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顺日录 明·李贤
正统十四年间,上在位未尝有失德事。当时王振擅权,致有土木之变。上既回銮,入南城,天下人心向慕不衰。及景泰淫荡载度,臣民失望,一闻上皇复位,无不欢忭鼓舞。及石亨、张軏辈窃弄威权,人又失望。有御史杨瑄自河间来者,言石亨家人霸占民田,上谓贤与徐有贞曰:“御史敢言如此,实为难得。”亨辈遂谓贤与有贞主使,不然御史安敢如此,遂于上前诉其迎驾夺门之功,且言贤等欲排陷之,悲哭不已。上不得已,依其所言,召言官劾贤与有贞,下之狱。是时,士大夫莫不惊惧,方喜上嘉御史敢言,以为朝廷清政可卜,不料如此。是日,忽雷雹大作,大风拔木,承天门灾,京师震恐。翌日,即将贤等降除参政等官,人以为感召天变如此其速。亨辈之家,大木俱折,冰雹尤甚,皆恐惧不安,遂有此处置。不然贤等安得即出。上心亦知此辈之非,但以初复位,亨等又自以为功,日在前后左右,只得徇从。越二日,上曰:“近日主张行事皆是徐有贞一人,李贤在朕前未尝有妄言,今与有贞同责,于心不堪。”即召使部尚书王翱曰:“李贤不可放去,还欲用之。”遂转吏部左侍郎。
上之复位,天下人心无不欢戴。若无亨辈搅扰左右,前后皆得正人辅导行事,三代可复。不幸而遇亨辈,谗言一人,未能遽解。数年之久,言路犹塞,所谓“开国承家,小人勿用”,可不戒哉!
上留贤为吏部左侍郎,时石亨闻之,愕然而怒,然无可奈何。及见贤,忸怩有惭色,已而反加亲厚,且以杯酒接殷勤之欢。或有宣召同事,喜见于面;若独召贤,心便生疑,惟恐毁其短。之久,见贤推诚无伪,方不介怀。但数日不蒙宣召,心便不安,必假以事而进。出则张大其言及宠恩所加,使人畏其势而羡其荣。然所言大抵私情十八九,在朝文武之士,疏者虽正以为邪;其趋媚亲附者,虽邪以为正。原其所存,不知天理为何物,惟利是尚,欲其不败难矣!
天顺改元复位之初,学士陈循罪斥去,惟徐有贞等三人。众谕谓贤宜入阁。石亨闻之,密谓贤曰:“请子入阁。”贤即固辞曰:“不可。”时贤为吏部右侍郎。亨即言于上曰:“吏部尚书王翱老矣,可令致仕。”即报,翱上疏自陈,已许之矣。亨见贤曰:“翱已休致,君代之矣。”贤曰:“朝廷不可无老成人。翱虽老,精力未衰,以贤辅之可也,贤何敢当比重任。”亨曰:“事已成矣,为之奈何?”贤恳求不已。明日,亨言于上,曰:“李某以翱不可释,左右亦赞其说。”遂留之。众论复欲贤入阁。翱闻贤留之,不乐曰:“吾计已决,何故是沮!”贤曰:“所以留之者,非为公计,为朝廷虑也。”而已,贤为石亨辈嫉而黜为福建参政,上召翱曰:“李某非其罪,不可释去。”翱曰:“既不去福建,令往南京可也。”上曰:“南京亦远,留为吏部左侍郎。”翱不得已,从之。翱之欲贤远去者,非恶贤也,恐亨辈害之,幸使离此,庶免其害耳。
天顺改元之初,天下人心莫不忻悦。徐有贞以迎立有功,命人阁与议国事。贤亦为众论所推入阁,与有贞同事。上锐意委任,宠眷极隆。贤自念遭逢之难,助有贞展尽底蕴,知无不言,谓太平可立而待,凡用人行事,一以公道处之,左右遂不能堪。
初,太监吉祥以有迎立功,与国政,不通文墨,恐事归司礼监,以此极力赞说凡事与二学士商议而行,意欲笼络附己。及论荐文武士有徇私者,贤等持公道以沮之,祥亦不悦。会有御史杨瑄言太监吉祥、总兵石亨家人占夺民田,乞加禁约,上嘉其敢言。祥在旁见斥其名,初甚惭惧,已而盛怒,欲罪之,上不许,乃已。及石亨出兵回,听左右言,忿然诉御史不实,意有贞与贤主使,且激祥曰:“今在内惟尔,在外惟吾,彼欲排陷,其意非善。”初,详见亨滥冒升赏,意甚不平,每讦其短。及闻亨言,其势遂合。曰:“内阁专权,欲除我罪。”上初信其说而从之,遂置有贞于贤于狱。是日晚,雷电大作,雨雹如注,大风拔木。祥之门老树皆折,亨之长水深尺余。明日,即赦而出之。
初,言官欲论亨不能作兵威虏复入寇,又历数不法事情。附势者潜泄于亨,亦谓有贞主使。其都御史,御史“逮之一空朝野愕然,莫不失望,言路从此不通矣。
景泰间,山东连岁灾伤。天顺初,人犹饥窘,已发内帑银三万两赈济,有司以为不敷,乞增之。上召有贞与贤曰:“可从否?”贤对曰:“可。”有贞怫然曰:“不可。不知其弊者以为可。臣常见发银赈济,小民何尝沾惠?俱为里老书手得之。”贤曰:“虽有此弊,犹胜于无银。”上曰:“增银是也。”吉祥亦曰:“朝廷钱财如山,不必吝惜。”有贞不得已从之,遂增银四万两。有贞退而不乐,贤曰:“先生误矣!朝廷欲出内帑济饥民,而我辈反沮之,万一追而为盗,责将谁归?”盖其初不论可否,惟欲事事出于己。古之人惟其事之当而从之,不必出于己也。后上亦觉有贞之非,常曰:“如增银济民一事,有贞不然先生之言,其谬如此。”
天顺初,副都御史年富被石亨侄彪奏害,自大同逮至京。上曰:“此人何如?”贤对曰:“行事公道,在彼能革宿弊。”上曰:“此必石彪被富沮其行事,不得遂其私耳。”贤曰:“陛下明见。真得其情,须早辨之,幸甚!”明日,上召锦衣卫指挥门达曰:“年富事情,务在推问明白。”已而进状,果多不实。贤曰:“须遣人体勘,庶不枉人。”上曰:“然。”乃遣给事中、郎中二人。上曰:“再遣武职一人同往。不然,纵得其实,彼必以为回护。”贤曰:“陛下所虑极是。”勘回,果无实状,富遂致仁而归。
天顺初,上以郕王薨,欲令汪妃殉葬。贤因奏曰:“汪妃虽立为后,即遭废弃幽闭,幸与两女度日。若令随去,情所不堪。况幼女无依,尤可矜悯。”上恻然曰:“卿言是。朕以为弟妇且少,不宜存内。初不计其母子之命。”一日,上曰:“汪妃既存,不宜在内。欲移居旧府,如何?”贤曰:“如此诚便。但衣服用度,不可缺减。”上曰:“朕更欲加厚,岂可减乎!其原侍宫人悉随之,复遣老成中官数人以备使令。”由是母子保全,甚得其所。
天顺初,虏酋孛来近边求食,传闻宝玺在其处,石亨欲领兵巡边,乘机取之。上曰:“何如?”贤曰:“景泰以来,连年水旱灾伤,府库空虚,军民疲困已极。陛下初复位,正宜与之休息。况酋虏虽近边,不曾侵犯,今无故举兵伐之,恐不可。若宝玺乃秦皇所造、李斯所篆,亡国之物,不足为贵。”上曰:“卿所见极是,莫若只遣通事赍赏赐以与之。”贤曰:“圣虑如此,庶几允当。”明日,召亨曰:“且未可举兵,先遣通事探其逆顺,俟其回报处置。”亨意方止。于是遣都督马政往见孛来,厚与赏赐,深知感恩。但其余部落为梗,得孛来保送使臣而回。
贤自再入阁,立意退避,必待宣召方趋侍,不然只在阁内整理文书封进。虽十日不召,亦不往。上久而觉之,且厌石亨辈朝退频入见,或因小事私情,或无事亦报入见。一日,上召贤曰:“先生有文书整理,每日当来。其余总兵等官无事亦频来,甚不宜。令左顺门阍者今后非有宣召,不许擅进。”上意谓贤当来,贤亦不自入,必有宣召而后入。然上意渐加向从,凡左右荐人,必召贤问其如何,贤以为可者,即用之;不应者,即不行。但贤惟以正对,上亦渐觉。
二年郊天后,上一日顾曰:“朕居南宫七年,危疑之际,实赖太后忧勤保护。罔极之恩,欲报无由,可仿前代尊上徽号,何如?”贤顿首曰:“陛下举此,莫大之孝也。”于是,命拟徽号。贤定四字,曰:“圣烈慈寿。”诏示天下,人心大悦。庆贺礼成,太后深慰喜之。复加赠其亲以荣,所自太夫人董氏,寿方九十;兄弟五人,长荫会昌侯,次皆高品。子孙数十人,皆爵禄之。左右又有为其次兄求升者。一日,上谓贤曰:“外戚孙氏一门亦足矣,复希恩泽以为慰太后之心,不知太后正不以此为慰。比者授其子弟官时,请于太后,数次方允,且不乐者累日。曰‘有何功于国家,滥受禄秩如此。然物盛必衰,一旦有干国宪,吾则不能救。’今若闻此,必见怒矣。”贤曰:“此足以见太后盛德。”因问:“祖宗以来,外戚不与政,向为侯者与政,不审太后知乎?”上曰:“太后正不乐此。初为内廷近侍感以关防之说,至今犹悔。”贤曰:“此尤足以见太后之高。但侯为人谨,后不可为例耳。”上曰:“然。”
礼部请太子出阁读书,上召贤谓曰:“东宫读书当在文华殿,朕欲避此往居武英殿。但早晚朝太后不便,姑以左郎居太子。卿可定拟讲读等官,卿宜时常照管。”且曰:“先读何书?”贤对曰:“《四书》、经史,次第讲读。宜先《大学》、《尚书》。”上曰:“《书经》有难读者,朕读至《禹贡》及《盘庚》、《周诰》诸篇,甚费心力。”贤曰:“读《书经》法,先其易者,如《二典》、《三谟》、《太甲》、《伊训》、《说命》诸篇,明白易晓,可先诵读。”上曰:“然写字亦须用心。朕初习字,侍书者不曾开指下笔法,任意写去。及写毕,令其看视,又不校正。以此写字不佳。”贤对曰:“写字亦不必求佳,但点画不苟,且率易为善。”上曰:“然。”及定拟讲读等官将二十人,上一一品其人物高下,皆当其才,明哲如此。
四月中,上召贤谓曰:“如今各边革去文臣巡抚,十分狼狈,军官纵肆贪暴,士卒疲惫。”且曰:“朕初复位,奉迎之人纷然变更,以此不便,只得依从,今乃知其谬。卿为朕举进才能者用之。”贤因请曰:“辽东、宣府、大同、延绥、宁夏、甘肃六处要人最急。”上复曰:“卿与王翱、马昂商议推选,务在得人。”且曰:“多举数人,择而用之。”于是议推十二人,明日进呈,遂定浙江布政白圭在辽东,山东布政王宇在宣府,佥都御史李秉在大同,监察御史徐瑄在延绥,山西布政陈翌在宁夏,陕西布政芮钊在甘肃,俱以京官巡抚其地。上曰:“武人所以恶文臣者,只是不得遂其私耳。在任者即日遣使召之。”兵部尚书马昂以贵州贼情甚急,速得一人往理其事,于是复以白圭往。时圭适以考绩至京,即升右副都御史,赞理贵州军务。复以太仆卿程信为佥都御史,巡抚辽东。
会昌侯弟显宗家人私起店房,专利以病客商。事闻,上召贤曰:“皇帝岂可如此!法之不行,自上犯之。”贤对曰:“若陛下以至公断之,谁不畏服!”乃命毁其房,家人抵法,显宗姑免其罪而戒之。侯初病,既出见上,为其弟乞恩,终不允。上召贤谓曰:“为侯者不知自责,反乞恩泽,朕终不允。又以母老为辞,求之良久,竟从公法。”贤顿首曰:“真可谓王者不私矣!”
吏部左侍郎孙弘闻丧,上召贤曰:“孙弘岂胜吏部?”贤曰:“诚如圣谕。盖弘以知县考满赴京,为忠国公石亨乡里,嘱留京官。又因奉迎有功,升工部侍郎,复极力谋求得此,士林鄙之。”上又恐其谋夺情,即令守制。复召贤曰:“吏部侍郎乃天下人物权衡,非他部比,必得其人。先生以为谁可?”贤曰:“以在朝观之,无如礼部二人,可择一用之。”上复问其优劣,贤曰:“邹干为人端谨,但规模稍狭;姚夔表里相称,有大臣之量。”上曰:“然。”遂用之。命下,士类皆悦。
礼部郎中李和托一释子嘱权近求为侍郎,士论纷然不平。上问贤:“此人何如?”贤对曰:“不知。”上悟其意,复问吏部尚书王翱,亦不甚许。他日,以学士李绍对。上复问贤,贤对曰:“此公论也。”上遂决。奉天门朝毕,召吏部发玉音,除绍为礼部右侍郎,舆论大惬。
兵部尚书陈汝言坐赃下狱,忠国公石享因斋宿来予朝房内议当此任者,难其人。贤曰:“以在朝言之,惟都御史两人中择一人焉。”又问:“谁可?”贤谓:“马昂行事平易。”亨尚犹豫,复会尚书王翱议,翱荐工部尚书赵荣。贤以为不可。翱意顺其所厚,又以昂是乡里,避嫌。贤颇不然,云:“此议对之天地鬼神,务出至公。”翱与亨谢而从之。一日,上召贤问:“此任谁可?”贤以昂对。上以为然。贤请敕廷臣共举堪任者,若高于昂,当用之;不然,方用昂。泊佥议亦以昂,遂除兵部尚书。
上躬理政务,凡天下奏章一一亲决,有难决者必召贤商议可否。且厌左右干预,察知无非私意。尝于静中召贤,叹曰:“为之奈何?”贤对曰:“惟在独断,可以革之。”上曰:“非不自断,如某事某事,某人某人,皆不从其说。”贤对曰:“若常如此,可矣。”上曰:“但依则悦,不从便拂然见于辞色。”贤曰:“于理果不可行者,宜从容谕之。”上曰:“今后彼欲用人不当者,先生亦当执而沮之。”贤曰:“臣若频沮其势,必怨。惟陛下明见,自以为不可,庶几渐能革之。”上曰:“然。”
上复位之后,因思建庶人辈无辜淹禁将五、六十年,意欲宽之。一日,谓贤曰:“亲亲之意,实所不忍。”贤即对曰:“陛下此一念,天地鬼神实临之,太祖在天之灵实临之,尧、舜存心不过如此。”上遂决。即日白太后,许之。左右或以为不可,上曰:“有天命者,任自为之。”左右闻之,皆愧服不能止。乃遣中官于凤阳造房屋。毕日上召贤曰:“今可送去。”敕军卫有司供给柴米,一应器用悉令其完具,以安其生。听其婚娶,以续其后。自在出入,给与阍者二十人、婢妾十数人。遣太监牛玉入禁谕其意,建庶人闻之,且悲且喜,不意圣恩如此。时庶人年五十六、七矣。吴庶人已殁,尚有庶母姐■〈女孕〉、老妇五六人,有年八十以上者。庶人入禁时方二岁,出见牛马亦不识。上召贤,谓:“可发旨意。”贤谓:“此非细事,宜谕文武百官。”上曰:“然。”次日宣毕,人人感叹,以为真帝王美事。既而,又有浅见者以利害之言沮之,上不听。
按:成祖登极初,谓建立自焚,尝葬以天子之礼,无贬黜之文。天顺初,英庙又悯建文子庶人之无辜,释其囚而听其婚娶,出入自在。今日推祖宗之心,加以谥号,使得比诸景皇帝,固无不可也。
景泰间,太监兴安崇信释教,每三年度僧数万,于是僧徒多溢。天顺二年又如期,天下僧徒复来京师,聚集数万。上召贤曰:“僧徒岂可如此泛滥。”贤对曰:“陛下明见最是,宜禁止之。”遂出榜晓谕:“今后每十年一度。擅自披剃,二十以上者俱令还俗,违者发边卫充军。度者俱照定额考送。”于是僧徒知惧,皆散去。
上留心政务,渐觉招权纳贿在左右者之非,厌其所为,不能驱遣。尝于静中屏其人,告贤曰:“为之奈何?”贤曰:“人君之权不可下移,果能自揽,彼之势自消,惟此为良法。其私情既不能行,趋附之人渐亦少矣。”上以为然。且曰:“无此相碍,何事不顺。吾早晨拜天、拜祖宗毕,视朝既罢,进膳后阅奏章,易决者即批出,有可议送去先生处参决。”贤曰:“臣等所见亦有不到处,更望陛下再加参详斟酌,稳当施行,如此则庶绩其疑矣。”上深以为然。且云:“左右乃曰:‘此等奏章,何必一一亲览。’又曰:‘亦不必送与阁下看。’又曰:‘差便差到底’。奸邪不忠如此。”贤曰:“惟陛下明见。”又曰:“朕负荷天下之重,五鼓二点即起,斋洁具服拜天毕,省奏章剖决讫,复具服谒奉先殿,行礼毕,视朝。循此定规、定时,不敢有误。退朝至文华殿,或有政事有关大臣者,则召而访问商榷。复省奏章讫,回宫进膳后,从容游息至午初,复省奏章。暇则听内政,至晚而休。若母后处,每日一朝,有命则两日一朝,隆冬盛暑五日一朝。今左右乃曰:‘何乃自劳如此。’”贤曰:“自古贤君修德勤政,莫不皆然。今陛下敬天、敬祖宗,孝母后,亲览政务,则修德勤政之事备矣。臣愿陛下持此不衰,坚如金石,可以驯至夫尧、舜之道,而为尧、舜之君矣!”又曰:“如此行之,亦有何劳?不然,则便于安逸而怠荒至矣,虽悔何追?”贤曰:“陛下言及于此,社稷苍生之福也。”
驸马赵辉贪财好色,景泰时在南京,天顺改元,乞来朝,上许之。既见厚,有所献,赐左右求封爵。一日,上召贤曰:“赵辉求封,如何?”贤对曰:“名爵岂臣下可求?”左右亟欲成之,上复召贤议,贤谓:“求则不可与,若朝廷念其旧戚,自加恩命则。”遂从之,已而,辉以贿赂事发,特免其罪,封爵竟亦不行。
先是,兵部尚书陈汝言阿顺权宦,将前时送去云南、两广、湖、贵等处达官尽数取回,物论沸腾,以为不便,下情不能上达。一日,贤从容言于上曰:“达人非我族类,自古为中国患,幸送之江南远方。今复取来,甚是不便。闻此类在彼住定,以为乐土,多不愿来。”上曰:“吾亦悔之。初取时,听其不愿最善,若后愿去者仍从之。”贤曰:“幸甚。”
锦衣卫官校差出提人,惟财是图,动以千万讲,天下之人被其扰害不可胜言,此情不能上达。贤一日从容言于上曰:“今天下百姓颇安,惟有一害。”上曰:“何害?”贤曰:“锦衣卫官校是也。一出于外,如狼如虎,贪财无厌,宁有纪极!”上即悟曰:“此辈出外,谁不畏惧?其害人不言可知。今后非大故重事不遣。”贤顿首曰:“幸甚!”
镇守辽东太监范英乞来朝见,即以部下亲昵都指挥高飞乞统辽阳兵,然已有参将曹广,兵部以为不可。上欲允之,召贤曰:“可以飞代广。”贤不能止。明日,复见上曰:“闻飞非统御才,地方所系。”上曰:“已发,奈何?”贤曰:“虽发未行,犹可止。事未停妥,虽行亦止。”上曰:“然。”即召兵部已之。
时祭风雷山川之神,而坛在城外,上不欲夜出,问贤:“可以勋臣代之否?”贤曰:“果有故,亦须代,但祖训以为不可。”上曰:“今后当自行。但夜出至彼,无所止宿,欲效天地坛为一斋宫,如何?”贤曰:“可。但宜减杀其制。”上曰:“既有止宿,日未下时至彼,祭毕,指曙而回,庶免晚间出入。”贤顿首曰:“圣虑极是。”
上一日言:“宦官蒋冕,虽曾效劳,其实谗乱小人。朕初复位时,即于太后前曰:‘皇后无子,亦当换。’朕即斥之,方止。及立东官,又复曰:‘其母如何’朕曰:‘当为皇贵妃,’乃止。一日,命冕选宫人充用,既选,乃曰:‘太后处不必知。’朕曰:‘不可。’复于太后处曰:‘上欲隐之。’及朕白太后,方知其离间,以此远绝之。”贤曰:“谗说殄行,自古帝王所深恶者。陛下绝之,甚是。”
二年冬,鹰坊司内臣奏乞出外采猎,上不许。复固请,上曰:“尔辈欲出猎,但不许扰害州县。朕遣人访之。”既许其出,意彼一时之言,未必追访。出至州县,有能获一禽,有司惧其威,敛之于民,聚鹿、獐、兔、雉而献之,内臣以为猎所获者,遣人领进。上课令人密访,某州若干,某县若干,皆得其数。候其至,各杖而黜之。
冬十月间,上一日屏去左右,召贤从容言政治得失。贤因极言不清之弊:往往差锦衣卫官校出外提罪人,然此罪嗜利,其势如狼虎,所过无虚,必饱其欲而后已,动以金银千百计,有司不胜其扰,略达此情。上初不许,且曰:“今后但不可多差耳。”不意差者多左右贵近所嘱,因而谮毁,谓贤多言,彼有犯者自当其罪。上听之,从而见疏。贤初亦觉之,不知所由,已而,左右传说如此,贤谓:“此弊九重之邃何由得闻?贤既得亲近,岂忍隐蔽而不言乎?言而得罪,亦所甘心!”越旬日,复召时,待之如前,盖圣鉴孔昭也。
时小人欲求幸进者,多不能得,谓贤沮之,莫不怨恨,乘隙诽谤。时刑部尚书缺人,已取山东布政陆瑜,即乘此驾说瑜用贿赂求而得之,朝士纷然,以为瑜至必不用。又谓石总兵已达于上,谓贤必然见害。后瑜至,上召贤议之,仍以瑜为尚书,群小愕然,众毁方息。
上初虽听谮,怒言锦衣之弊,复密察之,皆得其实,尤有过于贤所言者,召其指挥者戒之曰:“自后差人,敢有似前者,必重罪不宥。”由是收敛,不敢纵意求索。人或为贤危之曰:“先生招怨如此,奈何?”贤曰:“若除此一弊,怨亦不辞!”
先是,安远侯柳溥在凉州任虏抢掠,不敢出兵。监察御史刘浚奏其畏怯,以致折损官军。上怒其所言,且曰:“与贼对敌,安能不损?使将校闻此言,岂不解体!”欲加之罪。贤对曰:“御史是耳目官,所见当言。用其是,舍其非,不宜见谴。”上乃止。终不以为然。后因锦衣之怨,谓贤护向秀才,且曰:“如某御史多言,便以为当说。”浚后代还,竟下狱。寻亦悔悟,轻其罚,降职外补而已。
太傅、安远侯柳溥,以御寇无功取还。既至,上召贤曰:“溥为主将,畏缩如此,若不惩治,何以警众?且有罪不罚,人谁畏法!”即命言官弹劾,罢太傅闲住。越数日,溥以马驼进,上怒掷其奏曰:“溥无状如此。庄、凉之人,既被虏寇抢掠,头畜殆尽,复为总兵所索,不然从何而得?况无功戴罪,朝延复受其所献可乎?”遂却之,且责其非。溥惭惧而退。
冬十一月,圣节及冬至例宴群臣于奉天殿,上顾谓贤曰:“节固当宴,不惜所费,但计牲畜甚众,尚有正旦、庆成,一岁四宴,朕欲减之,如何?”贤曰:“大礼之行,初不在此,陛下减之亦是。”由是每岁二宴,至正旦亦或不宴,惟庆成一宴岁缺云。
景泰不豫,文武群臣不过俟其不起,请上皇复位耳。时武清侯石亨、都督张軏掌大兵,小人欲图富贵者以为少保王文、于谦与中官王诚等欲取宗室立之之说以激亨等,借其势而成之,亨等遂以迎驾为功,杀王文、于廉等,再贬谪陈循等数十人。亨封忠国公,軏封太平侯,乃固宠揽权,冒滥官爵,黩货无厌。方复位之初,人心大悦,及见亨等所行,人皆失望。干动天象,彗出星变,日晕数重,数月不息,乃群阴围蔽太阳之象。而亨恬不知戒,贿赂公行,强预朝政,掠美市恩,易置文武大臣、边将以张其威,有不出于门下者,便欲中伤。中外见其势焰,莫不寒心,敢怒而不敢言。亨侄彪,颇骁勇,骤升都督,性尤贪暴。初立边功,大肆凶恶,谋镇大同,邀人奏保。朝延觉其不实,使人廉察,果得虚诈。置彪于法,人心皆快。已而罪连亨,朝廷初念其功,累宥之。未几,家人传说怨谤,有不轨之谋,于是置亨于法,籍其家,受祸甚烈,议者以为天道好还如此。人见其保位、势力如泰山之安,一旦除之,曾不少阻,盖幽明冤枉从此伸气。虽朝延大法有所不免,亦其罪恶贯盈,人神共愤,助力于其间。当时若以彪镇大同,诚为可惧。且在京武官多在亨门下,而亨又握兵权,天下精兵无如大同,稍有变动,内外相应,其祸可胜言哉!此时虽欲扑灭,力不能及。今辨之于早,除此大害,非上之刚明果断,不能如此。而亦祖宗在天之灵有以默相之,社稷绵远端兆于此。
天顺四年,天下诸司官吏朝觐至京。上召贤谓曰:“朝觐立弊,不可不革。”贤曰:“诚如圣虑。”即出榜禁约,不许与京官交通,馈送土物,亦不许下人挟仇告害。由是肃然不犯。上召贤谓曰:“黜陡之典,亦当举行。”贤曰:“此祖宗旧制。”即敕吏部、都察院退不职者数百人,旌其才行超卓、政绩显著者布政以下贾铨等十人,赐以衣服、楮币,礼税筵宴,命太监牛玉、吏部尚书王翱及予三人侍宴,以励其众。舆论欢然。随于其中召布政萧亘为礼部尚书,贾铨为副都御史。先时,吏部举铨可大用,以其名重,欲任以户部尚书。上问贤:“以为何如?”贤对曰:“闻其名则可,未见其人。”及铨至京,命贤观之,貌不称名,乃别求之。贤以副都御史年富执法不挠,可居此职。上亦以为然。不意左右不悦富者甚众,谓贤曰:“上不喜此人,不可再举。”贤以为实。然一日上召贤谓曰:“此人不悦者众,愈见其贤。”上曰:“富之执法正,宜居此。国计所关,岂顾私情不悦者。”遂召为户部尚书。士林咸以为宜。
内府库官奏:“今岁用计之,不数年而尽。”于是,敕户部议,欲以苏、松、嘉岁折粮银折金五万两。上召贤谓曰:“国家钱粮出在东南,而金非其所产。今欲折金,价必涌贵。”贤对曰:“诚如圣虑。”因论云南各处土人有岁办金银,遂令以银折金数千两,待十年后不足,再议而行。
会昌侯孙继宗,因昌报迎驾功升官者俱有首其子弟冒报者,亦二十余人,具奏辞免。上召贤谓曰:“此事何之以处?”贤对曰:“以正法论之,尽当革去。但念国戚,于亲子弟存之,革其家人冒升者,庶全恩义。”上曰:“然。但此事若白于太后,必尽革去,虽侯爵未可保也。”贤对曰:“惟陛下裁之。上不失母后之心,幸甚!”上曰:“须如先生之言,然后允当。”卒从之。
上天资英武,益明习政务,天下奏牍,一一亲览,或有毫末差失,便能察见。主有发下裁断,贤等一出至公。上知其无私,委任益隆,凡事不肯轻易出,必召问其可否。或遣中官来问,务得其当,然后行。是以政事无大差失,法度振兴,人心惊惧,平昔纵放者莫不收敛。其中官惟一二耆旧特加重焉,其余虽一时宠眷至厚,一旦有失,即置于法,略不假借,用是不敢肆然。
法司奏石亨等冒报升官者俱合查究,上召贤问曰:“此事可否:恐惊动人心。”贤对曰:“若查究则不可,但此等冒升职者,自不能安,欲自首,犹豫不决。若朝廷许令自首免罪,事方妥贴。”上曰:“然。”遂行之。于是冒升职者四千人尽首改正,人心皆快。或有议欲追其支过俸粮者,贤曰:“不可。”户部奏请,得旨乃免,人心皆安。石亨既置于法,平日出入门下者无不惊惧。一日,贤言于上曰:“元恶既除,宜戒谕群臣,且安人心,不究其余。”遂行之,中外释然,无不感戴朝廷之恩者。
初石彪事发,言官密奏。明日,大班劾之,即有漏泄于彪者。上召贤曰:“群臣党恶如此,不可不戒!”贤对曰:“诚如旨意。”乃敕谕百官:“今后文武大臣,无故不许往来,近侍官不许造大臣新宅,锦衣卫官亦然。”于是,莫不肃静。天下闻之,亦皆悚息,交通之弊遂止。
石亨下狱死,法司请瘗其尸,上召贤曰:“如何?”贤曰:“如此行之,未为尽善。法司宜执法论罪,欲枭首示众,朝廷从宽,特全其首领,尤见恩义尚存。”上曰:“然。”即从之。
一日,从容言及迎驾夺门之功,贤曰:“迎驾则可,‘夺门’二字岂可示后?况景泰不讳,陛下宜复位,天命人心无有不顺,文武群臣谁不愿请,何必夺门?且内府之门,其可夺?‘夺’之一字,尤非顺。幸赖陛下洪福,得成其事。假使景泰左右先知此事,亨辈何足惜,不审置陛下于何地!”上曰:“然彼时何以自解?”方悟此罪非为社稷计,不过贪图富贵而已。贤曰:“臣彼时极知此举之非,亦有邀臣与其谋者,臣不从。以臣之愚见,景泰果不起,率文武群臣请出陛下复位,安用如此劳扰!虽欲升赏,以谁为功?老臣耆旧依然在职,岂有杀戮、降出之事致干天象?而群小之计无所施矣!招权纳赂何由而得?忠良之士亦无排挤之患,国家太平气象岂不由此而盛?易曰:‘开国承家,小人勿用。’言其必乱邦也。于此验之,为尤信。”上曰:“然。”
按:天顺初,以迎驾为功者大开贿赂之门,在朝文武之士靡然从风,奔走其门,惟恐或后。以财宝先投者先得美职,无复论才之贤否,风俗大坏,不可胜言。上亦颇知其非,但复位之初,俯而从之。明年,稍自振作,十从其四五。又数月,十从其二三。又明年,凡百自断,其贿赂之门徒开而已。初时有美要职事一缺,谋之者加蝇聚胜,争欲得之,自后缺虽多,而谋之者无一人,盖用人之柄在上,权贵不与焉。虽欲贿赂,何所投乎?向日奔竞之风,一变而为恬退习,可见士风之振否,顾上之人力行何如耳!
天下气候关于朝廷,验之果然。景泰时不孝于亲,不敬其兄,不睦其室,至而朝廷之上怨恨忧郁之气充满,是以六七年间水旱灾伤遍天下。天变于上,气乖于下,一年甚一年。自天顺初上复位之后,敬天尊祖,孝亲睦族,宫室之中,有恩以相爱,有礼以相接。岁时调和,年谷屡丰,海内之民无饥寒流离之苦。由是观之,朝廷之气和,天下亦和;朝廷之气乖,天下亦乖。中庸所谓“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圣贤之言,信不诬也。
耿九畴、轩輗皆廉介之士,操履素定,天下信之。天顺初,首用秋为都御史,轩为刑部尚书。但二人之才不异于众,特取其行之高于人。洎供职,未有建明。耿欲纠石亨之罪,反为所排,出为江西布政,寻转四川。上知其为人清正,但为亨辈所疾。一日,泛论人才,念及九畴非其罪,贤因曰:“此人操行诚不易得。”遂有召用意。贤窃虑彼时台宪本无罪,被石亨所排而黜之人皆惜朝政之失,幸而召用,以见朝延悟亨之非,系所不小。未几,因礼部缺人,召至京师。上怜其衰,命为南京刑部尚书,且曰:“遂其优闲可也。”初,轩輗在刑部数月,因疾作恳乞致仕还家,后每念輗之为人,亦不易得。贤曰:“二人素行,海内共知。”一日,南京总督粮储缺人理之,论及往日能理此事者莫如輗,遂为左都御史委任之。未几,九畴卒,上嗟悼良久,曰:“可惜此老,欲其优闲而遽亡邪!”寻以左都御史萧维祯为南京刑部尚书。
上因说校尉行事者变多枉人,且如行临川王与四尼姑通,及镇抚司指挥门达问之,实无此情。又闻行事者法司依其所行不敢辨,虽知其枉,付之叹息,惟门达能辨之。贤因言往时行事者挟仇害人,涉虚者治以重罪。上曰:“若如此,又虑其不肯用心访察。今后但令镇抚辨其枉者可也。”
天顺四年秋,天下大水,江南北尤甚,田尽淹没。时上意明察,凡事臣下莫敢发端。一日,因召问毕,从容言曰:“臣闻今年水灾甚大,数十年来未尝见此,百姓不能存活。”上曰:“为之奈何?”贤曰:“若非大施恩典,安得苏息!”上曰:“何如行则可?”贤曰:“宜下诏免征粮草。”上曰:“固可,但诏非一二条可行,莫若以旨意与户部,行于天下。”贤曰:“如此尤善。”于是,令被灾州县申报巡抚、巡按官,灾重者全免,稍重者免半,又轻者免三分。已而,天下奏水灾者无虚日,通政司奏对无日不有。上初以贤言或过,至是见其实。然人或以贤多言取愆,贤叹曰:“居此尚不敢言,更谁言邪?”
景泰闻,陈循、王文之子会试不中,二人以私情怒考官取人不公,皆具奏考之不精,欲杀考官,朝廷不从乃已。天顺四年,会试举子不中者俱怒考官,有鼓其说者,谓贤有弟让不中,亦怒考官。一举子遂奏考官校文颠倒,宜正其罪。上见其所言,疑而未定,召贤问曰:“此举子奏考官弊,何以处之?”贤对曰:“此乃私忿,考官实无此弊。如臣弟让亦不中,可见其公。”上意方回,乃命礼部会翰林院考此举子,验其学,多不能答题意,具奏其狂妄,遂枷于部前以示众,群议方息。不然,欲诉考官者尤众。贤谓此举子曰:“若尔所作文字有疵不中,是尔学力未至,非命也;若尔文字可取而不中,乃命也。不知安命,可为士乎!”初,亦有朝臣子弟不中者,皆助此举子,及见此事发,赧然而愧矣。
四年秋八月,虏酋孛来大举入寇,自大同、威远西拥众南行。边将高阳伯李文按兵不敢当其锋。已而,虏众直抵雁门关、代、朔、忻州一带,四散抢掠,炮火彻于京师。人民惊疑,弃家走避,拥入京城莫能止。上初谓此虏穷乏,不过在边抢牛羊而去。贤见人民惊走如此,乃言于上曰:“京师宜出军于紫荆、侄马二关驻扎,非欲与之对敌,一则安抚人民,一则使彼知惧,不致深入久停。”上方欲命总兵者议,会兵部奏,欲遣将统京师军赴大同杀贼。上曰:“缓不及事,徒劳人马。驻关之说可行。”于是,遣都督颜彪领兵赴紫荆关,冯宗领兵赴倒马关。然此虏既有所获,见我兵不动,去而复来,遂复敕二关之军赴雁门。人民恃此以不恐。上意初不欲,虽勉强而从,终不悦。后见此虏复来,始以为然。人亦谓贤多言,贤曰:“古之大臣知无不言,今虽不能如此,于此等利害,国家安危系焉,不言可乎?纵得罪疏远,不可顾也。”
四年秋,上召贤与王翱于武英殿,曰:“今兵部、工部缺侍郎,卿等择人用之。”贤谓:“副都御史白圭可为兵部侍郎,其湖广巡抚亦暂设耳。”上以为然。翱曰:“南京户部侍郎马谅服制将终,可转工部。”上亦以为然。谅至,适户部亦缺人,因上召言及谅,贤以为舍正缺而他转,班序反出其下,莫若就命以户部。上以为然。命下,舆论亦惬。翱亦曰:“如此处置,甚安。”谅自南京府尹升此职,钱谷之事久经心矣,贤非一时自定,盖亦素闻众论耳。
四年冬,闰十一月十六日早,见月食。钦天监失于推算,不行救护。上召贤曰:“月食人所共见,钦天监失于推算如此。”因言:“汤序以礼部侍郎掌监事,凡有灾异必隐蔽不言,或见天文有亦,必曲为解说,甚至书中所载不祥字语多自改削而进,惟遇天文喜事却详书以进。且朝廷正欲知灾异以见上天垂戒,庶知修省,而序乃隐蔽如此,岂臣下尽忠之道!”贤曰:“自古圣帝明王皆畏天变,实同圣意。序若如此,罪可诛也。”上曰:“今有此失,法不可容。”于是收下狱,降为太常少卿,仍掌监事。
四年十二月六日,上于奏天门朝罢,召贤曰:“吏部右侍郎不可久缺,况尚书王翱年老,早得一人习练其事。”命与翱访其人,得巡抚南直隶副都御史崔恭。明日早于文华殿具奏,上喜,以为得人,以山东布政刘孜代巡抚。因论人才高下,上曰:“若徐有贞,才学亦难得,当时有何大罪?只是石亨、张軏辈害之。宁免后世议论,可令原籍为民。”贤与翱曰:“圣恩所施最当。”即传旨下之户部。
天顺五年正月,大理卿李茂卒。上召贤曰:“大理寺是审录官法司,囚徒皆从此,平允至为紧要。今虽有寺丞二人,名分犹轻,恐不敢与法司持辨,须得职稍重者一人,卿可择之。”贤请与吏部尚书王翱议,上曰:“然。”于是议以旧卿李宾最宜,但忧制未终。明日,见于文华殿,上曰:“得其人矣乎?”贤与翱以宾对,遂用之。
五年二月,因锦衣卫指挥所行江西弋阳王败伦事涉虚,上召贤曰:“宗室中岂愿有此丑事?彼初既以为实,今却云无此事,以此观之,其余所行,枉人多矣。”贤曰:“诚如圣谕。”因言法司明知其枉,畏避此辈,不敢辨理。贤曰:“须旨意付法司,但有枉者与之辨理,不许畏势避嫌。”上曰:“然。”于是召法司戒饬之,人人皆悦。一日,上言及此事,贤曰:“清平之世,若刑狱枉人,实伤和气,惟陛下明见如此,斯民幸甚!”
天顺五年四月,上召贤谓曰:“今府库钱粮所入者少,所出者多,奈何?且军官俸一季关银十四万余两。”贤曰:“自古国家惟怕冗食,今一卫官有二千余员者。”上曰:“一年四季或以一二季支与布钱,如何?”贤曰:“须与户部议。”一日,上召贤,曰:“同吏、户、兵尚书议此事。”上曰:“尔户部奏来,朝廷复命会议。不然,不惟归怨朝廷,亦归怨尔类人矣。慎密之。”贤因言:“在京军官老弱残疾者,令兵部渐调出在外,却以军初其缺,以省冗费。”上曰:“此事特恐难行。”贤曰:“宜安静行之,如无事,然使其不觉可也。”上颔之。贤又言:“军官有增无减,且天地间万物有长必有消,如人只生不死,无处着矣。自古有军功者,虽以金书铁券,誓以永存,然其子孙不一,再而犯法,即除其国,或能立功,又与其爵,岂有累犯罪恶而不革其爵者?今若因循久远,天下官多军少,民供其俸,必致困穷,而邦本亏矣,不可不深虑也。”上曰:“此事诚可虑,当徐为之。”
自天顺四年水灾以来,天下米谷皆贵,人民艰难。至五年尤甚,贤深忧之。六月中,因陕西、凉州、庄浪一带虏寇侵犯,围困城堡,日久不退。及遣将官仇廉领兵自兰州过河与庄浪合兵,又被虏贼截路杀退,贼益猖獗,过河抢掠羊马财物,官军莫敢与敌。关中震恐,乞大军剿杀。于是,以兵部尚书马昂总督军务,怀宁伯孙镗为总兵官,京师出军一万五千,河南、山东调军二万。贤因此事与会昌侯孙继宗、吏部尚书王翱及马昂四人言于上曰:“今天下人民艰难,况又起兵,宜宽恤以苏民困。”上有难色,不得已而允之。太监牛玉亦闻下情如此,力赞行之。于是,开写十数条最苦于民者,悉皆停止。
内官吉祥居禁庭最久,为人惟喜私恩小惠,招权纳贿,擅作威福。尝往云南、福建杀贼,带去达官军能骑射取功,因而收于部下,加以恩泽,为腹心。天顺初,呼召此辈迎驾,俱升大职。此辈亦感吉祥之恩。后石亨事发,冒官者俱革去,此辈又为吉祥所庇不动。吉祥初以迎驾功,贪图富贵,以荣一家,弟侄俱各得大官。又卖官鬻狱,渎贷无厌。上初不得已,而从其所欲,后不能堪,稍疏抑之。吉祥辄怀异志,令其侄昭武伯钦纠集所恩之人,谋为不轨。会兵部尚书马昂、怀宁伯孙镗统官军往陕西杀贼,于五年七月二日早辞,钦等乘机欲杀马昂、孙镗等,就拥兵入内为变。幸而孙镗等先觉,二鼓时即报于内,禁门不开。钦兄弟与同恶者先诣锦衣卫指挥逯杲宅前,遇杲方出,斩其首,碎其尸。盖杲亦吉祥所恩之人,后朝廷委任行事,且言钦非理之事,所最恨者,先害之。然后分布于各禁门,待其开拥入。三鼓至门,钦兄弟四五人俱在东长安门。
予四鼓到朝房,闻抢马惊乱,以为出征之军。及入房,闻呼:“锦衣卫指挥焦寿、郭英等拿住。”予亦不知何如,俄,人呼予官名,曰:“寻李学士。”予方恐,即出房至门前,见披甲持刀者数人,一人砍予一刀,又打一刀背。曹钦适至,见予不忍杀,连呼尊长,执予手曰:“毋恐。”叱退持刀者,且告曰:“我父子兄弟尽忠迎驾复位,今被逯杲谮毁,反欲相害。”提杲头示予曰:“诚为此人激变,不得已也。”予曰:“此人生事害人,谁不怨恨。既除此害,即可请命。”钦曰:“就与我写本进入。”即令人防予,至吏部朝房尚书王翱处借纸笔写成,予拉翱同行,于门缝投进。钦见门不开,乃举火焚,且复欲害予,令持刀者同予寻尚书马昂,得翱等解之。及天明,上马呼众,驰往东安门,又令披甲持刃者一人驰马寻予,翱等复解之。忽有孙镗领官军袭而围之,予乃得脱。时恭顺侯吴瑾、左都御史寇深俱被杀死,予被伤。
在吏部,至晚大雨不止,闻官军围钦等于其宅,尽诛之。予虑其胁从者不宁,即投本进入,请急宣圣旨,胁从者罔治,以安反侧之心。然后诏之天下,布宽恤之恩。一切不急之务,悉皆停罢,与民休息。吉祥已正典刑,盖此乱臣贼子肆行反逆,天地鬼神所不容。当时若不早觉,各门既开,此贼拥入纵横,一时不能御之,其祸不可胜言。毕竟就戮,被其伤害多矣。幸而早扑灭之,此实宗社之福也。
自天顺元年石亨窃弄威权,恨御史杨瑄攻其家人侵占民田,谓贤与徐有贞主使,被其诬害,言官方欲劾其不法,亨先知之,即言御史听有贞主使,排陷大臣,遂将都御史耿九畴等置于狱,十三道掌道御史尽置于法,从此言路闭塞,近侍、风宪无一人敢言者。由是权奸得志,肆行无忌,相继反逆。贤因言于上曰:“自古治朝未有不开言路者,虑臣下不肯进言,有设敢谏之鼓、诽谤之木者,或导之使言,或设不言之刑以惧之。有直言者,或旌异之、褒奖之、赏劳之,升用以劝其言,然后臣下始肯进言。且进言者不过言君德之亏欠、刑政之阙失、天下生民之利害、文武百官之贪暴奸邪,皆是有益于国家之事,于己无益也。不但无益于己,又恐触上之怒而得罪焉。圣帝明王有见于此,故惓惓求言,惟恐不得闻其失也。惟奸邪之臣,恶其攻己,务欲塞之以肆其非为,莫最谁何,由是覆宗绝嗣而不悟也。”上曰:“此事吉祥、石亨、张軏、杨善实塞之,今宜速开,可于诏书内列之。”贤曰:“此宗社之福,苍生之幸也。”于是,言路方开。
都御史寇深被贼害之,上顾贤曰:“此职非轻,须得其人。”贤曰:“宜命六部共举。”既而举三人,以南京刑部尚书萧维祯居首。上命贤用一人,贤以居首者对。上曰:“此人曾在吉祥处通情,吉祥力荐之,非端士也。”复询六部,皆曰:“但以其曾居此职,遂谓老成,不知其所为如此,诚不可。”上复问,贤曰:“大理卿李宾年虽少,容止老成,久典刑名,可当此任。臣所见如此,须从众论。”上召王翱等询之,皆曰:“可。”遂升右都御史。
八月十六日,上敕吏部曰:“学士李贤为贼所伤,乃能力疾供事,忠勤可嘉,特加太子少保,如敕奉行。”贤即具本辞免。上曰:“官以酬劳,朝廷自有公论。卿宜承命,所辞不允。”明日,上召问曰:“先生何故恳辞?”贤曰:“臣实不敢受此加秩,乞容臣辞免。今再进本。”上曰:“先生劳心国事,非他人比,虽进本十次亦不允。”贤不得已,受之。客来必曰:“佥谓先生受此职,视前任者士望尤未满也。”予曰:“朝廷名器不可多用,徒多兼美秩,不思所干之事称否。若能尽职务,虽不兼官亦有光,不然,虽兼十官亦非美,祗取士林之讥诮也。且景泰闻,任其自择好官兼之,累至五官,太子太保一升十员,名爵之滥至于此,不三数年,革之一空,能免诛谪以礼去官者两三人耳。韩子所谓‘必有天殃者也。’士大夫宜以此为戒,不可贪一时之荣,而忘远虑也。”
五年十一月二十日早,上召贤至文华殿,因说吉祥事曰:“此辈放纵,前日见吉祥败,稍收敛,近来又放纵。朕每戒曰:‘汝等不可如此。且如吉祥,非无功劳,一旦犯法,不可留矣。且朕在南城时,汝辈如何过来?今日不可忘了。朕今在位五年矣,未尝一日忘在南城时。’此等言语,常时告戒,先生岂知?”贤曰:“古昔圣贤之君,正是如此。安乐不忘患难之时,又以此戒左右之人,最善。”
上言:“朕一日之间,五鼓初起拜天,虽或足疾不能起,亦跪拜之。拜毕,司礼监奏本,一一自看。朝庙行拜礼入庙皆然。出则视朝,退去,朝母后毕,复亲政务。既罢,进膳,饮食随分,未尝拣择去取。衣服亦随宜,虽着布衣,不以为非天子也。”贤曰:“如此节俭,益见盛德。若朝廷节俭,天下自然富庶。前代如汉文帝、唐太宗、宋仁宗皆能节俭,当时海内富庶。惟耳目玩好不必留意,自然节俭。”
上曰:“然。如钟鼓司承应无事,亦不观听,惟时节奉母后方用此辈承应一日。闲则观书,或观射。”贤曰:“前圣经书惟《书经》是帝王治天下大经大法,最宜熟看。”上曰:“《书经》、《四书》,朕皆读遍。”贤曰:“此时正好玩味。况圣质聪悟,一见便晓,最有益。”上曰:“《二典》、《三谟》真是嘉言。”贤曰:“诚如圣谕。帝王修身齐家、敬天勤民、用人为政之事,皆在其中,贵乎体而行之。”上曰:“然。朕在正统年间,留心读书,惟不好写字。”贤曰:“帝王之学不在写字,惟讲明经书义理最是紧要。”因说景泰全然不理政务,或用人升官,明日谢恩,不知所以,文武大臣未尝接言,上下之情何如得通。贤曰:“自古明君,未尝一日不与大臣相接,商榷治天下之道。所谓接贤士大夫之时多,亲宦官宫妾之时少也。”上曰:“如此,天下岂不治安!”
贤曰:“近闻外议,有二事不便。”上曰:“何事?”贤曰:“松潘羌民叛乱,已敕四川三司调兵剿杀。然三司官统兵颉颃,难以成功,须得朝廷命一将官统之,庶得成功。《易》曰:‘长子帅师,弟子舆尸’,不可不虑。”上曰:“此虑极是。”闻都督许贵可用,遂取而用之。又湖广总兵兼统贵州,凡百军务,贵州将官不得专擅,行必遣人往湖广计议,山路险远,往来迟滞,以致事多耽误,未便。上曰:“然,此等事情诚非稳便。即日召兵部易之,令各镇守地方。”
贤曰:“臣闻陛下夏不挥扇,冬不近炉,果然否?”上曰:“实然。暑虽极热,曾不挥扇,在宫内亦不令左右挥扇;冬虽极冷,曾不近火,亦不披暖耳。稍用之,双目即热。”贤曰:“陛下圣质,所禀坚厚如此,盖由体被中和之气。闻宋仁宗亦然。若臣等受气薄者,不用扇、不近炉,不能过也。”
上顾谓贤曰:“今六部尚书庶皆得人,但虑吏部王翱老矣。”时翱年七十八岁。贤曰:“臣闻禄命之说,翱寿最高,尚有十年。”上喜曰:“如此,无虑矣。如户部年富,不易得。”贤曰:“若继翱,吏部非此人不可。”上曰:“然,朕意亦如此。惟礼部石瑁稍弱。”贤曰:“此人居是位不满人望,早晚宜致仕。”上曰:“且留之,恐后来者未必过之。刑部陆瑜甚佳,都御史李宾亦可。如工部赵荣亦能办事。”贤曰:“此人可取。且如曹贼反时,文职皆畏缩逃避,况兵非己任,谁肯出前?惟荣自奋,披甲跃马呼于市,曰:‘好汉皆来从我!曹家是乱臣贼子,当共剿杀。我辈是忠臣义士,不可退避!’于是,从者数十百人。能于阵前鼓舞奖励士卒灭贼成功,如此存心行事,人莫能及。”上曰:“是亦忠臣。若吏部侍郎姚夔、崔恭亦佳。”贤曰:“二人才器,异日皆尚书之选。”上曰:“然。”
天顺六年三月,陕西管粮通政司参议尹旻奏:“贼退,河开,军马众多,人民供输困极。”予谓:“出兵在外,可暂不可久,暂则为壮,久则为老。且达贼在边,安能保其不来侵犯?若虑其复来,不可退兵,更无休息之时。今陕西人民疲困已极,若不趁河开之时暂退军马,宽其供给,人民愈加逃窜,粮草极缺,大军亦难驻扎。况今年不得耕种,明年益乏粮草。宁可暂去暂来,不可久留在彼,庶使民得乘间耕种,日后或再用兵,不致误事。此时莫若令彼处官军且耕且守,调去军马俱令回还,只留文武官各一员,提督彼处城堡军马,庶为允当。”上以为疑,意谓虏寇复来,又用调兵,乃命总兵、兵部尚书来阁下会议,卒从予言。
天顺六年夏四月一日,奏天门奏事毕,静鞭罢,上起身召礼部尚书石瑁等。疾出班趋走,欲上右阶,鸿胪寺呼止,方转回御道,跪承旨,与敕书选妃事。上下金台,即召贤曰:“石瑁动止粗疏,失措如此,如何为礼部尚书?不自求退,朝廷难于遣逐。”贤曰:“诚如圣谕,令其自退,庶全大臣之体。”上曰:“若户部侍郎张睿可以代之。”贤曰:“张睿老成人,此职亦宜。”贤即报瑁疏乞致仕,瑁速上陈。上见瑁疏,意却不忍,曰:“瑁为人笃实,其可因此小失而退。”命太监牛玉敕吏部尚书王翱与贤议,贤等言:“石瑁一淳诚人,但动作迟钝耳。既留之,张睿可不动也。”上复令玉传旨:“睿历任三年,又办事勤劳,升户部尚书,仍管粮储。”已而命下,士论重瑁之求退,美睿之当升。若非先报,瑁亦不知上意不悦,必不求退,上怒未可测。及上疏求退,而上意遂解。士林且以瑁能见几而作,无贪位慕禄之心,声价倍增于前日,盖亦不虞之誉也。
学者于圣贤之道,贵乎知而能行。今之士谁不读书?讲明之功或有之,身体力行百无一二。要之,讲明者亦粗通大义,未能真知其理,望其能行难矣!宋朝理学最优于前代者,盖自濂、洛、关、闽诸大儒倡起,于是天下士大夫皆知为务。观其于诸先正书问往来,论辩不已,若渠不留心,宁有此?今则借为出身之阶,一得仕后,置之度外,更不相关,但任其天资而行之,于圣贤立身行己法度茫不在意,视理学不知为何物也,可胜叹哉!
尝怪前元博雅之士,朝野甚多,以为时运如此。及观取士之法用赋,乃知所谓博雅者,上之使然也。今则革之,盖抑词音之习,专欲明经致用,意固善矣。窃谓作赋非博雅不能,而经义、策论拘于正意,虽不博雅可也。诚于二场中仍添一赋,不十数年,士不博雅者吾未之信也。
吴草庐得弟子如虞伯生而不能传其道,其究安在?非草庐不翻其传也。意伯生初游其门,已无求道之志,不过欲正其文词而已。不然,以伯生之贤,果能刮去词章之习,一力从事道学,岂不得哉!顾乃耽于词章,观其作诗不下万余首,宜不及于道学也。
本朝仕途中能以理学为务者,才见薛大理一人,盖其天资美质。某尝欲从游,以官鞅弗果。斯人疏于处世,直道自见黜,已就闲矣,未知造诣何如也。
吏部尚书郭出身早,不遑问学。然天资甚美,受气完厚,临事从容,喜怒不形于色。精于吏事,简切不泛。为户曹属,文庙已知其名。正统初,侍臣因蝗旱,言大臣不能尽职,久妨贤路。有旨回奏,众欲罢归田里,以谢天谴。独以为不可,云:“非是贪位,但主上幼冲,吾辈皆先帝简任,受付托,若皆罢去,谁与共理职?宜戴罪修省改过,以回天意。”众以其言,识者韪之。
初见今之士大夫闻丧且求讨挽诗,数用延缓,哀戚之情甚略。
当道者宜用人之长。今有人以谋荐者,见其人以势位临之,略而不接曰:“予既知之矣。”则■〈拖,言代扌〉■〈拖,言代扌〉之声音颜色,拒人于千里之外。予谓如此为国家计固疏矣,其自为计亦未为得也。何则?古之宰相惟不自用,而各尽人之所长,已而事就成功,宰相独收其名向也,所长之人不与焉。唐之房、杜是矣。今虑不及此,必谓天下之人无逾于己者,呜呼!何见之晚也!昔者周公之圣,天下之士岂复有过之及之者?观其吐哺、握发之心,盖周公未尝自以为能,必谓天下之士高于己者多矣。今无周公之圣,而谓天下之士无逾于己,可发一叹!
今之士大夫不求做好人,只求做好官,风俗如此,盖以当道者使然也。何则?有一人焉,平日位未显时,士林鄙之,一旦乞求得好官,人皆以为荣,向之鄙之者今则敬之爱之矣,欲人之不求做好官难矣!有一人焉,位未显时,士林重之,介然自守,耻于干人,好官未必得也。若所鄙之人一旦得好官,人反重之,而向之重者,今反轻之,欲人之求做好人难矣!今欲回此风俗,在当道者留意。若不由公论而得好官者不亦前日之所鄙,不得好官而为好人者不变前日之所重,庶乎其可也。
同年邹来学由户部郎中改通政司参议,不以此为美,谓:“此官何足荣?”予谓:“误矣!”且曰:“无才何敢当此?若才有余而位不足,公论以为亏,此是好消息。或才不足而得高位,公论以为非,此非好消息也。”遂悔谢。自后历显职而愈觉斯言有验也。惜乎今之士虑不及此,惟恐位之不高于才也。
士在学时坐诵书史,有志圣贤之道者甚众,且曰:“穷经将以致用。异日临政当如此设施,做事业当如此立身行己。”一旦出身而授之以职,惑乱于利害,随时上下,任其天资而行之,无复留心,于向日所穷之经不知为何物也。
户部尚书夏原吉有德量。冬,出使至馆。晨发,命馆人烘袜,误烧一只。馆人惧,不敢告。索袜甚急,左右请罪,笑曰:“何不早白?”欲以余廪易之,弗及,并存者弃之而行。馆人感泣曰:“他则无故加捶,若此,平生才一遇也。”在部时,吏捧精微文书押之,因风为墨所污,吏惊惧,即肉袒以候,公曰:“汝何与焉?”叱起,乃自袖其所污。吏犹惧莫测。明日,朝毕,至便殿请罪曰:“臣昨日不谨,因风起,笔污精微文书。”怀中出之。上命易之。既罢朝,吏犹莫测,寻出其所易,吏大感,免冠谢。
大抵正统数年,天下休息,皆张太后之力,人谓女中尧、舜,信然。且政在台阁,委用三杨,非太后不能。正统初,有诏:“凡事白于太后然后行。”太后命付阁下议决,太监王振虽欲专而不敢也。每数日,太后必遣中官入阁,问连日曾有何事来商榷。即以贴开某日中官某以几事来议,如此施行。太后乃以所白验之,或王振自断不付阁下议者,必召振责之。由是,终太后之世,振不敢专政。初,宣庙崩,太后即命将宫中一切玩好之物、不急之务悉皆罢去,革中官不差。然蝗虫水旱讫无虚岁,或者天命民多难而不欲其安乐也。
宣德初,许臣僚宴乐,以奢相尚,歌妓满前,纪纲为之不振。朝廷以通政使顾佐为都御史,罢刘观,遂黜贪淫。御史弹劾不廉者,禁用歌妓,纠正百僚,朝纲大振。天下想闻其丰采,藩臬郡邑莫不起敬。当时惟佐正色立朝,元勋贵戚俱惮之。陕西布政周景贪污无度,佐切齿欲除之,累置之法,为上累释之,不能伸其激浊之意。后又沮之者数次。正统初,以风疾乞归,赐敕褒嘉,优礼而去。其实用事者忌而阴排之也。后疾愈亦不复起,居家十余年而终。继居其位者莫及也。
都御史陈智,性褊急躁,暴挞左右之人无虚日。洗面时用七人:二人揽衣、二人揭衣领、一人捧盘、一人捧漱水碗、一人执牙梳,稍不如意,便打一掌。至洗毕,必有三四人被其掌者。一日堂上静坐,因岸帽取簪剔指甲,失坠于地,怒其簪,不得已而起至自拾簪,触地砖数次,若惩其簪者。方静坐,若左右行过,履有声者即挞之。或谏以暴怒为诫,曰:“诺。”乃作木方,刻“戒暴怒”三字,挂之目前以示警。已而,怒其人欲挞之,辄忘其戒,取木方以击之。怒性既消,观其所戒,悔之弗及也。
礼部尚书胡濙量亦宽,若有触其怒者,则不可免也。
石首杨先生在狱中十数年,家人供食,岁久,数绝粮不能继。又上命叵测,日与死为邻,愈励志读书不辍。同难者止之曰:“势已如此,读书何用?”答曰:“朝闻道,夕死可矣。”《五经》、诸子读书数回,已而得释。晚年遭遇为阁老大儒,朝廷大制作多出其手,实有赖于狱中之功。盖天将降大任于是人,必先苦其心志,至玉成之如此。为人谦恭小心,接吏卒亦不敢慢。初,入乡试为首选,胡俨典文衡,批其所刻文曰:“初学小子,当退避三舍,老夫亦让一头地。”又曰:“他日立玉阶方寸地,必能为董子之正言,而不效孙弘之阿曲。”人以胡俨为知人。后胡俨历官祭酒,先生已在禁垣。既而,俨以病免。仁、宣以来,先生位望益高,终身执门生礼,俨亦自任而不辞,士论两高之。俨为祭酒,以师道自重,文庙亦宠之,公卿莫不加敬,士由太学出至显位者执弟子礼益恭,俨遂名重天下。先后居是职者,皆莫能及。
高庙看书议论英发,且排《朱文公集注》。每儒臣进讲《论语》等书,必有辩说。呼朱熹曰:“宋家迂阔老儒。”因讲“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辩曰:“夷狄,禽兽也,无仁义礼智之道。孔子之意,盖谓中国之无君长,人亦知礼义,胜似夷犹之有君长者。宋儒乃谓中国之人不如夷狄,岂不谬哉!”又讲“攻乎异端,斯害也已。”辩曰:“攻是攻城之攻,已,止也,孔子之意,盖谓攻去异端,则邪说之害止,而正道可行也。宋儒乃以攻为专治,而欲精之,为害也甚,其不谬哉!”又讲“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辩曰:“自古圣君莫如尧、舜,天下向化莫如唐、虞之世,尚有皋陶为士师,明五刑。若当时无讼,何用设此官?且天下之广,居民相参,安得无讼?孔子之意,盖谓听人之讼,我无异于人,但能得人是非曲直之情,不至枉道,既断之后,便无冤者。宋儒乃谓正其本、清其源,则无讼也,岂不谬哉!”如此辩者甚多。汉、唐以来,人君能事诗书如此留意者亦不多见。由其天资高迈,所以不袭故常,能将许多见识来说。
文庙初甚宠爱解缙之才,置之翰林。缙豪杰敢直言,文庙欲征交趾,缙谓:“自古羁麻之国,通正朔、时宾贡而已。若得其地,不可以为郡县。”不听,卒平之为郡邑。仁庙居东宫时,文庙甚不喜,而宠汉府,汉府遂恃宠而有觊觎之心。缙谓:“不宜过宠,致有异志。”文庙遂怒,谓离间骨肉。缙由此二谏得罪。于宣庙初,汉府果事发,交趾叛,悉如缙言。
正统间,考功李茂弘先生尝言可忧者,谓君臣之情不通,经筵进讲文具而已,不过粉饰太平气象,未必无意外之祸。官满,年六十五,即抗章致仕而去。今果验。盖智者尝见于未然,茂弘有焉。为人恬淡少许可,与人不苟合,疾恶之心胜,故未至卿佐。区区尤加敬焉,为序以赠其去,至今不忘也。
福建参政宋彰,交阯人,与中官多亲旧,侵渔所得以万计,馈送王振,遂升左布政。抵任计营所费,验户敛之,贫乏不堪者甚为所逼。于是,邓茂七聚众为盗,因势而起,遂不可遏。不两月间,天下震动,闻风而作,若火燎原不可扑灭,人心易摇如此。
自王振专权,上干天象,灾异叠见。振略不惊畏,凶狠愈甚,且讳言灾异。初,浙江绍兴山移于平田,民告于官,不敢闻。又地动,白毛遍生,奏之如常。又陕西二处山崩,压折人家数十户,一处山移有声,叫三日,移数里,不敢详奏。又黄河改往东流于海,淹没人家千余户。又振宅新起于内府,讫方未逾时,一火而尽。又南京殿宇一火而尽,是夜大雨,明日殿基上生荆棘二尺高,始下诏敕。盗不可遏,蝗不可灭,天意不可回矣!胡寇乘机大举犯边,声息甚急,日报数十次。
按:宣庙以前,天子无日不御文华晋接群臣,商榷政务,幽隐必达,天下号称太平。正统初,英庙幼冲,深居大内,不议朝政,王振肆志擅权,天变于上而不知,地震于下而不惧,水火为灾而略不警,飞蝗蔽天而且讳言,胡寇乘机,遂基土木之变。权奸误国,罪安逭哉!
己巳秋七月,振不与大臣议,挟天子率师亲征。明日朝罢,使上宣谕出师,又明日即行。大臣仓卒不及言,各退以待。予与验封郎中赵敏谓:“虏势猖獗,驾不可出。”白于冢宰,乃约大臣上章留之,不从。明日驾出,总兵官以下亦弗预知,军士俱无备,文武大臣皆匆匆失措而随之。天时、人事极不顺。至龙虎台扎营,方一鼓,即虚惊,众以为不祥。明日,过居庸关,又明日,过怀来,又二日,至宣府。连日非风则雨,人情汹汹,声息愈急。随驾文武连上章留之,振益怒,俱令略阵。明日,当过鸡鸣山,众皆惧,无不叹息怨恨者。予不胜其怒,与三五御史约,谓:“今天子蒙尘,六军丧气,无不切齿于振。若用一武士之力,捽而碎其首于驾前,数其奸雄误国之罪,即遣将领兵诣大同,而驾可回也。”欲谋于英国公,不得间,竟行,人人自危。未十日,兵士已乏粮矣。方秋,禾稼遍野,所过一空。将至大同,僵尸满野,寇亦开避待我深入。至大同,又欲北行,因镇大同中官郭敬密言其势决不可行,振始有回意。明日班师,大风,至晚雷雨,满营人畜惊惧益甚。又连日雷雨满营,过宣府,寇追至。明日于土木驻营。宣府报至,遣成国公率五万兵迎之。勇而无谋,冒入鹞儿岭,胡寇于山两翼邀阻夹攻,杀之殆尽,遂乘胜至土木。明日巳时,合围大营,不敢行。八月十五日也,将午,人马一二日不饮水,渴极,掘井至二丈,深无泉。寇见不行,退围。速传令台营南行就水,行未三四里,寇复围,四面击之,竟无一人与斗,俱解甲去衣以待死,或奔营中,积叠如山。幸而胡人贪得利,不专于杀,二十余万人中伤居半,死者三之一,骡马亦二十余万,衣甲兵器尽为胡人所得,满载而还。自古胡人得中国之利,未有盛于此举者,胡人亦自谓出于望外,况乘舆为其所获,其偶然哉!
英国公张辅为文庙功臣,平交阯回,进爵为公,位群臣上。宣庙时,汉府密遣人与谋,公即缚其人,白于宣庙,得此早觉,而易扑灭。宣庙得此愈重之。洎顾佐拜都御史,谓宜保全功臣,去辅兵权,而宠赉无虚日。正统时亦不衰,安享福禄荣名二十余年,天下倚以为重,四夷莫不知名。自余勋戚、文武贵臣,莫敢与并而抗礼者。洎王振专权,视勋戚大臣如属吏,独加礼于辅而不敢慢,仍戒子侄致敬于辅之昆弟。辅既衰老,亦屈节于振以避祸,竟与土木之难,以衣衾葬焉。辅为人寡言笑,膂力过人,重章缝之士,为本朝武臣之寇。
老泉论汉高祖命平、勃斩哙一事,谓帝不以女子斩天下功臣,但欲除吕氏之党,亦未必然。戚夫人宠冠后宫,又生子如意,岂寻常比邪?虽以吕氏结发之妻,亦由此见疏,以太子正名东宫,尚欲易之,夫帝之宠爱戚氏,如意如虎之乳子,犯之者立见齑粉。今乃闻哙党于吕氏,欲俟其宴驾尽诛戚氏、如意之属,宜乎发怒而立欲斩哙。当时若闻吕氏、太子有此谋,恐亦不能保也,况樊哙乎?帝崩,戚氏母子竟遭吕氏之毒,吾知高帝之目不能瞑于地下矣。
正统十四年春,北虏遣使二千余人进马,报作三千人。权臣怒其诈,减去马价,虏使回报,遂失和好。秋七月,虏将也先等大举入寇,其锋不可犯,大同失利,边将有弃城走者。权臣挟天子亲出师,百官上章恳留不从,迫促而行。至大同,见虏势猖獗,始惧,旋师至土木。会兵将无斗志,人马饥困,虏众来袭,前锋莫当。追而围之,我师大溃,遂获乘舆,羁于虏庭,八月十五日也。
天下闻之,惊惧不宁。赖今上皇帝以大弟即位,尊兄为太上皇,人心始安。然上皇在虏,音问不通者一载余,有自虏营脱回者,方知无恙。虏亦遣使来通,俱谲诈不可信为真,未可以使往报。左都御史杨善慨然欲往,上从之。人皆危惧,善曰:“上皇在虏庭,食君之禄者于心安乎?此为臣者效命之秋也。”遂行。
至其境,虏将也先密遣人黠慧者由是来迎,且探其意,相见云:“我亦中国人,被虏于此。”因问:“向日土木之围,南朝兵何故脱衣甲而走?”答曰:“太平日久,将卒相安,况此行只是扈从随驾,初无号令对敌。因四方无虞,只修营寺宇而已,何曾操习?被尔虏兵陡然冲突,如何不走?虽然,汝虏幸而得胜,未见为福。今皇帝即位,聪明英武,纳谏如流,有一人献策云:‘虏人敢入中国者,只凭好马,扒山过岭,直而来。若令一带守边者俱做铁顶橛子,上留一空安尖头锥子,但系人马过的山岭,遍下锥橛,来者无不中伤。’即从其计。又一人献策云:‘如今大铜铳止用一个石炮,所以打的人少。若装鸡子大石头,一斗打去,迸开数丈阔,着人马即死,打中最多也。’从其计。又一人献策云:‘广西、四川等处射虎弩弓毒药最快,若箭头搽此毒药,一着皮肉,人马即死。’亦从其计。已取的药来,天下选了三十万有力能射者演习,曾将有罪人试验,箭去着皮就死。又一人献策云:‘如今放火枪者,虽有三四层,他见放了又装药,便放马来冲躧。若做这样两头铳,装铁弹子数个,擦上毒药,排放四层,候马来齐发,俱打穿肚。’曾试验,三百步之外者皆然。献计者皆赏官、加赏,天下有智谋者闻知,莫不皆来,操练的军马又精锐,可惜无用了。”虏人曰:“如何无用?”答曰:“若两家讲和了,何用?”虏人闻此言,替去报知。
次日至营,见也先,问曰:“你是何官?”答曰:“都御史。”曰“两家和好许多年,今番如何拘留我使臣,减了我马价?与我缎疋,一疋剪为两疋,将我使臣闭在馆中不放出,这等计较关防如何?”答曰:“此先汝父差使臣,则我太宗、宣宗皇帝前进马不过三十余人,所讨物件十与二三也,无计较,一向和好。如今差来使臣多至三千余人,一见皇帝,每人便赏织金衣服一套,十数岁孩儿也一般赏赐。殿上筵宴为何?只是要官人面上好看。临回时又加赏宴,差人送去,何曾拘留?或是带来的小厮到中国为奸为盗,惧怕使臣知道,从小路逃去,或遇虎狼,或投别处,中国留他何用?若减了马价一节,亦有缘故。先次官人寄书一封,着使臣王喜送与中国某人,会喜不在,误着吴良收了,进与朝廷,后某人怕朝廷疑怪,乃结权臣,因说曰:‘这番进马不系正经头目,如何一般赏他?’以此减了马价、缎疋。及某人送使臣去,反说是吴良诡计减了,意欲官人杀害吴良,不想果中其计。”也先答曰:“者,者。”胡语云“者”,“然”辞也。又说买锅一节:“此铁锅出在广东,到京师万余里,一锅卖绢二匹。使臣去买,止与一匹,以此争斗。而卖锅者闭门不卖,皇帝如何得知?譬如南朝人问使臣买马,价少便不肯卖,岂是官人分付他来?”也先笑曰:“者。”又说:“剪开缎匹是回回人所为,他将一匹剪做两匹,送与官人充做课程,若不信去搜他行李,好的都在。”也先曰:“者,都御史说的皆实。如今事,已往都是小人说坏。”因见说的意思和了,又曰:“官人为北方大将帅,掌领军马,却听小人言语,忘了大明皇帝厚恩,便来杀掳人民。上天好生,官人好杀,将无罪人掳去,有想父母妻子脱逃者,拿住便剜心摘胆,高声叫苦,上天岂不闻知?”答曰:“我不曾着他杀,是下头人自杀。”又说:“今日两家和好如初,可早出号令,收回军马,免得上天发怒降灾。”也先笑曰:“者,者。”问:“皇帝回去还做否?”答曰:“天位已定,难再更换。”也先曰:“尧、舜当初如何来?”答曰:“尧让位于舜,今日兄让位于弟,正与尧、舜一般。”有知院伯颜帖儿说:“将这使臣留下,再差人去问来。还着这皇帝做,然后放去。不然,不要放去。”也先曰:“当初问他要大臣来迎,既差来,又去问,是我失信也。着他迎皇帝去罢。”有平章昂克说:“汝来取皇帝,将何物来?”答曰:“若将物来,后人说官人爱钱了。若空手迎去。见得官人有仁义,能顺天道,自古无这等好男子。我监修史书,备细写上,使万代人称赞。”也先笑曰:“者,者,都御史写的好者。”
次日,方见太上皇帝。明日,也先设筵宴与上皇送行,也先自弹琵琶,妻妾奉酒。也先曰:“都御史坐。”上皇曰:“太师着坐便坐。”对曰:“虽居草野,不敢失君臣礼。”也先顾羡曰:“好礼数。”宴毕,也先送上皇去。明日,又设筵宴与使臣送行,至午而罢。又明日,伯颜与上皇送行。又明日,与使臣送行。次日,驾启行,也先率众头目罗拜而别。伯颜帖木儿领大军护送至野狐岭,痛哭回去,仍命大头目率五百骑送至京师。行未数里,忽有五十余骑追来,上皇失色大惊。及至,乃至是平章昂克,因猎射获一獐来献,受而去。驾入关,送的头目紧随上皇不离左右,至东华门,住乘舆,揭帘,视见候入大内,然后就馆。
此事虽是也先辈累受朝廷恩惠,一念之善不可遏,向非使臣负忠义之气,发于言词,应对不穷,有以辣动观听,因折凶恶而开其向善之心,则彼未必不犹豫迟留,以索利于再四,安得一旦慨然首肯无疑,以回乘舆于不可出之境。前前若晋,若宋,数帝陷入者迎之不得,祗见其辱耳。嗟夫!使臣若此,千载一人而已!
古今人所见亦有略同者。予尝疑天以为有极,不知极外又是如何?以为无极,凡物岂有无尽之理?曾质疑于薛瑄先生,以为不必疑也,但曰:“圣贤云其大无外,其小无内。”又予谓彼以理之无形者言,此以气之有形者言,薛仍以为泌疑。及见《朱子语略》,云其六七岁已忧此事,至今未见如何,可见其疑终不释也。且天一日运转一遭,岂有无边际俱转之理?必有限也。既曰有限,不知限外又是何物?虽再有千万亿个天,也无了期,诚不可知而可疑也。予尝又疑穆姜言:“随之四德。”时孔子未生,而孔子又言为:“干之四德。”可疑。又尝见汉儒上疏,每引《易》语曰:“正其本,万事理,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易经》中无此语,可疑。又尝见左氏言:“绛县老人历甲子有‘亥’字之义。”不能解。及看刘元城《语录》,乃见前辈亦尝致疑留意,于此“四德”,知非孔子语;于“正其本”数句,知为古太傅之言;于“亥”字之义,推之甚明白。由此观之,学者读书不可草草。
李时勉在翰林,直言进谏,仁庙怒,命力士打数瓜,不死。洎宣庙即位,察其忠,复召翰林,拜学士,后不闻直言矣。
按:仁庙自临御以来,孜孜以求言纳谏为务,以讳言拒谏为戒,而将终乃有此举,何耶?昔者帝谕士奇曰:“朕有过不难于改,虽一时不能容,然终知悔。”时勉之得罪,使帝非弥留不远,其翻然而改必矣。抑愚犹致恨于当时诸臣,何嫌何疑而不为时勉一申救也?如西杨,号得君,称能言,而当此亦默默,虚受图书之赐,于是益怀惭矣。有君无臣,不能不动千载志士之一慨云。
正统时为国子祭酒,仿胡季安定教条,随其器而造就之,诸生勃然兴起,人才遂盛于一时。待诸生恩义兼尽,有病者委医调治,死者助其棺衾,为文以祭之。后王振怒其持儒礼,构以罪,枷于监门,诸生不忍,愿代者众。获免未几,乞归,士林高之,亦可谓明哲保身矣。
锦衣指挥马顺,正统初欲作威,被御史讼之。洎王振擅权,顺乃媚附之,以为爪牙。翰林侍讲刘球进言:“权不可下移。”振怒,欲置之法,顺阿之。适有翰林官董磷亦进言,愿为太常卿以事神。顺即阿振意苦拷,令招球画此谋,当朝捽去,支解其体。由是,人益惮顺,自府部台宪而下,莫敢谁何,听其指挥。奔兑之徒请托者满门,贿赂苞苴,殆无虚日。振益宠爱之。洎振土木之败,众情切齿,劾其擅权误国状,顺犹回护,当阙扬言。众怒不可忍,直前捽之,乱殴至死,人情始舒。顺体肥,暴其尸于长安门外,恨者犹殴之不释。众欲没其产,为中官沮之。可为附权者之戒。
刑部尚书魏源,为人倜傥,豪迈不群。尝为河南布政,临事直前当之,民感其惠。凡出巡者亦让之。在刑部不刻,其时僚属有所见或不合,即盛怒若不可解,既过,或别事相合,即嬉笑与语,若未尝怒者。僚属以此敬之。但为御史时,被同出巡者搜得私物,收系于京。后数十年,其人以别罪谪配,人以罪解部,犹报怨,决而辱之,清议以此少之。然亦名材大夫之流也。
植物亦有知觉,试观有蔓者必附物而缠绕之,物有远近,则舍远而就近物,或远者必斜长而附之,若有见焉。然则人岂有无知觉邪?人物各有所能,而不能相通。但人为最灵,其所能者非物之能比,然物之所能者,人亦不能为。如蜘蛛吐丝结网,人岂能为?其为网也,布置不紊,今日拂去,明日又成,其速如此。且以两树并列,枝干参差,亦能高牵于两树梢端,结网于中间,甚可怪也。以此推之,物皆有能,山川之生俱有理。予尝遍历蜀川,登高而望,万山杂乱,诚不可辨。若没川而行,亦如树之枝干然,各有条理,以此溪涧之水未尝有壅阻而不流者。且岷江自岷而出,以至于海,数千里之远,若非山川自有条理,岂能通达?大禹疏凿,不过因其自然之势,而去其两旁石之阻者。予尝经三峡,见两山壁立万仞,而中则通焉,此造化之妙有非人力所能也。且众水之流俱来附合,初无障蔽而不附者,此见得有理存焉。
读书有三到:“眼到,口到,心到。”大抵以“心到”为要。心苟到矣,眼、口未有不到者。若眼、口到而心不到,所谓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者也。予每尝读书,心忽思念他事,虽眼看书,口是念书,只茫然过去,却收心复看,如未尝见者。孟子谓:“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即此可验。
过则相规,善则相勉,惟朋友能然。今之交友尽此道者绝少,士习所以卑陋也。且人之不幸,莫大乎不闻过,若如子路闻过而喜,人犹肯告,若恶闻者,如讳病忌医,谁肯告?而况在高位者乎!
都御史洪恩,福建人,原中会元,为文选主事。辞藻新奇,迁考功郎中,士林重之。寻升山东左布政,历转都台,未曾至,京中官不识其人。洎往浙江考察官员,被黜者诉之,且加谤毁,朝廷不及察而罢之,令致仕。二三大臣虽知其故,莫能扶持,朝士皆后进,不知其为人。既去,方惜之。真儒邪君子,动履似迂而处世若泛然者,以此见笑于谲智云。
刑部尚书王质,始由教官荐授御史,历升参政、布政、侍郎,俱才一考,或未及者。在蜀以廉称,出巡惟蔬食而已,蜀人呼为“王青菜”。在山东有惠及民,召拜地官,舆论欢然。及迁刑部,僚属不乐,言行或少变于前,未几,以失囚左迁。其学甚博,为文或滞,论者谓如蜂采花。不能酿成蜜也。
吏部尚书魏骥,浙人,初为松江教官,汲汲成就人材。诸生在学居者,候一更尽,必携茶往视之,见书声者,供茶一瓯而反。至三更将尽,必携粥以随,尚有诵书者,供粥一碗,且嘉其勤。如此者亦不颇数,间旬一行,士子咸。后出其门者显宦甚盛。为考功员外郎,有声,迁太常少卿,拜吏部侍郎,寻至太宰。笃尚斯文,惟好吟咏,臞然若不胜衣。中官王振亦重之,呼为“先生。”贽见,惟帕一方,振亦不较。以引年致仕,士林嘉之。
陈鉴为人忠厚端谨,为都御史镇陕西,民赖以安者十余年。见其美髭髯,呼为“胡子爷爷”。每还朝,必遮道送之,不能舍。及赴镇,必欢忻鼓舞,迎之数程。或久旱必得雨,饥必赈济,民益戴之。但其心仁恕,流为私恩,同列少之,亦不与较。居台端而激扬之志缓,不失为长者。而以疾致仕,识者羡之。
学者先要去一“矜”字,能去者百无二三。大抵天质美者自然谦下,不自夸大,不然鲜有不矜者。静观接谈者必言己所行事如何,往往言其所行之美事,而过恶之事则不肯言,与古之君子善则称人,过则称己者异矣。
物我无间之心学者,诚不能存。亦尝体验自己,每有家人买物之多者则喜,或有亏者则怒,是知有己而不知有人也。虽欲勉强平心,云不要亏人,未尝嫌其多也。此等克己功夫诚欠,若更不勇力行之,望入圣贤之域难矣。尝于静时体难自己,所思偏要思在富贵、利达上去,情意乐然。有时觉得所思是人,欲转思向道德上去,终是勉强,以此觉得遏人欲存天理之功甚难。且所思不正,便能知之。即奋然欲止之,只在心上驱遣不去,急引正道思之,亦不能夺,以此觉得素无存养之功,大抵中人以下之资皆如是也。
古之豪杰之士所见,未尝不同。诸葛武侯曰:“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至于成败利钝,非臣之明所能逆睹也。”范文正公曰:“为之自我者当如是,其成与否有不在我者,虽圣贤不能必。”韩魏公曰:“人臣当尽力事君,死生以之。至于成败,天也,岂可预忧其不济,遂辍不为哉!”李忠定公曰:“吾知事君之道,不可则全进退之节,祸患非所恤也。”由是观之,则四公之心合而为一者也。奈何今之事君者惟顾利害,事有当为者稍涉于害,即止而不为,自以为得计;或有不宜为者,有利存焉,则勇于必为,由无四公之见故也。嗟夫!若四公者,真所为豪杰之士,虽无文王,犹兴者也。
霸州守张需,长于治民。先佐郑州,有声。渠有淤者,废水田数十年,守相继者莫能疏。需甫至,守言及此,惮于动众。需往相之,曰:“若得人若干,三日可毕。”守怪以为妄。需乃聚人得其数,各带器物,分量九,争效其力,三日遂毕。守往视之,大惊,以为有神助。洎守霸,见其民游食者多,每里置一簿,列其户,每户各报男女大小数口,派其合种粟、麦、桑、枣,纺绩之具、鸡豚之数,遍晓示之。暇则下乡,至其户簿验之,缺者罚之。于是民皆勤力,无游惰者,不二年,俱有恒产,生理日滋。盖以生道使人,其易如此。后以观礼至京,遂受旌异之典。寻畿内蝗作,捕之有法,吏部侍郎魏公巡至其郡,异之,下其法于诸郡,人皆便之。有牧马者扰其民,需笞之,领牧者谮于宦官王振,捕之下狱,捶■〈⺮楚〉几至于死,竟谪戍边城,人咸惜之而莫能救也。
兵部尚书邝野,初任陕西臬司副使,有声。其父家教至严,尝以俸易一红褐寄之,父大怒曰:“此子不才如此!汝掌一方刑名,不能洗冤泽物以安其民,乃索此不义之物污我!”即封还,以书责之。野欲见其父不可得,以父为教职居闲,因秋闱聘典文衡者,谋于僚友,往请其父。父大怒,曰:“此子无知,汝居宪司,吾为考官,何以防范?且将遗诮于人。”又以书骂之。野一念之孝为此举,不恤其他,迎书跪诵,泣受其教而已。后为府尹,益励其操,声价愈高。召为兵部侍郎,端谨小心,行事缜密。没于土木,士林惜之,清议无所贬云。
刘子钦,江西人,为举子业最工。由省元至会元,将殿试,解缙在翰林会间称之曰:“状元属子矣。”子钦自负,略不逊避。缙少之,密以题意示曾。明日廷对,棨策最详,殆及万言,遂为状元。列十人之后,方及子钦,压其负也。后子钦终于教职,名位淹不显云。
曹端为教职,留心穷理之学。在霍痒造就士子,务躬行实践。弟子出门者,亦循循雅饬,遵其教不忍违。后调蒲庠,霍庠士子争之不释,竟终于霍。一郡人罢市巷哭,童子亦悲泣。座下足着两砖处皆穿,静专之功多。方岳重职不敢以属礼待,至其郡必敬谒之。凡考校诸庠生,必请端主其去取,事毕而还。父好善信佛,洎闻端言圣贤之道,即从之,于是作《夜行烛》一书,与父诵之。所著《四书详说》、《太极图解》、诗文数十卷,传于世。
襄城伯李隆,丰资凝重,器宇宏远。守南京数十年,镇之以静。最识大体,富贵尊严拟于王者。雅重斯文,接儒者之礼万恭,以此上下官僚无不敬畏。若祭酒陈敬宗先生造宅,务款留之,无醉无休,士林嘉之,仰慕丰采。三杨学士极爱重之。正统中,以得人心见疑,召来京师,始近声妓为自安计,数年终于第。自后代者数易其人,终莫能继。
都御史轩輗,天性廉介。初为进士,往淮上催粮,时冬寒,舟行忽落水,即救出,衣尽湿,得一绵被裹之不能出。有司急为制衣一袭,却之,只待旧衣干。后为御史,独振冰蘖之声,用当道者荐,为浙江按察使。前使林实在任,富贵拟于王者,服食器用极其精巧。洎輗在任,一切供给皆罢之,俸资之外,一毫不取。自着青布一袍,无间于四时,破则补之。蔬食不厌,午则烧饼一枚而已。与僚属约,三日各以廪米特置买肉一斤,口数多者亦如此,皆不能堪。有减回故乡者,或故旧经游会晤者,留供一饭,至厚者杀一鸡,僚属见之惊异,此举不易得也。自余盘肉一味而已。忽闻丧,明日就行,虽僚属尚有未知者。及夺情复任,颇以廉自负,又嗜酒,或公筵,或僚友相燕乐,必至醉,弄酒詈人,士林以此少之。及居台宪,总理南京粮储,清操愈坚,张都宪设席会诸僚,独不赴,既以桌食馈之,亦不纳,人皆以为僻。盖古者狷介之流,虽或过中,有激贪风。嗟夫,今之仕途中,若此真鸟中之孤凤也。
运使韩伟,温州人,魁梧端重,为御史有声。获妖盗有功,酬以男妇数口。出巡河南,镇静有体,一方倾赖,阖省上下咸谓前出巡者十数辈,或过于刻,或猛而严,或贪而懦,或矜而眩,或佻而轻,或奸而谲,或愚而暗,未有如伟者。自后继者十数辈,亦莫能及。后迁运使于河东,清操甚者,多所建明。创立学官,得师儒,择共属户子弟之秀者教之,继登科第,人材遂兴。天性至孝,以母垂白在堂,属乞致仕,兼以软疾,两足不能行,朝廷亦不释,终于任所。士林惜其位不满德。
予往蜀中考官,恒以此心对天地鬼神,平心应物,鉴自此而物形莫遁,妍丑自分。亦必询访于前,方能如此,自谓黜退者庶几不枉。或其过恶未甚,但量轻重,决责惩戒,俾之改过自新。中间或有黜未尽者,自分宁失于宽,况世无全才,有取其所长而弃其所短者。奈何小人犹有不足者,妄加是非,大抵去人之爵,不能无怨,故也。以此观之,当权无谤者甚难,虽曰所行无愧于心,而情不能无愠也。第以于彼秋毫无犯,不但蜀中士民知之,其山川鬼神莫不鉴临。向使稍涉于私,何以自改?及观冥行妄作之人饱载而还者,反无是非之恼,又不知其何如也?
定西侯蒋贵,起自行伍,一卒之微,以功历升至此。其为将也,能与士卒同甘苦。凡出境捣贼巢穴,衣粮器械不役一人,亲带而行,与兵士无异。及临战阵,必当先直冲,敌皆披靡,子弟及士卒如蚁追随,以死向敌,用是往往取胜。其胜也,未尝不亲手杀数十人。所恨者不识字耳,以此短于谋略,必得军师而后成功,然天性朴实,能忘己之势,听人指挥,略不较也,不止于为勇将而已。威镇边夷,西羌、北虏莫不畏仰,而麓川之绩亦伟,参之名将,抑其次也!
户部主事王良,机谋过人,有御众之才。文庙知名,委督口外粮饷,以威声大振,凡军卫有司无不畏服。一出境,边卫自指挥以下数百里来迎,为前驱负弩,边将亦敬惮之。英国公莫有抗礼者,出师在边,亦屈势相接。后虽有尚书、侍郎继理其事者,名位徒高,人不如此畏服也。后与主事刘良遘怨相讼,卒白其枉。惜乎,位止于斯,以老疾致仕。盖奇特之豪士云。
昌平侯杨洪,起行伍,生长在边,有机变,用诡道累立边功,历升将帅。能用奇兵,如遇胡虏兵,必捣其虚,或出其不意,善于劫营。胡人畏之,称为“杨王”。然自宣德以来,胡人与中国和好,每岁进马货卖,薄来厚往,未尝大举入寇,或有扰边者,不过朵颜之类,或猎或掠,多不过百余骑,少或十数骑而已。洪以此得立边功。双抵用谲道取之。洎正统十四年,虏尊也先大举入寇,洪在宣府,惊惶无措,闭门不出。若土木之围,洪能以后冲之,必无是败,及胡人得上皇,至城下呼之,亦不出救,视君父之难略不为急,所存可知矣。后至京师,适虏势猖獗之际,人心惊疑,念以边之旧将,遂进侯爵用之,终不能挫贼锋,寻以疾卒。然在边,校之诸将纪律颇严,士卒用命,为一时之巨擘焉。
户部尚书王佐,山东人,仪表凝重,器宇深厚。初为给事中,奏对洪亮,擢户部侍郎。得大臣体,立心忠恕,有爱民之心,士林重之。与人相接,开心相诚,坦然无疑,光明正大。虽政务丛集,未尝废学,恒以不若人为耻。书义不通者,必请教于阁下先生。后卒土木之难,盖有笃实君子之风,人咸惜之。
户部侍郎焦宏,初父为萍乡县丞,尝以出身不由科目为恨。一日,与僚友宴乐,邑这宦游归老者亦在,论其出身高下,其父大惭而归,谓其子宏辈曰:“汝兄弟当努力务学,求科目出身,为汝父争气。”宏以此奋发,遂登进士,乡人荣之。宏为御史出色,见重于阁老,荐副臬司,寻迁方伯,任江西,人畏而爱之。及任户部,声名益着。为人爽恺变通,和气溢于接谈之际,尤笃厚于乡人。宽亦继为御史。宏子钝又中进士,任兵部主事。论吾郡今世门第阀阅,无出其右也。
先儒谓心有主则实,外患不能入;心有主则虚,外邪不能入。又谓有主于中谓实,外邪不能入谓虚。若以愚见,有主则实,外邪不能入;有主则虚,不可言外邪不能入。且凡物安有虚而不能入者?如人之身体虚弱者,邪气便能侵入。盖有主则虚,以虚明而言,于物无不照耳,若伊川之意,谓心体虚明主敬而言,方可说外邪不能入也。
吏部郎中常中孚出身甚微,初为巡检,得异术,能煮白金,凡宝玉之器有损者,能补之如旧。宣庙知之,召见试其术,果然,乃授是职。每用其术,必引入宫内为之,虽中官至狎者亦不可得造其外,赏赉颇多。已而罢之。
宣庙初,思用旧人,召蹇义等数人宠待之,皆依违承顺之不暇,惟户部尚书黄福持正不阿。命观戏,曰:“臣性不知戏。”命围棋,曰:“臣不会着棋。”问:“何以不会?”曰:“臣幼时不父师严,只教读书,不学无益之事,所以不会。”上意不乐。居数日,敕:“黄福年老,不烦以政,转任南京户部优闲之。”实疏之也。向使蹇、夏诸公皆如此持正,其势未必尽疏之,则君德可修,天下可肥矣。初文庙命学士解缙评大臣十人如何,缙每用八字断之,首许黄福,自余互有得失,人以为确论,具载缙传。
胡颐庵急流中勇退,非有高尚志,实不欲居等辈下耳。观其居乡,犹倚当道,反声势自尊,宦其地者避之不较。其于诗文有作即刊,又未至好处,以此传世,果何益哉?适自暴其浅深而已。
文庙过江时,胡广、金幼孜、黄淮、胡俨、解缙、杨士奇、周是修辈俱在朝。惟是修具衣冠诣应天府学拜宣圣遗像毕,自为赞系于衣冠,自缢于东庑下,可谓从容就死者矣。诸公初亦有约同死,已而,俱负约,真有愧于死者。后缙为志,士奇为传,且谓其子曰:“当时吾亦同死,谁与你父作传?”识者笑之。诸公不死建文之难,与唐之王圭、魏征无异,后虽有功,何足赎哉!缙才独高,使遇唐太宗,其所论谏岂下于魏征,若留于仁宣时,事业必有可观者。士奇辈远不及也。
士奇晚年溺爱其子,莫知其恶,最为败德事。若藩臬郡邑、或出巡者,见其暴横,以实来告,士奇反疑之,必与子书曰:“某人说汝如此,果然,即改之。”子稷于是得书反毁其人,曰:“某人在此如此行事,男以乡里故挠其所行,以此诬之。”士奇自后不信言子之恶者,有阿附誉子之善者,即以为实然而喜之,由是子之恶不复闻矣。及被害者连奏其不善状,朝廷犹不忍加之罪,付其状于士奇,乃曰:“左右之人非良,助之为不善也。”已而,有奏其人命数十,恶不可言,朝廷不得已付之法司。时士奇老病不能起,朝廷犹慰安之,恐致忧。后岁余,士奇终,始论其子于法,斩之。乡人预为祭文数其恶,天下传诵。
高庙亦难受谏。翰林编修张姓者能直言,至不能容,黜为山西蒲州学正。例撰庆表,高庙阅之,识其名,见其表词有曰:“天下有道。”又曰:“万寿无疆。”发怒曰:“此老还谤我以‘疆道’二字。”疑之,即差人逮来,引见,曰:“送法司问,汝更何说?”张曰:“臣有一言,说毕就死。陛下有旨,表文不许杜撰,务出经典。臣谓‘天下有道’,乃先圣孔子之格言;臣谓‘万寿无疆’,乃诗经臣子祝君之至情。今谓臣诽谤,不过如此。”闻其说,良久曰:“此老还嘴强。”放去竟不问。左右相谓曰:“数年以来,才见容此一人而已。”
文庙过江之日,初即位,欲诏示天下,问姚广孝举代草者,曰:“必须方孝孺。”召之数次,不来。以势逼之,不得已,孝孺持斩衰而行见。文庙即命草诏,乃举哀大哭曰:“将何为辞?”敕左右禁其哭,授以笔,既投之地,曰:“有死而已,诏不可草。”文庙大怒,以凌迟之刑刑之,遂夷其族。
谨按:方正学之忠至矣,然独恨其不死于金川不守之初,宫中自焚之际,与周是修辈为伍,斯忠成而不累其族也。考阅至此,令人有余悲焉。尝暨即建文诸臣论这,周氏之死,从容就义者也;方氏之死,殆昔人所谓屈死之忠,忠而过者也。一时行遁诸臣亦各行其志,其在忠与智之间乎?下此无论矣。孝孺受业于宋景濂,其文章滂沛,议论波澜,类东坡之才,而忠义之气凛然不可犯,景濂不及也。
麓川初叛时,沐晟尚在,若彼时只遣人宣布朝廷恩威赦,其罪,抚安之,未必不从。遂轻动举兵,又不委晟而另遣将,以致王师失利。适王振操柄之初,乃逞其忿。阁下议,谓远夷不足较,且为耕守计。振不从。且与兵部尚书王骥谋,骥阿其意。举兵,以骥督军,起东南兵十五万,给饷者倍之,穷其巢穴,而寇首恶人终不可得,焚寨而还,杀无辜十数万。且以为功,骥封靖远伯,以次升者万余。未几,寇势复盛,骥再往,起兵如前来,东南骚扰。军民疲惫殆不可言,复穷其所,寇首亦不可得而还,又有功升秩半前。然麓川不如中国一大县,纵得其地与人,又何利益?而连岁兴兵,军需所费万万不可计,而升秩之俸又万万不可计,皆出于民,以所得较所失,诚不忍言,兵连祸结,致有今日。人以骥为功之首,不知为罪之魁也。
予在验封日,南阳郡守陈正伦考绩来见西老,道及予名。西老欲一见,陈公约予偕造,予终不从。自思此一见无他,即是求知。既而以事相关入阁,问知其名,因话良久。未几,孔目以祭人之文呈,见予名,笑曰:“我不识此人,冀予一见。”竟不往,与王文正恶人造门者不同也。
予在学读圣贤书,知佛为异端,同类有挂其像者,即斥其非,以为名公钜儒决不如此。后居验封,造冢宰宅,见正寝东严整一室,疑必家庙,问之,则曰:“佛堂也。”不觉骇叹。又以为文章名世者必不尔。既而,见石首先生庭中高悬一幅,视之乃观音像也,不觉失意。呜呼!人其人,火其书,果谁望耶?
平江伯陈豫,以白金彩币之类求西杨为其父作墓志,西杨却之不许。固请,辞益坚。不得,乃减金币三分之一求于东杨,即纳而为之,称许过实。或见西扬曰:“以平江之父,先生不为志,何也?”曰:“彼安得知彼曾祖?吾为墓碑,虽未识其人,以子封爵非积德之厚不能致,吾按状而发扬之,必有实也。彼祖,吾复为之,以委都漕运而有行实功绩可纪,所以发扬之。若佐无可术者。苟称之过实,非所以取信于后世也,吾何以金帛为哉!”予因思唐之张说爱姚崇之玩物而得之,盛为称许之辞于碑,盖有愧于西扬者也。
东杨天资明敏,有果断之才。中官有事来阁下议,必问曰:“东扬先生在否?”知不在,即回。凡议事未尝不逊。西扬或执古以断不可行也,已而卒断于东扬,灼然可行而无碍也。每秋敕文武大臣赴宪台审录重囚,自英国公而下俱逊避,候二杨先生决之。西杨讯之未尝决,至不可了,东杨一问即决,庶几子路片言折狱之才,众皆叹服。文庙英武,群臣奏对少能称旨,惟爱东扬先生之才。自编修同解缙、胡广等入阁议国政,未尝一日离左右,凡大事密计必参与焉。或大臣谋事未决,文庙不乐至发怒,东杨一至辄霁威,事亦随决。有济人利物之仁,而不忍却人之馈,人以为爱钱。文庙亦知之,每遂其所欲,盖用人之仁,去其贪也。或乡人来馈者,必访询贫富何如,若知其贫,亦不却其馈,但以别物与所馈相称酬之;若富者以十分为率,亦答其一二。或坐法乞救,或在卑求荐,必留意焉,报者相继而不厌也。自五府、六部、都察院,无不畏其威,听其说,使百职不能持正,亦由于此。大抵居仕途者,安能一向遂意?盖天有乘除之数,默行乎其间。早年得意,晚必坎坷;少年蹇滞,老必通显;或首尾多难,而中则安乐。若东杨由入仕即得君,无日不在宠荣之中者四十余年,历事四朝,曾无数日之恙,生荣死哀,始终全美,不可以常数论也,或者间气所生而禀得完厚如此。其辅理之功,在文、仁、宣时亦寻常,在正统数年,天下休息,颇有力焉。至于格君心之非,引之当道,则概乎未有闻也。
按:以东杨之才敏,于决事间遇难处事,上不怿,怒见于色,东杨至辄为霁威,事亦随决,得君可谓专矣。独是多欲,不却人馈,使王振得以捃摭内阁之失,而操弄威福,益肆无忌,不满人意为多。后以受宗室之馈,为振发觉,东杨闻报,兼程入都,触冒瘴疠而中道病死,卒亦为欲所累,而受振之窘害也,可胜慨哉!
宣庙时三杨用事,思天下之士不由己进退,敕方面、风宪、郡守令,在京三品堂上官举保。且薄吏部尚书廓不学无术,但以老成至此,寻敕今后御史、知县,许在京五品以上官保举。由是,天下要职,吏部不得除。已而,奔竞之风大作,以脏露者甚众。寻有以弊言者,遂罢御史、知县举保之例,郡守以上仍旧出于三杨之门,皆由其操去取之权也。西杨虽偏而无私,尤持公论,当时天下方面颇亦得人。正统六、七年以后,张太后崩,三杨相继而亡,进退天下人才之权,遂移于中官王振,邪正倒置矣。
按:祖宗朝用人,皆吏部具缺,上亲简除,非内阁与中官所敢专也。至宣德末,权归内阁,三杨尤持公道,颇亦得人。迨正统中,三杨相继亡矣,王振用事,进退人才之柄遂移中官,而邪正其倒置乎!景泰而后,始今吏部会推,而实司礼监阴主其柄,用人之得失随监官之贤否矣。
陈敬宗由翰林拜南京祭酒,美须髯,容仪端正,步履有定则,望之者起敬。尝会食诸生,稍有失仪者,即待罪不轻容也。或有事禀,严于对君之礼。然待诸生少告病者,必以为诈,务出而验之,因而亡者亦不恤也。以故诸生一登仕途,必远之,遇诸途若不识也,徒怅恨而莫能自省。对客善饮,襄城伯重斯文,或盛设延宾,既罢,必留敬宗再饮。主至酩酊,犹俨然若未尝饮者,人皆服其量。
何文渊守温州时,廉静寡欲,一郡大治,当时浙守称为第一。既而,召为刑部侍郎,民有馈金者,却之。好事者为之立“却金馆。”在刑部虽有深刻意,以尚书主之,弗克,遂人亦未之知也。后以故乞病归。正统十四年,朝廷多事,士大夫乞起之,召为吏部侍郎,遂进尚书、太子太保。其于擢用人材之际,诡谲之迹已露,而居言路者不能容矣。虽百计固位,奈何攻之者众,目为奸邪而暴其情状,终于斥去,不能留矣。向使病去不出,作郡清名必然传后,不失为廉谨之人。今也虽得高爵,而丧其美,何足羡哉!予在铨司时,或所见不当者,必面执之不行,以此见忌。洎予选兵部,若属任其所行,莫敢谁何,竟至颠踣而后已。
按:何文渊后擢居冢宰,爵位崇高,诡谲毕露,攻之者佥以奸邪目之。而初为郡守,声名冠于一时,召为刑部,而却金誉于众口。所以然者,由当时君相持鼓舞明作之权,得激昂劝沮之道,所以虽中材之士,而皆争自濯磨,奋励相观,而善深刻者变为仁煦,舞文者变于循良也。大抵天下惟中人最多,上智与下愚不常有,中人可与为善,可与为不善,顾在上之人所以驾驭之者何如耳。
工部尚书吴中,奏对声音宏亮,丰姿笃厚,望之者知是享爵禄之器。贪财钜万,劈妾数十人。厥妻严正,中惮之,不敢犯。宣庙知之,尝宴臣僚,命伶人作惧内戏以笑之,虽中愧而不能免也。一日关诰,迎于家,其妻拜毕,呼子曰:“将吴中一轴诰来,宣之我听。”问左右曰:“此诰词是主上自言欤?是翰林代草欤?”曰:“亦翰林代草也。”叹曰:“翰林先生果不虚妄,且吴中一篇诰文正说他平生为人,何尝有‘清廉’二字。”中闻之,虽恚,强笑容而已。
吏部侍郎洪玙接人疏慢,好褒贬人,以才学自负,大言不惭,自矜其高。初为主事,督陕西边税,而回见西杨学士,大言其设施之法,西杨不考其实,异之,荐为侍讲经筵。洎吏部侍郎缺,力荐玙。众知不可,莫敢抗。既入吏部,骄矜愈甚,士林咸恶之,以西杨在,不敢攻。及西杨没,遂郁郁得病而卒。士之行己当自卓立,不可倚恃他人之势,一旦失其所倚,遂至如此,可为戒也。
户部尚书金濂,初为御史有声。自永乐以来,巡按广东者满载而归,自濂去,一毫不取,广人至今德之。在陕西臬司亦出色,用是累升副都御史,边储赖以充足。后归京师,奏对宏壮,上伟之,拜刑部尚书,颇号深刻。福建盗起,遂参军务,往平之,加太子太保,迁户部。然喜结权贵,士林少之。人以为奸,则过矣。但性猜忌求利,欲充国课,商货微矣。民或困弊,亦不暇恤焉。所学亦正,语论风采动人。接下多暴怒,僚属不能堪。大抵亦豪杰之士也。
工部尚书周忱,江西人。初苏、松一带,税粮有五、六年未完者,朝廷遣官催促相继,终未能完,遂举忱为侍郎往。忱为人谦恭,言若不出诸口,谋虑深长。一切破崖岸,为之虚心访问,兼采众论,不一二年累欠数皆完,羡余之贮,日见充溢,小民赖以周恤,岁凶无虑。岁输京师之米,甲于诸省,朝廷每劳其能。亦善于附势中官,王振极重之。宦游其地者无虚日,人得其所欲,释子见造者必往求之,所获必过望。然自出粟千石旌其门,又令子纳马得官,士林以此少之。
山东参政铁铉,初为五军断事,奏对详明,高庙喜之,字之曰“鼎石”。凡法司有疑狱未决者,必属铉而成。文庙潜邸时,有诉违法状者,召至,属法司问之。数日狱未成,高庙怒,属铉鞫之,片时而成,以此益爱之。未几,擢山东参政。文庙兵至城下,围之月余不得下。时城有攻破者随完之,以计诈开门,降用板。候其入下之,几中其计。后复出战,文庙被其窘甚,知不能克,乃弃去。及过江登位,用计擒至,正言不屈,令其一顾,终不可得。去其耳鼻亦不顾,碎分其体,至死詈声方已。后思忠烈不可挠者,惟铉一人而已,平氏有愧焉!
张太后崩,王振始弄权。正统某年,雷击奉天门殿鸱吻,敕群臣言得失,翰林侍讲刘球上言十事。一言主上宜亲政务,权不可移于下。振览之,怒,以锦衣卫指挥马顺为爪牙,令以他事牵之陛前捽去。球不知所谓,见刑但曰:“死诉太祖、太宗。”遂支解其体。自是人缄口不能言,球魂附顺子,数顺之罪,顺颇不安,命缁流诵经度之。
按:此时生杀予夺,尽出于王振,以太□□□断而不能制,且支解刘球以成其凶恶,卒酿土木之难,国祚几危,识者以为胚胎于此日矣。
时王振得权,喜人趋附。廷臣初不知,数以微谴见谪,始惧。兵部尚书徐晞、工部侍郎王祐,憸邪小人,首开趋附之路,百计效勤,极尽诌媚之态,遂宣言于众曰:“吾辈以某物送振。振大喜,以为敬己,待之甚厚。”且言:“振意不进见致礼者为慢己,必得祸。”众闻知益惧,皆具礼进见。从此以为常。初惟府部院等大臣,以后百执事俱行,在外方面俱见之。当朝觐日,大开其门,郡邑庶职能具礼者无不进见,以百金为寻常,重千两者始得一醉一饱而出。由是以廉者为拙,以贪者为能,被其容接者若登龙门,上下交征利,如水去提防,势不可止,君子付之太息而已。
太庙鉴前代宦官之失,尝置铁牌高三尺许,上铸“内臣不得干预政事”八字在宫门内,宣德中尚存。英宗时,王振专恣,因失所在。
按:祖宗时,每有重大关节,必置牌示警。今午门所竖红牌,上亦书八字:“官员等说谎者斩。”戒内臣牌即此类也。然内臣预政之戒,视官员说谎所系尤重,故不以木刻,而以铁铸,不置外朝,而置宫门。圣祖之意深矣,而不知权适犯所忌也。圣明在上,此牌宜复置,宦官专恣之祸须救得一半。
宣德间,吏部官属多因请托而得,盖以承平之世,官于此者享富贵尊荣,人所羡慕故也。正统初,予以进士选验封主事,人以为异。初不知者,疑其必有为之先容者,已而,察知出于公道。方审选时,尚书郭琏、侍郎郑诚命予作诗,以“嘉禾”为题,予作七言八句一诗,亦不知其何如也。既又查在户部观政,访予平日为人如何,予不知也。命下之日,予方悟其作诗之意有在。但以孤塞之士与富贵气象之人并处,虽不相类,予惟敬慎自持,彼亦不敢慢焉。文选郎中吴敬,自重自高,阖部官僚莫敢与之抗礼,而效勤诌事者皆然。予惟以正道接之,不诌不慢,久之,反重予为人而见许焉。予同司员外李源,凡百专取利,予见势不可与较,惟闭门看书而已,源恣气乘之,予处之安然。已而势去,却相亲厚,予亦处之如常。予每自谓未必于己无益也。盖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自可有动心忍性之意。且因此以予为好学,而有手不释卷之称,正孟子所谓“不虞之誉”也。
宣德初,学士杨士奇辈以方面大职一任吏部自举,未尽得人,乃令在京三品以上官各举所知,当时以为美事。行之既久,公道者少,时人有“拜官公朝,受恩私室”之讥。景泰初,遂罢此例,乃从吏部自具。时予在铨司,乃将六部郎署年深者第其才之高下为一帖,御史为一帖,给事中为一帖,南京者附之,方面有缺,持此帖于尚书王直前斟酌用之。将尽,复增之。其推用之时,人皆不知,命下,令人传报,彼方惊喜。正谓各官举时,有九年将满者,以其自守,不求知于人,耻为奔竞,至此不得已而亦造人之门,况其素行奔竞者会举方退,其所举之人已预知之,不俟命下而职位地方无不晓悉。且又不知所举之人才能高下,但以举主官大列名在前者,其所举之人官亦大,以此舆论不平。及吏部自擢,较量长短,多惬舆论。然各举所知,本是良法,若皆存荐贤为国之心,岂有不善,但各出于私情,反不若吏部自具,虽不能尽知其人,却出于公道故也。
景泰时,少保于谦在兵部,侍郎项文曜附之。内议患其党比,欲因事以开别用,持正者佐之。会予被荐,遂转兵部,迁文曜于吏部,复附何文渊。言官劾其憸邪,赖于谦力保存之。已而,谦败,文曜卒见斥谪。当时以文曜为于谦妾,士林非笑之。每朝待漏时,文曜必附谦耳言,不顾左右相视,及退朝亦然,行坐不离,既在吏部亦如是。王直先生一儒者,于谦初甚尊敬之,已而被文曜谮毁,以为无用腐儒,谦遂慢之。谦初尝谓予曰:“东王先生,君子儒也,可敬可爱。”每经筵之宴得连坐,必与之相劝多饮数杯。及文曜转吏部之后,忽谓予曰:“吏部老者何如不告归?”予曰:“告几次矣,朝廷不允。”谦曰:“第无实意耳。”予曰:“观其意亦实。”谦曰:“果有实意,病卧不起一两月,必放归矣。”予谓:“老先生至诚,使之假卧,必不肯为。”后渐闻其所谮之言,方知谦之不敬王先生乃由此耳。当时文曜亦有代为之意,谦知之,未遂其谋也。
天顺初,众论荐予入内阁,翰林黄谏即来见予,曰:“恭喜先生入阁。”予曰:“此何喜也?”谏曰:“何谓不喜乎?”予曰:“昔寇准问王嘉佑:‘外议何如?’对曰:‘丈人早晚入相,以我观这,不如不相之愈也。’准曰:‘何如?’曰:“丈人负天下之望,即入相,天下以太平责之,丈人自料君臣宁若鱼之有水乎?’准深服之,以为高见远识。今虽无相,犹以入阁为内相,时事如此,入阁何为?未见其可喜也。”
韩林实儒绅所居,非杂流可与。景泰间,陈循辈各举所私非进士出身者十将四五,率皆委靡、昏钝、浮薄之流,无由而退。因上欲将《通志》重修颁行,惟择进士出身者,此辈自知不可居此,托阁院达其意,愿补外职。贤乃言于上,命吏部除之,因其才而高下其秩,无不自遂,翰林为之一清。
初景泰不豫,图富贵者因起异谋。学士王文与太监王诚谋,欲取襄王之子立为东宫,其事渐泄。既而,景泰病亟,太监兴安讽群臣请复立东宫,佥谓上皇子固宜复之,惟王文意不在此,阁下陈循辈亦知之。贤因会议,问学士萧,乃曰:“既退,不可再。”贤始觉其有异谋也。文又对众曰:“今只请立东宫,安知朝廷之意在谁?”贤益知其必然。明日早,观奏词曰:“早选元良。”人皆曰:“此非复位之意。”遂驾其说于石亨辈曰:“王文、于谦已遣人赍金牌敕符取襄王世子去也。”既于十七日早,带兵入朝,诣南城,请上皇复位。是时景泰不朝已四日矣。先一二日,又驾其说于石亨辈,云:“景泰命太监张永等行拿数人,掌兵者某谋立上皇。”中官吉祥、蒋冕辈白于太后,写敕旨与亨辈成此事,遂以王文辈为大逆奸恶。然王文初谋,于谦辈未必知,亨辈不过因于谦平日为总督军务,一切兵政专而行之,亨不得遂其所私,而乘此机而图之。其余皆因平日不足者而中伤之,未必皆知王文之初谋也。况王文之谋,其实未发,所以诛戮者多非其罪。乃曰:“臣等舍命举此大事。”以为有社稷之功,上益信之,极其报典之隆。而亨等遂招权纳贿,擅作威福,冒滥官爵,恣情妄为,势焰赫然,天下寒心矣。
按:正统己巳之变,于谦以社稷为重,力排群议,选将练兵,坐拥强虏,光辅中兴,厥功非细。当时天下之人皆知以身佩安危,功在社稷,而岂虞其有杀身亡家之祸于后哉!何于公效用之日,正小人侧目之秋,而石亨擅威福之权,操生杀之柄,故事机一变,于公于是乎难免矣,可寒心哉!
又按:于肃愍此举有功社稷甚大,真所谓曲突徙薪,不然难保无西晋陆沉之祸矣。
初,徐有贞亦与迎驾之谋,特命入阁。有贞以陈循辈在前,不得自专,乃助亨除去循辈。未几,有贞亦为亨所嫉而出之,人以为天道好还。不意亨复遭烈祸,益见天道之好还矣。
景泰欲易太子,恐文武大臣不从,先啖其左右,于阁下诸学士各赐金五十两,银倍之,陈循辈惟知感惠,遂以太子为可易。于是假以外僚陈奏,谋易太子,乃会文武群臣议其可否。有执以为不可者,即以利害怵之,无一人敢异辞,于是,择日立之。即以宫僚美秩付之阁下,任其所取,文武大臣与者十七八,自公孤而下数十人,为太保者十人,名爵之滥,一至于此。惟贤等侍郎四、五人不与。一易之后,人情怅然不平,贪其利者扬扬,自以为荣幸,不知识者已知其非善后之计。已而,天道一还,尽革无遗,因而谴谪者亦多,回视不与者,反有愧焉。荣辱相寻如此,士之立身不可不审也。
景泰初,予进正本十策,且乞留中朝夕省览,少助身心之学。不省,竟发出。越数日,户科给事中李侃因灾异上言:“近日李某所言有关圣躬,略不省览,无恐惧修省之实。灾异迭见,殆由于此。”览此奏,却将予奏疏取入,誉写一本观看。礼部尚书杨宁见之叹息,一日见予曰:“吾读崇节俭一事,殆欲下泪,乃逐条为前鉴,以为当留意行之。”本部尚书何文渊求稿一看,曰:“忠鲠之言也。”少保于谦见之曰:“人所难言者。”南京祭酒陈敬宗曰:“闻其题目,知为至论矣。”后颁《君鉴》于群臣,予复采二十二君善行,每君不过三四事最切要者,乞体而行之。景泰览之亦不省,曰“此奏欲何为?”中官王诚曰:“欲上学此数君耳。”乃颔之。但流于荒淫,不复介意。
士大夫行己交人,不可不慎。若徐有贞,素行持公者少,而所交者亦然。及其当道,予辈持公以助之,有贞遂改前辙,不复徇私。其所交者,犹以平昔素情望之,多拂其意,遂以有贞为改常,从而媒孽其短者甚众。向使素持公道,岂有此乎?
十二月,大学士李贤卒,赠太师,谥文达。
按:国朝自三杨后,相业无如李贤,其得君最久,亦能展布才猷,然在当时亦以贿闻。岳正自内阁出贬后召还,与贤不协,都给事张宁有时名,因言事失贤意,吏部拟二人京堂,皆补之于外,二人自是不振。叶盛巡抚广东,或谗之曰:“盛自负,其文常訾公文为不善。”贤因以韩雍易之。敕曰:“无若韩雍之杀降也。”罗伦疏贤夺情,贤怒甚,贬之于外,王翱劝其依文彦博故事疏留之,贤谢曰:“吾不能。”矫情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