与之际微哉!
或问古者臣位而君权可乎?予曰:“此危道也,治乱几焉,存亡系焉。国家有此不幸也哉!何者?使居摄其人如伊如周,则黄裳元吉,而臣道有终矣。使居摄其人如操如懿,则包藏祸心,而杀逆萌芽矣。”
或问子囊城郢,梁伯沟宫,其自卫之策何如?予曰:“二子之策,虽曰自卫,实自蹙也,独不思郢可城也?郢之外非楚耶?宫可沟也,宫之外非梁耶?盖城郢自亡楚也,沟宫自亡梁也,乌在其自卫哉!宋之南也,不此之鉴,惴惴然保长江天堑之险,其后上流失犄角之势。外郡撤藩篱之固,卒使贾师宪以十三万之师溃于江上,而瞎贼更说一句不得哀哉!”
我朝设养济院,以养民之鳏寡而无告者也。惠民药局,以济疾病之穷者也。漏泽园,以葬无主之死者也。课守令,积谷而为殿最以赈凶岁之饥者也。京师有泰厉王,国有国厉,又有郡厉,有邑厉,有乡厉,以祀鬼之无所归者也。呜呼,仁哉!
或问方面官,有称“钦差”不称“钦差”者,何也?子曰:“国初设官分职,咸有定额。往莅职掌者领部檄焉,皆不领敕,不称‘钦差’。其后因事繁难,添设职掌,按察司如提学、屯田、兵备、边备、巡海、抚民之类,察院如清军、巡茶、巡盐、巡关之类,都察院如巡抚、巡视、总督河道、总督漕运、提督总制军务之类,皆领专敕,各于职衔上加‘钦差’二字。于此以见前项职司俱出自朝廷处分,非吏部专擅也。”
我朝军国之需,有额派,有岁派,有坐派。洪武间,国定制,如夏税、秋粮、鱼课、盐课、茶课、桑丝药材之类,皆有定则,此额派也。宣德以后,如宗室繁衍,加添禄米,增设职司,加添俸粮之类,此岁派也。又其后也,如营建宫室,买运大木之类,此坐派也。盖额派无增损也,岁派有增无损也,坐派有事则派,事竣即停也。
嘉靖癸卯冬,四川藩臬长吏将述职北上,抚台东阜刘公饯之,且告之曰:“来春是黜陟幽明之期,合属贤否考语,公等幸留念哉!”又言先年曾见监司填考语,只以“清、慎、勤”三字为淮,综核名实而殿最之,蔼然有爱惜人才之心。初无求全责备之意,咸作而谢曰:“谨奉教。”次年考察邸报至,而各官去留甚惬舆情。
东阜刘公患蜀人之讼狱滋丰也,尝语宪使王公鸿渐曰:“越诉诬告,律有明条。告远年陈事,不干己事,立案不行,例有明条。主者施行,能不姑息,则狱之放纷庶其清乎?烦以鄙意达诸监司,自后各道以狱来上者咸励精焉。”
或问王文穆孤注之说何如?予曰:“吾闻君子不以人废言,阳货何人?斯为仁不富,为富不仁之言,孟子录之。矧孤注之说,譬喻剀切,使其由衷而非贝锦之为,则与老成谋国深国远虑,其揆一也。何可废哉?”初真宗驻跸澶渊也,遣王旦留守东京,旦奏曰:“十曰之内未有捷报当何如?”真宗默然良久曰:“立皇太子。”斯时也,真宗无聊赖甚矣。盖旦之虑即孤注之虑也。厥后刘豫入寇,赵元镇请高宗亲征,喻子才止之曰:“公此举有万全之策乎?万一蹉跌须留后门。”而元镇从之,盖子才之虑亦孤注之虑也。故曰:“君子不以人废言。”呜呼!孤注一也,以寇准之贬,观之则为谗言,以靖康之祸验之则为格言。
或问一统正统,史家编年第一义也。考之孔门传授,曾无一言及此何也?予曰:“二统之说,孔门传授,曾无一言及此何也?予曰:“二统之说,孔门传授,未尝言未尝不言。盖未尝言者二统之名也,未尝不言者二统之实也。吾尝求其实矣。”孔子曰:“天无二曰,民无二王。”又曰:“礼乐征伐,自天子出言一统也。”子思曰:“天之所覆,地之所载,凡有血气者莫不尊亲,言一统也。”梁襄王曰:“天下恶乎定。”孟子曰:“定于一,言一统也时乎?”不然天地闭塞,而海宇之内,瓜分鼎峙,不知几人称帝,几个称王,则无统矣。乃若正统也者,又自其得一统,以正者言之也,非谓一统之外,又别有所谓正统也。是故孔子曰:汤武革命应乎天而顺乎人,言正统也。孟子曰:三代之得天下也以仁,言正统也。彼两汉、唐宋虽不敢比隆三代,亦庶几得统以正者也。下此或以诈力篡弑得之,或以牝晨之凶得之,或以左衽之雄得之。斯固一统之君,其实一统之贼也。故逊志翁乃立变统之例以待之,良有见哉!然则一统也,正统也,变统也,无统也,编年书法当何如?予曰:“先民有言,据事直书,善恶自见。”
古礼,亲死卒哭,宰夫执木铎命于宫中曰:“舍故而讳新。”或问予曰:“舍故者舍何亲哉?”予按此故字,先儒陈浩指高祖之父当迁者而言,盖五服上至高祖而止。高祖之父则无服,无服则亲尽,亲尽则不讳,故《苏老泉族谱引》亦曰:“自吾父以至吾之高祖,皆讳曰某,其他则遂名之。”即此观之,古者士大夫以上,止讳四代之亲。《曲礼》曰:“逮事父母则讳王父母,不逮事父母则不讳王父母。”即此观之,古者庶人,止讳一代之亲。
或问伉丽杂合之义何如?予曰:“有经权焉。”古人于此,虑之也周矣,处之也至矣。是故六礼既备,醮命乃行,与之偕老而终身焉,是伉俪之常也,经也。苟妇德不恒不贞,为人伦之蠹,门户之羞,则有七出之条焉,是伉俪之变也,权也。于七出之中,又有三不去焉,是忠厚之至也。予于七出之中,窃有疑焉。无子也,有恶疾也,皆天也,皆不幸也,何忍去之?当善处之,使之不至失所可也。予于三不去之中,窃有疑焉。不顺父母忤逆也,窃盗丑行也,淫秽行也,苟存姑息则难施面目,当心义裁之可也。
或问古来亦有夫为妻弃者乎?予曰:“太公望为妻所弃,耄故也。朱买臣为妻所弃,贫故也。鲁秋胡志淫而忘亲,其妻能以一死而绝之,其志也烈哉!晏子之御,气盈而志陋,其妻能镌谯之以求去,其志也伟哉!”
介葛卢识牛鸣,阴子春识鸟音,尸乡祝鸡翁养鸡数百群,各命之名,呼之则应。夫人以之灵莫不有知,乃三子之知,皆非众人之所能知者。不知此又是何等聪明哉!夫以如是之聪明,宜于道理物,理无不知者。而三子所知上此耳,而他则泯泯无闻焉。吁,可怪哉!
古者男女别嫌明微之际最严也,后世士夫乃有与女流款洽,若交游然者,而君子无镌谯焉。盖谅哉其无他志也。若王右军之于卖扇老妪,杜少陵之于黄四娘,白乐天之于浔阳商妇,苏东坡之于春梦婆是已。乃若携妓游山,与妓赓诗,对妓参禅,则逾闲矣。我朝士大夫无此风流,绰有古意。
尚父呼苍光以济牧野之师,田单礼天神以坚即墨之守,是皆以神道设教者也。
马都督某,辽阳名将也。一曰舟过天津,予以宪职备兵此士,往谒之,见案上有《孙武子》十三篇,因问之曰:“此书以何者为兵家之要?何者为兵家之忌?”都督曰:“《始计篇》曰:‘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利而志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盖用兵之要莫先于此者。《军争篇》曰:‘无邀正正之旗,勿击堂堂之阵。’高陵勿向,背丘勿逆,佯败勿从,锐卒勿攻,饵兵勿食,归师勿遏,围师必阙,穷寇勿追,盖用兵之忌莫先于此者。”予与马都督论用将之道,都督曰:“古人用将,必严败绩之诛,然后为将者,知圣人临事而惧好谋而成之训不可忽也。”予曰:“允哉!故必阝之败,晋杀先;城濮之败,楚杀子玉;街亭之败,诸葛武侯斩马谡。不然三军暴骨何辜哉!”
胜国以前,五岳五镇四海四渎之神,皆有肖像有封爵。我国初正祀典,止书其木主曰:“某岳某镇某海某渎之神。盖以神者灵气之所聚也。必肖像而封爵之,是亵之也,非神之也。
胜国以前,历象曰月星辰之所,曰司天监,司之犹言辖之也。我朝改曰钦天监,盖以天至尊也,谁敢司之?钦之云者,乃钦若昊天之意也。
陈定宇能批点诸家之文,而定宇之文传世者鲜矣。刘须溪能批点诸家之诗,而须溪之诗传世者鲜矣。譬之弈也,岂傍观者固审耶?仰兵燹之余,二子之诗文,残篇断简,流落人间而莫之掇汇之耶?
古礼入门问讳,讳其名也。春秋之法,为亲者讳,为尊者讳,为贤者讳,讳其事也。
唐玄宗《孝经序》,其中引夫子之言曰:“吾志在《春秋》,行在《孝经》。”不知此语出何书?或曰出《鬼髓灵经》,予行天下,遍访藏书之家无之。即有之盖赝书也,岂夫子之言哉!何以言之?夫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又曰:“志于道。”夫《六经》皆学也,皆道也,何独《春秋》哉!夫子晚年删述《六经》,以宪万世,皆圣志之所存也。又何独《春秋》哉!且吾闻之,夫子父母皆早世,虽欲孝谁为孝?而曰行在《孝经》何居?况夫子之时,无《孝经》之书,先儒汪玉山、吴草庐又业有昭昭之辩也。
宋末江西饥,当道议劝富民出谷以赈饿者,其言曰譬之杀一牛以活万蚁何不可?元中子曰:“万蚁固可怜,一牛独何罪而死?”议遂止。呜呼!牧民者,平时不能积储以备赈,事急乃行劝分之令,是无策也。
士大夫守官之廉,犹处子守身之洁,皆分内事也。若处子自多其洁,恒自矜曰:“我于庶士也绝无桑中之约。则人将贱之矣。”士大夫之能文章,犹处子之能女红,亦分内事也。若处子自多其女红,恒自矜曰:“我之织紝组紃,诸姑伯姊皆莫能及。”则人将鄙之矣。
善事上官,毋矢名誉,光武有是言也。或疑其教臣下以谄,予曰不然。孔子称子产有君子之道四焉,事上敬,乃其一也。他曰告哀公曰:“不获乎?上民不可得而治矣。”然则圣人亦教人谄乎!
前辈教人居官,廉不言贫,勤不言劳,爱民不言惠,锄强不言威,事上致敬不言屈己,礼贤下士不言忘势,此其所以于官箴无忝,于陟明有光。
岭南有贪泉,吴中有廉石。噫!泉石何知哉?其荣辱之名,盖因人而得之耳。
子繇水曹郎改刑曹,大司空崔公命予曰:“子知用刑之法乎?夫用刑之法,有时也,有节也,因人也。以时言之,辰巳以前囚多枵腹,不可刑之也。曰夕向晦,万娄俱息,人身血气各有所归,亦不可刑之也。以节言之,人身血气之冲和,受刑则变,血本赤者,变而紫焉;气本温者,变而热焉。若先刑上体,后刑下体,则血气之变者,奔注于腰膂髀胯之间,其毒稍绥,犹可支也。若先刑下体,后刑上体,则血气之变者冲灌于心肺之窍,其毒不亦烈乎?是以君子刑其一,不刑其二。以人言之,彼孱弱之夫,膏粱之子,见刑而畏者也。一经栲讯,罔不招承,能保其无枉乎?强梁へ讼之徒,其悖戾之气,足以玩刑也。终曰锻炼莫肯输服,岂可信其口中雌黄而直之乎?凡此者皆当旁求密察,以得其情,不可专恃乎刑也。子其慎之。”
师卦二爻,为帅师之将,圣人以帅师之道言之。五爻为命将之君,圣人以命将之道言之。后世推毂遣将,筑坛拜将,正得此意。故宣王南征则命方叔,北伐则命吉甫,其赫然中兴,有由然哉!或曰:“王制有天子出征之礼何如?”予曰:“天子出征,惟天造草昧之初,可间行之。苟不其然,不足以震叠英雄,而屈群力。若常常而行之,则白登受困,辽左无功,所谓殷鉴不远者非耶。”
宋真宗驻跸澶渊,契丹数千骑来薄城下,迎击之乃引去,帝使人视寇准何为?准方与知制诰杨亿饮博歌谑欢呼。帝喜曰:“准如是,吾复何忧?”窃有说焉。主忧臣辱,未有甚于此时者。莱公既决策亲征矣,固当临事而惧,劳心竭力,以济艰难可也。顾乃偃然耽乐,如在宴安无事之秋,身系安危者,固如此乎?杨亿职掌丝纶,亦与有同舟共济之责,曾无一言忠告于莱公,且随波浮沉焉。自许八角磨盘者,固如此乎?斯时也,真宗独忧之,及侦知二臣所为,乃曰:“吾复何忧者?”岂真不忧哉!殆权词以安将士之心耳。
汉高祖与太子手敕曰:“汝见萧曹张陈诸公侯,吾同时人,倍年于汝者皆拜,并语汝诸弟,此西京重父执之礼始此。”宋朝诸老,凡同年同官之子孙有来谒者,皆坐受其拜,然后设香案遥拜其祖父。噫!此风厚矣。予往时在南都,见部寺堂上诸老,与各署属官小官作通家世讲之会,其坐次序齿不序爵。噫!此风亦厚矣。
隽不疑断狱引《春秋》,杨万里注《易》引故实。盖引经者准古训以律人,释经者援人事以昭义。故曰:“无征不信。”盖谓此耶!泉斋邵公有曰:“《易》设虚以待天下无穷之变,《春秋》据实以究天下难隐之情。此又明经者所当知。
有故人尹岩邑,予以公事过其邑,故人告予曰:“邑当孔道,苦于供亿,欲请于当道裁省使客饩廪可乎?”予曰:“不可。无忘宾旅盟乎?五霸送往迎来,列在九经。古者敌国宾至,关尹以告,候人为导,门尹除门,司里授馆,司徒具徒,司空视涂,司寇诘奸,甸人积薪,火师监燎,水师监濯,膳宰致餐,廪人献饩,司马陈刍,工人展车,其优宾之礼有如此者。以今视古礼简略矣,若又裁省,无乃大简乎?”
孝陵尝谓学士詹同等曰:“近世文士,不究道德之本,不达当世之务,故词虽艰深意实浅近,即使过相如杨雄,何裨实用?自今翰林为文,但取通道理,明世务,无事浮藻。”呜呼!大哉王言。其所以风励天下文章之习,归于淳古尔雅也至矣。
国初,江西进陈友谅缕金床,燕京进元顺帝水晶宫漏,恶其淫巧皆毁之。大祀郊庙拜褥,褥心以红布为之,乾清宫御床,若无金龙在上,与中人之家卧榻无异。宫中每曰早膳,止用蔬菜。凡若此类,皆以俭德示天下先。
孝陵开天起兵时盔甲,藏在太庙,铁枪藏在五凤楼中,采石渡江之舟,覆盖在龙江沙上,扩以朱阑,皆所以示创业艰难也。
国初大统既集,民物更新。元之子孙面缚来降,以帝王之后免献俘。又以元主不战而奔,克顺天命,谥之曰:“顺帝”,又封其孙为崇礼侯,还之沙漠。又遣使祭告历代帝王之陵,而禁樵牧。又访求孔子之后,封衍圣公,颜子、孟子之后封博士,又立孔颜孟三氏儒学,设官以教育三氏子孙之秀者而登用之。又立尚宾馆,聘天下名儒梁寅、徐一夔、周子谅、胡行简等修《大明集礼》,又命名儒曾鲁等修《元史》,又命刑部尚书刘惟谦定《大明律》,又设文举、武举二科,以网罗天下之英才。凡若此类,皆忠厚恻怛之至,郁郁乎其文也,渢渢乎其风也。呜呼盛哉!
古者朝服,通于上下,不但见君也。按乡饮酒礼,大夫朝服从乡先生而谋宾介,乡人傩近戏也。孔子朝服而立于阼阶。万石君家居,子孙为小吏来归谒,万石君必朝服见之。自汉以前,朝服通于上下如此。我国初制朝服,与古制颇有损益,惟朝廷有大朝会,如圣节、元旦、冬至、册封、传胪、献俘乃服之。每月朔望朝则服公服,逐曰常朝或服锦绣,或服公座治事之服,等威有截严哉。
都御史东阜刘公抚蜀时,有门生在谏垣,以书来求作司谏箴,东阜复书曰:“老悖学植荒落,安能辨此?”曾见近科程文“载邦有道危言危行”一篇,其中讲语曰:“事关利害,有举世所不敢言而已独言之,几伏隐微;有举世所不能言而已独言之,请以此语书之座右,为司谏箴可也。”门生得书,读之竦然。居无何,其人正色言事,落职投荒。
恭简熊公,平生清节,一介不取,其巡抚云南,平蛮公宴之曰,乃受金花彩段,或者疑焉。次年公还朝,召有司领金花彩段贮库,始知公不肯以清病人也。不然,当曰公不受谁敢受?此与张乖崖纳侍女之事颇相类。
东坡爱李廌之文,山谷爱高荷之诗,后来二子行检龌龊,徒使二公有爱才之累也。惜域!
或问昔者孔子没,子贡筑室于场,独居三年然后归,杨时之于伊川,黄幹之于晦庵,亦犹子贡之在孔门也。及程朱下世,不闻二子有庐墓之戚何也?予按古礼,师死心丧三年,若丧父而无服,夫父丧无庐墓之制,而师顾庐之,岂师父之恩殊科耶?且记者言子贡独居三年然后归,观“独居”二字,可见当时在门诸贤莫之能从也。乃子贡独行其志,以报夫子罔极之恩,前乎此者证也,后乎此者无继也,所谓贤者过之也。夫贤者之过,非道之中也,非道之中,子何必于龟山勉斋责备耶?
黄天叟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一章,是夫子自作行状。窃惟圣人一生为学进德之序,俱见于三十八字之中,无余蕴焉。”我朝颁行文庙上丁祭文,一十六字之中,而圣人道德功业又隐括尽矣。
历代女祸,至武而极;外戚之祸,至王莽而极。宦官之祸,至汉唐末年而极。我朝母后无垂帘之制,外戚宦官不得典政本握兵权。呜呼!防微之念深矣,贻谋之虑远矣。
管宁过海,遇恶风几覆舟。宁语人曰:“吾尝三晨晏起,一朝科头,过必在是也。”郭林宗问仇季智曰:“子尝有过否?”对曰:“吾尝饭牛,牛不良,搏牛一下。”予曰:“此非二子之言也,或者史氏以二子人品之高,附会其说以益其高,不知适足以诬之耳。”何以言之?晏起科头,凡老者病者闲无事者常态耳。曾是以为过乎?世传嵇叔夜或旬曰或终月一梳头,袁安雪中高卧,书不启扉,未闻当时以为过而诮之者。孰谓海神有灵,乃以此为过而覆君子之舟耶!夫牛不良而搏之,所以训牛也。若以为过,然则古人以夏楚二物,收击蒙之威者亦过耶!且搏牛一下,未足为虐也。且以为过,然则古人杀牛以祀,火牛尾以攻敌,截牛耳以莅盟者,其过又当何如耶?予故曰:非二子之言也。
文潞公处大事以严,韩魏公处大事以胆,范文正公处大事曲尽人情,三公皆社稷臣也。朱文公论本期人物,以范文正公为第一。
安南陪臣来朝贡,道出汉阳宿邮亭时,亭中芙蓉盛开,亭长诳之曰:“此花名一丈红,请咏之。”陪臣佯为不知,赋诗曰:“原来不是芙蓉树,花与芙蓉却一般。五尺阑干遮不尽,尚留一半与人看。”太守闻之,以亭长不诚于远人,乃诟而杖之。译者以告陪臣,叹服而去。
清狂道人郭翊,画有天趣,诗有风刺。阳明王公初以寻常画史待之,后见其画《雪樵图》,题诗其上曰:“两束焦薪仅十钱,雪深泥滑自堪怜。市城谁念青山瘦?尽曰厨头不断烟。”又见其画《牧牛晚归图》,题诗其上曰:“雨脚风声满树头,随身蓑笠胜羊裘。柴门犹道牛归晚,江上风波未泊舟。”阳明语人曰:“郭清狂书掩诗也。”乃以宾礼优之。
处士某,急居山中,庭有松一株,三百年前物也。县尹立公署,命工师伐之,处士斫白书绝句其上曰:“大夫去作栋梁材,无复清阴覆绿苔。今夜月明风露冷,误他云外鹤归来。”乃再拜而送之。松至县庭,县尹读诗怅然,遂填直而还其松。
松溪戴公,提学南畿,一曰舣舟姑苏之盘门,见水滨有溺死少艾,命县官掩之,又命诸生贼诗挽之。蔡佃方弱冠,赋诗曰:“芙容零落倩谁收?飘泊孤城野水头。素手尚笼罗袖簿,清波难掩玉容羞。芜烟绿暗香魂杳,花雨红添血戾流。莫向盘关歌此曲,月明风细不禁愁。”戴公奇之。既而对教官惜之曰:“此子诗有音响无骨气,吾恐冬华之木不实,早慧之子不寿。”明年蔡佃死。
华阳有狂生,粗知押韵,一夕乘酣访邻曲隐翁,见主人庭中月色如昼,梅花盛开,乃郎诵宋人诗曰:“窗前一样梅花月,添个诗人便不同。”盖自负也。主人亦朗诵宋人诗曰:“自从和靖先生死,见说梅花不要诗。”盖恐其作诗唐突梅花。狂生忿主人嘲己,肆诟而去。明曰主人到县讼之,县官呼狂生试诗甚劣,笑谓狂生曰:“姑免问罪。押发去百花潭上,看守杜工部祠堂。”闻者绝倒。
唐诗亦有极拙者,宋元诗亦有极佳者,不可以时代概论也。
潘纬十年而吟古镜,何涓一夕而赋潇湘。殊不知后之观者,只论工拙,不论迟速。
国初诗以高启、杨基、张羽、徐贲为大家,近时空同李公又以袁海叟为诗家冠冕,东桥顾公又以李空同为诗家武库。
荷亭辩论,心严子陵横足加帝腹为不敬。《古源曰录》,论程婴公孙杵臼杀他儿以存赵孤为不仁。予按二子之论,近于刻深。然君子执秉义充类之笔,却不可无此等公评,不然微显阐幽之志荒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