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樵纪闻 清·吴伟业
序 卷上 卷中 卷下
●序
寒夜鼠啄架上,发烛照之,则明季三王时邸报,臣畜之以为史料者也。年来
幽忧多病,旧闻日落;十年三徙,聚书复阙;后死之责,将谁任乎?臣因是博搜
见闻,讲求实录,刊讹谬,芟芜秽,补缺遗,类分为四十一篇:自福王至桂王,
更七载而勒成一书,名之曰“鹿樵纪闻”,所以成一代鼎革之言也。或曰:“子
之所言皆信而无疑乎?”曰:“作春秋者所见异辞,所闻异辞,所传闻异辞;所
见三世,所闻四世,所传闻者五世;世远而闻见因以不齐,三传所以多庞也。太
史公成一家书,而年表与本纪之年,世家与列传之事,或自为抵牾者多,亦有传
闻者使之然与?兹虽采纪说,谘之耳闻,犹从及见之年,臣敢以自欺者欺人哉?
执简之臣,不以忌讳于当时之士,谓狂言可矣。”
娄东梅村野史
●卷上
◎福王上
顺治元年四月戊午朔,明留都闻京师之变,尚书史可法、高宏图、都御史张
慎言等,誓告天地,号召四方起义勤王。各镇溃兵南下,沿途劫掠,淮抚路振飞、
巡抚王燮,分兵防堵,收斩伪官。已知崇祯殉国,文武诸臣会议立君。慎言,及
吕大器、姜曰广等,皆言福王神宗孙也,伦序当立,而素多失德,又不读书,有
七不可;不若潞王常氵芳贤当立。可法意亦在潞王,独都谏章正宸争之,谓潞王
不可越福,犹福之不可越先庙也。可法迟疑未决。
初,贼陷洛阳,福世子德昌王脱走出城,时寇事方棘,崇祯帝未暇访求,莫
有知其处者。马士英在凤阳,或首私藏王印,取验之,则福邸藩旧物。诘其所自,
曰:“有负博者以质钱。”因物色其人,得之仪真。士英素不识王,犹未稔其真
伪也。适会国变,因念此奇货可居,致书大臣,渭以序贤无如福王,可法即以七
不可之说移书答之。士英与阮大铖谋,谨藏其书,而潜结操江诚意伯刘孔昭,及
镇臣刘泽清、刘良佐等,同心翊戴,发兵奉福王至龙江关,可法不得已率群臣迎
谒舟次。王角巾葛衣,坐寝床,随从田成辈布衣草履,不胜其困。
五月戊子朔,王入城,以内守备府为行宫。或议即日登极。可法以太子二王
存亡未卜,定于初三日行告天礼,先上监国之宝,王色赧然欲避。是日有两星夹
日而行,盖辰星及太白也;而谀者目为景星。望日壬寅,王僭帝号,以明年为弘
光元年,拜史可法礼部尚书,姜曰广礼部侍郎,兼东阁大学士,与士英、宏图并
相,可法仍掌兵部事。士英大怒,以可法七不可之书奏之王,而拥兵入朝。诏升
士英兵部尚书,入阁办事;命万元吉宣谕江北,黄得功进爵为侯,刘泽清、高杰、
刘良佐,皆封伯。时,高杰方与黄得功争扬州,江督袁继咸入见,奏曰:“封爵
以功,无功而伯,则有功者不劝,跋扈者益多。”福王颔之。乙已,路振飞罢,
马士英欲用田仰也。振飞在淮上守御颇备,论者惜之。设四镇,各有汛地,兵马
钱粮,听其自调。壬子,史可法督师江北。可法以前书故内不自安,会万元吉至
淮上疏言:“所在兵民相角,一城之隔,兵以民为仇,民以兵为贼。臣望轻位卑,
虽有安民之心,绝无绥兵之策,非得大臣镇抚不可。”可法因请出以避士英,吴
县卢渭率太学诸生乞留可法,不听。
马士英□大计四事:一圣母宜迎;一皇考梓宫宜迁;一诸王宜防,恐奸人挟
之为变,宜召置近地,一皇子未生,宜选淑女。闻者笑之,题句于宫城曰:“北
不永,南不光,真人未出;贼任牛,官任马,异类同时。”阁部因会推,吴、
郑三俊,与刘孔昭愤争于朝,高宏图、张慎言,皆因疾乞休,王慰留之。北都捷
闻,遥封吴三桂蓟国公,予世袭。六月丁已朔,上崇祯帝谥号曰思宗烈皇帝,周
皇后曰孝节皇后。史可法奏敌兵南下,请遣使赍监国即位二诏,及封吴三桂敕往
山东北直处抚谕。癸酉,命阮大铖复冠带来京陛见,高宏图及科道官争之,不听。
大理寺丞詹兆恒,又疏进庄烈帝手定逆案;士英闻之,亦以是日进三朝要典。王
遂特□大铖,大铖入见,泣陈陷入逆案之枉,且曰:“陛下知君父之仇未报,亦
知祖宗之雠未报乎?”兆恒字月如,广信人,崇祯辛未进士,后从唐王聚兵于怀
玉山,将攻衢州,战败而死。起钱谦益为礼部尚书,刘宗周为左都御史,陈体正
为仪曹。惟体正不赴,赋诗曰:“京华歌舞新南极,衡泌澜旧帝星。”识者高
之。
丙寅,吏部侍郎吕大器以疏参马士英,与尚书张慎言同罢。慎言字金铭,阳
城人。子履旋,壬午举人,贼陷阳城,履旋投崖死事。及慎言去位,流寓芜湖,
国亡后,疽发于背,戒勿药而卒。马士英以国朝谕江南官民奏闻,请择人使北议
款,赐北都殉难臣尚书范景文、倪元璐,侍郎王家彦、孟兆祥,左都御史李邦华,
大理寺卿凌义渠以下共二十五人,祭葬谥赠有差。李沾自叙定策功,升左都御史。
道臣李谟上言:“今日诸臣能各刻刻自认先帝之罪臣,方能为陛下之功臣;且拥
立之事,陛下既不以得位为利,诸臣又何以定策为功?”不报。
丙子,湖广按臣黄澍入对,面讦马士英奸贪不法,泪与语俱,王为感动。士
英不能辨一语,引疾乞休;随辇金帛赂福邸旧阉田成,成泣语王曰:“皇上非马
公不得立,今逐之,必谓皇上负恩;且马公在,诸事可不烦圣虑,马公去,谁复
念皇上者也!”福王默然,成即传谕士英仍入阁办事。
己卯,命选净身男子,释高墙罪宗七十五案,追谥建文帝曰惠宗让皇帝、上
景帝庙号曰代宗。张献忠陷重庆。是月,王师破德州,山东郡县皆迎降,惟济宁
犹为明守。七月丙戌朔,科臣章正宸疏论文武偷安,不思讨贼,兼及议款之非;
熊汝霖亦极言内外交通,神丛互借,得严旨。封太妃弟郭守义,福府千户常应俊,
皆为伯。辛卯,遣左懋第、陈洪范使北。庚子,王生日,受朝贺,勋臣皆有进。
是月,闯贼出潼关,攻密县。八月丙辰朔,命锦衣指挥冯可宗得遣使役缉事,以
逆案杨维垣为通政使。科臣陈子龙疏言:“近日中使四出,民间女子稍有姿色,
即以黄纸贴额,选入宫中,闾里骚然,请行禁止。”不报。戊辰,太妃至自河南,
限工部三日内括银币以备赏赐,兼办一应陈设。又谕行宫湫隘,急修西内;随传
太妃命令选中宫。是月,地一日三震,长庚见东方,光芒闪烁中有刀剑旌旆之影。
张献忠陷成都,浙江东阳民变。
九月丙戌朔,以大铖添注兵部右侍郎,同办部事。主事尹民兴疏言:“兵部
以讨贼为职,今抗颜居堂上者,乃一逆案问徒之臣,即移檄四方,何以折跋扈将
军之气?”不报。时中外攻大铖者甚众,大铖愤曰:“彼攻逆案,我作顺案相对
耳!”于是唆士英严处降贼诸臣周钟、光时亨等,以折东林之气。甲午,大学士
姜曰广罢,逮主事周镳,山东佥事雷纟寅祚。初,大铖避寇白门,妙选声妓。东
林复社诸名士,时多聚于雨花桃叶间,而镳实为之主,语及大铖,辄戟手痛骂。
大铖闻之,嚼腭捶床,思一旦得志,起大狱杀之。至是先以蜚语逮镳,并及纟寅
祚,系狱严讯,校尉四出,诸人踉跄奔避,善类为空。乙未,左都御史刘宗周罢。
士英初意颇向宗周,一日阁中语及故庶吉士张溥,士英曰:“我故人也。”酬而
哭之。姜曰广笑曰:“公恶东林者,亦□东林耶?”士英曰:“我非叛东林者,
东林拒我耳!”又心德大铖之荐,欲两用之,而邪正不能并立,不得已出刘而入
阮。尝赋诗曰:“苏蕙才名千古绝,阳台歌舞世间无。若使同房不相妒,也应乐
杀窦连波。”盖以苏喻刘,阳台喻阮也。
丁未,选淑女黄氏郭氏入宫;仍命再选,有母女自尽者。马士英请州县生童
纳金免考,奉化布衣何光显疏马士英罪,发刑部问罪。己酉,移黄得功驻庐州,
高杰驻徐州,副总兵黄斌卿驻九江,郑鸿逵驻京口,黄蜚驻采石。开助工例:时
内操额兵四十余万,需饷几八百万,司农悉各项所入止六百余万,又内有宫俸国
用之供,外有水旱灾伤之耗,不能给;而宫室服用,百役并作,皆援全盛之例,
费无纪极,于是开事例,贱其值以招纳来者。士英辈因而乾没。民间有“中书随
地有,都督满街走,监纪多如羊,职方贱如狗,荫起千年尘,拔贡一呈首,扫尽
江南钱,填塞马家口”之谣。大旱:自四月不雨至于是月,烈日常如盛夏,震泽
巨浸,褰裳可涉。十月己卯朔,大学士高宏图(字研文,胶州人)既谢政,无家
可归,流寓会稽;国破后,逃野寺中,绝粮而卒。当高宏图在位,福王犹时亲政
事;及马土英代为首辅,福王拱手听之,深居禁中,惟以演杂剧,饮火酒,淫幼
女为乐。民间称之曰老神仙。以解学龙为刑部尚书,学龙字石帆,兴化人;又命
阮大铖巡江。先是钱谦益入都,其妾柳如是戎服控马,插装雉尾,作昭君出塞状;
及阮大铖誓师江上,衣素蟒,围碧玉,见者诧为梨园装束,皆服妖也。又有县令
张丁乾罢官回籍,遇贼削其耳鼻,流寓江宁,当道怜之,补应天府教授,乃为木
耳木鼻,遇朝会,用以饰观,亦不祥之兆。西宫落成,改名慈禧殿,分遣内官催
各省金花殿价及一应年额关税盐课。礼部再选淑女,富室官家有隐匿者,四邻连
坐。
是月,国朝发兵,肃王由山西入秦,英王向河南,豫王出山东,趋徐州。十
一月甲午,王师破海州,抵宿迁,未几引还。史可法以闻,马士英大笑,坐客杨
文骢问故,士英曰:“君以为诚有是事,此乃史公妙用也。岁将尽,防河将吏应
叙功,耗费军资应稽算地耳!”
乙未,凤阳祖陵地震。史可法上疏,略云:“数月以来,陵庙荒芜,山河鼎
沸;复仇之师未出,河上之防未固,此时即卑宫菲食,卧薪尝胆,尚恐无济于事。
今观庙堂之作用,百职事之精神,殊未尽然。忆陛下初莅南都,语及先帝,则泣
下沾襟;进谒孝陵,则泪痕满袖;曾几何时,可忘前事?先帝以圣明罹惨祸,此
千古未有之变也!先帝崩于贼,恭皇帝亦崩于贼,此千古未有之仇也!庶民之家,
父兄被杀,犹思穴胸断ㄕ,得而甘心,朝廷顾可膜置?又近得北示,公然以逆遇
我,和议决不可成,和不成惟有战。战,阃外事也。然阃外视庙堂,庙堂视皇上,
伏愿深思痛念,无然泄沓。慎名器以劝有功,假便宜而责成效。凡不急之工役,
可登之繁费,一切报罢。声色之蛊惑,左右之献谀,一切谢绝。即事关典礼,亦
概从俭约。朝乾夕惕,振举朝之精神,萃四海之物力,以并于选将厉兵一事,庶
人事克尽,天意可回。”疏入,福王及马士英皆不省。时人有诗曰:“万卷当百
城,偏阅及诸子;诸子暗而驳,经济还推史。”又曰:“尚方有宝剑,相传出欧
冶;砍断佞臣头,试取先斩马。”又曰:“伊昔竹林客,狂邪首阮公;自从名教
坏,不复哭途穷。”又曰:“新印铜山铸,钩金换一缗,看来鹅眼样,不是旧时
钱。”又曰:“世人但求福,危哉祸所倚;寄语塞翁知,得马莫狂喜。”
辛丑,奉先殿上梁。高皇建殿余材,贮工部库且朽矣,逢君者指为神木自至,
于是土木大兴。是时又将大婚,内府造皇后礼冠,需猫睛石、祖母绿及珠,自一
钱以上者百十颗,商人估价数十万。司京兆公疏乞灭,始定跟礼冠三万两,常冠
万两。部臣复言点金无术,再恳从俭,不报。
乙已,马士英请榷酒助饷,每斤一文。布衣何光显请斩奸相,命戮于市,籍
其家。腊月乙卯朔,道臣夏尚纟进赎锾助饷,士英怨其不以充私,候革职提问。
丙寅,戎政赵之龙获僧人大悲,下镇抚司狱。刑部奏从逆六案:一等应磔,宋企
郊,牛金星,张嶙然,曹钦程,李振声,喻上猷,黎志升,陆之祺,高翔汉,杨
王休,刘世芬,十一人。二等秋决,光时亨,巩育,周钟,方允冒四人。三等
绞赎,陈名夏,杨观光,廖国遴,王承曾,原毓宗,何胤光,项煜七人。四等戍
赎,王荪蕙,梁绍阳,钱位坤,侯恂,申芝芳,金汝砺等十五人。五等配赎,宋
学显,方拱乾,缪阮,方以智,傅鼎铨,张家玉等十人,六等杖赎,潘同春,吴
泰来等八人。存疑另议,翁元益,史可程,吴尔熏、王目超等二十八人。时马阮
必欲杀周钟,拟旨,月钟陈名夏等未蔽厥辜,令再议。御史张孙振等因痛诋尚书
学龙曲庇行私,学龙遂削籍去。然学龙所定案,亦多漏网,而所拟一等诸犯,皆
随贼而行,实未尝正刑也。除夕,福王居兴宁宫,愀然不乐,太监韩赞周进曰:
“新宫宜欢,而皇上如有所慊,得毋念皇□乎?”福王不应,既而曰:“梨园殊
少佳者。”
◎福王下
顺治二年正月乙酉朔,日食。明福王罢朝,设宴内履,值天阴晦,意颇不怿,
诸内臣竟下殿除窗桶,福王曰:“不必,朕在此坐不久。”闻者皆骇其不祥。壬
辰立春,是夜,流星入紫微宫。癸已,江宁震电,大雨雹。明日,三法司会讯大
悲,辞连申绍芳、钱谦益。阮大铖欲借以除东林及素所不合者,因造十八罗汉,
五十三参,七十二菩萨等说,书史可法、高宏图、姜曰广姓名,纳大悲袖中。钱
谦益先以上疏颂士英,又为大铖颂功,修好矣,而大铖憾不释,亦列名将穷治其
事,而君相不欲深究。大悲坐妖言律,论弃市。福建盗阎猪婆王据帘子洞劫掠,
巡抚张肯堂招之勤王,至浙江,复叛去。己亥,重刊《要典》,资定逆案,于是
在案诸臣,亡者予葬祭赠谥,存者皆原官先后起用。科臣袁宏勋迎大铖意,疏极
纠故臣王之采,孙慎行,杨涟,左光斗,及现任吴,郑三俊等,士英票拟,事
属已往,不必追论。
王师渡河,史可法奏遣高杰扼虎牢,刘良佐驻邳宿。又上疏,略云:“陈洪
范还,和议已无成矣!向以全力御贼而不支,今又分以御敌矣。宋唐门户之祸,
与国终始,臣愿庙堂之上,深思先帝之仇,勿修睚眦之怨。”不报。高杰至睢州,
为许定国所杀;可法仍使杰妻邢氏与子元爵主营事。甲辰,以殿字鼎新,赐马士
英、韩赞周以下二十余人银币,仍谕修奉先殿午门及左右掖门,责田成于嘉杭二
府速选淑女。二月甲寅朔,改上怀宗庙处曰毅宗,上太子溢曰献愍,永王曰悼,
定王曰哀。加盐课,每引五文,命太监往浙江云雾山开采。戊辰,阮大铖升兵部
尚书,大铖虑东林之士有与左良玉厚善者,他日或藉左难己,于板矶作城,名曰
防西。左闻之曰:“西今复何所防?直防我耳!”嫌始深。
三月甲申朔,故太子至自金华,臣民踊跃争迎,福王命各官不许私谒,中夜
移入大内,丙戌,下中城狱。或赋诗哀之曰:“百神扈跸贼中来,会见前星闭复
开,海上扶苏原未死,狱中病已莫奚猜。安危定有关宗社,忠义何曾到鼎台?烈
烈大行何处遇,普天同向棘圜哀。”或云,下狱者已非至自金华者,有旧内臣顾
浮伯尝为虞山归庄说其事,庄纪以诗曰:“兵卫严防古寺中,内臣识得旧东宫;
夜分送入金吾宅,玉貌明朝便不同!”御史陈以瑞上言:“愚民易惑,人言藉藉,
皆谓诸臣有意倾先帝之血胤。”有旨,王之明好生护养,勿用非刑,以招民谤。
丙子,下宫眷童氏于狱。童氏或云继妃,或云司寝,或云淮上私奔。既下狱,人
又赋诗哀之曰:“多病王孙薄命姬,一见悲哀不自持,国亡家破相怜惜,淮上渔
舟风月夕,白鱼渡江化为龙,美人清夜泣芙蓉,留得红颜惧消歇,来诣王家旧宫
阙。何为驱呼入棘门,不思故剑曾随君?寒铁无情带头锁,暗将泪点弹鬼火。”
己已,江宁皮工詹有道忽衣青衣,入西华门,至武英殿,大言曰:“我今日御极。”
执讯之,始悟,供云:“初闻空中言入宫寻子去,遂不觉至此。”杖之,肤肉口
不损,然亦无呼号之声,械其项,已死矣。不数日又有道家服来直入西长安门,
门者执之,叱曰:“吾天子也,若不闻黄牛背上绿头鸭乎?”福王命杖而释之。
丙午,王师破徐州,高杰部将李成栋等南遁。宁南侯左良玉、江督袁继咸,请保
全太子,良玉疏略云:“太子南来,吴三桂实有明验,史可法明知而不敢言耳!
在廷诸臣徒欲逢君,罔知大体;独不思李贼逆乱,尚欲待以杞宋之礼,不忍加害;
何至一家反视为仇,必诬以假冒。亲亲而仁民,愿皇上急省之!”袁疏言:“太
子真伪易辨,居移气,养移体,必非外间儿童所能假冒?王原系大族,高阳非
经兵燹,子姓何缘只身南来?朝廷又何关系,遣人踪迹?伏愿皇上勿信偏词,使
一人免向隅之泣,而宇内消疑贰之心。”已而何腾蛟、黄得功等各具疏,皆不报。
时有似日者十数,彼此激射,久之方灭。左良玉疏列马士英七大罪,又先传
檄四方。四月癸丑,举兵东下。其时良玉已病,麾下皆群盗,不复受其约束,自
汉口达靳州,沿途杀掠。至九江,袁继咸欲劫之盟,继咸曰:“密谕从何而至?
且先帝旧德不忍忘,今上新恩亦未可负。”良玉不悦,继咸亦不敢复言,与良玉
成宾主之礼而别。比返,则左兵已出城,城中诸将皆从之矣!继咸不得已,复出
见良玉面责之,良玉茫然无以应。及见城中火光烛天,始大骇椎胸叹曰:“我负
临侯。”咯血数升,病遂革。壬戌,左兵陷安庆,召黄得功入援,升征史可法。
癸亥,王师破亳州。时两方交迫,人心摇动,命内阁分监各门,禁百官家口
出城;决从逆光时亨、周钟、武愫于市;其余拟斩者,充€南金蜀卫军;拟绞者,
充广西边卫军;四等以下皆革职放还;赐周镳、雷纟寅祚死。先是御史王忄养疏
请斩二人,至是吉服入狱,纟寅祚见之詈曰:“王忄养,若能断吾头否?”镳曰:
“痴汉,不断吾头,吉服何为?”乃作家书讫,又互书“先帝遗臣”四字于腹,
乃就缢。遗命勿葬,置棺雨花台,仿伍子胥抉目之意。是日,福王召对臣僚,问
守御策。或言左兵稍缓,北兵尤急,请无撤还良佐,士英戟手骂曰:“若辈东林,
欲藉防江,纵左逆入犯也!北兵至,犹可议款,若左逆得志,若辈高官,我君臣
独死耳!已撤良佐兵过江矣。宁死北,毋死左。”福王默然。甲子,豫王兵至淮
安,刘泽清大掠南奔,于是江北遂无一旅。是日,汇选淑女于贡院,七十人中选
中阮姓一名,大铖侄女也。壬戌,送到浙中淑女五十人,选中王姓一名,周姓一
名,俱送皇监。命内臣屈尚忠,催大礼措办银两,户部请借徵来岁条银。己已。
黄得功破左兵于采石,左梦庚以其众北降。捷闻,赐刘孔昭、阮大铖、黄得功、
方国安银币。史可法未至采石而还。丁丑,王师Τ扬州,民间讹言许定国乞师复
仇,将尽歼高营。高营兵斩关先遁,可法血书寸纸,驰报兵部求救,不应。城破,
以遗表授副将史得威,自刎未殊,执诣豫王,不屈而死。
己卯,马士英召黔兵入卫。有探事者,报王师编木为筏,乘风入江,士英以
为非实,杖之,自后警报寂然。五月壬午朔,福王召对百官于武英殿,君臣默无
一语。良久曰:“外间传朕欲出。”大学士王铎曰:“此语何来?”福王指一小
阉,铎正色语之曰:“外间言不可乱传!”因请讲期,福王曰:“且过端阳。”
癸未,高营兵南奔,至京口,郑鸿逵截杀,不得渡。李成栋等奉高杰妻子北降,
阮郑以大捷闻。士英率百官上表称贺,欲以愚众。或书于长安门曰:“弘主沈醉
未醒,全凭马上胡诌;羽公凯歌以休,且听阮中曲变。”羽公,鸿逵字也。丙戌,
端阳节,福王在宫演剧。内旨召乞儿多捕虾蟆为房中药,士英平日好斗蟋蟀,故
时人又称虾蟆天子,以对蟋蟀相公。
丁亥,有一骑从金川门入马士英第,午刻,士英入见,传令各门下闸,辰开
申闭。戊子,调黔兵守孝陵,各官集议于清议堂,多窃窃耳语。临散,或闻唐世
济与李峤相和曰:“即降志辱身,亦所甘心。”叩之,答云:“北信甚急,今不
妨。”是日,郑鸿逵以诞辰在京江张灯大宴。王师编筏夜渡金山,又别走老鹳河,
诘旦,因大风顺流而南,不过数百骑,郑鸿逵先遁,黄蜚、黄斌卿等闻风皆溃。
辛卯内传选中三淑女放还母家,召马士英入见,士英无语,惟书一避字于几而退。
午刻,集梨园演剧,福王与诸内官杂坐酣饮,三鼓,同后宫宦竖跨马出聚宝门,
奔太平,投黄得功。刘孔昭斩关遁,马士英欲随众降,又恐不免,壬辰黎明,饰
其母为太妃,以黔兵自卫,奔广德。辰刻,百姓出故太子于狱,拥至武英殿,取
福王所遗冠服加之,叩头呼万岁。擒王铎至,群击之,须发立尽。张捷恐祸及,
走鸡鸣寺,以佛幡自缢。杨维垣杀其二妾,置三棺中堂,旁殓二妾,虚其中,题
杨维垣之柩,而遁。
癸已,文武集中府会议,无言及立君者;太学徐瑜谒赵之龙,请奉太子即位,
之龙立斩之。是夜,豫王至江宁,营于天坛。丙申昧爽,赵之龙启门率群臣迎降。
丁酉,豫王入城,李峤独先发,王骂之。诸降官以太子至,土降阶而迎,赐坐
于右。刘良佐被擒,请取福王以自赎;王发三百人同往,且召黄得功。时得功奉
福王走芜湖就斌卿,而斌卿已遁;良佐至,得功自刎,福王窘急,伏中军翁之祺
舟,降将苏养性、田雄搜得之,之棋投水死,良佐拘福王东还。丙午,福王乘小
轿,衣蓝袍,首披包头,油扇障面,太妃及金妃骑驴,随良佐至江宁,百姓夹道
唾骂,甚有投瓦砾者。入内守备府,见豫王叩首,王坐受之;命设宴,坐于太子
下,诸降官皆侍。酒半,豫王问曰:“汝先帝自有太子,汝不奉遗诏,擅自僭立,
何居?”又曰:“汝既僭立,惟纵酒色,听奸臣纳贿报复,不遣一兵讨贼,何居?”
又曰:“汝先帝止有太子,逃难远来,汝既不让位,又反磨灭之,于心何忍?”
又曰:“我兵尚在扬州,汝何故便走?”福王汗流沾襟,终无一语。宴罢,羁候
于江宁县署。豫王命旧臣就视之,惟何楷、柳昌祚二人往,福王嘻笑自如,但问
马士英何在?后人有诗叹之曰:“乘舆不惜殉山河,率土悲号志枕戈,最是江南
称乐国,一年赢得圣颜酡。”
论曰:世或言福王读书少,未能亲决章奏。故内阉外壬得相倚为奸。其平居
饮食宴乐时,或狂走宫苑,如失心状;至如娈童季女,方药纵淫,皆传闻之过。
此言或然。要之,汉阿斗之类也,即史高诸公在朝,犹难辅之,况易以马阮乎?
元夕手自张灯,韩赞周进曰:“天下事正难措手,何亲此琐屑之务?”福王曰:
“天下事,有老马在,何虑?”陈洪范还,言王师必至,士英恶之,曰:“贼犹
未灭,北兵不无后虑,岂能投鞭问渡?且赤壁三万,淝水八千,一战而安江左;
有四镇在,何用多言?”刘泽清镇淮安,与田仰酣饮,或问守御,答曰:“我为
扶立福王而来,此地但供我息师,设或有事,我自择一善处去耳!”呜呼,承大
变之后,而上下泄沓,清歌于漏舟之中,痛饮于焚屋之下,而不知覆溺之将及也,
可哀也哉!
◎史可法殉扬
可法字宪之,一字道邻,大兴籍,祥符人;祖应元,黄平知州,有惠政;父
从质,母尹氏,梦文信国入其舍而生可法,幼时即以孝闻。崇祯戊辰进士,历仕
至副使,分巡安庆,池州监江北诸军。可法短小精悍,面黑,目烁烁有光;廉信,
与下均劳苦,能得士死力,以故所至有功,累升至南大司马。
甲申夏,与留都诸臣共立福王,为马士英所忌。以大学士督师江北,开府扬
州,首请分设四镇,征士刘成谏曰:“四镇兵半盗贼,余(疑阙)非有恩义联结,
知慕节概,树功勋,流后世者也!主弱必叛,敌强必降;主敌两弱,则专制自为,
而互相兼并,胜则大自封。小挟王,不胜者复溃溢而为盗。今内无劲将亲兵足以
弹压,而欲倚此四人以防敌,足犹使狼守户,虎来未必能拒,而主人先不得动摇
手足矣!苟行是,公必悔之。”可法不听。前商邱令梁以樟亦献书可法曰:“守
江非策也,公今以河南山东为江南屏蔽,仿唐宋节度招讨使之制,于山东设一大
藩,经理全省,以图北直;于河南设一大藩,经理全省,以图山陕;择大臣才兼
文武者任之,厚集兵饷,假以便宜,于济宁、归德,设行在以备巡幸,示天下不
忘中原,如此克复可期。若弃二省而守江北,则形势已屈,即欲偏安,不可得矣!
又四镇咸跋扈,宜使分不宜使合,务别其忠顺强梗之情以懋劝之,而阁部大树兵
以自强,乃可制也。”可法心然其策,然卒不能用。
扬州富庶甲天下,至于四镇争欲驻兵。高杰先至,大肆杀掠,扬人大惧,登
陴拒守,杰攻之浃月,可法驰檄往谕,三镇皆敛兵顺命,惟杰尤骄悍难制,可法
乃身往谕之。杰素惮可法,闻其来,即夜掘坎千百,埋暴骸,旦日谒可法,辞色
俱变,汗流浃背;可法坦怀待之,偏裨皆接以温语,杰喜过望。然自是心易可法,
用己甲士防卫,文籍必取视而后行;可法夷然,为具疏屯其众于瓜洲,杰又大喜。
杰去而扬州始安。
其年冬,国朝发兵南下,传示江南臣民,摄政王又赐可法书,略云:“君父
之仇,不共戴天!闯贼手毒君亲,中国臣民,不闻加遗一矢。本朝念夙好,弃小
嫌,严整貔貅,驱除枭獍;入京之日,首崇怀宗帝后谥号,卜葬山陵,悉如典礼。
仁人君子,宜如何感恩图报!乃乘贼寇稽诛,王师暂息,即欲雄据江南,享渔人
之利。独不闻春秋之义,君杀贼不讨,不书即位乎?且国家定鼎燕都,乃取之于
闯贼,非取之于贵国。诸君子果能炳机烛理,切念故主,厚爱贤王,宜令削号归
藩,国家当待以虞宾,永绥福位。南国安危,在此一举。毋贪瞬息之荣,为乱贼
所笑!”
可法答书曰:“我大行皇帝敬天法祖,勤政爱民,特为庸臣所误,致有闯贼
之变。法待罪南枢,救援不及,即肆法市朝,以为泄泄之戒,岂足谢先帝哉?闻
变之日,留都臣子,欲悉东南之甲,立殄凶仇,而二三老臣,谓国破君亡,社稷
为重,相与迎立今上。今上非他,神宗之孙,光宗之侄,大行皇帝之兄也。即位
之日,即令法视师江北,始知我大将军吴三桂借兵破贼,扫清宫禁。贵国入都,
即为先皇帝发丧成礼,普天之下,孰不感激?谨于今八月薄具筐篚,遣使犒师,
请命鸿裁,连兵西讨。是以王师既发,复次江淮,乃辱明谕,引春秋之义,来相
诘责。夫春秋所言,特为列国君薨,世子应立,有贼不讨,不忍死其君父者立说
耳!若赤县共主,身殉社稷;青宫皇子,重罹惨变;而犹拘牵不即位之说,坐昧
大一统之义,何以维系人心,号召忠义?本朝正统相承,传世十六,存亡继绝,
仁恩遐被。贵国不忘旧好,殴除逆乱,兵以义动,万世瞻仰;若乃乘我内难,窥
我幅员,足以义始而以利终也。语云:‘树德务滋,除恶务尽。’今逆贼尚稽天
诛,正图报复;伏乞树同仇之义,全始终之德,会师进讨,共枭逆贼之头,以泄
神人之愤,则贵国义声照耀千古矣!本朝报德,惟力是视。至法身陷大难,所以
不及从先帝者,实惟社稷之故。《传》曰:‘竭股肱之力,继以忠贞。’自处今
日,惟有鞠躬致命,自尽臣节,不知其他。惟贵国实昭鉴之。”
高杰既屯瓜洲,可法益推诚待之,导以君臣大义,久之,杰大感悟,奉约束,
上表帅师北征。可法出巡清江浦,遣官屯田开封,为经略中原计。舟次鹤镇,闻
王师入宿迁,进自白洋河,令总兵刘肇基往援,王师还攻邳州,肇基复援之,王
师还。乙酉正月,高杰进至雎州,为许定国所杀。可法如徐州,抚定其众,于是
大梁以南皆不守。四月,王师深入,可法方移军泗州护祖陵,而左兵东下,士英
悉撤江北兵西御,并召可法。可法争之不能得,乃渡江入援。抵燕子矶,闻左兵
已破,急还趋天长,忽报盱眙、泗州皆溃,大将侯方严全军战没,遂一旦奔还扬
州,则城中讹传定国兵将至,歼高氏部曲,于是高营兵先溃。可法啮血为书,请
救于朝,又檄各镇兵,无一应者。俄而王师至,屯班竹园,可法率诸文武分陴拒
守。阅二日,总兵李栖凤、监军副使高歧凤拔营出降,城遂破。可法出遗疏授家
丁,又为书上其母,拔刀自刎,未殊;左右负之出小东门,遇北骑,大呼曰:
“史可法在此。”执见豫王,王欲降之,不顺而死。
同时死事者:知府任民育,字时泽,济宁人;同知曲从直,违东人;王缵爵,
鄞县人;知县周志畏,鄞县人;罗伏龙,新喻人,受代甫三日,盐运使杨振熙,
临海人;监饷知县吴道正,余姚人;县丞王志端,孝丰人;副将汪恩诚,字纯一,
贵池人;幕客卢渭,字渭生,长洲诸生,即上书留可法,言秦桧在内,李纲在外,
宋终不竞者也。又遵义知府何刚,字悫人,上海人,崇祯庚子举人,素抱济世之
志,好交天下豪俊。十七年正月,入都上书,陈天下大计,庄烈帝壮其言,授职
方主事,募兵金华。福王立,复至南京上书,时不能用,令以其兵隶史可法,可
法得之大喜,刚亦幸遇知己。士英恶之,出为遵义知府,刚不忍去,卒与可法同
死。又庶吉士何尔埙,崇德人,癸未进士。初陷贼中,贼败,南归谒可法,请从
赎罪,可法留参军事。时其父之屏方督学福建,尔埙断一指寄故人祝渊曰:“君
归语我父母,悉出私财畀我饷军,我他日不归,即以指葬可也。”从高杰北征,
杰死,流寓祥符,遇妇人自言福王妃,尔埙因守臣附疏以进,斥其妄言,逮之,
可法为救免,亦与可法同死。
◎高黄二镇
黄得功号虎山,开原卫人,本姓王,早孤,与母徐居。少负奇气,胆力过人,
性嗜酒,年十二,母酿酒熟,窃饮至尽。母责之,笑曰:“偿易事耳!”时辽事
方急,得功持刀杂行伍中,出斩二首,得赏,归奉母曰:“以偿酒也。”总兵黄
惟正以为养子,因冒姓黄。尝乘醉匹马裸身挥双刀,逐蒙古数十骑,歼其大半,
军中称为黄闯子。初授把总,从惟正援蓟门,战大沙河,以寡敌众,再遇皆捷;
从援抚甯,战索罗岭,斩获过当,追奔至双望,复滦州永平;又战马头山,功最,
升参将。自将援畿辅,战良乡涿州,累胜,进副总兵,分管京卫营。十年春,贼
犯安庆,逼风阳,自请率禁军扫荡。十一年春,从熊文灿破贼于舞阳。其年秋,
又从破马光玉于浙川,加总兵衔。京师警,以步兵勤王,大战吴桥却敌,加宫保。
十三年,从卢九德破贼于板石畈,降革里眼。十四年,以总兵驻定远,护凤泗陵。
与刘良佐救桐城,大破张献忠于鲍家岭,追至潜山,得功面伤矢,气愈奋,转战
十余日,斩贼将闯世王、三鹞子,又单骑逐献忠,几获之,先后斩首级六千,救
回难民数万。寻受命讨永城,俘叛将刘超,加太傅。明年,移庐州,封靖南伯。
福王立,加太师,进爵为侯。与刘良佐、刘泽清、高杰分守江北,号四镇。
高杰,米脂人,贼中所谓翻山鹞。后从李自成剽掠,尝杀总兵许定国一家,
已而窃自成小妻邢,以其部众降明。壬午冬,隶贺人龙麾下;人龙诛,命杰为实
授游击,分领其众。孙传庭治兵出关,命擢杰与鲁胜为前锋,战冢头,贼败走,
追奔六十里;会罗汝才来援,绕出官军后,后军左先奔,师遂大溃,杰所失亡
独少。癸未,秦兵再出,进杰副将,与白广恩为先锋,进克宝丰,力战却贼,遂
复郏县。会大雨粮尽,师还,降将李际遇通贼,自成帅精骑大至。传庭召诸将谋,
杰请战,广恩以为不可,传庭笑其怯,广恩不怿。及战,杰先登陷阵,破贼坐纛,
俘其将谢君友。贼兵益至,广恩引所部先遁,师遂大溃。贼长驱叩关,广恩力战,
杰亦不救,引众至西安,取其家北奔延安,贼将李过追之急,复奔宜川,乘冰东
渡。
甲申春,进杰总兵,召赴李建泰军前。杰退至泽州,沿途大掠。京师陷,杰
复南走,福王封兴平伯,列于四镇。是时,朝议以杰辖徐泗,驻泗水;泽清辖淮
海,驻淮安;良佐辖风阳,驻临淮;得功辖滁和,驻庐州。而杰意欲得扬州,扬
州士民畏其残暴,闭关不纳,杰屡攻不克。督师史可法初欲以扬州与之。得功闻
之,自谓身经百战,功甚高,而居庐州贫敝之地;杰乃降贼,且无功,顾得殷富
之扬,意甚不平。可法不得已,议以瓜洲予杰,而移得功于仪真,俾牵制,杰乃
止,然心忌得功甚。会登莱总兵黄蜚素与得功以同姓联兄弟,蜚移镇江南,畏杰
之暴,移书请兵备非常,得功自以三百骑至高邮迎之,杰即潜使精卒伏于道中,
得功行至土桥,方作食,伏兵猝起,得功上马,举铁鞭,飞矢雨集,腾他骑驰。
有骁骑舞槊直前,得功大呼反斗,挟其槊而扶之,人马皆靡,复杀数十人,跳入
颓垣中,哮声如雷,追者不敢进,乃疾驰至大军,方得免,俱行三百骑皆没。
又始斗时,杰使部将袭仪真,得功兵拒战,颇有所伤,遂诉于朝,愿与杰决
一死战。可法往吊,语之曰:“土桥之事,无智愚皆知杰不义,今将军以国故捐
盛怒而归曲于杰,是将军取大名于天下也。”得功色稍和,而终以杀伤多为恨,
可法乃令杰偿其马,奉千金为母赙,得功不得己始听命。
杰争扬州时,可法颇为所窘,至是感可法忠诚,愿与诸将协力谋恢复。其年
冬,遣人致书肃王,请会兵诛贼,王答书谕以择主意,杰怒,上表出师,欲分兵
驻归德,而身屯睢州,纠合义勇,以定中原。乙酉正月,杰引兵北上。其时守雎
州,即许定国也。闻杰将至,使人远迎,阳为好语,愿处麾下效驰驱,口欲具杯
酒申交代礼,杰忘前事,不之忌,轻骑往赴,夜深酒酣,从骑皆醉卧;定国潜使
壮士挟长矛,升屋去瓦,刺杰杀之,尽歼其众骑,而渡河北降。翌日,杰部将李
本身、高进库等屠雎州而还。
杰既死,得功复还镇庐州。其年四月,得功破左梦庚于铜陵,梦庚来降,论
功加左柱国,移镇太平。未几,大兵渡江,福王开聚宝门西走,投得功营。时得
功方聚兵于芜湖,见王泣曰:“陛下坚守京城,臣等犹可效力,今事去矣!”福
王亲酌三爵饮之曰:“敬仗将军威力。”得功沥觯于地,矢曰:“不尽太马力以
报陛下者,有如此酒。”俄而刘良佐引大兵追至,得功战铜陵时,伤左臂未愈,
至是即督八总兵结束迎敌。良佐大呼岸上招降,得功骂之,勒兵欲战,将士莫有
应者,愤甚,匹马独出,忽流矢中颊,拔视之,中军田雄矢也。度事不可为,奋
前击杀数十人,刃缺,乃口吃其髯而自刎。得功己死,田雄及良佐挟福王还江甯。
得功粗猛不识文义,南都所下诏书,指挥多出群小。得功遇不合意,或对使
骂之;然忠义出自天性,有以国事相规戒者,辄屈己改不旋踵。每战饮酒数斗,
酒酣气益励,喜持铁鞭,战罢,鞭渍血沾手腕,以水濡之,久乃得脱。其军行纪
律严,下无犯者,所至人感其德,庐州、桐城、定远皆立祠。
泽清,曹县人,以将材授守备,稍迁至大将。性至怯,常怀私观望,后渐跋
扈,所至放兵焚掠,百姓苦之,甚于群盗。福王时,与廷臣互分党援干预朝政,
奏牍纷如,朝廷每曲意从之。颇涉文艺,好吟咏。幕中畜两猿,名呼即至。一日
宴其故人,酌酒金瓯,呼猿跪送,客见猿状狰狞,战惮不敢取,泽清笑曰:“君
怖也。”命取囚摔死阶下,剜心及脑,置瓯中和酒,付猿捧之前饮酹,颜色自若,
其凶戾多此类。大兵下扬州,泽清欲遁入海,己而投诚,未几,以谋叛诛。
论曰:或谓高镇智足知人,勇足勘乱,忠足任国,而万监军亦称其奇男子,
自予观之,殆未尽然。夫杰之降,实由于窃妻。其在扬州,日事杀掠,扬人恨之
刺骨,后闻其死,无不相庆。特以其上下泄沓,无一人以讨贼御敌为意者,独杰
上表出师,孤军犯难;又其平昔,尝疏救刘宗周、郑三俊,颇知依附正人,故其
死也,人多惜之,其实非虎山比也。虎山起行伍,积功至大将,虽扬州之事,有
愧和衷,卒以国事为重,释怨罢兵。良玉东下,江左倚为长城。迨乎江甯不守,
而沥酒誓天,不忘报国;田雄一矢,愤极自裁;较之作孽在前,而死于仇人之手,
不无泰山鸿毛之别矣!
◎两太子
崇祯帝三子:周后生太子慈良,及幼子定王慈灿,田妃生次子永王慈。
甲申之变,太子时年十八,上命避成国公府,而永定二王分投周田两皇亲。及出
宫,仓皇奔散。已而周奎献二王,自成许待以杞宋之礼。帝后梓宫出城,二王青
衣拜送,独太子不知所在。及贼挟二王舆晋王东出,百姓拥观,始讹传太子亦在
贼营。及贼战败,晋王乘间驰入吴军,则又讹传太子为吴军夺归。及贼还京师,
则并不见二王。即吴兵入城,亦但有晋王,不闻有太子也。
久之,有言定王被害于城西空苑者;又有言自成西奔,见太子绯衣乘马,随
往山西者。至明年春,江南有故太子,莫辨真伪。而是岁之冬,北都先有一男子
投周奎家,自称太子,言出宫时不及至公府,匿东厂门,暮出投一腐店,店主人
为易敝衣,送崇文门外尼庵,又转匿内侍常进节家,今闻公主在,故来相看。奎
首于官,执送刑部会勘,时进节及故阉王化澄皆言非伪。又研审周奎家奴,供称:
男子初至,奎侄绎即引见公主,兄妹相向大哭;奎饭之,居家行君臣礼。至晚别
去,公主赠以锦袍,戒勿再至。不数日又来,绎便留宿,谓云:“若毋言太子,
第自称姓刘,说书生理,可以免祸。”男子坚执不从,乃逐之门外,随为逻卒执
去。于是刑部主事钱凤览责绎负主背恩,下阶挥绎一拳,满尚书不能决,命且收
监。
诘朝,周奎具疏闻之朝,即日廷勘,且召晋王及旧锦衣曾侍太子者十人质之。
十人一见齐跪曰:“此真太子。”而晋王不谓然,王化澄亦改词。男子曰:“我
来看公主,非有他图。今为周奎叔侄所卖,真与伪等死耳!何必更辨?”于是收
进节及十锦衣于狱。凤览上疏言:“昨周奎言:‘即以真为伪,亦为国家除患。’
此语真情已露,请覆讯。”乃再召晋王及旧侍讲谢升廷质。晋王终不言是,升亦
力证其非。男子乃呼升曰:“谢先生,前时某日,先生在某殿讲某书言某事,犹
忆之乎?”升不得已,始一揖而退默不复语。凤览复怒升,斥其不臣,语侵晋王。
惟一内官诘其额上有瘢,男子云:“出宫时有白须老人以手抹予额,遂失此瘢。”
谳者以语荒唐,仍送之狱。时京城士庶纷纷上书,为太子辨抑,且痛詈谢升。疏
上辄收系狱,而言者不已。摄政王乃坐便殿,亲询群臣。风览与赵开心独争之力,
且言人各为其主。王怒曰:“真假且不必争,朝廷自有处分。但晋王胜国王子,
谢升亦前朝大臣,而凤览不逊晋王,百姓毁骂大臣,皆为无上。除伪太子外,凤
览、开心及先后系狱者,悉斩之。”廷臣为开心乞生,乃特赦之,而风览改绞。
此时南太子方随穆虎至江甯,匿高梦箕家也。穆虎者,高梦箕舍人,甲申冬,
自北都还南,过山东,遇少年求寄载,许之。暮解内衣,灿然龙也,虎惊询,自
言:即故太子,吴三桂夺还,逸之民间;语及帝后,则长号。虎问:“贼何以称
若?”复涕泣交颐曰:“儿我。”虎挈之归,抵江宁,望见孝陵,伏地悲痛不能
起。梦箕初犹未信。少年为述始冠时事,梦箕向为鸿胪寺序班,犹忆之;留之浃
月,复送居其侄杭城高成宅内。
久之,少年渐露贵倨态,或惧,书达梦箕。梦箕令载送金华,将图入闽;然
事已太露,不得已密报马士英。福王遣二阉先至金华,一见少年,抱定大痛。卢
九德后至礼倨,少年呼名叱之,九德不觉屈膝;乃奉之至江宁,止兴福寺,夜半
移入大内。翌日,杨维垣倡言驸马王,有侄之明,貌似太子,科臣戴英即据其
语上奏,遂下之狱。三月六日,会审于大明门,福王召刘正宗、李景濂至内殿,
谕之曰:“太子若真,将何以处朕?卿等皆旧日讲官,宜细认的确。”两人解意,
至谳所,少年东向倨坐,随问置对。刘正宗更多设端以诘之,少年怒曰:“汝以
为王侄,即王侄耳!且若辈不尝立皇考朝乎,何一旦蒙面至此?”诸臣有赧
者,有怒者,以穆虎亡命未获,仍送之狱。诸臣回奏,福王召对,谕曰:“先帝
身殉社稷,今侧耳宫中,望卿等奏至,若果真,使仍为太子,谁知又不是。”时
中外多上疏诋杨维垣,责马士英当保全太子。
穆虎旋执得,搜其衣中,得高成家书,有或往楚或往闽等语,士英仍复请召
旧讲官方拱乾辨之。初八日再讯,拱乾时以从贼系狱,正宗及张捷、高倬辈先以
名帖邀方至寓,迎谓曰:“先生恭喜!此审全在先生一言,不惟释罪,亦可高擢。”
方唯唯。既集午门,少年仍前倨坐,众簇拱乾至,少年一见即曰,“方先生尚无
恙?”拱乾不敢应,退入众后,亦不言真伪。或言太子口中有虎牙,足底有双痣,
验之皆不符,王铎便欲加刑;而提塘突传黄得功所刊疏至,语甚忿激,铎气稍夺,
叱且送狱。次日,正宗、沾、铎等合疏言假冒是实,请俟提到高成,加刑严讯。
疏既具,使拱乾署名,拱乾辞。十五日三汛,高梦箕、高成、穆虎皆提到,李沾
首呼王之明,少年曰:“何不呼明之王?”沾喝役动刑,即上夹拶,少年大呼太
祖皇考皇帝,声彻内外。又夹讯高梦箕、高成、穆虎,必欲究之楚之闽,何人主
使,何人附从。三人供亦含糊。大理葛亮密谓沾、正宗曰:“诸公度朝廷兵力,
能声左郑之罪,制各镇死命乎?既不能矣,而急之,恐激变。”沾等悟,始叱宽
刑送狱。少年出午门,有旧伴读邱致中跪持痛哭,福王闻之,立收下狱,与前往
金华二小阉皆掠死。时又有钱某者,密疏请速结案,士英将从之,值左兵东下而
止。
是年正月,京师已决凤览,谢升早朝出,忽遇之途,惊而得病,颈渐肿,将
死,惟呼钱老先生且宽我。摄政王闻之,亦信北太子为真矣。已而东安作民乱,
称太子,敕兵部发兵剿灭,并男子斩之。在南者,豫王挟之至京,不知所终。
◎两疑案
乙酉正月,明掌刑指挥许世藩奏会审僧人大悲事,略云:“臣等奉旨于初九
会审大悲;供云系休宁人,父朱世杰,母吴氏。悲初在苏州出家,已卯岁,先帝
封悲为齐王。壬午,到镇江银山寺,得见潞王。甲申四月,到无锡海会庵,潞王
来与悲披红,认为一家。秋间,王使李承奉强悲探南京消息。十月,悲至都,住
芙蓉庵。腊月二十一日,到清江湾,见王船偶书活佛潞王钦差皇帝封条贴船头。
明日,住张道人家,又明日,被获。若问详悉,有悲自写履历冤单,在芙蓉庵。
臣等随移文关取,内称圣僧大悲年三十,封齐王,成活佛等语。又开欺活佛,泄
天机等各款大罪,语同梦呓,状类疯癫。”又奏:“臣等续奉旨严刑覆讯,大悲
复供云:‘潞王斋僧好道,施恩百姓,该与他做正位,故六月中有户部申绍芳议
保潞王;近又闻钱谦益在圣庙议保潞王。’据此,该臣看得大悲虽似疯癫,实系
招摇,或为前时报德,或为后日居功,但潞王未必知耳!”奏上,福王与士英皆
不欲究,申钱具疏自辨,即奉俞旨。后法司拟悲照妖言律,于三月晦日弃市。
论者谓世藩续奏,全因阮辈欲罗织东林,不足信明矣。即谓之疯癫梦呓,犹
有可疑:夫悲既下狱,知当时意旨,得不托之疯癫梦呓以冀免耶?且会审时以帕
蒙首,所供语人皆不得闻,焉知不有不使人闻见者?即履历冤单,焉知不更有所
云?而第谓之疯癫梦呓也。更可异者,阮杨既欲借以罗织东林,岂申钱一拜疏可
免?且士英复何畏惮而劝令中止,福王更何顾恤而不欲深究?然则此事在君相或
心有所怯,而逆案诸人反未必知也。
三月丙申,下宫眷童氏于狱。福王娶妃黄氏,又娶妃李氏,皆早卒。童氏者,
或继云妃,或云司寝,乱离后,氏与太妃各依人自活。福王既迎太妃,不复寻问
童氏。久之,有诣刘良佐自称福王妃者,良佐具仪卫送之江宁。既下狱,氏细书
某月日入宫成婚,某月日洛阳城破,妾自具膳,奉旨帕裹头逾墙而走诸情节。且
言:“今已失身,何敢复偶至尊?但愿一对天颜,诉明衷曲,死无所憾。”福王
见之愈怒,命内臣屈尚忠会同锦衣冯可宗严讯,氏号呼咒詈,既加极刑,始供本
周王妇,误闻周王为帝,故来耳。卒瘐死于狱。
论者谓凡人假冒,必有其可蒙饰;若妃匹之际,将何所蒙饰而假之,且求见
之?乃童氏之求见愈切,而福王之天颜愈杳;即日恶其失节,亦何妨明正其罪,
以释群疑,曷为而终靳此一见?即太妃亦不召入一讯也。岂王不可见,太妃亦有
不可见者耶?苟王与太妃俱不可见童氏,则大悲之来历愈可疑,而一死固其宜矣。
野史氏曰:“余闻大悲初称崇祯帝,又称齐王,继复称神宗子,因宫闱有隙,
寄育民间,长而为僧;其言诡诞不足信,然知其决非妖僧也。童氏之为继妃,为
司寝,为淮上私奔,亦未可定,然知其决非周王妇,与福王全无瓜葛也。余姚黄
宗羲,桐城钱秉镫皆以福王为李伴读,非朱氏子也,而童氏乃真妃,故当时讥刺
诗有“隆准几曾生大耳,可哀犹自唱无愁;白门半载迷朱李,青史千年纪马牛。”
说者又谓东林复社之事,深憾马阮,故造此谤,似矣。然观童氏之哭求一见而不
可得,后之人犹不能无疑焉。”
◎使臣碧血
左懋第字仲及,别号萝石,莱阳人;崇祯辛未进士,初知韩城县,有实政,
以御贼功,擢给谏,累疏言时事,皆中利弊。十六年秋,出察江防;明年春,京
师陷,福王立,擢右佥都御史,泣陈中兴大计。时方择人使北,众莫敢往;懋第
以其母留京骂贼而死,骸骨未返,上疏请行,于是加兵部侍郎,赐一品服为正使,
与都督陈洪范,太仆少卿马绍瑜偕行;授经理河北联络关东之命,兼祭告先帝后,
册吴三桂为蓟国公,懋第以通好遣使,不宜兼授经理册封之命,又绍瑜尝为已所
劾罢,不可复与共事,言之马士英,不听。将发,复上疏曰:“臣此行生死未卜,
愿陛下以先帝仇耻为心,瞻高皇之弓剑,则思列圣之陵寝所存;抚江上之残黎,
则念中原之赤子谁恤?尤望选将练兵,枕戈待旦,必能渡河而战,始能扼河而守;
必能扼河而守,始能画江而安。”士英拟旨褒纳,畀白金十万两,帛数万匹,以
兵三千护之。既发,或谓懋第曰:“口事贵于死事,宜以代先帝复仇为辞,先廷
谢之,待其情意渐洽,方可议款。”懋第曰:“君言诚是,但敕书谓不屈膝,方
为不辱君命,吾知有君命在也。”
八月,舟渡淮,九月,行及德州,见北示云:“南使只许百人进京,余留静
海,著自备盘费。”次早,前示旁另粘一示云:“我乃俯偻而循,汝犹正立而面,
本非不令而行,何怪见贤而慢?”摄政王闻之,意甚不悦。进至沧州,陈洪范先
遣人奉册命授吴三桂,三桂不启封,即以进摄政王,王因发怒读,来使不敬。十
月朔,至张家湾,越数日,礼部官始来迎,将处以四夷馆,懋第争之力,乃服衰
,奉国书,从正阳门入,馆鸿胪寺。翌日,内院刚林榜什一十余人至寺,刚踞
椅上坐,左右布毡于地,余人坐右毡,指左毡令使人坐。懋第正色曰:“华人不
惯席地。”取三椅与刚对坐。刚责以不遣兵讨贼,而擅立福王,懋第反覆抗辨良
久,刚曰:“无多言,朝廷已发兵南下。”懋第曰:“江南兵多食足,莫小觑了;
且南以礼来,北以兵往,恐非初时救灾恤邻之意?”刚不答而去。懋第随以谒陵
改葬请,刚传言我朝已代尔等哭过祭过葬过,今不必。懋第乃于寺堂陈太牢,偕
两副使哭临三日。先备寸楮,令都司某潜出归报。
当是时朝廷心重懋第,又未悉江南虚实,馈饷礼貌犹厚,已而以侯爵诱陈洪
范,备得其情,决计南伐,即于二十八日遣还。已出京,陈洪范潜请身赴江南招
谕四镇,而留懋第等勿遣。于是追执懋第及马绍瑜于沧州,拘于太医院。久之,
洪内院来访,懋第叱曰:“此鬼也。松山之战,洪公身殉马革,赐祭赐葬,死久
矣!安得复有是人?”洪惭而退。阅数日,李建泰来见,懋第复叱曰:“此非先
帝宠饯督师,不能殉国而从贼乎?何颜见我!”李亦不敢见而去。乙酉三月十九
日,懋第在院求得一羝羊,奉表祭告故君;复为文,以只鸡樽酒,奠殉难诸大臣,
哭两眦尽血。
未几,金陵破,北宫以驼酥羊炙来馈,且说之降,懋第痛哭不食,题诗院璧
云:“峡坼巢封归路回,片€南下意如何?寸丹冷魄消难尽,荡作寒烟总不磨!”
会中军艾大选先发,懋第立杖杀之,北官来责,懋第曰:“吾自行我法,杀我
人,与若何预?”摄政王乃遣兵至院,勒令剃头,懋第及从官陈用极、王一斌、
王廷佐、张良佐、刘统五人皆不屈,同执下刑部狱,旋移水牢,绝其食饮。积数
日,懋第执志愈坚,拥见摄政王,懋第长揖不跪。王必欲活之,问在廷谋臣云何?
陈吏部曰:“为崇祯来可饶,为福王来不可饶。”懋第曰:“若曾中会元榜眼,
亦知今上是先帝何人?”金侍郎劝之曰:“先生何不知天命?”懋第曰:“先生
何不顾天理?”摄政王责之曰:“若自谓循理,何食我朝粟逾半年而犹不死?”
用极从旁答曰:“若来攘我朝之粟,反谓我食若粟耶?”王怒曰:“若辈何人而
亦不跪?”命捶其颊,用极喷血呼曰:“士可杀不可辱。”王复改容曰:“汝等
不畏死,皆忠臣也;然降亦自佳。”懋第惟请速死,王顾廷臣莫为请者,乃挥出
斩之。懋第从容至菜市口,顾五人曰:“悔乎?”皆答曰:“求仁得仁,又何悔。”
懋第连呼好好,南向四拜,端坐待刃,忽一官飞骑至,呼曰:“降者爵以王。”
懋第曰:“宁为南鬼,不为北王。”时正晴明,忽风沙四起,屋瓦皆飞,刽子杨
某涕泣叩头而后行刑。五人皆死,惟绍瑜获免。有蓝铢者与游击樊通及用极门人
徐敷瘗懋第于白马寺旁,以四人,而独火用极尸,负骸骨归昆山。用极字明仲;
一斌宁国人;良佐、廷佐、刘统皆上元人。
野史氏曰:“古人言‘从容殉节难,慷慨死义易。’以余观之,忠孝实根至
性,必非一时所能勉也。史督师当国步艰难,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拟节文山。
而有弟可程官庶常于北都,降贼,贼败南归,可法请置于理,王以可法故,释归
养母;厥后流寓宜兴,阅四十余年而卒。萝石弟懋泰官员外郎,亦降于贼,后任
本朝,一日至院谒兄,萝石叱曰:‘此非吾弟也。’麾而出之。自非有不可移易
者,兄弟之间何以相反若此?然则韩子性有三品之说,殆未可以厚非也欤?”
◎南都死难
南都之破,明臣殉难者十二人:以新城黄公端伯为首,其十一人:曰高倬,
曰刘成治,曰吴嘉胤,曰龚定祥,曰陈鹿及子自俞,曰陈于阶,曰吴可箕,曰
王赞明,曰董启明,曰黄金玺。诸人者,自高倬外,皆非柄国谋事荷鼎铉栋柱之
任者也,而慷慨授命,大节皎然。嗟夫,国家无事,公卿大臣享其尊荣;不幸有
变,儒生小臣奋其义烈。时势使然,曷足怪哉!
黄端伯字元公,别号海岸,建昌新城人;崇祯戊辰进士,初授宁波推官,改
杭州,以忧去;服阕,弃官为僧,事沙门雪桥于庐山。朝廷下省勘问,不得已复
束发。福王僭号,改授主事。及王师渡江,福王出走,延臣潜遁,端伯不动。保
国公集群僚会议,人怀异心。日中不决,端伯抗声曰:“今日之事,从驾为轻,
保国为重。吾辈当图其重。”众皆默然,议未毕而降表已行矣。翌日,豫王兵至
城下,见门未启,遣使呼曰:“既迎天兵,何闭也?”有老人登陴应曰:“自五
鼓候此,待城中稍定,即出谒。”骑曰:“若为谁?”复自喝曰:“礼部尚书钱
谦益。”有顷,戎政赵之龙至,率群臣启门,伏谒,迎豫王入宫。端伯闻变,大
书于门曰:“大明礼部仪制司主事黄端伯不降。”王闻而异之,遣骑邀至,坚卧
不起,骑执之入见,左右使跪,端伯叱之,面南趺坐。王责之曰:“尔以弘光为
何如主,而欲为之死?”答曰:“天王明圣。”曰:“马士英如何?”曰:“马
士英忠臣也。”王曰:“士英何得为忠臣?”答曰:“不降而扈太后入浙,何谓
不忠?”顾指之龙辈曰:“此则不忠之大者。”王曰:“素闻先生耿介孤直,今
欲相荐何如?”端伯不应。曰:“闻尔好佛,若以善知识礼相待何如?”复不答。
王曰:“南来硬汉仅见此人。”命送之狱。端伯在狱,言笑如平常,门生某入见,
劝之稍贬,端伯怒骂,掷之以砚。在狱几一月,王使骑问曰:“先生降与不降,
决于今日。”端伯笑曰:“吾志遂矣。”同骑出通济门,至水草庵,曰:“愿毕
命于此。”一卒刃之,手颤刀坠,端伯厉声曰:“何不直刺我心?”如其言而瞑;
随而观者千百人,皆持香哭拜。
高倬号枝楼,忠州人;刑部尚书,仰药死。刘成治字广如,汉阳人;崇祯甲
戍进士,官户部郎中,赵之龙将出降,入户部封府库,成治愤怒,手搏之龙,跳
而脱免,成治遂自缢。中书陈鹿及其子壬午举人自俞,五官拿壶陈于阶,上海
人,孝陵卫军董启明,中书龚定祥字伯兴,无锡人,癸未进士,五人皆缢死。廷
祥马世奇门生,有女名静照,能诗,痛父之死,见之,吟咏,名鹃红集。吴嘉胤
字绳如,华亭人,时官主事,奉使出都,闻变,还谒方孝孺祠,将投缳,为家人
所阻,不得死。及发令下,乃冠带谒孝陵,既登雨花台,复拜方正学像,而自
经于宋杨忠襄墓松树之下,留书上豫王:一请善待故君,一请禁伐孝陵木,一请
封太祖后以备三恪。王赞明,邳州人,国子生;于天启中尝上书攻魏阉,因通政
使不以闻,故得全。甲申秋,刘泽清与王燮置酒高会,赞明衰而前,责以大义,
燮怒击之狱,泽清解之,得口去。至是先于相山自开葬域,集亲友,与决曰:
“此地当往来之冲,吾不死于家而死于此,使过而见者有动心焉!天下事未可知
也。”遂自经。吴可箕、黄金玺皆江宁人;可箕字豹生,国子生,自缢于鸡鸣山,
而金玺闻黄端伯不屈,亦大书其门曰:“大明武举人黄金玺,一死以愧为人臣怀
二心者。”扼吭而卒。
◎南国愚忠
江宁既定,豫王分遣降官安抚东南,钱谦益启使其客同行,致书绅士,有
“名正言顺,天与人归”之语。使臣黄家至苏州,明巡抚霍达已先遁,士民执
香迎家入居察院,方出示安民,而前监军道杨文骢自镇江南奔,过阊门,闻有
北官,突入城执家并其从骑歼之。豫王闻之怒,而谦益亦谓非兵不定;于是命
贝勒以八万兵下苏杭。南国之祸,自此始矣。
然王师之东出也,所过之地,士民仍壶浆以迎。贝勒留李延龄守苏州,委降
将陈梧及秀水胡之臣守嘉兴,而移兵趋杭州。明潞王常氵芳度不能守,率在城各
官迎降,请毋杀百姓,贝勒许之,按兵不入,市不易肆,东南郡邑,一时帖然,
犹若不知有鼎革之事者。自发令下,而人心始摇,于是前朝孤臣义士,与远近
奸民素怀异志者,借以为资,纷然四起:若嘉兴之徐尚书石麒,嘉善之钱学士上
升、屠编修象美,松江之沈总督犹龙,江阴之诸生许用、典史陈明遇;在苏属者:
若嘉定之侯通政曾、黄进士淳耀,常熟之总兵何沂,太湖之徐云龙、鲁之屿,
陈墓之陆世钥、昆山之贡生朱集璜、翰林朱天麟,皆以兴复为名,弄兵潢池;而
逃将黄蜚、吴志葵分屯近地,与相犄角。王师以次剿灭,稽骸流血,数郡之民,
死者无算,虽其自取,亦谋国者有未善焉。
是岁之春,昆山童谣曰:“富家莫起屋,贫人多食肉;新秋初五六,白日闻
鬼哭!”入夏警报日至,士民有自城迁乡者,亦有畏乡村多盗反迁入城者。俄传
新朝遣官来苏安抚,旋闻安抚官为杨副使所杀,北兵不日将到,知县扬永言走匿
泗桥陈宏勋家。闰六月,大兵驻苏州,绅士里耆即相率至胥门纳款;李延龄委前
昆山阎丞茂才署县事,未几而发令下,茂才出示晓谕,且持名帖口士绅家叩请,
人心方骇。忽传陈墓陆家兵破郡城,北兵远遁,遂焚县治,毁堂宅,茂才逾垣走,
追杀之仓桥,而推在籍总兵王南阳佐才为主,以应世钥。世钥者,字兆鱼,陈墓
富室,本以备盗聚众;至是乱民拥之来窥郡城,城中无赖争起应之,焚巡抚公署。
李延龄敛兵南园,登瑞光寺浮屠四望曰:“是何能为也!”即发数十骑分守城门,
乱民欲走,复令骑多委金钱于地以诱之,已而诸门皆闭,不得复去,束手就戮者
千余人,惟世钥得脱。鲁之屿及徐云龙先后自太湖来赴,延龄击杀之屿,破云龙
于胥门;又夜出兵从望亭探浒墅,至枫桥,城中亦焚杀,胥盘二门内外,死者数
万,乱民慑服莫敢动。郡城既定,遣降将洪某先剿常熟,战于华荡,乡兵多死,
何沂遁去,百姓开门降。昆山既杀茂才,邑绅朱天鳞、徐开禧等各募乡兵,或屯
真义,或屯双风;杨令亦募乡兵数百人,入城共守。七月初四辰刻,城南传言北
兵已到真义,初云四五十骑,继云百余骑,乡民方截杀,愚民犹引领望捷音,而
铁骑数千已过云阳桥矣。未刻,王师齐集仓基,炮声叠叠,薄暮大雨,炮声止。
是日李成栋屠嘉定。初五日黎明,炮声举,杨令匹马先遁□□□□西城破,王南
阳战没,朱集璜投东禅寺后河死。午刻,下令屠城。至初七日午后,始封刀。是
两日天气晴明,而风色惨淡,空中无一飞鸟,暮皆大雨,震雷轰烈。官军忍悍者,
辄仰而祝曰:“雷老爷,非吾等不用命,手足来不及。”亦或善根未断,宵半呼
天佛号,以祈佑护。初八日,王师拘掠千艘,载虏获西去。约计城中男妇逾垣得
出者,十无—二;巧掩得全者,百无一二;骤遇炎雨,尸皆变色,有素紫赤白黄
黑之不同。其死之状:有倚门,卧床,投阁,板槛,反缚,攒捆,压木柱,斩首,
斫颈,裂肩,断腰,剜肠,陷胸,支解,寸磔种种之异;以至悬梁挂树,到处皆
是;井坎池潭,所在皆满;呜呼惨矣!先是县治桃花六月盛开,杨令犹与客赏花
痛饮,及大兵来剿,邑人王志古时以同知从军,因父母在城,踵叩各营求开一面;
故正师专屯城西,多发空炮,骇之使走。奈起事者倡死守之说,坚闭六门,不开
出入,以致阖城同殉。后人有诗云:“竖儒倚堞空言守,辜负桃花六月春。”盖
桃,逃也,示之逃而卒以不逃被屠,故云。
是月,李成栋自吴淞袭吴志葵于泖湖,并黄蜚擒之,遂用董思白之孙廷对为
间,托言访沈总督,以袭松江。松人觉之,追斩廷对于青浦。会有制造军器至城
内交者,犹龙命启门。忽报黄蜚溃兵至,皆以红巾裹头;犹龙素恃蜚为援,不为
备,王师因得突入,杀犹龙及里人中书李待问、在籍知县章简而屠其民——犹龙
字云升,待问字存我,简字坤能,——又进破金山,杀其守将侯承祖。嘉兴已降,
胡之臣署郡篆。之臣素微贱,又藉口军需,严威刻剥,百姓恨之切骨。陈梧素怀
二心,发令至,梧先倡言曰:“剃发小事,妻子不保耳!”百姓闻之沸然,走
之臣署,执而杀之于毯场。徐石麒乃率绅士与陈梧歃血定盟,为城守计。王师至,
梧出兵御之陡门,大败。已而新安援兵(疑阙)于麻省墩,城外乡兵一歼于姚油
车,再歼于石灰桥。贝勒在杭州,又发披甲三千济师,直抵锄头坝,陈梧知已危,
夜开东门出走平湖。比李成栋定松江,则嘉兴已屠,嘉善巳破,石麒及士升皆剿
灭矣。
当是时东南略定,惟江阴一城未下;成栋乃多运大炮,兼缚二帅,回师而北,
会攻江阴。既至,先使二帅作书招降,蜚曰:“我与城中无相识者,何书为?”
驱之城下,蜚终无语。志葵以投诚劝,守者叱之曰:“若为大帅,不能斩将克敌,
为人所缚,自应速死,何用多言!”盖其时江阴固守已再阅月矣。初江阴闻南都
之破,守备陈端芝、典史陈明遇、徽商邵康公及邑中绅士破家聚众,适淮抚田仰
以益阳王至,众即奉之为主;而以康公娴武事,推为大将。前都司周瑞龙泊江口,
相犄角。已而康公败死,瑞龙水军亦遁,百姓开门迎降。比闻发令,诸生许用
者,哭于明伦堂,大言曰:“头可断,发不可去。”于是城乡兵一时俱起,拘新
令于一室,推旧典史阎应元摄县篆。应元者,字严享,北通州人;甲申岁,海贼
顾三麻入黄天港,应元往御,手射杀三人,以功迁英德主簿,道阻未赴;故明遇
迎之入城,属以兵事。瑞芝以巧思以己意造铁挝木铳。又有黄云江者,善弩,发
无不中,王师尤惮之;久攻不克,乃使刘良佐策马环城谕降,应元骂之曰“吾一
典史耳,死何足惜!汝为朝廷侯伯,不能以死报国,今日有何面目来见此方父老?”
因大书一帜,“留千古半分忠义,存大明一寸江山。”
一日,王师忽见城中火烟不举,城门不闭,麾兵直入,百姓皆伪降。北将入
居官署,夜半伏发,有壮士某挟双斧,逾重垣,直至署中寝室,斩北将首,大呼
杀出,外兵四合,并其麾下皆歼之。已而度食将尽,又潜启北门,携载老弱入海;
向夜离城二十里,悬灯江岸,大书“大明忠义营”五字其上。王师见灯,分兵往
击,至则寂无一人,即悉持其灯还。在营兵惊疑相口,城中因缒壮士以袭之,降
将许定国与总兵二人皆死焉。及成栋自南来,攻城益急,炮轰无虚刻;应元坐卧
城上,与其下同甘苦,守陴咸誓死无悔。八月望日,应元等倾家财具饮馔,令守
陴者轮流赏月,自携酒城隅,四坐歌啸;许用又作五更曲,使善呕者齐声高唱;
然城外听之,已半作鬼声矣!至二十一日大雨,祥符寺后城陷,王师乘烟雾混杂
时,逾入屠之。明遇用举家自焚;应元投水;王师曳出磔死;训导冯厚敦、在籍
中书戚勋偕妻子同自尽;举人夏维新、诸生王华、吕九韶皆自刎。惟黄云江素善
弦歌,挟一胡琴出城,人莫知其弩师也。江南起兵者,率同儿戏,惟江阴相持最
久,又以老弱先遁,比城破,丁壮在城者,战死已十之六七,空壁而巳。
贡生黄毓麒者,好学有盛名,尤精释氏学,与门人徐趋举兵行塘,与城中相
应;及城破,两人逸去。丙戌冬,侦江阴无备,率壮土十四人袭之,不克,趋死;
毓麒遁避江北,其子大湛、大洪被收;兄弟方争死,而毓麒以敕印事发,逮系江
宁狱,将刑,命取衣自敛,忽瞑目趺坐而逝。自诸人外,群盗蜂起,以白布缠头,
号白头兵:临平山则有陈万良;永昌寺则有艾茂环;吴江则有吴日生;他若沈津、
柏相甫、周天舍等,不能尽录。惟日生外通鲁范,兵有纪律,余皆口称打粮,所
至村落,焚劫一空。又伺富贵人或其爱子,擒匿盗穴,勒令取赎,者往往碎磔令
示众。
日生名易,吴江人,生有膂力,斥弛不羁。癸未明年,京师陷,走谒史可
法于扬州,可法异其才,题授主事,留为监军。又明年,奉檄征饷江南,未还而
扬州破,吴江失,乃走太湖,与同邑举人孙兆奎、诸生沈自炯、自炳、武进吴福
之等聚众得千余人,屯长白荡,出没旁近州县,道路为梗。唐王闻之,授易兵部
侍郎,督江南军。鲁王复封易长兴伯。已而兵败,兆奎等皆死,惟易走免。父承
绪、妻沈、及一女皆投水死。明年,易乡人周瑞复聚众于长白荡,将迎易为帅,
事泄,被执不屈而死。自日生被擒,陆世钥众散走死,徐云龙亦缚其同事蔡坤以
降,群盗始尽投诚,当道给札授衔,听其归里,锦衣顶帽,公然与州县抗礼。然
仍阴行劫掠,流毒几十余年,渐次剿除,东南始定。
◎嘉定之屠
中之祸,吴志葵实成之。志葵者,明总兵镇吴淞者也。当江宁初破,
令钱默即弃城去,众拥邑人须明征摄篆,按籍抽丁,以备他变。及贝勒定苏
州,分兵驻太仓,明征纳款,迎新令张维熙到县,人心帖然。志葵闻之,引兵至
东郊,声言欲取新令,明征率众登陴,其意实拒志葵;而新令心疑,暮见吴兵举
火大噪,惧而宵奔。翌日,志葵入城,谕百姓曰:“尔民不可忘故主,今上流诸
军,刻期举事,宜集乡勇坚守以待。”于是群情惶惑,而乱机伏矣。闰六月丙戌,
维熙复到县,遍谒乡绅,未有应者。俄而发令至,百姓初传豫王有剃兵不剃民
之谕,及闻概令发,皆大骇,于是远近乡兵不约而起,而乱形著矣。
志葵之逐新令也,刮库银舁大炮而去;不数日,即走泖湖。贝勒命李成栋来
镇吴淞,成栋过县,步骑二千,战船百艘,须张供输恐后;成栋亦掩锋锐,禁淫
掠,托言修船,分兵留东关,与为犄角。乡兵虽起,莫敢先动。忽志葵飞檄到县,
言合诸路兵复吴淞,兼使游击蔡乔协定嘉定;于是各镇乱民,一时云集城下,明
征见人心汹汹,始语之曰:“杀敌者东关去。”乱民争赴东关,举火焚北舟,官
兵几者死百人,而燎原之势不可遏矣。
当是时,太仓士绅率先发,而四境之民不服,日治兵来攻;故王师之驻太
仓者,不能与吴淞相策应。丙申,成栋募土人为导,使数十骑往太仓取师,罗店
民截之,不得达。是夜月食,天无纤云,色黑如漆,占曰:“邑城空。”丁酉,
侯黄二绅始入城,与举人张锡眉、龚用圆、诸生马元调、唐全昌、夏云蛟等,聚
士民议坚守计:侯主东城,黄主西城,东北二门,用石叠断,西南二门,以时启
闭,上扬白旗,大书“嘉定恢剿义师。”随具书迎蔡乔。戊戌,王师剿罗店,战
于马桥,又战于朱龙桥,乡兵败,遂屠罗店,执唐秀才磔之。秀才名景曜,尝书
碑立马桥,责成栋背国者也。是日,城中杀须明征。辛丑,逐新令。壬寅,获太
仓浦嶂之党来为间者四人杀之。癸卯,官军复夺路往太仓,转战至北关,方过仓
桥,城上发大炮,连桥击断,杀三人,成栋之弟与焉。乙巳蔡乔至。丙午,祭旗,
将于东门外安营,成栋侦知,严阵以待。蔡兵皆市人子,骤遇之,不战而溃。乔
持铁锏冲阵,夺一马乘之,孤身独斗,力竭将陷;邑人徐福跃马救出,即引余兵
遁去。
己酉,成栋悉师出娄塘,镇人截之于宣家坟,不胜。日暮王师营砖桥,分阵
杀掠诸村落;而各镇犹传李兵为志葵所破,自吴淞北遣,一路为乡兵杀,止存数
十骑,愿献精金买路归娄塘,皆聚众裹粮,来集城下,城中许以厚赏。七月庚戍
朔,追击成栋于娄塘,乌合之众十余万,成栋分其骑为十数处,落落散布。兵既
接,四面驰突,劳若风雨,乡兵拥挤四溃,前阻长河,杀溺死者无算。王师遂屠
娄塘,括取金帛子女归太仓。城中闻之,无不夺气。辛亥,成栋传榜至城下谕降,
侯黄素重名节,却之不视,急督民夫焚城外房运砖瓦上城,饥瘦触暑,仆者相望。
登楼四顾,满目黄沙,乡兵无一至者,孤城荡荡,仅一白旗迎风招。将近黄昏,
气色惨淡,鬼声啁啁,起事诸人,惟掩泣相视而已。
本土城,嘉靖间,邑令杨旦以砖石,颇称完固。壬子,成栋会师攻之,
猝不能破。是夕有赤气起北方,俄变成黑,守陴者喧传一神人披发仗剑,立马云
中,皆言元武神助我,可无恐。然瞰城外兵益众,攻益力,炮声震撼,地裂天崩,
中夜无虚刻;炮屑铅屑落屋上,蔌蔌如雨;婴儿妇女鼠窜狼奔,虽至穷苦,必以
一簪一珥系肘间,曰买命钱。至五更,忽大雨,守城者已露立三昼夜,又举体沾
湿,不能支。城外一将以大桌覆首,蹑云梯,疾如飞鸟;城上砖石如雨下,悉止
桌中,一跃而登,城逐破。癸丑辰刻,成栋入,下令屠城,约日入后闻炮即封刀。
时日晷正长,各兵遂得悉意穷搜,家至户到,每遇一人,辄呼:“蛮子献宝。”
其人悉取腰间付之,满意始释去。后遇他人,胁之如前;所献不多,即斫一二刀,
至物尽则杀。刀声砉砉,达于远近;乞命之声,嘈嘈如市;所杀不可胜数,而妇
女惨死者尤多。
城初破,峒曾在东门第一铺;峒曾望城异,见事急,挥其二子元演、元洁曰:
“吾死分也,祖母在,若辈当代我奉养。”二子痛哭而去,至孩儿桥,皆被杀。
峒曾仓卒投水,一卒引出斩首枭示。淳耀在西城,闻兵入,急命启门,而街道因
豫备冲突,皆阻塞木石,难民争门,□蹶困顿不能达;然幸而逸出者,犹数千百
命也。淳耀下城,与其弟渊耀走其平日读书处曰:“南庵。”主僧无等尚在,献
茶,淳耀谓曰:“大师宜避,愚兄弟从此别矣。”索纸笔大书云:“大明进士黄
淳耀,以弘光元年七月四日自裁于西城僧舍。呜呼,进不能宣力王室,退不能洁
身自隐;读书鲜获,学道无成;耿耿不灭,此心而已!异时中华士庶再见天日,
论其世者,尚或鉴之!”书毕,顾视渊耀,已赫然梁间矣。淳耀缢其左。
乙卯,成栋拘集民船,载掳获北去。时城中无主,血肉狼藉,僧人得脱者,
方日取被焚木料,聚尸焚之。忽浦嶂弟峤引士兵至邑,山人郑玄不胜其愤,登城
数之曰:“吾嘉定太仓,仅隔一水,被屠未及数日,汝竟人面兽心,不念桑梓,
亦须思汝祖宗先朝臣子,曾受国恩;今乃公然欲来作贼!剥取煨烬,狗彘不食汝
余。不去将馘汝。”峤词穷气索,掩面而走,归语成栋曰:“将复叛。”会
讹传吴总兵以海上师至葛隆外岗,乡兵再聚,遇发者骤杀之。癸酉,王师往剿,
乡民迎战于织女庙,王师死者数十人。一将长身铁面,偶失队,为镇人朱六所持,
同坠河中,被杀。葛隆之民,欢声动地。战罢,各酣饮熟睡,天未明,大兵掩至,
一时束身受屠,兼及外岗无得免者。
丙子浦嶂引土兵再屠嘉定,髦稚不遗。嶂留摄县事,诸生宣中恂以留发枭首
东门,嶂友娄复闻,亦以违令,并其家属缚至,娄哀呼曰:“浦君屏好友,倘释
予,当厚报。”语方脱口,首已去颈。又徐贞甫者,吴淞人,夤缘为本镇把总,
假发名目出行劫,断人手足,食人心肺,百里之内,草木朱殷,腥血之气,结
成红云;二三遗黎,重足屏息,莫敢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矣!
是月,吴志葵、黄蜚同被擒于泖湖之豆腐浜。
论曰:“自古愚民可与乐成,难与图始;故易称革言三就,已日乃孚;盘庚
迁殷,吁戚矢言;更制之不易,承平且然,况易姓之际乎?国朝定鼎,天与人归;
发一令,东南蠢动,虽皆托兴复名,其实首鼠两端者多耳!盖衣冠制度,不难
立变,若发一去,虽欲朝秦暮楚而不得;故新令一下,乱者蜂起。岂真人怀反古
之思,户切旧君之痛,而不以从周为愿哉?福祸之际,愚者易惑,势使然也。令
谋国者早鉴及此,稍为宽假,四方既定,人心始一,则金线垂辫,将有不令而从
者。急之一时,致成奇惨,不能不为国家惜之。”
◎项周失节
项水心名煜,吴县人也。天崇间,吴中制义,皆尚六朝子史。水心为诸生,
独矫以空灵肖刻,文名大噪,堆砌之风,为之一变,子丑联捷,皆抡魁;选庶
常,阁试馆课,文出纸贵。朝廷诰敕,拜命者以得水心应制为荣。两入春闱,甲
戌榜元李竹尹青,癸未榜元陈百史名夏,皆出其门。已进宫詹,位尊望重,瓯卜
直口指间事矣。水心之寓,与倪鸿宾、马素修两公并街。京师陷,三人约同死节,
水心流涕书身后事,与客纵饮,将俟醉自裁,而甲戌门生黎志升忽驰马排门而止,
大呼入朝,且曰:“今日魏征,非老师而谁。”水心怒骂,黎竟挟之而去。周介
生钟,水心癸末所拔士也,时寓王百户家,闻城破,王约同巷战,不果,即自缢;
介生亦投环,其仆救之,不得死。黎挟水心入朝,过其寓,其仆喜,奔告水心;
黎郎遣骑促周,亦挟之同行。既见贼,反云两人系彼门生;于是报名铨职,刻入
缙绅。
吴门士庶初传自成登极,诏有“一夫授首,四海归心,比尧舜而多武功,迈
汤武而无惭德”之语,谓必出名手,皆窃拟水心。继又传有请下江南疏。于是声
罪致讨,逐其人,火其居,华椽广厦,一时都尽。水心方乘贼败,偕周南窜,闻
之不敢归吴,而同匿于金沙。介生素悍讦,梓里多与龃龉。既从贼,宗亲邻社,
方欲得甘心。及闻携侣而归,远近不约而集,并项执送留都,囚服泥首,陷狱月
余。西蜀高倬迁司寇,恨周平日谈忠说义,以骂天下,乃新开板,选劲卒,独提
出痛杖二十,即日具题,同光时亨、武愫肆市正法。水心援助饷例,近地门生敛
三千金上户部;而倬亦己丑同年,开一面网,得出狱,夤夜过金阊入越,投四明
冯元<风>。元<风>者,元<风>之弟,亦水心癸未所拔士也。元<风>虑人
窥伺生衅,馆之村庄,戒以舀晦。而项所携仆从,纵咨已惯,月明夜静,呼觞
揭调,声彻远近,慈水子衿知而恶之。会发令下,遂号党揭竿,先缚水心拥见
县令;县令维扬王玉藻,亦水心癸未所拔士也,散众无力,肉宿殊甚。众复
拥出系西门外太平桥;桥高数仞,潮水湍激,乱石叉砑,众人将项系索掷下,
抽曳颠簸于波洄石嵌间,鼓掌曰:“此真项水心也。”元<风>闻之奔救,气已
绝矣。
嗟乎,凡人临难之际,惟识大体者能相爱以德。项既丧节于门生,周亦败名
于仆隶,是其爱之也,非适所以害之欤?假使两人遂其初志,文正文忠之谥,当
与倪马诸公辉映千古矣!乃未尝不识其理,未尝不身其事;而始也欲死仍生,卒
也欲生仍死,岂天不欲以令名与人耶?嗟乎,丧乱之世,彼苍苍者之杀人亦多术
矣!两人者其尤酷欤?
◎马阮始末
阮大铖字圆海,桐城人;少有才誉,未第时,尝自题于室曰:“有官万事足,
无子一身轻。”其志向如是。万历丙辰,与贵阳马士英同中会试榜。天启初,由
行人擢给事中。初在台中,同年左光斗引为同志,后因□魏大中争掌科缺,始叛
东林入阉党,及左魏诸公被祸,大铖虽对客不言,而眉间栩栩有“伯仁由我”之
意。寻召为太常少卿。居数月,复乞归。忠贤败,大铖函两疏驰示杨维垣,令视
时局,若大变,则上专攻崔魏疏;若未定,则上合算疏。合算者,谓四年以前乱
政者王安,而翊以东林;以后乱政者忠贤,而翊以呈秀也。维垣方与东林为难,
为投合算疏。崇祯元年,起升光禄寺。盖大铖阴狡,虽附,心知不可久持;凡
书币往来,随购其名刺出,故籍时无片纸可据。至大中子学濂上疏,称大铖实
杀其父,始坐以阴行赞导,削夺配赎;钦定逆案,列名其中。大铖声气既广,虽
罢废,门庭势焰,依然熏灼。久之流寇逼皖,避居白门,时马士英亦在白门。大
铖素好延搅,及见四方多事,益谈兵,招纳游侠,冀以边才起用。白门流寓多东
林复社名士,出留都防变公揭逐之;大铖惧,杜门谢客,客亦口复至其门者。独
士英先以贿败问戍,与大铖气类相投,又同病相惜,日夕过从,遂成莫逆,而偕
诚意伯刘孔昭厚善。
初,宜兴相回籍,大铖以髫年密友往候,延儒与约曰:“脱复相,必首荐君。”
及宜兴再召,大铖使人奉金杯为寿,且曰:“息壤在彼。”延儒举杯爵者三,曰:
“前言固宜践;成案难遽翻。归语尔主,有堪心腹托者,当先用为督抚;俟彼以
边才荐,必得口以报。”使者反命,大铖喜,士英即以为请。不数月而士英奉特
旨总督凤阳矣。遇国变,士英内通孔昭,拥立福王,遂入政府;乘首相高公暂出,
使孔昭特疏举知兵之臣,士英拟旨,大铖复冠带来京陛见。不数月,大铖亦大司
马,视兵江上。大铖既得志,而与马刘朋比。士英日事纳贿;大铖专翻逆案,中
外愤怒,南朝以覆。
王师渡江,大铖走金华,为绅士所逐,转投方国安。因杭州同知潘映娄先通
降表,内院某豫荐为军前部院,留浙西为间。士英当江宁之破,欲随众降,恐不
免,乃饰其母为太后,以所征黔兵自卫,奔广德,不纳,攻屠之;迂道至吉安,
浙抚备法驾迎伪太后至杭州。事渐露,杭人逐之,黔兵亦渐散,乃潜走渡江。后
大铖,士英同在方营,自念南朝之坏多由于阮,而己居其恶,意甚不平,大铖亦
不复语以机密。顺治三年,贝勒兵渡钱塘,大铖偕谢三宾、宋之晋等率先归顺,
国安众溃,亦北。士英窜伏天台山寺中,其家丁缚之以献,贝勒命剥其皮,实以
草,械置道旁,用快公愤。时人为之语曰:“周延儒字玉绳,先赐玉,后赐绳;
绳系玉绳之颈,执怜狐狗之躯。马士英字瑶草,生怀瑶,死怀草;草装瑶草之皮,
群笑犬羊之享。”
大铖初降,贝勒召潘映娄认识,潘扬言曰:“吾今入当启云:‘臣识其面,
未识其心。’”大铖窘甚,与誓之神,约得志必以二司相酬。映娄既入,贝勒始
召大铖,出荐者手书与之,令以部院从征,随导王师屠金华,以报前怨。明守臣
朱大典阖门自焚。时兵荒之后,王师所过,随征官往往无从取食;独大铖必罗列
鲜肥,邀诸公畅其口腹,诸公讶之,曰:“此日用应酬耳!吾用兵不可测度,亦
类此。”诸公故闻其有春灯谜、燕子笺诸剧本,问能自度曲否?即起执板,顿足
而唱。诸公多北人,不省吴音,则改唱弋阳腔,诸公于是点头称善曰:“阮君真
才子。”有黑内院者,颇好文墨,学为诗,才得押韵,便为击节叹赏。内院于是
日为唱和,曰:“阮君吾诗友。”每夜坐诸公帐中剧谈,至听者倦睡,闻鼻声,
始出。诘朝天未明,又入坐,聒而与之语;诸公苦其扰,劝之曰:“君精神诚异
人;然鞍马之余,盖少休息。”则曰:“吾生平不知倦,六十年来如一日。”比
诸公起,则又鼎烹杂陈,人人厌饮。
一日面忽肿,诸公谓阮所亲曰:“阮君恐有病,可相语,令暂住衢州;俟吾
辈入闽,遣人相迓。”所亲以告,大铖骇曰:“我何病?我年虽六十,能挽强弓,
骑劣马,我何病?我视八闽在掌握中。幸语诸公,我仇人多,此必复社东林诸奸
徒有谮我者,愿诸公勿听。”所亲以复诸公,诸公曰:“此老亦太多心,既如此,
仍请同进。”抵仙霞,诸公皆按辔上岭,大铖欲实其无病,下马步进,诸公以岭
路长,且骑,俟到险乃下。大铖左牵马,右指骑行者曰:“看我精力十倍此少年。”
言讫鼓勇而先。久之,诸公方至五通岭,见大铖马抛路口,身坐石上,呼之不应;
马上以鞭挑其辫,亦不动;下视之,死矣。
或曰:“大铖与士英、国安先后降,及唐王走顺昌,大兵至,搜龙江,得三
人请王出关为内应疏,遂骈斩士英、国安于延平城下。大铖方游山,闻之触石而
死,仍戮尸云。”
●卷中
◎唐王
明唐王聿键,小字长寿,太祖九世孙也。喜读书,好任侠;袭爵后,坐杀两
叔以复父仇,废锢凤阳,弘光僭号,赦出。金陵破,随郑鸿逵入闽,抚臣张肯堂、
按臣吴春枝等与郑氏拥而立之,以乙酉六月望日僭号,改元隆武。封弟聿钅粤为
唐王,郑芝龙、郑鸿逵皆进爵为侯;方行郊天礼,大风忽起,天帝高皇前烛灭,
尚宝卿马惊仆,玉玺坠地,识者知其不终。以张肯堂、吴春枝、李长倩、曹学
等为六部尚书,召黄道周、蒋德与苏观生,同入阁办事。当是时文武济济,若
可有为;然地狭民贫,政由郑氏。尝宴大臣,芝龙与黄道周争席,唐王卒右道周;
又所荐引,不能尽用,芝龙由是不悦。而郑氏亦目以暴敛失民,使王兆熊主饷,
沿门搜括,不输者,榜其门曰不义。又大鬻官爵,部司价止百金,于是娼优仆隶,
尽列衣冠,拜谒州县,鞭挞乡里,远近延颈王师,有“清行如蟹”之谣。
八月,曾妃自浙迎至,大营宫殿,开织造府,曾氏下体之服,皆织龙凤;厄
之属,悉用黄金。是月,靖江王亨嘉于广西僭号,丁魁楚破之梧州,执送福建,
斩于市。九月,黄道周愤郑氏偷安,闻江西绅士傅鼎铨、万元吉、杨廷麟等所在
团结,为明守,自请视师,芝龙不与一兵。道周出关,召募得千余人,行至衢州,
为其门人所诱,执送江宁,死之。十月,唐王使苏观生代道周督师江右。既而郑
芝龙自念若不出关,终无以压众心,乃下令分遣郑鸿逵援浙西,郑彩救江右,声
言两路各万人,实不满千。腊月,唐王命筑坛行推毂礼;李长倩以饷不继,忧愤
而死。
丙戌正月,唐王如建宁,将西出;芝龙固请还省,乃回驻剑津。马士英叩关
求见,王命守关兵勿纳。闯贼为土兵所杀,其众降于楚抚何腾蛟,兵势骤张、上
疏请唐王入楚。苏观生至赣州,值万元吉败于吉安,即弃赣州奔南安,元吉入赣
固守,王师攻之,不能克。永宁王诱大帽山洞蛮同保抚州,王师围之,永宁求救
于郑彩。州监军张家玉以三营先进,王师大集,彩望风而遁,家玉兵溃,抚州破,
永宁王死之。郑鸿逵驻关外,闻报,亦遁归。蒋德自行出关,见瘦兵弱卒,一
无可恃,知事不可为,即告病去。
六月,补行乙酉乡试,王子诞生,大赦覃恩,各官上表称贺,有“日月为明,
止戈为武”之语,唐王大加嗟赏。又以国家元气之削,由于靖难;乃复建文年号,
建方孝孺祠,铸姚广孝铁像,跪于阶前。是时王师已破浙西,进取仙霞。洪内院
以王爵啖芝龙,芝龙心动,乃托言海寇狎至,悉撤关内外兵。唐王始决计西行,
就何腾蛟。七月,王师至关,守关吏搜得闽中迎降书二百余封,唐王命焚之,谕
臣下改心易虑。八月,贝勒克仙霞关,唐王西走,犹以书数十扛自随,追兵迫,
始骑而驰,将至汀州,因曝龙凤衣,停一日。方入城,忽有叩门称扈跸者,启视
之,则北骑也,遂与曾妃同被执,死于福州。或曰:“唐王至邵武,知事不可为,
有二宫人缢死,取三棺钉之以出,其一,则曾妃也。唐王易服潜遁,后至琼州,
为僧于五指山。后郑成功在鼓浪屿,曾有使存问诸遗臣,然莫必其真伪也。”
福汀既破,王弟聿钅粤浮海走羊城。时江右尽陷,苏观生亦弃赣入广,闻桂
王称监国于肇庆,即遣使劝进;然自以与丁魁楚素不相能,不乐西附。适聿钅粤
至,乃与何吾驺、顾元镜、王应华等复奉之称帝,改元绍武,以都司署为行宫。
即日封观生建明伯,与元镜、应华并东阁大学士。时仓卒举事,通国奔走,夜中
如昼。不旬日,除官数千,冠服皆假之优伶云。
永明既立,遣彭耀及陈嘉谟谕观生,怒其不逊,执而斩之,于是治兵相攻,
以番禺人陈泰际督师,与永明王将林佳鼎战于三水,大败。复招海盗数万人,以
林察为大将,战于海口,斩佳鼎。观生意得,务粉饰为太平事,而专任关捷先、
梁朝钟为心腹。捷先由进士历官监司,小有才,使司笔札;朝钟举于乡,善谈论,
两人首倡兄终弟及之议者也。有杨明竞者,潮州人,好为大言,诡称精兵满潮惠
间,可十万,即特授潮惠巡抚。朝钟语人,内有捷先,外有明竞,强敌不足平矣。
又有梁{洪金}者,妄人也,观生才之,用为吏科都给事中,与明竞大纳贿赂。观
生又多招海盗,其众白日杀人。悬肺肠于贵官之门以示威,人情大扰。
李成栋觇知之,即启贝勒发兵而西;比入广,潮惠二府先迎降,成栋即用其
印移文广州报无警,而使林永茂以选骑三百随其后。腊月望日,聿钅粤方与观生
视学,永茂以十八骑先至,诈称花山降盗,突入门,挥刀大呼。时精兵皆西出,
仓卒不能集,城中一时奔溃,观生走{洪金}所问计;{洪金}曰:“惟死耳,复何
言。”观生入东房,{洪金}入西房,各拒户自缢。观生虑其诈,稍留听之。{洪金}
故扼其吭,气涌有声,且推几仆地,久之寂然;观生信为死,遂自缢。明日,
{洪金}献其尸出降。聿钅粤方阅射,急易服逾坦而走,追兵执之;成栋使馈之食,
聿钅粤叹曰:“我若饮汝一勺水,何以见高帝?”乃自缢。吾驺、应华等悉降,
惟朝钟亦自缢死。
◎鲁王
明鲁王以海,太祖十世孙也。申酉间,南北丧乱,以海避地台州。会余姚新
令发闾左治道,执扑以扌失行役者,而扌失其不力者,役者怨,夺其扑以扌失新
令,杀之。里中少年辍耕而应者数千人。于是诸生郑遵谦出从之,杀招抚使于江
上,浙东震动。张国维、陈函辉、熊汝霖、钱肃乐诸绅先后起兵,与遵谦迎鲁王
至绍兴,称监国;推国维为大学士,督师江上;召逃将方国安,王之仁相与分地
画江而守,时乙酉六月也。
其年十月,国安自金华至,列栅钱塘江西岸,右倚江,左桐君山,为却月形,
王师攻之,不能克。已而乘风发炮,风回炮裂,士卒披靡;王师乘之,国安不能
拒,夺舟东遁。丙戌三月,王师决坝入河,王之仁以舟师迎战,却之。当是时战
虽幸胜,而文武乖违,人无固志。盖起事之初,诸人皆书生不知兵,迎方王二帅,
拱手授之;凡原设额兵,俱归二营,而乌合之众,则自领焉。既而二帅欲自专,
反忌诸人侵其柄,渐生异同,始议分饷。浙东钱粮六十余万,悉给两营;而义兵
或散或留,留者听其自行征劝。由是公私用弊。又闽中遣使犒师,方国安怨唐王
先杀浙使陈谦,辄收斩之。鲁王恐闽中来讨,定议抽兵,使张国维西出。别遣余
煌视师江上,故人心益涣。
是岁大旱,钱塘江水涸沙壅,浙抚张公存仁偶见浴于江者,或徒步往来,驰
骑试之,水浅不及马腹,乃麾兵竟渡。时方国安犹有众数万,其精兵曰磨盘营,
将出拒战;阮大铖在方营,私谓磨盘营兵曰:“若闻将军令乎?欲令汝曹共杀妻
子以决死战。”营兵闻之,惧而先走,众遂大溃。绍兴破,张国维赴水死。大铖
说国安欲执鲁王北降,使人守之,鲁王伺间脱走,与郑遵谦、熊汝霖随石浦守将
张名振出海,投舟山。陈函辉走云峰山中,作绝命诗云:“生为大明之人,死为
大明之鬼;笑指白云深处,萧然一无所累。”又云:“斩尽一生情种,独留性地
灵光;古衲共参文佛,麻衣泣拜高皇。”从容笑语,自缢而死。
鲁王之投舟山也,黄斌卿不纳;名振送之福宁,依郑彩。芝龙北降,彩与鲁
王避之长垣。顺治戊子,彩兵因小愤,缚郑遵谦、熊汝霖投之江。至己丑岁,闽
地悉定,彩亦弃鲁王去。明年正月,张名振复得舟山,迎鲁王居之。舟山破,鲁
王随名振奔厦门,又别居彭湖岛。郑成功月馈银米,遇节上启,后渐疏慢。壬寅
夏,成功病死,其年冬,鲁王亦卒。
◎郑成功之乱
天启甲子,福建鹭门僧贯一掘地得古砖,背印两圆花突起,面刻隶字四行云:
“草鸡夜鸣,长耳大尾;千头衔鼠,拍水而起。杀人如麻,血成海水;生女灭鸡,
十亿相倚。起年灭年,六甲更始;庚小熙,太平八纪。”是时郑芝龙初入海为
群盗也。芝龙字飞黄,泉州南安县石井人,其父绍祖为府吏。府之后有荔枝树,
飞黄幼时,尝与弟自墙外以石子打荔枝,误中太守。太守擒治之,见其姿容秀异,
笑曰:“法当封侯。”即释去。既长,益妩媚,音律樗蒲,靡不精好;因后母,
为父所逐。有巨商携往海外,初至日本,为人缝纫以糊口。一日,积余赀三钱,
偶遗于道,行求之不得而泣。适有倭妇新寡,乃长崎王族女也,夜感异梦,偶见
芝龙,问得其故,悦其貌而私之,赠以金宝。芝龙始得自通于长崎王,王复爱之,
遂以妇妻焉,生子森。久之,仍附巨商归,中途为盗所劫,盗魁颜振泉复爱之,
任为头目。振泉死,众议所立,莫能决,乃插剑于斛米中,祝曰:“拜而剑动者,
天所命也。”次至芝龙,剑忽跃出,众皆异之,遂推为魁。
崇祯元年,受抚于熊文灿,授参将。八年,以弟芝豹(小字莽二)、芝彪
(后改名鸿逵)皆骁勇善战,既破刘香老,升总兵,兄弟遂雄据海上。福藩立,
封芝龙为靖海伯,后与苏观生、张肯堂等拥立唐王,进爵为侯。其子森,日本甥
也,初入南安县学,考劣等,乃至江宁太学,执贽于钱谦益,谦益字之曰大木。
唐藩僭号,见而奇之,始赐国姓,名成功。
顺治丙戌,王师破福州,芝龙退保漳泉,洪内院啖以王爵,芝龙撤备约降,
成功屡谏不听,密启王曰:“臣父臣叔,皆怀叵测,陛下宜自为计。”王曰:
“若能从我行乎?”成功对曰:“臣从陛下,亦何能为?当捐躯别图以报陛下耳!”
已而王师挟芝龙北,又侵辱其妇女,日本女自缢而死。成功由是怨恨,用夷法,
剖母腹出肠秽而后殓。其年冬,遂据南澳,举兵反。南澳者,属香山县;大海中
突起石埂,广十余丈,长六七里,相属不断如莲茎,中途有关,逾关而前,一洲
宽衍如莲的。成功据为巢穴,而设演武场于厦门,往来攻劫海上诸城邑,官兵不
能制。其部下分南郎北郎,南郎多闽广海盗,芝龙旧部曲;北郎则江浙人及所招
中原剧盗,旗下逃丁也。朝廷患其剽劲,又念芝龙已先投诚,许割漳泉惠潮四府
封之,令岛中发,成功谢曰:“大邦若存此弹丸,以延有明一线;请从安南朝
鲜之例,不废职贡。若不以为然,则亦惟命是听。”
壬辰五月,成功围漳州,城中食尽,死者数十万;其存者气息仅属,虽悲哭
不能下一泪。至十月,金固山救至,始撤围退至海澄。癸巳夏,固山就攻之,海
澄城坏,成功亲当矢石,督众力战,王师失利而退。固山益调兵复进薄之;成功
闻城外空炮递发,知兵将至,使铁人持巨斧临濠严立,令曰:“敌至方斫。”铁
人者,皆伟躯多力之士,周身被铁,画以朱碧彪文,用置行首遏敌锋者也。官军
渡濠,铁人迎面斫之,随斫随落,濠为之满,卒不能进。于是再申前命,成功仍
请比安南朝鲜。朝廷知终不可抚,乃徙芝龙于山东。
其年冬,李定国寇扰广中,成功乘间袭破漳泉。丙申秋,复犯连江,守兵屡
挫。至戊戌岁,大举入寇,留黄某守厦门,余俱从行。甲士十七万,习流五万,
铁人八千,习马五千,戈船八千,进至阳山,值暴风,漂没数千人,引还厦门。
己亥夏,复出至崇明,以张煌言为先锋,溯长江,抵焦山,先夺谭家洲。时王师
于金焦间用铁索横江,号滚江龙;成功使张亮先断之,据瓜洲上游,而自率大队
薄城。守兵方拒战,而张亮自上流至,习流将周全斌率锐卒带甲衔刀浮江而渡,
腹背夹攻,守兵不能支。瓜洲陷,成功留其将刘献守之,而移师京口,据银山结
阵,官兵争山,成功麾众疾斗,乘高发炮,多鼓均声,江水震沸,官兵复败,守
将高谦以城降。
既得京口,甘辉进计曰:“南都完固,不可骤攻。今据瓜洲,则山东之师不
下;守北固,则两浙之路不通;扼芜湖,而江楚之援不至;且分兵定其属县,手
足既断,腹心自溃,此长策也。”成功不听,留周全斌守京口,而悉师薄金陵,
从仪凤门登陆,营于岳庙山,使黄安以水师扼三氵义浅口。成功兵虽锐,然素少
纪律,又屡胜而骄,见官兵不出,有轻敌心,军士皆渔猎饮博为乐,樵苏四散,
无复部伍。崇明守将梁化凤以骑兵三千自内路至,觇其无备,袭破前屯余新营,
擒甘辉。中军方欲移屯,而城中精骑直冲其背;成功大败,收兵走三汊河口,扬
帆而遁。
其年,朝廷命将军达素,及总督李率泰分道致讨。达素出漳州,猝与寇遇。
时寇众方于海中下碇,不意其至,官兵乘风利直进攻之,斩其将周瑞、陈尧英等。
俄而风转,波涛山立,北人皆眩晕颠仆;成功手自起旗,督兵再战,官兵大败。
而李总督出同安,进至高,亦失利而还。事闻,朝廷始诛芝龙,郑氏在北者,
无少长皆弃市。
台湾者,在大海中,地形如弯弓,北高南下,周袤几三千余里,东倚山,西
薄海,中为台湾市,一望平原者六十里,远峰耸翠,嘉树蓊茂。由高而北,至淡
水洋,鸡笼城与福洲相近,其东则大琉球也。由下而南,至加浴堂郎桥,其西则
小琉球也。湾之外复有沙堤,名曰昆身。自大昆身至七昆身止,起伏相生,环抱
如龙。口又有大仙头海蓊窟,皆台湾外障也。北线尾鹿耳门,则台湾门户也。彭
湖岛在台湾西北,共三十六屿,惟西屿头最高,余皆平坦。自厦门至彭湖,有水
黛色,深不可测,舟行甚险。春夏由镇海圻放洋,秋冬由寮经或围头放洋,风便,
一昼夜俱可望见彭湖。由彭湖东南行,水浅,必易舟而进,一日可抵鹿耳门。其
地土旷人稀,素为盗贼出没之所。崇祯中,闽地大旱,芝龙招集流民,倾家资,
市耕牛粟麦分给之,载往台湾,令垦癖荒土,而收其赋,郑氏以此富强。
及芝龙北降,台湾为红夷所据,筑城三:曰台湾,曰淡水,曰鸡笼。又于大
昆身海旁相对筑赤嵌平东二城,皆石垒火煅,融结如天城。成功在南濠虽幸胜,
自知形势单弱,谋远徙;适旧部曲有自红夷至者,说之曰:“台湾君家故土,今
红夷易制;若得台湾,则不忧无饷矣。”成功然之。辛丑三月,成功兵至彭湖,
遇水涨,竟以海船入鹿耳门;城中夷人不过千,余皆郑氏口所迁民,语成功移其
水原,数日,夷人大困,乞和,成功与盟而纵之去,遂复居台湾。其年夏,成功
病死,面目皆爪破,曰:“吾无颜见先皇帝也。”子名经,代统其众。
甲寅春,耿精忠叛,遣使招经,经悉兵入寇;既至,精忠欲加节制,经怒,
反与相攻,互有胜负。及耿氏亡,经盗有潮、惠、漳、泉、韶、邵、汀、兴八府,
王师以次克复。至康熙十八年,经始遁归台湾,其年经立其庶子克钦,号曰监国,
而退闲于洲子尾,筑游观之所,纵声色以自娱。二十年辛酉,经病死,其众惮钦
之严,迫令自杀,而推经嫡子克爽为主。克爽尚幼,不能统众。癸亥六月,
浙闽总督及提督施琅会师出海。十四日,大兵由铜山开洋入八罩。十六日,与刘
国轩大战于彭湖,不能克。十八日,破虎井,桶盘屿。二十二日,分兵进剿;左
师向鸡笼山;右师向牛心湾;中军分为八阵,每阵三叠;自辰至申,尽锐夹攻,
贼众死伤无算,遂克彭湖。刘国轩遁归台湾,与冯锡藩、邱磊、何诂等挟郑克
爽稽首归命,明宗室随之来降者口人,皆安插河南山东垦荒;惟术桂一门八口,
即日自缢。
台湾始入版图,设分巡道一员,领府一县四,附郭曰台湾县,居中。南为凤
山县,自台湾至沙码奇止;外皆土番,负固罕至城市。北为诸罗县,自台湾至
鸡笼城止;过此,人迹罕到矣。又彰化县未详。克爽至京师,授汉军公。郑氏
自天启甲子为盗,传四世,至康熙甲子而灭,果符六甲更始之谶。
◎张煌言殉节始末
张煌言字元箸,别号苍水,崇祯壬午举人,与钱肃乐起事宁波者也。绍兴既
破,煌言收余众窜海上,往来舟山厦门间。顺治己亥,郑成功内犯,以煌言为前
锋,其自序略云:“余自乙酉倡议,距今十五年,栖山踏海,艰苦备尝;其间三
入长江,登金山,掠瓜洲、仪征,师徒单弱,迄无成绩。今岁仲夏,郑延平全师
北出,以余熟江上形势,推督前部。时敌于金焦间横铁索绝流,夹岸列西洋大炮,
守御甚严。余引舟入江,乘风溯流而进,方过焦山,风急甚,急叱舟人断索鼓棹;
两岸炮轰如雷,弹飞若电,同宗百艘,得至金山,十七舟而已。翼日延平克瓜
洲,将济师铁瓮,余请独率标下直捣观音门,以制留都之援。将至仪征,吏民赍
版图来迎;首所过,一二遗老皆具瓣香相送。进次六合,得报,知润州已下。
余意延平由陆逐北,不三日当达石头;不料仍由水道,海船行迟。余抵观音门,
再越宿,见陆信杳然,仍移泊江浦,发轻舟,先上芜湖。比延平至,达七里滩洲,
方与余商略攻建业,而上流捷音至矣!延平以芜湖咽喉之地,属余统本辖戈船往
赴。临发,余谓延平:“师久易生他变,宜乘朝气,分兵袭取旁郡邑,使金陵为
孤注,然后以全力搏之;不可先挫锐于坚城之下。”延平唯唯。七夕,余至芜湖,
传檄郡邑,致书缙绅,大江南北来归者数十城。四方豪雄,往往诣军门受约束,
请归杩旗相应。既降宁国,方谋直取九江,不料延乎忽弃余言,不急进攻;又师
无纪律,敌人攻瑕,竟至大败。余既得报,犹口师即偶挫,未必遽登舟;即登舟,
未必遽扬帆;故且退治芜湖,弹压上流。更不料延平胆怯,并瓜润弃之而走矣。
余时进退维谷,不得已西趋鄱阳,欲号召九江义勇,为再举计;奈人心已散,师
溃铜陵,弃舟登陆,追兵至,突围得出;顾视左右,止一僮自随焉。”其自叙如
此,
煌言既脱,易服变名,自英霍山中遁入天台,间关百折,得还海需;树纛
鸣角,旧众稍集。闻郑氏新得台湾,兵势复振,遣客罗子慕说之出师,成功不应。
未几,成功死,煌言益无所向,乃散遣其众。海中有岛名县屿,荒僻无居人,其
阳多汊港,其阴皆峭壁,煌言与亲信数十人结茅其下。而风帆浪楫,出没台宁间,
莫有知其处者。又畜双猿以候动静,舟未至二十里,即猿鸣木杪。后因乏食,遗
人至普陀告籴,踪迹始露。旧校某利赏,以夜半从山后悬藤逾岭而入,执归宁波,
乃赋绝命诗曰:“海甸纵横二十年,孤臣心事竟茫然;桐江只系严光钓,震泽难
回范蠡船。生比鸿毛犹负国,死留碧血欲支天;鲁戈莫挽将颓日,敢望千秋青史
传?”又甬东道上诗云:“国亡家破欲何之?西子湖头有我师。日月双悬于氏墓,
乾坤半壁岳家祠。渐将赤手分三席,特为丹心借一枝;他日素车来浙路,怒涛岂
必是鸱夷?”后戮于杭州,埋骨于南屏之阴。
◎舟山始末
舟山东西七十里,南北倍之;西去蛟门二百六十里,东距普陀四十里,黛山
屏其南,桃花剑列其北,即《传》所传甬句东也。宋以前日氵翁洲,元为昌国县,
明初并入宁波之定海。崇祯间,闽人黄虎痴斌卿尝为其地参将,后升去。乙酉夏,
斌卿自江上逃归,上书唐藩,言:“舟山民俗淳朴,通商舶,饶鱼盐,西连越郡,
北溯长江,此进取之地。”唐藩然之,赐剑印,率麾下至舟山,舟山之寇自此始。
张名振者,石浦守将也,与斌卿为儿女姻。绍兴之破,与鲁王投舟山,斌卿
不欲奉王,故随郑彩入闽,而名振独留。其年冬,溃将张国柱来犯,斌卿连战不
能御。名振使其将阮进以数舟冲国柱营,因风水之势,发炮击之,国柱败去。进
故海盗,精水战,为名振心腹,既破国柱,斌卿以计笼络使去张而归己,名振由
是不悦。未几,而有提督吴胜兆、诸生华夏之事。
胜兆镇松江,以滥抚太湖白党被参,遂怀异志,以蜡书求援海上,斌卿不许,
名振独以兵就约。胜兆所抚之白党,持主帅之有谋也,反凌官军,官军恨之刺骨。
其未抚者,亦无复畏忌。及官兵擒解,则胜兆欲示无他心,又辄枭示。乱民疑主
帅意中变,乃先期劫胜兆,夜召推官方、同知杨议事,缚而杀之,下令解辫。而
名振兵至白沙,因洗炮惊动龙宫,风涛大作,名振舟坏落水,余众踉跄遁归。官
兵既恨乱民,又不见海上动静,视乱魁陆炯、戴之俊等皆易与,于是副将唐世勋
设计诱斩炯等,而执胜兆。朝廷穷治其狱,吴中失职之士多死焉。
华夏者,宁波诸生,与其侪五人同谋举兵,遣人走舟山,约斌卿,斌卿诺之。
夏等又约四明(疑有阙文)口谋泄就戮。斌卿本无大志,特为利而动。兵至宁波,
泊舟桃花渡,望城上毫无变动,己知夏等事败;官军开炮击之,即扬帆而遁。名
振之覆舟白沙也,与张煌言共浮一篷,得抵岸,投一小庵,僧一泓为剪发易服,
始得脱归;从此斌卿每事侮之,名振于是别屯南田。斌卿子,名振婿也,自闽归,
便道过南出,名振留饮十日,而舟山讹传南田劫舟杀公子,斌卿信之,遽抄名振
家。已而公子备述妇翁情至,斌卿惭悔无及。比自宁波归,自以师出无功,益愧
且惧,乃为保聚谋:民年十五,即令充军兵;男子死,妻不得守节;六十无子,
收其田产,别给衣食;其意欲如土司为不侵不叛之夷岛,而不知不可得也。
土司王朝先从张国桂出海,斌卿利其兵力,以书招之;复使兵诈为他盗,中
路劫之;既至,又夺其将军印而拘之。久之,朝先以计脱去,至奉化,聚众得数
千;又阮进亦失欢于斌卿,别驻鹿头。己丑秋,朝先遂约进并约名振同攻舟山;
鲁藩传谕和解,朝先得谕,即致斌卿以弛其备,而轻舟袭之。斌卿见兵至,设香
案,服公服,手执来谕曰:“监国有旨,谁敢者。”阮进直前刺杀之,而分其众,
始迎鲁王居舟山。
辛卯春,名振以小嫌杀朝先,其将张济跳城夺哨船,至军门,陈舟山虚实。
六月,王师进讨,名振与阮进奉鲁藩分兵出御。八月,王师渡横海,突遇阮进舟。
进挟火罐升炮投击,风反自焚,堕于水,王师擒斩之,遂乘大雾直抵螺头门。名
振初不觉,雾霁,见之大惊,即奉以海南遁,投郑成功。名振既去,其弟名扬犹
固守舟山,攻之月余始破。张肯堂在舟山,多树梨花,作亭其间,颜曰雪支。至
是题绝命诗于亭而缢。其前二联云:“虚名廿载著人寰,晚岁空余学圃间;难赋
归来如靖节,聊歌正气学文山。”自肯堂外,死者数十人。胜国孤臣,于斯尽矣!
名振初至厦门,成功不为礼,后见其背刺“赤心报国”四大字,始致谢,延
为上客。癸已春,使与张煌言入犯,至京口,因谗言撤回。又出犯崇明,屯兵平
洋沙。甲午春,再犯京口,舟师抵观音门,失利而遁;路遇风便,复袭舟山据之。
乙未冬,名振病死,陈六御代统其众。丙申二月,舟山城哭声若风筝而咽。其年
冬,王师复舟山,斩六御,余寇悉南徙。朝议以海ㄛ难守,命毁其城,迁其民,
而空其地。
◎日本乞师
日本乞师之议,始于周鹤芝。芝故海盗,往来日本,与撒斯玛王结为父子。
日本三十六岛,岛各有主;其国主为京王,徒拥虚位,权皆掌于大将军;余王如
诸侯,而撒斯玛最强。芝既熟日本,横行海中;已而就抚,为黄华关把总。值东
南丧乱,私遣人至日本,求假一旅以靖难。撒斯玛王为言之大将军,许诏使至,
即为发兵;芝喜,益市金珠玩好,将以王命往迎。主将黄斌卿谓此吴三桂乞师之
续,执不可;芝怒,遂去舟山。久之,或说斌卿曰:“北都之变,东南如故,使
并东南而失之者,此乞师之害也。今我无可失之地,比之往事为不伦矣。”斌卿
意悟,始其弟孝卿与冯京第往。会日本有西洋为天主教者作乱,方严逐客之令,
京第至长崎岛,不得登岸,日于舟中效秦庭之哭。撒斯玛王闻之,复为言于大将
军,议发各岛罪人以赴中国之难,留孝卿于长崎,而使京第先还报命,赠洪武钱
数十万。盖日本不知鼓铸,专用中国古钱,舟山行洪武钱自此始。
长崎多官妓,皆居大宅,每遇月夜,各宅悬琉璃,赛琵琶,艳色夺目,淫声
盈耳,中国所无有也。孝卿居既久,惑之,竟自忘其为乞师来者。日本薄其为人,
发兵之命复寝。其年僧湛微自日本来,为阮进述请师不允之故,且言其国重佛法,
若得普陀山慈圣太后所赐藏经为贽,师必发矣。进谋之张名振,使阮美以经同湛
微往。日本初闻之,京王以下皆大喜;已知舟中有湛微者,则大怒。盖日本不杀
中国僧,有犯止于逐,再往则戳及同舟。湛微初在日本,事南京寺住持应如,后
至裴泉岛,妄自尊大,恶札村谣,皆署金狮尊者,大将军见而恶之,逐使过海。
梵册请师之计,特湛微欲借以再往日本耳!阮美知为所卖,即载经而归。自两使
无成,舟山之人,皆追咎斌卿不早听鹤芝。然日本自宽永以来,承平日久,其人
多习诗书,好法帖名画古器;故老不见兵革之事,本国且忘备,即令西洋无衅,
鹤芝尚存,安能万里渡海,为人定乱乎?
◎两先生传
野史氏曰:“古来节烈之士,不欲使姓名落人间者,惟明永乐之世独多。当
其时一人殉义,祸延九族,故往往匿迹晦名,以全其宗党。若申酉鼎革之际,朝
令不如是之酷也。而以余所闻,或死或遁,不以姓名里居示人者多有,如所传一
壶先生,其补锅匠、雪庵和尚之流欤?若画网巾者,自谓一筹莫展,耻以死节节
义名,其用心更何如哉?”
画网巾者,其姓名爵里,不可得而知也。携二仆匿邵武山寺中,为逻者所得,
守将池凤阳夺其网巾置军中,先生叹曰:“衣冠历代皆有定制,若网巾则高皇帝
所创;我遭国变即死,讵敢忘祖制乎?”每晨起盥栉毕,必令仆画网巾于额,乃
加冠;而二仆者亦必更相画也。军中皆哗笑之,因呼之曰:“画网巾。”已而王
师平诸山砦,凤阳乃缚而献之提督,诡称阵俘以邀功。提督某视其额斑斑然,笑
而谓之曰:“若为谁?今降犹可以免。”先生曰:“我忠不能报国,留姓名则辱
国;智未能保家,留姓名则辱家;危不能致命,留姓名则辱身;且我不欲以一死
博节义名,军中呼我为画网巾,是即我名矣。至欲我降,则我旧尝识王之纲,当
就彼决之。”之纲者,故高杰部将,时为福建总兵,即平诸山砦者也。提督送之
福建,之纲见之,曰:“我不识若也,今将就若求死耳!”之纲委曲开谕,且指
其发曰:“种种者而不去,何迂也?”二仆曰:“巾犹不忍去,忍去发乎?”之
纲命先斩之。群卒欲引去,二仆瞑目叱闩:“我二人岂畏死者,顾死亦有礼。”
从容向先生拜辞曰:“奴等得侍扫除于地下矣。”皆欣然受刃。之纲又谓先生曰:
“若岂有所负乎?节义死即佳,何执之坚也?”先生曰:“我何负?负君耳!”
出袖中诗一卷投之地,又出银一封,谓行刑者曰:“此樵川范生所赠也,今与若。”
遂戮于泰宁之杉津。泰宁谢生葬其骸于杉窝山,题曰:“画网巾先生之墓。”
一壶先生,亦莫知其姓氏爵里,破巾敝衣,徜徉登莱问,尤爱劳山之胜,结
茅居之。性嗜酒,每出必以一壶自随,人因称为一壶先生。即墨黄生、莱阳李生
心知其非常人也,皆敬事焉。或携酒就先生,或延先生至家;然先生对此两人,
每瞠目无语。欲有问,辄曰:“行酒来,余为生痛饮。”时而酒酣大呼,俯仰天
地,若胸中有甚不平者。间一读书,必欷流涕,二生竟莫能测也。先生踪迹无
定,或留久之乃去,去不知其所至?已而又来,亦不知其所自至?康熙壬子,去
即墨已久,忽而复至,寓一僧舍;素与往来者视之,见其形容憔悴,神情惝恍,
问之,俯而不答。夜半必哭,哭或彻旦。数日,竟自缢也。李生云:“先生是时
年垂七十矣。”
谈资跋曰:“余读画网巾先生传,怪其不死于守将,不死于提督,而独就之
纲求死,观两不相知之语,意别有不言而喻者乎?若一壶先生之踪迹,则尤奇矣!
昔宋中丞牧仲尝言:“酉戌间有夫妇佣其家,甚勤力,然每遇主人与客谈诗文,
辄徘徊窃听,不能去,积数年。一日忽不知所至,视其室,留书千言,自叙悲愤,
词义博奥,援据今古,出人意表,竟不知为谁何?”余因思易代之际,山巅水涯,
樵渔释道,与夫耕牧佣贩中,如一壶先生、宋氏佣者多矣!于今稗官之笔,遗老
之口,犹当流传未绝;惜乎闻见所限,不获因其轶事,以想见其人于姓名爵里之
外也。”
◎山右二臣
蔡懋德字维立,号云怡,昆山人;万历己未进士,初任杭州推官,执法严平;
行取入京,授主事,进员外郎;以忤魏党,乞差归。崇祯改元,升副使,视学江
右,迁嘉湖兵备,擒大盗屠阿丑、沈千斤,以忧去。服阕,除井陉兵备,复以计
擒贼首齐天王,调宁前道,绥内御外,八城以安。懋德好释氏学,律身如苦行头
陀。杨嗣昌谓其清修弱质,不宜处边地,改调济南,与周遇吉共平大盗李青山,
以功升按察,转河南布政。
时方大旱,斗米三金,贼党又争传迎闯王不纳粮之谣。懋德叹曰:“此时而
急催科,是驱民为盗也!”檄州县停征,自劾,镌七级。俄奉特旨巡抚山西,初
至官,即平土寇,绥溃兵;立干城社,以招智勇之士,日夜为战守备。又值京城
戒严,奉命率标兵防龙固诸关;积劳,以目疾乞休,未得旨,而闯贼已入秦窥晋
矣。懋德闻报叹曰:“主忧臣辱,此岂我求去时耶?”立起视事。时秦地尽陷,
山右所恃,惟一河为限;而南自芮浦,北至保德,随处可渡。抚标仅弱卒三千,
檄召诸镇兵,无一人至者;懋德独立当贼,屡挫其锋。然亦幸贼大队未来,故不
能遽渡。已而榆林陷没,岢岚告急,巡按汪宗友以晋王手教敦促归救,懋德不得
已,留副将陈尚智以二千人守河,而引余兵赴太原,以障其东。懋德甫离河上,
而贼大队抵河津,自船窝东渡;尚智走还平阳,平阳随破,西河王被害,尚智走
保泥山。汪宗友遽奏懋德弃河不守,奉旨解任,听勘,使郭景昌代任。
甲申正月,贼转掠河东,陈尚智叛降于贼,列城皆陷。新抚郭景昌观望不前,
懋德方召属官,约盟誓师固守,而罢官命至;或请出城候代,懋德不可。晦日,
贼游骑至太原,传牌招谕,懋德斩其人,碎其牌。二月五日,自成抵城下,部将
牛勇、朱孔训等出战,死之。六日,自成亲督众攻城,所调阳和兵首降贼。七日,
风沙大作,拔木,昼晦。部将张雄缒城出降,语其党曰:“城中火器火药,皆在
东南楼;俟我下,即焚楼。”夜中火起,风转烈,守者皆惊窜,贼遂登城。懋德
出遗疏授知县贾某,谓中军副总兵应时盛曰:“吾学道有年,勘破生死,今日吾
致命时也。”麾下持之,时盛扶懋德上马,即死。(疑有阙丈)且下城巷战,乃
持矛翼懋德突战,杀贼数十人。至炭市口,贼骑充斥,时盛呼曰出西门,懋德遽
下马曰:“封疆之臣,当死封疆;诸君自去。不可陷我于不义。”众复推之上马,
至水西门,复下马据地坐;时盛已出城,还顾不见懋德,立杀其妻子复斫门入告
懋德曰:“今请与公同死。”偕至三立祠,懋德就缢,身轻不绝,时盛脱甲加其
肩。而与从骑皆自刎于旁。贼恨懋德不降,新验其尸,以刀断颈而去。
周遇吉号萃庵,锦州人。勇而善射,性慈仁,得人死力。幼时为敌所掠,崇
祯初,与所娶蒙古妇刘氏自拔来归,始授把总,积边功至京营参将。京营将多勋
戚中官子弟,见遇吉质鲁,意轻之。遇吉曰:“公等皆纨绔子,岂足当大敌?何
不于无事时练胆勇为异日用,而坐糜廪禄为?”同辈皆目笑之。
岁丙子,都城被兵,从尚书张凤翼血战有功,进副将。冬从孙应元剿贼河南,
战光山、固始,皆大捷。明年班师,再进秩。己卯秋,复受命剿贼,破安世王于
淅川,降其全部。从杨嗣昌扼张献忠于槐树关,又扼之化石街草店,贼闻其名,
不敢犯。明年,与孙应元大破罗汝才于丰邑坪。又明年,与黄得功追破贼于凤阳。
已而旋师,讨土寇于寿张,追至东平,连战擒其魁李青山,屡加太子少保左都督。
壬午冬,代许定国为山西总兵官,开镇宁武。遇吉在镇,汰老弱,练勇,缮甲仗,
日夜为战备守。刘夫人亦雄健便弓马,又招胡妇之多力善射者,至三百余人,择
麾下健儿事之,别为一队。平日恣其所欲,必遇战急,方用以冲坚陷锐,敌甚惮
之。
癸未,李自成陷全陕;遇吉以沿河千余里,贼处处可渡,欲分兵扼其上流,
而以下流属之巡抚蔡懋德。乃蕾济师于朝,朝廷遣副将熊通以二千人来援。甲申
正月,遇吉使通防河,会平阳守将已降贼,讽通还镇说降遇吉。遇吉大怨,责之
曰:“尔统兵二千,不能杀贼以报朝廷,反为贼作说客耶?”立斩之,传首京师。
太原告急,遇吉勒兵往救,贼又使遇吉所亲某以书来招,复斩之。进至石岭关,
闻太原已陷,贼先驱将至,即伏兵忻口截之,歼贼数千而还。聚众谋曰:“逆贼
屡胜而骄,我悉精兵据险伺隙,凶锋可挫;若纵使入险,而婴城自守,此坐困之
道也。”佥事王胤懋,同知吴钅宏疑遇吉欲通贼,固止之,又阴令百姓筑土塞门,
以沮其行。贼觇官兵不出,喜曰:“此天助也。”即自阳方口入,分兵六道趋城。
遇吉与麾下杨光隆等分门而守,昼夜苦战:贼梯,则碎其梯;贼穴,则烧其穴;
城已崩矣,囊土复完。相持三日,杀其骁将四,群贼死者无算。又设伏城内,出
弱卒诱贼入城,急下闸,杀数千人。自成惧欲退,或教以分番迭进,官军力尽。
俄而光隆中炮死,守陴者惊散,东关失守;遇吉督亲兵巷战,往来,驰突,贼辟
易不敢进。复使骑招之,遇吉曰:“退兵十里,我当出。”贼许之。乃从角楼缒
下,大呼曰:“周都督来也。”至演武场,自成起揖曰:“大同督抚一席,愿以
累公。”遇吉骂曰:“瞎贼,我岂受伪官者?今来求一死,光而且明。乘城杀贼,
皆我将令,与士民无与耳!”贼胁以刃,骂声愈厉,遂被磔。将士及百姓闻之,
益愤痛,人自为斗,家自为战,四面奋击。刘夫人率诸胡妇控弦升屋,矢无虚发,
复杀贼无算,血流有声,遇吉步兵亦略尽,刘夫人矢竭,纵火自焚,诸胡妇及婢
仆赴火死,无一人苟免者。王佥事、吴同知被执,亦不屈而死。是役也,贼丧精
锐数万,自成叹曰:“使守土者更有周都督几人,我事殆不济矣!不若且回陕西,
相机而动。”适姜壤降表至,自成大喜,俄而宜府总兵王永荫表亦至,贼遂尽屠
宁武遗民而北。
论曰:“闯当癸甲之间,所惮者,在秦则孙督师,在晋则周都督。督师不败,
潼关不破;贼不得潼关,敢越河而窥晋乎?都督不死,宁武不陷;宁武全,贼虽
得太原,能出三关而犯宣大乎?督师之败,以朝廷趋战,全军一掷。都督之死,
以王佥事沮其出战,坐困孤城。呜呼,昔人言:“耕则问奴,织则问婢,阃以外
将军制之。”乃一则欲守而不得守,一则欲战而不得战,以致金汤失险,干城同
殉,国家大事,从兹而去,是谁之咎哉?蔡忠襄之死,与周都督相类;然提三千
弱卒,往来奔命于二千五百余里之间,即不归太原,势必不支,非宁武比。独汪
宗友者,始以羽书招之,旋以不守河劾之;至福王时,犹以不守河为失策,赐谥
赐祭葬而不予赐荫,尤可叹耳。忠襄既解任,仍以死殉,视已受命而徘徊河上者
何如?若都督之见贼,意在保全百姓,而百姓愈乐为之死,忠义之感人如是哉?
被磔后,材官张某裒其骸而葬之东门之外。至今宁武士民过其地者,莫不为之流
涕焉!谥曰忠武,又奚愧焉?”
◎关西二烈
流贼初扰关中,三原在籍副都御史焦源溥,及泾阳在籍佥事王征,皆聚众筑
堡,缮甲储粮,以卫桑梓。当是时四方云扰,贼众往来飚忽,秦地几无坚垒,独
二县之民安居无恐者,两人力也。已而西安陷,郡县皆从贼,自成伪行仁义,胁
用才望之士,以收人心。先遣兵劫源溥至西安,见其修髯方面,仪观伟甚,特起
加礼,欲重用之。源溥曰:“吾纵不能起兵恢复,终不与诸逆俱生。”因说自成
以逆天不祥,宜翻然改悔,归命天子,立功自赎,可致封侯。词气恳切,贼不忍
杀,纵之归。又遣兵至泾阳胁征,征闻之,引佩刀坐于门曰:“贼使至,我必以
颈血溅之。”子永春跪请曰:“大人毋自苦,儿今走西安请死,以代大人。”征
曰:“若代吾死,死孝;我誓自死,死忠;各行其志可也。”遂绝粒不食。越五
日,永春得释归,跪进汤饵,征曰:“子之于父,当成其志。”卒挥去,不食而
殁。邑人私谥曰:“端节先生。”
源溥字涵一,起家进士;崇祯初,官河东兵备,迁宁武参政,再擢右佥都御
史,巡抚大同,罢归。其在河东时,屡与诸将擒杀贼魁;及归自西安,谋东走蒲
州,收召旧旅;又欲奔西宁,结羌戎以图恢复;而贼关防甚密,终不得去。每愤
激欷,形之吟咏,有“百二山河尚可全,八千子弟今何在?”之句,贼闻而恶
之,复执之西安。至之日,贼大宴关中缙绅,出秦府金银器皿分与之,谓曰:
“饷乏,公等皆墨吏多金,宜各出之以助军需。”且令左右露刃胁之,皆战栗署
诺惟谨。次至源溥,源溥张髯目,以笔掷自成曰:“瞎贼,吾安得金?且汝不
闻王嘉胤、紫金梁之事乎?我歼渠时,汝始为贼锉草扫马矢耳!”自成大怒,立
磔之。
征字良甫,一字葵心。时有邱东周者立刺自成,不克而死。而源溥之兄源清
字湛一,葵心之友袁养和,亦以拒召绝粒而死。其遁入山者:泾阳则兵备杨国柱,
举人周;三原则举人周昌祚。
◎秦晋宗人
明太祖二十六子,马后生者五:长懿文太子,次秦王,次晋王,次成祖,次
周王。太祖封成祖于燕,封周王于汴,据元宋旧都;而王二王于西北,秦关百二,
晋表山河,岂不屹然长城万里,周之鲁卫哉!已而二王早薨,成祖入继,三国嗣
王,谊属犹子,本支百世,与国同休矣。迨崇祯之末,大盗横行,屠陷城邑,独
周王恭枵出库金数十万,幕兵扼贼。河决后,薨于彰德。至于秦晋后王,甘心屈
辱,两国宗人,亦皆束手待毙,未闻有以一矢加贼,与天子分忧急难;而抗节死
义者,尤不多见也。意者王人之子孙,狃于富贵,故能自振拔者少欤?抑亦靖难
之后,前车是鉴,强干弱枝,积渐之势使然欤?
西安之陷,秦王降贼,中尉谊杲泣曰:“吾不忍见宗国之亡,国主之辱也。
我不死,且愧张长史、徐旗官。”赋诗三章,自投于井——张长史尚纟,旗官
徐应魁也——谊杲之外,不食死者,中尉存樨;自缢者,中尉谊纠之子存柘;于
是秦宗室有三烈焉。太原之陷,晋王降贼;宗室死义者六人:府学生员霞,霞父
慎钲,王府审理慎镂,逸其名者,曰小二,曰长安,又有敏口者任通判,时在龙
门,闻变,知其父必不免,辄为位,斩衰哭奠毕,望阙再拜,自缢死。余未有闻
焉!而其后贼臣韩文铨捕晋宗室四百余人送西安,悉杀之。叛将陈永福在太原,
恐宗人为变,闭门搜捕,得千余人,杀之海子堰,若歼羊豕。嗟乎,是真不幸生
帝王家尔!
善夫,顾宁人之言曰:“自古待宗人之失,未有如本朝者。有周用人,必先
同姓;汉唐猜忌骨肉,然刘氏李氏之任宰相官中书者多有矣。独本朝庸疏舍戚,
既不得筮仕为吏,又限之国城,若无罪而受拘。故不肖者,怙侈放僻,以为民患;
而贤者亦第谨身寡过,安于豢养。举天下之宗,无一人任国家之事,以生草泽之
心,而来远人之侮。卒之干折枝摧,一时同尽。呜呼,是亦后王之大戒已!”
野史氏曰:“明万历中宗人之文秀,莫盛于秦。有七子者善为诗,崇祯末,
六子已逝,而子斗先生谊纠独年至八十;后其子存柘殉节,十余年乃卒。余尝至
西安,犹及见子斗先生,然求所谓青门七子合集,已不可得;而三烈之名,世争
传之;然则士之所重,固在彼而不在此乎?抑余又闻太原之陷也,中尉长安之母
语长安曰:“宗室家终难与贼并立,毋徒取辱。”遂母子同殉。及观贼臣屠灭晋
宗,益叹死难诸人,非独节之高也,其揆事尤明且决哉!”
◎献忠屠蜀
黄虎之窥蜀屡矣,而未尝得志。至癸未,自成入秦,黄虎独据湖北,见梁楚
残破,不足久留,乃复溯江西寇。初,夔府设十三隘以捍盗;自刘士奇抚川,患
饷不足,渐撤其兵,故贼得乘其无备。士奇在重庆,闻夔州陷,檄参将曾英屯涪
江扼水路,副将赵荣贵驻梁山扼陆路;而重兵据铜锣峡以守城。贼先击走两路兵,
舟师直向峡口,别令骑兵入山径,袭破江津县,掠其舟,从上流鼓噪而下,守峡
兵立溃。时新抚龙文光方至顺庆,将士多往参谒,比返,则贼已夺佛图关矣。甲
申五月,贼陷重庆,士奇及端王皆被执,黄虎降阶而迎,谓曰:“我兵强于闯,
殿下畏闯而去汉中,独不畏我而去重庆,岂非命乎?”将磔之而屠其民,赤日中
忽雷电交作,晦冥,咫尺不见,黄虎仰而诟曰:“我杀人何与天事?”用大炮向
上丛击;俄而晴,遂并士奇杀之。百姓但斫右手,有因欲以左代,而两手并去者。
七月,贼进寇成都,新抚自顺庆往救;方出城,顺庆即降贼。贼留殷承祚守
之,而令卒伪为顺庆兵,随文光先入省城。贼至城陷,文光死之;蜀王及妃嫔皆
自尽;世子被执,贼封为太平公。悉驱百姓于中口,将纵骑蹂之,天忽尾垂一物
如龙尾,黄虎喜,以为瑞,贼将汪兆龄亦固谏,乃释去。其年贼建号大西,又自
称秦王,改元义武,置官属,以严锡命为丞相,分兵掠地,川中郡邑皆从之。
黄虎为人,其性特异,恒醉柔而醒暴,一日不杀,即悒悒不乐。既据蜀,先
召地方官率乡绅召见,至则杀之;间有授伪职,不久亦辄见杀。前县令吴继善降
贼,授伪官,一日为贼写祭天文,其纸中接,贼见之,怒曰:“若不欲我一统乎?”
立剐之。降盗江鼎镇复归贼,授礼部尚书,后值迎春,黄虎问春入何门?江曰:
“入东门。”贼国号西,闻言东,怫然曰:“是何出典?”江犹未悟,漫应曰:
“出大明会典。”虎大怒,责一百棍,江有故人为代受五十。翼日,飞骑收此两
人,并家属悉斩之。一绅已从贼,为恶奴所诬,自知不免,乞一言而死,贼笑曰:
“若何言?欲良死耳。我自有法。”仆之地,滚以石轴,立成肉泥。又开科进士
一百二十人,状元张大受,成都华阳县人,年未三十,身长七尺余,弓马绝伦;
群贼咸贺得士,请图其像,传播远方。贼大喜,赐张甲第一区,美女金帛,家丁
二十人。己而黄虎坐朝,伪官奏状元入见,忽颦蹙曰:“我心实爱渠,但畏见其
面,速斩之!”须臾张首至,又传令将张全家及所赐美女家丁悉处死。禁民间畜
马,及试武生而无马,则择营马极狞劣者给之,俟其既乘,即令兵士发喊放炮,
马惊人坠,宛转尘埃,贼抚掌笑乐。畜群獒,遇朝会,伪官拜伏,辄纵獒下殿,
为所嗅者,谓有异志,即脔以食獒,名曰天杀。严锡命为贼心腹,条陈甚多,尝
言:“陛下继嗣不广,皆由兵间所采女子,不足以配圣德;今有故相陈某女德才
貌俱全,可正坤位。”贼于是强委禽焉。忽一日出示曰:“陈娘娘欲斋僧,大僧
十两,小僧六两;银用黄封柜,舁贮大慈寺。”诸僧大喜,远近云集;市井无赖
小儿多求僧剃发,暂为沙弥,得银许以半谢。至期,入寺领银者近万人。贼闭寺
门,每十僧贯以一索,引去骈斩之。闯贼败还,思侵蜀以自广,屡遣兵攻顺庆,
黄虎自出御之,失利。廉得诸生有通表于闯者,由是发怒,命州县教官率生监来
省考试,教官之妻亦率生监之妻来省点检。既至,聚之大慈寺,照牌点名,驱至
西城外青羊宫坑之,共一万七千余人,所弃笔砚如邱冢。先后所杀绅土,其家属
得生者,皆发娼院,已复并娼优杀之。指官兵为毛贼,擒得非烹即剐;官吏被擒
者,目为脏胚,叱剥皮,顷刻而尽,全皮俱下,稍与肉黏附,便谓剥不如法;即
缚剥人之人,令善剥者剥之,其虐戾如此!
四方郡邑初惧加兵,故贼号令所至,争先送款;既而不胜其虐,于是王祥起
遵义,杨展起犍为,曹勋起黎州,各据地自保。而前大学士王应熊亦聚众起义,
缟素誓师,传檄讨贼;袁韬、武大定等皆以其兵反正。前守道马乾德自达州起兵,
逐贼将刘廷举,迎曾英入据重庆;英以书招殷承祚,其使为逻者所获,黄虎令断
一手,去一目一耳,割半鼻半唇给令箭往谕,承祚大惧,即举顺庆降英。乙酉二
月,黄虎使养子刘文秀攻之,为英所破,仅以身免。
贼初志在帝蜀,虽好杀,犹时有所纵舍;及兵出屡败,列城多叛;谋下荆吴,
又惮英为阻,益愤恨,攘袂目,以咀嚼蜀人为事。先杀武弁,次及僧道筮卜医
生工匠皆尽。尤忌朱姓,知蜀府宗支多在灌县,围而屠之,蜀世子亦被害。贼先
欲屠保宁,僧破山为之请,贼方进狗肉,谓僧曰:“敢此即从汝。”破山曰:
“老僧救百万生灵,何惜如来一戒?”为啖数脔,保宁由是得全。至是仍令守将
尽屠其民,毁城而还。自入秋以后,悉聚其兵于成都,日遣一将出屠诸郡邑,并
及村聚。尝登高四望,有兵过而炊烟在者,将吏必死。其下争以多杀为功,首级
重不可举,男子割势,妇人各取阴肉,或割乳头,验功之所,积成丘阜。又用法
移锦江,涸其流,穿数刃,实以精金及他珍宝累万万,下土石筑之,然后决堤放
水,名曰铜金。
顺治三年春,肃王西讨,黄虎迎于平阳关,败还,有曼仙者,本楚府乐户被
掠,其侪琼枝不辱而死,曼仙刻意奉迎,黄虎嬖之,携入蜀;屡欲图贼,不得间。
及黄虎自平阳败还,竟忽忽不乐,曼仙乃奉毒酒,清歌以侑,黄虎手挽其颈曰:
“汝先饮此。”曼仙不能却,立饮而毙。贼觉其情,念成都百姓必多因败图之者,
夜寝必数迁其处;又选亲信左右千人,号讠事小儿,身易服杂其间,夜出周行
街巷,听人私语,犯忌讳者,以白垩识门,黎明而收者至。偶闻俚语云:“张家
长,李家短。”喜曰:“此吾家独霸之谶也。”未几,卒尽屠之。而益发兵四出,
穷搜荒僻,逢人辄杀,如是者复半载。
一日,贼独坐食馒首,忽千万手自空来夺;又闻乐奏虚室,就视皆无头女子;
未及黄昏,城中鬼语啁啁,贼众或孤身夜出,鬼辄击之。贼恶其不祥,出居东园。
东园者,蜀外府外囿,有梨花数十本,皆二三百年物,每岁三月,都人士群游其
间。贼至即伐木辟驰道,练兵其处,至是而徙居焉。贼众之樵采者,反入城拆民
房为薪。八月,贼毁成都,焚蜀府宫殿,及未尽民房;火不能毁者,聚薪发炮,
必裂碎之而后已。成都有大小城,相传张仪所筑,刘先生复修之;以巨石,贯
以铁ㄌ,雄壮甲天下,宫室之盛,拟于京师,一旦变成瓦砾。于是成都四面方千
余里,百物皆尽,空如沙漠。黄虎尝过梓潼七曲山,自谓文昌子孙,宜王蜀,追
尊文昌为始祖高皇帝,制诗刻石。又自言尝见天神语之曰:“天以百物与人,人
无一物与天。”因续一句云:“鬼神明明,自去思忖。”令刻于石,名圣谕碑。
有道人谀之曰:“陛下即天神,终当遗弃一切,仍归上界。”黄虎大悦,乃尽杀
其妻妾,一子尚幼,亦扑杀之。而谓孙可望曰:“我亦一英雄,不可留幼子为人
所擒,汝终为世子矣。明朝三百年正统,天意未必遽绝;吾死,尔急归明,毋为
不义。”遂分其兵为四:属可望,及李、刘、艾三养子,弃成都北出。
九月,贼屠顺庆,进屯西充,大治舟楫,将悉杀川兵而入楚。诸将中惟刘进
忠收川兵最众,惧而来降。肃王自保宁进兵,使大将雅布兰与进忠轻骑觇贼,直
造营门,仅隔一河。黄虎初不为备,闻兵至,犹以为他寇,身衣蟒半臂,腰插三
矢,引牙将临河视之。进忠望见指曰:“此八大王也。”贼方抽矢,雅布兰直前
射之,洞胸坠马,王师大呼曰:“献贼死矣。”急渡河追杀,贼众以锦褥裹尸,
埋于僻处而遁。王师求得,发而斩之,枭其首于成都。厥后埋尸之处生异草,触
之者辄生大疽,或致死;又有黑虎白昼噬人,人不敢过其地。
贼溃兵过重庆,袭杀曾英,旋弃去,王应熊入据之。其明年,王师至,应熊
走死。未几,明宗室朱容藩来寇,王师退屯保宁成都者,亦驱残民千余北去,至
绵州,复尽杀之,成都之人竟无遗种。已而朝议以四川荒索,馈饷难继,并撤保
宁顺庆之兵。明桂王乃使杨乔然为巡抚,大学士吕大器为总督,统驭诸将,代王
应熊。时兵荒累年,百姓存者百无一二;或久窜山谷,变为野人,举体生毛,能
手格猛兽,擘獐鹿啖之;悬崖绝壁,腾上若鸟隼。所在蒿莱满目,狼虎成群。有
张懋赏者,主仆八人,至荣昌莅任,入城四顾无人,日未暮,群虎突出,八人之
中,攫食其五焉!
◎川中诸将
王师既撤,明川中诸将各分地自守:雅川曹勋,嘉定杨展,遵义王祥,重庆
袁韬,涪江、云阳则曾英养子李占春及于大海,其余赵荣贵、朱化龙、侯天锡、
马应试分屯龙安、茂州、永宁、芦卫等处,巫山、万县则谭谊兄弟据焉。而朱容
藩既挫王师,还屯夔州,兵最强;吕大器徒拥空名,不能制也。已而容藩谋据蜀
自王,先改忠州为大定府,顺治五年夏,遂自称吴王,铸侯将军等印,遍给在川
文武,罕有应者;独于大海往,伪封靖南侯。降贼旧官张京责其贡献,大海唯唯。
比入谒,高唱进宝,伪鸿胪问曰:“何宝?”大海徐答曰:“奇货骆驼。”盖容
藩面瘦曲背,故以相谑也。杨乔然与吕大器乘众心不服,檄诸将共诛灭之。未几,
大器病亡,即以杨乔然为总督。
杨展在嘉定,据有川西南州县,又能识宝藏气,所至得窖金,荒乱中用以赈
济,故袁韬及李乾德、武大定皆归之。后与王祥构祸相攻,马侯二师皆助祥;展
使其子破芦卫,杀马应试,进攻天锡于永宁,王祥来救,展兵大败,由是威名日
损。又性骄矜,众渐不悦,韬等遂袭杀展而分其地。王祥者,王应熊部将,颇矜
名节,岁必通使广西贡献。其妻尚祖警敏有权略,选健妇数千,皆男扮,别为一
队。七年,祥为孙可望所破,自刎死。尚祖更衣盛妆,南向叩头,又拜其夫死处;
既投缳,犹以手招左右曰:“扣宽不得绝,可紧之。”如其言而尽。
可望既克遵义,进攻嘉定,李乾德死之;袁韬、武大定皆迎降;曹勋亦弃雅
州,与化龙、天锡俱西走,不知所终。李于二师久屯涪云,可望屡使招之,两人
怒曰:“彼杀我父,幽我君,而我从之,不忠不孝,与禽兽何异?”立斩其使。
及贼兵至,占春力战七日不能支,与大海率流民走楚,中路食尽,流民咸怨,占
春不胜愤激,中夜呼酒,对妻子痛饮为别,单骑遁入华山为道士。大海以其众归
朝廷。九年,王师破保宁,斩赵荣贵。十五年,复重庆,乔然伏毒死。其年秋,
王师南讨谭谊,乘虚攻顺庆,不能克;未几,谊及其弟弘杀谭文来降。有明故臣
遗寇始尽,四川遂平。
◎沙定洲之乱
沙定洲临安王弄土司也。其父沙源骁勇有将略,数从征讨有功,时号沙兵。
王弄与阿迷州接壤,其土官普民升者,定洲内亲也。民升嬖江右范姓妓名彩云,
生一子名服远。范氏狡而勇,崇祯间,挟制民升,导之攻劫,远近苦之。已而民
升死,范氏独据阿迷,年长矣。一日,突至王弄劫定洲曰:“惟尔可与我为夫妇。”
定洲以有妻告,范曰:“呼来,我自语之。”定洲妻至,范辄挥刀断其首,顾定
洲曰:“今不可以生同室死同穴乎?”遂夫之。定洲之年与服远相若也,复嬖范
氏,用为谋主,范氏先教定洲告讦诸土司,以兵掠之,沐天波不能制。国变后,
谓定洲曰:“是可取而代也。”使诱武定土司吾必魁作乱,欲俟天波来调兵,因
以伺间袭省城,定洲从其计。必魁果借行盐加税为名,兴兵破楚雄,声言:“已
无朱皇帝,安有沐国公?”天波发兵讨之,檄蒙自二千,定洲以五千往,至€南,
则必魁已就擒,定洲失望。时有于锡朋者,用事沐府中,所为多不法;沐氏家奴
怀怨者,闻定洲有阴谋,许为内应。定洲乃托言入辞,乘不备,夫妇拔刀升堂,
格杀数十人;诸奴应于内,沙兵集于外,天波踉跄走楚雄,女妻及二弟皆被杀。
天波既遁,范氏又教定洲劫巡抚吴兆元,使其题言“天波反,定洲讨平之,
宜以代镇€南。”兆元不可,则拘而夺其印。又诡草禄丰在籍尚书王锡衮上永明
王口;执锡衮至,以稿示之,锡衮大恨,诉上帝祈死,越数日竟卒。定洲于是遂
行府事,发兵攻楚雄,天波再走永昌。沐氏世镇€南,府藏盈积:佛顶石、青箭
头、丹砂、落红、琥珀、马蹄、赤金皆装以箧,箧皆百斤,藏以高版;板库五十
箧,共二百五十余库;他珍宝不可胜计。定洲运入本峒,累月不绝。当是时孙可
望等休兵贵阳,方图€南,闻之骇曰:“此皆我囊中物也。”起兵兼程而进。丁
亥四月,四养子兵入€南,称黔国焦夫人弟来复仇,所过城邑有不下者,辄攻屠
之。定洲力攻楚雄,闻之敛兵而还,李定国邀击之于蛇花口,定洲大败,遁还阿
迷,不敢出。
可望等至省城,兆元迎之入,执诸叛奴戮之。进徇迤西诸郡,得扬畏知,使
作书招天波;天波使其子忠显至军觇可望意,可望厚礼之,发二十骑送之归,而
潜兵随其后,先夺澜沧桥。忠显归见其父,二十骑中有两人历阶而上,忠显视之
惊曰:“此李刘二将军也。”遂劫天波还€南,车裂于锡朋以谢国人。己丑夏,
李定国征阿迷,惮其险,已还师,定洲闻兵退,与范氏出,过其妹婿汤嘉兵砦;
定国觇知,还兵袭之,执其夫妇。李兵初闻范氏嬖于二夫,疑必辰赢夏姬之流,
及献俘,魁墨奇丑,无不大笑。械至€南,夫妇竟同磔于市。
◎老神仙
张献忠掠河南,俘一男子,自言有禁方能活人,贼姑置军中,未之信也。献
忠性残暴,每以大梃挞左右至死,既死而悔,偶忆男子言,使治,果立愈,始宠
异焉。献忠在长沙,一日忽下令曰:“人持一几来。”顷之得几数万,累为台,
高几千尺,令将士执弓矢环其下,曰:“吾有呼,即全军皆呼。”而召男子登之。
男子登未半,股栗欲止,视台下皆引满相拟,大惧,遂造于巅,于是献忠揖而呼
曰“老神仙!”将士数十万齐声曰:“老神仙!老神仙!”声殷然动山谷。自此
军中皆称为老神仙云。老神仙者邓州人,姓陈名士庆,少慕神仙术,遍游名山无
所遇,后至终南,见老人箨冠羽衣,瞑坐石上峒中,士庆疑非常人,再拜自陈,
求为弟子。久之,老人拭目徐视曰:“若岂神仙中人,去,毋溷我!”士庆跪拜
者累日,每饥则往山下乞食,老人乃与一物如饴,食之,腹中气蒸蒸然,遂不复
饥。士庆愈不肯去,又累日,老人出书一卷授之,始拜受而退。视其书多不省,
唯末四页颇能识之,则禁方也。归过洛阳,有富家女秋千坠地而折足,募能愈之
者予百金,试以其方治之,果愈,得金以归。时盗贼蜂起,父母疑子素无赖,在
外久,必从贼得金。士庆出书自明,父方怒,投之火,急起于取,止存末四纸而
已。士庆初匿其姓名,后蜀文士刘[B13P]与之善,许为作传,始为[B13P]述之如
此。
其在贼中,所全活甚众。献忠嬖楚府宫人老脚,偶以暴怒,引刀刺之,洞腹
溃肠,召士庆使治,士庆曰:“嘻,乌有人肠离体而可复活者?然大王有命,不
敢违。”舁置木扉,以清水涤之,纳其肠胃,线纫而敷以药。老脚越宿而呻吟,
三日而思饮食,五日而起坐,不十日而仍侍左右矣。孙可望杀一爱妾,士庆度其
必悔,即持去治之如老脚,衾裹置车中,阅数日见可望曰:“前夜将军何自杀所
爱乎?”可望抚膺叹曰:“悔不求君治。”士庆曰:“毋过伤,吾今适得一美人,
愿以奉将军。”令人持车至,启衾出之,则前所杀妾也。视其项,红痕环如缕,
美丽乃倍于平时。白文选与官军战,炮中其颈,濒死,士庆曰:“伤重矣,我无
子,彼能父我而养我以终身,当活之。然彼素反覆,书券来。”白即书契券如其
言。乃以药僵其痛处,锯去伤骨,杀犬取胫骨,如其长合之,敷以药;阅三日而
文选驰骑入官军,斩发炮者,以首归。其奇验多类此。献忠死,士庆遨游诸将间,
年老矣,犹日饮酒数斗,御数女,人或求其术,辄曰:“此非吾所能传,有司之
者。”后卒从文选投诚,而病死于腾越。
论曰:“余览世所传老神仙事,洵奇怪,古方技中不多见也。惜为贼用,弗
以其术活一忠义士。既又闻降将王安言:‘在贼中尝从老神仙求药,见其从群妇
人剜取阴上肉方寸许,杂以药,投炉中熬之,须臾火起,光满一室,其火著物不
燃。久之,老神仙曰:‘药成矣。’复投以药而火熄。’若然,是其术非作贼者
不忍试,且无由试也,曷足尚哉?”
●卷下
◎桂王上
明永明王由榔,神宗之孙也。崇祯末,随父桂王避贼梧州。及两京浙闽相继
覆灭,其时桂王已薨,于是广中督抚丁魁楚、瞿式耜迎永明王肇庆,称监国。唐
王之弟聿钅粤在羊城,闻之,使陈邦彦来约和。永明王召其下,问和与战孰便?
邦彦因进说曰:“天潢之序,固应属王,何和之有?然外患方兴,奈何寻踪谭尚?
为今计,不若早正大位,以一人心。”魁楚然之,遂以顺治三年十月僭号,改元
永历;遣彭耀往谕广州。比至,聿钅粤已称帝,执耀杀之。猎月,命瞿式耜东讨
聿钅粤,前部林佳鼎轻进败没。丁亥正月,王师克羊城,乘胜而西,永明王走梧
州,丁魁楚为李成栋所诱,死于藤江。是月,肇庆破,瞿式耜以永明王奔桂林。
二月,太监王坤劝永明王入楚,永明王从之,出驻全州,留式耜守桂林。三月,
李成栋袭桂林,式耜与总兵焦琏力战拒之,王师不能克。四月,武冈守将刘承胤
以永明王如武冈,李成栋复攻桂林,弗克。八月,定南王兵渡洞庭,何腾蛟战败,
自长沙南奔,永州守将曹志建亦弃永州走镇峡。王师进驻湘潭,尚王从东路渡江
攻燕子窝,总兵陈士明等迎降。耿王别率兵趋湖西,破郝永忠,从宝庆直抵武冈。
刘承胤见事急,乃伪降,密使副将谢复荣以永明王奔古尼,追兵迫,复荣以五百
人断后,皆死焉。九月,正师进攻沅州,守将张璧先弃城走。永明王复自古尼走
柳州,道阻,还次象州,资用乏绝,从臣狼狈,皆以青布裹头,渐欲散去;会王
师于全州失利,撤兵北去,始得复还桂林。
戊子正月,金声桓南叛,永明王命何腾蛟出全州,焦琏出平乐,郝永忠屯永
安,窥长沙以应之。二月,永忠兵溃还,夜半,劫永明王于寝,裸而置之城外,
大掠而去。时事起仓卒,严起恒、马吉翔辈觅布袍竹轿,奉永明王远遁,遇水濡
足,逢山扳树,逾旬始得口南宁。式耜被劫登舟,适遇总兵周金汤、熊兆佐自楚
至,始得脱还桂林。已而腾蛟闻变,与焦琏先后引兵归,王师乘乱攻之,不能克。
三月,李成栋及布政袁彭年劫佟总督以广州南叛,使至南宁,永明王大喜,欲还
肇庆。瞿式耜上言:“宜且归桂林,或暂驻梧州,不宜委身新附,使太阿倒持。”
不听。闰六月,永明王发南宁,过浔州,守将陈邦傅欲为乱,以石碎萧琦舟,杀
之。永明王脱走,八月朔日,方至肇庆。成栋来迎,封惠国公;迁佟养甲于梧州,
而使张善袭杀之于路。养甲行至杨柳沙,方与客夜弈,闻善至,按枪舱口,杀十
数人。善厉声曰:“公差矣,公所杀宗室诸王忠臣义士,以百千计,一死不足偿,
乃吝惜若此耶?”养甲赴水,善擒得之,遂被磔于江中。
当是时连得二省,兵势骤张,士人云集,其已仕者,不日迎銮,即日扈驾;
而未仕者,亦诡称原仕以求用。袁彭年初降本朝,授广东提学,尝出示云:“金
线垂辫,斯兴朝之雅制;博带峨冠,乃亡国之陋规。”至是自谓反正功第一,欲
专朝政。成栋东出,留养子元胤助守;彭年知其寡识,于是崇以礼貌,属以大权,
挑其喜怒,以作威福;两人之门,晨夕如市。肇庆士庶,乃作假山图五虎号以讥
之。元胤本贾代子,故画假山一座,下列朝臣累百:有以头戴之者,有以手挟之
者,有以杖支之者,有以肩背任之者,或仰而望,或倾而听,或指而有言,或跪
而起拜,或惧而退避;山顶黑气蒙昧,直接云端。五虎者:刘湘客为虎皮,蒙正
发为虎爪,金堡为虎牙,丁时魁为虎尾,而彭年尤横,为头。尝论事王前,语不
逊;王责以君臣之义,彭年勃然曰:“倘向者东国以铁骑五千席卷而西,君臣之
义安在?”王默然变色。行在诸臣亦皆恶之,而心惮元胤,不敢发。
十月,李成栋攻赣州,败绩。腊月,何腾蛟会兵湘潭,使马进忠救南昌。己
丑正月,进忠兵溃;乌金王袭湘潭,执何腾蛟。二月,李成栋复出攻赣州,兵败,
溺水而死。先是肇庆又得吴三桂密奏,群下咸谓中兴可望坐致,益复泄沓;惟借
考选考贡,朝夕纳贿。王皇亲新教梨园子弟班成,文武诸臣,无日不会,酣歌恒
舞。瞿式耜在桂林,累次上书,言:“宜君臣宵旰,肃官常,作士气,以图恢复。”
莫有以为意者。及各路败书踵至,中外震骇,束手无策。式耜知事不可为,于是
筑室仿虞山东皋水竹之胜,颜曰:“小东皋”,与游客赋诗饮酒不复淡经济矣。
成栋既败,永明王使其将杜允和代守羊城。庚寅正月,平南王兵逾梅岭,破
南雄韶州,王留李元胤守肇庆,而身奔梧州。吴贞毓、郭子奇等乃敢劾五虎罪。
王以彭年有反正功,削籍免议;余四虎皆下狱:堡与时魁谪戍,湘客、正发配赎。
是月,王师进攻广州,广城东南距珠江北有三里圬,人马不可站立,惟城西一带
皆小麓,为兵冲,杜允和列兵坚守,平南王攻之,不能克。是月,罗南生起兵延
平,奉德化王慈晔为主,攻陷大田、龙溪等县。四月,定南王破全州,守将吴一
清退保榕江。是时永明王舟居于梧,犹行考选。中秋节,严起恒书“水殿”二字,
制一牌坊,送至王舟,率群下上表称贺。九月,靖南王定延平,斩慈晔,降罗南
生,引兵会攻广州。西城守将范承恩因小愤开门降,允和遁入海,袁彭年时以被
黜居广,复投诚。十一月,定南王克肇庆,诛李元胤,进破严关,桂林兵溃,式
耜赋绝命诗曰:“从容待死与城亡,千古忠臣自主张;三百年来恩泽久,头丝犹
带满天香。”城破,与张同敞皆死之。
永明王复走南宁。是岁,孙可望使杨畏知至梧州贡献,求封秦王,严起恒以
非祖制,坚执不许;畏知因留粤不归。辛卯正月,可望托言入卫,遣兵至南宁,
杀起恒及与议阻封者十九人,执杨畏知归滇,畏知骂贼而死。其年冬,南宁破,
永明王将走镇安,会李定国兵出靖州,将迎永明王,孙可望心忌定国,顺治九年
三月,使其党郑国迁永明王于安隆。
◎桂王中
永明既迁,改安隆为安龙府;孙可望使人监之,所供奉皆造册呈报,内开:
“皇帝一员,月支米若干,太子一口,宫眷八口,月支米若干。”闻者莫不怪叹。
己而可望至安龙入见,将图不轨。王所居宫旁有古井,压以巨石,上刻符篆,相
传张三丰锁孽龙于宫,可望发而视之,水忽涌出,可望惊走。媚贼者曰:“此龙
来朝王,王呼免朝,水当退。”可望且呼且走,而水来益急,几没可望膝,乃传
永明王命呼之,水立退,邪谋由是顿息。
其年夏,李定国破沅、靖、武冈三州,总兵张国柱败没。定国进攻全州,先
使其将张胜统精骑趋严关,七月,王师败于驿江湖,定南王急发兵往救,而张胜
已扼关口不得出,全州遂陷。定国至,大战关下,王师破其象阵;定国斩其象奴,
勒兵再战,士皆殊死斗,象亦直前冲突,王师大败,桂林陷,定南王死之。定国
已得桂林,使高文贵为前锋,乘胜而东,永州、衡州皆不守。又潜兵破吉安,吴
楚震动。朝廷命敬谨亲王尼堪,将十万众拒之,战于衡州城下,相持四昼夜,定
国败走,而敬谨亲王为交枪所中,殁于阵,王师复却;定国亦力竭,退屯武冈。
是秋,孙可望亦出兵陷辰州,又使刘文秀寇蜀,文秀恃胜轻进,围吴三桂于
保宁,其将王复臣谏不听。有黑煞神者,别屯城西,三桂觇其无备,先使孱兵挑
之下山,而以铁骑蹂之,黑煞神败没;复臣兵屯其后,亦战死;文秀撤兵而遁。
可望耻两路无功,功名独归定国;责文秀愎谏取败,假永明命落职闲住。癸巳春,
可望悉师入楚,欲就定国,定国避入梧州,可望追之,道遇王师,骤而败,乃退
驻贵阳,复召文秀使守€南。甲午春,安龙日益穷蹙,永明用吴贞毓谋,潜求迎
于定国;马吉翔泄其事,可望复使郑国至安龙,杀贞毓及与谋者十八人。
是年,定国自梧州出攻肇庆,战败,走保柳州。丙午春,复出破廉州,进屯
端溪西岸。乙未春,破高明,东攻新会,久不克。耿尚二王及靖南将军朱马喇纛、
章京东拜会兵来救,定国于峡口列巨象、西洋炮为阵,别以劲兵驻左山为冲突计。
战既合,朱马驰铁骑先夺左山,二王张左右翼直攻峡口,定国军炮喑不发,群众
皆惊逸,遂大败,走保南宁。会求迎之使复至,其年冬,遂自南宁赴安龙。可望
闻之,使白文选劫永明入黔,文选心非可望所为,故迟其行,俟定国至而以不口
劫归报。可望又使至曲靖邀之,文选因与定国合谋,同举永明而西。将至€南,
刘文秀阳与可望心腹王尚礼等议城守,而阴出见定国曰:“吾辈久知孙王为董卓,
但恐诛卓之后,又有曹瞒尔!”定国自明无他意,折箭为誓,文选即迎永明入城。
可望初得€南,即于五华山大建宫殿,制拟京师,方落成,而震电击其四楹,故
不敢居,至是以为行宫。伪封定国为晋王,文秀为蜀王,而赐文选公爵,使边黔
召可望。可望大怒,夺文选兵。丁酉春,可望大举南犯,与李刘相持于交水,别
遣马宝、张胜以精兵出间道袭€南。兵至城下,门犹未闭,张胜欲入,马宝止之,
沐天波等始得严兵为备;王尚礼欲为内应,不敢发。俄而交水捷音至,宝以其兵
降,张胜遁去,定国追斩之;王尚礼服毒而死。定国既逐可望,悉收其部将,余
党王士奇、关有才等据永昌作乱,讨而诛之。自是事权始归于一。定国性本忠勇,
又深以可望为鉴,谨守臣节,上下粗安。然自两人交恶,频年战争,猛将劲兵,
十捐六七,定国锐气亦少衰矣!
戊戍夏,王师四路进讨。时刘文秀已死,永明使定国、冯双礼等扼盘江,据
鸡公背;使文选督窦民望等出七星关,扼天生桥。十一月,固山额真侯墨勒根虾
与吴三桂自遵义进兵,访土人得间道走乌撒,出至七星关后,文选弃关奔沾益;
信亲王多罗锋尼与洪承畴破贵州,进至鸡公背。定国战败,退守盘江。土司岑维
禄导靖寇将军罗托以楚兵出安龙,从南盘江直走昆明,定国选兵倍道截之,又败。
又闻固山额真赵布大以越兵自广南入,知势不支,即弃盘江走滇都,奉永明奔永
昌,令白文选留守玉龙关。己亥正月,信郡王会兵破省城,文选复弃关渡澜沧江,
断铁索桥,吴三桂编竹牌以渡,破永昌,与赵布大合兵,急追定国。定国将决战,
先令靳统武卫永明走腾越,而身结栅磨盘山左右设伏布地雷以待。三桂至,见山
势险恶,未敢遽进;得降人卢桂生,始知定国虚实,于是分精卒扼伏兵处,而大
队直前攻栅,破其前屯。定国升高观战,□王师乘胜争功,挤入狭径,急督后队
死斗,三桂骑兵迫于险不得骋,大败奔还。定国亦不敢追,徐收兵尾统武而西,
欲至腾越,别思良策,而永明初闻定国失利,仓卒间已由别道至缅境,入铜壁关
矣。
◎桂王下
缅甸者,西南徼外蛮落也,其都曰阿瓦。有新旧城,中隔城江:新城在江左,
缅酋所居,旧城在江右,一名者梗,尤荒僻。永明既入缅,缅人随集兵闭关,靳
统武不得进而还。定国闻之,以北兵虽退,而夷叵测,闻文选在孟定,就而与之
谋,欲各择便地驻兵,收合散亡,联络土司,俟形势稍固,然后迎复。文选谓王
身处危地,兵卫单弱,稍迟恐生他变,不用定国计。定国留保孟定,文选独从奠
蛮进兵,缅酋闻之,即移永明入阿瓦。己亥五月,永明至旧城,缅人盖草房十数
间居之,留兵百人为卫;从臣自结草舍以居,犹各寻伴侣,携棋牌双陆,日夕游
宴。缅民男妇往来贸易,诸臣短衣跣足,杂坐笑语,缅君臣无不目笑而心悲之。
其年秋,文选兵至新城,信缅人好语,不即攻;比觉其诈则阿瓦守御已固,
文选知不可克,退就定国,合兵复进。缅新城三面阻江,惟东南冯陆,文选去后,
缅人掘陆引水为湖,湖内留堤三匝,外立木城以自固。定国至,营三十里外,遣
使谕缅酋送王,缅人答词甚倨。随于木城外环立木栅,调兵实之;越数日,复立
外栅,调兵实之,以渐逼定国。既而驱群象索战,定国将步兵击之。战既酣,文
选引铁骑横冲其胁,缅兵大败,保城不出。定国挥所获缅将如国老等礼而归之,
复以书谕缅酋送王。又讠知永明在旧城,密遣丁仲柳于上流造船,谋袭江右。
缅人不答其使,而遣轻兵袭仲柳,焚其舟。定国无如之何,乃为久困计,分兵四
下扫粮,绝其孔道。数月,城中饥窘,乃遣使来,请先退兵,然后送王。定国谓
文选:“彼虽诈,不若姑从其请,休兵养锐,俟造舟成,东西并举。”即拔营而
退;将入洞邬,文选先发,未半道,其部将张国用劫之来降。文选哭曰:“吾负
皇上及晋王矣!”定国闻之亦哭曰:“为伊强图入缅,致坏大事;今反舍我而去。
追思当年兄弟,今惟伊在,何忍复自相鱼肉?已矣,各行其志可也!”遂独引兵
驻洞邬。
初,定国在孟定,多造印敕给诸土司,沅江那蒿、石宾龙世荣等皆响应。定
国去至孟艮,吴三桂悉讨平之,然心惮定国及蛮中险远,将迁帅,使人谕缅酋曰:
“急缚伪王来,否者我且屠阿瓦。”缅小国,恐,即欲执永明以献,虑定国等在
外,故久不决。庚子十月,三桂勒兵将击缅,缅酋惧,先遣兵杀从臣四十余人,
惟沐天波出袖中锤,击杀十数人,然后死。定国闻变,以舟师至江右,缅人欲害
永明,永明伺间使人报定国曰:“事已不可为,致谢晋王,宜为自计,勿以我为
念。”定国及将士皆下马哭拜而返。腊月,三桂兵至阿瓦,营于城东之旧。晚缅
相锡直持贝叶缅文来降,即日托言迁居,胁永明过江,行百余里,至三桂营。三
桂初见甚倨,永明问曰:“若为谁?”三桂一时口噤不能对;再问之,不觉屈膝
伏地。王曰:“我知之矣!他不必言,犹思归骨于祖宗陵墓,知卿能任此乎?”
三桂强应曰:“能。”左右扶出,汗流浃背,色如死灰。
辛丑正月,永明至€南,旧臣龚彝求见,三桂许之,具馔饮酒,永明痛哭称
谢不能饮,彝亦哭拜不能起。久之,再劝王饮,永明勉卒三爵,彝拜且哭,触阶
而死。定国治兵洞邬,谋邀三桂,既不及,复遇大疫,人马死者大半,乃斋戒作
表告上帝,自陈反正辅明,出于诚心;若国祚告终,孤臣回天无力,乞速赐死,
毋久害此军民。焚表未几而疾作;及闻永明父子以四月二十五日死于€南,一恸
而绝。
天波黔甯王英十一世孙,沙定洲乱后,不复任事,自永明至滇,始仍以世臣
受寄。永明南遁,缅人守关不纳,永明使天波往谕,缅人闻沭国公来,犹下马罗
拜也。天波三子度国势既去,先使分赘诸土司;比天波入缅,而二子先后病死,
惟长子忠显随妇翁龙世荣出降。未几,有梅道人者谋作乱,假忠显书投甯州禄昌
贤。事发,忠显知不免,其妻方有妊,乃使内官胜九德引之出,诡称进香,浮舟
远遁;忠显被逮,以婢夏莲为龙氏,而真龙氏后果生男,名曰神保。康熙四年,
土酋王耀祖作乱,迎龙氏母子入山,后亦捕获解京。
◎粤东三烈
陈子壮字集生,号秋涛,广东南海人;万历己未,以探花授编修,天启甲子,
忤削籍。崇祯立,起原官,累迁少宗伯,因争宗人授事,复黜。子壮为人长身
巨口,美须髯,秀眉目,清言酝藉,雅为风流所宗。罢官后,闭门谢客,独见顺
德陈令斌邦彦之文而奇之,延至家,使训诸子。邦彦感子壮之知己也,亦以师礼
事子壮;其游若父子然,相得欢甚。邦彦慷慨有大节,双目炯炯,视日不眩;为
诸生,四十未遇,居锦岩教授。甲申之变,志欲殉国,于是别子壮,谢生徒,草
中兴政要数万言,走江甯上之,不用。唐王读其书而伟之,既自立,即其家授监
纪推官,未任,举于乡,与张家玉同事唐王。
家玉者东莞人,字元子,号芷园,癸未进士,选庶常。初陷贼中,设诡词求
见;及见,长揖不跪。贼使卒慑以白刃,曰:“降否?”家玉曰:“不降。”曰:
“不降将剐汝。”家玉又曰:“不降。”曰:“不降将剐汝父母。”家玉始跪贼
乃释之;即伺间南遁。福王定从逆诸臣罪,阮大铖恶其依附东林,将列之五等,
有为之力辩者,始得放归。黄道周荐之唐王,授侍讲,上疏陈江右剿抚事宜,唐
王然之,命监郑彩兵救抚州,而邦彦以部属随苏观生驻赣州。彩进至广信,畏敌
不敢前,家玉结健将四人,各领死士为先驱;方与王师遇,而彩已卷旆东奔,兵
遂败。家玉走新城,坠马折臂;自请募兵潮惠。至镇平,赖寄肖以其众万余人从
之;又招降剧盗黄海,得兵数万,气稍振,闻福汀事急,率之往赴,王师邀击破
之,家玉众散,亡归东莞。
邦彦数为观生画策,不用。福州破,观生遁入羊城,闻永明王称监国,使邦
彦奉表至肇庆劝进。已行而观生意中变,别奉聿钅粤。永明王夜召邦彦决策太后
前,邦彦请王急正大位以系人心,发南雄劲卒取韶州,制粤东十郡之七,而委其
三于唐王使代我受敌,而徐乘其敝。丁魁楚辈皆以为然。于是擢邦彦兵科给事中,
赍敕还谕观生;至广州,彭耀先往被杀,邦彦遂不敢入城,变姓名称林居士,匿
高明山中。
顺治四年正月,李成栋破广州,西追永明。当是时,子壮已起兵邑之九江村,
其兵多蛋户番鬼,善战。闻邦彦在高明,急使人召之,谓曰:“成不成天也,姑
置勿计;但得牵制成栋,使毋遽西,则浔梧有备矣!”初,万元吉遣族人万年募
兵于广,得余龙等千余人;未行而元吉败,龙等无所归,聚甘竹滩为盗,聚众至
二万余人。邦彦乃与子壮谋,使同邑诸生马应芳说余龙攻广州,永明藉是得脱至
桂林。及余龙败死,邦彦抚其余众,行收兵至高明,麦而炫等皆从之。当是时,
家玉亦与举人韩如璜起兵刘氵窖,据东莞,籍前尚书李觉斯等资以犒士,进破新
安,杀其令郑鋈,与家玉东西相应。
其年夏,子壮约邦彦攻广州,先结指挥杨可观为内应,又使花山盗诈降以助
之,期于七夕内外并发。子壮先期一日,连舟千艘直薄西城,夺其炮台。可观等
谋泄,佟总督悉收斩之,而飞骑召成栋还。盖其时成栋方攻家玉于新安也。翌日,
邦彦至城东,知可观等死,度李兵夜当过禺珠,先伏舟以待,而使人报子壮曰:
“敌未必遭我火,恐其余众奔突,请严阵以侍;青旗而朱ヵ者,我兵也。”子壮
得报,不即传令。其夜王师果至,火舟飘起蒲苇间,焚其巨舰十数,李成栋乘
轻舸且战且走,邦彦尾而击之,环城而西。平明迫子壮军,城中亦登阵鸣鼓助呼,
喧声雷动。子壮兵皆乌合,遥望帆樯千翼蔽江而上,以为皆北兵也,阵动;子壮
急传令,而后军已走,王师乘之,前军亦溃。邦彦不敢攻城,全师走三水,破其
城,杀知县陈亿,复助麦而炫复高明。巳而清远指挥白尝灿与诸生朱学熙杀副使
于玉华,以城迎。邦彦乃口兵至江上,立栅以自固。
成栋既破子壮,与佟总督谋:以家玉在东,依山为垒,畏我骑兵,决不自至;
邦彦居上流,舟师剽疾,若大兵东出,彼不乘广州之虚,必远连西越之众;乃使
偏师缀家玉,而先讨邦彦。八月之末,王师至清远,邦彦使霍师连乘风驾火舟迎
战,成栋败走;俄而风返,成栋回兵蹙之,火舟迫栅不得入,师连之众歼焉。清
远破,邦彦帅死士巷战,身被三刀,走入朱氏园,见学熙缢,拜哭之,题诗于壁
曰:“平生报国怀深,望断西方好音;已共苌弘化碧,还同屈于俱沈。”题毕,
自投于池;追兵引出,槛车送广州。
子壮之败也,收合散亡,兵稍振。八月既望,讠知佟总督生日,引兵袭之,
夜泊白蚬壳,近三鼓,遥听城柝无声,缘樯望江中,水光凝碧,惟十数渔舟戢戢
落月中,往来如织。子壮大喜,下令薄城,未至二三里,城上角声乌乌,忽兵舟
数十乘风东来。子壮大骇,收兵败走。不数里,舟忽不进,下视舟旁,月光照彻,
水内巨缆纵横,盖向者渔舟所为也。急奔他道,水浅舟胶,追兵迫,子壮弃舟登
陆,壮士百余人掖之遁;会麦而炫来迎,乃奔高明。及邦彦被执,佟总督讯子壮
所在,邦彦答曰:“我两人各殉国,何问焉?且生平师事之,即知无可言者。”
佟怒,命磔之。
成栋初攻新安,家玉兵败,韩如璜战死,祖母陈、母黎、妹石宝俱赴水死。
家玉走西乡,已而王师引退,西乡大豪陈文豹复聚众奉之,袭破新安,据东莞。
及成栋已破邦彦,即移师而东,家玉据金鳌洲拒战,大败;东莞破,文豹死,王
师进克刘氵窖。觉斯怨家玉甚,发其先垄,尽灭其族,村市为墟。家玉号哭而遁,
道得众数千,王师追之,家玉乃潜舟别岛,伺追兵过而自后击之。成栋失利引还。
于是家玉收合散亡,复袭破新安,再为王师所败;乃奔铁冈,收合十五岭乱民,
攻克龙门、博罗、连平、长甯,遂攻惠州,克归善,还屯博罗,益募兵,分麾下
为龙虎犀象四营,进据增城。王师至,家玉倚险自固,相持十余日;已而身被甲
搏战,刀几及成栋,王师乍却,南兵追斩数百级,距长堤鸣金收军。军法:出张
旗,入卷旗;或夺得敌旗,即麾以入敌军。是日斩获多旗手,喜而望之,臂绾数
头,张旗至中军效功。后队望见骇曰:“敌破中军矣!”急保垒。前军顾后队之
移也,亦骇曰:“敌乘我后矣!”皆不战而溃;家玉身中九矢,策马赴涧水而死。
经数日,王师得之,颜色如生,须眉犹怒张欲动也。
至十月,王师至高明,麦而炫战死;前主事朱实莲、太仆卿霍子衡皆不屈死。
实莲字子洁,子衡字觉商,皆南海人。而炫字章暗,高明人。城既破,子壮冠带
坐堂上,成栋舆致之,具宾主献酬。子壮素善饮,达旦不乱,至是从容引满如平
时。械送羊城,佟总督谓曰:“公何不知天命?且我与公年家,方荐公,何苦而
反?”子壮曰:“若思年家两字,当知本朝恩不可负;若反本朝,何名而(疑作
我)反?”遂受戮,子壮母自缢。
三人同时举事,邦彦磔后,逾月而家玉战死,又逾月而子壮被执。又三月,
李成栋劫佟总督以广州叛。子壮性孝友,善行草,文词典丽,少尝声色自娱,晚
际乱离,悉斥去不少顾。长子尚庸没于白蚬壳,次子尚图同父被执,家人柏卿请
寸斩以赎主人之孤,故得全。邦彦博涉群书,著有《雪声堂集》、《南上草》、
《留丹录》。初起兵,佟总督使人掩其家中,获其二子及妾何氏,遗书招邦彦,
邦彦批其牍云:“子杀之,妾辱子,身为王臣,义不顾妻子也。”养甲皆斩之。
清远败,幼子恭尹走增城,父友湛粹破千金匿之,亦得全。厥后永明王返肇庆,
赠邦彦兵部尚书,谥忠愍;子壮番禺侯,谥文忠;家玉吏部尚书,增城侯,谥忠
烈;家玉无子,而其父兆龙犹在,乃即以子爵封之。
野乘跋云:“余尝游广州,过东城,彼中人指秋涛陈公死节处,衰草蒙茸,
寒风凛冽,余望而悲之。既与其名士薛始亨等游,备得一时事。当广州已破,肇
庆席卷,自非诸人牵制于东,桂林一枝,不早折耶?医欧阳生言,陈岩野被磔时,
监者取其肝,肝忽跃起扑面,惊而坠马;归病,请生治,自述其事,后竟不起。
其精爽可畏如此。张元子初以父母故屈膝于贼。论者谓公父母时在原籍,非自成
之虐所能及,以此颇疑其心。及东莞举事,布政王应华以书招之,元子答书云:
‘女不幸而节见,士不幸而忠见;今忠与节实萃于家玉一身,而执事乃曰利天下
利社稷,亦思天下谁之天下?社稷谁之社稷?而执事所欲捐踵,更以何为也?’
由是推其心,则知前之诡词屈膝,亦欲留其身以有为,岂一时偷生幸免者比哉!
比经莞永,四望汪洋,操舟者犹述张翰林母、妻、妹自沈事,益肃然起敬云!”
◎孙李构难
李定国字一人,绥德人,初名如靖,幼为流贼所掠,张献忠寄其才武,收为
养子,与孙可望、刘文秀、艾能奇号四将军。献忠死于西充,四人分其兵,自川
入黔,巡抚范广首降之,黔中郡邑望风送款。又乘沙定洲之乱,盗有滇南,孙
可望兵最强,年最长,又稍通文墨,共推为首。定国多才能,位次之;刘艾兵稍
弱,位又次之。既诛定洲,沐天波感恩推戴可望。于是造敕印,营宫室,设伪官,
铸兴朝通宝钱,意欲自帝矣;然以身与诸人同起,恐其不服,思所以镇压之。杨
畏知乃说之归明,伪封秦王,时顺治七年也。
是岁,可望击杀高必正于巫山;其明年,破裴然于贵筑,克王祥于绥阳。艾
能奇死,部将冯双礼主营事,可望笼之以术,使为己用。战既屡胜,又兼艾众,
日益骄横。有方于宣者,为撰国史,称张献忠为太祖,作太祖本纪;比崇祯帝于
桀纣。又为可望制天于卤簿,定朝仪,言帝星明于井度,上书劝进。定国渐不能
平,可望与其心腹定计于演武场,执而笞之,欲以威众,孙李之隙自此始。
壬辰春,定国自以其兵出靖州,可望恐其迎永明入滇,先使郑国迁永明于安
隆,又令冯双礼以兵随定国为牵制。及桂林战胜,上下惊喜,议封定国,兼犒军
士,而可望意不悦。己而定国上掳获,惟孔府金印及人参数捆,所报官军财物,
估价仅十余万;忌之者因媒孽其短,册封犒赏,行之益缓,定国滋怒。其年秋,
可望出兵破辰州,使人召定国,定国不至,俄而复有衡州之捷,于是可望部下愈
忌定国而轻王师,遂以癸已正月大出兵寇楚。定国之再胜也,众议始定,封为西
宁王,造设仪仗,遣官赍册往;己出黔境矣。比可望出师,复追还之,曰:“孤
入楚,当面会西宁,亲奉册宝以光宠之。”是时讹言四起,咸谓可望将袭杀定国
受禅让;定国闻之,泣语其下曰:“不幸少陷军中,备历险夷,尝思立尺寸功,
匡扶帝室,垂名下朽;淮料甫得一胜,而猜疑如此?”即为书谢可望,而避入梧
州。可望不意其去也,得书怅然,因自引兵追之,遇固山佟图赖于花街子。可望
犹信部下盲,谓北兵易与,冀立大功以服众,即直前薄之,且下令曰:“得马者
给其人。”兵甫接,王师小北,贼众争掠其马,阵乱,王师乘之,可望大败,退
保盆口。乃使杨中书以王印授定国,招之还。定国怒曰:“可望安得擅行封爵?
当日兄弟四人受命先王,共扶明室;今置永历帝于何地?”挞杨中书而毁其印。
可望度无如之何,仍善视其妻子以羁縻之。
甲午春,定国败于桂林,走保柳州,可望遣兵袭之,战于灵山,孙兵大败。
时安隆穷困,惟定国岁时贡献,不失臣礼,至乙未冬,定国自新会还,始知隆与
白文选通谋,奉永明入滇;可望大怒,黜文选,夺其兵,然以妻子在滇,未敢逞。
丁酉春,永明使张虎送可望妻子于黔,且好言谕之。可望既得其孥,即声言永明
背德,定国谋反,留冯双礼守贵阳,宥文选,仍以为郡督,勒兵十六万寇€南。
定国、文秀同出御之,遇于交水,白文选迎降。可望探知滇都之无备也,令马宝、
张胜以精兵袭之。定国又探知可望精兵猛将之分也,即以平旦悉师直掩其营;可
望亲出决战,定国前锋不利。文选在黔,素与别将马维兴通谋,见事急,单骑突
入维兴阵,维兴倒戈却走,直趋中军,李兵乘之,可望大败,仅以身免。过普定,
守将马进忠不纳,冯双礼扬言追兵甚急,可望不敢留贵阳,取其孥,引残兵奔湖
南,降于内院洪承畴。双礼及进忠皆以地南附。此时方于宣在黔,复驰书滇中友
人,称:“己集义旅,欲擒可望以报国;今逆寇既平,中兴可望也。”其友人答
以诗曰:“修史当年笔削余,帝皇度井竟成虚,秦宫火后收图籍,犹见君家劝进
书。”一时传诵以为笑谈。可望既降,召至京,封为义王;后从出猎,毙于流矢。
◎绣花针传
王兴字电辉,广东恩平人,方颊虎项,目多白,闪烁有光,武力雄视一时。
恩平负山带海,俗习剽劫。兴初以杀人亡命,遂通群盗,易姓名为萧嘉音;群盗
见其部伍整齐,刺剽精审,因目之曰绣花针,推为魁。久之,御史有以勤王师过
新兴者,兴党以为捕己也,迎而击之,杀伤五十余人。兴闻大惊曰:“此朝廷绣
衣使者,若辈无知而犯之,今奈何?”乃单骑见御史,伏地谢罪,请立功自赎。
适他盗谢采劫高雷饷数万,兴率众追及,斩采,夺还所劫。督抚奇其才,札授武
职,俾为抚戢;兴自此不为盗矣。兴目不知书,而大义根乎至性,去就之际,可
否断断。唐桂相持高峡三水间,无日不战,绍武尝使人说兴袭永明,兴不应;及
越西使至,即开壁受命。孙可望以书币招之,兴称愿耕海ㄛ,及闻李定国破桂林,
即自出请为前驱,其明决类如此。
广海有城名文村,前后山海,地最低;去城五六里,四面皆卤田,田中惟一
堤向城,敌若远营山上,以炮击之,则高下不相值;欲迫攻之,则堤径峭狭,止
容两骑,城上历历指数;稍近,即以小炮击之,无所避。兴素保恩平,及李定国
西遁,始移兵据其地,熬海铸山,务农积粟,旁定诸屯砦;明宗室文武挈家托孥
者以千数。滇中之通浙闽者,必藉兴为东道主。朝廷闻而恶之,屡责平南王收剿,
不能克。至顺治戊戌,文村大饥,乃筑长围困之;自七月至明年之夏,城中食尽,
斗粟二千,一鼠五百,下无叛者。平南王以书招谕,兴使人读而听之,叹曰:
“此君言似长者,必能知烈士之心。”即使其子八人随使者先诣羊城,而约以中
秋后出见,人皆谓兴必降矣。至十六日薄暮,兴谕将士严守陴;归阉门,与妻张
氏盥栉,服伪赐蟒,十五妾皆盛妆,祷月后园,共拜天地;然后使张氏自拜其母,
又夫妇对拜,又同受众妾之拜;拜毕,依次坐桂下石床;笑谓众妾曰:“今日之
事憾乎?”皆应曰:“无憾。”乃命酌,三爵既周,张氏起曰:“可以行矣。”
即率众妾归房,兴亦徐步出,张母随而觇之,兴至中堂,陈前后伪赐诰敕,北面
嵩呼谢恩,次拜祖先,次拜四方,视壁间悬所爱虎顾彪图,亦就拜之,随执铜叉
取下,卷置敕书旁,释公服,短衣至房,则众妾皆赫然梁间矣。房中先积火药,
兴升小几,下张氏尸,解缳置药上,次及众妾皆毕,复出中堂,服公服,右秉烛,
左抱敕书图画,大步而入,张母方惧而走,而房中烈焰贯天;将士奔救,见十七
人骇骨皑然,乃取兴平日所斫大棺,合而殓焉。尚王闻而义之,迎其柩至广州,
葬之城南。兴有侄名茂公,文村破,复引残兵据隔水文厅,久之方灭。
◎纪新会妇事
顺治壬辰,李定国攻新会。城中食尽,将士杀人以食。有莫氏妇,守者将食
其姑,妇叩头求代,守者曰:“孝妇能如是乎?”烹之而释其姑。有李氏妇,守
者将食其夫,妇泣曰:“夫未有子,若杀之,是绝翁姑后,即余亦终无子也;请
食我乎?”守者烹之,而归其元,使葬焉。贫士梁某被缚将烹,一女才十岁,拜
请代,守者怜之,父母得免。门初闭,乡人求入者数百,县令欲勿许,守者曰:
“此事急时十日粮也。”启而纳之。城围凡八阅月,所食近万人。有一家数口被
食者,事定后,遇守者于道,遽拜不已。诘之,答曰:“我父母妻子皆葬公腹中,
我他日无坟墓,寒食近矣,得不望公一拜乎?”守者惭而去。某氏妇孀居,城围
时家人皆登陴,一卒抽刃劫之,怒其不从,断首掷道旁。其姊之夫见而欲收之,
首重不可举,叹曰:“姨礼义人也,礼与我无相见,殆为是乎?”趋而告妻之兄,
兄自往收之,应手起矣。
◎粤西二臣
何腾蛟字云从,贵州黎平人;天启辛酉举于乡,历宫中外,才情精敏,所在
见称。十六年冬,拜右佥都御史,巡抚湖广。福王立,进兵部右侍郎,总督湖广、
四川、云贵、广西军务。左良玉举兵迫,腾蛟解印付家人,将自刭;良玉兵至,
为拥去,伺间跃入江水,飘十余里,一渔舟救之起,则汉关侯庙前也。而家人怀
印者亦至,相视大惊,觅渔舟忽不见;远近谓腾蛟忠臣,得神佑,益归心焉。腾
蛟乃间道抵长沙,集诸属吏,痛哭盟誓,调副将王朝宣、张先壁、刘承胤兵,朝
宣等先后至,兵稍振。唐王初立,腾蛟复收李自成余众,众号百万。丁亥八月,
定南王兵渡洞庭,腾蛟迎战而败,弃长沙奔武冈。武冈破,从王走桂林,复出取
衡永,会诸将进攻长沙。会马进忠作乱大掠,奔还武冈,他守将皆溃,而南昌又
已先破,乃奔湘潭,惟空城。乌金王乘胜自间道来袭,腾蛟不为备,北将徐勇先
入,勇腾蛟旧部将也,率其卒罗拜,劝之降。腾蛟大怒,叱之,遂拥之去,不食
七日,乃杀之。永明王闻之哀悼,赐祭者九,赠湘中王,谥文烈。腾蛟初生,其
宅边并中忽有五色鱼跃起,光彩夺目,自此时出游泳;比其死也,鱼不复见云。
瞿式耜字起田,号稼轩,常熟人;由进士历官给谏,敢搏击,虽权贵无所避,
大臣多畏其口。后因助钱谦益,沮温体仁,会推,被谪,遂废于家。又以奸民讦
其贪肆不法,逮治坐赎徒。福王立,复起应天府丞,已擢右佥都御史,巡抚广西。
继事永明王,以大学士留守桂林,招兵裕饷,日夕训练,任大将焦琏为心腹。定
南王破全州,直叩严关,诸将皆远遁,城中将士亦多弃去,式耜不能禁;部将戚
良勋请式耜上马远走,式耜叱而追之。俄而门人张同敞自灵州来谒曰:“事急矣,
先生将奈何?”式耜曰:“封疆之臣,当死封疆。”同敞曰:“然,公与城为存
亡,敞即与公为存亡,君恩也,亦师义也。”式耜曰:“不然,后事未可知,君
亟去图生以任其难,勿留此同死而为其易。”同敞不可。
是夕,两人相对秉烛危坐,一老兵侍,令召中军徐高,付以敕印,令持送王。
黎明,有数骑至,式耜曰:“我两人待死久矣。”定南王慰之曰:“吾断不杀忠
臣;但两公亦当知天命所归,本藩圣裔,尚附兴朝。”语未竟,同敞骂曰:“逆
贼何等辱我先圣!”突前欲批其颊,有德大怒,以刀背断两臂,与式耜同幽于民
舍,犹日以诗酬唱。至闰十一月十七日,将就刑,天忽大雷电,空中震击者三,
远近称异,遂与同敞俱死。昆山归乎来先生尝和其绝命诗曰:“元臣日夜执戈眠,
首尾经营历四年;方冀时来能定国,那知力尽不回天?凭魂杀敌生前志,托梦归
乡死后缘;浩气乘云诗句在,几回读罢泪潸然。”又曰:“江陵相业故非常,身
后凄凉行路伤,谁料有孙绳祖武,还能为国死封疆?当年朝局何须问?四代君恩
不可忘;报答此时惟有命,精灵常在毅宗旁。”盖同敞江陵相国之曾孙也。
◎隶仆
顺治乙酉五月,王师至江宁,明提督曹存性将出迎,使麾下一卒前马,卒问:
“今日之事何如?”存性曰:“降耳!”卒曰:“公降我不降。”存性曰:“若
小人何知?勿复言。”卒大呼曰:“我真不降也。”抚膺号恸,立投中河桥下。
安远侯柳昌祚出迎豫王,惟恐不及,一卒哭止之曰:“侯世受国恩,此行可缓,
愿自爱。”昌祚叱之,卒犹牵衣力阻,昌祚手批其颊,行至中河桥,卒擗踊哭曰:
“侯不我听,我去侯死矣!”即自投于河。
野史氏曰:“春秋时士多仕于卿大夫家,卿大夫亦有与之同升者;秦汉而下,
称奴仆矣,士即甚无赖,罕有厕身于此;惟大将麾下丁壮,往往因功自拔,或致
显爵,此辈中宜有贤者窜身其间。如兹两人,其皆烈士而隐者欤?抑余又闻王师
初下河南,明总督丁启睿将迎降,其家丁控马止之,因不见听,自沉于河,此与
江宁两人相类。而前此贼陷华阴,得邑人王氏之仆李亮,见其伟干多力,欲留充
前锋,亮大骂不从,被磔死。武愫受伪职,索吉服,仆某泣谏曰:‘圣驾崩,主
人不奔丧哭临,又取吉服,想见新君乎?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望三思之!’叩
头出血,愫叱之出,仆曰:‘主人为名利所锢,不听我言,必有后悔;李贼贪淫
无道,天怒人怨,势必不久;吾不忍见主人之身名兼丧也!’不食而卒。又新会
简夙兴者,家贫,自鬻于梁生,梁生以不发将见诛,简请以身代,梁生泣曰:
‘尔代我死诚义,然亦有所欲乎?’答曰:‘无所欲也,我蒙主人衣食数十年,
今以死报,何憾?惟贷某人百钱未偿,主若为我偿之,即瞑目矣。’遂死。如是
三人者,是又奴仆中之可书者矣。”
◎乞儿
甲申之变,江宁有乞儿遇士人于路问曰:“相公知北都事乎?”士曰:“哀
诏已至,崇祯皇帝自缢矣!”乞儿咨嗟不已,市酒饮之,绕秦淮岸而走,人以为
醉,忽放声大哭曰:“崇祯皇帝果死耶?”擗踊数十里,望北叩头,赴水死。市
人闻诸有司,祭而葬之。或曰:“此即愧二先生也。”乙酉五月,福王出奔,有
乞儿题诗百川桥上曰:“三百年来养士朝,如何文武尽皆逃?纲常留在卑田院,
乞丐羞存命一条。”题毕,投水而死。
顾生曰:“呜呼,此殆不食嗟来,以至斯极者耶?其死在王师未入时,故特
止为奔逃者叹,不知后此之文武,求如一逃而不可得也!其时长千又有丐者,曳
杖絮瓢,跛草ハ,且哭且笑,行至通济桥,植杖挂瓢,脱草ハ,投水死。人发其
瓢,得二诗,痛伤国变,语甚激烈。三乞皆江宁人。而先是常熟有丐户石电者,
勇悍善用枪,从指挥包文达援桐城;文达追贼于宿松,恃勇轻进,陷于伏,电单
骑往救,手斩数十人,与文达俱死焉;头已去,犹持兵作击刺状,逾时始仆。皖
人念其功,奇其烈,招其魂而祭之忠宣余公庙。呜呼,何乞人中之多忠义也!”
◎闯献发难
李自成初名鸿基,小字黄来儿,又字枣儿,延安府米脂县双泉堡人也。曾祖
世辅,祖海,父守忠,一名印,世为养马户。母金氏,印死,金氏改适,流落宁
夏,闯后未及迎而败,至今土人犹戏传永昌太后云。当万历丙午,江宁妖人刘元
绪谋反,言有辟地李王,将以中秋出世,事发伏诛。印初无子,祷于西岳,梦神
谓之曰:“当命破军星为若子。”至是年八月生;孩提时,教之字,颇能记忆,
顾性跳踉不可制。比长,伟躯蓬鬓,高颧深幽,鸱目曷鼻,声如豺虎,走及奔马;
尝学刀槊于同郡罗君彦,能尽其道,侪辈莫及。
崇祯改元之岁,秦中大饥,赤地千里,白水王二者,坞众墨其面,闯入澄城,
杀知县;由是府谷王嘉胤亦聚众于黄龙山;他若汉南王大用、阶州周大旺等所在
蜂起。其明年,山西巡抚耿如杞勤王之兵溃于良乡,延绥甘肃之兵亦溃,窜走秦
晋山谷间为盗,其魁高迎祥,自成戚也,始自称闯王。时自成年二十三,为驿书,
岁荒逋贼。里人艾同知又逼其私债,嘱邑令笞辱之,乃弃乡里,与从子过投甘州
为兵;已复犯法,遂逃归迎祥,自结一队为闯将。
张献忠亦延安府人,世居肤施县柳树涧,与自成同年生,长身而瘦,面微黄,
剽劲果侠,人皆惮之,目为黄虎。为府捕快,因事革役;去从军,坐法当斩,已
解衣伏斧,参将陈洪范奇其貌,救而活之。即亡去为盗,依王嘉胤,战辄先登,
贼中号为八大王。自盗起延绥,蔓延秦晋荆豫,西连巴蜀,东扰江淮,其最强者,
闯献而外,若过天星、闯塌天、曹操、革里眼、左金王、老犭回犭回、袁时中之
属,不下数十部,朝廷或剿或抚,不能扑灭。
自成、迎祥转寇山西河南,七年,入秦,为官军所蹙,与献忠同困于车箱峡,
用顾君恩计以诡降脱。掠平凉州,为左光先所破;窜出关,与群盗破凤阳;还
入秦,败贺人龙、曹文诏,兵益强。战渭阳,为洪承畴所破,复窜出关,掠淮北,
败于滁州之朱龙桥;折而西,与祖家军战于归德于裕州,皆不利;仍走秦,败官
军于罗家山。至米脂,呼邑令与之金,令文庙,且曰:“吾故乡也,勿虐其民。”
已而走韩城,将西掠,孙传庭迎击于屋,俘迎祥,自成窜秦州。
十一年,自秦入蜀,陷广元、昭化、剑青、江油等州县,进攻成都,不克,
退与官军战于梓ㄅ原,大败,尽亡其卒,独与刘宗敏、田见秀等十八骑,窜入商
洛山中。已闻张献忠反城,潜往投之,献忠素恶自成,欲杀之;乃转依老犭回
犭回,卧病半月,犭回犭回畀以五百骑,仍出掠劫汉阳。献忠初据十八寨,四年,
入晋,败于曹文诏,嘉胤死,献忠降而复叛。六年,为官军所迫,与群贼自毛家
寨渡河扰梁楚,犯四川。八年,自楚而东,陷风阳,焚皇陵,还兵而西,道麻城,
将入关,已复出商洛,与官军连战,大败,窜入山中。九年,自均州东出,会群
贼顺流而下,烽火达淮阳,为左良玉所破,遁还楚,伪为官军装口宜城,良玉兵
至,仓皇走,官军追急,伤额破面,创甚,不能复战。
部下有薛姓者,首相国观子侄行也,劝之就抚。贼念诚得国观为主于内,抚
可万全;又闻陈洪范在追军中,即饰名姝赍重宝以进,自陈:“大恩未报,愿率
所部随马足自效。”洪范为言之总理熊文灿,文灿先以闽海抚贼得厚贿,即踵故
事行之,贼笑曰:“是欲刘香我也。”举人王秉贞、诸生徐以显素无赖,教贼以
孙吴书,造诸器械,在@@城操演者逾一年。至己卯五月而复叛,破房县,败左良
玉,势甚猖獗。其年冬,杨嗣昌督师,议先讨献忠;献忠自楚入蜀,官军追破之
玛瑙山,遁入兴归箐谷间,掩旗息鼓,从白羊山走武昌。
汝才即曹操也,过天星即惠登相也。方是时,献忠未平,官军皆西出,荆豫
无备,而河南北大荒,土寇蜂起;自成久伏汉南,食尽众散,屡欲自刭,义子李
双喜救止之。自成乃谓其众曰:“人言吾有天命,若等可卜之神,如不吉,即杀
我以降。”其将刘宗敏者,蓝田锻工也,最骁勇,时亦欲降,自成与步入丛祠,
令宗敏取神笤投之,三投皆吉。宗敏还杀其两妻曰:“我今生死从若。”余贼多
有杀妻子愿从者。于是自成与百余骑渡汉而北,中原蜂起之辈:若瓦罐子、一斗
、艾一、侯二等争归之,旬日间众至十余万,从此自成遂为盗魁,继高迎祥称
闯王。
其年冬,献忠挟罗汝才之众而窥成都,首破开县,杀骁将张令,屠绵州,降
守将王光启,进攻成都,不克,去,陷滤州。嗣昌移驻重庆,檄诸将西追贼,而
驾驭失宜,秦将贺人龙先以其兵北遁。贼闻官军将至,自滤州还兵渡南溪,走汉
州德阳,东路空虚,官军反自滤州蹑贼后。辛巳正月追及贼于开县之黄陵城,时
士卒疲病,人无斗志,献忠在山巅,见左军倚险自守,又不见秦兵旗帜,即悉精
骑大呼驰下,官军立溃。嗣昌得报,急从夷陵还救,而贼已席卷而东,自开城一
日夜驰四百里,出巫山,至当阳,留罗汝才缀郧阳之兵,自以精锐下宜都,杀驿
骑于途,取其符檄,令养子李定国等先持至襄阳,诳门而入,夜半贼从中起,斩
关纳外众,襄藩遂覆;嗣昌所储军资器械数十万,悉为贼有,而洛阳亦先旬日陷
矣。
自成之称闯王也,有宋献策者,长不满三尺,上谶记云:“十八子主神器。”
自成乃大悦。又逆案李精白之子岩,初为女贼红娘子所得,强夫焉,后脱归,当
道者下之狱,红娘子救出之,遂与磨勘被斥举人牛金星同投贼,为之谋主。三人
始教贼收人心,据要害,以争天下。又为“迎闯王不纳粮”之谣,传之远近,于
是归贼者弥众。既破永宁,杀万安王,遂乘胜直犯洛阳。是月之朔,福王内殿基
下大声如狮吼,掘之深丈余,见古鼎甚钜,舁之不动,仍掩焉,识者谓必有异变。
及贼至,将士力战三日,斩获颇多,而总兵王绍禹麾下,有所招逃兵数百为贼内
应,城立破,福王及世子由崧缒城走,王以体肥不能远去,贼得而杀之,称其肉,
重三百六十余斤,脔分股割,与鹿肉烹,群贼胪食,名曰福禄宴。遂移兵攻汴州,
不能克,去屠密县,败官军于新蔡,杀傅宗龙,再攻开封。
初,怀宗愤贼难制,密旨下秦抚汪乔年,发两贼光冢,乔年发张氏冢,内有
大蚁数石,沸汤杀之。而李氏冢莫知其处,至是米脂令边大受廉得之,穴在三峰
子乱山中,相传为异人所,有铁灯醮火圹中,且留记曰:“灯常明,李氏兴。”
大受先破海圹,灯火尚荧荧然,剖其棺,骨黑如墨,头额生白毛,脑后一穴如钱
大,中伏小也,长数寸,爪角悉具,见日腾起,迎日光而咄咋者久之。次破守
忠棺,骨色如铜录,生黄毛;余圹皆血润,亦有生毛者。乔年腊也斩颅骨,函
之以闻。是日,自成即于汴州中箭,损左目,撤围而退。其年秋,贼败官兵于孟
家庄,害傅宗龙,又围左良玉于郾城。乔年闻宗龙死,悉师继出,自成闻之愤踊
曰:“是发我先冢者,急击勿失。”乔年进及襄城,遇贼,全军皆没;贼遂陷襄
城,杀降将闯塌天李万庆,又破南阳禹州,杀徽王,还攻开封。周王益发金募兵
杀贼,力战三昼夜,贼死伤既多,复撤兵去,东陷归德,屠陈州。
献忠既破襄阳,旋弃去,休兵光固间,东出破随州,为左良玉所败,折而西,
罗汝才始去献忠,北就自成,兵益盛。四月,复自归德趋汴,围而不攻。丁启睿
代嗣昌督师,惮闯之强,而易献孤立,乃曰:“法当攻瑕。”檄诸将光击献忠。
献忠战败伤股,自信阳东奔,官军邀击,贼众降散略尽,走投罗汝才。汝才知自
成欲旧怨,分数百骑资之,麾使去;献忠遁入英霍,与左革合。启睿已破献忠,
始会兵援汴。五月,王师至朱仙镇,自成抽兵迎战,王师大败,汴州援绝粮尽,
渐不能支。至九月望日,河水大决,直冲曹门,波头高几二丈,满城皆为洪流,
自成初欲据汴州自王,至是失望,乃移兵南寇郧襄。十月,败孙传庭之师于南阳,
陷汝宁,杀杨文岳,左良玉避贼东走,汉东之民,多奉牛酒迎贼,贼遂破荆州夷
陵,杀湘阴王。癸未正月,贼陷承天,襄汉尽没;时闯王□几至百万,自称“奉
天倡义文武大元帅”,群贼大会,悉受约束。汝才众亦数十万,称“承天抚民威
德大元帅”,以山西举人吉为谋主。李兵长于攻,罗兵长于战,两人恒相须成
事。自成不喜声色,脱粟布袍,与其下共之;汝才妻妾数十,女乐数部,厚自奉
养,两人又互相非笑也。未几,自成心欲专制,先召汝才所善贺一龙宴,醉而缚
之,随以二十骑袭杀汝才;又诱左金王及袁时中杀之,悉并其众。唯老犭回犭回
别屯在澧,得不与——一龙即革里眼,左金王即兰养成,老犭回犭回即马守忠。
自成既合诸部,改号新顺王,以襄阳为襄京,更变县名,立李双喜为太子,
备百官,文则有上相、左辅、右弼、六政府尚书、侍郎、郎中、从事等员;武则
有权将军、制将军、果毅、威武等号;外则节度使、防御使、府尹、州牧等职。
封崇王襄阳伯,邵陵王枣阳伯,宁王宜城伯,肃宁王顺义伯,以前参政张国绅为
上相。分布已定,大会群下,议出兵所向。牛金星欲先取河北,直攻京师;杨永
裕请下金陵,断漕运,以坐困北都;顾君恩进曰:“金陵势居下流,难济大事,
其策失之缓;直攻京师,万一不胜,退无所守,其策失之急;关中汉唐故都,形
势足恃,又大王桑梓之邦,宜先定为根本,资其兵力攻山西,后向京师;则进可
以攻,退可以守。”自成于是决计入秦。
自朱仙镇兵溃,梁楚之间,人心惶惧,守令多弃城潜遁。献忠在英霍,收合
群盗,乘机复出,以壬午夏破舒城六安,掠含山巢县,陷庐江,习水战于巢湖,
窥金陵,为黄得功所破,还自桐城趋黄州,生员季时荣、无赖张以泽迎贼,黄州
陷。癸未四月,从鸭蛋洲渡江,袭陷武昌,执楚王。贼见库中积金,叹曰:“有
如许财而不知用以设守,朱胡子真庸儿也!”舁而沉之江,遂据楚府,伪设五府
六部,开科取士,铸西王之宝。已闻左良玉西远,去岳破州,将涉洞庭,卜于神
不吉,投笤大询,俄而风作,覆其百艘,乃焚舟陆行,连破长沙、衡、永、吉安、
建昌,将犯辰沅,石滩恶不可上,仍还岳州。献忠初破武昌,自成在襄荆遣使
好,献忠亦逊词以答,乞彼此相援。比自衡州还,左良玉已复武昌,自成亦弃楚
北去,献忠乃走淅川,值老犭回犭回病死,因收其众,从此群盗悉并于二贼;而
李则自秦犯关,张亦由荆屠蜀矣。
论曰:“闯献同起延绥,扰乱中原,十数载间,卒亡明室。说者以为当时将
相异心,剿抚失策所致。然余窃怪此二贼者,心相忌而事若相倚:自成再起,既
因房竹所追;献忠复兴,亦藉朱仙兵溃。岂圣王肇造,天必先使若辈为之驱除乎?
又闻崇祯改元戊辰岁旦,天子方御正殿受朝贺,忽大声发自西北,占者以为鼓妖
是日自成与其徒饮米脂山中,酒酣,举骰祝曰:‘得六红,我当为帝。’一掷果
六红,群小被酒,皆下阶叩首呼万岁。是知盗贼之生,亦由天意,殆未可专归之
人事也。”
◎自成犯阙
孙传庭之败于南阳而归也,抽丁壮,招边勇,兵稍稍集;又依古遍箱武冈之
制,造车万辆,拔降将高杰、白广恩为先锋,日夜操演;然其意欲且守关中,张
形势,使贼西顾,不敢直犯京师;而朝廷屡督之战,不得已以癸未八月治兵再出。
当是时,自成方去荆襄,闻秦师至,颇惧,乃匿其精锐,以孱弱诱之;官军屡有
斩获,传庭转以贼为易与,进至宝丰。既入险,贼坚垒相持,官军不得战,值霖
雨,饷道阻绝,传庭还兵就饷,乃悉精骑乘其后,及于当阳。贼前锋名三堵墙,
一红一白一黑,望如云锦,官军方饥疲,见之皆股栗,丁壮推车者,脱鞔络先奔,
师复大败。自成逐之一日夜,逾四百里,传庭至关,方调兵商洛口,而炮声忽从
内发,盖兵溃时贼得所弃甲仗,使其众被之,杂奔者先入为内应也。既贼入关,
西@@不守,传庭拥所养喇嘛僧西去,不知所终。高杰渡河奔蒲州,方伯以下,及
白广恩、陈永福等皆降于贼,永福于是反为之尽力。
是时秦中郡邑多从贼,独凤翔及庆阳、榆林不下,贼使刘宗敏屠凤翔,又攻
庆阳,破之,执韩王;使李过攻榆林,失利,自成自引兵屠之;宁夏总兵牛成虎
迎降,进攻甘肃,屠西宁,三边尽入于贼。于是大会群下,戎马万匹,旌旗百里,
诣米脂祭墓,裒被发遗骸封筑之。访求宗人,赠金赐爵,改延安为天保府,米脂
为天保县。十一月,自成还长安,召见关中绅士,先各馈银八两,然后责其输助;
遣官考州县生童,改八股为谕。先遣兵入山西,陷平阳。
甲申正月,淮安民家凿井,适中古,将及泉,得一石,有记曰:“宋建炎
二年开,开三百年而塞;塞二百年而复开,天下当清。”是月,自成僭号,建国
曰顺,纪元曰永昌,封其党为侯伯子男,造甲申历,改西安为长安,铸大钱,值
白金一两,设科目取士,试定鼎长安赋,拔扶风举人张文熙为第一。二月,贼自
龙门渡河,破汾州,进陷太原,所下郡邑,即置伪官。壬申,贼至潞安,分遣刘
宗敏入故关,掠大名、真定,而自以大队徇忻代,陷宁武,杀周遇吉。三月壬辰,
帝星下移。乙未,贼陷大同,进薄宜府,太监杜勋以城降。癸卯,贼犯居庸关,
太监杜之秩、总兵唐通开关以迎。甲辰,贼陷昌平,犯十二陵。始贼欲侦京师虚
实,阴遣人辇重货贾贩都市;又令充部院诸掾吏,刺探机密,千里驰报,至是兵
部发骑探贼,贼辄诱降之,无一人还者。是日薄暮,自成至彰义门,伫望间,城
楼忽堕一天启大钱,宋献策进曰:“此胜兆也。”发一炮,楼角立崩。
乙巳,贼大至,城外三大营皆溃,杜勋初降贼,廷臣请急檄城守诸内官,忽
传旨云:“杜勋骂贼殉难,予荫祠。”丙午,自成设黄幄,坐广甯门外,秦晋二
王左右席地坐。勋呼城上人请入见,守城诸监缒之上,见帝盛称贼势,劝帝禅位,
不然,则割山陕分国而王,上不答。或请留之勋曰:“不返则二王危。”乃纵之
去;勋退,谓其侪曰:“吾辈富贵故自在也。”复缒城去。时浃旬阴惨,是日忽
大风震雷,俄而微雪。申刻,贼攻广甯门,杜勋射书城上,曹化淳立启门,外城
陷。二鼓,帝命周后自经,令太子二王易服出避,手刃袁妃长公主。五鼓,贼攻
正阳门,帝欲出不得;俄而内城陷,帝登煤山,自缢于寿皇亭。戊申,贼以扉舁
出,与周后同置东华门侧,殓以柳棺,枕以土块,覆以蓬厂;辛亥,始改殡于茶
庵。已而伪官传纸票,仰昌平州葬之于田贵妃墓。四月初三日,发引,永定二王
青袍哭送出城而返。
署昌平州事吏目赵一桂与好义之士孙繁祉、白绅、刘汝朴、王政行等十余人
捐钱三百四十千,募人开圹:始启石门,内香殿三间,中悬万年灯二盏,陈设祭
器,前置石香案,旁列五彩绸制侍从宫人,及生前所用器服;东间石床高尺五六
寸,广盈丈,上铺绒毡被褥诸寝具;又开二层石门,内通长大殿九间,石床如前
式,妃棺在焉。初四日,帝后梓宫到,祭奠毕,先移田妃于床右,次安周后于左,
然后奉帝居中,随闭石门掩土。初六日,一桂复率捐葬乡耆祭奠,哭声震天。死
难太监王承恩即葬于陵右,明遂亡矣。一时词人悲叹,往往见之诗歌,就所睹记,
录之于左:
七言绝句
玉皇西狩下天都,纵使霜狼斗赤乌,赛过五红惊一坐,戊辰元旦受嵩呼。
(盗起)
花生玉露柳生烟,坐览军书上未眠,夜半月斜殿影黑,黄封犹降凤池宣。
(勤忧)
阁臣天性最仁廉,招抚何须剑戟钅舌?将吏台前听号令,中军元帅诵华严。
(嗣昌)
挥金百万作城防,贼未枭头已自创;天若资王生大统,国当磐石到无疆!
(周王)
虎踞龙蟠说旧京,六宫拟从翠华行,君王也道江南好,只是因循计不成。
(南迁)
风雨凭城下玉台,锦筵空为射堂开!天弧夜夜高张在,却放狼星易度来。
有诏坤宁共省愆,毁巢破卵事相缘,夜来帝坐移于下,遮莫轩辕也失缠。
崇关巨堞是居庸,百二山河推要冲;闻报官军三十万,齐心为贼作先锋。
(破关)
贼兵百万涨昏埃,鼙鼓惊天晓角哀;闻报六宫皆掩面,玉銮日暮出平台。
(城围)
空炮连声震若雷,园陵十二尽成灰;平台召对何人对?天子无言拭泪回。
(召对)
王儿传至各欷,御手亲将换厂衣,对仗两班同哭罢,殿庭但有燕双飞。
(太子)
社稷沦亡命亦捐,两行珠泪尽君前,圣明过守无成戒,妾负皇恩十八年。
(周后)
翠华西阁断君怜,未得长门赋一篇;今夜有魂甘带血,落花风里变啼鹃。
(袁妃)
剑气冲花萎绿苔,玉真高驾彩云回;幽幽椒殿无人住,鹦鹉犹呼万岁来。
(公主)
内家避寇承明旨,玉殿金闺人尽亡,不似唐朝委社稷,三千宫女拜黄王!
(宫人)
元武楼头漏点传,从亡一整旧宫员,笼灯莫讶联三盏,未必微行得万全?
(欲出)
白家河畔草迷离,万户烟深怨鸟啼,怅望南云无去路,东风吹到马频嘶。
(回宫)
城上悬灯贼入濠,九门已献六军逃;士民欲为朝廷战,三百年中不佩刀。
(城陷)
燕台四月草青青,马上悲笳耳倦听;过客若还忆旧里,回头一望寿皇亭。
(帝缢)
转眼宫庭便陆沈,洁身同葬御河深,只应皓月来相照,照出澄波一片心!
(魏氏)
两行遗诏亦悲哉,饮恨吞声向夜台;此日廷臣皆仗节,犹嗟未得救时才!
(遗诏)
血渍衣襟诏一行,殉于宗社事惶惶;此时天帝方沈醉,不觉中原日月亡!
天荒地老春余梦,剩水残山劫后钟,九土曾无埋骨处,淑人却借一А封。
(帝葬)
午门待罪责供招,旧事先王各大僚,忍见灵车从内出,月绫被体发萧萧。
茶庵棚内白杨棺,百姓皆来掩泪看,多少骑骡人过此,从无一肯下驴鞍。
(茶庵)
千叠山河万叠云,重瞳魂魄傍湘君,白杨只恐樵苏及,麦饭谁浇数丈坟?
(帝坟)
不鉴前车在汉唐,东林讲学为三王,臣忧门户君忧国,门户成时国已亡!
(党祸)
谨具江山百座城,崇祯帝后列双名,鲜红简子书申敬,献纳通家八股生。
(书生)
七言律
岂如黄虎只凶狂?甚有才能合众强,终始称渠不俯屈,奈亡无地更飞扬;李
岩失路为谋主,神祖多方赍盗粮,作贼不图声色乐,苦心专志致明亡。(李闯)
人心厌治物违和,从逆交加赴火蛾,变乱如开龙耳嘴,危亡端在马蹄窝,锋
头毛面堂廉满,紫眼鸢肩草泽多,天却生才与位左,不关功令咏菁莪。
初时群聚只饥民,蠲赈能教一叱平,驯致渠魁收壮士,便须能将动雄兵;洪
庐孙戴全忘死,曹艾陈刘不顾身;其奈举朝皆泄泄,更无庙算似黄琼!
救火衣冠揖让频,中书枢密更添薪,河南未配红娘子,山右先驰黑煞神;一
左尽堪专调选,二曹良足靖风尘,大河才有灵昌渡,便是飞鹰透碧曼。(纵盗)
中原郡邑久兵荒,极选人才未足当,江岭知能俱好好,关河庸耄独怅怅!平
时觅食嫌山远,急处藏身乐草长,一脏受伤未必死,死来五脏气俱伤。(郡邑)
名将谁无此日难,福堂孙傅坐相看,已开函谷千寻道,又撤瞿塘万里滩,新
蔡空拳当敌骑,宝丰枵腹跨征鞍,忠臣苦事将谁诉?狱吏才过剧盗攒。
那将贼势著胸中,气涌如山胆塞胸,驻马昔曾降大憝,挥刀今必斩元凶,曹
能犹子同摧敌,周亦夫人共折冲,闲置西偏徒一死,不教河上立奇功。
英明昏暗不差多,秦后宫庭一网罗,张业吕疆麟凤少,赵高封讠胥虺蛇多,
蒙君窃柄难薰灌,揖盗开门孰谯诃?犹把王承恩藉口,南来威福似江波。(宦官)
若思东晋足忠良,刘李(闯塌天刘国能,射塌天李万庆)于今得继芳,丝濯
江涛成锦绮,玉磋山石协圭璋,杀身完节嘉名远,建庙褒官世泽长,若问文儒甲
申事,不知对此面何藏?
弥天盖地折凶威,锡穴奇才卓不移,地久荒残心作垒,人无甲胄钱为皮;五
千壮烈同甘苦,廿万猖狂慑指挥,若使京城君设守,岂教宗社变冰澌?
◎槐国人政
顺治元年三月丁未,明京师陷;昧爽,李自成毡笠缥衣,乘乌驳马,至西直
门,拔箭去镞,向后三发,令曰:“军士入城,敢伤一人者,杀无赦。”忽有黑
气涌门而出,宋献策曰:“此害气宜避。”乃改从德胜门入;太监曹化淳率其属
迎于门外,自成仰天大笑,手发一矢,中坊之西偏。至承天门,语诸贼曰:“吾
一矢中其天字,必一统。”射之不中,中天字下,自成愕然。牛金星趋进曰:
“中其下,必中分天下。”自成乃喜。入宫,即传令求崇祯帝及太子二王,以曹
化淳背主献城,先勒献饷银五万两。戊申,周奎献二王,自成曰:“吾待以杞宋
之礼。”发刘宗敏收养。午刻,始得崇祯崩问。
是日检讨梁兆扬倡助饷,与同志数人各书五千金,托宋企郊投谒。己酉昧爽,
成国公朱纯臣、大学士魏藻德率文武百官至午门待罪,群贼争侮,为椎背脱帽,
或举足加颈相笑乐,各官惴惴,莫敢仰视。日暮,自成始出,牛金星执缙绅录唱
名,嘻笑怒骂,恩威不测,呼及周钟,顾君恩特下揖云:“主上饥渴求贤,当不
次擢用。”自成问钟何许人?君恩曰:“名士善为文。”自成笑曰:“何不做见
危授命题目?”□□□大学士陈演首劝进,自成不许。时入朝者三千余人,点用
不满百人,从东华门出,送吏政府;余者每员马兵二人押往西华门外,纵辔腾逐,
若蹴羊豕,人人自谓必死矣!俄传令曰:“前朝犯官,悉送权将军刘处分。”盖
贼愤各官不迎已,欲尽杀之,因宋献策力争而止也。
庚戌,收执逃官,路断行人,封太子为宋王,赦刑部锦衣卫系囚,又传檄郡
县,中云:“君非甚暗,孤立而炀蔽恒多;臣尽行私,比党而公忠绝少;贿通宫
府,朝端之威福日移,利入戚绅,闾左之脂膏尽竭。”词出黎志升,谕者以为实
录。辛亥,召见梁兆扬,自成谓曰:“朕起义兵,专为救民。”兆扬叩头对曰:
“旧君无大失德,但猜疑自用,以致上下睽隔,民坠涂炭;陛下救民水火,由晋
抵都,兵不血刃,真可比隆唐虞!臣遭逢圣主,敢不精白一心,以答知遇殊恩?”
自成大悦,留坐饮茶,授兵政府侍郎。贼初自楚入秦,已设文武各官;至是以父
名印,印为符券契章凡四等,改内阁为天佑殿,翰林院为弘文院,文选司曰文选
院,六科曰谏议,御史曰直指,官服领尚方,用云为级;以牛金星为天佑殿大学
士,何瑞徵、黎志升为弘文院大学士,旧臣点用者除授有差。
时贼令新降者不得乘马。壬子,各官皆骑驴,方巾蓝服,小扇遮面,至牛宋
及顾君恩署投门生帖,且领契;其外选者,乞携妻孥,宋企郊语之曰:“俟到任
后做得好官,来迎未晚。”皆欣然而去。
癸丑,伪礼政府谕各官率耆民上表劝进,使周钟草登极诏,内有语云:“比
尧舜而多武功,迈汤武而无惭德。”或私语钟曰:“闯贼残杀太甚,恐难成事?”
钟曰:“昔太祖初起亦然。”乙卯,派各官概纳饷银,大抵点用者派少,不用者
派多,下至厂卫著姓,耍津权胥,四方富贵,无不滥及;一言不办,即夹,往往
骨碎身死。大学士魏藻德被夹,献银万两;刘宗敏责以首相致乱,藻德曰:“此
一人无道所致。”宗敏怒曰:“汝以书生擢状元,不三年为宰相,崇祯有何负汝,
而诋为无道?”掌嘴数十,仍夹不放,四月戊午朔,宋献策言:“帝星不明,天
象阴惨,宜停刑,且速即位。”庚午,各官复上表劝进。辛酉,焚明太庙神主。
是日,试在京举人,首题“天下归仁焉,”次题“莅中国而抚四夷也。”取者送
吏政府候选。复考秀才,取者送国子监读书。司业薛所蕴因令监生多作文字,以
候新主幸学。壬戌,禁用十字,若忠为中,成为丞之类,改大明门为大顺门,易
乾清宫匾“敬天法祖”为“敬天勤民。”
是日,先释系官数百人;取所得银及合累朝镇库积银三千七百余万,金一千
万锭,悉令工熔作穿心方版,为易运计。
癸亥,禁奏疏冗长,召见伪侍郎杨观光,问郊天何以必去荤酒,远女色,止
行刑?观光答曰:“天人一气,去荤酒则心志清明,远女色则呼吸灵爽,止行刑
则举念慈和,故能感格上穹。”自成称善,送至檐下,答拱而别。
甲子,铸九玺及永昌钱,不成。乙丑,始尽释诸系官,其勋戚大臣,仍令兵
监押,遗伪将四出催粮,执故相冯铨至京,勒献银数万。丁卯,盘各仓谷。伪礼
政府示,十二日百官习仪天佑殿。望日,颁诏,论功行赏。
十七日,郊天祭地,即帝位。次日幸学,行释奠礼。戊辰,西平伯举兵报至,
趣伪防御左懋泰赴密云,张石麟赴山海。己已,停习仪,杀所押大僚勋戚数十人
于平则门外,下令亲征。夜半,先运辎重百万辆归陕西。庚午黎明,自成毡帽蓝
布袍,挟二王及吴襄东出,精兵二十余万悉行,各官送之金明桥而返。
闯贼本无大志,自得牛李后,始知收拾人心;至京师,颇严军令,士卒有淫
掠者,辄枭斩,或断臂割势悬市;然其下为贼久,令虽严,不能制也。军士初入
民室曰:“假汝灶一炊。”既食,曰:“借汝床一眠。”将眠曰:“雇汝妻女一
伴。”不从则死。己又编排甲,令五家养一贼,民不胜毒,缢死相望。自成宠宫
人窦氏,号曰窦妃,夜宿宫中,晨起啜少米饮而出,惮食宫中物;见诸龙器皿,
辄震慑。将升御座,忽见白衣人长数丈,手剑怒视,恐惧不敢复登。内臣初进冕
旒,窄不可戴,易之又宽,再易之始冠。刻许,头痛如裂,急欲去。识者知其不
能久也。
论曰:“自成之恶极矣!历观古来盗贼,若赤眉黄巾辈,其毒虐犹未若是之
甚也。然或言其在西安,都司舍人邱从周乘醉入秦府,戟手骂曰:‘若小民妄称
尊号,踞王府,而所为如此,何以能久?’自成闻之笑曰:‘此酗儿。’略不加
意。少时尝盗邻家羝羊,其人执而笞之,既得志,不修旧怨。前参政张国绅者降
贼,自成以为上相;国绅诱一故宦之室进之,欲以求媚,自成顾重其夫名,立斩
国绅而归其妇。由是推之,意者夹官搜银等事,或其下所为,非尽自成之意欤?
夫初得关中,姑以一二事示大度,假仁义以结民心也。语云:‘盗亦有道,’信
夫。”
◎西平乞师
吴三桂字长白,辽东籍,江南高邮人;父襄字西环,两世并起家武科,积军
功,官至都指挥司,同守宁远。甲申正月,怀宗以西寇渐近,调襄还京,已又撤
宁远镇,封三桂为西平伯,手敕召之入援。三桂行至沙河,而京师陷,贼使诸降
将以书招之,三桂犹豫未决。初上宠田妃,妃殁,上念之不置,戚畹田弘遇欲娱
上意,游吴门,出千金市歌姬陈圆、顾寿,将以进御,上知为青楼妇,却之。弘
遇死,寿随一优人逸去,而圆归三桂。贼据京师,刘宗敏居弘遇故第,因有誉二
姬色之都技之绝者,宗敏于是系襄索圆。三桂闻之,即还兵据山海关,刑牲盟众,
誓兴复明室,报至京师,自成切责宗敏,立释襄,厚加抚慰使作书谕三桂,三桂
不从。
当是时,国朝闻明都之变,方议入讨,而三桂兵少,自揣其力不足以办贼,
遗使因故帅祖大寿来乞师,朝廷犹未之信也。山海镇城在关内,而关外复有罗城,
四月丙子,贼先遣轻骑自一片石北出而东,突入外城断东路,而自成以全师围内
城。三桂复来求救,于是二王统劲兵飞驰而西,将及外城,见炮方东向击,九王
疑三桂已没,驻兵欢喜岭,高张旗帜以待。三桂望见,从数骑突围而至,力请进
兵;九王以素无盟约,又贼与吴兵甲仗相似,欲令吴兵发以自别异。三桂曰:
“然,我固非怯也,使我更得万骑,何惧于贼?为今兵少,故乞师于若,盟誓
发无恨。”即与九王同歃,立其发,导王师直抵关下,而贼外城之卒先烂矣。
三桂驰入关,即呼城中人发,即日开内城门,三面并出:三桂居前,九王
继后,豫王英王张左右翼。汉兵先合,贼围之数十重,三桂奋死斗,卒皆一当百,
贼散而复合。王师驰至,从黄埃中发数矢,贼骇曰:“关东兵来矣!”天忽大风,
沙石飞起,击贼如电,二王纵铁骑乘风夹击,贼步卒几尽,骑兵死者过半;刘宗
敏中箭坠马,选锋骁将莫不重伤。自成乃杀吴襄,悬首高竿,收余兵西遁。三桂
战罢,哭其父尸极哀,九王慰唁之,且趣之曰:“稍迟即京师糜烂矣。”九王即
摄政王也。三桂于是兼程而进,壬午,追贼于永平,张若麟来降。自成乘千里马
驰一日夜,癸未平旦,至京师,立缚吴襄家属三十余口,杀之于市。
贼之东出也,留京师者仅老弱数万;文官则牛金星,大轿开棍,往来拜客,
武官则一只虎李过,防守禁城,九门齐启;惟日驱驴马运金帛归关中,己而微闻
战败,贼将督民夫拆城外房,运器械上城,为守御备;或相聚耳语而泣。民间喧
传吴三桂夺太子来;太子入立,即顺贼所署诸臣斩无遗。比自成至,人马残惫,
全无纪律,益肆淫掠。诸内臣初奉命守城,已怀异志,令士卒皆持白杨杖,朱其
外,贯铁环于端,举之有声,格击则折。至是贼下令尽逐内监,无老幼贵贱,即
以其杖驱之,皆号泣徒跣,破面流血而去;其金帛珠玉,悉为贼有。于是贼各官
莫□疾步求间脱去矣。
甲午申刻,贼传示次日郊天即位,俄而刘宗敏先卧长桌舁出,群贼亦多束驮
金帛,纷纷而去。乙酉,贼僭即帝位于武英殿,以李继迁为太祖,追尊七代考妣
皆为帝后,立妻高氏为皇后,使牛金星代行郊天礼。三桂兵至,觇知贼将西走,
先设疑兵于西山,又多取酒罂,实以石灰,埋齐化门外道口。五鼓,贼众万马齐
出,践罂穿足,辄惊踣;后骑奔压,石灰迷目,不可视,疑兵远噪以惊之,贼众
大乱,尽弃其辎重,留伪将军左光先、谷可成殿后而遁。
五月戊子朔,在京诸臣设崇祯帝位于午门,行哭临礼,令百姓人制素冠。庚
寅,备法驾迎新君于正阳门外,都人犹以为故太子也;及驾至,前驺麾百姓悉去
白冠,始悟其非。三桂追贼至定州,斩可成,光先伤足,贼负而逃。自成还兵战
于真定,复大败,身中流矢。三桂追出故关而还;比至京,则国朝己定鼎矣。
自成至山西,郡邑多闭门拒守,贼辄攻屠之,而叛者愈众;又以牛金星谮杀
李岩,刘宗敏以下皆离心,故不能复战。留陈永福守太原,委以晋事,而归西安。
自成初以李岩言谬为仁义,及岩死,兵又屡败,益虐戾自用,群下小忭辄死;又
设严刑,民盗一鸡者斩,西人大恐。
其年冬,王师西讨,陈永福拒战甚力,城破而死。肃王遂白皇甫川渡河,击
破贼将郭英、李过兵;英王自怀庆渡河,向潼关,贼使伪巫山伯马世耀将三十万
来拒,一战而败。自成知不能守,散府库,焚仓廪,出武关东奔。乙酉二月,攻
郧阳,明守将王广恩伏步卒于近郊林莽间,自引骑士别驻远郊,而使孱兵诱贼。
既入险,骑不得骋,伏发,贼兵多死;薄暮引去,而广恩己驰骑先破其垒,林间
步卒复四面举火,噪而逐之,贼众大溃。时左兵方东下,自成闻之,收拾散亡,
将乘虚袭武昌,大兵分两道穷追,闯贼还战辄败北。至武昌,众尚五十余万,留屯
月余;欲氵斥江走岳州,将发,忽烈风暴雨,阴霾四塞,贼由是变计,从陆出咸
宁、蒲圻。
丙戌正月,过通城九宫山,使其下先发,自以十余骑殿后,猝陷于淖,土人
以锄击杀,断其首而献之明。李过来救,仪夺其尸,结草为头,以冠冕葬之罗
公山下。大兵追至,获其从父二人,及刘宗敏、左光先,皆斩之;执宋献策;金
星、企郊等皆潜遁;发验自成尸已腐,莫能辨也。李过改名锦,与余贼四十六部
奉高氏降于何腾蛟,唐王赐锦名赤心,寻死。后人有诗曰:“谁道天公醉?元凶
未献俘,九宫灵一击;全队贼皆逋。”盖时又传自成过九宫山,单骑谒元帝庙,
为帝所击,伏地而毙也。
◎郡邑纪闻
郡邑死事,就所见闻,颇得其详而可录:曰房毂,曰武昌,曰长沙,曰榆林,
曰保定。
崇祯已卯春,流贼九股分屯襄郧间,督师熊文灿主抚,于是张献忠首出求降;
文灿为请于朝,授副总兵,处之毂城,而使佥事张大经监其军,所谓西营八大王
也。群贼闻之,皆佯就抚,文灿随地安插,内三股近房县。房小邑,又数被兵,
而群贼逼踞,人无固志。邑令郝景春争之文灿,文灿怒曰:“朝廷欲化贼为民,
今将驱民作贼耶?”趣居之城外。于是罗汝才居东北,号曹操营;黑云居南,号
十万营;白贵分处西南西北,号小秦王营。景春虽单骑就营,与结盟定约束,事
稍稍定,然已自知必死矣。
未几,献忠叛,城令阮之钿死之,张大经从贼,引贼兵趋房县,又使人约
汝才同反。景春子诸生鸣銮力敌万夫,乃擐甲诣汝才曰:“若不念香火情乎?慎
毋从乱”汝才佯诺,鸣銮觉其伪,与守备杨道选授兵登陴,而献忠前锋已至,鸣
銮迎击,斩其魁上天龙。已而贼大至,献忠兵张白帜,汝才兵张赤帜少倾,二帜
相杂环城立攻,白黑二渠策马呼曰:“以城让我,保无他也。”献忠又以张大经
檄谕降,景春大骂碎之;而以寸纸系卒髀间,缒城求救,十数往,文灿卒不应。
鸣銮且守且战,相持五日,击伤献忠左足,杀其善马;又用间入贼垒,阴识献忠
所卧帐,将袭擒之。而指挥张三锡启北门揖汝才入,城陷,景春回署将自尽,大
经短枪乘马突入执之,贼坐县堂,见景春来,为起立,且酌卮饮之,而责问库银
仓粟。景春骂曰:“死贼,仓库有物,城岂为汝所陷?”乃拥之去。鸣銮与道选
巷战,道选中箭死,鸣銮闻父被执,追至,景春见之连呼曰“好好,”以手自画
其颈曰:“此亦不甚痛也,男儿至是,惟一死耳!”遂父子同遇害。而主簿朱邦
闻亦以骂贼不屈,全家被杀。之钿字实甫,桐城诸生,由保举授县令。三锡后为
官军所获,磔死。大经从贼,及玛瑙山之败,复出降。
张献忠之破汉阳也,武昌绅吏议募兵为备,而府藏空虚,贺逢圣屡清贷于楚
府,王不应;左良玉东走,亦入见王曰:“与臣十万人饷,当为王保境固城。”
王复不应,众不得已谋撤江上兵入保。参将崔文荣曰:“守城不如守江,守江不
如守汉;团风鸭蛋诸洲,水浅不及马腹,纵之飞渡,而婴城坐困,非策也。”众
不听。兵既撤,而承天德安溃卒东下,王始发金钱尽募之,使长史徐学颜为之帅,
不隶他将,所谓楚府兵也。未几,贼偏师先自团风洲渡,其大营尚在江北,有张
其在者,以罪被笞,走投献忠,告以虚实,贼乃从鸭蛋洲毕渡,直薄城下。文荣
御之,颇有斩获;贼转攻德胜门,参政王扬基、推官傅上瑞先遁,楚府兵斩关迎
贼,城遂陷,文荣及学颜皆战死。盖募兵时,贼先使其卒杂溃兵应募为内应也。
王闻城陷,出坐殿角门,贼入;王骂之。献忠曰:“吾来正欲扶王为天子耳!”
王曰:“天下吾家天下,天子吾家天子,安用贼扶?”贼党尚食王,却之,绝粒
四日,献忠乘以竹舆,二人舁之,再拜而投之江。妃及宫眷宗室内臣死节者数十
人;外臣死事者,自文荣学颜外,有通判李毓英、知县邹逢吉、都司朱士鼎,绅
士死义者,大学士贺逢圣而下,有王师文、陈靖之。而宗室盛潮之子观音保年十
三,贼得之,因其少不之备,保伺贼醉,潜拔贼刀刺杀数人,然后白刭。学颜字
君复,永康人;文荣海甯卫人,世指挥佥事;士鼎起家武进士,既被执,贼爱其
力,欲用之,士鼎戟手大骂,贼断其右手,乃以左手染血洒贼。贼又断之,不死;
贼既退,令人缚笔于臂,犹能作楷字,招集旧卒,训练如常。
崇祯壬午秋,李自成寇郧阳,巡抚王永祚奔荆州。癸未正月,承天陷,巡抚
宋一鹤、总兵钱中选死之。朝命以王扬基代一鹤,李乾德代永祚,乾德有官无地,
移抚偏沅,而扬基暂驻岳州。五日,张献忠屠武昌,扬基惧,率标兵走长沙,推
官蔡道宪语之曰:“岳与长沙,唇齿也;并力守兵,则长沙可保而衡永无虞,奈
何弃之?”扬基曰:“岳非我属。”道宪曰:“弃北守南,犹不失为楚地;若南
北俱弃,所属地安在?”扬基语塞,乃复还岳州。会吉府承奉王命明与副将尹先
民潜通贼,贼遂浮舟于湖以窥衡岳;既破咸宁,进至蒲圻,扬基先遁。湖广巡抚
王聚奎驻袁州,惮贼不敢进,道宪贻书为陈利害,聚奎使至,使总兵孔希贵拒贼
于陈陵矶,战屡胜;既而以众寡不敌,聚奎与希贵及湖南巡抚李乾德奔还长沙。
岳州陷,道宪谓聚奎宜乘贼未至,先于山砂矶及戴家湖立水陆二营以遏贼。(以
下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