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智录》解 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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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智录》 [清] 解 鉴 著

  益智录   解 鉴  著

  目录

  卷之一

  何福

  鬼联

  冤缢

  小宝

  柳逢春

  陈若愚

  安燕贻

  薛维东

  狐夫人

  卷之二

  梅仙

  巨蝎

  上官勇

  蜈蚣

  申术士

  袁岫云

  某伟

  于媪

  李义

  应富有

  宋蕙娘

  顾道全

  张清

  金瑞

  卷之三

  苏玉真

  义狼

  姚五官

  瑞红

  贺举人

  聂文焕

  福德会馆

  杨彩云

  赵阁老

  琼华岛

  杜仲

  隗士杰

  卷之四

  散花天女(稿本作“散花仙女”)

  狗冢坡(稿本作“义犬”)

  节烈女

  牛鬼

  华月娘

  江氏

  方太史(稿本作“方安仁”)

  李智

  人狐换亲(稿本作“许怀芳”)

  伍丽娘

  谷一穗

  卷之五

  翠玉

  刘翁

  林闺英

  胡二姐

  某公子

  白猿

  某乙

  阿娇

  义鬼

  碧玉

  请乩

  来生债

  旱脚鱼

  潘泽沅

  卷之六

  秦丽娟

  詹如仙

  崔洁

  牛偿债(稿本作“常山某”)

  冯官屯(稿本作“田思义”)

  卷之七

  月仙

  路案

  巩生

  毕成

  虚娘

  水母三娘

  琼仙

  张春娇

  章邑生

  王威

  陇州三案

  王富段成

  卷之八

  顾清高

  江在新

  美人图

  某邑案

  瑞雪

  赵诚

  恶梦

  许翠娥

  齐氏

  矫娘

  牛子良

  卷之九

  苏成

  颜星丽

  太原娼(稿本作“封云”)

  贺梦龄

  卷之十

  耿如梅

  林芳

  李司训

  鸦片烟

  卷之十一

  蒋廉

  余母

  合欢头

  严三凤

  董二晕

  龙真穴的

  绛云

  开癞

  带产出继

  鬼狐遗方

  查修文

  附录一:序、跋、题辞

  跋………………………………………………… 中圭书

  序 ……………………………………………… 张葆諴

  序 …………………………………………………杜乔羽

  序………………………………………………… 李佐贤

  序………………………………………………… 黄琴轩

  序………………………………………………… 吴炳荣

  序………………………………………………… 侯功震

  序………………………………………………… 尹 述

  序………………………………………………… 郑锡麟

  序………………………………………………… 孙官云

  序………………………………………………… 杨福祺

  序………………………………………………… 汪仲洵

  序………………………………………………… 王廷槐

  序………………………………………………… 谭金诏

  序………………………………………………… 王履中

  序………………………………………………… 李恩寿

  序………………………………………………… 侯维垣

  题辞十章………………………………………… 盖防如

  题辞六章………………………………………… 马国翰

  题辞……………………………………………… 侯仲霖

  题词 ………………………………………… … 余 澐

  题词二章………………………………………… 蔡庆元

  题词二章………………………………………… 梁 健

  改烟雨楼志异元序……………………………… 宋 翘

  刻《烟雨楼续聊斋志异》改本例言…………… 宋 翘

  序………………………………………………… 何毓福

  附录二:稿本所存原《益智录》目录

  整理后记

  益智录卷之一

  何福

  何福,字德有,宛平拔贡生。居县之北鄙,为人纯诚。先富后贫,产业殆尽,而赋税尚多,每至完纳,如过炎山。

  是年又届纳期,称贷而益,仅足其半。思尽有先输,犹较统欠之为愈也。早起赴都,日晡始抵城。甫入海岱门,有人迎谓曰:“君非选拔何老爷乎?”曰:“然。”何熟目之,曰:“素未谋面,无乃误乎?”曰:“不误,家主人有请。”“君主何人?”曰:“至自知之。”至,则门阀宏深,俨然素封。其人先入,未几有颁白老人盛服出迓,三揖而入。坐既定,何曰:“先生尊姓?”曰:“姓胡。”何方欲再言,胡曰:“君何姓、福名、字德有,辛酉科之拔贡乎?”曰:“先生何以知之?”曰:“不但此,君年庚三十有二,新春甲寅寅时生乎?”何闻之,不胜惊异,曰:“愿闻先生先知之故。”胡曰:“蒙仙人指示,故知之。请为君徐陈原委:仆年届古稀,只有一女,及笄未字。仙人述君门阀,且曰与君有缘,今愿以女奉箕帚。”何以胡言陡出,且未知其女德容何似,心怀疑惧。因辞曰:“家有糟糠,未敢遵命。”胡曰:“君妻氏周,禀性平和,仆岂不知。相容则同居,不合则各爨,何伤乎?且实与君大有利益。”何默不言。胡曰:“今日良辰,便可成礼。君非娶嫡,鼓吹灯彩,概可从略,惟冠带行礼可耳。”言毕,胡竟入。多时始出,从人托顶帽、补服、朝珠等物。胡曰:“可衣此行礼。”何视之,四品顶带也。曰:“小生功名卑贱,岂可僭分?”胡曰:“此老夫故物。君衣帽猝不及备,服之行礼,礼毕脱去,又谁见?”何固辞,强衣之。衣甫毕,从人出请。遂入,与女同拜天地;去袱,同拜女父母。视之,二十许绝代佳姝也。既而,肆筵中庭,嘉肴毕具,何对丽饮旨,竟置苦寒于九霄外矣。日暮彻筵,小婢秉烛导入洞房。何若痴若迷,自言曰:“无乃梦乎?”女曰:“实君梦想所不到也。”曰:“诚然。”女曰:“德有之,器小哉!”曰:“吾非器小,心实疑焉。以卿门第而婚于贫生,一也;以卿美貌而甘居媵妾,二也;与卿父素不识面,而吾之姓字年庚历言不爽,三也。”女曰:“更有可疑者,请君自视。”遂以绢包授何。启视之,盖以何名报捐知府文凭也。何感激不胜,始知行礼时所用衣帽,皆预为备之矣。温柔有乡,流连不觉旬日。谓女曰:“吾欲暂归,不知可否?”曰:“可。不然,夫人将谓君舍结发而逃赋关东矣。但归须着来时服,以防物议。兹备有白金数百,以备修葺费,仍旧贯,勿改作。房中细软,妾自为,无劳清神。”曰:“盍偕归乎?”曰:“今兹未能。破镜飞天,妾自至,勿悬望也。”何将行,曰:“吾有一物,今失所在。”女曰:“得无封粮之由单乎?昨已投柜完纳矣。”

  何至家,妻正异其旬日不归,见车马在门,有从者移运财物,不便致询。运毕,何始向周述相遇之奇。周闻之,深德女,急欲一见,议欲往接。何曰:“勿庸,半月将自至。”周笑曰:“君能待乎?”曰:“能不能卿亦素知,无问我。”何急缮房屋,旬日告竣。至期,女果至。女素服淡妆,无事华饰,见周,欲行嫡庶礼;周止之,遂以平礼见。周睹女笑曰:“芳容若是,勿怪郎君言念不置。”女但微笑。女携来衣服衾帐等物,皆有两副,悉与周分用之。后女连生二子,周不育,以女之子为己子,珍爱犹女。女每归省,往来必以半月,即与何同往,亦不愆期。然每回家,携带钱物不下千馀金,何因而巨富。

  一日,女与何弄子为乐,忽胡差人迎女,并请何往。至,则酒筵已具。就坐后,胡曰:“仆所积镪,除女携带外,尚有十馀万在兹。”并所市产业文契,一一出示。何骇异问故。胡曰:“实告君,仆非人,狐也。积镪市产,虽为女故,实君夫妇福命应尔,岂妄为哉!自小女归君后,每月望后来家一二次。今女既生子,君三人居室和睦,仆愿已了。兹将入山修道,不复返。”女闻之,潸然泣下。胡曰:“行期尚未定,半年后或未晚也。”女终不乐。席终各寝。女早起省亲,已不知翁媪去向。

  虚白道人曰:遭遇如是,人之所同欲也。假非纯诚,何有坐享之福?狐虽能福人,亦由人之自致,岂有私心于其间哉!

  事似涉幻,文极显明,斯为妙笔。 侯仲霖

  有德者必有福,事奇理正,是谓奇而法。 上元李瑜谨注

  鬼联

  某郡署,每至半夜,恒闻吟哦声曰:“半夜二更半。”相沿久,弗之怪也。太守钱公新莅任,闻而异之。及曙,集署人问焉。盖十年前,某守夫人深通文墨,夜半偶得此联,属对不能,以此致疾而殁,后遂夜闻鬼言如是。公嗟叹良久。会中秋夜饮,客既散,心恋月华,低徊阶畔,闻鬼言如前。公曰:“今夕得对句矣!‘中秋八月中’,可璧合否?”自此鬼言遂止。

  虚白道人曰:以一联致疾而殁,斯亦愚矣!然世之人予智自雄,而于不能者甘于不能,而不肯深用其心思,反谓所学高美,而为人所不能及,以故终身无进境,则不愚者之有愧于愚者多矣。若夫人者,谓之好学深思也亦可。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可入才鬼传。 上元李瑜谨注

  冤缢

  甲某在家读书,而有乙某伴读。甲是年夏月娶妻,成婚之夕,女曰:“闻君读书有年,愿出一联请君属对,佳则宿此,否则登阁读,名成后相见未为晚。”甲曰:“诺。”女复曰:“妾系女流,不可上人,出一下联可也。”因云:“等灯登阁各观书。”甲构思多时,苦无佳对,惭而出,竟入书房。乙某曰:“是夜一刻千金,何故出宿?”甲为细述,怀惭而寝。乙久闻甲妻美,冒名入,见甲妻曰:“藻思工巧,苦无佳对,请俟来日徐思,幸勿以曳白见摈。”甲妻微哂。既而就寝,早起而去。次夕,甲入,复曰:“所属之联,实不能对。”女曰:“君何言之烦也?”甲言:“前夕惭宿书房,毫无一言,何烦之有?”女知前交非夫,失节已真,因自缢死。

  后甲、乙同年入泮,俱入乡试。时贡院中有桐树一株,中秋夜监临椅坐树下,仰望秋月,偶得一联云:“移椅倚桐同玩月”。思无确对,因即刻出示,凡场中士子,有能对者,另纸书之,各录府邑姓名,佳者有赏云云。示后,坐睡树下,梦一美人曰:“妾有一联,‘等灯登阁各观书’,不知可对否?”监临见美人项系绳而舌出,因惊寤,知为含冤缢鬼。立差官入场取对,内有甲、乙二人所对雷同,实即缢鬼联也。意鬼之缢,必由此对而致,鬼之冤,亦必由此对而伸,因暗记甲、乙府邑姓名。榜后,将甲、乙传至,委官问之。先问甲所对之由来,甲实言出自亡妻,并历言其缢死情事。官曰:“汝出宿书房,其对文情节与他人言否?”甲曰:“曾与伴读乙某言之。”官曰:“乙此夜在书房宿否?”甲曰:“生昼与同室读,夜则各居一室。生为暑热不寐,夜起乘凉,呼乙不应,观其房门外锁,始知不在,黎明始回。”呼乙上堂,问所对出自谁手。乙曰:“出自心裁。”官曰:“是对出自甲妻,甲惭不能对,出宿书房,向汝言之。汝曰自对,不亦羞乎?”乙不答。官曰:“甲妻缢死之故,汝知之乎?”乙曰:“不知”。官曰:“甲出宿书房之时,汝在书房宿否?”乙曰:“在。”官曰:“不然!是夜甲起乘凉,见汝房门外锁,业已供明,何能支吾?”乙曰:“实未在书房宿。”官曰:“汝何往乎?”乙曰:“回家省亲。”官将乙父传至,问曰:“汝子在外读书几年?”乙父曰:“仅在甲家二年。”官曰:“亦时常回家否?”乙父曰:“因子功名未就,除清明、端阳、中秋,不令回家。”官曰:“汝子年逾冠,娶妻在室,或有归家而汝不知之时乎?”乙父曰:“因子读书,恐分心志,未与完婚,今始定于十月间嫁娶。”官犹恐屈乙,复曰:“汝子在甲伴读,或因甲有娶妻之故不便读书,暂为归计,汝不记忆?”乙父曰:“无之。前亦以此意嘱子,而子实未归。”官令左右录清,提乙上堂。官曰:“汝父供明,恐分汝心,除清明等三时不许回家。甲出宿书房之夜,汝既不在甲室,又未归汝家,果何往乎?”乙无言可答。官笑曰:“吾知汝之往处矣!”乙曰:“何往?”官曰:“冒甲名入甲室,淫甲妻矣,否乎是也?”乙不招。官令摘去顶帽,势将用刑,乙惧,悉承之。乃曰甲妻缢在次夜,与己无干。官怒曰:“汝入甲室时,必曰佳联难对,甲入复如是言。女知前交非夫,含羞而缢,犹曰与汝无干乎?因汝奸淫而死,汝自拟抵,尚望生还乎?”上台以甲妻亡而未娶,乙将娶而得罪,判令本县为媒,使乙未娶之妻归甲为继,以为淫人之报。

  虚白道人曰:衔冤如是,似永无明期,不谓巧借一联,曲曲而伸。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谁谓上天无皂白!

  听断如是,决无冤屈,惜君未得一试也。 侯仲霖

  近李云生太守刊《刑案汇览》数十卷,惜未见此而录之。马竹吾

  监临明决如此,平时之察吏可知。 上元李瑜谨注

  小宝

  邑有乡人李某妇王氏,秋携幼子适田亩,见其地首树下有皮褡一个,知为行人所遗。提之,甚重,知中有物,而不启视。因以禾叶遮盖,坐其上以待之。未几,见一人乘马至,行色匆匆,下马急问曰:“适遗一物,曾见之否?”氏曰:“何物?”其人曰:“皮褡,内赤金三百。”氏曰:“吾未见金之赤白,但言皮褡之新旧样式可耳。”其人细述之,氏知真为所遗,遂起身去禾叶,指示之。其人启视,内物分毫未动,不胜惊异,曰:“仆欲将此金分赠一半,乃家君误伤人命,急需此项打点,不可短少,奈何?”氏曰:“尽执去耳,吾家虽不裕,非分之得,视如浮云。”其人五内铭感,因问:“夫人何姓?”曰:“姓李。”曰:“小郎君何人?”答以幼子小宝。其人曰:“吾刘达,世居山西某府邑之北关,嗣倘日用不足,差人往,必厚赠以报德。”氏曰:“千里之遥,无论往返不易,即有便人,亦未必相信。”达以名字图书一方授氏,曰:“可借此物为信。”言已径去。后氏遭家不造,朝不谋夕,不得已谓子小宝曰:“汝父在日,有至友刘达,世居山西某处,往投之,必大有得。”小宝曰:“素未谋面,往岂见信?”氏曰:“有信物在此,执之往谒,必不见疑。”宝奉命就道,沿途行丐,迤逦而往。

  行数日,至一庄,见一巨室门悬灯彩,知有喜事,因就丐其门。有一人出,上下瞰宝,曰:“年庚几何矣?”宝曰:“十七岁。”其人曰:“来,吾饱汝。”宝随至其家,以食食之。食已,其人曰:“有事相烦,不知肯否?”宝曰:“何事?”其人曰:“吾姓张,生有一子,自幼与北关刘姓结亲,今日娶妻,俗尚亲迎,其貌不扬,不堪往迓。烦汝代往,过门后必厚酬。”宝曰:“情愿代劳。”张喜,出新衣衣宝,舆仪以往。

  至,既奠雁,御轮将归,从人报曰:涨河,水长数尺,人不能济。盖来路有旱河一道,宽约数里,山水陡发,隔阻行人云。刘翁曰:“今系良辰,岂可失过,就此合卺亦可。”从人虽不欲,亦无可如何。至夜,宝衣冠兀坐,终夜不寝。次夜,宝复如是。女曰:“君有心事乎?”宝不答。女复曰:“得无以妾姿丑陋,不堪奉事乎?”宝曰:“艳绝如卿,不啻月殿仙人。得妻如卿,夫何憾?实告卿,吾与卿非夫妇。”言际,窗外有人窃听,急告刘。刘呼女问之,并请宝至内室问曰:“适才非夫妇之言,何故出乎?”宝答言无之。刘曰:“室内有人,窗外有耳,何得言无?”宝不能支,遂历言相代之故。刘曰:“闻君语音,似非此处人。”宝答以山东。刘曰:“来此何为?”宝曰:“投先父至友刘翁。”刘曰:“识其面否?”曰:“不识。”刘笑曰:“既不相识,即投之亦未必见信。”宝曰:“有信物为据。”刘曰:“祈赐信物以观。”宝举以授刘。刘视之,乃所赠王氏之名号图书也。遂喜形于色曰:“君系李夫人之子,乳名小宝者乎?”答曰:“是也。”刘曰:“若然,君不必他投,刘公固在此。”宝曰:“安在?”曰:“即仆在此。”遂缅述遗金之事。曰:“令慈言投先人至友者,盖不欲伐其还金之善,真女中圣矣!吾感令慈盛德,无日忘之。今喜天假之缘,君既与我女合卺,君即我婿。”并谓女曰:“李郎即汝婿,汝非张姓人也。”

  张讼于官,官问刘曰:“汝既以女许张,何复适李?”刘曰:“张倩李代迎,身即以女嫁之;而以女嫁之,并不知其李戴张冠。”官曰:“汝欲女从谁氏?”刘曰:“女从李郎,今已旬日,岂有他适之理?”官问张,张欲将女断归其子。官曰:“刘女已非完璧,断归两失其美,不若另为子娶为妥。”张切切恳求。官怒曰:“嫁娶何事,而令人倩代,其咎尽在汝。无已,将治汝欺伪之罪。”张惧,案乃结。后宝迎养其母于西,遂家焉。

  虚白道人曰:观小宝之遇合巧,知小宝之福命厚。然非小宝之福命厚,实小宝之母氏志行高美而有以致之也。夫见行人之所遗,提之甚重,知中有物,而不启视,是何等度量也!其享意外之福也,宜哉!

  此篇三大波折:刘达失金而王氏不昧,一也;小宝行丐而受雇迎亲,二也;刘女出嫁,弄假成真,三也。篇中有起有伏,如泺水发源,三伏三现。 盖防如

  布局谨严,无一平笔,的是文坛健将。 上元李瑜谨注

  柳 逢 春

  邻村刘某贸易德州,言德有乡人柳茂者,薄有积蓄,有一女而无子。有胞侄逢春,析居已久,疏视之,遂将所有尽给于女,以为终身衣食有赖矣。乃其女虺蜴为心,初得资财时,接父如上天之神;漫生懈怠,继以憎恶,不啻刺眼钉焉,役之若奴仆。终日劬苦,后至每食不饱,而茂也更惨矣。负气出女门,将欲适侄,因思财物一毫未给,自觉无颜,遂丐于市镇。甫至一庄,向大户投栖,喊叫一声,双颊飞红,口难再启。忽见侄逢春从内出,曰:“闻声似叔,果然矣!吾姊无恒,畜叔不卒,尚有侄在,岂肯视斑白之叔按人户讨生活耶?叔少待,侄即出。”盖逢春幼习木工,适在此家攻木,遂谓主人曰:“今吾有事,明晨早来。”出约茂同归。至家,谓妻任氏曰:“叔饥矣,可速炊!”谓叔曰:“今后勿适姊家,侄产业虽微,手艺尚可恃,当不至饿殍死。纵时乖命蹇,衣食或有不足,断不肯冻馁老叔。”茂闻之,惭喜交集,始知养女无用,悔之已晚。逢春为人工作,屡不家,任氏事茂如翁,俨等孝妇。斯时也,茂坐享安饱,竟忘其无子,反恨多生一女矣。偶游刘智庙会,见有卖盆花者,花虽不奇,而盆中有石二块,实系金钢。茂曾业锢漏,故识之,而卖花者不知奇货之可居也。遂以贱价得之,持石转鬻,得白金千馀两,寄相识典铺中,尚未与逢春夫妇言也。

  一日,逢春谓叔曰:“某人延请,叔可赴之。”茂询何事,逢春曰:“某处有地一段,左邻系某地若干亩若干亩,竟不与闻,作价千馀千卖于某为业。某日成契,故尔相约。”且曰:“往则往耳,勿理较,此地本吾家所不能市。”茂伪诺之。至期,茂往少迟,已丈量毕,将成契矣。茂曰:“中为谁?”买主曰:“某某是也。”茂曰:“不善作中。地邻虽力不能买,理合使知,尔等能料吾家无如许钱文耶?”中不言。买主知茂力不能市,遂答曰:“似此无妨,君欲买,仆愿让之。”茂曰:“真乎?假乎?”其人曰:“决不食言”。茂曰:“若然,定于隔日圆契。诸位悉在,恕不举帖。”众曰:“可。”茂辞归,向逢春言之。逢春曰:“彼固可恶,然买之则钱将安出?”茂曰:“无虞!”逢春犹恐买产无资,贻笑于人,切言不可。任氏从旁微窥,知叔必有藏镪,遂谓夫曰:“叔欲买则买耳,设若无钱,则言叔年老致昏,于汝何与乎?”明晨,茂叔侄赴城买菜,茂领逢春直赴典铺。甫进铺门,铺人交相致敬,情意极亲。逢春心计曰:“吾叔与铺人何如此之相熟也?”既而铺人谓茂曰:“来城何事?”茂曰:“买地几亩,特来买菜耳。”铺人曰:“今日使钱几何?”茂曰:“且使千馀千。”铺人曰:“下馀之项如何?”茂曰:“下馀二千馀千,后令小侄逢春陆续取之。”叔侄同出买菜。归,成契交价毕,逢春问钱之由来,茂始言金钢之事。以此逢春家饶裕,富冠一乡矣。茂女闻父复富,心怀觊觎,归省厥父。茂不令入门,逢春几谏不听,乃约姊别院,待之以礼,厚赠送归。终茂之生,两家断往还焉。

  虚白道人曰:甚哉,女之不可恃也!虽女非尽不可恃,而不可恃者十恒八九。而世之偏厚其女,薄待子侄者,岂不愚哉!若茂之女,可为炯鉴。或谓茂之财亡于女,而复得外财,造物之于茂似乎偏厚。然非偏厚茂也。使茂财甫亡而即得是财,可为偏厚;使茂欲去其女而自启门户,即得是财,可为偏厚;使其侄待之甚薄,不能安其身而得是财,亦可为偏厚。必待逢春视茂犹父,任氏视之如翁,致茂竟忘其无子,反恨其有此一女之时而始得是财,是造物之厚茂,实厚逢春也。以是知茂得是财而仍给其女,造物不与也;茂得是财而自私于己,造物亦不与也。茂可谓能改过,逢春洵伦常中人也!

  刘茂无足取,逢春真可法,此篇可名为劝世文。盖防如

  作善降祥,天理之当然也,勿以海市蜃楼视之。上元李瑜谨注

  陈 若 愚

  东昌陈若愚,业儒,倜傥不羁。尝读蒲留仙《聊斋志异》,记狐事有类仙者,有类侠者,常欲得一为友。多方觅请狐符咒,屡试不验。闻某山多狐,携肴酒而往,肆诸山坡,酌酒奉箸,如敬宾然,亦无验。凡溶溶月下,寥寥花间,不时默祷,讫无影响。乃曰:“天下固无狐,不然,何以奉请多日而不一遇也?”

  一日,独居书斋,有游学者一人来,长揖自坐。问其姓氏,答言姓干名禄,小字学纯。谈吐高雅,陈心颇爱之。既而大雨倾盆,斋有藏酒,出与共饮,而己位未尝与易也。接谈久之,陈言素有友狐之愿,迄今未遂。禄曰:“君之欲得狐友者,其意何居?”陈曰:“狐有先知之明,而无难至之处,友之则谘询有人,遨游有侣;遇可免之祸无惧心,不可免者,白刃可蹈;遇应得之福无幸怀,不应得者,爵禄亦辞;肴嘉酒旨,可立共饮食;花前月下,可刻候赏玩。身无挂怀之事,心无忧闷之时。仆之欲得狐友者,此耳!岂有趋利避害、贪富图贵、切切求助于狐之意哉?”禄曰:“若然,君愿易副,即仆便是狐也。”陈闻之,喜出望外,离坐而揖,先恳恕罪,延之己位。时雨已止,更设酒馔畅饮。时陈方弱冠,而禄长五岁,陈遂兄狐。言语投契,恨见之晚。陈曰:“异日弟欲祗聆雅诲,何处奉迓?”狐曰:“无庸,硃书仆字学纯,周围各画圆圈八个,下书君名若愚,周围各画圆圈四个,以火焚之,仆即至。”陈善饮,狐亦巨量,献酬交错,陈不觉大醉。醒而视之,狐已杳。明日,购美醴珍馐,及晚,硃书如狐言,焚之,狐果至。曰:“夜来纵饮,何复见招?”陈曰:“日昨仓猝,大非敬客礼,今聊肃豆觞表寸心,嗣后便弗尔尔。”既而就坐,欢饮通宵,至晓方散。自是旬日辄聚饮。

  一日,狐曰:“君家固不甚裕,益以酒费,入出不敌,奈何?仆有一术,可以致富,但心愿焉而终不敢。”陈请方略。狐曰:“南山石室中有白镪数万,可借为本,以权子母,利足仍还其本,无伤理数也。”陈曰:“可。”狐于是运银至陈家,凡令收买之物,利必加倍。五六年间,而陈称富有矣。陈曰:“利足日用,本宜归还。”狐曰:“君,信人也!”遂将本银如数运去。邻村蒋生者,与陈有夙嫌,乃匿怨友陈,思乘间中伤之。一日陈与狐饮,蒋使持柬至。狐曰:“此叵测也,决不可赴!”陈遂璧还原柬。阍人遽白:“蒋生亲至。”陈曰:“似此何以处之?”狐曰:“暂应之,当再为谋。”陈请狐暂避,狐曰:“勿庸。彼虽至,不见仆身也。”陈遂出迎蒋生入斋。蒋自执柬呈陈曰:“敬理杯茗,奉迓以叙,奈何外视,不肯辱临?”陈曰:“无故叨扰,于心不安,既蒙见爱,何敢自外!”蒋喜,留柬而去。陈曰:“不去则未免不情,去则适受其害,如何则可?”狐曰:“半途托病归,则两全之矣。”至期,蒋使二人速客,立等同行。陈心怀疑惧,迤逦而去。至中途,陈忽抱腹坐地曰:“旧病复发,实不能往,敢烦代达。”二人不听,强扶而行。正危急间,对面忽来一人曰:“请客而客适病,强扶而行,必不怀好意!且与汝二人何干?汝归但言客中道病归,斯亦已矣,何苦如此?”二人喏喏而去。陈视之,乃狐兄也,遂谈笑而还。蒋有姑氏之子孙生者,素嗜酒,是日不约而来。至客舍,寂静无人,甫坐,见天窗有酒具一,取而下,酒不满器,嗅之甚香,遂连饮数口。俄腹痛如裂,大号。孙母适在,闻而趋出问之。孙言饮酒之故,言已而卒。立呼蒋至,蒋明知中毒而不敢言。盖蒋所购之毒酒,饮于醉饱之后,其毒发于二三日之间,空心服之,立能毙人。孙父讼之官,官问蒋蓄毒酒何用,蒋不能隐,遂吐实。判以谋杀拟抵。

  陈好宴饮,又累年习贾,久疏简毕之事。会学使按临,试童尚违月馀,狐曰:“临阵当磨枪矣。”陈笑曰:“诺。草芥功名,今生得之否?”狐曰:“必得。”问:“何时?”狐曰:“近在科岁两场耳。”狐又曰:“制艺妍媸,仆颇能辨,愿拟数题,君制成文,仆为君决之,可乎?”因出文题二、诗题一。陈作毕,录呈狐。狐曰:“不见出色,可另作。”凡三作,狐曰:“可矣。场中有此,望一售矣。”遂使熟复之。陈再请命题,狐曰:“场期临迩,不必多作文字,但涵泳以养文机可耳。”既入场,三题皆狐所拟,遂入泮。

  陈妻偶得时疾,数日不愈。陈曰:“室人之病如何?”狐曰:“恐无生理。”陈不深信。诸药罔效,旬日寻卒。窀穸后,陈曰:“仆欲续弦,闻古人有娶狐妇者,深慕之,不知肯作蹇修否?”狐曰:“叨列知己,焉能辞责。但乡也诸事,仆虽就中赞成,咸君福命应尔。兹事全凭人力,成否未可预卜。仆有表妹飞霞,及笄未字,德容兼全,洵属良匹,当即为君媒之。”陈曰:“可先见否?”狐曰:“可。明晨静候,约君同往。”言已辞去。

  翌日,陈早起盛服以待,日将午,而弗至。陈缘终夜凝思,未多寐,不觉兀坐睡去。狐忽至,约即同往,而路甚生疏。忽见村落,仅一大门,狐先入而陈随之。至客舍,图书彝鼎,俨同世家。陈曰:“此谁氏居宅?”答曰:“即舅氏胡姓也。请少待,入省舅氏。”狐入见胡母,周旋毕,曰:“表妹何弗出见?”胡母曰:“东园中采花去矣。”狐辞出,约陈同入东园。陈曰:“来此何为?”狐曰:“佳人在此矣。”既入,见花木成蹊,红紫丛中隐隐露一亭,有二八女郎与二婢嬉戏其间。行既近,狐曰:“霞妹若大,不问兄好耶?”女方欲启齿,忽见陈,俯首不语。狐曰:“此愚兄至友。”令陈揖之。女含羞还礼。陈见女郎娇波流慧,细柳生姿,实生平所未睹,注目不移,竟忘顾忌。狐窥陈情形,故与飞霞攀谈曰:“妹子青春几何?”答言:“十六岁。”狐曰:“姑家姓甚?”飞霞双颊飞红。大婢笑曰:“我未见表兄以是言问未嫁之表妹者,若告老夫人,叱辱当不免。”狐视陈仍眈眈目视,因咏唐诗一联云:“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陈会意微笑,遂与狐出。狐曰:“请君先归,仆即至。”陈醒,知狐约以梦遇。回忆女郎容华,反恨梦醒之速。未几,狐至。曰:“为君亲事将牙磨去五分,乃其事不成,如何?”既而曰:“仆有姨妹,年相若,容华不分上下,再往彼处媒之何如?”陈曰:“一自敬亭看过山,曾经沧海难为水。”狐闻之怅然,乃曰:“成事在天,而谋事由人。请限五日,再为君谋之。若事再不谐,仆末如之何也已。”言已遂去。果五日始至,曰:“谐矣。但有微嫌,不敢不告:谷则同室,死不同穴已耳。”陈曰:“前妻已故,合葬有人,此何嫌也?”狐曰:“若然,请君择日过门。”陈曰:“旬日可乎?”狐曰:“虽有君命,何其速也?”陈亦笑曰:“情急矣,仆犹以为迟。”狐诺之。至期,胡果送飞霞至。陈视之,较初见时更艳绝。自此后狐来暂稀。霞生三子皆贵。陈逾八十,霞渐以家务交子媳,而为陈理身后事。经营方毕,陈无病终。既殡,霞亦亡去。

  虚白道人曰:狐之助陈,可谓至矣,然皆弗求助而狐助之。苟放利为心,谘询仰望,恐狐将厌而弃之矣。黄帝遗元珠于赤水,离朱索之不得,象罔求而得之,如是如是。

  狐能解制艺,大奇。 上元李瑜谨注

  安 燕 贻

  乡人某,以赁车为业。言尝载客至登州,见店门外一童子,年约七八岁,聪明清秀,丰姿甚美。某亟目之曰:“何物老妪生此?”店主指谓曰:“此安相公,对门张氏甥。其中有一段奇文,店事毕,为客言之。”既扃户,某好清谈,向店主询其事。店主曰:“敝庄东西长六里有馀,店在庄之东首。西首有安燕贻者,邑诸生,好排难解纷,邻村倚之无讼狱之累。与小店对门张姓名芳者结儿女亲,安男而张女,男女同庚,皆十五岁。结姻之二年,十月间,店迤东里许演剧赛神,燕贻之子顺亦来观剧。甫至张门,见张女适立门内。两家原系旧戚,男女素相识,因问曰:‘家中得无人乎?’女曰:‘都看戏去矣。’顺竟入,跟女至卧室,遂相欢好。事已,两幼无知,不谙禁忌,顺适口渴,饮盎中冷水,遂暴病,遍身汗出,不能移寸步。女手足无措,尤恐看戏人归,急扶顺至闲园小屋中。女往来审视无停止,犹冀病瘥。比夜半,气已绝。是夕值大雪,女忍泣负尸委园内灰池中,覆以乱柴。比晓,雪已盈尺,家人复将残雪悉梩于池,而其迹遂泯。未几,女腹渐大,母曰:‘病乎?’女曰:‘非也。’母怒,逼令自尽。女曰:‘儿固宜死,然宜死于安门,不宜死于母家。’母闻女言有因,苦问之。以实告。张欲将女送过安门,安曰:‘小儿出亡,迄今未知下落,何能娶媳?’张曰:‘前已定过门之日,今已届期,先将小女送来,俟婿归成礼,未为不可。’安不欲,张强之。过门后,姑见女之情形,知为有孕。问之,女曰:‘夫归自知。’姑曰:‘吾子何时往?复往何处去?’女曰:‘十月间至媳家,媳实不知其去向。’姑疑信参半,终日辱骂。女不堪,深夜自缢。姑梦子云:‘媳之孕,实儿之子,今将缢,可速救之。’母醒,大惧,呼家人共往视之。女已缢,急解释之,寻苏,自此姑媳始和。弥月,产一子,安夫妇甚喜。过百日,方询子之下落,女实以故告。店外所见之童子即安燕贻之孙,而顺之子也。”后闻张氏训子有方,廿岁领乡荐。

  虚白道人曰:幸哉,安氏之有一线之祧续也。然其始,余为之深虑者则有三焉:安顺死于张室,己既无子,何有于孙?此祧续之无望,一也;安顺虽交于张氏,而一索未必得男,此祧续之将断,二也;张氏虽有遗腹,男女未卜,使张氏缢死,母子偕亡,此祧续之终绝,三也。虽涉幽期,能生贵子,岂非天道福善之一验哉?盖既为诸生,而排难解纷者,甚属寥寥也。

  张女守志抚孤,勿以未婚私媾哂之。 上元李瑜谨注

  薛 维 东

  薛维东,河南人。与乡人娄尚义幼同几砚,同时入泮,又同年举于乡,乃造就相似,命运悬殊。娄连科会殿,未几为郡守,除广西柳州府,车马赴任,荣耀何似。薛乃仆仆公车,数战皆北。家固不裕,又连应春官试,既需资斧,且无馆谷,以致家徒四壁。因思生平交好无有过于娄者,遂称贷而往,两月始至。接见之初,已窥娄无留意,犹望去时或有厚赆。一日,娄忽纸书一联,请薛属对,其联云:“南方日暖难存雪。”薛思之云:“雪”“薛”同音,“难存雪”,不容薛也。遂不辞而去,愤志功名,会殿悉捷,后升任直隶天津兵备道。娄罪坐贿赂,免官籍家,一贫如洗。不得已,趋投薛署。薛敬礼之。一日对饮,薛忽曰:“柳州之联,今始有确对,言之勿怪。”乃云:“北地风高不用楼。”“娄”、“楼”音同。娄闻之,心惭面赤,谢罪不遑。薛曰:“本非有意报复,有此确对,可证因果耳。”待之礼貌不衰。娄自惭,遂告辞,薛厚为之赆而归之。

  虚白道人曰:薛维东,忠厚人也。身受友人之辱,即效尤为之,孰谓过刻?乃竟置之度外,接之以礼,赠以厚赆,盖亦世之所希也。若娄尚义者,岂足齿于士哉?

  善戏谑兮,轻薄人固宜遭侮如是。 上元李瑜谨注

  狐 夫 人

  冯范,字价人,太原故家子。十五入泮,出就外傅。塾隔一巷,路经杨太史之第。晨兴赴塾,见及笄女郎独立门内。微睨之,如新荷垂露,浓杏含烟,艳绝之姿,世无其匹。范疑为太史女,趋而过。后往来辄见之,眉目传情,久忘顾忌,遂朗吟曰:“有缘千里会相逢,对面无缘各西东。”见辄吟之。一日吟甫毕,女郎执一纸封,掷于街心。范拾而启之,内云:“漫道红绳牵月老,良媒孰见到桑中?”范吟毕狂喜,见前后无人,遽入其门,握腕接吻,女无愠色。急请会期,女曰:“晚上来,吾在此也。”范见女臂著金玉钏各一双,遂脱其玉钏一只而去。及晚,女果在焉。女约范同入,范不敢。女曰:“但行不离我身,虽遇人,自无妨。”范从之,穿廊越榭,果憧憧往来俱若弗见之也者。至后楼,幕卷衾横,知为女郎卧室,遂相狎。竟夜之欢,女似不堪,曰:“狂郎自知有己,不知有人。”范曰:“并难自由。”未几,双双睡去。女醒,摇范曰:“贪欢忘晓矣!”范起,见日已向午,忧形于色。女曰:“勿忧。”乃以红巾授范曰:“执此出入,勿与人语可也。”后范无论晨昏,门启即入。及半年,无知觉者。

  一日,范父将为议婚某家,与范商之,范辄摇首不语。问之再三,乃曰:“非杨太史之家不欲。”范父曰:“太史与有年谊,果有笄女,媒之当无不谐。”范曰:“儿见之屡屡。”乃使人探访。复命曰:“太史无及笄女,且闻太史后楼多狐,常托化人形,曩所见未必非狐。”范父惧,不令范出门,且急为谋婚。闻董太守之女丽而贤,媒定之后,急为完婚。成婚之夕,范视新人与前所交狐女分毫无异,大骇。转瞬间忽有二新人,即送女之客不能辨也。范母曰:“吾一生止此子,不欲令有狐妇,可急去。”二新人俱笑而不言。又曰:“物既能化为人,羞恶之心亦应有之,身为人憎而靦颜在此,不耻耶?”言已,顿亡其一。闻暗中云:“老母不欲有狐妇,此愿难遂也。”后董氏归省,姑限以半月,辄三日归。问之,曰:“邻人娶妇,恐见新人,故送儿还也。”姑信之。及晚,谓范曰:“妾与狐姊,君亦能真识于其间乎?”范曰:“仆识之,他人不能。”女笑曰:“恐君亦属皮相者。”及半月,董人送女至,始知先期而来者乃狐妇也。夏夜,范母偶得时疾,急呼董氏,氏应声而至。见姑吐泄不止,症候甚危,氏曰:“媳蓄有药丸,专医此病,不知姑敢尝否?”曰:“可急取来。”氏取药与姑服之,病立愈。及晓,董氏朝姑,姑曰:“今夜若汝不以药丸救我,此时早赴冥路矣。”董氏曰:“今夜不知姑病,实未尝以药丸相救。”始知医药皆出自狐手,由是甚德狐。后董归则狐来,明知为狐,亦不之禁。比三年,董生一子,因产致疾卒,董母哭之恸。从媪曰:“勿哭,吾家姑娘固未死,现在内庭应客。”董母趋视之,果然。曰:“吾女犹在,棺中谁之尸也?”姑告之故。董母曰:“貌犹吾女,即吾女也。不知如吾女者,肯以吾为母否?”狐闻之,伏地呼母,董母反悲为喜。范母子虽有丧媳之戚,而有狐妇代为操作,悲思弗深。于是停丧在堂,扶柩厝野,无哭者焉。董氏之遗子命名相如,狐鞠育有术,保之如己出。范以此弦断弗续,家人有时称为狐夫人,狐亦莫之怪也。

  相如及长,聪明秀丽,弱冠入泮。未几,范亦病卒。相如以父没,无所严惮,荒于遨游,不事举业,大母母氏叱辱交加,不顾也。且以为在家终有管束,乃窃白镪若干两,携带衣物亡去,以为囊中有物,遨游不患无资。狐夫人以术取回之。复以为典当衣物,可支年许。狐夫人以术焚之。不出旬日,相如空乏甚,欲归家而心惭,欲投友而面赧,进退维谷,陡生拙念,而终不忍为。独步野外,腹馁难忍,缢遂决。解带系木,伸颈而缢。缢后,觉有人解释之,苏而目之,盖颁白老人也。移时起谢,问曰:“老先生尊姓?”曰:“仆姓史,字得仁,今八十馀岁。君正妙龄,何缘而出此?仆家违此不远,可至寒舍详叙。”既至,相如自道姓名,历言遭遇之艰。史曰:“咎不在继母,使君勤攻诵读,何有叱辱之加?”遂馔以酒食。已,史曰:“送君还旧府何如?不然,仆闲园中有草舍三楹,可以下帷读,君能甘其寂寞乎?”相如曰:“能,但虑膏火无出。”史曰:“此小事耳。”遂引相如自内庭曲曲达园入室。史曰:“此园原有便门,因无人看守,将门扃锁,出入必由内庭。”言已辞去。相如见园中虽无多花卉,而夭桃文杏,翠柏苍松,皆可玩赏。室内明窗净几,满架书籍。视之,凡学堂应用之书大概悉备。及午,酒食由内送出。及夕,酒食如故,并衣服衾帐色色送到。相如心不自安,兀坐草堂,毫无所事。欲出游而园门扃锁,又不便从内庭出,怅闷已极。不得已,复理举业,高声朗诵以破闷怀。及晚,酒菜倍他日,来人曰:“家主人即出。”既而史至,二人对饮,冯为主而史为宾也。史曰:“闻君诵读,可喜可钦。然每日读书,必按课作文,近今之可师事者其谁乎?”曰:“某进士其可。”言至此,史即辞去。至第三日早,史出诗文题各一以授相如。相如曰:“此题出自谁手?”曰:“某进士也。”相如曰:“何以得此?”曰:“仆已代君投刺纳贽矣。可速作,日夕仆自走领转送某进士。看毕,仆仍送还。”言已,即告辞曰:“勿误功课。”及夕,史果待于园中。相如急为录清,卷交而史去,后遂习以为常。一日,诗、文题均难,深心构思,不觉睡去。及醒,日已过午。及夕,稿尚未脱,史待于园已多时。相如出辞,兼告以故。史曰:“诺。君速去作文,勿顾仆。”屡辞屡诺,而史仍弗去。相如遂急为草创,夜半录清,而史始去。相如于此心实有不忍焉。后早创速录,史至即交,无烦立俟。

  相如目不窥园,屈指三载。一日,史曰:“大比临迩,可为报名投卷计矣。”曰:“诺。”史曰:“去时勿启园门,可由内庭出入,亦无令人看守书室。”相如悉应之。然每出入辄见二八女郎侍立庭内,审视之,容华如仙,秀曼都雅,不觉神驰。入闱之前三日,史敬理杯茗为相如送场,曰:“进场后珍重墨卷,堤防火烛,构思勿偏僻,全场自有望。”谆谆切嘱,俨同道学,相如悉敬聆之。曰:“适有一事,万望明示。昨见内庭有及笄之女,果系恩公何人?”史曰:“渠皇甫氏之子,拙荆之外孙女也。因渠父母双亡,故就养于此。”相如曰:“未报高厚,复有烦劳,自觉不情。但相如自幼未婚,不知恩公肯为伐柯否?”史曰:“场后归商令堂,不嫌寒微,自无不妥,盖主张全在老夫。不日进场,精神不宜外驰,请辞。”三场既毕,龙虎高张,相如得中经魁。衣冠谒史,叩谢鸿恩。史曰:“此皆令堂之慈惠,仆何力之有?”相如闻之愕然。史曰:“仆非他,令堂之父也。初,仆自东郊之从君而西也,令堂在舍下已等候多时,盼望眼红矣!嗣后甥按课作文,令堂每课必来,卷交始去。夙昔甥完卷之甚迟也,甥徒知仆久候于园,不知令堂哭坏于舍下,以为甥半途而废,不可为也已。及夜半见甥文卷,仆告以故,始反悲为喜。不但此也,每逢一课,令堂必索某进士之阅卷观之,看得好则喜形于色,不好则泪含于目。其喜与泣之心怀,不知如何交迫。为甥故,令堂已形消骨立。昨于未张榜之先,令堂来此听信,闻甥中,即驰归报喜于令祖母矣。”相如闻之,抱头大哭,恨闻知之晚。即刻命驾急归,至家,伏地请罪。母命起,相如起立于侧,见母涕泣不已,劝之曰:“儿今已贵,母宜喜,勿过伤也。”夫人曰:“儿今虽贵,母心操碎矣!当汝窃镪而逃也,吾以术取回之,致汝手无分文,艰苦备尝。深夜自泣,泪浮枕簟,无人知耳。一知汝生拙念,仓皇无措,恐少迟戕汝性命,急烦汝外祖父速速拯救。见汝同外祖父偕归,吾心犹忐忑也。今汝已中,吾无挂心事矣,———然犹未也,尚未与汝完婚。”相如闻母言及此,曰:“儿正有一事禀白,外祖母之孙女皇甫氏,及笄未字,儿尝见之,不知可结婚姻否?”夫人曰:“吾有此心久矣,但有异类之嫌,不肯媒定。儿既欲之,可。”以故相如父子皆得狐夫人云。

  虚白道人曰:余于价人,不羡其得艳妻,而羡其获内助。余于相如,不羡其得举于乡,而羡其母氏圣善。当相如之窃镪而逃,术取之以逼其向诵读之途,何其智也;当相如之陡生拙意,急救之以保其无性命之忧,何其仁也;及相如悔心转意,烦生父以诱掖之,阅文卷以期望之,使浪荡之子成功名中人,何其慈而义也!使天下之母氏尽如狐夫人之云为,何有嫡继生养之分?

  读此文而不落泪者,其人必不慈。 马竹吾

  有如此贤继母,可为黑心符加棒喝。可以人而不如狐乎?上元李瑜谨注

  益智录卷之二

  梅仙

  泰郡汤武,字乃文,谈者忘其邑里。读书别墅,斋临旷野。墙外有义地,坟墓无数,夜多青磷,时闻鬼哭。武豪放,悉置度外。一日,夜起乘凉,闻墙外有哭声,哀楚似女子,遂隔墙语之曰:“有何愁苦,如此其悲也?如可语人,可至敝斋明言。仆若能分忧,必竭力以妥幽魂。”言已,哭声亦止。武归斋,既而一丽人搴帘入,年已及笄,娟丽无双。知为夜哭之鬼,与之坐而问焉。女曰:“妾乃刘通判之女,父休官之后,妾适卒,因暂厝于墙东,今已七载。前后左右皆恶少,朽骨日久木坏,必致淆杂,是以悲耳。”武曰:“移厝异地,亦易事也。”女曰:“妾父母久归故里,此处又别无戚属,安有惠及泉壤者?”言已,潸然泣下。武曰:“仆欲移之,但不识其处。”女曰:“绿杨西有小石碣,上书‘刘通判爱女之墓’,棺木尚存,固易识。”武遂自任曰:“明晨决移,勿涕泣。”女闻之,反悲为喜。武欲与欢好,女曰:“妾不忍祸君子,夜台朽骨,不同人生,恐促寿命。”武乃止。将寝,女始去。明日,武果将女榇移厝高原。及晚,女来伸谢,敛衽端肃,不胜感激。于是武读而女伺之,渴为烹茶,饥为具馔。武甚德之,亦不究其物之所自来。

  一夕武欲归,女曰:“不可。”武曰:“仆之家室,何不可?”女不言,固问之。曰:“闻妾言而君怒,妾不言;言之而君不听,妾仍不言。”武曰:“悉惟命是听。”女曰其事如此如此,可如此如此以处之。武闻言大怒,操刀欲往。女夺其刀而掷之,曰:“妾言何如耶?闻之若是怒,见之则怒更甚,君诚不可与共事矣!”武谢过。女曰:“俟气平,妾与偕往。”移时,女曰:“可以行矣,妾在暗中相助。”及大门,门自辟;至寝户,户自开。灯明于室,妻郑氏正与人欢寝。二人见武,急欲起遁,如有人按抚,不得起。武睹其情形,知为女暗助,遂将二人赤身缚之。岳家固不远,遂托妻暴病,将郑翁诳至。郑见女与奸夫赤身缚于床,遂谓武曰:“生杀惟君,何需吾见?”武曰:“杀之污吾刀。”释二人缚,即遣氏从郑大归。后郑醮氏他姓,奸夫仍与往来,悉为后夫所杀。

  武出妻后,门户失守,乃移读于家,女伺之如故。武以新鳏,复欲犯之。女曰:“妾诚不敢以祸君子者报君子,今将为君谋一佳人,聊用自代。”武曰:“谁何?”女曰:“某山悬崖间有梅一株,君曾见否?”曰:“见之。其梅生于立崖之半,去地约三丈,冰姿玉骨,无人攀折,故暗香浮动,辄闻数里。前同友人临赏,尝赠之以诗曰:‘芳梅何故惹诗人,瘦骨清魂占早春。和靖已遥今有我,相逢莫谓两无因。’”女曰:“谐矣,诗中已有因缘矣!是梅业已成仙,然可图也。梅仙恶爆竹如畏鈇鑕。每当岁除,各庄爆竹连续,梅仙闻声,仓皇无措,或匿石缝,或伏土坑,越日乃敢出。君以新洁酒器一具置于梅下,周围拥之以土而留其口,三更后,用千头火炮去梅百步放之。妾观其动静,三夜后再为之计。”武悉如女言。至第四日晚,女忽至,曰:“可矣。渠伏于器已两夜,每至晓方出。今夜施为,仍如前宵,火炮及半,再燃以续之,竿挑急赴梅下。数步外,将火炮掷地,用猪脬胞蒙固酒具之口,抱归置几上,焚香拜祝,渠自出。然可求不可强也。”武复如女言,抱器归,置几礼拜。多时,觉身后有人抚其肩曰:“吓死妾矣!”武回首视之,仙姿之娟,迥异凡丽,或月里嫦娥可与为伍。拥之于怀,亦不甚拒。梅曰:“勿尔。请问君置妾于室,为酒棋乎?床第乎?”武曰:“酒则量狭,棋非素好也。”及寝,遍体芳馥,偎爱之际,不啻博山炉火,一气凌紫霞矣。乃以腕代枕而问曰:“识妾之由,构妾之术,果谁之教乎?”武曰:“仆自识卿,独出心裁,何待人言?”梅不信,固问之,遂以女对。梅曰:“此鬼颇义,勿相负。”武兴未足,复求欢好。梅曰:“欢尽此夜耶?贪欢无厌,大损人寿,忠告不可,妾自去,不复来矣!”武乃罢。晓起,操作家务若素谙。邻里妇女来观如蚁,旬日不断。梅颇厌之,谓武曰:“妾请暂别,五日自至。”遂去不归,武无计可施。

  一夕女至,武告以梅不归,且求计于女。女曰:“欲令归亦易,使人用火炮远远放之,渠惧必至。”武如女言,梅果至。曰:“此又是小鬼头助纣为虐,妾必有以报之。”言已,女至,梅深怼女。女曰:“妾系异物,不可近人,故烦仙人相代耳。”梅曰:“小鬼头非乃文之妻,何谓相代?且他事皆可代,天下有代人作妇者乎?然亦不能常代也。”遂谓武曰:“君生平曾见丽人否?”武曰:“见之。某庄富室万翁之女,娟丽无双。”梅谓女曰:“有一事相商。”俱出不归。次夕,梅至。问:“女何不来?”梅曰:“不日自至。”盖富室万某有女若兰,丽而贤,尚未字人。一夕家人团坐共话,若兰忽仆地卒,多时始苏,谓万家人曰:“尔等何人?胡为薄观不去?”家人曰:“汝病痴乎?”曰:“不痴。余女鬼刘氏,与汤乃文有婚姻之约,自恨异物,常怀惭愧。”闻者辄掩口而笑。自顾衣履,始知借躯而生,遂谓万曰:“汤乃文弦断未续,可讽以意,使通媒妁。儿非乃文不嫁也。”万素知武家,以门户不对,置之。若兰由是不言,亦不食。万大惧,因烦交好者示意于武。武与梅商之,梅曰:“可,若兰非他,即君爱鬼刘氏。”武闻之愕然。梅曰:“前夕妾与刘氏之偕出也,妾将若兰之魂引置他处,使刘氏借躯而生。不然,君与万贫富不敌,何克结秦晋也?”武遂媒定之。合卺之夕,视若兰较昔尤艳绝也,然言皆刘氏之言,谈及梅仙之事备极详细。梅数夕不至。若兰归宁,梅夕至,武让之。梅曰:“燕尔新婚,妾在此,焉置之也?”于是绸缪数夕,若兰将归,梅亦辞去。一夕,若兰忽曰:“君何人?斯此谁氏之室?吾胡为乎在此?”武笑曰:“卿颠乎?吾卿之夫也。某日过门,迄今已二旬矣。”若兰默然不语,武亦疑之。后梅至,武告其情而问之。梅曰:“妾为之易其魂耳。不易之以万,无以笃夫妇之情;不易之以刘,无以答爱鬼之义。然君与万,夫妇也。妾与君情同湛露,见阳自晞。行将度刘氏为鬼仙,妾亦从此不来矣。”武哀曰:“此后话耳,今兹未能。”武于是闻妻言似刘氏,则知为爱鬼符体;闻妻言似万氏,则以为艳妻对处。是武得一妻而二美俱矣。十年后,梅来渐稀,后竟不至。武但与若兰同居白头云。

  虚白道人曰:得花仙为妻,容或有之,究属罕闻;一佳人而有二魂,妻之如对二艳妻,更属创闻。武竟以移厝女榇一事而兼得之。以是知东坡之赠李荐,尧夫之赠曼卿,亦西伯泽枯骸、昌黎施旅榇之盛德也乎!

  通幅秀丽。 汪雪马风印仲洵

  较柳州《龙城录》载“翠羽”条尤新艳。 马竹吾

  和靖以梅为妻,喻言耳,不谓汤生真有其事。文亦清新俊逸,足为寄春君生色。 上元李瑜谨注

  巨蝎

  栖霞东鄙卫道彰之妻崔氏,村妇之正气人也。家綦贫,而夫外出,仰十指为生,饔飧恒不给,每同及笄夫妹赴坡捋菜。看坡人某美其妹,故于地内设谷穗一堆,伺其拾取,逼而淫之。崔与妹行至谷所,意谓窃者畏人而弃,欲拾之,恐人疑已为偷。其妹曰:“置谷筐底,上覆以菜,人莫能见。”崔从之。甫欲行,而某已至,见之佯怒,谓崔曰:“真赃在此,合将汝嫂妹痛打,仍交地主,听其处置。倘肯使汝妹与吾欢好,则听汝携谷去。”崔不应,某乃以青梁秸极力向殴。崔畏其强横,复四顾无人,不得已允之。某大喜,抱女于怀,急欲为欢,而厌土地湿污,曰:“彼松林中有蓑衣一具,可铺而卧。”遂欲抱女往。女曰:“勿尔,汝先去,吾随后即到。”某乃释女先去。崔促其妹往而遥望之。甫及林而遽返。问之,女曰:“某卧地呼痛,似不能起,可速逃。”遂弃菜谷归。旋闻某已死。其父趋视之,见其子遍体青紫,询于看坡曹侣,知其子甫与贾某饮酒归,遂以毒害喊禀之。官验后,将贾某传至问之,贾曰:“共饮属实,实无毒害之事。”官见贾冠年文弱,似非能毒人者。问其何为,答以读书。问其家有何人,曰:“惟老母在堂。”官将其母传至问之,曰:“身与某有瓜葛亲,身子懦弱,屡被某吓诈,凡某至身家,敬之不遑,何敢加害?”官谓贾曰:“其实毒死,汝与某共饮又属实,必汝不堪其扰而毒之。”贾口难分诉,遂诬服。

  一日,崔氏与其妹在家口角。妹出辞不逊,崔怒曰:“曩者松林之事,幸看坡人即死,不然汝节已失,无颜见人,早自尽多日。”邻媪闻其言。媪与贾属至戚,遂走告贾母,贾母诉于官。官将崔氏传至问之,崔将诬赃逼淫及某死之情,历历言之。官怒曰:“某诚恶棍,死已后矣!”官复曰:“某逼淫之际有酒意乎?”崔曰:“有。”“有病意乎?”崔曰:“无。”官曰:“某先自赴林,汝妹隔几时去乎?”崔曰:“畏其强暴,刻即往,无多时。”官曰:“某非贾某毒死矣。岂有身已中毒,毫不暴躁而即死者乎?”官乃复诣松林,细验情形。见林中有巨穴,深不见底,穴中有物出入之迹。官令人以水灌之,内出巨蝎如琵琶。官谓某父曰:“汝子死于是物。汝子作恶,理合横死,而犹诬人求抵耶?”遂叱去之。归署,立破械出贾某,曰:“汝之得生,全赖崔氏。而氏之夫妹未字于人,汝可娶焉。”贾不语。官曰:“女虽累词讼,而未出头至公堂;纵遭颠险,犹然无瑕之白璧也。本县为媒,娶之不辱。”贾乃允从。官厚赠崔氏,为嫁妹资。

  虚白道人曰:此祸淫之一事也。然林中果有若是巨蝎,不知伤几何人?而独伤于某,则知蝎也者,必神为之也。

  福善祸淫,理之常也。而人多不悟,何哉? 汪雪马风

  蝎,毒物也。而能除淫凶,保名节,谓神为之,信也。 马竹吾

  明人郎瑛《续巳篇》中“蝎魔”一则,奇幻极矣,此则尤以理胜。 上元李瑜谨注

  上 官 勇

  上官德,陕西华阴人。娶任氏,生二子:长曰知,次曰仁。任卒,继娶马氏,生子勇。知性强悍,好报不平事,德屡戒终不听。知偶出游,见素相识之二人共殴一人,殴已复殴。知曰:“殴死人须偿命也!”二人怒曰:“君与此人相善乎?如相善,不妨相助!”知怒曰:“我以好言相劝,汝以恶言相伤。我即助之,其如我何?”二人亦怒,共赴知。被殴人亦起,各敌一人。知手重,殴及致命,其人仆地卒。知惧,即刻逃亡。多时,死者复苏,而逃亡之知不知也。德遣人四方踪迹之,迄无耗。

  未几,德以病故。马氏陡生忌心,使仁经理家务,不令同幼子读,渐至役若佣仆,而食尤次之。勇年方十四,见兄饭疏食,于心不安,每食,求与兄偕。马不可,勇遂不食;马不得已听之。兄弟异馔,仁悉不在意。每食,勇必与兄易之,仁不可,勇乃先食仁所食,仁不得已亦食勇之食。马见之,忌心益甚。闲园有眢井,马托遗物于井,使仁入井寻之。仁乃以绳自系而下。既下,马断其绳而去。勇自塾归,不见兄,问之。马曰:“他出未回。”勇不信,前后寻觅,至闲园,闻井有人声;听之,乃兄呼己名而求救也。勇曰:“兄且少耐。”乃觅长绳,一首系井旁之树,一首入井,令兄执之而上。既上,问之,仁以实告。勇曰:“母有害兄意,宜善避之,勿以从命为孝。”仁诺之。母知,鞭勇。勇毫无悔心。一日,仁赴贺戚家,大醉而归。马见之喜甚。勇以往昔母见兄必怒,今反喜,知必有故。乃伪为赴塾,未几旋归,而门已合。恐母害兄,知家有狗窦甚阔,由之入。见母以绳缢兄项,将绳从窗中递出,势将自外牵之以经兄,急谏曰:“不可!任氏母舅固刁生,倘缢死其甥,舅固有以处母氏;若男也,亦必不得其死然。”马氏惧,乃罢。勇向仁项解结,仁醒,曰:“将害兄乎?”勇曰:“非也,母为之,而弟救之耳!”勇见母购信石而密藏之,窥知其处,乃以物之似信石者易之,仍置旧处。勇自塾归食,马谓勇曰:“今日干糇无异,可令汝兄先食。”勇笑从之。仁食已而去。及晚,勇谓母曰:“今日以信石毒兄耶?”母曰:“无之。”勇曰:“某处之信石何无有也?”母不答。勇曰:“昨幸以□者易之,不然兄此时早见阎罗王矣!儿昨已言之,任氏舅挑三唆四,架李告张,颠倒曲直,全凭词讼之工;变乱是非,善逞笔端之利。若害其亲甥,吾家势将灭门矣!”勇且暗请任至其家,令兄陪饮。任曰:“勇甥若是肥,仁甥若是瘦,无乃所食不同乎?”仁曰:“每日同食,无异馔。”任曰:“仁瘦如是,必有心事。果尔,不妨向舅言之,勿抑郁以致疾。”马闻之,遍体汗出,由是害仁之心顿息,而视如刺眼之钉,虽秦仪复生,万言不能改也。或谓勇曰:“汝与仁生非一母,何疏母而亲兄?”勇曰:“百母一父,亲兄弟也。知有母而不知有父者,是禽兽也。”闻者辄叹美。

  时邻近起会,勇欲往观,马不许。勇哀之,马曰:“谁与同往?”曰:“兄也可。”马曰:“恐害汝。”勇曰:“二兄圣贤也,果欲相害,儿无今日矣!”马乃许。兄若弟嬉戏同往。及会,至人众处,男女拥挤,仁、勇忽失散。兄寻弟,弟亦觅兄。勇见同窗某,问兄耗。某诳之曰:“由此路寻汝去矣!”勇信之,跋涉十数里,未见兄而日已暮。勇审其处,乃任舅氏之居也,遂往投而告以故。任翁媪见勇,甚喜,视若亲甥。勇恐母之倚望也,早旦欲去。任曰:“仆已烦人代禀汝母,知汝在此,或无忧。”而所烦之人忘之。仁在会场觅弟及晚,音信皆无,意弟先归,而家人未见。马氏曰:“汝将吾儿伤害,又造伪言以相欺,汝尚欲安然独处乎?”仁曰:“吾弟非犹夫人之弟,况与吾偕出而不与吾同归,吾何忍家居?”马诟詈万端,竟夜不息。仁早起寻觅,终日无信,不敢见母,借宿邻居。或有自宁羌来者,言路逢一人貌似勇。仁乃早起遄行,沿路问访,并无消息。所带资斧,二日已罄,夜宿庙宇,日丐村庄。会有四川成都行客,仆死于店,不能自行。店主见仁,欲令佣于行客。仁思有家难归,遂从之。客姓张,自有苏杭货肆,见仁忠诚,至家,令赴肆生理,仁遂止焉。勇留任家五日,任送之归。马见之喜极,如获再生。勇曰:“吾兄安在?”家人曰:“三日前觅汝未回。”勇乃窃母财物,闻兄赴宁羌,亦问途而去。路逢同里无赖,偕行二日,渠见勇囊资丰裕,因于路饵之以药,尽窃其所有而去。会有贵州乔姓大商载货而归,见勇倒卧路侧,摇之不醒,遂载以后车。二日后,勇病乃瘥。乔问之,一一实告。乔无子,遂以勇为义。

  仁之在成都货肆也,十数年间,已成总柜,而资本已有其半。时有欠货债者,反以诈赖控仁。时邑尊乔公颇有政声,见仁名,立刻传讯。仁词直,判令欠货债者立限清还,徼迟重责。仁归,方与店友颂乔宰仁明,忽有人报邑尊至。仓猝间,邑尊已入。仁审视之,勇也。盖勇已从乔姓,中会,部选成都县令矣。兄弟相见,悲喜交集,各诉艰辛,不胜酸恻。勇曰:“明晨迎兄至署,再为细叙。”自是兄若弟听夕恒相聚晤。一日,仁见勇有忧色,问之。勇曰:“兹有参将,与弟有言语之失。渠上游见喜,屡遭谤毁,恐被参劾,是以忧耳。”仁问其姓氏,勇曰:“渠与吾家同姓,与大兄同名。”仁曰:“焉知非吾兄乎?”勇曰:“貌或似之,但意大兄何由至此?是以不敢相认。”仁曰:“吾试访之。”一日,参将乘马出,仁大声曰:“非吾大兄乎?”参将闻之,下马相见。审视果然,于是偕至官衙展叙。仁曰:“兄与乔县尹有隙乎?”曰:“然。”曰:“乔尹非他,即吾兄弟之弟也。”知曰:“渠姓乔,何得云尔?”仁历叙之。并马到县,兄弟团□,其喜可知。后勇乞假回陕,奉母于蜀而养焉。三子属属,马氏底豫。

  虚白道人曰:余闻此事,不禁为之叹美数次。以十馀岁之幼童,而能与兄易疏食,则食果取小之义不足言矣。不禁叹美!委曲救兄,不惧母劳,则兄弟如手足,伤之不能再生,此义勇知之深矣。不禁叹美!闻兄觅己而亡,不畏艰辛,窃藏而追寻之,此情纯出于天性,不禁叹美!至若仁遭继母之难,实有浚井完廪之势,而不闻有怨言,则不禁为仁叹美!兄弟团圆,一致富而二致贵,悉出不意,则不禁为知等合家叹美!不知后世亦有叹美如余者否?

  读之令人孝弟之心油然以生。 汪雪马风

  上官知之遭遇,较《聊斋》之张诚更苦;上官仁之敬恭,视《志异》之张诚倍笃。至于上官知之逢仁、勇,张千户之遇讷、诚,俱出意外,悉见友恭之感格。此篇之文尤真恳朴至,情切理深,其文其事洵可与张诚之传并传矣! 王植三

  是有功伦纪文字。 马竹吾

  事与《聊斋·张诚》相类。叙次参错有法,自可与“张诚传”并传。 叶芸士

  观仁、勇友爱,易食、藏毒、谏母数事,叹王氏之祥、览不得专美于前。 杨子厚

  如读《枤杜》、《棠棣》诸章。先生必笃于友爱者,故言之亲切有味如此。 上元李瑜谨注

  蜈蚣

  章邑焦荫泉先生为诸生时,尝设帐于余之邻庄。余时馆黄台山,时相往来。谈及章邑一事,其人之姓名、里居备悉,余咸忘之。撮记其事:有甲某者,奉母孝,而家綦贫。身躯雄伟,惟日樵柴一肩,市以养母。一日肩柴归,见一女郎出于其前,以为道路之常,不遑顾而过之。女郎呼而问途,甲息肩于路,视之,乃静女其姝也。眉目送情,不觉为之神驰。女曰:“由此达某,是正路乎?”曰:“然。但汝所问之处,日暮途远,决不能到。”女曰:“吾将借宿前村耳。”甲将担柴走,女复曰:“君家有闲房否?”曰:“诚有之,老母在堂,不敢自专。”女曰:“烦君先容,妾后至,可乎?”曰:“可。”甲归,向母言之。母意容留女流亦与人方便事,许之,而女已至。见女姿容异俗,与甲言毫无羞惭,疑之。母乃将女安置闲房,呼甲至卧室训之曰:“彼系女流,不宜与之长言。”甲唯唯而出。女见老母不在,谓甲曰:“君宿何处?”甲不应。女眼一瞪,若望而生畏,乃曰:“与母同室,各住一间。”女曰:“夜勿扃户,妾将至。”甲诺之。及晚,甲遵母训,严关其扉而寝。至三更时,女以指弹窗,呼令开门。甲若有不敢不开之势,启户视之,非女,乃一怪物,若布袋状,上下相等,不分首足。幸打柴之巨斧在侧,执而挥之,物嗥而去。火之,见削物下颔一片如蒲扇。及曙,寻其血踪觅之。至某山,见素所塞之石孔外有蜈蚣一条,长约丈许,粗如巨碗,尚曲曲未死,再斧之,立毙。盖甲尝打柴至是,见石孔有巨物出入之迹,恐出为害,乃以巨石塞之。隔二日视之,石复出,甲又塞之。妖物之来,或为此也。甲之不死,幸哉!

  虚白道人曰:孝之必获神佑也,审矣!盖妖物既化女身以惑甲,必令甲死于女身。乃扣关时似女子,而启户视之非女,或妖物仍托为女,惟甲自视非女。不然,甲将死于女,何能执斧伤妖物,而自得不死也?

  疏宕有逸致。 汪雪马风

  巨石塞石孔,恐出为害,此亦埋蛇之心也。仁人神所佑,妖物安能害之。 盖防如

  笔无纤尘,是参之太史以著其洁者。 上元李瑜谨注

  申 术 士

  康熙中,登州周围二百里苦旱,夏仲犹赤地无青草。太守某竭诚拜祷,旬日不应。乃集六房老吏,问有求雨术否。一人曰:“某处申术士,善能祈雨。”太守曰:“可速请来!”其人曰:“不惟请之不至,一闻此信,当必逃避。惟亲临拜恳,或不推诿。”太守闻之,立即访之。不带从人,直诣其庄;入其门,登其堂,见申方观书于窗下。申不胜惊讶,曰:“不知公祖辱临,有失远迓。”太守曰:“斋宿拜谒,敬有所求。”曰:“何事?”曰:“旱魃为虐,黎民憔悴,既能普济,何得坐视?”申曰:“士实不能,以告者过耳。”太守曰:“民胞物与,贤士岂无其责?不能,求其能;既能而诿曰不能,则曩者之求其能也,其意何居?”申感太守之诚,许之,曰:“文祈乎?武祈乎?”曰:“有以异乎?”申曰:“文祈,设坛拜祷,须迟时日;武祈,即日可雨。”太守曰:“大旱望雨,度日如年,武祈甚善。武祈之法何如?”申曰:“某处去海十数里有古庙,可于庙中建坛。再于海边用铁锁一条,长约二丈,铁匠十二名,各设炉火将锁炼红,共举而掷于海。且预选快马二匹,公祖务与士并马急赴建坛所,不可远离。此其法也,明晨便可行之。”太守一一应之,遂辞归,悉如申言预备。

  明早太守至,见申用方桌若干张,露地建坛三层,上设避雨器具,遍施符水,自言:“吾得到此,可无惧。”设施毕,遂同太守赴海岸,各焚香三拜,已,令太守先乘马俟之。申见锁已炼红,乃仗剑拈诀念咒,呵曰:“速掷!”匠人各用火剪将锁剪起,齐力掷之于海。海水势如汤沸,声如雷鸣。申乃执剑乘马与太守并马而驰,身后雷电交作。既而,雷电如在头上盘旋。申大惧,一手兼执太守马辔,面如土色,曰:“速走!速走!”及庙外下马,申乃笑曰:“吾无忧矣!”入门,令太守避雨庙中,且嘱曰:“雨足时,可即示下。”申自登坛趺坐。既而大雨倾盆,多时,太守曰:“雨足矣!”申呵曰:“止!”立刻雨止云收。申下坛曰:“此乃降龙之正术,未免与龙结仇,惟自处于正而后可行此术。倘有不正,龙必报之,吾太师与师皆死于龙,此故不可轻易行之也。吾亦将从此隐矣。”太守酬以财物,坚辞不受而去。

  虚白道人曰:以正正人,千古定理。祷雨之术小术也,犹惕惕然有不正之惧,况大于是者乎?古今之身名俱败、隙末凶终者,咸谓运数应尔,然未必非不正之所致也。

  语有关系,非徒以笔力见长。 汪雪马风

  伯温先生未卒之先,以所习之学术封授其子,戒勿习。又曰:“上或思我,问遗言:愿为政以德。”“政”之为言“正”也,先生死不忘正君,是以正行术;戒子勿习,正子不正,慎言术之不可正也。 盖防如

  郭璞以术杀身,自处于不正也。若申君者,以正为术,可以正天下之邪术矣。 马竹吾

  萨真人之感王天君,律身以正故也。读此而先生之律身以正可知矣! 上元李瑜谨注

  袁 岫 云

  余砚友孙香雨,邑庠生,工诗词。尝设帐于趵突泉之白雪楼,功课之暇,时至泉上遨游。一日,值诸徒课期,命题后,殊觉闷倦,乃信步出游。不觉已到泉上,见二八女郎及老妪在焉。睨之,华妆艳绝,洵生平未睹之妹丽也。疑是贵家宅眷,心存顾忌,不便狂视。而女郎眉目传情,反若有意。未几,妪先女后相将俱去。孙目送之,女回顾含笑,嫣然百媚俱生。孙转念一想,此必仙人,世岂有娟丽之女情态如是者乎?尾之,已不知去向。越六日,复往泉上游赏,而前日之女郎及妪又先在焉。女郎之情意态度较前更觉可亲,直有形违神合,欲言复止之情。妪见之,急促女行,女回顾,妪辄以身障之。孙魂魄都迷,颠倒不能自主。急尾之,止违数武,忽失所在。孙决其非人,归斋冥想,仰慕殊切。又值生徒不在,寂寞难堪,遂作七绝五首以寓渴想。其一曰:“仙颜一睹梦魂驰,肠断巫山止自知。今夜月明谁共赏,珊珊环佩莫来迟。”其四则余忘之矣。录毕,时已二鼓,以灯火焚之。未几,一丽人自外入曰:“狂郎之情何极也?”视之,即白日所见之女郎。大喜,遂狎抱之。颜添羞红,灯光之下,较昼见时尤艳绝矣。女撑拒曰:“勿遽尔!一言未宣,而辄如此以相接,何情极之不能待也?”孙乃释之,问曰:“卿鬼耶?狐耶?”女不答。孙曰:“卿即鬼狐,亦慰素愿,言之亦自无妨。”女曰:“妾非鬼狐,君既以鬼狐疑妾,即以鬼狐视妾可也,何穷诘焉?”孙曰:“妙龄几何?”曰:“年十六矣。”“芳名为甚?”女不答。孙曰:“岂有终夜谈笑不知姓名者乎?”女曰:“妾袁氏,小字岫云。”既而曰:“妾失言矣!奈何令君知妾小字?愿君切记勿呼!”孙曰:“适作七绝五首,以道切慕冀幸之怀,云卿知之否?”云曰:“适戒君勿呼妾名,始闻之而即呼之,然亦不能禁君之不呼也。妾与君初相会,佳作何由而知?”孙为缅述之,随读随讲。云曰:“读之可耳,勿讲也。无谓佳作意旨高深而为人所不易解也,以妾论之,俚句耳。”孙兴扫,不复读。既而孙曰:“夜深矣,宜其寝乎?”云曰:“合卺需酒。”孙曰:“今夜之酒,明宵补之可耳。”遂寝。及醒,而云已去。次夜,孙静坐俟云,忽闻人高声笑言曰:“孙诗人尚未寝耶?”孙方欲起迓,而云已至面前。孙曰:“勿高声,学生或未寐耳。”云曰:“不妨,妾一至,即大声搅闹,保渠不与闻也。前宵欢会,无酒沽我,实一憾事,今沽之否?”孙曰:“与徒同楼,恐有不便,是以未沽。”云曰:“吝耳!何恐之有?妾已带酒来矣。”孙曰:“安在?”曰:“此其非耶?”见酒具自外飞入,若有人捧托,不见其人。杯箸肴果,一一如是。孙奇之,曰:“反宾作主矣!”云微笑。孙此际饮同佳丽,倚偎谈笑,小登科之乐不及此。曰:“昨睹卿面,盼望殷切,不料卿应念而至,小生何修而得此?”云曰:“妾与君有宿分,即君弗盼望妾亦自至,以了其缘,盖恐迟则无及耳。”言之凄楚。孙曰:“春秋方富,稍迟何伤?且今夕何夕,何烦深虑?吾与卿行令以饮。”云笑从之。饮至更深,酒酣始寝。孙求与欢好,云曰:“乐事之浓尽在此乎?”曰:“非此无以取真乐耳。”事已,同枕共话。云曰:“此事君务慎密,不可以告人,倘风声播扬,妾亦不便来矣。切嘱,切嘱!且君体固弱,妾亦不宜屡至,当来则来,勿悬望也。”自此六七日辄一至,至则对饮竟夜,亦有不寝而去之时,孙亦听之。

  一日,有契友某忽至,相约明午赴佛山聚饮,孙诺之。既而同某赴泉游玩,忽天降细雨,某曰:“惜无酒胾,若有之,相与遣此阴雨,其趣岂不更进一层乎?”孙笑应之。某起赏识扁联,孙亦从之。一回首,见肴酒已列桌上。孙心知岫云之供给,遂谓某曰:“请吃酒!”某愕然曰:“乌得此?”孙曰:“斋僮送至耳。”曰:“吾何以未见来人?”孙曰:“君游瞩之际,渠置之即去,故未见耳。”宾主对饮,雨止而某始去。明日,孙欲赴友人之约,而畏赤日行天,忽忆有乡人所遗草笠在此,遂戴之而往。未出关门,风吹帽落,而帽带已断。戴之则须以手按,执之则物为无用,行将寄放于素相识之铺中,旋视之,则带已续矣。以为非岫云为,其谁为?遂戴之。至,则七人同酌,皆素所知之能饮者,递行酒令,畅情快意。后以大杯豁拳,孙自觉酒足,意甚畏之。六人皆然,势难自异,因亦效尤为之。既负,举杯未饮而酒已干,屡试皆然,甚德岫云。故六人皆醉,孙独清醒而归。孙以云数夕不至,心颇念之,而岫云忽至,曰:“数日未晤,致君悬念,心殊不安。”孙见云,先谢泉上、佛山之事。云曰:“妾虽不明来,时同老妪暗窥,恐君他有差失,送酒、续带犹小节也。”孙不胜感激。云曰:“饮乎?”曰:“饮。但未知辱临之期,肴酒未备,奈何?”云曰:“勿庸,妾自致之。前日谓君吝者,亦戏言耳。”未几,肴酒满案。孙欲豁拳,负饮胜唱。曰:“饮可耳,唱未素谙。”孙垂首不语。云意孙有嗔意,乃曰:“倩人代唱可乎?”曰:“可。”云曰:“今有名妓乎?”曰:“有,兰君色艺双绝,素有一面之交。”云乃起,面南,口中念念有辞。既而一丽人抱琵琶入,视之,兰君也。孙乃与之坐,饮以酒,使令唱。兰定弦润喉,唱曲一成。孙曰:“音出佳人之口,分外盈耳。”云曰:“《想多情》曲甚好,可唱与吾二人听。”兰闻之不悦,答言不会。孙曰:“云卿,渠既不会,可令随便唱他曲也可。”云曰:“既如此,不敢相强。”遂袖出红巾一条,挂于襟扣。兰见之,心惊胆怯,遂改口曰:“实会之,唱不好耳。”云曰:“明系故意轻慢,罚令立唱!”兰果立身唱之。已,曰:“孙相公,妾立已久,何不一为缓颊?”孙代为讲情,云首可之。兰曰:“多谢云仙宽恕。”云复怒曰:“吾名亦许贱人呼乎?”兰大惧,齿震震有声。孙委曲代恳,云怒少息。欲遣之,孙欲留与同宿。云曰:“妾非醋葫芦中人,得渠自代,非不欲。”遂解红巾一展,旋纳袖中,而兰已失其所在。问之,云曰:“不必多问。”乃出白金五两曰:“持此赴院中,可播三宵之欢。”后以所佩红巾授孙,曰:“兰君之魂在内,见面时解巾示之,渠自醒。君佳期在即,妾亦不宜宿此,廿日妾始至。”遂告辞,留之不可而去。午后,孙持巾赴院中,指名索见,鸨儿辞之以病。孙曰:“吾正为其病而来。”其人曰:“相公姓孙,设教于白雪楼乎?”孙疑而问之。曰:“兰君夜来忽得迷症,摇之不醒,自言魂在白雪楼,明日孙相公必携带而至。”遂导孙见兰。孙解巾示兰曰:“卿见此否?”兰忽醒,急起申谢。乃敬设酒桌,相与共饮;嬉戏弹唱,夜深始寝。将去,授以酒资等费,兰坚辞不受。孙连去二次,自觉无趣,不复往,专俟云来。至期果至,曰:“其新孔嘉,妾如秋扇之捐矣!”孙谢过,遂绸缪如初。

  后云来更稀,至解馆时孙已有病,尚可支持。云至曰:“今夜之会,终身之别。”孙惊讶问故。曰:“一言难尽,要之,妾与君缘分尽矣!”孙固求后会。曰:“无已,早春来塾时再为一会。”未曙而去。春正,孙力疾赴斋。云至曰:“病体何如?”孙曰:“诸药罔效,冥路近矣!”云曰:“死生有命,听之而已。终岁之好,而不一视贵恙,终为缺事。且今将永别,情不忍昧,妾非鬼狐,实某山神之女也。事已至此,不妨语人。君有砚友某人乎?”曰:“有之。”曰:“某作《益智录》,可语之以为一则。”遂别。孙病归,路由余斋,言之甚详。后月馀,孙以病故。孙向余言之时,余尚有志未逮。有仙如此,笔墨有光矣!

  虚白道人曰:美哉仙乎!云为高伦类矣!夫云之与孙相交,往来必以数日,非节制嗜欲、敦笃恩义者不能也;送肴酒暗为应客,逢落帽明为续带,非无违夫意、善执妇功者不能。为代唱,度兰君之幽魂;了宿缘,知孙郎之寿数;窥其微,即无起死回生之术。若责以坐视夫病而不救,不无小补,惜友人思虑之未及此也。

  孙先生何修而得此! 汪雪马风

  予与孙香雨甚相契,竟不知其有如此好遇合。但既系山神之女,且具如许神通,竟不能以丹药延其寿数,予甚疑之。侯百里

  昔沈交有口辩,时人谓其舌妙。吾谓神女之舌妙,由于先生之笔妙也。 上元李瑜谨注

  某伟

  娼优等八款,某某等县人贱之尤甚。凡考试有犯款者之子,非本童互结,即廪膳不保,且诸生以教是徒为辱。康熙年间,有某姓名伟者,身犯八款之二而家巨富,生有三子,乃用多金请明童诲之。凡邻近读书家有可庆吊事,厚其赠贿而不列名。且闻诸生会饮,必敬备肴酒使人送去,致使文人踏青,皆戏谓不必多带肴酒,某伟必有所饷。既而果然,如是者已数十次矣。某处枫树极多,秋后叶红,颇有可观,学士约定日期同往赏玩。至期,赴约者十数人,而某伟之饷盛他日。遂相谓曰:“某伟具馔已非一次,设渠有事相烦,吾等代谋之,亦不为素餐也。”遂令送馔之人将某呼至。佥曰:“汝来矣,可坐而饮。”某曰:“诸位在此,焉有小人坐处?”曰:“汝不坐,可立饮几杯。”某如命饮毕。佥曰:“屡饶盛馔,于心不安,倘汝有不能为之事,可明言之,吾等竭力玉成。”某曰:“无他事。犬子三人长及弱冠,欲烦诸位代请一师教之,不知可否?”众闻之,皆有难色。一人曰:“于先生其可乎?虽身居进士而家计维艰,婉言之,当必允从。”众曰:“可。”遂谓某曰:“汝在此等候,于先生庄违此不远,吾等同往,可立得佳音。”既至,谈延闲语,无敢倡言其事者。多时,于问曰:“君等无事,难得同来,何不言之,公同商酌?”一人曰:“先生居恒无事,设帐亦可破闷。”于曰:“无论无处设教,或有之,谁肯作曹丘生者?”曰:“有。”曰:“谁何?”其人欲言复止,佥曰:“言之先生勿嗔。”于曰:“众为吾谋,何嗔之有?”佥以某对。于不悦曰:“仆为某训子耶?”佥曰:“待贾而沽,不必苛择人家。”于再思曰:“是或一道,束脩五百金,其肯出也,仆即降心从之。”佥曰:“请归问之。”见某曰:“谐矣,书金未免过多。”某曰:“几何?”曰:“白金五百两。”曰:“不多,不多。”佥曰:“夫如是,汝归取贽敬,即日代为奉之。”某将行,一人曰:“贽敬从厚,若简则吾等代书可也。”某诺而去。众议曰:“今某之事,十两头不为薄也。”未几,某回,曰:“五十两不为薄乎?”佥曰:“不薄。”某曰:“尚别有奉恳,明年入学之日,敢烦诸位光陪。”佥曰:“固所愿也。饮酒小事,吾等可代奉贽敬去矣。”遂去。

  春正,诸生果陪于公入塾,畅饮竟日,于亦心豫。凡先生馔,某必亲身伺候,食必以箸夹食物以进。忽忘而以手,于怒曰:“贱爪子,粘污食物,其谁食?”某唯唯,急以箸夹之以进。一日,于公谓学生曰:“晚夕园门内似有人行礼,其何以故?”曰:“老父谢老师之教。”于曰:“每日如此乎?”曰:“自上学至今,无间日。”于恻然曰:“去语汝父,今而后不必如是;每日饮馔,亦不必亲身奉进。”及清明,于谓某曰:“仆家居诸维艰,书金急需一半。”某唯唯;“三日后即用轿车往接,不可迟延。”某唯唯。于至家,见房宅焕然一新,极似出卖而为他人改作也者。问之家人,始知上学以后东家代为修理,今告竣尚未久也。于前后审视,约费千馀金亦未必如是坚固,且闻某按日供给,享用一无所缺。喟然叹曰:“待先生如此其忠且敬也,殆于不可之议,实蕴于方寸矣!”乃考期临迩,定期令某肆筵设席,于乃折简召邻近诸生,并请素相识之廪膳。既至,于曰:“仆之徒学成望售,烦诸位左袒之。”盖诸生非于年家子侄,即世交晚辈,谁肯有违言。于是三子同年入泮;十年之内会殿其二,而一领乡荐,皆于公循循善诱之功焉。

  虚白道人曰:谚云:“天下无难事,最怕心不专。”诚哉是言也!以犯款之家,转而为绅士宦门,未有不以为难者矣。而某竟以挥金如土得之,可知贱者亦不可自贱也。

  如规如讽。 汪雪马风

  某伟延师训子,行时时之方便;于公烦友左袒,作种种之阴功。师弟显贵,岂非从阴骘中得来哉! 盖防如

  厚德食报亦宜。 黄琴轩

  待先生如此其忠且敬,其子之会殿也,宜哉!予尝见世之厚待先生者,其子弟每多发达;待先生刻薄者,其子弟往往不肖。是编可为请先生者作一箴规。 侯百里

  敬师如此,宜得美报。且古人有不循资格之说,此事可以恕论。 马竹吾

  于先生诸般骄傲,某伟敬如神明,在正人亦难,况小人乎? 余云川

  为方袍幅巾添多少声价。 冉星航

  小人未尝不欲自附于君子,使吴次尾、陈定生诸公稍宽,圆海南渡可无兴钩党之狱矣!是知元礼龙门之峻不如太邱道广之为愈也。 上元李瑜谨注

  于媪

  邑东鄙某村有于媪者,自女家归,筐携粮米数升,内有京钱八百。天炎物重,首汗如珠。后路有幼妇追及之,于视之,乃邻村王氏妇,因烦代提携。王从之。王行速而于迟,王曰:“吾于前村待之可乎?”曰:“可。”王乃先行,及于媪继至,粮内之钱已无有矣。于问之,王答言未见。盖此钱乃于女纺绩零星积聚,背夫周母,数虽无多,于视之真以一当百,以百当千,忽而失去,何苦如之!遂以骂代哭,势将用武。适邑侯叶芸士先生来自东,闻媪妇口角有故,遂呼而问之。于哭诉情实,真堪怜悯。视王氏,容貌幽雅,乡村美妇人也;暑衣袗綌,腰缠青蚨,隐隐外露。欲令男役搜寻,恐致羞愧,旁有古庙一所,遂于庙中鞫此事。令役呼地方至,使沽酒四两,以权权之,两数不足。遂将卖酒某传至,曰:“地方沽酒,与汝钱否?”曰:“如数交给。”曰:“钱既如数,奈何分两不足?欲加重责,怜汝乡愚无知,罚汝出京钱八百,不许少数短底,可速取来!”既取至,即将此钱面给于媪曰:“汝钱或忘女家,勿向王索也。”并遣去之。问某曰:“汝生意几年矣?”曰:“五年。”曰:“有外欠否?”曰:“外欠二百馀千。”邑侯曰:“讨要之不无小补。”遂按帐代索。嘱役曰:“乡农之家,恒无存项,有钱者如数清还,无钱者以粟折之,如有故违,传至重责。”未几,欠帐悉清。谓某曰:“罚出钱文,知汝负屈,今尚有怨心乎?”某呼青天而去。

  文笔简净。 汪雪马风

  叶公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其文亦与之俱传。盖防如

  此可谓法外意。 马竹吾

  昔钱穆决一滞狱,苏长公曰:“所谓霹雳手也。”钱曰:“安能霹雳手,仅免葫芦蹄。”芸士先生决此狱真所谓“霹雳手”也,不得以庸吏之“葫芦蹄”目之。 上元李瑜谨注

  李义

  新城李曰公,农人也。家虽不裕,而衣食不缺。年及立而无子,遂养异姓之子为己子,因名曰义。时年十四,令入外塾读。甫二年,义曰:“吾天资愚鲁,不能读书,愿作生意。”李以义年幼,不以为可。义曰:“先用十数千作本,无利则止。”李许之,遂给以本资二十千。义入市墟,视物价之低昂,贱则积之,贵则鬻之,二十年间,家业较昔大数倍矣。

  初,李得义为子之后五年,亲生一子,以利名之。利渐长,不齿义,恒摈义不同食;义贸易买来食物,利不食。李嘱义勿买,义不听,利亦暗食之。利完婚后,利妻役嫂若婢,义妻毫无愠色。李尝安慰之,义夫妇同曰:“吾弟夫妇年轻,理合儿等多操作,即靡室劳、靡有朝,父不与闻可也。”李闻之甚喜。忽利欲与义各爨,李试之曰:“家业悉汝兄挣来,宜与之均分。”利怒曰:“渠非吾兄,何得与吾平分?略分家财,吾不禁,已待之极厚矣!”李不言。自此李不市业产,义劝之亦不听,义亦不知其父有何深意。利常言与义各居,李支吾至六七年。利渐仇视义,势难同居。李不得已,遂谓义曰:“汝弟欲与汝分居。”义曰:“吾弟欲之,亦可。”李欲言复止者三。义窥知父意,言难出口,曰:“分则分耳,产业等等吾分毫不要,自幼惯作生意,当不至饿殍。但乞吾弟给吾住处,使妻子不至露地宿,已不胜铭感矣!”言之不禁酸楚。李言:“不必伤悲,吾自有以处之。”谓利曰:“给汝兄住宅一所,财物若干,犹不足十分之一也,汝愿之乎?”利尚有吝意而勉应之。李复曰:“家财既不平分,吾生养死葬之事,悉与汝兄无与乎?”曰:“渠非吾兄,何用渠?”李即使之各居。及数日,李见义闲居,遂特造义所。义竭力供奉,欢若平素。李曰:“利不弟,皆吾溺爱所致,得勿有怨心乎?”义曰:“娶妻生子,恩同昊天,怨何敢有?”曰:“汝连日家居,无本作生意乎?”曰:“儿朋友尚多,可通假而理生意。”李曰:“虽然,亦需资本。吾连年不值产业,积白镪若干,可敌汝弟家产三分之一,寄埋在此,俟夜静无人可取而用之。”遂指示其处。李酒后泣曰:“利不肖,渐肆饮赌,吾死后必不能守成。可念吾养育之恩,无令转乎沟壑,死亦瞑目矣!”义慨然曰:“父即无是嘱,断不能视弟如路人。”于是李约五六日辄诣义家,后直五六日一归利所。

  未几,李以病故。利见义生意兴隆,攀令平摊殡资,义从之。殡后,利资无着,兼有酒博之债,乃伪货地于义,得价而不与成契,曰:“俟后加利奉还。”义亦不与理较,曰:“吾知此而故为者,不敢预以无信待吾弟也。”利游惰不事事,兼且大肆饮赌,复欲出地于义。义曰:“非某作中不可。”盖某者利之所畏,而实义之相好者也。未十年,除住宅外,利之产业荡然无所存,而归于义者十之八九。一日,义妻谓义曰:“利弟家一日一餐难,可少恤之。”义可之,遂以为常。利以此时至义家代理家务,井井有条,义亦甚喜。义欲佣一饭妪,利曰:“弟妇其可。”于是利夫妇代义操作若仆妪焉。及数年,时值阴雨,兄弟借酒谈衷曲。义曰:“设令产业如昔,弟仍不能老守田园?”利曰:“彼一时,此一时也。今弟有十分之一,自能存活矣。”义曰:“若然,弟之产业货于吾者悉在。今收成在即,汝夫妇可即归,预备收获。农器牲畜可暂取用于此,从容渐置可也。且吾有此心久矣,有其心而无其事者,盖恐弟性未定耳。今既定矣,勿庸疑议。”利复旧业,循分度日,依然成安乐之家。今闻义、利悉卒,其子侄怡怡如胞焉。

  虚白道人曰:奇哉!义也。于养育之父,而厚恤其子,为奇;以异父之弟,前曾刻薄相待,乃举所货弟产业如数让给之,更奇。然岂过分哉,惟仁人君子能之耳。

  读之令人感叹不置。 汪雪马风

  李公可谓义利分明。 黄琴轩

  《五代史》有《义儿传》,义而不义,负义之名者多矣。为李义者,完得义字分量;记李义者,写出义字胸怀。有此事不可无此文。 马竹吾

  义自义,利自利,亦已各行其是矣。卒之谋利之利,竟成为向义之利,是则义之以义为利,而不以利为利所致也。义利之分,如是如是。 秦次山

  维系纲常,主持名教,有功世道之文,可作宋儒语录读。竹吾马先生评尤允。 上元李瑜谨注

  养子胜儿,义兄恤弟,讽世何深焉。 渔樵散人志

  应 富 有

  应有,字富有,福建泉州人,少年拔贡,遐迩知名。居诸清苦,以设帐为生。夫设帐谋馆,谋之臧则喜形于色,谋之否则热生于中;得局如田禾之逢雨,失馆似秋草之经霜,天下事未有苦于此者。而有性鲠直,不屑烦人代谋,是以至残腊尚未有局,家徒壁立,甑冷囊空,困苦异常。一日,夜寝不寐,偶思晨炊无米,忽闻鸡唱,反恨鸣之甚早。妻宗氏曰:“鸡既鸣矣,明星有烂,君可以兴。”有曰:“案头诗韵不能换朝餐,早起何为?”宗曰:“东邻某尚欠女工钱二百文,可取来以济然眉之急。”有遂取之籴米。宗炊饭将熟,适值屋塌,满釜灰尘,而釜亦为砖石击破。有呵呵大笑曰:“吾命何如此之穷也!”忽闻扣门声急,趋视之,乃表兄赵德盛,手牵大马,匆匆谓有曰:“吾事忙,不暇坐语。弟书馆定否?”曰:“尚未。”曰:“有一美馆,书金五百千,明春自来迎接,带来贽敬五两。”并帖交有,乘马而去。有执银、帖而入,满面春色。宗曰:“有何喜事?”有曰:“天无绝人之路。”遂向妻历言之。妻曰:“赵表兄物故数载,有何美局之能荐?”有方惊悟,曰:“舅氏之子,安有虚言?今虽已卒,其言可信。且有贽敬在此,不患卒岁无资。”及春正,友人闻之,皆言鬼言不可信,而有独笃信之。

  既望,无耗,有亦心疑焉。忽过午车马来接,薄暮始达,见一颁白者,盛服候于门。下车,揖让而入。甫坐,有曰:“先生尊字?”曰:“昨写去简帖,陈清虚即仆字,后以字作名,友人另送一字曰伴石。”曰:“先生高寿?”曰:“九十七矣。今岁令徒系仆二孙。”遂令出见行礼,一年十四,一年九岁。未几,盛馔肆设,酌酒下菜皆美婢,悉目所未经见者。筵终已二鼓,衾帐维新,就寝后,自忖东家施为,不解其为何许门阀也。嗣后常见前婢同二八女郎由斋门往来,从窗窥之,较群婢尤美艳。将及清明,赵忽至,应以疏远让之。赵曰:“吾在五阎罗王殿下为主簿,公事实繁,不敢计及私情。”应曰:“既为冥司主簿,人之寿数,宜了若指掌。”曰:“载载不爽。”应曰:“弟之眷属如何?”曰:“他皆无虞,惟现在弟妇病将不起,当急回家看视。吾先代向贵东言之。”言已竟入。既而仆夫整驾展軨而发,至家,宗氏固别来无恙也。未几,暴病,五日寻卒。殡事甫毕,东家遣人来接。应遂将门户器具烦邻佑看守,乘车而去。

  至斋,每念断弦事小,无后为大,不觉潸然泣下。念此等苦衷,穷而无告,惟赵兄系属至戚,复幽明殊途,不得已,于夜静无人时焚香默祷,冀赵辱临。比及三夜,赵忽至,曰:“吾弟连日盼望,愚兄以公事繁冗,不得应念而至,抚衷亦难自安。弟之心事,时挂胸怀,续弦之事,弟亦有素愿否?”应曰:“清贫如洗,纵有所愿,亦难遂。”赵曰:“试言之,无论贫富。”应终觉难以启齿,嘿嘿不语。赵曰:“贵东之笄女,弟见之否?”曰:“见之屡屡矣。”“愚兄为弟媒之可乎?”曰:“得此为妇,恨无金屋以贮。媒之不谐,恐招羞辱,愿吾兄自重。”赵有愠色曰:“似此异物,与结婚姻,荣莫大焉,岂有不谐之理!且愚兄为媒,谅亦不敢不从。”言已,负气入。未几,出曰:“谐矣!吾弟家中无人,可就此过门,俟解馆日携眷同归可也。”且即请择期,应低首不语。赵曰:“尚有不如意之事乎?”曰:“事固如意,但嫁娶之事,礼文浩费,恐一时力不及耳。”赵曰:“勿虞此,一切礼仪,兄悉任之,一文钱可不用也。”应曰:“若然,请兄代择佳期。”赵曰:“月初即为夏季天月,德俱在甲,初五日甲午,午为月之明,星且为六合,兼合不将,是日嫁娶,吉莫如之。届期,愚薄暮即至,不误弟事。”至期,赵果至,袖出白金二百两为贺。时已燃灯之时,赵手指曰:“此处可以上灯。”而灯即上;“此处可以结彩。”而彩即结。凡应用之物,无不随手而具。未移时,内外焕然一新。应衣冠行礼,合卺后,出谢赵。赵曰:“弟今夜花烛,愚亦事忙。”遂辞而去。应复入洞房,见新人红妆坐帐,群婢侍立左右,不觉失言曰:“吾何修而得此。”新人曰:“大丈夫之遭遇,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即食前方丈,侍妾数百人,亦分内事耳,况下此者乎?”应闻之,肃然起敬,曰:“吾过矣!吾过矣!”既而群婢皆散,应谓女曰:“叨列婚姻,未知世系,此属憾事。”女曰:“妾言之,恐君惊讶。”应曰:“即举家鬼狐,不妨明言也。”女曰:“即如君言,举家皆狐,而妾独非。”应问独非之故。女曰:“君同邑曾侍郎,实妾生父也。”应曰:“愿闻其详。”女曰:“所可详也,言之长也,容日细述可耳。”

  应在陈家设帐五年,妻已一胎生双子矣。一日,陈薄具酒酌,与应夫妇同酌共话,曰:“仆祖居湖北,家中尚有二子一孙,为女故,居此五载,今将旋归。且贤婿恶运已过,美运继至,车已雇妥,明晨可以早发。今具白金一千五百两为赆,五百赠女。五年书金支使有限,另具银若干在此,携带而归,可无恨鸡鸣之早矣。”应夫妇闻之,不胜酸楚。陈曰:“勿为此儿女之态也!时已薄暮,汝夫妇可急整行装,勿临时惶促。”应遂收拾细软并可携带之物,甫毕,车已到门。临行,陈以五色布袱授女,长短如被,曰:“履之,数千里之遥可顷刻而至。”遂授以咒语,曰:“勿轻用,勿传人。”已,立视升车,依依而别。

  是年,应举于乡。曾侍郎以父丧故丁忧家居,应妻陈氏欲往认亲,应阻之。陈氏曰:“天下有无父母者乎?君何阻之之不情也?”应曰:“何以知曾公为卿父?”陈曰:“生父中会后,私于邻村某观之道姑而生妾,弃于路旁,养父抱养于湖也。”应曰:“有凭证乎?”曰:“无凭敢冒认耶?”应许之。陈乃直造曾府,请见夫人。夫人问其来意,陈曰:“有诗一首,不解其意,特请大人指教。”乃以诗呈夫人。夫人视之,白绢帕一幅,上题句云:“早识生为累,何如汝勿生。抱来难割爱,捐去倍钟情。梦枉蛇祥叶,心期鸟覆成。他年如聚晤,持此证分明。”下书公姓名,笔墨是其手迹。反覆寻绎,似为生女而弃之也者,究未知其原因,遂使侍婢以诗呈公。既而,公持诗来言曰:“是诗从何处得来?”陈曰:“小女生时,怀中有此。”公曰:“尚记汝之生辰乎?”陈曰:“小女得年二十三岁,养父言抱养时,适在是年闺七月初七日之晨。”公曰:“真吾女也!”遂谓夫人曰:“此弃诸路侧之女也。”夫人曰:“吾女肘后有红记如钱。”视之果然。盖道姑返俗归曾,即陈氏之生母也。曾夫妇大喜,如爱女之再生,改陈氏为曾氏,遂问抱养之详。曾氏止讳言陈公为狐,其馀一一细述。曾喜之不胜,遂谓女曰:“明日汝夫妇同来,如三晨谢亲之礼,万勿草草!”氏辞归。次日应夫妇盛服至,行翁婿礼,留之信宿,送之归。陪送之物载以后车数乘,应因而巨富。

  一日,曾女归宁,见父忧形于色,问之母。母曰:“汝父在京时尝有错误,今忽得僚友信息,仇人某御史等将交章奏参,是以忧耳。”曾女曰:“是果无一法以处之耶?”夫人曰:“某尚书与汝父系师生,若通一信息,事可中寝。但在一二日之间,迟则无及。六千里之遥,一二日书信安能得到?”曾女曰:“此易事,女曾受仙人秘法,能驾五色祥云,送信京师,往来保不日暮。”夫人喜极,与女同见曾公言之。公虽半信半疑,事属紧急,姑为一试,遂令女治装。修书甫毕,女亦结束而出。曾乃以书授女,见女以五色布袱铺地,跃身履之,忽化为五色祥云,飘飘而起,倏忽不见。曾女直造某尚书内宅,由空而降,婢媪共疑为仙。曰:“吾非仙人,请见老夫人,有急事禀白。”众引见之。时值尚书与夫人并坐,曾女自言身系曾侍郎之女,为父送信到此。尚书见信巳刻封寄,午初已到,不胜惊讶,曰:“令尊之书有一事未尝叙明,不好办理,且吾有他故请教,敬答华函,立候回音可乎?”女曰:“可。”于是持某书而南,得父书而北,复携某书而南,斜阳尚在西山也。曾公得书启视,内言事皆处妥,反忧为喜。由是曾益爱其女。后曾官至尚书,应之会殿、升任兵备道,盖曾力居多焉。

  虚白道人曰:观应公之性鲠直,而家窭贫,甚至家徒壁立,甑冷囊空,几疑一生无发迹时矣。然果终身穷困,人将以应公为口实,以为鲠直如是,宜为人所遗弃,而上达无期也。乃应公以校书为生,不屑烦人以代谋;以婚姻非耦,而劝媒者自重。如矢之操不易,生平之愿自遂,直道岂有妨于命数哉!

  应公是何等遭际。 黄琴轩

  书中自有颜如玉,吾闻其语矣,今见其人也。 盖防如

  变幻离奇处见造化,惨澹经营处见文心。 马竹吾

  晋傅长虞云:“酒色之杀人,甚于作直。”为酒色死,人不为悔,逆畏以直致祸;此由心不正直,故以苟且为明哲耳。读是篇而知正直之人固为神之所福者也。然正直如先生,而未为神之所福也,何居? 上元李瑜谨注

  宋 蕙 娘

  乾隆壬辰,某抚宪奉旨登岱祭碧霞元君,至泰安,择日致祭。县尹某立即出示,凡遐迩进香之人,不许是日上山,且使人扫除殿宇,务令清洁。至期,县尹先行,复于大殿大肆陈设毕,始请抚宪拈香。甫进殿门,恰当礼拜之处有纸锞一堆。抚宪曰:“似此竟不除去!”县尹大骇,旋见神案上有单帖一纸,上书商河某里居幼女宋蕙娘遥祭。抚宪执向县尹曰:“既曰遥祭,则焚纸锞者并未到此,其中必有神佑。”转瞬帖、灰俱杳,抚宪不胜惊异。祭事毕,回省,札谕商河县查访其事。

  盖有宋梦麟者,世居商河,居诸不裕,以训蒙为业。其妻忽得怪症,巫医穷于治术,惟坐视其死已耳。其女蕙娘,青春十四,每夜长跪院中祷祝,兼言若得母愈,亲身登岱进香,以报神庥。祷至半月,母病渐愈,一月而瘥。嗣女欲践前言,家中清贫,资斧无出,且无长兄可以作伴。女有堂叔某,每年赴泰安烧香,遂问之曰:“自脚下至岱顶,有几百里路?”其叔曰:“自此至省二百四十里,自省至泰安一百八十里,自泰安至山顶四十里,共计四百六十里。”女复问曰:“几百步为一里?四百六十里约有多少步?”其叔曰:“三百六十步一里,共计十六万五千六百步。”女切记之,乘间告父曰:“登岱之愿,势难自还。叔言至岱若干里,共计若干步,女欲于院中周围来往自步之,步满其数,即为女已登岱焚香礼拜,以了其愿,不知可否?其父嘉其用心之诚,设想之奇,许之。女于是每日除朝饔午飧外,自于院落内步之。但莲步延迟,终日仅走一万馀步。日晚报步数于父,父代记之。六七日之后,足力不及,步数渐少。至十六日,其父谓之曰:“再走五千馀步,即足其数矣。”女闻之喜甚,次日早起急步,朝食为之不暇,至午后未初之时,已足其数。其父用红帖代书邑里、姓名,并神资同焚之。焚后,清风一度,其灰毫无所存。此孝女遥祭之事,其日时即抚宪登岱拈香之日时也。

  商河令查明备由呈详。抚宪见日时相符,知为孝心所感,不胜欣慕,遂以白金二百两赠蕙娘为奁资,且谕商河令使有以厚恤之。令亦以百金为赠。

  虚白道人曰:蕙娘所为之事不奇,然属在幼女则奇;奉父母之命为之不奇,然出自心裁则奇。其设想既出乎寻常,神默佑必见于格外。其事似无,其理实有之也。

  《书》云:“至诚感神。”观于此而益信。 张子澄

  语云:“时之所不生,念专者能取之;地之所不育,志笃者能出之;身之所不到,思诚者能致之。”蕙娘可谓征致有灵矣。 盖防如

  《书》曰:“至诚感神。”可见诚则未有不灵者。况以幼女而有此孝思,其心实发于至诚,其为神所默佑,固理之常,无足怪者。 侯百里

  天露其倪,巧于牖世。 马竹吾

  可与唐高愍女、宋童八娜并传。 上元李瑜谨注

  顾 道 全

  顾道全,山西灵丘人。业儒,应童子试,天资过人,且好读书。年十七,父母欲为完婚,顾不欲,曰:“入泮后未晚。”父母喜其有志,亦遂听之。县府试皆列前名,院试辄不录,科岁皆如是。年逾弱冠矣,父母强为毕姻,顾虽不欲,不敢再言。及奠雁届期,而顾出亡灵东界直省易州。易有富室黄成,顾与有倾盖交,因往投之。黄知其学业,遂留以训子。是年提学试易,黄子秀录顾改作课文,取为案元。顾欲辞馆他往,黄不许。顾曰:“师童而徒生,俗人视之,甚属不雅。”黄曰:“学问是学问,功名是功名,岂可以功名论学问哉?”固留之,顾乃止。黄曰:“仆京师有生意一处,房舍甚多,仆欲送先生与令徒到彼处用功,不识可否?”顾曰:“仆正欲到玉京一游。”黄送顾师生到京,遂为顾纳监,曰:“先生之文,既利小试,必利大场。敬为纳监,今岁与令徒同举于乡,以师生作同年,岂非衣冠盛事乎!”顾曰:“必如君言,始不负盛情矣。”黄闻场中应用之物,举为致办。场期临迩,黄令人将场具一一取来。顾笑曰:“如此场具,合以大车载之。”黄曰:“多乎哉?”顾曰:“十分之一已敷用矣。”及入场,顾与黄秀同号。顾曰:“何遇之巧也?”既而下题,六艺二诗悉出于顾生一人之手。及二三场皆同号,顾知其中有故,不在遇合矣。二三场之文,皆顾代作。三场既毕,顾谓黄曰:“学生所录之文,其中必矣。然细玩之,总不如仆卷绵密,其中当在仆名之后。”黄曰:“得中幸甚,前后一也。”顾曰:“仆论文之成色耳。”及放榜,黄秀高捷经魁,顾落孙山之外。黄心喜面悲,极为劝慰。顾曰:“借福泽为文章吐气,于愿已足。仆之不中,命也,于文何咎焉?”遂辞馆,黄留之甚力。顾曰:“自今而后,矢不读书作文,留之无益。”黄于是货车送之。

  顾出京半日,顿觉饥渴,欲就野店买用饮食。至店甫坐,后来一轿车,坐一少年,丰姿秀丽,至店亦下车拂尘,既而搴帘扶一二八女郎下。顾视之,其生姿之美,国色也。顾素老成,魂魄亦为之飞越。既而,少年向顾曰:“先生何往?”顾答以回籍,曰:“似曾相识,竟记不清也。”少年曰:“昨乡试头场与君同号,何忘之耶?”顾曰:“是也,尊姓贺,万福其大名也。适从何来?”贺指幼女曰:“此小妹,昨因外祖家有娶妻之事,前往接轿,今接回耳。”顾曰:“字何清门?”贺曰:“尚未。”既而,沽酒谈心。贺曰:“场中之事,六艺皆君自作,乃令徒高捷,君落第,岂非命乎?”顾曰:“学生中亦佳,可知非文之不足领荐也。”贺曰:“先生尚欲设帐乎?弟可为先生成一美局。”顾本不欲复蹈故辙,为女故,可借此为近芳容之阶级,遂曰:“既有美意,敢劳清神。且愿赁室一楹,存身以俟之。”贺曰:“寒舍即可下榻。”顾甚喜。贺曰:“日已向夕,道之云远,至舍下再谈可也。”遂算还酒食之资,各自升车,日暮始至。顾欲买饭自度,贺不可,食必与俱。一日设酒清谈,约邻生王某为陪,言及文章,顾侃侃而谈,贺与王心悦诚服。贺欲师事顾,顾不欲,遂结为友。凡顾改作文章,贺视如珍宝,曰:“真天下之奇才也!”一日,贺曰:“喜信报君知,来岁恩科已准。”顾曰:“矢不读书,况下场乎?”贺惊问其故,顾不言;亟问之,仍不言,贺乃止。

  初,顾之从贺而西也,原为贺万福之妹美。衷情无由达,思惟王生可作冰人,而交浅不可言深,因屡市肴酒与王畅饮。既熟,遂以情告。王曰:“可,姑为君作伐柯之斧。”王乃乘间告贺。贺使妻请妹至,曰:“客舍顾生,烦王生为妹作媒。论顾生之才学,中会如拾芥,因恨功名迟暮,矢不应试,不听规劝。”妹不语。贺复曰:“如顾生听人解劝也,未始不可与结丝萝。”贺妹曰:“未有不受劝之人,在劝之善不善耳。”贺闻妹言,知已意肯,遂与顾结婚姻,即贺室成婚。合卺之夕,如鱼得水。顾曰:“洞房花烛之乐,远胜金榜题名。”更置功名于度外矣。及过三、九、六日,贺氏曰:“闻君不事举业,胡为乎?”顾曰:“命薄。”氏曰:“妻随夫贵贱,君命薄,妾亦与之俱薄。然君文果人屡录之而售,君屡录之而不售,妾即与君乞丐终身,夫何憾!乃一试而辄诿以命数,顿弃前功,君何视君文太高,而视君命太卑也?”顾不语。氏复曰:“黄秀之录君文而中也,未必君文系必中之文,或渠福命应尔。何也?未试之他人也;君自作自录而不中也,不可信君文宜中而不中,或文中尚有瑕疵。何也?止君自谓必中也。一试不第,宜再加功苦,以图后售,乃竟顿灰心志,几于自暴矣。语云:‘男儿当自强。’君何不自强若是也?”顾面红过耳,无言可答。女复曰:“君是举也,不能扬名声以显父母,是无父子也;既是读书人,不能衣紫服朱,是无君臣也;谠言正论而不听,是无朋友也;不能得一官半职以封赠妻室,是无夫妇也。人伦有五,君弃其四,斯时君应自愧死,尚高自位置也?当结亲之时,妾兄与妾商之,言君无志功名,不听解劝。彼时妾相君为翰院之才,遂曰:‘人未有不受劝者。’妾兄闻妾之言,遂以妾归君。今果执迷不悟,甘为庸庸碌碌之辈,妾诚有眼无珠,不足相天下士!且君曰命薄,自薄之也;妾之命薄,以君自薄君命而薄也。妾不惟君是怨,其谁怨乎?”言已,涕泣不已。及夜,顾寐忽醒,见灯明于室,妻已悬梁自缢。急起释放之,幸缢时未久,既而复苏。氏曰:“君救妾何为?妾请死,不为无气无火者之妇也!”顾复寝。氏复于暗中结绳,为顾所见,曰:“卿必欲自尽也?”氏曰:“妾以命与君作戏耶?”顾曰:“卿勿死,仆心志悉为卿移。”氏曰:“信乎否也?”顾曰:“决不诳汝!”氏乃反悲为喜。顾曰:“仆一用功,诸事悉置度外,夫妇之情疏,勿深怨也!”氏曰:“不惟不怨,君读而妾伺之;伺之不周,妾也任其咎。”顾于是读于寝室,顾寝氏始寝,顾兴氏亦兴。食无时,食则现成;饮虽频,饮无少待。顾曰:“卿真仆之贤内助也!”读及数月,顾忽拍案自言曰:“去年乡试之文,洵非必中之文。不中在文,非关命也!”氏曰:“妾言何如也?”场期不远,顾与贺同赴京师。既入场,顾与贺系前后号,易于传递。顾代作首艺,同中前魁。次年复为会试同年,而顾则馆选授翰林院庶吉士。顾回家祭扫省亲,至家,见一少妇立母侧,问之。母曰:“此汝嫡妻周氏也。汝出亡之后,汝父谓花烛之期断不可改,遂按日时过门,俟汝回家时再成大礼,谁意竟迟至四五年也。今晚行合卺之礼可耳。”顾视之,容颜与贺不分孟仲。顾以父母年高,遂告终养焉。

  虚白道人曰:甚矣,人之不可自是也!如顾某之功苦,贾用不售,其不免于悲叹也宜矣。然文章无止境,当益求其奥妙;功名有定时,不可必之目前。乃以人录其文而捷,遂以己之不中归于命数,直谓命中无是功名,致欲尽弃前功,甘老林泉,岂不可惜!幸有贤妻以死劝之,遂致联捷,不然亦止为一时狂士耳。甚矣,人之不可自是也!

  令几试不售,遂尔焚弃笔砚,谓中式由命不由文者,读之自必憬然悟矣。 张子澄

  可以释躁,可以平矜,举业之金箴也。 马竹吾

  读“学问是学问”二语,可知进士不必优于布衣;观贺氏劝顾生之言,可见文人不必胜于女子。高傲、愤激均无所用。杨子厚

  薛居正举进士不第,为“遣愁文”以自解,寓意倜傥,识者谓其有公辅之量。读此文,足令康了秀才矜平躁释。 上元李瑜谨注

  张清

  德州东偏张清者,农人也。家嗜牛脔,世养宰牛。盖养宰牛者,市瘦牛而养之,肥则卖给回人,宰之而货其肉。其养之也,取牛之踏粪粪其地,其利尽在土田;其卖之也,取牛之肥贵倍原价,其利胜权子母。所养之牛,少则六七十头,多则百馀头,洵取民利之巧且忍者也。

  一日,清在集场市一肥牛,其价甚廉。有一农人,知是牛力大调良,愿加原价二千以转市之。清不欲,复加二千,清仍不欲,农人乃止。清货于本集回民,较农人加价多得数百文。回以是集牛脔甚少而价昂,遂立杀是牛而货之。清持价归,其意得甚。甫至家,即有二役执票来拘,清曰:“谁人控我?”役曰:“汝自作之事,尚不知耶?”乃缧绁其项,牵之去。二役在路苛索差礼。清曰:“来时不容少迟,吾身边分文未有,奈何?”二役怒目曰:“当衙役者吸风度日耶?”清曰:“其理固然,吾岂不知?无已,俟结案回家时加倍奉酬。”遂格外多许之,役乃喜。路经一山,见山下有牛若干,口吐人言,向清索命。二役曰:“即为是案传来,于汝等明冤,未经过堂,汝等不得无礼。”众牛乃散。清始知已死。忽睹都城,入城后,见一官衙势如臬署。及入,见王者怒坐堂上,一牛伏阶下。王令与牛对质。牛所控是实,王怒曰:“是为巧取人财,忍心害物,合受刀山!”万鬼群和,声如雷鸣。即有马面之鬼捽去。清见一山,极峻峭,上有利刃,纵横如密笋,山上之人皆剖肠刺腹。鬼促清上,清觳觫哀啼,退缩不前。鬼以巨锤击首,痛楚不堪。忽王命将清提回。清闻之,如获再生。清见王怒色转和,心少放。王曰:“汝所为之事,固无再生之理,因汝生时曾救母子二命,王嘉乃行,使汝还阳。务痛改前非,勿蹈故辙,不然冥责之惨终不能免也。”清唯唯。王使原差二鬼送之,至己门,二鬼曰:“前言不可食也!”清曰:“诺。”及入而苏,死已二日。遂起,立命家人市金银纸箔二块,速作冥资,亲于大门外焚之。

  初,清见村妇围一少妇共相劝解,问之。一妇曰:“适见此妇来此坐地,闻其所抱之子哭声甚急,倏忽不哭。众妇疑之,急视之,见此妇以带围子项,时将勒死。妇言渠夫贸易于德,二年不归,抱子寻夫,迄今不见。资斧断绝,羞于行丐,将勒死其子而自尽耳。”此时尚多妇女劝解少妇,一妇曰:“不必多相劝,在此百劝百应,设移时彼至他处仍勒其子,谁常从之作解劝人也?”清闻之,曰:“是也。”遂问其来历。妇曰:“妾夫李智,济阳人。”清曰:“汝暂在吾家存身,俟旺月时吾送汝归。”少妇闻之,含泪顿首。妇在清家住及两月。是时,李智归,窥其室,不见其妻,遂踪迹至德。夫妇相见,清且稍为之赆,遣之归。清之救母子二命,盖此事也。

  清苏后,力戒家人不食牛脔,将所养宰牛尽货于庄农使用之家;有回人冒市者,追回令卖。见州尊禁宰杀耕牛,以重农功而清盗贼事告示甚善,遂录之以戒子孙。其告示云:“照得农耕莫先于畜牧,屠杀实伏乎盗机。故连比赃窝,牛只自一以累十;详明条律,罪名由杖以至流。纵己物而宰于私,亦官刑而使之戒。典至肃也,令綦严也。近日以来,浇风寖盛,但图利市,恒昧本源。夫卖剑而买之者,为犁雨耕云之助;而鼓刀而割之者,启逾墙穿穴之萌。则有大胆回民,横行土棍,借汤锅以为召号,收鬻贩而聚朋徒。犉九十以何多,糁生饿眼;法三千而罔畏,狠积刚肠。弗顾邑灾,惟恃庖丁善解;竟同蹊夺,何论犁子为騂。方待时而易田畴,乃乘间而来草窃。求售贱价,任他来路不明;韬匿残皮,直欲化赃灭迹。遂令以力济人之物,血洒肉飞;因有忍心害理之人,架供案给。观其觳觫,匪惟喘月堪惊;攘及牺牲,岂止逸风足虑。犯科最巨,设禁宜严。为此示仰汉回人民等知悉,大武有一元之目,太牢非馈食之常。即美珍特重炙心,然无故奚容胾脔。戒生灵之恣杀,寿验歧胡;祛隐器之梯媒,卧安春暖。马帷狗盖,推施博爱之仁;鼠社狐城,屑弭祷张之幻。自示以后,务各改移故辙,洗涤前愆。毁尔灶煁,静尔砧斧。黄犊不赍于盗,乌犍得老息于农。庶毕来既升,可佐十千之耦;虽赏不窃,何虞三五之群。红杏村头,深播一犁甘雨;绿杨堤畔,斜冲两角晴烟。将与我民演乡教之祝辞,绘太平之景象。薄言观者,岂不懿哉!倘敢桀骜顽梗,不我聪听,一经查访拘拿,定行重处。与噬脐而靡及,盍善刀而深藏。凛遵毋违,恺切特示。”自清至今,盖已三世,世世温饱,闻今已有功名焉。

  虚白道人曰:赏不僭而刑不滥,神道称至公焉。见清之恶作,即加以刀山之刑;闻清有善行,立示以还阳之路:不以见劝赏畏刑之至意乎?及清顿改前恶,神福其后人,神之嘉人之改过自新也尤至。

  读之足令屠牛食牛者不寒而栗,至告示一篇,尤为剀切。 张子澄

  “牢”从“牛”,“狱”从“犬”,不食牛犬,牢狱可免。 盖防如

  牛乃上天玄武之精,下土犬牢之气,非郊祀不敢用,非天神不敢歆,则牛固非民间所宜食也。况犁万顷之田,有功于世;龁三春之草,无害于人。安忍既食其力,复食其肉哉!乃耕云喘月,陇头之血汗未干;刳骨剥皮,庖中之肢体已解。可哀也!夫若地方官严禁缉拿,使屠户知警,固可造福无穷。即士民相戒勿食,亦可永免牢狱,岂不善哉!是文剀切痛快,洵有功世道,当急付剞劂,以劝世人。 侯百里

  《周书·王会》解后附伊尹四方献令,《左氏传》、《太史公书》此例尤多;正文后载禁宰杀耕牛告示,取谳最古。补叙救二命事,亦得离合之法。 马竹吾

  昔有一满州侍御,请为回民开杀牛禁,上痛斥之。此文牖世觉民,足辅王法所不及,是有功于世道者。上元李瑜谨注

  金瑞

  明贵阳金公,字凤翔。举人大挑,分发四川候补县,以事故未赴。有二子,曰瑞曰璋,悉从塾师读。有岳某者,亦世家子,自赴瑞塾,值师不在,相与赌棋,争着致怒。瑞、璋同殴岳,岳立卒。瑞、璋急归语父。金公大惊,曰:“殴人立毙,在法必辟,汝兄弟谁毙岳?”瑞曰:“儿与争棋怒殴,实儿毙之。”公曰:“若然,吾率汝投案请罪。”将行,璋曰:“非兄毙岳,儿见渠殴兄,情极竭力向殴而毙之,于兄无与。”公谓璋曰:“汝毙岳,汝偿岳命,勿后悔!”璋曰:“杀人偿命,理也,何悔之有?况以自作之孽累及亲兄,问心不安。”瑞曰:“实儿毙之。”璋曰:“非兄毙之。”公曰:“兄不攀弟,弟不攀兄,可谓贤矣!”言至此,公亦无主意,俯首不语。盖瑞、璋非一母,璋系继母魏氏所生,魏氏在侧,闻瑞言则暗喜,闻璋言则隐忧。及闻瑞、璋争认杀人事,情不自禁,遂谓公曰:“瑞儿既认杀岳,即宜使瑞偿之。”公怒曰:“璋儿亦认毙岳,奈何使瑞偿命?”因而瑞认杀岳则公向瑞面掌之,璋欲偿命则魏指璋额詈之。瑞曰:“儿兄弟终须一人偿岳命,使弟偿之,遗母终身之忧,心实不忍。”璋母曰:“若汝言,无母之子即无人痛?定使汝弟偿之!”公曰:“若然,必先令瑞远行以避之。”于是先遣瑞外出,后同璋赴邑见尹。尹与岳属至亲,伪谓公曰:“杀人自投,罪减一等。”公归,尹令璋供瑞同殴,欲并收之以泄忿,璋不供。尹用极刑刑璋,璋死而复生凡二次,而前言不改。尹乃止,罪璋以详府。金公闻之,忿恨交迫,致疾卒。

  尹差役押璋赴郡,刚出城,役索钱于璋,璋弗与。役以杖击之,璋仆而昏,觉有人以药丸纳其口,旋以手掩其口鼻与目曰:“佯为死,即不死。”璋吞丸后觉气不出而无闷,遂仰卧于途,不少动。闻役曰:“凶犯既死,可急禀官。”为间,闻官来验尸,命委尸沟壑。官去后,役亦自去。多时,觉有人摇之,璋恐押役回视,不敢动。其人曰:“吾非他,即嘱君佯为死之人也。”璋开目视之,满天星斗;急起,见一女子立面前,不辨妍媸。女曰:“可速走!迟则不得。”遂携手同行,其疾如飞。至一洞,洞有灯火,璋视女,及笄佳人也。揖谢之,女直受不辞,曰:“谢之诚宜也,微妾,君必死于押役之手。”女设酒胾与璋同酌。璋曰:“卿系何仙?祈明示。”女曰:“君既知妾为仙,不必深究。”问女名,答以降仙。璋视洞中止一榻,曰:“仆寝何所?”女指榻曰:“在此。”曰:“卿坐寝乎?”女笑而不言。及寝,璋牵女与同榻,女曰:“刑伤未愈,宜静养之。”璋曰:“既不疼痛,伤痕可不顾也。”遂同寝。月馀,伤痕平复。女曰:“久居此无益,妾为君相一令居。”遂出游,而宿处主人悉竭力供奉,似与女有戚谊。问女,女亦不实言。一日,宿一人家,值阴雨不能行,主人陪话中庭。忽一小狐骤入,主人呵曰:“有客在此,惹客笑话矣!”狐忽化为十数岁之幼女,降仙牵女于怀曰:“小妹露吾行藏矣。”璋以知降仙为狐。

  一日,璋与女少休茶肆,一宦门之子见女,立视良久而去。既而肆主指女问璋,璋以妹对。肆人曰:“欲字人否?”曰:“不欲。”肆人曰:“爱汝妹者,某宦之子。君孤身至此,恐事不由君,不若嫁妹于彼,多索聘金以裕资斧为愈也。”璋暗商于女,女曰:“可。君带金北行,日暮向门前有五柳者投宿,不过二更,妾自至。”璋见肆人言所欲,肆人曰:“可。”遂以五十金给璋,璋自去。某宦子遣婢媪以艳衣衣女,舁之去。夜与同寝,极尽绸缪。明晨视之,乃其胞妹。女归见璋曰:“某宦之子,即以极刑刑君之子也。”遂以侮之之实语璋,璋大喜曰:“卿代仆泄夙忿矣!”

  后游至同州,女曰:“此处有一乐土,未知君福命能消受否?”盖州有富室董某,有一女而无子,降仙与璋往投之,愿为佣工。董见之,喜,以璋文弱,使理轻举,居前庭;使女伴女治针黹,居后院。而璋与女实每夜同处。久之,女曰:“君见主人之女否?”曰:“未也。”女曰:“诚佳人也。”璋曰:“比卿如何?”曰:“妾实不及其娟丽。”璋曰:“卿能使仆一见颜色否?”女曰:“不惟使君见之,将使君妻之。”璋急问其期,女曰:“何急也!约不远耳。”及二鼓,女曰:“妾视其寝未。”遂去。既而返曰:“女睡熟矣!女若问君名,可实告之,其馀勿轻言。”女送璋至董女楼而返。灯火尚明,时方盛暑,见女白身卧帐中,潜就淫之。女觉而醒,俟璋事已,问曰:“汝金璋耶?”璋曰:“然。”“何得到此?”璋不答,起身而杳,女大疑。次夜复然。璋以董女之问语女,女曰:“渠若再问,答以仙助之,勿言妾也。”第三夜,女设酒胾以俟,二更后,不见璋,遂自言曰:“金郎,来则来耳,何俟妾寐?”璋应声入曰:“仆来矣!”女酌酒奉之,复问到此之由,璋以狐女之言答之,女信之。盖楼系活梯,女父母以女及笄,昼则设梯,夜则捐去,固非凡人所能到也。饮际,问璋履历,璋仍以狐女为姊,讳其为狐,其馀历言之。女闻之,伤悲之情如夫妇。及期月,女有娠,女母梁氏见而疑之,语于董。董曰:“夜无楼梯,谁能上之?”梁曰:“固然,然女之情形实可疑。”夜,董与妻窃听之,果有男女微言之声。暗设梯,梁氏上,穴窗窥之,见有男子与女对语。扣门而入,则惟女一人。问女曰:“适见有男子在此,其人焉往?”女曰:“诚有之,其人之去来俱有仙助。”曰:“其人为谁?”女答以金璋。梁曰:“惜也,其为佣工!”女曰:“今为佣工,其实是宦门之子。”遂历言璋之家世与遭遇。梁语于董,且曰:“吾二人无子,久欲得赘婿赖以奉养,金某有家不能归,赘之大有裨益。且渠与女有私已经岁,亦不得不婿之。”董从之,爰卜吉行合卺礼。璋与女方对饮,狐女忽至。董女起身曰:“姊盍早来?”狐女曰:“吾非汝姊,实良人之嫡妻。”谓璋曰:“君得令居,无需妾,请永别。鬻妾之资,妾带之去矣!”言已不见。董女惊讶,急问璋。璋曰:“渠为狐,妻卿之故,悉渠之力也,兼于仆有救命之恩。”遂并叙之。女曰:“渠既有恩,何故鬻之?”璋复叙鬻之之故,女笑曰:“得人之身价,复以人之胞妹自代,狐姊可谓巧于报复矣!”未二年,董翁卒,璋改金姓为董氏,产业悉璋承受矣。

  金公卒后,继妻魏氏尽有殡葬。闻金璋死,痛子之切,遂得迷症,弃财毁物;仇人岳某复施以暗算。及病愈,家产一无所有。不得已佣媪于人,岳家不许主人容留之,乞食亦无与之者。魏乃远离居邑,日丐村镇,夜宿瓦窑,百苦并尝矣。

  金瑞之出亡也,不知焉往之善,顺路而适,数月之久,未获立足之地。游至徽州,资斧将尽,不得已佣身于人,伺候书室。主人亦姓金,塾师贾孝廉与金公同年,学生惟东人一子一侄,曰震曰霖,俱十六岁。一日,师有公事,命题而行。及午,震、霖俱不食,盖为文章无只字也。瑞曰:“勿虞,吾代作之。”立为草创,令震、霖录之,日夕,二艺俱成。师见之大骇,曰:“此文非汝二人所能为也。”震、霖以实告,师语金公。公问瑞曰:“有此才学,胡为出亡到此?”瑞实言之。金公喜曰:“令尊与仆与师同年中式,大同年也。以年侄作佣僮,大失友义矣!”使从贾师读,认为侄。应童试而售,联捷,钦点主政,签分兵部。遇乡人,问家景,知父、弟俱亡,母氏不知所往,遂大恸。乡人劝之曰:“令堂无倚,当急寻而奉养之,哭无益也。”瑞遂弃官寻母。至居里,借宿旧邻家,细询母音,知母尝佣于某村甲某。诣甲问之,甲言佣此数日即辞去。瑞急于周围村庄细访之,月馀无耗。囊物不多,日不敢饱,盖恐费用不继也。一日,访至一庄,庄人曰:“数月前有一老妇病故于此,不知其姓氏,庄人葬于庄首庙地中。”瑞不敢谓非其母,亦不敢谓是其母,因向其墓而哭。忽来一少妇,以大兄称瑞,曰:“死者非老母,欲见老母,务急于某山下寻之。”言已即不见。瑞大喜,以为仙人指示,急赴某山寻之,数日仍无耗。一日遇雨,避雨山下石庙中。须臾雨止,见一老妇以绳捆柴,拽之下山,雨过泥滑,失足而仆,泣曰:“吾金瑞儿见之,不知如何痛心也!”瑞闻而未真,急视之,衣服褴缕,面颜黑瘦,悉不类母。既而,其妇复仆,自言如前。瑞急趋之曰:“金瑞在此。”妇拭目视之曰:“金瑞儿,你可来了!”瑞闻语音,知为母,急曰:“吾母……”即昏倒泥途,不省人事。半晌始苏,见母坐泥地而泣,恐悲悼致母恸,遂强笑曰:“吾母子得会面,即万分之幸也。”急起扶母起。母命拽柴,瑞欲弃之,自思资斧将尽,不得已,一手扶母,一手拽柴而行。瑞曰:“母居何处?”曰:“不远。”盖山下数十步外有瓦窑。行至其处,曰:“吾居于此。”瑞见之,泪涔涔下,恐母见,回首自抆。扶母低首入窑,砂釜、乞筐在侧,瑞不胜酸楚。母问瑞离家后之景况,瑞以联捷等事语之,母喜极。瑞急赴近村籴米炊饭,见母甘食如蜜,一喜一悲。而次日即无用度,母曰:“汝已居官,不惯乞丐事。汝居此,吾代汝为之。”瑞泣曰:“为养母,即赴汤蹈火亦分内事,况行丐乎?”言已,母子俱哭。忽来一少妇对母伏拜,起,复向瑞肃。瑞视之,即令赴山下寻母之人。母曰:“子为谁妇?”答以次男妇。母惊曰:“吾子未室而死,子何言之妄也?”妇曰:“不妄,母次子未死,现居同州某处,家富有,改名董璋,今科已领乡荐。媳积蓄碎银数十两,可作资斧往就之。”言已,置银于地而杳。瑞母子不胜惊喜,先换银数两作路费。换银时为草窃窥见之,乘夜窃银去,所剩钱文无几。乃扶母而行,十数里外,母不能步,瑞背负而行。里许力尽,少休再走,穷日之力止行四五十里。二日后,足泡腿酸,瑞亦不能前进。幸有同州货车回空,瑞少许以资,求其方便,车主怜而载之。既至车主之家,违璋所居仅六七十里,瑞暗喜。明早负母而行,日将午,少休于路。忽对面一小车来,上坐一媪与一少妇,后有空车二乘。媪下问瑞曰:“君金姓耶?”瑞曰:“然。”媪复指瑞母问瑞曰:“此君之母也?”瑞复应之。媪回语少妇,少妇急下,当途而拜曰:“次男妇董氏请母安。”起,复向瑞问兄好。母惊曰:“汝又是次子妇耶?果尔,汝勿遁!”董氏曰:“媳迎接来迟,负罪非轻,何敢遁!媳实亦不能遁也。”母曰:“汝夫何不来?”董曰:“会试未归。”爰扶母升车而归。至家,母曰:“昨有一事,迄今惊讶。”董问之,母以少妇口称子媳,面奉路资,旋即不见语之。董曰:“渠实子媳,而实狐也。媳兹之奉迓,亦狐姊言母将至。”瑞急治行李,赴京觅弟,遂上疏自陈弃官寻母并殴死岳某,孽由自作,与弟璋无干,情愿干罪等情。上嘉瑞孝璋弟,悉行赦免;令璋复金姓会试,下科亦会殿。值母生辰,肆筵庆祝,狐女忽至,母喜之不胜,忘其为狐。及晚,璋问狐女曰:“卿之来,殆亦夫妇之情不能恝乎?”曰:“非也。一为祝母寿,一为妾有大喜事,特来相告耳。”璋问之,狐女曰:“妾以赞助君昆仲之故,得免劫数也。”言已即不见。

  虚白道人曰:使金璋轻身代兄而竟杀其身,金瑞弃官寻母而终丧其官,人将谓造物梦梦,而为之嗟咨感慨不置也。狐拯济之,指引之,使瑞、璋孝弟之行,名于当时,传于后世,狐之功可谓巨矣!然狐即以此举得免劫数,是狐之所为,不啻造物为之。

  读之使人生孝友之心,开豁达之念,非独以其文字佳也。 王植三

  伏应之妙,一篇如一句,斯真有数文字。 马竹吾

  砭世砺俗,有功于纲常不浅,不得以谀说目之。上元李瑜谨注

益智录卷之三

  苏 玉 真

  吴兴萧培之,世家子。十五岁入泮,年已及冠,尚未卜凰,读书于宅旁别业。一日,读至二更许,忽闻窗外有人曰:“萧相公勤读哉!”闻其声,娇婉似女子;既面搴帘入,视之,果静女其姝也。萧知其非人,故问之。女曰:“深夜奔人,可留名作节孝坊耶?君得丽女,妾爱才郎,邂逅相遇,与子偕臧,亦幸甚矣,何穷诘焉!”遂相狎。已,复问之。女自言为狐。自是每夜必至。几一月,狐忽曰:“君何二十许无伉俪也?”曰:“老母苛索:门户当,求淑女;姿容美,责门第,故迟延至今耳。”狐曰:“何须远求,东邻苏孝廉女,小字玉真,才貌双绝,岂非佳耦?”萧曰:“门第相若,居诸甚殊,渠焉肯俯就?”狐曰:“曾媒之否?”曰:“未也。”狐曰:“姑媒之,若其不谐,妾请代谋。”

  萧即告于母,烦至友作伐,果不谐。狐怒曰:“渠何高自位置也!君果欲妻之,妾能百方以谋之。”曰:“矢欲得之为妻。”狐曰:“此心不可以境地移也。”萧曰:“诺。”盖玉真幼从父学,工于诗,凡有题咏,必使小青衣呈于其父。偶成一绝句,其父阅之,批云:“押韵稳妥,设想新奇。”其诗云:“绣罢频呼姊妹看,暖风晴日满阑干。花间打散双蝴蝶,飞过东墙又作团。”一日,夜深不眠,玉真犹自反覆涵咏,忽一少年自外入,视之,西邻萧培之也。女惊讶曰:“深夜来此何为?”曰:“特来请教耳。”萧见女独坐长榻,遂亦与之并坐,曰:“昨烦冰人,何故相拒?”女曰:“此事非吾二人所能主也。”萧曰:“此事非吾二人所能主,实吾二人所可为也。”女闻之,颜红过耳,羞惭无以自容,欲行而生牵之。女曰:“请看吾所作之诗好否?”遂以所作之七绝授萧,实欲借此而逃。萧曰:“不暇阅此。”言已,忽若梦醒,仍兀坐书斋,其诗尚在手也。阅之,羡慕至极,遂援笔书于诗后曰:“今生若能得此为妇,当预筑金屋以俟之。”欲狐来向渠言之,而狐竟不至。次日,无心读书,遂作七绝云:“曾向天台访玉真,当头片月皓如银。深沉院落重关锁,谁念萧郎是路人?”后书“邻生萧培之拜赠”。及晚,回忆玉真华容,意欲再往,恨梦不复灵。既而一女子搴帘入;视之,正东邻女苏玉真也,大喜。亦曰:“深夜来此何为?”女若痴若迷,不知所为。萧遂拥之于怀,腮连目睨,情态难书。欲与欢好,女不可,曰:“不嫌媸丑,愿琴瑟永谐;若私合,则决不敢从。盖妾一失节,君必厌弃,彼时妾既不可以二夫,势又难以归君,终身无依,苦何如之。”萧矢以必娶,乃以家藏翡翠玉如意为凭,女亦以揥发小金如意为赠,斯时惟听萧生之所为矣。而女忽杳,萧深以为憾。次夕,狐至。萧以连宵之事告之,狐但微笑。萧曰:“此皆卿之所为耶?”言之面有愠色。狐曰:“君欲与玉真作夫妇,度君于彼,度女于此,正以笃君伉俪之情,乃以不得苟合怼妾,岂一日之欢可毕百年之好乎?”培之怃然谢过。

  苏孝廉虽拒萧媒,比邻而居,时相往来。一日,偶诣萧斋,值萧不在,见案头有诗一首,视之,乃其女所作之七绝,评语甚亵,遂怀归。复于女闺门外拾萧生赠诗,大疑,告其妻。妻曰:“谓女与有私,吾家门之深严,则断断不能;若云其无,何以女诗在彼,生诗在此?其中必有他故。不若示意于萧,使渠通媒灼,既结丝萝,则群疑皆释。”苏以为然。言际,玉真之大婢春芳窃听之,遂告玉真。中心暗喜。苏甫欲示意于萧,而萧中乡科矣;复欲示意,而萧会且殿,官翰林院编修矣。向也萧通媒于苏而苏不欲,今也苏欲示意于萧而萧遽贵,苏恐有攀援之议,事遂中寝。

  初,玉真闻大婢春芳之言,以为心愿易遂。后闻萧贵,而姻事未有成说,衷怀蕴结,针黹懒作,茶饭亦渐减,遂恹恹似病。春芳窥其心,曰:“姑娘以婢作心腹,如有心事,房中可与言者惟婢一人。”女不答。移时春芳复曰:“得无为萧郎之事乎?”女闻之愕然,以心事被渠猜破,遂曰:“实为此。”因将梦魂之事,历历言之。且曰:“有信物在此,欲遣人执往以探其意,惜无其人。”春芳曰: “婢男妆,令王老阍人伴往,其可乎?”女曰:“可,但难言于父母。”春芳曰:“奴代禀之。”玉真有庶母弟某与女同庚,春芳遂冒其名而往。既相见,萧曰:“君非苏某兄。”春芳曰:“然,弟乃苏某兄之表弟王某。”萧见其丰姿清秀,举止儒雅,心甚爱之,曰:“足下见弟,有何指教?”春芳曰:“家表兄有一物,言系阁下所遗,遣弟送还之。”遂出一物交培之。视之,乃所赠玉真之翡翠玉如意也。大骇曰:“令表姊字人乎?”曰:“未也。”“将议字人乎?”曰:“亦未也。”春芳佯问曰:“阁下睹物,辄问家表姊字人与否,其何以故?”培之曰:“实告君,弟与令表姊梦会二次,信誓旦旦,尝以是物为赠。今烦足下送还者,试余心耳。请将原物带回,弟心犹初心,迄今未少易也。”遂将如意仍交春芳。既而庖人奉馔,培之执杯劝饮,春芳辞以素不会饮。时狐从培之在京,遂耳语曰:“客非苏之表弟,实玉真之大婢春芳也。”萧闻之大喜,遂执杯强劝之。春芳不得已,勉饮一杯,飞红上双颊,灯下观之,尤艳绝。培之曰:“敢问妙龄?”答言十七。曰:“令正青春?”答曰:“长弟二春,尚未过门。”培之笑曰:“摽梅愆期,在足下或可支持,令正当抱子之年,尚未经人道,可谓怨女矣!”春芳闻之,羞红满面,无以自容。未几,席终彻馔,从人皆散。培之曰:“今宵与足下同榻如何?”春芳辞以不惯。培之曰:“足下花烛后,洞房亦将自寝耶?”春芳曰:“渠系女子,固自乐意。”培之曰:“卿系男子,仆亦不乐意与卿同榻矣。”春芳闻之,含羞不语。培之曰:“仆素识卿,为玉真闺中良友,今自投罗网,尚能逃乎?鱼网之设,鸿则离之,仆何得之巧也?”因而拥女于怀,欲与欢好。女曰:“妾已到此,势固难免。但妾奉命而来,苟事先主人,不惟妾陷不义,君亦不情。不嫌微贱,愿作小星,今则未敢从命。”培之再三恳求,女曰:“无已,请不脱中衣,听君之所为,他则请死不从。”未几,狐入。培之向狐言之。狐曰:“真义女也,可听之以成其义。”培之归,言其事于母。母令娶苏为伉俪,纳春芳为副室,狐亦遂绝。

  虚白道人曰:合婚姻于两家,各如其意,而不致勉强;度男女于一处,两笃其情,而不令苟合,皆用情之正也。而狐之撮合若是,狐亦近人情矣。吾人之情,用之于偏则偏,用之于正则正,用情者可不慎与?

  苏孝廉以萧贵而辍婚议,亦自不凡。 马竹吾

  狐以两诗作合,可谓之诗媒。 上元李瑜谨注

  义狼

  省会东南多山,狼时成群,山村人习见之,亦无大恐。有木工贾才者,屡行山路,见一小狼哀鸣于狼穴之口。盖大狼为猎者获之,故小狼啼饥也。才乃抱之归,刀其尾,取名如意,当犬养之。及二年,大于犬,家人叱之,尚有畏意,里人不敢恶意以向。嗣狼于邻里之童子目视眈眈,若有吞噬之意。才惧其伤人,谓之曰:“当日汝母已死,非我抱养于家,早饿死山中。兹已长大,不宜常在庄中,今日送汝归山。”遂饱之以饭,送之深山。才回而狼随之,才曰:“送我乎?可不必送。”狼乃止。才行里许,回视之,狼犹蹲石遥望也。

  才原木工,恒日暮后归家,一日少晚,至中途,遇三狼当道。才虽手持丈竿,亦难恃以无恐,幸身后三步外即峭壁,遂退而依之,以护后身。既而复来二狼,未几,有十馀头,环居面前。才窘极,大言曰:“今吾合死于此矣!”言已,一狼闻其语音,忽起,头向外,尾向才,退及才之面前,似欲使才视其尾也者。时月色微明,才视狼无尾,知是如意,曰:“如意救我!”如意力逐群狼使散。才甚喜,曰:“如意送我!”至家,才曰:“吾今不遇如意,葬于狼腹中矣!”以饭饱之使去。自此如意屡候于途,遇则送之。即庄人遇群狼,内有短尾者,以如意呼之,辄率群狼而去。

  一夜,才闻扣门声急,起问之,不应。启门视之,一狼突入,伏于庭前不动。才疑是如意,烛之,果然。见狼汗出如洗,旁有布褡,内有白金二百两。盖众狼伤行客,遗此于路,衔来以报才恩也。后辄夜间衔物来,才以小康。又久之,白日亦来,或伏才家,或卧街巷,好事者每以饭食之。才卒,葬于庄外,人屡见如意卧墓旁,年馀始不见。

  虚白道人曰:古语云:“狼子野心。”狠毒之心,惟此物为最。然不忘养育之恩,辄有以报之,则人背恩负义者,愧斯狼矣。

  人面狼心者,吾闻其语矣;狼面人心者,未见其人也。施报分明,可以人而不如狼乎? 盖防如

  豺字从才,狼字从良,兽之有才良者也。观此而宋王懿之白狼童子又不足言矣! 上元李瑜谨注

  姚 五 官

  姚法武,农人也。家赀不裕,可足当年吃著。妻惠氏,生一女,乳名五官。十岁时母卒。姚复娶羊喻利之妹为继室,生一子,甫二岁而姚卒。羊言于其妹曰:“妹正青春,无人照应,若将此处产业尽货于人,吾庄邻近择市沃田,兄为兼理,岂不两便?”氏以为美意,从之。羊乃阴将姚产粮籍悉改拨己名,而其妹不知也。

  有富室张某,爱五官慧丽,欲购作妾,知羊为渠舅氏,遂诣羊所,直言其事而许以白金二百两。羊大喜,遂将五官诳至其家,强付张从人舁去。其银则羊吞使过半,氏未得蓰之一焉。嗣逼氏醮,氏以夫死未久,且以有三岁幼子,不忍委弃,矢不改嫁。羊言之再四,氏终不从。羊邻庄有棍徒李某,闻羊妹美而寡,烦羊媒之,啖以重酬。羊亦不与妹谋,令李强夺之以去。氏至李家,矢不与李同寝,百词劝解,氏卒不听。李怒,赤其身而鞭之,上下几无完肤,滨于死矣。比伤愈,复欲犯之,氏仍不从。李怒曰:“吾为汝费用十馀金,人财两空,吾岂甘心!”氏曰:“若然,吾以原金自赎可乎?”李曰:“可。”氏所得五官身价犹在,遂举以授李,李乃听氏自去。氏欲依兄,恐复逼令改节,遂栖止孤贫院后,佣于富室作针黹,而去家少远矣。羊氏所生之子,姚在时命名曰增,羊视如犬豕。年方五岁,即使丐食于乡,见之者无不恨羊之无良也。

  五官媵于张室,嫡妻妒忌,竟日不堪其苦,幸得张某钟爱,稍自宽慰。闻弟增羸弱乞食,中心如结,不得已向张哀恳,求其悯怜。张知其妻不能容物,以增托至戚孟翁。孟固良善,见增稚弱,付佣媪顾赡之,时给钱纟昏以资衣履。及长,身价与佣工同,且将增每岁所得代权子母,年逾弱冠,积项若干矣。五官在张室无所出,张卒,嫡不能容,遂遣五官使返羊所。羊见其颜色未衰,欲纳为妾,五官不从,羊使其妻醉之以酒而淫之。五官见羊辄詈,且日寻自尽,羊惧,欲售之,苦无主。忽忆甥在孟氏,渐成家业,遂托异姓女欲醮,劝增娶之。增从之。及过门,姊与弟本不相识,五官见房舍系母家故物,遂谓增曰:“汝非姚增乎?”增曰:“然。”曰:“吾系汝之胞姐,以姊弟作夫妇,行同禽兽矣!”遂令增各寝。次日,五官令增将羊未字之女诳至,强令与增合卺。五官畏羊凶横,哀邻里护庇。数日,羊闻之,果来强夺女,势将用武。邻佑俱忿,羊惧,始自去。次日,羊讼于官,五官亦喊禀在案。官问五官曰:“诱羊女强为弟妇,果有诸?”曰:“诚有之,然有下情上诉。”遂将霸产等情,历历言之,且曰:“渠将氏嫁增,以同胞作伉俪,灭绝天伦,幸被氏识破,未至乱伦。氏实情急,故将渠女诳至,配于氏弟。”言已大哭。官闻之大怒,当堂重责羊某,且将羊女判为增妇。官谓五官曰:“汝气可以平乎?”五官曰:“姚氏之产,渠不合霸去;嫁母卖氏之资,渠不宜吞使;祈一一追还。”官问羊之产业,羊实言之。盖羊霸产以后,复置田亩若干。官曰:“一半足汝享用。”遂断给姚增一半为业,案乃结。增遂寻归母氏,五官有私蓄,母氏有剩馀,而增遂成殷实之家。未几,羊夫妇继亡。羊无子,别无戚属,产业悉归于增。

  虚白道人曰:羊某之恶,可谓极矣!然霸甥产而己产悉归于甥,市姚女而己女终氏于姚,欺人者恒自欺,盖天理循环之常也。

  淫人妻女,报在妻女。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盖防如

  报应痛快,宜浮大白赏之。 上元李瑜谨注

  瑞红

  山西平阳尹尚德,郡诸生。素封已十世,故家第为一乡之冠。舍旁花园,通于内室,园内修楼厅,以为留客读书所。花木成蹊,亭榭相联。有方塘半亩许,外接小渚,以铁篦密笼其口,内养横尾金银鱼数百头。至尚德时,长尺许、粗如碗口者不可胜数,一时浮游,池水尽赤,洵一方之巨观也。初,尚德之伯无子,以尚德继伯,则生父无子,其伯与父遂议各为娶一妻室,生孙则各承其祧。适有邵某孪生二女,与尚德年相若,伯媒其长,父聘其次,同日定祥,容华双绝。次年又各生一子,尚德喜之不胜。然双斧交伐,体渐瘦弱,复值生继之亲相继俱终,积劳成疾,医不效。因移居花园中,独宿书室以养疴,佣一僮服事焉。

  一日,偶自窗外窥见有二美人徘徊池畔,一着紫衣,一服淡白软绡,以为邻女。转念附近无此丽人,急出户视之,而二女已杳。后辄见之。池旁有六角亭,遂力疾至亭,翳身而俟。俄见二女自门外来,冶容秀骨,佳艳绝伦,甫近亭,便折身欲退。急出亭视之,而女已失其所在。燃灯之后,回忆容华,率笔成一绝云:“如花还比玉,绝代复倾城。病即消他意,观仍系我情。”时已更深,顿觉口渴,呼僮不应。忽窗外有人曰:“僮睡熟,吾代劳可也。”既入,视之,即日间所见之紫衣女也。喜极,力疾起谢。女曰:“此不足谢,君无乃渴乎?”遂为燃炭煮泉,既沸,沦茗以进。尹甫接以吻,觉其味异他日,精神为之一爽,曰:“非斋茗乎?”女曰:“是也,但火候不同耳。”遂以茶当酒,徐徐饮之,曰:“卿得无仙乎?”曰:“非也。”“鬼狐乎?”曰:“亦非也。日久自知,不必穷诘。”尹曰:“愿闻芳名。”女曰:“妾小字瑞红,衣淡白软绡者,妾胞妹瑞白也。”尹曰:“渠盍偕来?”红曰:“人各有心,不可强也。”尹曰:“惜仆有采薪之忧,惭无以报,大负枉驾。”红曰:“妾正为贵恙而来,非真为佣僮代劳。妾姊妹微君家十世之恩,不及此,若坐视贵恙而不救,是知恩不报也。妾自君得病日即火炼金丹,今始告成。但妾与君初会,恐不见信,未敢遽进。”尹曰:“既有仙丹,请即医治,即不愈,亦不尤汝。”红曰:“妾之药虽不能服之即愈,一日一丸,三丸后保君精神如初。但须切戒房事,君既不家,可无此虞。”遂以一丸令尹含口中,即以所饮之茶送下,曰:“君可寝矣!”解履脱衣,妻室无其殷勤也。尹恒夜不寐,服药后,寝即酣眠。及醒,日已亭午,觉沉疴已去其半,大喜。知红晚必来,致望之切,反恨日暮之迟。及晚,红至,复进一丸。三丸后,精神焕发,宛然少壮。尹欲与欢好,红曰:“才得生路,又欲寻死耶?”尹曰:“仆今得死所矣!”红曰:“尚须戒房事月馀,卅日后,即旦旦伐之,不畏斧刀矣。”尹乃止。二邵见尹形体刚强,问之,尹以实告。邵曰:“红娘在室,何能独卧?”尹曰:“渠虽相伴,实终夜不寝。”邵不信。及夜,二邵由窗窥之,红果趺坐床头。窃窥之际,二邵各有畏心,遂急归。次夕,二邵同至书斋,力请尹卧内室。红曰:“良人虽愈,尚须静养月馀。”二邵不听,力请行。红怒曰:“淫心难制耶?即尔,亦断不由汝!”邵闻红言,若畏丹诏,唯唯而去。及戒期将满,尹欲违之。红曰:“再迟二三日,可百岁荣华;今兹违之,必减寿十年。”尹曰:“九十而卒,亦非少亡。”遂相狎。尹曰:“日昨卿言仆家与卿有十世之恩,果何谓也?”红曰:“日后自知。”尹复曰:“令妹何不一至?”红曰:“妹不同妾情痴也,徐徐劝驾,终有来时。”晨兴亦作五绝云:“色如花玉者,含笑惑阳城。羞献媸媸质,聊酬恋恋情。”尹曰:“卿可谓才色两绝。”及夕,尹曰:“今宵仆欲移卧内庭,不知可否?”红曰:“此事勿与妾谋,疏不间亲,新不间旧,岂有露水之交而霸绝人之伉俪者乎?妾在此,如君别墅,往来由君,妾不敢禁也。”

  红三日不至,尹心疑之。二更后,瑞白忽至,尹大喜曰:“卿亦可怜小生耶!频烦令姊道达微忱,卿竟不一至,自谓无福可消双美。今兹辱临,何幸如之!”审视之,白愁容满面,秋波含泣。惊问之,白曰:“妾姊忽得异疾,死在旦夕,非某孝廉之九转还阳丹不能医治,不知肯为转求否?”尹曰:“瑞红,吾爱妾,岂肯坐视不救!”遂欲命驾往。白不觉失笑曰:“岂有深夜干人之理,晨往可耳。”尹曰:“求得药来,卿为煎服乎?”白曰:“妾实不能,尚祈君亲手调理。事已至此,不容自讳。明夕池中有赤金病鱼浮水面,鱼即妾姊。君急用巨盆挹以池水,将鱼安置盆内,移于密室,勿令复见天日;将丹药细细散于盆中,经夜当自苏。”言已告辞。尹欲留与同宿,白曰:“君何不情之至也!妾姊病危,有何心绪与君欢寝。”遂去。尹始知瑞红姊妹皆鱼精也。

  次日,尹购丹药以俟。日夕,果有金鱼浮出,尹处之悉如白言。晨视之,盆中之鱼已无有矣。及晚,白至曰:“勿庸挂怀,君之爱妾已获生路。但大病之体,非百日不能复元,会期少远耳。”言已告别。尹曰:“令姊忽离,使人寝食俱废,卿肯少留,聊慰怀想,何乃如是决绝?”白乃止。尹狎抱之,白曰:“勿尔,夜长如岁,情何极也?妾以为凡事须留馀地,厌足之后,索然无味,反不若爱慕之趣长也。”白见尹与瑞红倡合之章,曰:“佳作过誉,姊诗太谦,悉不惬鄙怀。”遂援笔题云:“天媛称国色,一顾可倾城。无少夸妍意,祗缘报旧情。”尹曰:“卿秀外而慧中,真令人爱而忘死。”白曰:“君勿死,勿令妾姊怨妾终身也!”既而就寝,枕衾之间,淡而有味,较浓情快意,别有佳趣。白曰:“妾初经人道,觉此事愈疏则其情愈笃。”尹曰:“然,卿可谓善于格物。”平明白去,后十数夕始一至,至则清谈,恒夜半始寝。忽半月竟不至,念想颇切。一夕,丽人自外入,以为白也来矣,审视之,则非白而红。大喜曰:“金体如常否?”红曰:“不但如之,直胜之矣。君见妾即以此为问,似君心中尚有瑞红二字。”尹曰:“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况今已三月,渴想何极!”红曰:“其新孔嘉,视妾应如弁髦,尚伪为是言以欺人耶?”尹方欲自表其心,而白忽至。见红,愕然曰:“姊来胡不令妹知也,将谓妹知之即不令姊来耶?妹代姊作妇,辛苦难言,姊犹以嫉妒疑妹,妹诚有不白之冤。请从此永别,勿若邵家姊妹争汉子也。”负气而去。红曰:“妹不复来矣!”尹以与红复聚,竟置白于度外。

  尹妻大邵氏卒。大邵生儒。尹以儒母虽卒,小邵与儒母同胞,抚儒必如己出,遂托儒于小邵。未及三月,儒黄瘠如鬼。尹谓儒病,不料邵之惟日毒伤也。儒腕有绳痕,尹见而问之,至再至三,而儒终不言。盖儒前曾言其苦于父,邵知之,夜以针刺儒下体,至百而始止,故不敢复言。尹向红言之,红曰:“妾试察之。”次日,红曰:“公子苦不堪言矣!夜以绳捆其手足,载寝之地。”尹怒,欲责小邵。红曰:“君且少安而勿躁,试以此问之,听渠有何言也。”尹以问邵,邵曰:“儒夜夜溺床,故借此以示儆。”尹怒曰:“儒即溺床,亦不宜视如犬豕!”邵笑曰:“君勿怒。责之太过,妾亦有悔心矣。”尹负气出。次日,视儒腕无绳痕,乃反恚为喜。未及三日,儒困异常,不饭而睡,摇之不醒,醒而复睡,尹甚疑之。及夕,红至,尹以儒状语之。红曰:“妾往观之。”复曰:“公子之苦更惨矣!以绳接发,系于梁间,令其立寝。”尹半信半疑,嘿嘿不语。红曰:“君盍自往视之。”尹曰:“重门坚扃,何以得入?”红曰:“君试以手推门,或自辟。”尹遂往,悉如红言。大怒,急释儒系,鞭小邵数十始出。红曰:“君为公子结深仇矣,务严防之。”一日,尹昼寝,红急摇之醒,曰:“公子有难,可速救之!邵怀宿怨,将寸磔儒体以泄之,渠亦不畏偿命也。”尹闻之,大惧,急起欲往。红曰:“且缓行,其情形已著,陡见君,必立戕儒命,鞭长莫及,无以救公子。”尹曰:“然则奈何?”红乃以指向空书符,令尹大喊一声。尹乃喊曰:“邵氏何得下此毒手!”喊毕,红曰:“可以往矣,但与公子同来,勿责小邵以深仇怨。”尹诺而去。既至,见邵氏眼瞪舌出,垂手操刀,面天而立,若有畏神怒击之势。儒赤捆在地,俨同死尸。尹乃将儒解释,谓小邵曰:“心如豺狼,何足诛也!”遂携儒而出。谓红曰:“此害实难提防,仆欲令儒依卿,未知肯否?”红曰:“固所愿也。但恐才力不逮,未足当此重任。”既而曰:“此事责成于妾妹。”尹曰:“渠不肯辱临,奈何?”红曰:“欲令妹来,亦自易易。以素纸一方,硃书瑞白二字,外以墨笔当瑞白字上绘横尾鱼一尾,再于鱼身书一雷字,于脊、腹、尾上各书一雷,念咒语三遍,以火焚之,妹必立至。首上之雷字决不可书,此五雷符咒也。”遂将咒语口授尹。尹曰:“卿失检点,此符能制令妹,必能制卿,卿姊妹性命悉在仆掌握中。”红闻之,勃然变色。尹曰:“卿勿惧,仆与卿姊妹情深如海,何忍相害!若传于小人,卿必有噬脐之悔。”红再四拜谢,曰:“妾姑去,君自作法,见妾妹,勿谓此符系妾传授。”及夕,尹如红言,书绘雷符,以灯火焚之。未几,白至,形色异常,举止无措,惕然曰:“君得妾姊奉事,已慰情怀,何需于妾?”尹曰:“仆之所以冀卿移玉者,全不在此。”遂将儒之遭遇并己奉托之意,切切言之。白曰:“君家遭此不幸,理合闻之即来,必俟致之而始至,不惟君以妾为无义,妾之热肠亦难自白。恨姊并未与妾言及此。”尹闻之,不胜感激。既而,白曰:“君于此事胸有成竹否?”尹曰:“仆欲卿与邵氏各居一室,旦夕保儒。”白曰:“同居难以远害。”尹曰:“与儒同居花园可乎?”白曰:“客舍不便久居,妾有一术,较此为妥。先人在时,住宅原系两院,后乃合而为一。今仍分而为两,妾与儒同居一院,兼承伯氏所遗产业,君往来于其间而总其成,不亦善乎?”尹从之。白为儒延师教读,师训于昼,白教于夜。儒十六岁入泮,嗣为儒娶妻刘氏。刘以白为姑,不知别有母氏也。

  小邵之子十二岁以疾卒,邵不复生育,见儒入泮娶妻,极欲子儒,而儒不往朝。乃以己意告尹,且言悔过,尹诺之。以告白,白曰:“可。”遂遣儒往朝之。儒不敢,白曰:“汝往,吾暗随之。”儒见邵,礼拜毕,命儒坐,儒面如土色,齿震震有声。邵乃以掌自击其面,曰:“使儿见吾如是恐惧,益觉往日所为无人心。”言已,泪涔涔下。白曰:“果有悔心。”遂令儒夫妇旦夕两次见邵。邵格外体恤,过于所生。未及十日,儒毫无畏心,遂令儒夫妇与邵同院居。

  几半年,一日,白令人请尹与儒夫妇至。尹曰:“往昔仆以家务到此,治理毕,辄催仆行,今忽令人奉请,何前后情意之迥殊也?”白正色曰:“今有要事禀白,岂终夜不寐,冀与君消良夜耶?”尹曰:“卿何严毅如此?”白曰:“不敢施劳。妾为君训子教媳,颇觉有功。今举家融融泄泄,君之所以责成于妾者已终,请从此永别。”儒闻之,泣曰:“儿微母,不及此,恩同昊天,终身难报。母忽欲长往,是不令男报德于万一。”泣涕不已。白曰:“勿尔。试为汝再留月馀。”是夜,尹宿于白室,向晨而醒,白已杳。急起,至花园,红亦不在。案头有笺一幅,读之,乃红告别之诗,其词云:“为报池塘十世恩,相将姊妹结双婚。汉皋解佩情同切,梦里衔环谊倍敦。一向协心扶燕翼,从兹烧尾度龙门。妾名若系郎君念,岁岁桃花放满园。”

  虚白道人曰:妇女者,以身事人者也。以身报德,亦云极矣!而红与白不惟此,一炼丹药以救德之沉疴,一效犬马以保德之嗣子,较曲意承欢、志在无违者,不啻天渊矣。报德若红、白者,可矣!

  以德报德,即鳞物亦知之,可见德之感人也深。黄琴轩

  池鱼衔环,古有其事。得此发挥,尤油然兴人善念,不止红红白白,五彩成章也。 马竹吾

  视三峡记高唐女事,尤奇艳。 上元李瑜谨注

  贺 举 人

  东郡甲某,不必著其姓氏,盖富而吝,常欲作宾而不肯一为东道主者也。乾隆中,以廪生应乡试。三场后,计放榜尚有六七日,同邑诸生欲啖甲酒酌而无其术。一人曰:“渠场中首艺,吾记其前半篇。众位托言有病出之内誊录,写过第十六名举人之文,能忆其前半,其文甚佳,得中洵非侥幸。甲若问其文,即将甲文向甲诵之,甲喜其得中,必肯具小酌。”众以为然,遂陆续而往。先至者将谋定一切之言向甲言之。甲曰:“其文实仆首艺之文。”其人伪喜曰:“若然,君高中第十六名,可喜可贺。”既而,继至六人,其言如出一口,甲遂信以为真。设谋之人后至,六人同向渠述之,后至者曰:“是也,某兄之文,仆于场中见过。”于是令甲治理杯茗,雇清音小戏,赁船游大明湖以预庆之。见闻者皆知为贺第十六名举人,风声播扬,遂入监临之耳。监临大疑曰:“尚未揭晓,即尔务预庆,明系关节通风。”写榜时,监临言于主考,将第十六名之文卷撤出,另以他卷顶补之。及龙虎高张,甲果中第十六名。

  虚白道人曰:若不撤换,则甲不得中;若无预贺之事,则不能撤换。论者谓甲之得中,可谓幸矣,然余谓甲必有祖功宗德以相济也。若被撤之人无隐恶凶德,亦断不至此。

  富而吝者亦高捷,盖自酒朋肉友谓之吝耳。不然,世之守财奴岂不能尽捷贤书哉! 上元李瑜谨注

  聂 文 焕

  聂文焕,直隶永平府人,余忘其籍邑。少年入泮,困于场屋,年逾知命,亦自灰心。更兼家贫,路费无出,以故大比临迩,未定行期。同里富室及诸戚友助其资斧,劝令遄臻。计算程途,即日而赴,尚不误考期,迟则无及矣。于是立治行李,匆匆而往。甫行三日,忽见路侧有旧墓,旁有年少男女二人,伏地而泣,其哀异常。聂因而问之曰:“何哭之恸也?”男者曰:“君不能分贫人之忧,问之何益?”聂曰:“仆即能分忧,不知汝忧,何由而分?汝二人兄妹乎,抑夫妇乎?”男者曰:“吾雷发声,此吾妻汤氏。年凶岁饥,势难两存,因鬻妻各寻活路。生离难堪,不禁过伤。”聂曰:“得价几何?”雷曰:“白金十五两。”聂曰:“既欲团聚,盍即将原金退回。”雷曰:“君何言之易?银到手,如饭到口,腹饥难忍,不得不籴吃买烧,今已使去若干。原金不足,何能退回?”聂曰:“仆囊中有白金三十两,除原金外尚有馀剩,汝夫妇能借以存活否?”雷夫妇闻之,含泪叩谢。雷曰:“先生带银何往?”聂以考对。雷曰:“将银施吾,误君考程,于心不安。”聂曰:“仆即往,亦未必得中。”遂将银给雷而归。

  至家,助资者讶而问之,聂以路费失遗为对。至下科,富室及诸戚友仍赠金劝驾,聂复治装而赴。既入场,下题后顿觉困倦,坐睡号中,梦一人服明朝衣冠,向聂曰:“先生困乎?题如不甚对手,仆有全场文诗,可悉录之。”既醒,文诗犹在手中,遂录而领乡荐。因设帐京师,以俟会试。及期,入场后复梦前人赠以文诗,录之而举进士。资斧有限,徒行而归。至中途,十数步以外,见一农人植其器,摘其笠,趋赴面前,当道礼拜,曰:“恩公何来?”聂曰:“子为谁?”其人曰:“吾雷发声。前赖巨惠,幸未仳离,更以馀金生理。托赖鸿福,本微利长,今所市产业足吃著。”聂闻之大喜。雷请聂至家,谓其妻曰:“恩人来,可速煎茗汤!”曰:“恩人为谁?”雷曰:“微恩人,卿早从人生子。”汤闻之,当面参见,如妇之拜翁也。维时雷赴市墟沽酒,汤烹鸡煮卵,从事庖厨,各致殷勤。聂独坐室中,见室壁有卷画一轴,以绳捆之,系于钉上。忽而绳断画舒,视之,乃雷先人之像,而实即梦中二次赠文诗之人也。大骇。既而雷入,聂曰:“此像系汝何人?”雷答以祖父,前明官翰林院编修。聂曰:“仆之中会,悉令祖之德惠。”雷愕然问故,聂以梦中赠文历历言之。雷曰:“此吾祖代后人报君德也!”雷留信宿,送至聂家始回。自是两家往来如通家。后聂官至太守,携雷至任,托以重务,而雷亦称殷富焉。

  虚白道人曰:语云:“大场中有阴功录”。观此而益信。盖聂以银赠雷,使雷夫妇不致生离,其惠犹小;使雷先人不致无后,其事为大。雷之先人有灵,何能不刻刻在念!报之以文,洵不为过。

  修君符乾隆甲寅登解事,与此同。 马竹吾

  雷之先人无愧为结草老人。 盖防如

  胡元峰先生《只麈谈》有“场外举人”一则,合观乎此,知全人骨肉者,其德最卓,其效亦最奇。 上元李瑜谨注

  福德会馆

  济南福德会馆,银市也。其第为统城银号摊修,故楼厅房舍甲市廛,官绅巨室往往借其处以宴客。邑有狂生某,性磊落不为畛畦。一日醉过其门,闻馆内演戏,问之坐贾,知为张寿筵者。遂市寿礼四色,书己姓名,使人送进。坐贾人曰:“张寿筵者为谁?”生答以不识。曰:“既不相识,胡为庆贺?”生始悟,而帖礼已投,悔之无及。既而,一少年盛服出迓,视之,美如冠玉,虽不相识,亦不便问其姓氏。既入,见筵设鵷鹭,男女中分;居中一席,一白发老人独坐,知为是日寿星,趋而为礼。老人离坐躬身,少年在旁陪礼。毕,约生独坐末席。视其坐客,一无所识。视其右边女眷,各艳美绝俗,内一二八女郎,容貌若仙,在群媛中如鸡群之鹤。生频频目注,女亦时若转瞩。未几,献酬维殷,客尚未散,生已酩酊大醉,觉有人扶卧一榻而去。移时,醉眼微睁,辉光映面,意欲起归,踉跄不得起。更觉此一动转,腹酒陡上,呕吐狼籍,昏迷尤甚。觉有人以巾拂其面,饮以香茗,言曰:“酒臭熏人,实实难堪。”生意主人遣人照应,朦胧目之,乃白昼所见如仙之女郎,心中大喜,甚恨醉体荏染,不得握腕申谢,稍尽绸缪。见女郎以巨碗注茶,若嫌其热,而以小碗扬之,曰:“客醉若是,无人照管,殊属不情。”扬之数十,始将茶送生面前,不辞而去。生饮毕,不觉睡去。及醒,时已巳初。急起,问之馆人,馆人仅知张筵者姓白,馀悉不知也。

  生归,母责之曰:“汝常在外饮宴,家中柴米殆尽,置若罔闻,不忧饿殍死耶?”生闻之,不胜忧虞。及回忆女郎华容,怜恤情节,复置谋食之忧于九霄外矣。始则冥想,继则忘食,日复一日,竟成沉疴。母问之,以实告。母曰:“果系仙人,祷之必有应验。”遂于夜静时焚香默祷,连祷数夕。一夜,生觉有人摇之,开目以视,正心上人也。曰:“卿亦可怜小生耶?”女曰:“迂哉夫子!胸无畛畦,奈何以妾致病如此?”生母闻病房中有二人声音,趋入,见女郎红上双颊,俯首不语。审视之,曰:“吾见犹爱,勿怪吾子以汝致疾,汝务多方以济之。不然,不惟负吾子,老身亦衰残无依矣。”言之潸然泣下。女靦然曰:“老母勿悲,症虽危,尚可医。”母闻之,反悲为喜,曰:“需何药味?”女曰:“媳自有药,但需香茶一盏。”母急为煎茶一壶,付女而去。女欲进丹药,其茶尚热,因静坐以俟之。生曰:“此药可服几剂?”女曰:“一剂即愈。”生曰:“如此重病,一服而愈,非仙丹不为功,卿得无仙乎?”女曰:“仙则妾不敢当,然觉作仙亦自易易。”言际,其茶已温,女令生含丹药于口,而以茶送之。下咽后,生握女腕曰:“蒙赐医药,五内铭感。然妙药在卿身,仆病非徒丹药所能医也。”女笑曰:“妾奉严命而来,不复去,亦将以身医贵恙。”生闻之,精神为之一爽,觉病已去其半,未几,睡去。及醒,病若失,东曦已驾,不见女。急起,见女在厨下代母操作,布服农饰,较华妆别有风格。既而,奉食授箸,备极殷勤。及夕,绸缪臻至。问其姓氏,曰:“妾白氏,即君前祝寿主人之女。妾为君拜祝情殷,维时心动,不料事遂至此。”问其族阀,女亦不讳其为狐。

  女在生家住及二月,忽欲归宁,请三日归,生许之。月馀无耗,生渴想无极,旧病复发。母大惧,复事虔祝。女复至,以药医生,应手而愈。女曰:“妾被君母子纠缠死矣!妾实不能奉事终身,祈早觅良匹。”生曰:“清贫如洗,谁肯俯就?”女曰:“君亦有素愿否?”曰:“有之。某街杨氏之养女生姿埒卿,但声价过昂,非仆力之所能及。”女曰:“需白金几何?”曰:“五十两。”女曰:“五十两即为价昂也?”复笑曰:“如君言,妾身亦仅值五十两矣!君急烦人媒之,无忧聘金无着。”媒定之后,女促旬日完婚。佳期临迩,女出白金五百为助,曰:“今将永别,衷情难昧。妾之道业,为君故,十分已损其七。兹腹中震动,男女未卜,请先为命名,异日好相认。”生曰:“卿生产后,盍即交继娶之杨氏长育之。”女曰:“不妥。盖继母之养嫡子,宽严皆有弊端:御之以宽,则每事姑息,子多不肖;以严待之,则母子相夷,情实不祥。非仁且智,不能情理兼尽于其间。”生闻之,深以为然,遂曰:“卿如生男,可名之曰福;如生女,卿自名之可也。”言毕,女已杳,生不胜惊异。有银在手,不难经营喜务。及过门,新妇娟丽,颇快心意,遂将前得狐妇之事,历历向杨言之。

  后七年,忽有老苍头请见。生问其来意,曰:“愿请先生设帐于家主人之家。”生曰:“贵主为谁?”曰:“家无男老,惟小相公一人名某福,即愿拜门墙之学生。”生闻之愕然,心计曰:“白氏其生子耶?”转念天下之同姓名殊多,书金丰厚,生遂就之。既入塾,某福少慧,过目能了,十四岁入泮。生于考试见福之年容三代,固知福为白氏所生,但八年之久,未一见福母之面,终不敢认福为子。一日,福母具帖请杨氏,杨至,福复请生入。生见福母果白氏,久别之情,实笃于杨氏。白谓福曰:“汝师即汝父,无徒师事也。”于是夫妻子母团聚,喜何如之!白曰:“此宅二千金价买,临近别有闲房二处,勤俭居室,衣食有赖。”晚夕,生欲与白同卧,白诺之。及醒,生仍在杨榻,白已失其所在。

  虚白道人曰:敬人者人恒敬之,诚哉是言也!某生之祝寿于白氏,虽云醉诬,而受祝者终以为雅惠宜酬,以故美妇嗣子,某悉于此一祝致之。以是知礼以下人,非无益举也。彼自大者,何可同日语哉!

  福德会馆中有狐大张寿筵,亦咄咄怪事。 马竹吾

  杨 彩 云

  杨彩云,曹州人。持郡守荐书赴京师,得事某侍郎。其为人性直嗜酒,轻财好义。偶于帽儿胡同真武庙前拾钱票一纸,上书京钱十千文。行至黑芝麻胡同,见一人揪一人捶楚,众人袖手旁观。视被殴之人,年约二十许,身躯雄伟,状貌魁梧,俯首忍受而不返手。疑而问之,佥曰:“渠佣工,为遗失钱票,故主人捶楚之。”杨问明钱票之年月钱数,慨然与之。被殴者趋赴杨前曰:“愿闻大名。”杨实告之。渠不申谢,岸然而去。杨亦不询其姓氏。

  杨居京三载,偶忤官府,被逐而出。幸薄有积蓄,市马回籍。一日,行失邮程,踆乌西坠,尚违宿店廿馀里,心深危惧。未几,有巨盗七人当道横列,各执器械。杨知难免,急下,以马授之曰:“行李悉在马上,可将去。”一盗尚欲脱杨衣而伤害之,杨曰:“吾杨彩云素轻财,资斧尽丧不介意,与诸位无仇,奚为伤吾性命乎?”一人曰:“汝杨彩云耶?”答曰:“然。”其人向党众曰:“大兄尝言有至友杨彩云,盍将是人执去见之。若果是,可得大兄欢心;若否,权以是人作牺牲,烹以下酒,亦是美味。”众以为可。于是将杨系于马,围绕鞭驰。约三更时,至一山场古寺,内有六七人聚饮。上坐者见杨,让居首座,情意殷切。视其人,似曾相识,而忘其所以。其人曰:“君忘遗失钱票之人耶?”杨乃悟,曰:“愿闻姓氏?”其人曰:“前会面时君未下问,今亦不便以姓名告,但以老李呼吾可也。”杨遂以回东之事语之。李曰:“前途难行,恐再有不测,吾送君行,可保无虞。”杨固善饮,与众畅饮多时。李曰:“君可以行。”遂以己之所蓄赠杨,而谓众曰:“吾送客远行,难定归期,诸位各事所事,勿俟吾。”言已而行。抵山东界,李告别,杨不从,固邀至曹,款留数日。饮酒间,杨曰:“有一言奉劝,万望俯听。似君才貌,焉往而不发达,奈何为此不法之举?倘有败露,噬脐无及。”李曰:“金石之言,足铭肺腑,兹将从此他适。”杨甚喜,即以李所赠之金转赠之。李不受,杨曰:“君赠仆而仆受,仆赠君而君不受,可受不受,近矫情矣!”李乃受之而去。

  杨幼时与同邑贾姓结亲,后贾徙居范县,杨择嫁娶吉日,将使人诣范通约,使贾送女过门。而黄河忽开,范成水国,贾举家无耗。杨欲谋婚异姓,高低悉不就。后从事湖北某县尹,数年间颇得委任,囊资稍裕,无后之虞,时结衷曲。忽湖匪陡起,本官尽节,眷属悉遇害。伪帅见杨文雅,欲以女妻之。杨恐为累害,迟疑不决。伪帅怒,欲斩之。杨大惧,遂曰:“吾之所以迟疑者,恐为上人累,非敢自外。”伪帅乃喜。成婚之夕,见新人容颜绝俗,年庚似过笄,问之。女曰:“妾二十七岁老处子。”言之泪滴沾襟。杨惊问之,女曰:“妾幼字曹州杨彩云,今虽归君,终不忍与子偕老。”杨闻之愕然,曰:“卿贾翁之女耶?”女曰:“然。”杨曰:“卿勿悲,仆即卿婿杨彩云。”女不信。杨将结亲年月、前后情节,历历向女言之,女始反悲为喜。杨曰:“久闻卿父老诚,奈何为此灭门之举?”女曰:“为此者乃妾义父。初,范被水灾时,妾劝父诣曹,为黄水阻隔,不得已从父逃荒于湖。荏苒七载,父尝欲以妾嫔湖人,妾不欲。妾父忽于去岁病故,贫无以葬,恸哭于野。养父见而怜之,遂收妾为义女,代为葬父,迄今始期月。”女言际忽悲忽喜,宛如夫妇久别。杨曰:“吾夫妇处此,倘天兵征讨,难免玉石俱焚。”女曰:“妾亦有此虞,行将劝父先遣发吾二人,再劝父隐姓埋名,从容遁去,庶可免祸。若父不纳,再为之计。”及寝,落红沾褥,始信女之靡他。迟延年馀,大兵至,贼匪大溃,伪帅等悉为获虏。杨亦在其中,自计断无生理。有武弁并坐讯执,淑问数语,辄饬斩之。及杨名,一武弁惊讶,谛视杨面,遂向并坐者曰:“此吾至友,决非贼匪。”杨暗窥之,即前令以老李呼之之人。杨暗喜,遂托言携眷贸易于湖,身陷匪党,无计逃遁。李曰:“汝眷口何在?”杨曰:“想此时亦在女囚中。”李令自往认之。杨觅见贾氏,同赴李营叩谢,兼托言贸易资本悉埋藏城中,祈取之为资斧。李许之,且授以符节,予以马匹,兼差兵丁五人送之。杨遂进城,至伪帅旧止处,将素所窖藏金银悉囊之而行。出湖北界,厚酬兵丁而归。

  虚白道人曰:拾人遗失之物而复给之,固属小节,而今亦不多概见矣!杨以是举,两得绝处逢生,而良缘亦巧相遇合,谓非天道之照应哉?以是知拾遗不昧洵懿行也。

  杨之遇奇矣!始终皆遇老李,尤奇! 黄琴轩

  莫谓善小而不为,天道福善,信哉! 盖防如

  赵 阁 老

  泰安白峪庄,赵阁老旧宅在焉。相传公入泮后,尝读书岱西傲来山上之讲书堂,师事邑中萧孝廉。每逢课期,朝饔后赴萧塾领题。一日,值萧他出,近午始回,公得题旋归。时当夏季,天地气如炉,苦热难堪,欲急赴讲堂以憩。既至,见一白狐寝其卧榻。公胆豪,不介意,静坐以观其变。既而,狐少欠伸,公意其为雄,笑曰:“美哉睡乎?然当昼而寝,比于朽木难雕矣!”转瞬化为丽人,睡眼朦胧,尤增妩媚。公大喜,遂狎抱之。狐曰:“贪眠不寤,致露行迹,望勿以异类为嫌。”公曰:“此素愿,何嫌为?”欲与欢好,狐曰:“妾既来,自不去,何情极若是?”公乃释狐。狐曰:“今日课,速作文字,勿以私害公。”公曰:“明日作之未晚。”言已,狐忽不见。公急曰:“卿勿遁!仆即作文,仆即作文。”视之,狐仍在面前。公遂审题构思,援笔草创。甫作小讲,心忽念狐之双翘瘦小可爱。狐曰:“君心注妾耶?一心两用,乌有佳文?”公曰:“无之。”狐曰:“君爱妾双翘,尚云无也?”公不胜惊异,遂摄心伏案深思。凡举一念,狐辄知之,公遂不敢妄有所怀。日未落已脱稿,急为录清,以塞狐责。狐曰:“君每日夜读否?”公曰:“读及二更,亦有至三更时。”狐曰:“今而后以三更为度,二更四点亦勿望寝也。且君读而妾伴之,寂寞情消,读兴不益豪耶!”及寝,狐曲意承迎,过于妻室。

  公之读书于讲书堂也,原有佣厮伺焉。狐曰:“妾在此一无事事,徒以妾作画图看,毫无趣味。请遣小厮回家服役,厮之所为,妾悉任之,或较佣厮尤善窥尊意。”公从之。狐果殷勤臻至,公甚德之。一日晨兴,狐忽向公曰:“今午贵老师同友人游观到此,庖厨之役,妾能兼摄,但捧盘下菜无人,奈何?”公曰:“卿欲遣小厮去,兹使令乏人,谁也任其咎?无已,仆急呼之于家,尤恐差遣他出,呼唤不至。”狐曰:“无庸。君有把玩物否?”公曰:“有玉如意在此。”遂启箱簏,取以授狐。狐受而掷之门外。公方惧其碎坏,未几,一僮子自门外入,丰采韶秀,垂手侍公侧。狐曰:“似此可以伺客否?但不可与语。”公大喜。及午,萧果偕客至。僮献茗受盏,佣厮无其便捷。萧通术学,即席后,每视僮冷笑。公曰:“夫子何哂僮也?”萧曰:“问庖人自知。”公急赴厨下,欲向狐言之。狐曰:“妾之所为,萧先生已知之,慎勿再以此为问。君去语面西之客曰:君所欲食之物,立刻即到。”公以之语客,客曰:“仆之欲食者,山河中细鳞鱼。”吾未已,僮已捧鱼至。客讶曰:“君何以预知仆心?”萧笑曰:“食之可耳,勿深究。”席终客去,公送至半途归,见如意在案而僮已杳。两月后,萧谓公曰:“汝诗文大有进益,而身体渐就瘦弱,不可不虞。”公求萧医之。萧曰:“仆实不能。汝归,求医于致疾之人,必有妙术。”公以之语狐,狐曰:“此易事。”遂令公仰卧榻上,披其衣襟,口吐红丸,按公心口而旋转之。公初觉极热难支,继则遍体生凉,精神顿爽。少间,狐仍纳丸于口而咽之。如是者三日,血气焕发,不减于素。萧见之喜曰:“若非仙丹,何愈之速也?”遂问医治之详,公以实告。萧曰:“口所吐之红丸,乃气所炼之仙丹,若得吞食之,寿肩乔岳矣!”公归,狐曰:“君欲吞食妾之红丸耶?”公曰:“师言之,仆未深信。且红丸在卿腹,仆焉得而食之?”狐曰:“谅亦君求之而不可必得者也。”公与狐同居年馀,一日,公与狐饮,强劝以酒,狐大醉。公扶狐卧榻上,既而见狐口吐红丸,随气出入,渐出渐高,后直去吻三尺馀。公忽忆萧言,遂以双手掬而吞之。狐顿醒,曰:“道业虽失,无难强求索。然君贵人,妾不敢犯,三年后当见还也。”公伪应之。狐复曰:“妾失此必死,祈君怜期月情深,略掩妾尸,勿令饱犬腹,则感德无极。”公曰:“何处觅卿尸?”狐曰:“黑龙湾上石洞中。”言已而杳。次日,公踪迹之,果见狐死洞中,乃以碎石掩之。

  是岁公举于乡,次年捷南宫,回家祭扫,避暑于泰山下之普照寺。酒后忽忆狐情,欲瞻其尸。既至,石封宛然。启视,毫毛脱落,其臭如蝼。哇之,红丸随出,刚及狐身,狐遽起,趯趯而去。

  虚白道人曰:“狐能死人,公何幸而不遭其害?或谓公之福命大,狐亦非采补者流。余窃意不然。盖当昼见狐卧之时,在他人必将手刃之,公独坐以俟其醒,是公于狐有不杀之恩。使狐反其施而以怨报之,狐即异类,必不若是之无良也。可知己无害人之心,人无害己之意。好生之德,所系岂浅鲜哉!

  涉笔成趣,令人之意也消。 马竹吾

  此狐煞是有情。阁老贪益己寿,致狐于死,负此狐矣!叶芸生

  叙次简洁,惟评语不及叶之允也。 渔樵散人

  阁老理学中人,而有此风流佳语,可知宋广平《梅花》一赋,殊不碍其铁石心肠也。 上元李瑜谨注

  琼 华 岛

  向青云,琼州人。聪明盖世,工于染翰,遐迩知名,而不得采一芹。其父在日,以泛海为业;家计萧条,仍理父业。同伙七人,俱以向文弱,使司会计,不令操重务。向念十馀年功苦一旦尽付流水,未免心热,遂将素肄诗文悉携船上,另置一舱,停舟时披读,以破闷怀。一日,放船正好,忽西北风大作,急下锚而锚本断,紧持舵而舵杆折,舟忽纵忽横,惟任其随风飘流而已。其风三日夜不止,及至风息船住,六人尽没于水,惟存向一人。视舱水已过半,幸船止于山麓,可跃而下,遂急运书籍粮米等物。运甫毕而船沉。上视十数步外有石洞,虽不深广,亦可暂避风雨。向已三日不食,急欲造饭,而船上所载之淡水已没于海,不得已以海水煮米,咸难下咽。甫二日,哮喘难支。忽见洞旁有湿痕,审视,细流涓涓,殆类器漏。尝之,甚甘。以盂接之,半日仅溢两碗许,然以为饮食,亦足一人需,方寸为之少宽。

  饭后,时于洞左右游瞩,半里之遥,见有蚰蜒小径,似尝有人往来。向遂衣冠,攀藤附葛而上,忽见鸡犬桑麻,无异中国。少顷,有数少年自庄中出,皆明时服饰,见向,俱惊讶却退。未几,一老人来曰:“此华夏人物。”邀至家,具酒食,问向姓名。向以实告。老人曰:“君衣冠是时王之制否?”向曰:“然。”老人曰:“此地名琼华岛,地面纵横各四百里。岛人惟张、赵二姓,世结婚姻,相传系蜀汉名将之后。盖安乐公东迁之时,张、赵二公之后人有隐于海滨者,后凌夷,以船为家,被风飘泊至此。彼时惟各遗一幼子,天降二仙女以为之配,生育日繁,迄今丁壮已有二十馀万,吾张公之后。”向曰:“有君师否?”曰:“有之。众于二姓中择秉性平和者数人,阄立其一,听其约束。若薨,另行择立,不世及。”向问赋税轻重。老人曰:“此地无所谓赋税,有沃田三十顷,摊夫耕种,以所获子粒奉君上,其馀地亩毫无所敛。”向方欲再问风土人情,老人曰:“有一奇事,吾有笄女未字于人,连宵梦仙人曰‘当配中华人’。因思亘古未见中华人,梦何妄也?今君到此,天作之合,今宵即令事君。”向唯唯。

  老人辞去。向思羁旅之人,每苦无所依,今得婚此,窃喜衣食有赖。然及燃灯时无耗,向心疑曰:“事中寝耶?抑另择吉日耶?”未几,有红妆丽人出,曰:“请官人就寝。”向莫知所以,坚坐不动。女复曰:“卧榻在内室,请官人从妾入。”向遂从女入,见室炳双烛,红帐鲜新,而帐内无人,疑甚。既而丽人合户,始知丽人即新人。向曰:“合卺之礼,仅如此也?”女曰:“此上等仪礼。下次室无灯烛,欢会终夜,不知妍媸。”向不觉为之喷饭,曰:“明晨有何礼数?”女曰:“无之,但随妾称呼已耳。”及寝,俨然处子,而毫无羞惭。次日,向曰:“海边尚存用物若干,祈遣人从仆往取。”女从之。女见书曰:“此何物?”向以书对。女曰:“有何用处?”曰:“读之可得功名。”曰:“君试读与妾听。”向遂披时文,按节循拍,抑扬读之。女曰:“高低相宜,顿挫有节,岛中之歌无出此右者。”向复将五、七言律诗对女读之。女曰:“语异韵同,更觉盈耳。”向读于室,女听之,恒终夜不厌。

  向偶立门外,见一少年紾年长者之背,旁观者笑曰:“如此强壮,尚不敌十馀岁之童子。”问之,渠盖胞兄弟也。又见一少妇负气而行,一人强留之。众人曰:“彼欲大归,即宜听之,何为强留?”问之,渠盖夫妇也。向曰:“何无伦常如此?”向厌室徒壁立,手书匾联以润之。张偶见之,曰:“此中华绝技,仆之家藏殆不及此。”回首见书,曰:“此中华书籍乎?”曰:“然。”张曰:“书中所言何事?”向曰:“大概五伦五常,孝弟忠信耳。”张问何为五伦,向大略言之。张曰:“此诚仆闻所未闻。有此名士,不可不禀于上人。”遂去。多时,同一中年人来,像貌超群,服饰埒于张。向略与为礼。张曰:“适才所言之五伦,祈详言之。”向遂细细讲究,兼将五伦中之十义,十义中之体用,体用中之功效,功效中之次序,凡其中之可以言传者,一一切言之。其人闻之大喜,曰:“此治国平天下之道,当急为讲堂,聚岛人而训诲之。吾岛虽在化外,亦无难渐臻上理矣。”向曰:“惟秉国成,始自为政,君亦徒有其愿已耳!”张曰:“此即岛中之王公。”向居然起敬,与为长揖。岛君曰:“此何礼也?”向曰:“中华平等相见如此。”因与讲朝觐会典之礼。岛君曰:“华夏之君若是之尊耶?”遂以向为上宾。讲堂竣,聚岛人于中,令向讲书以训之。向先为讲伦常,听者有足蹈手舞者矣,有俯首涕泣者矣,皆因乍聆伦理,鼓动天良也。向择其少慧者,教之书读,十年后为之开科取士,俗同风一,亦有诸夏气象矣。

  向于公务之暇,每于岛中遨游。至一山,虽不甚高大,而峪中濒涧处多人参,遂遣人采取,按法制之。妻问制此何用,向曰:“此天朝宝物也。”复于海边得鼍盖一枚,心知其异,悉宝藏之,以为有此二物,至中国可致巨富。

  岛西八百里有秀云岛,其人丁等于琼华,而秉性强悍。忽使人来,责令琼华每年出银米若干以为常贡,如不应允,即兴问罪之师。岛君大惧,遂委其事于向。向对使人曰:“银米若干,猝难立办,请限五月。”使人乃去。向乃令岛人制火炮、弓箭、器械,每日操演之。及期,西岛复使人督催。向怒,割来使两耳,释令归,岛人大恐。向曰:“不与抗衡,而听其诛求,则岛中所出,悉输于彼,吾人不将饿殍乎?与其死于饿殍,孰若死于征战!且一日之胜,数世赖之。”岛人咸悟,遂尊向为军师,曰:“愿听调度,死而无憾!”向曰:“岛西有长蛇谷一条,为敌入岛必由之路,可于彼处用计擒之。”分岛人为三队,各与一令。第五日,西岛人果乘船至,勇如虎貔,势不可敌。登岸后,琼之第一队先到,略与接战,诈败走。敌以为怯,尽力追入长蛇谷。既入,不见岛人;方欲出谷,滚木擂石已断去路。既而箭如雨下,炮如雷鸣,敌大惧欲退,而谷口已为琼二队人杜塞,西岛人悉困谷内。越三日,其头目请琼主将,将有言。向至,问之。曰:“若肯解围,愿劝吾主臣服,不复侵犯。”向许之,约各留军装器械,鱼贯而出。敌如约,徒手乘船而去。向曰:“贼众虽去,贼首必亲至,宜再以计破之。”遂暗中传令,惟日与岛君饮宴以俟之。未几,西岛主果尽率其众而来。既至,见边陲无备,督众遂进。既入谷,岛人夹谷而出其后,铳炮弓箭以攻之。西岛人急奔出谷。既上岛,岛人整列于三里之外,西岛主令其众曰:“退既无路,当进攻!”众遂蜂拥而进,尘土陡起,半陷入坑坎中。岛人复以箭炮从纵从之,坑坎为满,遂各用敌人腰带缚之。拥西岛主至军帐,向亲解其缚,待以宾礼,谓之曰:“与君邻岛,宜相亲睦,不虞君之涉吾地也,何故?”西岛主俯首不语。向复曰:“吾主欲送君还岛,世世结好,不知肯辱收吾主否?”西岛主曰:“若蒙大惠,愿时听调遣,岁输常贡。”向曰:“贡不必常,以物将敬可也。”遂尽释所获敌人,令先归船,以俟其主。设盛宴以款西岛主,筵未终,兴辞。向亲送至海边,立视其开船而去。周围岛峪闻此事者,悉输贡通好,尊其礼教。

  向居岛三十年,二子皆长矣。时念老母,岛无船只,不得归省。一日,谓妻张氏曰:“设有机会,卿能从仆归否?”张氏曰:“妾实不能。昔岛中夫妇,夫不家,妇必改嫁。兹聆雅训,颇知节义,之死矢靡他,亦足以报情深。但妾无子,终身无依;君无子,无后为大。君携次子去,长子留此,代君操理岛务。老母百年,万望君还归。”向许之,遂将军师之事陆续属长子。一日,岛人报曰:“现有估船二只,被风飘泊岛下。”向大喜,遂带仆从三十馀人至岛下。舟子见之,大惧,仓皇无措。向乃止从人于百步外,孤身上船,问其来历,言载客货赴广东。向亦自道回中华之意。舟人曰:“闻前有秀云岛,其人犷恶,恐为所害。”向曰:“有仆在,可保无虞。”且以人参二斤为谢。舟人喜曰:“风少息,明晨即可开船,请速治装。”翌日,向与次子携所蓄财物上船,张与长子送至海边。向于船上建立大旗,上书“琼华岛军师”五字,与妻子挥泪而别。前至秀云岛,岛人见其大旗,各有畏心,遂让过。

  向至家,幸喜老母康健,以岛君所馈金帛为母寿,人参、鼍盖等物,渐鬻于市,遂成巨富。次子论婚绅族,悉以家务付之。越岁,向母卒,窀穸事毕,每欲货船回岛,舟人悉不知其处,无敢去者。忽一人持书至,启视之,乃长子所寄。言奉母命备船奉迓,兼言父去后秀云复事侵扰,危在旦夕,望父速归,以救岛人云云。遂谓次子曰:“吾去探汝母兄,三年即归。”遂去不复返。

  虚白道人曰:泛海遇风,独生于岛,固向之幸也。而其实不惟此,盖岛地若干大,岛人若干众,向一至,风俗顿移,悉知伦常,天实为之也。夫知其事原于天,则知其迹似向一人之幸,其实为琼华岛二十万众之幸矣。当向未入岛之时,淡水尽没,以海水造饭,以致哮喘难支,是泛海无河水,直等于无粮食也。因有感于海咸河淡之说,附论于此:

  夫海何以咸?河何以淡?今人未之言也,古人亦未之道也,闲尝殚私见浅识以论之。河之水出于泉,泉之水缘于雨。何言之?时雨之降,半沉于地;沉地之水,半出于泉。是以高上之原水少,下隰之地泉多,以知隰地之泉,咸高原雨水滋注所由致也。即若名泉大源,昼夜混混,似非细微之滋注所能致,然亦不过其来脉远,滋处众,究非地中固有之水出而为泉也。不然何以旱则泉涸,涝则泉旺乎?雨淡则河淡,此其故非显然易见,不待深维而知之者乎?若夫海,则大异是矣。为天池,为巨壑,百川赴之而无盈时,尾闾泄之而无虚日。禹时十年九涝而水不加益,汤时八年七旱而涯不见损。任江汉之朝宗,惊洪涛之无际。而欲创言以论,不啻以蠡测之矣。而味咸之说,觉有微理之可寻也。盖海者,万水之所归也。所归皆淡,而海水独咸,将毋以海至深大与?海即深大,而万水之赴,千古不息,何以水不加多,咸不少减也?试汇古说参形势以明之。尝闻地为水悬,海水者,或即悬地之水流露者也。又闻天地如鸡卵,地乃卵中之黄,海水者,或即卵中之清乎?且南极至北极八十万里,而南海至北海仅四十九万里。四十九万里以外非尽海乎?东极至西极九十一万里,而东海至西海仅三十五万里,三十五万里之外不尽水乎?盖以咸属黑,黑属子。子水者,天一所生之水也。既为天一所生之水,即为天地固有之水。则是地之所及,水实负之;地之所不及,必尽属水也。地中水负,地外水连,是以天不碍其左旋,日不妨其右运也。且闻之庄子云:“中国之在海内,似稊米之在大仓。”观是则中国之水可知矣,海之为水亦可知矣。海也者,犹以灌注而见其加多乎?犹以杂投而易其本性乎?此海水之咸所由见端者也。然海之不测,犹之天地,乃以有限之知识,创言立论,实属卤莽。而愚有所见,以特心思,即政君子耳!

  所言悉浅显之理,而不测之精微,合盘托出,洵千古未有之奇谈也。

  陶靖节所著《桃源记》,人皆以为寓言,观此而信地之类如桃源者,不一而足。朱子惓惓助藉彻彻之义,惜未见此乐土以慰之。其文与事,尤妙在不蹈袭《桃源记》之一字。

  《论语·子欲居九夷》章,吾读此篇砉然以解。政术兵钤,足征抱负;终军请缨,未见实事。拟以此补之。马竹吾

  于难测之中细探精义,以补前人之未发,洵理如牛毛茧丝,文如日光玉洁。

  海咸之说,凿凿言之,确有至理。文亦有抽茧剥蕉之妙。 叶芸士,道号沧粟

  读此篇见先生经世之学,怀才不售,惜哉!上元李瑜谨注

  穷岛之民,易于教化,向生之事,盖得于意外。于居夷浮海,圣人复慨之,况我辈乎? 渔樵散人

  杜仲

  儒医杜仲,晋人。其父、祖咸以医为业,至仲益精其术。贫不索贽,富不苛求,实以济世为志。

  一日,有美少年执重贽奉请,自言家君患病,月馀不瘥,特请医治。问其姓氏,答言姓沈名实。问其里居,答言不远。门外有小车一乘,祈即同乘往,仲从之。路甚生疏,逾两时始至,见一人立候于门。下车,实曰:“此弟表兄江某。”仲揖之,并入客舍。茶毕,便请诊视。既入,见一及笄女郎立病榻前,微睨之,娟丽绝伦。见仲入,缓缓而去。诊视毕,出。江曰:“家母舅病势如何?”仲曰:“尚可调理,但脾土太弱,须迟时日,非两越月不能全愈。”仲立方后告辞。实固留之,仲乃止。实曰:“明晨奉迓,祈早辱临。”仲诺之。饮酒间,江忽抚衷叫苦。问之,曰:“吾有胃气疼之病根,恒数日一犯,犯则心如刀搅,痛不可堪,愿先生施救。”仲曰:“此易治。”以针刺之,应手而愈。复立一方,曰:“连服三剂,可终身无此患。”江不胜感激。

  仲每视病,辄见女郎,后直出入不避。仲借久候脉息以偷视之。沈家每奉饮馔,江恒陪坐。一日,见仲俯首蹙额,遂问曰:“夫子若有不豫色然?”仲曰:“然。家务累心,不能忘怀。”江曰:“有何愁苦,如是耿耿?”仲曰:“同酌有日,不妨直言。弟幼婚邻庄邵氏,定期过门,暴病身亡,是以不能漠然。”江曰:“如君才貌,无难再觅良匹。”仲曰:“苦无佳者。”江曰:“君平生未见丽人耶?”曰:“见之。势分不同,见犹未见。”江曰:“君试言所见丽人里居。”仲曰:“远在千里,近则咫尺耳。”江会其意而笑曰:“君注意家母舅前之表妹乎?”仲不答。江曰:“舍表妹小字芳卿,年十七,德容兼备。君注意之,可谓赏鉴不误。但家母舅择配殊苛,媒必不谐,今可设计以谋之。”仲曰:“计将安出?”江曰:“此时正当用君之际,明晨往迓,君托故不来,弟借之进说,或可允从。”仲大喜。次日仲果不至,沈惧以语江。江曰:“杜先生昨见表妹,烦甥作媒,甥未暇与舅言。今之不来,殆为此乎?”沈不语。江复曰:“仲仪表不俗,门阀极清,未始不可与结秦晋。”良久,沈始应之。江曰:“若然,甥需自往,一为报喜,兼请渠前来诊视。”沈曰:“可。”复曰:“仆大病在身,不便成礼,病愈送女于归,无烦亲迎也。”江诺之。次日,江诣仲,以允亲告,遂与仲同乘而回。仲视病时不见芳卿,心甚怅怅,犹不如未结亲得睹彼美而忘朝饥也。

  仲理沈疾至四十馀日,沈已杖而能行。一日,仲来甚晚,诊视后,时已燃灯,宿于沈室。甫二鼓,仲将就寝,而芳卿忽至曰:“妾父忽生异心,将害君,可速归!”仲大惧,曰:“深夜无烛,不谙路途,何以得归?”芳急以纸扇一柄授仲,曰:“摇之而归,不致迷途;且执此而行,其速异常。”仲展视之,惟绘一圆月。受扇后犹把握女腕,不忍即去。芳曰:“利刃临项,尚恋恋如此,可谓色胆如天!少迟欲去不得,尤惨于生离。”仲曰:“从此无见面期乎?”芳曰:“妾非君不嫁,请待之!”言已,促仲归,仲遂释芳行。果所行之路如同白日,旁观则黑不见物,且觉行如鸟飞,移时至家。回忆芳情,五内铭感。及沈遣人害仲,而仲去已多时。沈问家人曰:“谁遣仲行?”芳卿曰:“女实遣之。”沈怒。芳曰:“请父勿怒。父既以女字仲,仲即女夫,岂有坐视夫死而不救者乎?”沈曰:“吾以汝字之,未尝以汝嫁之,何得以仲为夫?”芳曰:“父以女字仲,而女外视之,此为故违父命,是不孝也;既有夫妇之名,即有夫妇之义,明知其义而不为,是不义也。女虽女流,不为不孝不义之举。”沈曰:“汝意如何?”曰:“嫁之。”沈曰:“决不由汝!”芳曰:“女亦决从父之治命,不从父之昏命!”沈大怒,嘱家人勿令芳出门,盖恐其逃归杜仲也。仲母欲为仲议婚他族,仲不欲。俟至年馀,无耗,仲亦疑之。时值清明,仲祭扫归,见二犬啮一犬,心甚怜之,遂拾石将二犬逐去。视之,非犬,乃小狐也。见其遍体尘土,将弃之而行。狐大号,若有求救之意。二犬见仲去,将复啮之。仲不得已,用布袱包裹,怀抱而归,置寝室地下,转瞬化为丽人。视之,乃芳卿也。大喜,扶卧榻上,进以米粥。及晚,代解其衣,拥之而卧。半夜,女始能言,曰:“非君救济,命丧犬腹。”仲曰:“卿欲何往?遭此大厄。”女曰:“妾特来事君。妾父执迷,不从妾志。妾欲自尽以报君,妾母怜之,遣实兄送妾,致遭此难。”仲曰:“卿真节义女也!”言已,欲与欢好。女曰:“妾心忐忑,遍体如瘫,爱妾者忍为此耶?”仲乃罢。晨兴朝母,操作家务如村妇。

  两月馀,沈实忽至。仲问其来意,曰:“家君旧病复翻,敬恳医治。”仲曰:“绝婚谋害,视若雠仇,断不能去!”实曰:“若然,老父之命必休。”仲曰:“夫也不良,今死已后。”实曰:“祈念小妹,一为枉驾。”仲曰:“是也。芳卿情意,时挂心头;渠若亲临,仆即遄臻。”实泣曰:“两月前送妹于归,途遇猎犬驱逐,迄今无耗,想已死于九泉之下。”仲曰:“夫如是,虽秦仪复生,不能说余往也矣!”拂袖而入。实含泪而去。仲以告芳卿,芳卿曰:“君医之否?”仲曰:“有卿在,仆安忍坐视?卿果卒,仆欲立视其死,以解宿怨,尚能为作犬马耶?”女曰:“忍哉夫子!”仲曰:“仆欲往视,路径不熟,奈何?”女曰:“妾与君同往。”遂就地画符两道,与仲各由其一而行。觉行之甚缓,而耳旁时闻风声,倾刻已至。女先入。举家方涕泣,众见女,俱反悲为喜,少长集询。女曰:“此非长言时也,贵客来矣,可速接迎之。”实闻,趋出,果见仲立门外,约与共入。甫坐,仲曰:“适在寒舍之言,盖戏言也,望勿介意!”实曰:“既肯光降,何幸如之!家君之疾,仍望尽心诊治。”女见沈,沈曰:“吾固疑汝未死。”遂问脱死之详,女历言之。仲入行翁婿礼,即赴病榻细诊六脉,曰:“此缘病根未除,遂致复发。前此再服十馀剂,可无今日矣!”沈闻之,惭愧交集。仲居沈家,日为调理,一月后强健如初。嗣女生二子皆贵,与仲偕老,无他异。

  虚白道人曰:不能博施于天下,或可实济于一方,此医生常谈也。旷观斯世,谁是有实济之心者?不见二百钱,辄托故力辞,志在济人者,果如是乎?而仲独贫不索贽,富不苛求,其得狐妇、生贵子,知亦造物报应之所致也。

  杜仲能医狐疾,如得其方,可补“牛经”、“马经”、“驼经”之缺。 马竹吾

  医狐之方,余亦知之。或问何方?曰:狐最多疑,医之以果。 上元李瑜谨注

  笔致体格可继《聊斋》长亭传之后。 渔樵散人

  隗 士 杰

  华阴隗俊,字士杰。与友会饮,大醉,踉跄归。路经华下,路旁有孤松甚巨,忽酒涌,仆卧松下不能起,移时睡去。夜央始醒,见身卧渠渠夏屋翠帐中,一笄女端坐对面床,目垂如睡。视之,其美如玉,思欲起诱之,身一动而所见悉杳,身卧孤松下。大惊,急起而归。每忆女郎,寝食俱废,特诣之,抚松盘桓,毫无动静。因思前酒后遇女,黄昏后伪醉,故经其处,仰卧如前。星全时,身仍卧广厦。笄女谓隗曰:“请速起,勿谓伪醉可以欺人。”隗喜,急起,欲牵女。女拒之曰:“请少耐。”隗就坐,女酌酒奉之,曰:“君正人,而福命太薄,故自荐以赞君。请暂自酌,妾去即来。”少时,执一册入,开册示隗。隗视之,上列己名,注云:“二十三岁以疾卒。”隗大惊。女曰:“勿惊。君于‘二’字上添写一‘百’字,君可享寿百二十三岁矣!”隗添写讫,女执册如授人,册即不见。女谓隗曰:“君于五福,先得曰寿之一,可庆可贺!”隗问女履历,女曰:“妾范氏,其他不必问。”止灯同寝。范谓隗曰:“嗣后君务夙归夜来。”一日,隗日暮即赴。至,惟寒涛在空,他无所见,疑之。移时,身立巨院中。范出厅奉迓曰:“君来何早也?日方暮,阳气犹盛,妾不知奉事,嗣请勿尔!”隗应诺。

  先是,隗邻村郝某之女极美,隗见而爱之,因烦媒灼题亲,已有成说,尚未文定。土豪万某闻之,欲聘为子妇,使人强郝允亲,择日过门。一日,隗造范所。刚至,范曰:“万某之子某,带酒此时归,路出某处,遇仇人怒殴。君俟其殴已去后,某若未死,杖杀之,妾能使郝某之女仍归君。”隗不欲。范授杖恿怂之,隗始去。时月微明,果见二人厮打。未几,一人仆。隗心知仆者当是万某,怜之,遂大言曰:“御人贼,勿得伤人!”持杖直赴,胜者自去。及隗至,仆者亦起,视之果万某。隗送万至万家而回。范曰:“君不惟不杀万,而反救之,何也?”隗曰:“见死不救非仁人。且杀其人而娶其妻,仆即为鳏终身,不为!”范喜曰:“君诚不愧为正人,云为若是,终得丽偶。”

  一日,隗忧形于色。范问之,隗曰: “日用不继,是以隐忧。”范亦蹙额曰:“如之何?”多时始曰:“有一事可以致富,但于妾有害,嗣妾当阨时,祈君怜而拯之。”隗曰:“害由仆至,理合救拯。即不然,亦不宜坐视卿溺而不援之以手。”范曰:“山阴有一穴,如大狗窦。内一女狐仙,善睡,恒数月方醒。君择甲子日,蛇行而入,二十步外即宽大,亦明亮。石壁挂一铜镜,大如碗口,君怀之而出,镜中有美人,即狐仙之真容。地内有金银宝物,以镜照之,虽在黄泉,无不见;掘取之,可致巨富。”隗入穴取镜出。镜之妙用,悉如范言。范助隗掘取,数月之间,家藏无算矣。范劝隗止,隗从之。一日,范恐惧曰:“狐婢将至,见妾,怼之必深。渠若用武,妾难抵敌。祈君视妾有败势,即蓄气向宝镜后面竭力吹之,渠必仆。盖以镜中有渠形像也。”隗急曰:“卿不可乘其仆而伤之。”范应诺。且曰:“君与狐有宿分。君日置宝镜于怀,夜拥于衾,渠见君,必乐同枕衾。”言讫不见。第三日晚,隗酌酒自饮,狐女忽至,怒问曰:“谁令君窃取宝镜?”隗拽女坐,酌酒劝之饮。女连饮数杯。隗曰:“请勿怒,今夕非致怒时也。”女笑曰:“怒必择日耶?”曰:“非也。卿与仆对饮,不啻合卺,岂有合卺之夕而致怒者乎?”女不语。饮际,隗眈眈视女。女曰:“陋姿在镜中,君把玩数月,尚未看足耶?”隗曰:“仙姿在镜,如镜中之花,欲弄而不得,今得亲身攀折矣!”爰拽女同寝,女亦不拒。次日,仍问取镜之由。隗历言之,曰:“仆不知其为何仙。”女曰:“渠鬼仙也。其原尸在松下,故常依松。君执杖去从树北皮连击二十五击,渠晚上必来,妾将手刃之!”隗甚为范危。隗如数击松归,及晚,方与狐对语,范忽至。狐女见之大怒,曰:“良人所取之镜,华之宝藏,山神令吾职守,不容假人。盖所假非人,彼赖以暴富,不啻助人为恶。今吾难免,必泄忿于汝始甘心。”言已,执杖向殴,范惧而出。狐女逐之,斗于庭前。隗恐夜黑二人有伤,令家人多烧烛以照之。移时,范不能支。隗如其数,大气吹镜后面,狐女果仆。范立俟不前,狐女起而复斗。隗视范将败,复吹,狐女复仆。连仆数次,气力已尽,隗劝入室。范亦从之入,曰:“事已至此,挽回无由,愿劝郎君散财济贫以赎姊罪。”狐女曰:“止有此一术以处之。”隗复应承之。狐女反恚为喜。隗设筵同酌以释夙嫌,狐女曰:“妾不能久奉箕帚。”范亦言月后即辞去。隗忧曰:“仆有二妻,不日即为鳏夫,不惟仆情难堪,卿等亦用心太忍矣!”狐女曰:“如君福命,自有丽偶。”隗曰:“丽偶何在?有此家业,不难续娶,然所娶未必德容兼全;倘有不佳,憾遗终身。”狐女曰:“择之。”隗曰:“笄女不出闺门,何由而择?”狐女曰:“有宝镜可恃。”盖有美人,以镜照之,则美人之形容留镜中,若另照一人,而前人始杳。遂起身谓范曰:“敢烦仙姊代劳,明日务照一美人来,吾三人同观之。”范应诺,狐女始以镜授之。隗心疑曰:“镜在吾怀,渠何由取去?”摸之,已无有矣。次日,范复命。狐女视镜中人不佳,曰:“吾见犹厌,况良人乎?”隗视之,果摇首不语。凡照数人,隗俱不以为可。后照一美人来,狐女见之,曰:“得之矣!良人见之,必魂飞魄散,不能自由矣!”隗见曰:“得此,可不祈怜于卿二人矣。此谁氏之女?”范曰:“绅士仲氏,同郡郡内居,违此一百六十馀里。”隗急烦媒说合。将过门,范与狐女俱辞去。

  隗届六旬,得疾,医药罔效。自知降年方永,何致不起,必有别故,遂谓妻仲氏曰:“卿为仆召嫡妻范氏去!”仲曰:“何处召之?”隗以击某处之松与击之之数语之。仲急命驾而往,路思曰:“击松而范自至,范必畏击。”因倍其数而击之。归,实告隗,隗曰:“二十五数,数半大衍,渠已不胜震惊。今以大衍之数击之,渠必仇卿。”仲曰:“妾不惧!”未几,范至,怒问隗曰:“君遣谁氏击松来?”隗未及答,仲应之曰:“吾!”范大怒。仲拽之坐曰:“吾语汝:妇之于夫,生则为终身之仰望,死则遗半生之憾恨。为之服,等于翁姑父母;一为寡,甚于鳏夫孤独。汝既列鬼仙,必知郎君之疾。既知之而度外置之,无志无良,不节不义,即鸣鼓而攻,还为过?尚以不韪责人耶?”范闻之,起身端肃曰:“吾之罪也!”谓隗曰:“君疾不能幸免,惟轻财好施始可愈。”隗曰:“仆捐资济物已三十馀年。”范曰:“既往不说,非竭力捐白金三、四万不可也。”隗曰:“即欲捐之,亦须病愈。”范曰:“君存此心,可立愈。”隗曰:“定如卿言。”病果旬日愈。华阴地丁银三万六千馀两,时岁饥,民苦征徭。隗见邑尹,言愿代完合邑征赋,外奉尹银若干。尹喜,从之。交纳毕,范喜曰:“是举也,不惟君子孙福泽不可量,狐姊亦赖之免前愆矣!”未几,狐女果至,谢范曰:“妹之得免天谴,固以良人挥金如土,然皆吾姊恿怂之力也。”隗曰:“仆有一事,刻刻在念,不知卿等亦能为力否?”狐女曰:“何事?”隗曰:“大不孝之事也。”狐女曰:“易为之。”历相群婢,有一婢极媸,狐女曰:“此婢宜男,纳之必得令嗣。”隗丑之。狐女曰:“纳之,亦可少折消受娇妻美妾之福也。”谓范曰:“可以行矣!”言讫俱杳,不复至。隗年将古稀,仍无子,不得已纳丑女,果得子。其子孙不改其道,世享厥福。现今后人尤重读书人,凡贫儒与失馆游学者,偶至其家,以客礼待之,供给衣食,礼貌不衰。

  虚白道人曰:世之得外财而不能久享者,未必其福命薄,或以视财如命之所致也。盖非分之财,宜公之于人,不宜私之于己。如私之,则犯造物之所忌,岂能久享哉?若隗某之所为,可为得处富之道矣!其后人最重读书人,尤为可嘉。

  虚白道人之言,允哉!世之登月无仕、积多金者,非不赫奕一时也。乃或及子孙而馨焉,或仅及其身而罄焉,无他,不正故也。隗生之福,以正得之。彼华阴令之纳赂,其不能久享也,必矣! 上元李瑜谨注

  何其酣畅淋漓耶!其事优于莲香传,文亦如骖之靳。渔樵散人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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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智录卷之四

  散花天女(稿本作“散花仙女”)

  孝子吴清泰,安徽太平诸生也。其祖居官廉正,馀资无多,卒于任。辇灵归,已罄所有。其父生长宦门,不谙勤俭,渐凌夷。至生为诸生时,清贫几饔飧不给。无已,货家中物作小生意,蝇头微利,不足以供双亲。闻有佣人誊册籍者,以名应之,昼理贸易,夜作抄胥,以所得钱为炊。老少异粮,己食粗粝,而以美者奉亲。亲偶以食馀赐之,伪食之,留以备甘旨。常自叹曰:“双亲千计苦,一日两餐难。”日用不足,父母恒终夜嗟咨。生闻之,心如锥刺,自恨实忝所生矣。时岁饥,中丞奉旨赈济。有同学某谓生曰:“盍往领之?”曰:“为一箪食往来廿馀里,实属不堪。且每走领妨碍他务,余一人或以无饥,其如受馁之二老何哉?”某谓:“闻中丞甚体恤士类,凡在诸生,不令赴赈厂,令于本学报名,照册予赈。”生半疑信。某曰:“录有中丞告示,可至敝斋一视。”生从之。其示云:“为分别周急以彰优礼事。照得官于诸生,素本优其礼貌;士之自处,各宜惜其身名。盖儒为席珍,品重连城之价;即室如悬磬,心轻托钵之缘。鸡鹤未可齐观,驽骥岂容同栈!兹当颁赈,宜有区分。近闻贫窭诸生,八口啼饥,动室人之交谪;两餐莫继,欲称贷而无门。思邀升斗之恩,颜殊壮士;背负橐囊以往,情类乞儿。杂中泽之嗷鸿,得勺水以活鲋。虽云锡赉自天,殊觉斯文扫地。衣冠盎歠,本部院诚目击神伤;舆隶签呼,尔诸生应怀惭颜赧。合行出示晓谕,为此示仰士子知悉:生不逢辰,蒙袂之形容足悯;贫原非病,子衿之体貌犹存。时当炊断囊空,周之可受;事等杯残炙冷,辱亦奚堪?自示之后,诸生不必再赴赈厂,各于本学报名,以凭照册发赈。庶隆施有别,而品无沾儒;实惠仍沾,而人不贱士。例恩膏于廪膳,可资萤练读书;期厚礼于笙簧,伫待鹿鸣赴宴。本部院之所以分别周急以彰优礼者,盖为此也。特谕。”生读毕大喜,即禀亲赴省。

  及领钱缗出,而夕阳已斜,急市米归。欣然曰:“至家与父母饱食数日,亦年来不可多得之福。”自晨未食,乐而忘饥,行至中途,顿觉肠鸣,痛不能步。路旁柳阴下有石凳,暂就稍息。炎欠有少女至,亦憩树下,柳黛莲钩,旷世无其娟丽。生亦无心顾眄。女乃目属而笑,袖出金置石上曰:“可携此速归,五日仍候君于是。”转瞬即不见。生异之。五日,至树下,女果俟焉。随女同行,数武外觉足不履地,迅急如飞。未几至一第,宏厂如厅事,床几衾帐悉具。女乃取酒与生酌,执杯劝饮,情意欢畅,不觉大醉。女扶卧榻上,遂并枕而寝,而巫山云雨,已入黄粱梦中矣。及晓,生问女邦族。女曰:“妾散花天女也,慕君孝,故自荐以分君忧耳。”自此衣食皆取足于女。越三载,父母闻之,虞女不育。生仰求于女,女笑曰:“君诚强人以所难,此事亦可强求也?且其权不在妾,奈何以自为政之事旁求于人也?”无何,女有身,生一子,名涛。女曰:“此子后有杀生祸。”十五岁为之完姻。又二年,生父母相继亡。殡后,女以纸封授涛曰:“有大难,可启视。”涛珍藏之。晨兴朝亲,二人已不知所往,但惶遽悲悼而已。

  后二十年,涛偶伤人命,意欲逃遁,忽忆亲嘱,急启遗封视之。言:“本县尹吴澍,实汝胞弟。”涛喜投案请罪,县令以误伤论,纳赎得释。既归,县令踵至,自言籍入大兴,十七岁中进士,部选于此。父言弟与兄系同胞,故来相认。涛急与澍入署省亲,而亲已杳,兄弟乃知其父母皆仙人。澍以祖茔在太,遂徙太,与涛同居焉。

  中丞施赈优士一示,其事卓越,固自可传。 马竹吾

  狗冢坡(稿本作“义犬”)

  长清蛾眉山北有狗冢坡,坡上有义狗冢。盖赵某者,居长之边鄙,而贾于城市。一日,谋本资以益之,抵家,鬻田数亩,得二百金。平明,携银策蹇赴城,不意其家之畜犬随之也。路径山坡,忽欲泄下,系驴于树而便焉。起即乘驴行,比至,始知银失;急欲返觅,时已日暮。因念通衢失物,安有再得之理?明日遣人寻之,无所见,惟以破财免灾自慰而已。后月馀,赵归,见犬死于坡上,毛革已脱败。以足蹴之,囊出。启视,白金宛在,始知犬为逻守遗金饿死。赵遂埋犬于山坡,坡亦以狗得名。

  节 烈 女

  寿如山,晋人也。富有田产,一子一孙。未几而妇卒,未几子与媳相继卒,止剩一孙名得仁,尚未婚娶。及服满,将择吉,而仁复卒。仁所聘之妻边氏闻卜,欲奔丧,母不欲,曰:“渠家无可依之人,一为之服,势难择配。”氏曰:“‘母也天只,不谅人只!’至死靡他,实女素志也。”涕泣不已。母曰:“俟殡期与汝偕往。”氏曰:“闻丧宜往,夫何俟!”氏至寿室,对灵大恸,哀哭异常。初则人以为过当,继则咸以为可怜。及夕,母劝氏归。氏曰:“是即女家,将焉归?”劝之再四,不听,母自归。殡期尚违月馀,氏昼理丧务,夜傍柩寝,暇则呼天而泣,泪尽继之以血。邻里闻之,悉为之酸楚。比至葬,扶柩窀穸,颜色之戚,哭泣之哀,见者莫不痛惜。

  寿氏累世单传,无可过继,氏甚以无后为虞。忽念祖翁虽老,身体尚健,遂市美婢,令侍祖翁寝。甫二年许,诞生一子,名之曰静。襁褓中而婢忽卒,氏乃佣媪以乳之,自亲保抱,不轻托人。其长育顾复,直等劬劳于母氏。及静稍长,延师教之读。静聪慧,过目不忘,十六岁科试冠军,因得婚于尚孝廉之女。至如山以老卒,静心无忌惮,惟曼游是好。氏劝之,静以叔翁自居,置若罔闻。年馀,家产殆尽矣已。氏昼夜涕泣,勺饮不入口者三日。静心动,翻然自悔,亲诣氏榻,切言改过。言之再三,氏仍恸哭不已,静乃长跪榻前。静妻尚氏曰:“叔跪矣,贤侄妇宜稍宽恕。”氏闻之,亦起跪榻上曰:“当侄妇之奔丧也,吾家无祭墓人矣。出冀幸万一之谋,得叔生焉。不幸庶祖姑复故,彼时侄妇抚叔,委干就湿,日夜保护,岂好自苦?盖以光前裕后悉在阿叔一人之身。今忽顿易素行,不事举业,侄妇之所以期望于叔者已成画饼,不惟死不瞑目,实无颜见祖翁于地下。”言已,复哭。静闻氏言,亦不禁与之俱哭。尚氏劝之曰:“侄妇三日未食,汝与叔同跪多时,请少节之。”氏乃拭泪,令尚扶静起。静令尚进食,氏不食,静夫妇苦劝之,氏乃食。氏以哀恸过度,致疾不起,静奉汤药如事母,月馀始瘥。嗣静偶废驰,氏辄饮泣不食。静恐稍负氏意,锐心取进,遂连捷南宫,官至御史。上疏陈情,封氏为少淑人,赐节孝匾额。七十馀岁无病卒,静之縗麻哭泣,如持亲丧焉。

  大义森严,至情悱恻。反复读之,令人落泪。 马竹吾

  牛鬼

  山海关以东深山庄,农家所畜耕牛,田事毕悉驱牧于深山,村中同佣一人看守。群牛在山,最畏虎伤,每逢虎至,群牛中自出一牛敌之。此常有之事,不足为异也,但不能胜耳。伊任者,佣于庄众,麾牛赴山,日渐深入。一日晨兴,方欲求牧于刍,忽来一虎。伊大惊,不禁大呼曰:“虎来矣!”呼未已,有一雄牛腾身出,直赴虎。伊身旁有树,遂登树而观之,见虎呈爪牙,牛恃蹄角,竞斗多时,胜负不分,虎自去。牛食蒸孔急。伊知牛已饥,恐虎再来,急下持干糇以饲之。饲已,虎果至。牛膂力尤刚,斗虎益力,虎败去。伊反惊为喜,夜傍牛眠,自此恃以无恐。嗣有虎至,牛皆触去之,群牛赖以无伤。次年春暖,伊始驱牛归,向主人言牛之能,劝出钱共市一牛代其耕种,庄人从之。伊在山夜梦牛呼伊曰:“东人醒!东人醒!吾得食灵芝,颇有知,今夜当死。吾死后,吾之两角好收藏之,后有大用。”又曰:“倘逢不测,连呼‘牛鬼’数十声,吾自能迎救。”伊醒,以为幻不可信。晨视牛,果死。凡牛死于山,必剥其皮以给牛主,牛主始信。伊以是牛之异,止解收其两角而瘗之,庄人疑而辞焉。

  伊由是入采参之伙入山采参,不知其居即众虎出没处也。伊以乘凉,为巢于树而宿。一日,日出时伙友尚贪眠未起,忽来数虎,噬杀诸友,饱食其肉。伊见之,魂魄俱失。多时,虎始去。伊欲下,恐虎复至,忽忆牛言,连呼“牛鬼”而下,向东急行。方数百步,忽见虎蝇随风飞来,知虎复至,急登树以避。及虎复去,日已斜,呼“牛鬼”者不知几千声矣。忽自东来一人,身躯硕大,状如青兕,仰面谓伊曰:“东人速下!有某在,可保无患。”伊既下,其人曰:“从某来!”其行甚缓,然竭力追随始不为所后。其人引伊至一第,庐舍坚牢,乃扶伊上坐,修家人礼。伊深疑讶,心计曰:“是即吾呼之牛鬼耶?”问其姓名,曰:“不必问。”未几,饷以酒食,服役悉男仆。问:“何无妻室?”答以“不能交牝,无需乎妻”。又曰:“君慎勿出游;即出游,亦慎勿出二百步外。”伊莫解其言。一日,闷甚出门,不敢远游,顾青山环抱,景致颇佳。忽山坡一卧虎,见伊遽起,伊大惧奔回,而虎竟不至。越数日,其人曰:“君惊气定矣,可复理生计。”伊曰:“令仆何为?”曰:“君非为采参到此耶?某处人参最多,君可从吾采取。”路崎岖,行甚不易。曰:“可乘吾!”遂倒地化为犁牛,伊知为牛鬼,乘之不疑。行无数刻,见众虎戏跃,牛负伊直赴之,虎见牛悉畏避。伊见其地多参,急下掘之。日夕,携参乘牛归,牛复化为人,如是者得参无虑数百斤。

  先是,伊父卒,母再嫁;阅年,母后夫又死,贫而无依,遂至冻馁。一日偶赴市,见母衣敝衣提筐丐食。伊顿念母德,急市熟食奉母,乞母归家。或谓伊曰:“母氏改嫁,情义已绝,君敬礼若是,未免已甚。”伊曰:“不然。使母后夫未死而敬礼之,为已甚;母后夫既死,衣食有赖而敬礼之,为已甚;母即衣食无着,素无见闻,悬揣迎养而敬礼之,犹为已甚。若呺寒市墟,乞怜无人,行丐冷食,日不一饱,即素不相识,见之心犹不忍,况生母乎?虽母之旧过为已极,而母之大德终难忘,此事不可以概论。”或闻之曰:“吾诚小人也!”伊在牛鬼所,每夜独宿,忽念日久未归,老母无依,则惧;转念得此横财,无难娶妇,则喜。喜惧交迫,反覆自言,双睫为之不交。牛鬼谓之曰:“既有心事,可速归。”伊曰:“无之。”牛鬼曰:“人之孝亲,处常易,处变难。君遇变而能曲尽子心,诚令人敬服。君所得人参不必多带,能换世钱二百千足矣。其钱除奉母外,尽市女衣,吾将为君娶妇。去途有虎,吾送君。”及出山,曰:“君务期十日归来,吾候于此。”伊至家,历言牛鬼等事于母。及制衣妥,已及十日,遂别母而去。牛鬼果俟以同归。

  一日夜向晨,隧风大作,转瞬而息。牛鬼请伊起,曰:“君所制服安在?”伊曰:“悉在此。”牛鬼曰:“今兹用着矣!君执衣赴宅后空谷中,有女赤身卧,女不许亲,勿与衣,事必谐。”伊去,果有笄女赤身缀泣。伊曰:“勿泣,吾送衣来矣。”女曰:“君果衣吾,君诚好德人。”伊笑曰:“吾非好德,实好色也。汝不为吾妻,吾不衣汝!”女不语。伊曰:“汝何以到此?吾何以知汝到此而送衣于汝?其间实有神力,殆天之作合,汝何故违也?”女闻伊言有理,遂许之。女衣毕,同伊至家,自言傅氏,并言父兄名字及里居,遂成夫妇。傅见牛鬼,曰:“妾之被风到此,必渠为之也。”伊亦为历言其实。次日,牛鬼曰:“此处有荒地,因多虎,无人开辟。其虎吾悉逐去,君可耕治之。倘日后再有虎至,可束草为牛,安吾两角置大门外,虎自远避。”言已而杳。

  伊念母,意欲迎养,恐妻不欲,因将母改嫁等情语妻,兼告己意,哀其曲从。傅氏曰:“可。但妾可以姑事之,不可姑称之。盖直称以姑,不惟妾意或有勉强,母心亦有惭愧。外祖家奚姓?”伊曰:“姓刘。”傅曰:“君伪言于母,言妾惟知母为君养母,而以刘母称之。妾尽妾之心,母量母之分,斯可久居而无违言。不然,妾即竭力奉事,若不如母意,必将谓妾不以姑事母,而妾心终难自白。”伊曰:“卿之言然。”伊将行,傅氏曰:“斯时妾父母必谓妾已死,祈君通一信息。”伊应诺。归见母后,易服赴傅翁居。见其门阀,知为巨室。请见傅翁,言其事。傅喜,急延入。傅媪细询,知为不误,遂以婿款伊,偕伊母入山探望。伊亦佣人开地,遂成富有。后与居日众,因为牛鬼庄。今户口约五十馀家,而伊姓过半。

  虚白道人曰:牛鬼之报伊,固以伊处之甚厚,然亦为伊能曲尽人子之心也。邑有二孝廉,皆父殁母醮。一中式后,夜赴母后夫门首,三拜稽首而归,盖以母后夫犹存,居诸有赖;一迎养其母于家,盖以母后夫已卒,衣食无出。其迹虽异,其义则同。

  华 月 娘

  闽人童达,美丰标,业儒,应童子试,遐迩知名。自负才貌,欲得丽偶。有邻街富翁华瑞亭女月娘,娟好无双,亦以择配太苛,及笄未字。华偶与友人共杯酒,语及媒事,友曰:“惟有童郎宜附婚姻,岂可以贫富论乎?量渠亦非常贫者。”华可之,言至此而止。月娘闻之,甚喜。盖月外家与童有瓜葛亲,庆吊时曾见之,得婚于童,实随素愿也。他日月娘赴外家,过城隍庙前,又遇童,不觉兴往情来,笑容可掬。童意女与我何若是多情也?旋闻华有婿己之议,始知女笑有因,遂烦至契作冰。念渠既有意,媒之必谐,乃终无成说,自悔齐大非耦,殊为多事。适有道姑募食于街,神宇肃凝,有仙人风度。募及半日,无一施者。童怜之,斋以素食,即请主于其家。濒行,以金钏一支授童曰:“有一事欲告人,恐人无福消受。执此向南山乳石上三击之,石壁即开,可得仙女为配。”言已辞去。童得钏击石,崖壁大开。入,约行半里,有仙女伏案而书。见童,投笔问:“汝何人?何得到此?”对曰:“吾童达,蒙仙人指点而来。”女正容曰:“吾不论汝童与不童,达与不达,蓄有一物,若汝亦有之,则惟命是从。不然请出,勿生妄想!”遂脱臂上金钏示之。童曰:“此吾家故物,何得无有?”以所得钏相较,对偶天然。女含羞欲起,童偎抱之。拒曰:“何孟浪如此!稍假辞色,遂得步进步耶?”问其家世,曰:“妾仙人之女,母但言妾父刘氏,未闻其详。又以妾与红尘有缘,置于此俟之。屈指其期,知君今日必至。”遂将所书案上字授童,盖其姓名、年庚及来此时、日也。童亦将道姑募缘,临行告语之事向女言之。女凄然曰:“君所见即妾母也。”既而,洞忽黑暗,知日已暮,遂燃烛对饮。饮罢,息烛而寝。由是三五日一至洞府。

  约半年,童适家居,闻月娘卒,不胜感叹。先是月娘闻家人婚童之议,以为老父欲之,事无不谐,故遇童而笑。嗣闻童求亲未成,自觉失笑于童,不啻失身。嗣闻父将议婚他族,遂自经。童诣洞,言及月娘死,对女悼息。女曰:“与渠有亲乎?”曰:“无之。”“渠艳绝无伦乎?”曰:“然。”女曰:“渠即美丽,与君何涉?天下好女子无穷,若皆闻其死而为之耿耿,将终身无欢畅时矣!”童因备述议婚求亲以及女死之故。女曰:“此贞女也,不宜相负。渠死几日矣?”答以三日。曰:“妾有丹药,服之可苏,但不育耳。”童喜受丹,直诣华室,自言能活月娘。华方痛女,急问活之之术。曰:“活后如何?”华曰:“若果活也,以女妻之。”童急令启其榇,即榇中纳丹入吻。移时,月娘起坐,开目见童。家人告以“汝死已三日,今童郎活之。”赧然曰:“庙遇之后,意终身不得会面,不料复有今日。”其嫂在旁曰:“老父已许亲矣!”月娘闻之,羞红涨面,俯首不语。华请童出,款宾客舍,订桃夭之期而返。童归,往见仙女,面有忧色。女问:“宜喜而忧,何也?”曰:“卿不知人世之所急需者钱耶?仆亦知宁俭勿奢,但俭亦无着,奈何?”女曰:“如君言,君家有银无钱。”童曰:“钱且无之,银于何有?”女曰:“妾未见钱样,若银则致之无难。”信手指曰:“彼其非耶?”手指处果有白镪堆积。童自此每归辄任意取携。及期,女欲来观,童不欲,曰:“华家不知有卿,若见卿,则知仆有前室,口舌从此起矣!”女曰:“妾虽往,不令渠见也。”童许之。婚礼既毕,女曰:“礼数实繁,纳妾时何草草若彼?”月娘闻声,举首见女,曰:“姊姊为谁?”女曰:“吾刘氏,与妹事一良人。”月娘曰:“若然,嫡礼尚未修。”曰:“勿谓此,吾不与妹争嫡庶也。”童欲为设榻,女曰:“勿庸,君今夕新婚宴尔,妾在此无趣。”遂行。童始将女与药救济之事语月娘。月娘曰:“君胡不早言,岂有活命之恩,觌面不一展谢者?”童曰:“此非小恩,不可谢,当期有以报之已耳。”数日,童重诣洞。女曰:“妾与华妹爱憎由君,期不可愆,请往来以一月为度。”童笑从之。

  后月娘果不育,童甚以为忧。女曰:“齐人以一妻一妾而处室者,非仅为养也,兼为裕后计。君有二妻,螽斯之庆,不得于彼,可求于此。君揖妾,妾为君育之。”童立与之揖。女笑曰:“岂有此理!戏君耳,设不如愿,当以再拜还之。”童曰:“还礼云乎哉,果出言不践,即北面稽首而不受。”未及期月,女曰:“妾果震动有娠,然妾能为君生之,不能为君养之,祈早与华妹商量。”见月娘,语以刘氏将生子,月娘曰:“渠生子为渠之子,与妾何与?”曰:“渠欲寄卿膝下。”曰:“若果给妾,即妾之子,复与彼何与?”月娘欣然自任,遂预佣乳母以俟。一夕,童与月娘谈笑未寝,女忽至曰:“妹欲报德,此其时也。”夜阑,产一子,月娘抱去交与乳母,命名葆元。月馀,女始辞归。又数年,童亦仙去。

  江氏

  江氏,章邑窦诚之继室,适诚三祀而诚卒。嫡无出,江亦未育。夫堂弟诗有二子,诗嗜饮赌,子复肖之,以故清贫如洗。氏欲继一为嗣,决渠不能守成,日夜思虑,苦无臧谋。乃市妍婢,佣老媪伴焉,盖欲令诗交婢得子,以承宗祧也。示意婢媪,托故不家。诗闻婢美,乘嫂他出而往观之;见婢心悦,不肯遽去。媪遵江氏教,出酒食留诗,促婢侍饮。婢既怀春,诗复诱之,遂私合焉。江将归而诗始去。嗣江他出,诗辄与婢同寝处。亦有时乘间暗度,谓嫂防察所不及,而不知借种之情由也。及二年,婢有娠。江问诗曰:“婢之娠,叔知之否?”诗言不知。婢与媪共证之,诗不言。江曰:“叔既与婢有私,即合以婢赠叔,嗣听叔与婢往来,食饮与共,若家政则勿劳清神。”诗唯命。未几,婢果生男,名曰幸生。诗亦从此戒博饮,因屡至嫂家,有时代理细事,丝毫不妄费。江知其已改前非,渐以家务相托,诗处之井井有条理。幸生稍长,始殡诚。一切悉听诗经营,而己不与闻焉。

  虚白道人曰:智哉江氏,深虑逾男子矣!世之愚夫愚妇,视财如命。蓄得小康产业,过继非人,酗酒滥赌,抛财荡产;刻薄成家者,甚至老受饥寒。岂尽系于命数哉?亦由处之不善耳!

  大类阳翟贾人作用。为宗祀计,与谋人以利己者,心迹迥殊,是谓德慧术知。 马竹吾

  方太史(稿本作“方安仁”)

  方太史,字安仁,西蜀人。幼失怙,奉母孝。素明数术,屡推母生平不惟享年不永,且不得其死。有同年友以引见来京,闻伊遇异人,能先知,于是竭诚趋谒,语以所求。友曰:“请先诣萱堂,以观休咎。”公见之。出,复推以术。曰:“信矣!果不善终。”公惕然曰:“仆素谨懔,纵有罪恶,何至累及亲庭?”曰:“孽不由君,君母必有杀生太过之处。”公仰思之,谓:“惟闻母进食先祖母时,食中偶有蚁,因被叱辱,嗣母氏见蚁辄杀之,遇蚁穴,必坐守尽伤乃已。”友曰:“即此故也。宜急劝痛改,并多方市物放生,或可挽回天心。”公由是旦夕几谏,母亦听从。又为请善行,以冀免衍。

  三年,奉特旨除温州知府,公奉母赴任。将抵温界,宿于逆旅,闻比店亦住一官云赴温州任者,疑之。投刺拜谒,既相见,询之。曰:“与君同职守,但有幽明之殊耳。”公知为郡城隍,肃然曰:“仆有一事,敢质神明。星家咸言母氏不得令终,信乎否也?”渠乃披册指示之,某年月日,雷击于府署。公毛骨寒栗,出涕哀求救援,谓:“父母百年,人子虽痛心泣血,尚可苟活。若遭天谴,何忍目睹?乞怜苦衷!”神不应,曰:“无已,止有一术。君到任之后,一切饮馔力求盛设,劝母遍尝,若是者日六七次;至于衣服、衾帐,用二三日即为更易。衣食禄尽,必早死十日,可免生前之惨。若恐殁后罹劫,则于旷野中掘坎一丈,将梓葬于穴底,以土覆之,尺许即止。再用木榇一具,内束草为人,书化者年命于其上,拥土使与地平,勿封勿树。别无他术矣,此即万分之幸!”公至署,悉如神言,供奉数月后,母果无病卒。公悲喜交集,急为营葬。殡后十日,浓云四合,迅雷震地,大骇。雨止,奔赴母墓视之,伪榇碎焉,草人亦焚墓侧,而尸免矣。俄闻城隍遭雷劫,公惊往视,即鸠工新其庙,塑所见而像之。庙成,备香楮牲牢,叩答神庥。乃得舆榇归里,合葬于亡父之阡。

  虚白道人曰:改过自新,而天仍罪之者,为其所为之善不敌其不善也。罪之而终宥之者,为其悔祸可嘉,兼有孝子为之感格也。岂真穴深丈馀,遂为龙所不知耶?余未之信也。

  李智

  邑有穷民李智,与同村张义缔生死交,昼则向街头谋食,夜则同止一室,友恭之谊,同胞不啻也。有棍徒王某利之,欲以义、智为爪牙,而义、智不从。王忿侮之,因二人同心,不至已甚。未几,王卒,而义忽病,昏迷中语“王某鞭我”。智视义,果遍体青紫。智虽痛恨,幽明殊途,无可如何。三日而义亦卒,智哀哭营葬之。夜梦义曰:“吾弟害我矣!葬我处违王某坟不远,渠不惟役我若仆,少不如意,辄痛杖我。且曰:‘今止汝一人,诟辱杀残由吾也!’”智醒,大怒。早诣义墓,叩祝起,自经于树。乡人哀其志,葬智义墓侧。至夜,邻人遥闻三更后有喧呼訇击之声。天明,王某尸骸悉掘扬于外。王家人掩之,至夜复然。王乃移厝他处。

  虚白道人曰:自经以济死友之难,闻者咸以轻生非笑之。夫非笑诚是也。然患难不相恤,五伦中何需朋友矣?若李智者,其事虽不足为训,而足以敦薄俗焉。

  此事可与羊、左之传并传。 王萱堂

  人狐换亲(稿本作“许怀芳”)

  狐子吕昌,聘汉口绅士许公女怀芳为妻,许固不知其为狐也。亲迎后,公子崇德往迓其姊,见一狐卧门外,呼之起,乃吕家阍人也。归言于父,问女,始知其全家皆狐。父大惭悔,矢不与往还。吕有女玉兰甚美,许公子探姊时爱而私焉。怀芳知之,归宁极道吕女之贤,劝与弟论婚,因泄其事与母。母许,而父决言不可,以告玉兰。玉兰笑曰:“终有欲时,彼时无谓妾心狠也。”

  无何,崇德与同学生尤某口角致忿,以砚误击死之。许惴恐无策,怀芳曰:“女小姑玉兰能解此难。”许公曰:“果能,即令汝弟妻之。”怀芳与弟急至吕家,见玉兰语之故,且曰:“特与贤妹道喜!”兰急书符令崇德于闺门外焚之,始曰:“妹有何喜?”芳曰:“吾弟深慕德容,愿结婚姻耳。”兰冷笑曰:“多难之家,君子不过其门。今许氏有不测之祸,渠不日偿人命,使妹守望门寡耶?”芳泣曰:“不惟冀令德来教,兼祈施仙术救弟性命。”兰曰:“妹实能之,但许家以妹不齿于人,恐将……恐将惧置予于怀;将安将乐,弃予如遗也。”曰:“勿念前衍。弟亡,妹亦有不利焉!”曰:“何不利之有?柏舟自矢,省却无数烦恼矣!”德不得已,跪哀之曰:“不肖郎君自作孽,跪死于此,犹胜死于法场。”多时,终不应。德言膝痛难支,芳笑曰:“弟跪妹亦非一次,何今始知痛也?”兰亦笑曰:“此何时,尚为此谐语耶?大嫂与郎君来时,妹急焚符者,盖恐尤魂离体,谅此时已苏。然两月后尤仍死,付以丹药,可迟年馀。”德曰:“奈何?”曰:“死生有命,止可令渠不取抵于君已耳。”德喜,于是娶玉兰,而婚好倍笃焉。

  伍 丽 娘

  明季卜鸿,字小丰,楚人也。性好读而质甚鲁。一日午后,信步游东皋,见遥峰缺处,日隐半规,遂宛然独笑曰:“佳境哉!今何兴致如此?”忽对面来一油壁香车,意车中当是美人。及近视之,乃中旬媪也。媪曰:“君非小郎也?”曰:“然。”曰:“特诣府敬迓,遇诸途,往返少驰十馀里。兹有一事,请升车至舍下商之。”卜迟疑不决。媪曰:“勿疑。所商之事,实君求之而不可必得者也。”卜从之。升车后,车行如飞,少顷至。延入,见有丽女在室,亦不走避。就坐,请其姓氏。媪曰:“言之勿骇,吾实狐。若论戚属,吾郎君之表伯母也。吾事君表伯伍公十馀年,生小女丽娘。不期彼谬听术士之言,将老身拘入坛内,以细纸蒙固,书符其上。君时年方七岁,以物击纸破,老身得脱其难,携女遁去。小 女 与 郎 君 同 庚,此 事 应 亦 记 忆。”卜 谛 视 女,曰:“是,是,吾犹记表妹笑,两腮有小窝。”及晚,媪使女与同寝处,遂相欢洽。旦日,卜仍读如故。女听其读《乡党篇》,曰:“此真所谓句读犹未谙者!‘伤人乎不’是一句,‘虽疏食菜羹瓜’是一句。圣人仁民爱物,岂有不问马之理?每食必祭,故祭必齐如也。君守高头讲章,想皇、邢诸疏悉未之见耳。且君年已二十有奇,犹镇日朗诵四书白文,将以半部《论语》治太平乎?”卜谢之曰:“卿焉学?何深通理解如此?”女曰:“通不能深,已应试备博士弟子员矣!”卜惊问故。曰:“妾男装师事某孝廉十有一年,不惟掇芹,行将攀桂,君可中场外之举人。”卜益滋疑。曰:“何疑?妾之名,实冒君之字,曾不闻蜚声黉序者有卜小丰耶?”卜始知媪以女妻己,盖有夙志。于是卜不复读,日与丽娘谈宴,渐磨既久,豁然开朗。比玩味佳人妙品,由浅入深,亦渐渐知所造端,觉手疲口沫不啻也,帖括之业因而移情枕上。

  卜在女家住及半月,女欲与同归。卜曰:“嫡妻盖氏悍妒,奈何?”女曰:“妾不惧。渠若不妒,犹占便宜。”卜归,直告盖。及数夕,盖不令卜宿女室。女曰:“醋态露矣!”卜欲走告伍公,女曰:“不可,家务将兴,未可以戚我老父。”女将卧榻徙于盖室,卜止之,不听。至晚,女牵卜与同榻,盖如迷茫,不与争执。卜疑而问女。曰:“妾以小术箝制之耳。”盖由是畏女,后渐敬女如宾客。女亦不自当夕,卜愈贤之。

  游戏三昧,巧不伤雅,较《聊斋》“黾翁头上”之讥,更觉敦厚。 马竹吾

  谷 一 穗

  丽江李际云,家素封。生三子,各为娶妻。秋收时,李自南亩归,手执谷三穗分给三媳,曰:“各好收存,来春将以为种,与汝等积私房。”及布谷催耕,问遗穗,惟少媳张氏存之,长与次皆掷弃矣。谓少者曰:“一穗之微,汝何珍重若是?”对曰:“一丝一粟皆天物,岂容暴殄?况老父之赐,何敢轻视!”公甚喜,遂以一穗作种,次年约获谷一升;又以一升作种,约得谷二石;更以二石作种,则满车满篝,所得不计其数矣。六七年间,千顷之地不足种所得之谷。公谓张氏曰:“今岁地中所收,皆一穗谷之子,利可自取。”张敬听之。二嫂面有惭色,张请与两嫂三分焉。公喜曰:“吾家守成有人矣!”乃将家务悉交幼子管理。

  益智录卷之五

  翠玉

  东省贡院,沿传大场后,群狐侨寓其中,且指某某常见怪异以实之。郡生某,深以为妄。一日晚经其处,至云路牌坊,忽忆人言,决意入探以释众惑。过龙门,号舍皆漆黑,风吹草动,毛发森竖。届至公堂,伫立良久,更无少异,窃笑传言之讹。忽闻堂后有诵读声,遂摩娑复进。将至监临住所,见灯火射窗,读声清朗。窃听之,所读乃戚价“人臣事君以忠”制艺文,字句真着,声音宏亮,令人闻而忘倦。听之久,始入,曰:“先生勤读哉?”其人见生,离居逊坐。生询姓氏,对言姓许名寅,纳监而事举业者。竹钅卢汤沸,以茶当酒,略与倾谈,心胸顿豁,生甚爱之,曰:“深院无偶,得勿岑寂乎?”许曰:“寒舍狭隘,下帷无地,故假此耳。”复笑曰:“人言此中多狐,仆居此月馀,毫无动静,可知讹传之不足凭信。”生曰:“仆亦为此来。闻君言,而仆疑释,将为播扬以释众疑。”言已,各大笑。生曰:“仆欲与君伴读,未知君意岂敢相强。”许曰:“固所愿也。但读于此,饔飧自尸,实属不堪,吾亦将还读于家。”移时,生告辞。许送至至公堂而回。嗣生辄遇许于街市,遇则点首而已。

  一日,生同友人乘舟赴历下亭会饮。饮次,友人谈及贡院多狐,生力白其诬,因历述入探遇许之事,众未深信。未几,见一人乘船来。生视之,乃许寅也,曰:“此即去岁寓读贡院之许先生。”友始信之。许曰:“敬诣尊府,闻君泛舟明湖,故访问至此。”生问其来意,曰:“敬求刀圭耳。”生曰:“诚有之,但吾药非百病皆理也。欲以药医何症?”许曰:“妹天癸失调,业已三月,体热如烙,夜不能寐。”生曰:“仆药专治之,但须亲见颜色,细诊脉理,始可调引理治。”许请与生同往,生曰:“兹已半酣,明晨趋赴可也。”因询乔迁,一友曰:“此仆客也。税居寒舍闲院已两月。”生曰:“尊寓既悉,勿烦更辱命矣。”许复丁宁数语而去。盖生不业医,祖传此方,施送不索贽。

  次日,生易服往。许导入内室。少坐,一婢扶二八女郎自内间出。睨之,大惊,心计曰:“此非群玉山头、瑶台月下,何得有此奇逢?”故假诊视,迟延多时,始留药录引而出。至家,与妻言之,妻曰:“此药专医妇女,如见妇女之美,而念想綦切,是先人借此以积善,至君而为丧德举也。”生深然之,而于心终不忘。后月馀,思欲一见颜色,少慰渴想。以许税居友人第,遂托故访友。冀因友善许,徐图如愿。友人言:许迁徙他所已数日。生大失所望,悒悒而归,以为所愿终身难遂矣。

  有执友官闽,寄函招之,生治任往。适值友公出未回,旅居以俟之。为客身闲,乘马郊游。路经一庄,有恶官之幼子,同乳妇嬉戏道侧。马惊,践幼子死。妇牵马辔不令行。生以鞭击之,重伤头颅,妇亦仆地卒。生大惧,策马急驰。出庄里许,回顾有二人乘怒马追之,势将迫近。生惶惧,遗策于地,马行益缓,造次颠沛,神昏意乱,忽前一人磬控而来,视之,乃许寅也,遂急呼曰:“许兄救我!许兄救我!”许回马与生并辔纡道而驰。生虞仇人穷追,止违两箭远,不知渠何故未见,仍由大路驰去也。生与许同驱千馀里,将至一庄,令生放马于野,生甚惜之。许曰:“君命且难保,尚惜代步耶?”释马同行入村。至一大门,许系乘引入。生乍脱大难,方寸忐忑,莫知所为,移时始起身展谢。许曰:“仆能济一时之厄,实无万全之策。”生闻言大怖,泣求施救。许曰:“有一人能多方保护,但渠秉性冷落,恐君壮年盛气,不能忍耐。”生曰:“若得绝处逢生,即使唾骂,甘受不辞。不知其人为谁?”许曰:“即君施药医愈舍妹翠玉也。”生闻之,不禁反悲为喜,急请拜见。许遂引生入后院。至危楼下,大声呼曰:“阿妹,客来矣,可速出迓。”即闻一女子娇声笑,言曰:“霞妹来乎?”出见生,含羞急退,旁坐不语。生揖之,亦傲不还礼。许曰:“某兄逃难到此,祈吾妹怜拯之。”言已欲去,翠玉牵之曰:“小妹非陪客之人。置客于此而去,兄何大事糊涂也?”许曰:“某兄之难,兄实不能为力。妹肯济之,则援而止;不肯,则遣之去。自为斟酌,兄不与闻也。”拂袖而去。

  玉静坐不语。生视之,着粉太白,施朱太赤,艳绝之姿,较昔病颜大不侔矣。然颜如桃李,神逼雪霜,令人望而生畏。久之,生曰:“曩医贵恙,得睹仙容,嗣未一见,迄今苑结中心。”玉曰:“苑结何为?施药济人,固属盛德,若借为渔色之媒,祖功宗德丧尽矣。且见美人而思之,亦徒然耳。天不能为君一己之私,令月老系赤绳也。”言已,仍不语。生欲去不忍,欲止无趣,遂起身告辞。玉曰:“君欲寻死耶?”生意女必有援留之语,竟不复言。生不得已,复自居。既而女呼婢进茗,欻有一婢提茶一壶,置女面前而去。女自酌自饮,不顾生。生笑曰:“卿以糊涂责令兄,有客在坐,呼茶自饮,不奉客,其礼何居?”女亦微笑,捧杯献生。饮已,复酌,而辞色未尝少假也。未几,踆乌西坠,女烧高烛。烛下观之,尤增妩媚,爱慕之极,渐忘顾忌。女举烛搴帘入内室,生亦从之。女莞然笑曰:“君诚色胆如天矣。”生遂狎抱之。女曰:“且勿尔。衷怀夙愿,欲达君听。妾笃志炼修,誓不适人。今遇君……”生遂接口曰:“似此闲谈,兹不暇听。”遂代解裙衫,牵入罗纬,极尽绸缪。女曰:“廿载坚贞,被君轻薄殆尽。”时值秋月上弦。每夕,女嘱生先寝,或夜半潜起,多时始回。生疑之。望夕,女设酒胾与生楼台玩月。女竭力劝生,而己不多饮。二更许,生伪醉欲寝;女令自寝,生不可。既寝,生伪为酣睡。女以生酒后睡熟,暗起启扉去。尾之,花墙隐身,自隙窥伺,见女至楼下,身化为狐,对月礼拜。拜已,仍化为女。生胆豪,不介意,急回挑灯以俟之。女上楼见灯,愕然曰:“君几时起?燃灯何为?”生托口渴,觅饮,女信之。既而生笑曰:“夜深露冷,每霄拜月,得无劳乎?”女变色曰:“君何由而知?”生曰:“仆目间卿已三夜矣。”女正色曰:“如果见爱,祈无以异类为嫌。”生曰:“得蒙福佑,已极铭感,何敢复生异心。”女喜甚,恩爱如故。生乃知许兄妹皆狐,前此贡院之言,盖欺语也。

  一夕,生与女游戏灯下,生曰:“仆来时,卿误以仆作霞姑,彼何人斯?”女曰:“妾义妹。”生曰:“容颜奚似?”女曰:“霞之娟丽,不惟君生平未睹,即妾亦不多概见。”生闻之倾动,急欲一见芳容,长揖哀请。女屈指曰:“翌午必来。”生为之夜不成眠,朝不暇食,盼望綦切。午初,忽闻一女大声笑言曰:“妹不频来,姊姊胡不出迓?”既入,见生,讶曰:“姊姊何时得主?无物以贺,何惭如之。”翠玉曰:“此狂生逃难到此,却之不忍,故降心从之。”霞曰:“得若个好男子旦夕作伴,极乐境地。姊曰降心,何欺人已甚?”未几,饮馔肆设,三人同酌,主客笑言,履舄交错。生频目注霞娘,屡以游词挑之。霞曰:“姊夫大不端正。”玉曰:“是直宜逐出,使仇人执去下水牢也。”生置若罔闻。酒渐酣,语益狎。霞起,旋即不见。生问之,女曰:“已回家去矣。”生闷坐不语,不饮亦不食。玉笑曰:“君得陇望蜀耶?”生曰:“然。”玉曰:“连宵不堪君扰,得渠少代亦佳。”遂书符,令生揖而焚之。既而,霞笑入,曰:“姊姊大不长进,竟为人作牵头。”玉曰:“狂郎情极,妹可少施慈悲。”霞曰:“妹施慈悲,姊勿生妒嫉。”玉笑咄之,急于别榻展锦衾,而止设一枕。霞笑曰:“姊以处己之事处人耶?”时方暮,生即牵霞同寝。玉曰:“何情极之不能待也!”及夜半,霞呼曰:“姊姊呼他去,妹困矣,他尚不欲睡。”玉曰:“吾得浮生半夜闲,不管他人事。”生兴足,问霞曰:“翠玉系狐,卿必狐也?”霞曰:“否。妾翟氏,陕西人,从父逃荒到此,十六岁暴病殂谢。狐姊爱妾华容,丹活之。俾居市尘,佣二媪伴焉。”生闻之,情益笃。

  霞善戏谑,每同生赴楼后花园游瞩。一日,生自适,闻门外二人语,窃听之,言仇人觅生甚急,昨获其马,凶身必未远遁,如有获之者,赏银若干云云。生大惊,急回楼中。玉见举止异常,问之。生以所闻告。玉曰:“君可留须,以防察识。”生年三十,本不欲从玉谋,计及远害,勉从之。甫半年,须已长成。一夕,女设酒凗为生祖饯,曰:“此宅即君仇人别业,渠欲徙居之。兹已为君市马治任,君可明早登程。”言已,各怀酸恻,而霞娘尤甚,泪滚滚如断贯珠。玉曰:“妹勿尔。终令汝二人团聚。”述往冀来,絮谈不休。未几,远钟报晓,玉曰:“君可行矣。”急以盥器贮水,戟指书之,令生濯面。生面白,濯后颜如渥赭。玉贺曰:“无人盘诘矣。出闽后当以净水涤之。”生应诺。送生至大门外,促生乘。生犹恋恋,玉芳袖一展,二女已杳。生无奈,急乘而驰。

  至家,见房舍尽成灰烬,大惊。问之邻人,始知家被火灾,妻子投亲山庄,已数月。生寻至,知幼子亦被焚病死,不胜凄楚。生家素倚赁租度日,宅遭回禄,入不敌出,数年后,厨无炊烟。妻劝行丐,生耻之。一日早起,将从妻谋,忽于床头得白金数百,生以为天赐,由是市产谋生,居诸少裕。数年后,清贫如故,妻适卒,不能备葬具。正踌躇间,忽见案上有白金百两,大喜,疑金为狐妻之赠,藉以营葬。殡后茕居,目鳏鳏恒不瞑。一日,见华妆丽人率五尺之童自外入,大愕,以为吾家无此眷属。审谛之,霞娘也。问童子为谁,曰:“君之子,姊生之,而妾养之。”从人移运财物,茅屋三楹几满。生疑为梦,多时惊定而喜,始问子名。曰:“男子之生,父名之。子未见父,谁敢命名?”生曰:“子生于闽,可名福生。玉盍同来?”曰:“姊来二次,君不知耶?”生闻之茫然。曰:“床头之金,殡妻之资,悉姊亲身送到。”生深为感佩。自是财雄一村。生有富戚,久绝往还,闻生陡发,备礼进谒。见福清秀,面订为婿。生叹曰:“今乃知福厚之不可忽也。”福完婚之日,悲泣思母。生语霞,霞遂书符,令福三拜稽首而后焚之。未几,翠玉至,合家团圆,幼子花烛,其喜可知。月馀,玉谓生曰:“妾原不欲复履红尘,乃夫妻子母之情,妾不能恝,故承妹召,勉为一临,实不能奉事终身。”言已而杳,不复至。

  虚白道人曰:观某生之遭遇,不惟身亡,兼绝后嗣,乃以施药一节,得绝处逢生,嗣子裕后。谁谓捐资乐施为无益举也?但可借之以积善,不可因之以丧德,当以生妻之言为金石也。

  著手成春,俯视即是,使留仙为之,不过尔尔。马竹吾

  不信狐而得狐之济,转令人有望于狐矣。 黄琴轩

  情生文,文生情。情者见之不觉动情,文者见之谓之能文。 盖防如

  有议论,有步骤,有斡补,有结构。 何子英

  文笔如无缝天衣,又若在山阴道上,令人应接不暇。技亦神矣哉! 尹亦山

  读是传能不羡某生之奇遇,而常念生妻与狐女之正言,斯为善读书者。 杨子厚

  唾骂甘受一段,是黄石公教留侯故智。文善于操纵,极烟离雨合之奇。 上元李瑜谨注

  刘翁

  刘翁存德,世籍泰安县东之山口庄,家殷饶。庄中历有一、六集场,因于闹市设酒肆,生意隆盛,遂至巨富。

  族侄某,中年无子,买一幼妇作妾,向翁称贷。翁曰:“需钱几何?”答以十二千。翁应诺。忽闻肆外哭声甚哀,急出视,某亦从之,见少年男女相向哭。翁问之,其男曰:“吾杨忠,此吾妻韩氏。自丰邑逃荒到此,资斧绝,实难存活,不得已鬻妻自度。生离难堪,是以伤耳。”翁曰:“鬻给谁氏?”忠指某曰:“即是人。”翁遂向某曰:“渠既不欲生离,汝可另行物色,若需钱文,即数十千亦不少取尔息。”某喜而去。忠曰:“使吾二人团聚,固属美意。食用无着,仍不免饿殍死。”翁曰:“吾如数给汝身价。”韩氏曰:“吾异乡人,承惠钱文,赁屋将去其半,馀钱无多,用度尽,难保他不另卖吾。”言已,泣涕不止。翁曰:“勿尔。吾庄外有闲房几间,借汝居住,门外有田数亩,租汝耕种,或可赖以固存。”忠夫妇闻之,伏地叩谢。翁遂如言安置之。

  忠经历艰辛,倍笃勤俭,数年渐宽裕,遂将所给身价加利奉偿。公爱其诚实,止受原项而返其息。忠深感翁德,惭无以报。每值翁家需人,忠夫妇同赴,杂家人操作。会翁嫡孙方四岁,炎天生痘,险症变逆,肉肿而疮漫平,至九日而殇。翁痛恨之,赤其身,命忠携出埋之。埋儿处,即忠租地。忠掘穴二尺,纳尸其中,不忍遽拥之以土,先以土掩其下体,而留其首。俄,见唇口微动,手试之,有微息,忠急去土抱出,呼吸渐大。忠欲走告翁家,韩氏曰:“告之而小郎果生,固喜,否则更增老主人忧戚。不如暂抱归吾家,若仍死,则埋之;万一绝处逢生,大愈后喜报未为晚。”忠韪之。前曾路拾穿山甲四五钱,闻是药最能透发痘症隐伏之毒,煎而服之。此药性最雄烈,服后痘暴起成泡,泡破出水不止。忠急取道上热土铺盖之。儿已三日不食,至次日,忽呼母求食。忠急市糯米煮稀粥食之。痘渐结痂如钱厚。廿日后,痂尽落,能自起步室内,但思母情极,不时蹄哭。忠遂令妻诣翁家,乘间禀白。至,则刘妻忆孙,方暗泣室内。韩氏曰:“小郎固未死,现在奴家,思亲孔殷,祈即往视。”刘妻闻之,急同孙母遄往,见之大喜,如获月明珠。因问孙得生之故,忠细述之。由是翁遇忠益厚云。

  虚白道人曰:刘翁之裕后,或不止处忠一举,然无此举亦难得嫡孙重生,其中确有造物福善之意。

  刘翁使杨忠夫妇团聚,仁也;如数给伊身价,信也;安置其身,礼也;爱其老诚,智也;受原价而返其息,义也。刘翁行此五者,皆美德也。有德者必有后,嫡孙重生,天理则宜然也。 盖防如

  翁之厚德,固人所难,而食报之速,亦出意外。阅之,可以感发人之善心。 杨子厚

  林 闺 英

  彭将军,四川人,谈者忘其官讳,盖武弁裔而凌夷者也。性直爽而嗜赌。凡事亦知礼节,但一遇樗蒲,诸务悉废。适逢年凶,双亲同日殂谢,棺木无出,痛恨实深,乃祈赙于舅氏。彭有母舅某孝廉,富室也,素常周恤其家,今值甥有大故,至即以钱缗付之。

  彭负钱归,时已黄昏。邻有赌局,因墙倾,往常聚赌其家。忽斗声聒耳,窃听之,即素相识之博友,急赴排解,劝各入局复赌。见赌者钱注丰美,技痒欲入局,恐亲死未殓,招人非议。既归室,心怔忡不寐。时妻陈氏已寐,潜起持钱欲往,回顾灵床,旋复置之。既而兴发不能忍,携钱径去,未几全输。潜回再取钱去,又输。思欲罄资以赌,冀得珠还合浦,比回,而妻已醒。彭将携资复往,妻阻之,且力劝曰:“钱文已负多半,不惟无颜见阿舅,使二亲以土蒙面,于汝心安乎?”彭俯首邑邑,追悔无及,而所剩之钱,实不足以市桐棺,遂乘夜藁葬,惭愧不胜,弃妻出亡。

  孝廉某,谨具庶馐楮帛致祭亡姊,至则灵已殡,甥已外出,乃令彭妻引至葬所祭之。祭毕四望,大喜曰:“此墓龙真穴的,禄马得位,旗叠火星,必立勋疆场。但棺木虽薄,亦迟六七年,惟藁葬焉发贵始速。”言已,以金赠彭妻而去。

  彭某之出亡也,本无定方,闻汉中年丰,欲谋食于彼。至宁羌,遇一人,亦以事故逃亡者,同病相恤,因共栖止,而所有资斧,悉为其人乘间窃去,遂丐食于道路。会有甘肃行客,恐路有不测,欲佣一人作伴,见彭身躯雄伟,大喜,告以己意。彭亦喜,不索值,客饮食与俱。彭乍得饱食,不啻离幽狱而登天堂。至,客格外厚酬之。彭囊资少裕,欲旋里,而囊资又复遗失,叹曰:“吾必为他乡饿鬼。”复事乞丐。一日途中拾一包裹,内皆细软,心窃喜,以为天赐。遇县群捕,疑其为偷,将彭至一庄首庙中问之,彭答以路拾。更迭盘诘,彭无异词。众捕怒,裸其衣,缚而拷问。彭百口不能辨,挞楚甚苦,唯求速死。彭所拾物,即是庄林员外长女所遗,且悉姑家物,忽然遗失,举家为之惶恐。忽家人报曰:“所遗包裹,乞人拾之,捕役谓其为偷,现在庙中拷问,已滨死。”林公闻之,率家人急赴庙。庙门紧闭,捶楚之声惨不可闻。公令家人逾垣开门。公曰:“诬良为盗,私行拷问,王法不容。”役不服,公曰:“吾先言渠所拾之物,如不对则真为贼。”遂历言之。役伪曰不是。公令家人搜视之,一一不爽,役始惧而散。彭伤重不能步,公令人舁于其家养之。伤愈为公服役。

  公第三女极美,及笄未字。一日昼寝,梦楼后有黑虎卧树下。惊醒异之,因启楼门下视,所梦之虎,仍卧原处,大惊,细审多时,乃彭某也。女心知彭福命不可量,欲嫁之以托终身,又恐斯愿难遂,踌躇者久之,乃取素纸一方,上书数字。书毕毁之,复书复毁,凡四五次。后书毕,包以重物,执倚楼门,以俟彭醒。彭方起身坐地,女故咳一声,彭抬首见女笑容可掬,疑睡眼朦胧所致。欻女掷一物于面前,拾视之,纸包同心戒指一付,纸上书“二漏后以花梯上楼”八字,大喜仰视,楼门已闭。及二更,果楼门大开。彭急移花梯上楼,见女手托香腮,若有所思。彭将近女狎抱之,女以纤手推之,厉色微言曰:“那边坐。”彭如命。对坐良久,女不语。彭微动,女曰:“起身何为?妾非淫奔者流。妾相君非贪贱中人,故欲委身奉事,藉图封赠,但私合如是,非礼已极,恐君得志后,弃予如遗。”彭曰:“少有进步,必先媒定。”女不语。彭请誓以神明,女从之。彭跪而言曰:“吾彭某若以贵贱异心,所不与林氏……请问芳名?”女答以闺英。彭复曰:“所不与林氏闺英偕老者……”女遽以手掩其口。彭即执女手而起,乘势拥女于怀。女曰:“勿尔。兹虽苟合,亦不可过于了草,可以酒胾权为合卺礼。”彭笑从之。彭不善饮,女媚劝之,彭亦强女同饮,各醉而始寝。女曰:“妾悬揣情形,君必有嫡妻。”曰:“无之。”女曰:“果无之,君亦私交有人。”异日,彭见女着新屦,曰:“卿自作乎?”曰:“非也,此妾大姊屦。”彭闻之而笑,女曰:“何笑为?”彭曰:“昨所拾包裹内,有小靴一双,瘦小可爱。尝自言曰:安得如是之妻以接吾目?今得妻卿,且见令姊之屦,如见令姊之足,夙愿已遂,故笑之。”女曰:“此狂笑。此妾姊之屦,非妾姊之足。视屦如足,妾姊之足,君亦尝得把握耶?”彭一日昼劳于役,黄昏仰卧,不觉睡去。及醒,时已夜半,急上楼,见案有肴酒,曰:“将假此以消良夜耶?”女不答。视女春面生愁,秋波含泣,大惊曰:“得无以吾来太迟耶?”女曰:“非也。此酒非与君消夜,实为君祖道。半年之聚,一夕仳离,不能无悲。”彭愕然问故,女曰:“怀安败名,君宜早为出头计。”曰:“卿言是也。焉往而善?”女曰:“君将门之后,可由行伍为进身之阶。”彭曰:“从事行伍,亦自不易。”女曰:“妾父与某游击交莫逆,妾已修父荐书,执以往,必见提拔。明晨即可起程。”言至此,泪如涌泉,呜咽不能语。彭曲劝之,多时始止。女曰:“私蓄碎银十数两,权为资斧。”遂将银书并付彭。忽闻鸡唱,女曰:“君可以行矣。倘有进步,务寄一信来。”彭曰:“书何由达?”女曰:“庄东首梅媪者,妾乳母。寄信于媪,媪自能转寄。”言已,促彭行。三年之间,彭以军功位至参将,即烦某游击作冰,得纳雁林公家。及归妻,林送之,始知新婿为彭。及晚,林媪窃听之,彭曰:“仆升官时,卿闻之喜否?”女曰:“彼时固喜,尤不若今日喜。”彭笑曰:“人之所娶皆处子,仆不然,何不幸若是。”女亦笑曰:“人于娶时,始知为处子,君早知之,君之幸实倍他人。”媪以之白林,林甚耻之。

  一日,彭与妻夜饮,林曰:“妾相君非贫贱中人,今果然矣,可谓至诚前知。”彭曰:“卿于我固有先见之明,但卿有切己之事而卿不自知,卿盖嫡而庶者。”林曰:“知之,但知之少迟耳。若早知一时,即君位至合阁,亦无楼上之私合。”因细询颠末。彭将赌输殡资,面受妻责及藁葬双亲,一切向林言之。林曰:“陈姊宽厚,使妾在,当日必将执亲遗杖捶楚无算。”彭闻之为之变色。彭以军务外出,月馀未归。林以使令不足,佣一少妇。林视之,举止幽闲,似非常为人役者。问其邦族,答以姓彭,四川人,为寻夫到此。林愕然细诘,知为官人嫡配,曰:“翁姑双亡时,姊果以土盖亲面责不孝人耶?”陈曰:“此吾与拙夫语,夫人何由备悉?”林曰:“吾非他,与姊共仰望终身于一人。”陈未敢深信。林使人取公服衣陈,令人扶持,修嫡庶礼。陈曰:“即如夫人言,亦不必行此大礼。”林曰:“礼不可废,分不可逾。”未几彭归,林迎之曰:“妾奉迓君结发夫人至。”彭曰:“卿有是言,已见盛情。”欻有婢媪拥一夫人出,视之,果陈氏,大喜,谓林曰:“卿可谓贤德人。”嗣衙中操演,林每垂帘观之,赏罚明公,兵悉畏服焉。

  虚白道人曰:地理之说,果足信耶?昔有一地,龙真穴的,沙水环抱,其发也必矣。然其家则恶贯将盈,乡人皆恶者也。朱子过而见之曰:“此地不发是无地理,此地若发是无天理。”嗣果不发。由是观之,可知有天理,斯有地理。世之妄求富贵者,不讲天良,徒旁求地师,苛择风水,岂不愚而迂耶!

  亦天降大任于是人也,而竟若是得之,异矣! 黄琴轩

  龙真穴的,地固吉矣,而亲丧未殡,辄以殓葬之资,公肆博赌,卒至草葬,天理沦没已尽矣。竟妻贤妾美,安享尊荣,岂天网之或有所漏欤?抑别有说欤?秦次山

  胡 二 姐

  开封宗生,字小坡,仪表可人。读书乡村,门对旷野,每逢烈风急雨,农人多趋避其斋,心虽厌之,无可如何。一日狂风骤至,继以暴雨如注,意野人骚扰在所不免,而竟无一人来,心窃喜。未几,有女子携一包裹,冒雨而来。视之极美,鬓发垂露,眉黛尽湿,葛衣贴体,微露肌肤。入室后,以巾拭面,已而出包中干衣,并不遮避,对生脱去湿衣衣之。生素端方,见女肤如凝脂,情难自制。女衣毕,将湿衣置诸椸上,自言曰:“绣屦止一两,为雨泥所污,心甚恨之。”乃脱其靴,求生代去泥涂,遂上生榻,坐以俟之。生视之,靴乃五文刺绣,沾濡殆尽,爱而惜之。女来时,已将日暮,移时昏黑,而雨尚未止。生燃灯默坐,女曰:“院中有人否?”曰:“无之。”曰:“君能为坐怀不乱之柳下惠耶?且妾以避雨到此,与君同室宿,即终宵无沾染,亦难自表贞洁。”生闻之大喜,急近女,将为代脱衫裤,而女早赤身以俟。事已,问其里居,女曰:“勿深究,要不远耳。”生虞后会无期,女言明夕自至。女每夕必携嘉肴旨酒与生同食饮。及寝,必强生与合。

  月馀生归。妻盛氏讶其神气萧索,生实告之。盛大惧,不令生下乡。次夜生梦与女交,醒视则身卧斋中,大惊曰:“吾何以在此?”女曰:“君与盛氏系伉俪,家居数夕不为过,乃欲独擅其美,何可得乎?”生知女非人,固问之。女曰:“妾胡氏,实为狐。”生与胡交已久,明知为狐亦无惧,但畏其太淫耳。嗣生欲归,明以回期语狐,狐亦听之,而生实不敢愆期。盛氏见夫日益惫,恐为狐蛊死,劝夫绝之,而胡不去。生以符禳驱逐,而胡惑之尤甚。自分必死,因书《戒色词》于扇,以触目惊心。词云:“红颜虽好,精气神三宝,都被野狐偷了。眉峰绉,腰肢袅,浓妆淡扫,弄得君枯槁。旷发一枝花,箭射英雄应弦倒。病魔缠绕,空去寻医祷,房术误人不少。这烦恼,自家讨,填精补脑,下手应须早。把凡心打叠,访仙翁,学不老。”

  一日执扇赴友塾,友见之,曰:“君志在戒色,而身复蹈之,何身心殊异如是?”生实言其苦。友曰:“渠既不可以术逐,未必不可以理论。”生心然之。归与胡曰:“恻隐之心,人物皆有。必令仆死于卿,是不仁也;情同夫妇,则义犹伉俪,而不加体恤,是不义也;仁义人所固有,而卿悉度外置之,是不智也。仆死,卿有此三失。仆死不足惜,恐卿不容于天地间矣。”胡闻之,茫然若失,良久曰:“请从此永别。”生曰:“勿别。仆病入膏肓,决无生理,请视仆死以为快。”胡恻然曰:“妾非乐君死,盖私情难自制,贵恙不能医耳!”曰:“卿即不能,岂无能者,盍求医于秦以活负情人?”胡默默若有所思,既而曰:“诚有之,但恐不利于妾。”生问其人,答言“妾妹二姐”。生闻之,喜不自胜,揖恳指引。胡若中悔,而驷不及舌,曰:“晚上,妾与君偕往。”及晚,携手同行,路虽黑暗,而觉甚平坦。未几,至一山洞,洞烧高烛,若俟客。既相见,胡曰:“此即小妹二姐。”生视之,颜色之娟,较胡更艳。甫坐,胡曰:“此宗郎。姊从事数月,令得虚劳之疾,祈贤妹医治之。”二姐笑曰:“姊何不忍于宗郎?”胡含羞不语。二姐曰:“姊自去,断不令姊大负情郎。”胡坚坐不动,二姐复曰:“姊姊得毋以宗郎强健,不遣归斋与姊欢会耶?”胡羞愧无以自容,始逡巡去。胡去后,生拥女于怀。二姐曰:“君欲何为?病势如此,冥路甚迩。犹欲速死耶?”生曰:“卿美如天人,得亲肌肤,虽死无憾。”女笑曰:“无已,请来日医贵恙。”遂共欢好。二姐曰:“妾姐太淫,业杀三人。兹遇妾,君之福也。但病愈后,须静养月馀。”生曰:“设令姊复扰奈何?”曰:“妾姊来,设法抵挡,必将从此永别。”生未深信,曰:“仆名已登鬼录,赖卿再生之,欲报高厚,何由屡承妆次?”曰:“明晨妾以五色带赠君,忆妾,束之即至。”次日,女以丹药进生。服药后,令生仰卧,为之遍身按摩,手经处,骨若醉,未几睡去。及醒,病若失,而身仍卧斋中。起视,枕边有五色带,大喜。既而胡来,见生亦喜,曰:“明人不荐医。然非妾指引,病何由愈?”及寝,而生不能人道,胡曰:“婢子负心。”遂去不复来。生归,历言于妻。盛喜极,为之焚香遥遥拜谢。

  一月后,生欲赴二姐之约。盛意去一狐,复交一狐,恐为所伤,竭力劝止之。生不听,潜束带而去,情意之笃,倍于胡。次日,即促生归,且择定日期,一月止许会面一次。生按期往来。一日为公事过期,欲次日往,竟束带无灵。下月,又为阴雨所阻,以故三月未赴。适盛生子六日殇,生欲诉其苦于二姐,正逢会期,束带而往。见呱呱者在床,曰:“是谁氏之子?”二姐笑曰:“妾生之,不知其为谁氏子?”生曰:“仆多此一问,无怪卿以是言为对。”遂将盛生子殇语之。二姐曰:“妾正虑无方养育此子,君襁负去,交盛姊乳之。即谓姊子未殇,人应信之。”生如女言,携去给盛。盛大喜,保如己出,命名寄生。至六七岁,二姐忽思之,令生携去一视。既去,二姐不令同生归。生曰:“盛氏不见寄生,势将想死。”曰:“下月令归,不食言。”生不得已自回。盛果怼之曰:“与子同往,不与子同来,听渠挽留,君何畏之甚也?且妾养育数年,渠即欲子还,亦宜善言,乃何诳去而强留之?”生曰:“卿勿言,下月子不归,仆也任其咎。”嗣生果偕子归,盛始喜。后寄生同生往来,盛亦莫之疑也。

  一日,生见二姐双眉愁锁,异而问之。曰:“适以术卜君寿数,不意若是之短而促也。”生曰:“尚有阳算几何?”曰:“近在五六年。”生惧,求济于女。女曰:“妾实不能为力。”俯首沉吟,良久曰:“某日午刻,有叶仙师过府署前,破巾絮衣长髯,肩负蒲团者是。君见而尾之,至无人处跪求师之,若得收录,君可飞升,妾亦得附骥尾远劫数矣。”生如女言,果得师事仙师。至生将终之日,生归,无病卒。盛以祸延仓猝,无所措手,深以为忧。俄来一少妇,衣重孝,呼天而泣。举家不识,寄生见之,曰:“吾母也。”因投女怀而泣,以触女恸,皆失声。盛对灵饮泣,二姐劝之曰:“良人弃吾二人长逝,皆妹与姊命薄妨害之,哭之无益,不能活也。”遂出资致办丧具,衣衾棺椁,备极华美。盛甚德之。至殡之前一夜,盛梦夫与二姐谈笑中庭,既而同去。及晓,二姐果杳。大疑,潜启棺视之,盖空棺也。盛知夫仙去,乃瘗空棺以隐其事。

  虚白道人曰:狐可以理服,况人乎?世之以横逆加人者,或其人之仁礼与忠有未至耳,盖与禽兽无择,实为妄人者,今亦罕有也。

  戒色词可诵,驱狐术甚奇。 马竹吾

  宗生何幸而得胡氏,又何幸而得二姐? 何子英

  遇狐而病,事之常;再遇狐而仙,文之幻。读者戒慎其常而无侥幸至幻也,则几矣。 杨子厚

  某 公 子

  二邑巨家,结儿女之亲,余仅闻女家世籍齐邑。嗣女双目失明,女父以女不堪嫔富室,敬烦原媒退婚。男父曰:“婚既结而复退,世间岂有是理!然娶媳双失目,亦非细故。”言已,俯首踌躇。媒曰:“此系女家情愿,非君父子二三其德。”公曰:“虽然,事关伦常,不宜轻诺。”言际,有五尺之童在侧,即女之婿也,忽插言曰:“媳妇失目则议退婚,设吾失目,岳家断不敢生退婚之心。”公曰:“汝不嫌乎?”曰:“命也,何嫌之有?”男父笑谓媒曰:“勿议此,童子欲之,天缘定矣。”嗣瞽女及笄,于归时,女父市美女为婢陪送之,而婿惟笃夫妇之义,婢妾则备员而已。后五子登科,悉瞽夫人所生,婢妾无出焉。

  虚白道人曰:凡人至十馀岁时,已知女之妍媸,慕少艾者比比也。某婿之言,固人所不能言,亦人所不欲言也。人不能者而能之,其能奇;人不欲者而欲之,其欲尤奇。五子登科,固缘祖功宗德,然生五子之夫人,其福命亦不同寻常也。庭前五桂,媲美燕山,谓非不嫌瞽妇之所致哉?

  即不嫌瞽妇一节推之,生平之盛德可想。作善降祥,事虽异,而理则常也。 马竹吾

  此亦笃夫妇伦之报也。 黄琴轩

  五尺之童有此卓识,伟哉! 何子英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大贤以下所难。某公子之言,只是恕字勘得透耳?行文亦复简洁。 杨子厚

  白猿

  闽中多猿,孤吟夜月,长啸云山者,在在有之。有货草扇客,肩担若干,将市于山庄。路经山麓,憩于树下,取扇自挥,以祛溽暑;为诸猿窥见,悉至,各执一扇,四散摇之。肩担贸易,咸系贫人,扇悉为诸猿执去,资本尽丧,不禁大声叫苦。适有耘田农人,植其锄,走向卖扇者曰:“勿以此为苦,欲令诸猿还扇亦自易。”客急求术。农人曰:“客居他乡,不知猿性。君执扇急摇数摇,大言曰:‘此扇无用!’急掷于地,猿必效之。”客试之,果如农人言。又一客,推雨笠一车,值天乍晴,停车戴笠,以遮赤日。群猿见之,各取一笠,悉于山坡危坐戴之。客视其笠,失去四十馀顶,心虽痛恨,无可如何。后来一人,见之大笑。客怒曰:“吾恚而君喜,何幸灾乐祸如是!”其人曰:“非也。吾观众猿情形,宛如小儿嬉戏,殊属可笑。吾有一术,可令众猿立还君笠。吾与君伪为打降,作怒君戴笠之势,君伪为畏我,急摘笠掷之,猿必学君之举动,而笠可全得。”试之,果然。猿之性如此,无足异也。

  车照者,山外人也。家贫亲老,惟日樵柴市钱,为奉养之资。去山少远,晨往夕归,常带干糇以充午饥,往往为众猿窃食之。一日,樵未毕而已饥,趋赴藏饵所,视之,已为众猿食尽,大怒,自言曰:“尔屡食我之食,不少分我之劳,岂不羞愧?”言已,愤理樵事。猿听之,若喻车意,既而同代采取,聚少成多,不逾时,已足一肩。车摇手止之,猿乃罢。次日,车多带干糇,分食众猿,猿服劳益力,日可得柴两肩,后以为常。一日车至,不见一猿,忽闻猿啼急而哀,疑之。俄而,众猿自山下见车,群拽之行。车从之,至一深涧,立崖之半有横石一片,一白猿坠其上,上下不可得,故哀鸣也。众猿指视,若急求济救者。车欲取绳于樵所,猿不听行,手语之,猿始放车回。车取绳至,以绳一首授白猿。白猿不解结绳。车乃以绳系涧边古木,执之而下,系猿腰,上而提之。既救白猿,仍回采樵,群猿助之如故,白猿坐视如监。有顷,白猿去而复还,以巨叶包食物令车食。车视之,如白蜜,未敢遽尝。猿先食以示无毒,车乃食。其味如桃,食尽三分之一,未食时饥甚,食后不惟充饥,更觉精神倍爽,筋骨强健,心知其异,遂留之以进双亲。亲食之,悉弃杖而步,俨同少壮,车大喜。

  一日,货柴得白金数钱,缠置腰间,忘留于家。心恐遗失,时出检视,为白猿所见,若知银为人世之急需,遂去。未几,衔一银来,置车前。车视之,约有五十两,大喜曰:“尚有之否?”猿额之,复去,终日得五六枚。半月后,猿止衔二枚来,不复去,车曰:“无矣乎?”猿点头。车心愿已足,暂憩片时,将自归。猿意车坐待其取,遂急去,多时不至。车将归而猿适来,其行甚缓,有极不得意之势。口衔一物,去车少远即吐之,若有恐车见厌弃之意。车趋视之,赤金也,喜而指之曰:“此较白者价贵。”猿闻之跃起。车重言之,白猿跳跃去,不多时,衔一条来。车曰:“日之夕矣,可小休。”遂归。

  车复得赤金千馀两,财雄一乡,不忘所自,每具食物,大食群猿,岁五六次。车父母悉享期寿。车百廿馀岁,犹强健如五六十岁人。车之入山食群猿也,呼哨一声,众猿立至,人咸戏以猴王称之。

  虚白道人曰:观白猿之于车照,可谓以德报德矣。然猿一兽耳,安知报复?是车无图报之心可知也。而猿终有以厚报之,是可知有德于人者终有报之之人,人有报之之时,其厚福正未可量也。若无德者,其何所几期?

  情真景真事真意真,真令人目不暇赏。 何子英

  晋宋人《州郡记》多此等体,在录中又是一样笔墨。才人文字,固无所不有。 马竹吾

  猿有“尾君子”之称。若此猿者,真可谓君子矣。上元李瑜谨注

  某乙

  一孀妇生有二子:某甲、某乙。乙不孝不弟,居恒不知恭兄。与甲同居,私蓄货财,甲亦不敢遏止之。母偶为盘诘,辄恶声以相向。其犯上之举,擢发难数。乙私蓄意足,欲与甲分居各爨。甲曰:“各爨可耳。坡地数亩,可留为养亲之资,何必分?”乙疾视曰:“更迭奉养,何需资?”甲唯唯。

  既分,兄贫弟富,更兼饥馑相因,甲衣食不足,竭力奉事,尚幸不至冻馁。某乙家食有美疏,而以疏者奉母。每食无馀,兼有不饱。偶不饥食少,乙疑母嫌食疏,辄怒目曰:“似此饭食,某甲一日亦未必两进。”母闻之,怒不敢言,惟于无人时饮泣而已。

  一月,甲应奉养,而甑冷囊空,一日不能两餐,遂谓母曰:“祈暂就食于弟,吾少有进项,即去奉请。且母在弟家住几日,吾嗣后如数补之,亦无亏于弟。”母从之。次日早去,乙见而问之,母以甲言告。乙曰:“吾不能。无力奉事,甲短于才;从其饥饿,母蹇于命。于吾何与?”曰:“吾住此几日,汝兄按日补之。”乙曰:“吾仍不欲。譬如借给他人钱,毫无利息,俟月馀始楚之,出钱者有何利益?”乙母曰:“惟然,汝炊饭已熟,吾饭后自去。”乙怒曰:“母何痛甲不痛吾?费在吾而省在甲,惟母欲之,吾实不能如命。”曰:“吾非痛汝兄,实饥耳。”乙曰:“母即饥,宜速回食于甲。吾饭即分给贫人,决不令母食。”母怒,欲强食之。乙妻力按锅盖,不听母启。乙复在外大呼兄名,口出不逊。母羞愧难堪,大哭而去。未出庄,忽无云而雷,其声甚厉,回首见乙家烟火飞腾。急回视之,釜破饭扬,乙夫妇不惟身首异处,其骨肉粉碎无算矣。

  虚白道人曰:某乙之事,闻者莫不痛心切齿,恨造物竟生是人也,世间竟有是人也。其报应在当时,洵痛快人心也!

  极力翻腾,深得蓄势之法。 何子英

  有天理。 渔樵散人志

  阿娇

  佛山赏菊,济南八景之一也。菊开时,即石缝径侧亦悉露团香叶,风舞异葩。每逢重阳,城中外妇女,多登山拜佛,且采菊以应时令。风流人士,亦三五成群,山上乎逍遥。遇美人,辄假同途,恣情月旦。

  有儒生于自怡者,美丰姿,静穆自喜,不解谑浪,为诸友坚约,从以行。抵南关,有友陈生曰:“游女如云。”于曰:“虽则如云,非我思存。”陈曰:“君未见其尤者耳。寒舍对门馆舍,为张令税居。其女阿娇,真如红药碧桃,有目共赏,君如见之,必将神志飞扬,不能自主。”于不以为然。忽见路旁有油壁车,车夫与陈生相识,辄问赴火神庙、天齐庙街道。陈问乘车者为谁,问答数语而过。陈曰:“车中人即阿娇,君可见所未见矣。”未几,见一媪扶笄女下山。陈曰:“美人在望。”遂鹭列道左以俟。于睨之,果色美如玉,足翘如笋,诚天人也。女行本迟,于犹以为速,立视女升车而去,中心悒悒,如有所失。心念女先赴火神庙,其至天齐庙,当须时刻,遂托故先回,急赴天齐庙俟之。于丰姿出众,当山遇时,阿娇已目为专瞩,及至天齐庙,而于又先在。女檀口故吐娇声,柳腰特形媚态,两廊游瞩,故为迟延,四目传情,各怀意趣。媪微觉,急促女行;女含笑一顾而去。越数日,苦思女。意女与陈生对门,托故访陈,冀幸一遇。至则女适出门上轿,见于,故以旧巾授媪,令回绣阁换易。女立身以俟。斯时虽各立一地,而实洽两情。媪易巾至,女始升轿而去。于喜极,遂入陈生斋,盘桓片时而回。后屡与陈往来,而未一遇女。疑之,故假无心问陈曰:“君对门之尤物亦出乎?”曰:“屡出门探亲。今得疳疾,医药罔效。”于大惊曰:“几时矣?”曰:“兹已两月有馀。”于曰:“仆契友某得一仙方,专医此症。今坐幕于南路厅,仆试自往购求之。”陈曰:“盍白于张公,得赆以助资斧。”于曰:“勿庸。仆与张公无素,若所为,似假此渔利。”遂辞归,刻日起程。月半即回。陈生将方转付张尹,并言方所由致,公甚德于。女服药五、六剂,病小愈。一月后复元。张备厚礼谢于,于坚辞不受。女闻之,不胜感激。于烦陈生为媒,欲结姻于尹。尹呼女商之,女曰:“女微于,斯时早投身他处呱呱而泣。”尹曰:“惜于太贫。”女曰:“贫富命也。先贫后富者,古今岂少哉?”尹闻女言,遂言于陈生曰:“婚姻事巨,不敢自专,吾将修书禀白家严,若家君任吾处置也,则字之。”乃尹书未达,而家报已到,言已许女于同邑林某为继室,林以主簿分发山东,次年来东成礼云云。尹以书示陈,陈复于于。于无可如何,惟灰心郁郁而已。一日,女佣媪忽至,以香囊一对授于,曰:“此君可意人自作之。令寄君,睹物如见人,聊以分相思也。”于执囊以泣,媪笑曰:“勿泣,且有后语。娇姑使吾曰:势得归君则忍而生,不得则缢而死。”于曰:“寄语娇娘,祈勿死。盖娇娘与吾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可以一面微缘致误终身大事。”促媪去。

  嗣闻张补海丰令,携眷而往。复闻张婿来东,数月内亲迎。阿娇玉容果有主,于料与女永无会面期矣。时于税居城外,惟有老母在堂。一日二漏后,方欲就寝,忽闻款门声,启户出视,见轿车五、六乘。一媪曰:“君于郎耶?”于曰:“然。”媪即回身,于车上扶一笄女下,向于投止。于方欲问,媪曰:“此君可意人。”于不胜惊喜,导而入。媪扶女先拜老母,次与于交拜。于曰:“娇娘何得到此?”女含羞不语。媪代答曰:“娇姑闻林家亲迎有期,屡欲自尽,誓非君不嫁。家主不得已,假托娇姑暴卒以告林,而遣老身送归于君,以从其志。但林某需次省垣,耳目昭彰,恐有不便,惟远徙他邑始妥。”于曰:“仆有旧戚,世籍即墨,但路途遥远,吾力不及。”媪曰:“车中资斧足用。”于清贫,身外长物无多,即刻收拾,请母升车,连夜驰去。抵即墨,始行合卺礼。于视女,玉貌犹昔而媚若次之,终不意其伪为。

  越三年,会母寿辰,敬设酒酌。母馔既撤,于与女私室对饮,女曰:“假如妾至今未事君,今始欲事之,应嫌齿长,弃妾如敝屣也?”于曰:“卿即年逾卅馀,仆仍以及笄视之。”女不语。于曰:“谓予不信,有如皦日。”女曰:“惟然,妾非阿娇。”于愕然问故,女曰:“阿娇闻于归有日,遂自经。妾救之醒而谓之曰:子勿死,爱子者终待子,始愿终遂也。嗣林丁父忧,及服满,而林复病故。今张尹以海寇故罢职,闲居于丰,将为阿娇议婚异姓。可速往,迟则无及。”于曰:“卿为谁?”女曰:“妾实狐。慕君二人笃于情,故曲曲玉成之。君如往,妾愿从之去。”于曰:“得无有违碍乎?”狐曰:“妾虽往,不令他人见。”于从之,急命驾往。投刺谒张,退即遣媒求亲。张喜,请异日复命。盖林某卒后,有为阿娇提亲者,张与女商之,女曰:“林某亦非吾夫,况他人乎?”母问之,女直言“非于郎不嫁”。张曰:“于郎知汝字林姓,于今三年,想已早有伉俪。”女曰:“若然,则愿为女终身。”母怒曰:“我不养汝一生。”女曰:“畜我不卒,则削发为尼,今生决不负于郎。”言已,零涕不已。张不得已,遣人如省探之,知于三年前远徙,不知去向。女闻之,不时哭泣。张于媒去后,即唤女来,见女有泪痕,曰:“勿悲,于郎来矣。今且烦人求亲。”女俯首不语。既回绣阁,因自思:“甫闻于郎远徙,即有冰人提媒,显系伪罔。前传于郎之言不可食也。”及夜复自缢。于方与狐灯下谈宴,狐忽大惊曰:“君可意人又自缢。”于曰:“且为奈何?”狐曰:“渠不曾以香囊为赠乎?可速取来,非此不足取信也。”狐执香囊乘风而去。娇始缢,释之即苏,见狐曰:“姊姊救吾二次,愿闻仙氏,以便异日焚香报复。”狐曰:“吾亦非局外人。”遂以香囊授女。女愕然,问囊之由来。狐曰:“汝以是物赠谁,谁给吾。于郎固在此,祈勿疑。”女始反悲为喜,急问其详。狐曰:“其话甚长,异日面询于郎。”言已而杳。于媒定而后,择吉奠雁。及花烛之夕,狐忽不见。合卺后,于与女眉目传情,各遂素愿。及晚,于推女于床,为代解襟缓带,忽有人笑曰:“阿娇不害羞耶?”女急推于起,四顾,室无他人,大疑。于曰:“此仆狐妻,即二次救卿之恩人。”女闻之,再拜展谢,敬求现身,以共谈笑。言之再四,寂无应声。既而夫妇欢寝,狐在暗中嗤嗤笑之,女羞惭无以自容。次夜,患其复扰,而连宵寂然,始知狐远去。于得狐助,已成巨富,因出资为张尹捐复。产业在墨,遂家焉。

  虚白道人曰:笃于情者,每害于义;害于义则其情虽笃无足取也已。若于生爱色而不囿于色,于劝张氏勿误终身可见也;张氏重节而不改其节,于婚异姓二次自经可知也。其情不惟人慕之,狐亦慕之,狐且慕之尤胜于人慕之。

  写情真处即是写义笃处,“周诗”、“楚些”皆当作如是观之。 马竹吾

  紧处忽松,合处忽离,笔法绝妙。 何子英

  汉之阿娇,始贮金屋,终废长门,何不幸也!若于生者可谓义笃矣。 上元李瑜谨注

  义鬼

  柳舍青者,东郡人也。于运河渡口设酒肆,历有年所。一日贯钱,柜中忽有纸锞灰,心颇疑讶,乃留意谛察之。每夕合户止灯后,有一人来沽,柳入钱于柜,暗中挹注与之。一日将钱置案上,向晨视之,则纸灰也。次日复然,始知沽酒者为鬼。至夜仍来沽,柳托鴖火觅提,灯既燃,请客入,强而后可。柳见客无影,信为真鬼。柳豪放,不少惧。谓鬼曰:“自饮无趣,今愿与君共酌。”鬼不语。柳乃注酒盈壶,烘之以火,斟二杯于案。尚未饮而鬼杯已干。柳喜极。盖鬼善饮,柳亦耽之,同嗜共好,意气相投。数旬后,猜疑俱释,宛如故旧。柳笑谓鬼曰:“今而后,愿夜夜共君饮。无酒,酤我,莫恃囊中自有。盖君所急需,实仆之粪土。”遂指案上纸灰曰:“似此人世何用?”鬼怍甚,离坐欲遁。柳援而止之曰:“意气相投,人鬼一也,何嫌为?”鬼乃止,亦笑曰:“吾虽屡获实惠,亦非无功而受。”柳曰:“功安在?”鬼曰:“君觉迩来生意隆盛乎?”柳曰:“然。”曰:“有非君之主顾,越他肆而来沽者乎?”柳曰:“亦诚有之。”曰:“是即吾之功。”柳甚德之,问其原因,曰:“吾运河之溺鬼。”曰:“何不投生?”曰:“缢溺等鬼,必有代者。吾俟此二年。”自此鬼每夕必至;亦有对坐清谈,不饮而去之时。

  将及期月,鬼忽曰:“明日与君永别。”柳问之,曰:“有一妇人,溺于吾溺之处,将代吾。”次夕鬼复来,柳疑之。鬼曰:“此妇怀抱赤子,哝哝与言曰:‘汝祖母想汝矣,船又未在这岸,何不幸如是。’及水滨,置子于地,失足坠水。赤子无知,亦匍匐将入水。吾不忍渠母子俱死于一时,故复救之。”柳曰:“是诚义举。吾二人得复聚首谈宴,亦格外之幸。”过数月,鬼复曰:“明夕决离。”柳曰:“又有相代者乎?”曰:“然。”次夕鬼复回。柳曰:“相代之人未至乎?”曰:“至。代我者其兄贸易二年未归,母哭念之。渠奉母命寻兄归,至河上。时已日暮,舟子适在对岸,呼之不应。代我者谓其兄曰:‘闻是处水不甚深,弟先涉河去,报信于母。母早知一时,即少念兄一时。’兄喜从之。复曰:‘阿哥过河后可缓行,弟至家即回迎接。’及河心,吾拽溺之。渠觉,大呼其兄曰:‘兄至家,竭力事亲无俟弟;弟作此处之溺鬼。’兄闻之,连衣跃水救之。是兄是弟,世所罕有,吾安忍害之!故听其自涉而去。”柳曰:“君以仁义为心,令人钦佩。”鬼忽数夕不至,至而问之,曰:“冥王传吾去,责吾私纵替代。吾详言纵之之故,王色喜曰;‘不日又有代汝者,若再纵之,无望投生。’遂示以相代日时与其人。”柳问之,鬼曰:“某日午刻,自西而东,身中、面赤、有须,手执汤药一剂者是。”柳揣其人,似邻村王某。知某家贫亲老,兼有孝行,心甚怜之。至日,柳暗使人于渡口俟之。及午初,果有一人自西来,情形如鬼言。使者故与其人言曰:“有何紧急,如是匆匆?”其人曰:“家母忽得暴病,今特寻医市药。医人云:午刻得服此药,可望九死一生,迟则无及。”言已,脱衣欲涉。使者止之曰:“此处虽水不甚深,而坑坎多,设有不测奈何?”曰:“死生有命,岂可畏死以危亲。”使者牵止之,其人曰:“虽死无憾,不劳援留。”夺手而涉。使者心甚危之,而竟安渡无恙。柳谓鬼曰:“嗣后既无代者,何又纵之?”曰:“彼孝子也,即为鬼千年,决不肯以孝子自代。”柳喜曰:“相代者三人,君悉从孝弟仁义起见而纵之。懿行既著,天必鉴之,君分位不可量。”明宵,鬼笑入曰:“果如君言,今长别矣。”柳曰:“又有相代者乎?”曰:“非也。冥王嘉吾善行,特授冠邑某庄土地。如相忆,可至冠一会。”俄而鬼役来接,柳送至街外,挥手恋恋,如别执友,立视其乘马而去。

  后年馀,柳以故如馆陶,归,迂道过冠,访问里庄。既至,庄中父老接待孔殷,柳疑之。盖前夕父老悉梦土地云:“明日来客有柳某者,是吾友也,可敬礼之。”故父老接待如是。柳敬市香楮,致奠神前。晚宿于其庄,梦鬼友云:“蒙君惠顾,不胜感激。然再迟二日,大负枉驾,盖吾已升贵州某县城隍。兹有赤金数两,聊以赠行,以报从前缱绻之情。”遂置金床头而去。柳醒而视之,果有赤金五十馀两。明晨诣庙伸谢,辞庄人归。

  虚白道人曰:遇可怜之事而恻隐之,必其心存夫仁也;见恭兄之人而爱慕之,必其心重夫弟也;逢孝亲之子而钦敬之,必其心笃于孝也。一溺鬼而有此三善,以三善而特获擢用,上帝赏善为至公焉。

  一溺鬼而三纵相代者,人以为鬼之义。吾以为:初次之妇抱子念亲,二次之弟呼兄事亲,三次之子舍生救亲,孝心之所致也。孝感天地,可以起死回生,即鬼不义亦无如何也。 盖防如

  读此传,知溺鬼尚可修福,况人哉! 杨子厚

  此事记《聊斋》志,《谐铎》及某书亦志之,词句稍不同耳。 渔樵散人

  此鬼为城隍,必能福庇生民,胜于阳官多矣。 上元李瑜谨注

  碧玉

  龙佩铎,佚其名,大同山阴孝廉也,性慷爽,廉隅自重。一夜月明之下,有苍髯老人造谒,容貌修雅,服饰光灿,诘之。曰:“鄙人章氏,字圣舟。”谈吐文雅,公心悦之。既而曰:“君识夏三相公否?”曰:“年家晚辈,胡为不识?”章曰:“刻下獐皮价昂,夏相公明日射猎,必由此归,有猎獐,君盍求之?”龙曰:“仆生平不白取人物,决不为此。”章曰:“价买亦可。”曰:“买之而渠不索直,是巧取也,尤不可。”章袖出白金数两,置案间,曰:“仆急需此,敢烦代市。”龙愠曰:“市之而渠不要价,仆白使此银耶?且仆既不屑自为,肯为他人丧素守耶?请速收银两。”章收银而去,少顷复返,屈膝而跪。龙讶曰:“胡为此?事如切己,请起直言。”章曰:“实告君,猎獐即仆身。”公愕然曰:“盍早言之?见死不救非仁人。救之如何?”章曰:“将吾真身置静室,经夜能自苏。”公慨应之。章拜谢而去。次日公专俟之。日晡时,夏果率从人,驾鹰率卢,张弓携矢,乘马而至。龙公邀至家,饮以酒,故数猎实。见獐,抚之温,托裘敝求之。夏去后,龙至静室视之,獐已化为老人;扶之卧榻,饮以米粥,外扃室门。向晨视之,老人已无有矣。心虽惊异,亦度外置之。

  龙家称富有已五世。佩铎时虽云式微,而富有之名仍遐迩传播。一夜有巨盗十八人,明火执杖,以石破外扉而入。龙大惧,曰:“有仇否?”盗曰:“无。但吾等十八人,按人各给白金百两,当即相率去。”龙曰:“吾家实无如许银两。”盗不听,将以巨石撞门。忽一老人自外至,谓众盗曰:“此良善之家,今已凌夷,实无多金给尔等。”盗曰:“汝为是家御侮耶?是自寻苦恼,死无怼。”群以利刃奔老人。龙穴窗窥之,甚为老人危,而众盗莫能伤之。老人以杖击盗,应手皆仆。未几,盗悉破头烂额而去。龙大喜,拔关急出,老人已杳。龙庄甚巨,居人约五百馀户。一夜被回禄,火借风力,势甚猛,不可向迩。龙居当下风,延烧数家,将及龙第,举家惶恐无措,忽见一人立墙头,含水喷之,火顿息,其人亦不见。龙以为福神保佑,杀牲报赛。

  龙公车应礼部试,妻苗氏忽患水蛊,脐突背平,在法不治。忽来一丽人,年约及笄,自言能医夫人症。婢媪见之,女曰:“夫人之症属虚,非参苓附桂温补不可。然症至此,似非徒药力所能及,吾自别有妙术。”苗视女雅丽绝伦,问其芳名,答言碧玉。再细询之,曰:“勿深究,吾非无故而来者。”及晚服药后,女为之缓缓抚按,既而接吻,以气呵之。苗觉奇香透窍,热气一缕直达丹田,俄而溺下数器。明晨视之,腹有绉纹。调理月馀,平复如故。女曰:“官人归,勿言贵恙系妾医治。”苗应诺。女告辞,夫人固留之;比龙将归,而女始去。龙归又病,病由郁怒成痞,形坚而痛甚,攻下太多,遂泄泻不止。一月之间,肌体骨立,几不能起。家人已治后事。碧玉忽至,苗大喜,于别院接待之。曰:“官人之病,玉娘亦能医否?”曰:“能。此症宜大温补,非用枯矾、龙骨、粟谷、樗根之类不为功。”苗曰:“用之多多矣。”曰:“药不敌病,非药之无效。吾兼以医夫人术医之,保必速愈。但不可令官人见吾面,并不可令官人知医之者为吾也。”苗曰:“然则奈何?”曰:“伪为夫人可耳。”苗喜,遂谓龙曰:“妾闻一仙术,专治君疾。惟夜静无人,黑暗中方可行其术。君其试之?”龙可之。遂令人用毡毯掩户牖,息烛,始邀女入。龙觉脑麝穿鼻,曰:“何忽芳馥如是?”苗伪对曰:“昨君所配香料,贮囊佩之耳。”乃执竹筒,令龙含之,曰:“妾含上口,助长君气。”龙曰:“素尝接吻,何需筒?”女闻之欲出,苗牵之,谓龙曰:“禁声,勿令婢媪闻之,背地嘲笑。”女遂含竹筒以气吹之。龙觉遍体舒畅,不可言状。既而以手按腹病,缓缓推移之,如是三次。次日泻减十七,痛亦减半,龙大喜。次夜医治如前。方按摩时,龙笑曰:“可好医之,病愈后与卿共衾同枕时,仆自有以报之。”女闻之,掇手而出。苗从至他室,见女羞红满面,俯首不语,极力慰之曰:“官人知医之者为妾,不知是客,以客作妾,故出言放肆,愿谅格外。”女曰:“吾不怨官人,只恨自己多事,惹此羞辱。”移时,仍从苗入室,照前医治。三夜后,女曰:“愈矣。但再以十全八味等药,调理月馀,自可平复如常。”言已告辞。苗固留之,转瞬而渺,始知女非人。

  某绅之女,以绝美闻,慕名者争委禽焉,悉不谐。龙闻之笑曰:“美或有之,绝恐未也。或爱之者以为美,姑取之以为绝耳。”后于盂兰会遇见之,方信其名不虚。注目视之;女既去,犹伫立如木偶。思念容华,辄废食寝,肌体日消。苗问之,以实告。苗曰:“君亦迂矣。此非势可求、货可得者,思之亦徒然耳。”龙曰:“吾亦知之,但耿耿于心不能忘。”遂以卧病,渐至危惫。苗甚忧之,忽忆碧玉必有仙术以治之,然恨无处奉请,不得已静夜虔祝,数夕女至。苗以龙病告女。女曰:“吾知之,但是病非吾所能医。”苗哀恳之,女曰:“仅有一术,但恐累及吾身,悔之无及。”曰:“其术谓何?”女耳语之。女艳妆谈笑中庭,苗暗谓龙曰:“某女果美耶?”曰:“然。”曰:“某女即美,应不及谈笑中庭者之尤美。”龙闻之,力疾起,隙窥之,大喜,顿忘沉疴。苗曰:“较某女如何?”曰:“实不及此。”苗伪曰:“女名碧玉,同村王某之内侄女。其父贪,欲购作媵妾,赂以重资,决无不谐。”龙笑颜顿开,食饮渐进。苗谢女。女曰:“勿谢,嗣有变故,无怨幸甚。吾从此不来矣。”苗欲与之再言,而女已不见。龙渐愈,欲烦媒媪购致碧玉,苗伪应之,支吾月馀。龙怼妻,以致反目。苗不得已,实告之。龙闻之大言曰:“碧玉杀我!”口吐鲜血,昏倒卧榻。移时始苏,忽迷忽醒,饮食不进。抵三日,忽觉有人摇之曰:“君何愚昧至此。”开目视之,碧玉也。曰:“卿杀我矣。”女笑曰:“妾未进酖相毒,执剑相伤,何加罪名于无辜?”龙曰:“卿不悯怜,仆之惨尤甚于饮酖被刺。”女笑曰:“妾兹来不复去。”龙如服顺气丸一料,精神为之倍爽,曰:“愿卿时在仆前,以慰渴想。”女应诺。凡汤药食饮,亲身奉进,夜宿对面床。龙心愿已足,十数日病愈。择日纳女。曰:“卿昨与夫人言,卿非无故而来者,果何谓也?”女曰:“日久自知。”

  及三年,龙曰:“卿不生育乎?”对曰:“然。”龙曰:“嫡子痴如犬马,卿复不育,仆将从此绝矣。”盖龙子轩,年逾志学,不知男女。女曰:“轩之病,妾亦能医。”龙喜曰:“如果能之,胜卿生育矣。需何药味?”女曰:“药料实难,请别君二月,采诸山中。药味全而妾自至,君信乎否也?”曰:“信。”女遂别去。二月果至,曰:“药料全矣。俟阴雨连绵,用茅檐雨水煎服。”会秋霖雨日夜,如法煎药,使轩服之。少时,大嗥,口鼻出血,汗出如洗,疼痛之状不可睹。急呼女以药解之,而女已不知去向,龙及妻皆大惊。移时轩卒。龙痛子之切,顿忘其痴,苗哭之尤恸。忽见轩以手祛蝇,急视之,已苏,曰:“母恸矣。”起身坐榻上,言语清朗,毫无痴意。夫妇大喜,极德女,意女必仙人。忽见粉壁有一红帖,上书:“碧玉非他,即君所救猎獐之女。前盗、火等事,妾父亲身救济,嗣令妾时如君家,量事保护,以报鸿恩云。”

  虚白道人曰:獐之报德,可谓至矣。然观孝廉语獐之言,毫无图报之心。可知不图报而报者益力,情也,亦理也。若以数年把臂之交,当躬蒙恩之主,辄思下井复投石焉,其羞此獐也不亦多乎?可以人而不如异类乎!

  毛兽犹知报德,况人乎?然而,不施德者何以得报也?噫,德可好哉! 黄琴轩

  请乩

  请乩一事,余不敢信其有,亦不敢谓其无,意或诚则灵之事也。乃赓梁公印嘉谟,工诗赋,以廪贡报捐,试用训导。未仕为诸生时,师事翟鳞江、周二南,与陈纪堂、梁云山、花南村诸先生为友。一日,谈及《溪堂集》一事。盖谢无逸尝问潘大临曰:“近作新诗否?”曰:“时清卧,闻揽林风雨声,遂起题壁曰:‘满城风雨近重阳’。忽催租人至,败意,止此一句。”或曰:“起句超忽如是,后必有佳句,竟为催租败兴而止,殊属可惜。诸公皆诗家,盍续以珠玉,以成完璧?”在座诸公无一应者。一人曰:“盍请纯阳大仙续之?”佥曰:“可。”公架机,诸公拈香焚符,多时机不动。诸公复默祷之。又许时,机仍不动。公遂借机续之云:“秋意萧条大地凉。酒向山头凭客醉,菊从陶后为谁香。惊吹孟帽曾经笑,效样林巾几度商。乘兴有诗将附壁,题糕那复忆刘郎。”录毕,诸公惊讶称奇,咸谓非仙人不能作,公亦不便自认。嗣闻见者辄叹美。余尝馆公家四年,不时谈宴,公始追述之。

  虚白道人曰:观此,请乩一事似不可信其必有矣。他如相传翰林院有大树一株,风吹枝折,巢中鸟子连枝及地,遂成一联云:“风吹雀巢,二三子连科及地。”寓意双关,洵不易对,遂请乩对之。仙至机动,书云:“停机,三日后此刻复至。”届日时,架机俟之。机果动,对云:“雨洒猿穴,众诸猴带露朝天。”继书云:“余为此联,游遍中国,无实景可对。后至闽,多猴山,时值雨过,诸猴出穴,带露仰视,而得之。”此联究非绝对,或请乩人先有是联,特委曲其说,以神其术,闻者不可为其所惑。

  来 生 债

  邑北鄙某旺,农人也。勤俭居室,乐岁足给仰俯。有舅氏某,饮赌无赖,屡向旺借贷无还时。一日,某复向旺强贷,而其数倍他日,亦旺力不能给,遂辞之。某怒,以石自破其首,声称为旺打伤,将喊禀于官,治旺犯上之罪。旺惧,下气怡色语某曰:“甥家实无如许现钱,请先奉若干,下馀迟十日可乎?且阿舅取此钱去,五六日亦未必花尽。”某遂反恚为喜曰:“姑念至戚,恕汝。十日之期,不可愆。”旺唯之。于是用布裹其首,馔以酒食而去。至期旺如数送去。

  甫数日,旺适昼寝,忽见某至,旺骇曰:“钱已使尽乎?”某曰:“然。今日舅来,非为借贷,实还贷耳。”旺闻之愕然。某复曰:“除零星不算,共借汝二百馀千,请服役二十年,以折充之。”言已,忽不见。旺醒,始知为梦,异之。妻笑入曰:“马生骡。”旺曰:“骡即某舅。”遂将梦与妻历言之。嗣骡长大,欲使之,必曰:“有某生活烦舅作之。”唯所指无不如志,否则必与人易。如邻家借用,亦必曰:“邻人某欲劳苦阿舅。”牵之去则驱使调顺,不则狞恶,必不受人所使。一日有货窑器者,骡断缰而奔,至货所,以蹄踏盆碗等物,皆粉碎。其人让旺,旺曰:“阿舅毁之,吾愿如数赔补。”其人讶曰:“何以骡为舅?”旺历言舅氏姓名,并投生还债之异。其人曰:“若然,君勿赔。吾欠某钱,今所毁器适如其数,吾得借此以清某债亦佳。”遂荷其空筐而去。

  旺养骡至二十年,忽梦某曰:“欠汝钱项已全抵。项内有东村刘某使去二十千,吾难代渠清还,理合为汝代索,即作是价,将吾货于刘可也。”旺不忍。某连托梦语,辞意恳切,旺始如其言。刘交价甫数日,骡无病而死。此余友孝廉姬树仁言之。似备悉某等里居姓名,而若为讳之,余亦不便细询。

  虚白道人曰:债宜急还,理也。顾借债还债,事势迥殊:有借为淫赌等资者,其较贸易无本、居诸无赖者不侔矣;有力能清还,而出纳之吝者,其较产业净尽,无物可偿者不侔矣;有贷时无据,遂昧良不认,其较满口应承,欲偿不能者,又不侔矣。其欲偿不能者,既欠债属实,即托生异类以偿不为过。其能偿不偿者,心犹豺狼,事同偷盗,不百倍其息,屡令生为牛马以偿债主,犹造物之恕也。更有一事,可作笑柄。有债主不一、数亦无算者,死后,遇一人曰:“汝欠吾钱数百,尚未还也。”欠者曰:“吾托生为鸡以偿之。”又遇一人曰:“汝欠吾百馀千,今可还也。”欠者曰:“吾托生为骡以偿之。”后遇一人曰:“汝欠吾白金数万,理合还也。”欠者恻然曰:“天下无值数万金之物,虽欲偿之而不能,无已,请生为若父,多方生财以偿之。”

  剀切详明。 何子英

  来生还债,丝毫不爽,虽至戚莫逃焉。天道好还,果如此耶,亦足为鉴矣。附书一事,虽曰诙谐,有慨乎言之哉。 渔樵散人

  旱 脚 鱼

  蕲州邓诚己,巨富也。与兄诚物不相能,因分家致讼,三年不结,妄费无算,而所分产业,分毫不让。兄弟寓所相违不远,遇之一语不交。

  一日,诚物市一脚鱼,从人提之过诚己寓居之门。诚己见之,将从人唤住,曰:“此系旱鱼,乃长蛇所化,食之决死无救。”从人曰:“有试验乎?”曰:“有。暮后以绳束其尾,倒悬于梁,明晨必有验。”从人以告。诚物曰:“吾嗜此,渠故为是说,以遏吾之所好。”既而怒曰:“鳖乃水中物,妄言为旱,彼何见而云然?”叱从人呼之来而责之,从人劝解而止。急令庖人烹鱼,曰:“食之无恙,而后责之,听渠有何说。”

  诚己意兄必不信其言,急市一鱼,暗着人送去,令庖人烹以食兄,务将兄所市之鱼杀而弃之,且戒万勿与兄言。庖人从之,而将前鱼如诚己言,倒悬于梁以观其变。侵晨视之,大惊,盖鳖已变为白花蛇,长约六、七尺,头顶甲盖将及地。庖人方欲禀白,而诚物深恚曰:“吾食鱼无恙,可知吾弟不怀好心。”从人历言其异。诚物急赴悬鱼所,视之大惊,面如灰土,多时不语。见蛇曲身回顾,似欲啮其绳而不得。从人欲杀之,诚物止之曰:“可使吾弟见之。”遂令人急请诚己,而诚物门迎之,曰:“夜来幸吾弟另市他鱼以易之,不然,吾弟手足并伤矣。”诚己曰:“弟闻是鱼,其甲盖隐隐有盘蛇之痕,误食之伤人,然亦未经目睹。”及见之,亦大惊失色,令人斧断数段,深其穴而埋之。

  诚物留弟同馔。饮酒间,诚物泣曰:“兄不友,深悔前非,嗣营别墅,吾将老焉,家政悉听子行,兄不与闻。”诚己亦以不恭自责。兄弟怡怡,罢讼而归。

  虚白道人曰:诗云:“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深言急难之义,良朋不如也。乃当平安之际,每有视兄弟不如友生者,何悖理之甚也!若邓某与其兄,亦急难之一征也。

  兄弟分居,致讼三年,邑宰不能断结,亲友不能说和,见一脚鱼而兄弟罢讼,是官与亲友不如一鳖。 盖防如

  清夜钟声,发人深省。 何子英

  此事《善书》亦载之,足为世劝。而叙次特简洁。渔樵散人

  潘 泽 沅

  安庆桐城潘泽沅,窭人也,居桐西关外之三家村。贫无事事,惟早起沿路拾遗,少易钱谷。一日,遥见一人系所乘于树鞭之,已,解辔超乘去。潘行至其处,见一皮褡,知为乘肥者所遗,渠策乘行急,呼之不应。潘提褡至家,启视,有白金二百,赤金百两。其妻问所自,潘实语之。妻曰:“君速去俟拾金处,如有寻,与之。”潘应诺。视室中无处搁放,不得已,启土榻之坯,纳褡榻洞而去。俟终日,无觅者。

  次年,潘复见一人,系乘怒打不已。潘拉劝之,曰:“牲口无知,何必怒打如此?”其人曰:“去年,亦是月日,吾带银赴府,是物至此不前,吾下,取银褡置地,鞭之,以致忘遗。今是物至此又不前,能不怒乎?”潘笑言曰:“去年遗金者即君耶?其金吾拾之,原封未动,祈君至寒舍交付之。”其人上下视潘。潘曰:“视吾何为?君必以吾所衣褴缕,家必困穷,未有拾金而留偿遗失人者。果尔,君诚以常情窥吾。”潘窥其人不以其言为实,复曰:“吾先言君遗金之数,如不符,当以吾言为妄。”遂实言之。其人惊喜曰:“褡内有纸,包安庆钱行帖十馀张,市钱千馀千,君见诸乎?”潘曰:“实有纸封,吾未启视。”其人大喜,急释所乘,牵之从潘归。至,视室中土榻敝莞,他无长物,不禁叹息。潘曰:“吾先交付遗金,以释君疑。”启榻坯提褡出。其人启视,内物分毫未动,惊讶之极。曰:“是村有酒家否?”潘曰:“无之。西行半里许即关厢,酒肆颇多。”其人曰:“君可沽酒市肴,同饮少叙。”潘闻之,执砂具而往。其人止之曰:“君有钱乎?”潘笑曰:“无之。行将烦人代赊。”其人曰:“勿庸。”遂以市钱数百授潘,潘不得已受之而往。移时而回。饮酒间,其人始询潘姓字。继自言刘姓功名,世居西省汾州某属邑。安庆与属邑有典铺数处,遗金即桐邑典铺利息。既而指遗金曰:“君既留之以偿仆,仆悉举以赠君,君必不受,请以白金二百为谢。”潘不受。刘曰:“百金其可乎?”潘亦不受。言际,一童子入,刘问之,潘曰:“小儿名玉。”刘细视之,品貌超群,举止不俗,心计曰:潘轻财若是,宜生此福厚之子。遂曰:“吾有一女,与令郎年相若,愿结秦晋。”潘以贫富迥殊,固辞之。刘言之再四,潘始应允。刘以白金二百付潘曰:“以此作小婿读书资。”潘以刘赠为其子,不便复辞。刘曰:“弟不日归西,来时再叙。”言已辞去。

  潘得金,居诸少裕。六、七年,清贫如故。谓其妻曰:“吾举家同赴西省投亲家去?”妻笑曰:“渠以赠君而君不受,故假托结姻,为赠金之计,君何信以为真?”潘曰:“渠即不认亲,必有周恤,较饿死于此犹愈。”爰担其家私,率妻子迤逦而往。不一日,违刘居约有数十里,路经某村,过巨室门,内出一醉人,见潘,指潘次子曰:“此君之子耶?”潘答以次子,方五岁。其人曰:“有一事,屈至寒舍商之。”潘从之。盖其人有二尺之女,酒后谓之曰:“吾有若大家业,不患无富有之婿。”妻厌其醉语无味,遂曰:“一人一命。”其人怒,出遇潘,邀至客舍,问潘邦族。自道焦淑,有一女,与次令郎同年生,愿结婚姻。潘讶曰:“仆贫不自给,逃难至此,何敢与君结亲?且此事不可酒后议。”遂告辞。焦固援之,立书简帖付潘,曰:“请少坐,略备酒桌,权为会亲礼。”言已,踉跄入,至内庭,呕吐狼藉,卧床不能起。家人谓潘曰:“家主醉,其言不可信,请即行,勿误程途。”潘遂行。至刘功门首,阍人曰:“朝食已过,午刻再来可也。”潘曰:“吾非乞食,实投亲耳。”少者曰:“吾家主无此穷戚。”老者曰:“勿谓此。”遂细询潘,潘实言之。其人曰:“请少待,吾为上禀。”刘问客景况,阍人曰:“一担挑。”刘曰:“何谓也?”曰:“所有家私,一担挑来。”刘曰:“若然,其衣冠不必问。”先令家人请潘于静室,次遣婢媪奉男女衣服。衣毕,刘始出见。周旋毕,刘曰:“道路遥远,知亲公亲迎不便,将择吉送亲。今兹辱临,大慰敝怀。”同街有至友闲房,因假以馆潘,按日供给,时常饮宴。言及合卺事,潘曰:“内人有身,不日临蓐,请俟分娩后再议。”刘应诺。潘妻产在修夜,潘埋胎衣,掘穴处多石子,易地皆然。火之,非石,白金也。大喜,急呼子玉起,抬运于室,堆集床下,几不能容。即金穴埋胎衣。天始晓,见刘,语以妻产。刘喜曰:“今夜弟梦招财童子赴君家,此子财命不可限量。”潘心然之,既而曰:“弟之居宅,不宜久假,渠如欲货之也,则市之。”刘曰:“决市之,但价银兹不如数,故少迟延。”潘曰:“无论价银若干,悉取足于仆可也。”刘讶曰:“银何来?”潘曰:“勿细询。即如君言,约即新生子财命之所致。”市宅之后,继之娶媳。奠雁之礼,巨室无其丰厚。大市产业,而床下之金不见其少。二、三年间,富有且美矣。

  一日与刘小饮,问之曰:“某村焦淑,亲家识之否?”刘答曰:“契友也。”潘曰:“闻渠有一女,与仆次子同年生,欲与结亲,不知可否?”刘曰:“可。仆为媒之。”先焦淑醉后书婚简给潘,及醒大悔,而耻于食言。嗣有为女题亲者,辄以已字辞之。女稍长,女母深以为优,谓女曰:“汝之字潘,固缘汝父醉误,实以吾多言激怒之也。”女曰:“勿谓,此命也。女亦誓为潘姓人,决不为他姓妇。”女母以女言语焦。焦将使人如安庆探访,而刘功适至,言潘泽沅求亲之事。焦以刘为至友,遂将酒后字潘翁,并其女之言,详述之,且曰:“吾女既誓志靡他,吾亦决从吾女之志。”刘曰:“君知潘翁之大名乎?”曰:“酒后忘之。”刘以焦言语潘,潘笑曰:“渠所谓潘翁,非他,即仆是也。仆以渠之许亲为醉误,不料渠醉言之能践也。”言已,出焦书简示刘。刘不胜惊讶,执简见焦,历道其事。焦喜极,急入内语妻。妻喜而笑曰:“妾一人一命之言不爽。”焦笑唯之。出谓刘曰:“请君将原简带回。结姻在前,无烦再言,而君可作无言之媒妁矣。”

  潘第三子名琚,及长,偶出,往往有穷极之人哀其周济。琚却之不得,遂手指土地曰:“此处掘土半尺,有白金几两。”掘之,每如其数。

  虚白道人曰:轻财之举,处富易,而处贫难。盖人每以空乏之害为心害也。潘泽沅者,留拾遗以偿本主,其心必以外财不富命穷人也。由是推之,其处约无謟心,临财无贪意,处世不损人利己,为上无横征暴敛,皆可予信矣。以是知綦贫得与富室结亲,养子而获招财投生,俱非偶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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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智录卷之六

  秦 丽 娟

  仪征诸生茅大受,以岁试扬州,与江都生秦德元相识。财丑分齐,遂成莫逆。杯酒之间,因而一诺成姻,盖茅之子、秦之女也。嗣茅室式微,秦欲退婚,其妻不平,日相诟谇。秦终以无婚帖为辞。茅知之,讼秦。听讼者亦以茅为无据,不得直,气愤而卒。

  初,茅与秦结亲后,尝携子瑜赴郡,馆于秦室。时两小无猜,乳母或戏之曰:“茅相公要媳妇否?”瑜曰:“要。”曰:“若汝丽姊,好否?”曰:“好。但恐姊之嫌吾。”丽曰:“不嫌。”丽娟渐长,家人犹述是言以为戏。女闻之,羞甚,家人始相戒不言。兹女闻父悔婚,恒饮泣不食。母慰之曰:“勿悲,汝父之昏命,吾终不依从。”瑜年已十六,欲上控无资,不得已,思往岳家诟辱以泄忿。至,则秦适出门未归。母见之,急呼女见茅郎。女来,约入室而母去,并嘱家人勿前。信宿,厚赠而行。秦归,云已以女许于某绅。女知之,夙夜隐忧。幸某身膺重服,迎娶尚迟时日。未几,丽以娠语母,母亦扼腕。比邻有布商毛某,杭州人,每二年一回家。其妻于氏爱丽娟幽闲,认为义女,时相往来。女乃自诣于室,含泣长跪。于大惊,详问之。既而曰:“矢志靡他,女儿家第一美事,固人人乐于成全者。若果生男,请为代育。”比生子,始与夫携之去。此时丽虽难以为情,然较弃诸梦中犹愈也。绅某将服阙,迨吉有日,女与婢春兰宵遁。次日,借宿农家,实即秦之佃户,暗报于秦。秦正觅女,得佃户信,立乘马去。女在佃家,佃妇意极殷勤,夜已阑,不言寝所,女疑之。忽闻外言主人至,纷纷出迓。俄一美人入曰:“卿父来矣,可从吾去暂避之。”女与春兰遇父于门,见父负气入,不知何以不见自己也。秦入,不见女,与佃妇俱不解其何故,怅怅而返。丽娟从美人出,春兰随之,同入一山洞,心知美人为仙,拜问之。曰:“非仙也,狐也。但妹不从吾来,尊父必舁去强配某绅。妹曾与茅郎同枕衾,是二夫也,且知妹矢志不为。”曰:“字之耳,实未会面。”狐笑曰:“妹尚忆‘郎君且慢’、‘郎君且慢’之言乎?”丽闻之,红飞满面,曰:“当时姊在何处也?”曰:“狐界居阴阳之间,故人不得见。且天下有不淫之女,无不淫之狐,但畏天谴,非有夙缘不敢肆行妄为。然于男女婚媾,每乐视其声音笑貌,以广见闻,以为此真人世间之大兴会也。惜乎!人不如狐。”春兰曰:“仙姑既施慈惠,盍使得见茅郎以成阙志。”狐曰:“尚未。迟速离合亦有定数,如婢子言,则天下无怨女旷夫矣。俟某绅死,茅郎父子俱贵,此其时也。”女闻是言,知生子事狐姊亦洞晓,遂欲从之学炼真术。狐曰:“自古无不忠孝之神仙。汝虽得逃避于此,茅郎与母今疏食不饱,奈何?吾有积金,汝弗亲奉之以为先容?”乃出绣履一双,令女著之,曰:“此即不患跋涉矣。”不数步,觉行空如云。未几,至一大门,见墙垣倾圮,老屋残灯未息,茅母兀坐,茅郎侍立于旁。急入伏拜,母愕然问:“谁何?”曰:“儿妇秦氏。”曰:“汝何得到此?”对曰:“不遑细述。”遂置银于几,欲行。茅曰:“汝家觅汝甚亟。”曰:“是以匆匆者,正为此。”言已而去,茅亦不知所以也。

  后十年,茅入泮,逾科复领乡荐。秦女之子由于氏成立,已捷南宫,榜下,以知县用,分发江苏。将行,于氏嘱云:“汝官本省,便可归家省亲矣!”详告之。比将近里门,而狐与丽娟、春兰已先至。丽因向母备言狐姊之恩,母亦感泣,令瑜并妻之,而纳春兰焉。子名保生,官江都数年。秦家已中落,保生追念母党,又时周恤其外祖父母云。

  虚白道人曰:秦如有耻,当不食茅粟。余邑有类秦某者,或戏之曰:“君得养女之济矣!”观其色赧赧然。

  詹 如 仙

  明诸生詹曰典,云南世家,有女如仙,盖以其生姿如仙而名之也。女十有五时,有道姑宿于其家,见女,大喜曰:“此谪仙,非红尘中人物。”女闻之,遂拜道姑为师,教以修炼术。詹恐引女入邪,力拒道姑使去。适有叶太史欲娶女为其子长青媳,詹使妻商女,女不欲,强字之。女有玉狮子一对,素常把玩,叶家纳币,因配入回礼中。女由是不时啼泣,食饮渐减。詹忧之,谓女曰:“叶既委禽,万不能改。且伊门第实冠一邑,郁郁何为?”女曰:“儿不羡渠富贵,儿有大言,万望容纳。儿大婢伍氏亦宦门后,望父认为己女,代儿适叶室。儿决意修仙,实不能唯命是从。”言已,啼泣不已。詹以女方病,因伪应之曰:“亦可,汝愈,从长计议。”女愈后,遂与婢同寝食,亲爱之情,同胞不啻也。屡与伍言替代事,伍终以为妄,置若罔闻。及女于归届期前三日,将寝时,女言于伍曰:“叶郎兹已入泮,吾妹得嫁若人,亦不辱。”伍惊曰:“前言果实耶?”女曰:“此何事,何敢相欺?连宵梦吾师相招,别在今夜,奠雁时勿违父命,重予不孝。”伍曰:“姊师为谁耶?”曰:“即八仙中何仙姑也。”伍氏叹曰:“姊登仙籍,勿置妹等于度外!”女曰:“是何言也?妹之情义固时挂心头,吾身虽未属叶郎,而父母之命岂同儿戏,欲视叶郎如路人不得也!”对语夜深,伍盹睡。醒,不见女,急告詹。詹心知其异,并不寻觅。及亲迎,直妆伍氏从新郎去。叶与伍鱼水相得,实不知鸿离鱼网也。

  叶刚直,最恶不平事。一日,乘马访友归,路经松林,闻林内叫苦声甚哀,因系乘入视。见一人席地自饮,一人赤缚于树,身无完肤,情状甚惨。迫而问之,其人曰:“吾张自防,生有息女,宿太史欲充媵妾。吾当时未允,乃使其弟于林深逼令吾纳女,拷掠无已。兹愿奉纳,犹不得免。祈恳垂怜,代吾缓颊。”叶素知宿显宦,好行凶德,弟倚兄势,狂悖尤甚。本不欲与语,怜张无辜,遂曰:“渠既悔祸,理似可宥。”宿弟曰:“干汝甚事!”令从人拥之使去。叶强与理较,从人执杖击之。叶尝从事武技,至是大怒,夺从人器械将宿弟刺死,从人惧而散。叶急释张,乘马驰归。至家,时已昏暮,伍氏迎谓曰:“君宜速逃,迟则祸及!急如深山寻得虎伏峪,自有救星。”曰:“卿何由知?”曰:“适昼寝,梦神指示耳。”叶闻之,急乘马而去。伍独居,有事关心,久不成寐。夜未央忽闻叩门声,伍意官人回复,问之,则女子声口。纳而视之,绝代彼姝也。女伫立以泣,问之不应,良久始曰:“妾张氏,即官人所救张自防之女。妾父自松林归,历言其事。妾出,见二人持凶器入,自言为太史所使,立害妾父命。妾急匿,渠搜妾不得而去。妾无依,欲投官人以充婢媵,否则奉事夫人,为婢终身。”言已复泣。伍曰:“吾亦恐祸及,将归詹门以自庇。现官人远游,汝能追寻乎?”曰:“能。但恐见面时官人不相信。”伍曰:“无虞此。”遂出叶衣,令女男装。装毕,伍视而笑曰:“若是服饰,不知者见之,又将平地生波。”遂赠以资斧,复以玉狮一枚授之,曰:“此官人夫妇之信物。”女愕然曰:“此言何谓也?”伍遂将詹氏修仙、自己代嫁,一切历言于女。且曰:“官人出,实亦觅原妻詹氏。”寺钟报晓,女别伍自去。

  叶长青之逃难也,改名詹长青,入深山月馀,不闻有虎伏峪地名,因货马作资,缓缓寻觅。后至一山庄,四面皆山,峭壁插天,如列锦屏,爱之。遂赁室以居,恣意游赏。适村中塾师病故,因受其徒而馆焉。计在避难,亦无望救星照临矣。张女尝从父学子平,因善其术。别伍后,资卖卜以给食,备尝险阻,嗣游至叶某设帐之庄。先是庄有农人景某者,生女极美,及笄未字。一日,道姑借宿其家,相之曰:“是女宜嫁远方人。”景笑曰:“吾负田力穑,终身不到三十里外,外交无人,何由嫁于远?”道姑曰:“五日后必有远方人来,美如冠玉,身服齐衰,手执报君知,为人算命者,即其人也。”景摇首不语。道姑曰:“五日后若无来人,当以吾言为妄。”景遂信之,屈指以俟。及期,张女适至庄。过景门,景观其容貌服色及手所执卦板,悉如道姑言,大喜。邀至其家,饮以酒,细询之。女伪言姓叶,父母双亡,无他家口。问其年庚,则云十七。景曰:“与小女同庚。”此景之漏言,而女未及细审也。景曰:“君善风鉴否?”曰:“知其大概。”饭后,景引之相宅,故呼女出,后役以家事。女指景女曰:“此为公何人?”答以小女。睨之,佳冶窈窕,既美且艳。心计曰:“美哉!吾见犹爱,况男子乎?”景曰:“敝舍何如?”对曰:“巽门坎室,厨居震方东,四宅之上吉宅也。但厨偏北方,半属于艮,艮土受巽,震木克艮,为少男,主小儿不旺。”景曰:“是也,内人连生四子,仅活其一。似此何如?”女曰:“厨系三楹,将门移开南间,即为水木相生,绝无妨碍矣。”其时举家瞩女,而景女尤甚。女暗笑曰:“渠必以吾为男子,可惜心思误用。”遂告辞。景固留之。次日,即有庄人向女论亲,言景某欲以女妻之。女辞曰:“羁旅之人,违家千馀里,不日将归,奚可就婚于此?”媒曰:“已议及此,君归则从之耳。”女又曰:“重服在身,必大祥后方可议婚,其能待乎?”媒曰:“此大礼,何不能待之有?”女思心事未遂,资斧将尽,不如暂应之,俟访得心上人再为计议。女遂止于景,暗访叶生,不复云游矣。

  景某之子亦从叶读。一日,景饮叶酒,张氏为陪。氏闻叶语似为同乡,问其郡邑,相违甚远,疑之。乘景不在,遂试之曰:“君詹氏乎?殆詹氏之婿乎?”叶色动,不语。女决其为叶,遂复曰:“邑有所谓叶长青者,其谁乎?”叶勃然变色。女曰:“弟特为觅兄到此。”叶惊曰:“君为宿某所使耶?”曰:“非也。奉令正詹伍夫人之命来耳。”叶笑曰:“君失言矣!一人奚有二姓?”曰:“二姓之故,君自知之,何为故问?”言已,出玉狮一枚示之曰:“君识此否?”叶见之大骇,自忖曰:“家藏之物,何得落外人手?”方欲接来谛视,女复袖藏之。叶曰:“此物何来?”语次景入,女曰:“暇时为君细述之。”饭后,叶邀女移玉,女答以继至。叶俟至日暮,亲身邀之。女请诘朝相见,叶弗听,握腕促行。女不得已从之去。至,以玉狮授叶,叶视之,果其家藏。询其由来,女笑而不言。叶曰:“兄与弟同姓耶?叶姓邑中甚少,仅有数家,悉弟亲族。以意度之,兄之不姓叶犹弟之不姓詹也。”女曰:“弟欲氏叶,故冒姓叶。弟实张姓,即君前在松林所释张自防之子。”叶闻之,上下瞰女。笑曰:“瞰弟何为?”叶曰:“假难成真,真难成假。卿非张氏之子,殆张氏之半子也。芳容如是,勿怪宿某求之不得而不释然。”女曰:“弟与兄初会,何相戏如是之甚?”叶曰:“非吾戏卿,实卿欺吾。”遂立将女所着布靴脱下,曰:“尚欲抵赖耶?”女含羞不语,遂相狎。历述往事,悲喜交集。女请仍事男装,伪为朋友,叶笑应之。一日,值景初度,席设内庭,女乘间告曰:“吾非不欲为婿,实非为婿之人。”因历述逃难访叶巧遇之故,且自脱其履示以下体。景翁媪见之,不胜惊讶,莫知所为。女曰:“叶某系诸生,世家后,年正青春,永无归期,得婚于此为赘婿,两有裨益。如不河汉吾言,愿上令爱而己次之。”翁媪皆喜,遂择吉成礼。合卺后,女曰:“此所谓鹬蚌相持,渔人得利!”复谓新人曰:“男子非汝一己之男子,次夜宜见还,勿贪爱不遣也。”叶代女笑叱之。叶欲留女同寝,女曰:“吾不惯看活春宫。”一日,三人玩月未寝,忽闻村中陡起哭声,叶出问之。盖庄有以樵为生者,被虎伏峪之虎所害,故家人哭之。叶问峪在何山,去此多少路。庄人曰:“东南去此数十里,摩天岭之半岭是也。”叶入告二女,言欲明日往探之。张欲与偕往,叶从之,遂并乘而往。约行五十里,马不能陟,欲舍马而徒。居人曰:“自前去,有凶无吉!”盖再行十数里即众虎出没处也。叶闻,问峪之所在,其人遥指之。曰: “峪有洞否?”曰:“相传松柏密处有洞府,其地深险,无人敢去。二年前尝有人见二女子携手入峪,未闻见其出者。”张氏曰:“二女中必有詹氏!”叶曰:“然。”盘桓多时,悒悒而归。叶曰:“不知福地,无处逃生,命也;既知其地,坐以待毙,非命也。”张氏曰:“妾试往探之。”叶曰:“岂有明知必死而自寻者乎?卿何轻生若此!”张曰:“不然。妻之与夫,不啻臣子之与君父。古之忠臣孝子济君父之难,当其往也,岂逆料其必能生还而始往乎?能无惧耳!且闻峪多虎,未尝目睹,安知非讹传之不足凭信?即有之,亦或适逢其他往,得侥幸入洞。即遇害,亦为夫死,岂可以轻生律之者哉?”叶曰:“虽然,卿勿往。以吾累卿,心实有不安。”张曰:“可无妾,不可无君,妾志决矣!”明晨,执玉狮而行。叶曰:“执此何用?”曰:“此詹氏之物,非此不足取信。”生送张至马不能陟之处,张曰:“君立视妾往,不见,然后自归,勿系念也。妾不得已出此九死一生之谋,其济,君之福也;不济,亦不怨不尤。”言已,浩然长往。叶视张行二、三里,即为木石遮蔽,叹息而归。

  张氏之只身入峪也,数里而外,遍兽蹄鸟迹,径无人蹊。再入之,虎啸猿吟,毛发猬竖。约行二十里,忽有二虎遽起,直赴张氏。张见之,手无寸铁,不禁举玉狮作遥击之势。虎见之,从身旁过,复回卧张来路,不敢前。张莫解所以,欲回,二虎当路,遂执玉狮复进。嗣连遇诸虎,皆畏避。日未暮,已届洞口,其翠柏苍松,大皆二三围。回首见二虎伏洞口,一左一右。张曰:“吾至此,不畏汝矣!”遂举玉狮昂然而入。内一道姑高坐,瞑目如睡。见张,惊曰:“汝何得到此?”见张执玉狮,复曰:“汝叶氏耶?”张曰:“吾姓叶,非氏叶也。”曰:“何为来者?”张遂将叶公子为不平伤人逃难,一一细言之。道姑闻之,忽悲忽喜。张心知仙姑必詹氏,遂曰:“仙姑詹氏耶?”詹不语。张复曰:“伍姊代嫁者非子耶?妾等误入局中,欲出不得,不如姊之托身局外得自由也!”言至此,詹氏扶之起,叹曰:“吾身出局外,心在局中,身心两地,苦尤异常。不然,阿妹何能到此安然无恙也?”张茫然不解。詹曰:“吾平素以他宝物降虎,而举玉狮以示之,故虎见皆畏避。盖以玉狮系叶玉人把玩物,必时佩于身,倘以故来此,可借之以免虎伤,即可赖之以入洞府。吾之用心若是,犹为度外置妹等耶?”张恍然,称谢不已。曰:“玉人之事何以处?”詹曰:“妹之玉人,勿向吾同称之也。”张笑曰:“姊适才自言之,他人言之即不应耶?”詹含羞曰:“三五日吾师必来。来时,与妹切求之。”未几,仙姑果至。见张曰:“此含奇冤之张氏耶?”张泣诉之。仙姑曰:“勿尔!吾自有以伸之。”言及叶生,曰:“吾自有以救之。”语及伍氏、景氏,曰:“吾自有以安之。”谓张氏曰:“吾徒之父母字女于叶,违之必有天殃,汝可导叶来此完婚。”张甚喜,而不敢行。仙姑以剑授之曰:“倘遇不测,拔剑掷之,可逢凶化吉。”张拜受而别,不知何以行急如飞,瞬息即至。与叶、景言之,叶喜与行,景不欲;叶约以月半必归,景始允。将行,忽三人自外入,各执凶器,言奉官差拿要犯叶某,叶仓皇无措。张急拔剑向空掷之,忽三首落地,俄尸首化为青烟,被风吹散。叶大喜,辞景而行。至洞,先谒仙姑,嗣与詹氏合卺。将寝,张谓詹氏曰:“今夜之事,伍氏不能代矣。”次日,仙姑曰:“尔夫妇三人俱有仙缘,虽在洞府,谅不岑寂。但不可以无事事,修真之术,詹氏自能传授。暇可乘云循行下土,福善祸淫,替天行道,功德自不可量。三年后,吾来课尔等功修。”遂授以仙家妙术,既精而始去。

  叶洞居及年馀,一日,谓詹曰:“吾屡梦与伍氏、景氏相会,且觉与渠经理家务,而身实仍在洞府,其故何也?”詹曰:“假者可以为真,真者勿以为假。一身而三处享其福,师所以代君谋者周祥备至,奈何以梦寐视之?”叶始悟。三年后,仙姑果至,见叶等功修已成,喜不自胜。一日,同叶等下山游瞩,有二役押一犯官由山下过,忽涧中出一虎,直赴犯官,张欲往救,仙姑止之。眼看虎噬犯官,饱其肉而去。张曰:“往日师以慈悲为心,今何坐视而不救?”仙姑曰:“犯官非他,即尔仇人宿某。”张闻之愕然。仙姑手指背负笊篱曰:“此尔之功臣也。使化尔真身,冒名京控,宿以之罢官,故获罪充军,路由此过。”张伏地叩谢曰:“久欲复仇,未获钧命,不敢私往。今得目睹仇人丧虎腹,不啻手刃也,何快如之!”

  叶长青有砚友彭琏,宦游四十馀年,罢官归里,泛舟洞庭。忽对面来画船二只,锦缆绣缦,备极豪华。内一少年高坐,旁列二美人陪饮,皆明眸皓齿,翠黛云容,世所罕有。彭审视少年,识是长青,不禁大呼曰:“叶兄别来无恙乎?”叶停舟,立邀彭某过船,重整酒馔,宾主对饮。彭曰:“自别芝颜,四十馀载,屈指寿数,足下应年届古稀,何仍丰昌若是?”叶曰:“得仙人驻颜术,故不知老之将至尔。”彭曰:“适才同饮者为谁?”曰:“山荆耳。”彭讶曰:“闻君山居,尚不得屡还旧府,何以复婚于两湖耶?”叶曰:“其话甚长,未遑细述。仆未回山庄,兹已数载,有一家信敢烦迂道寄之。”彭应诺。叶助之资斧,赠以珠玉,其值不下千馀金。彭喜出望外,受书而行。至,见叶门如市,宅之壮丽,生平未睹。既相见,叶盖颁白人也,大疑。彭曰:“昨于洞庭得晤尊颜,君何旋归之速也?”叶曰:“无之。仆居虎伏峪月馀而归,嗣未远游,仆岂有分身术得赴洞庭耶?”彭曰:“君之家报,弟已带来。”欲取怀而与,探之,已无有矣。彭颇疑讶。谈次,问曰:“君嫡配伍夫人居诸何如?”叶曰:“吾不知也。想伍氏亦已改嫁他人,子孙满前矣。”言已,呼二子三孙出与彭见,曰:“长幼之节不可废也。”彭留恋数日而去。景氏之子因知有嫡母伍氏。彭家与叶邻村,至家,与老母言遇叶某之奇。母曰:“尔何言之诬耶?前叶某伤人,逃难三月而归。其妻伍氏以面目殊异,闭门不纳。转眼复有真容,言仙人授伪面以远祸,伍始信之。未几,闻官获叶某矣;未几,闻叶某死于囹圄矣。伍领尸殡葬,乃一藜杖。嗣闻张氏京控,又闻宿某获罪充军,死于路,叶始敢以真容与人周旋。现在其次子为郡守,今科二孙同领乡荐,贺客往来,荣耀方盛。”彭闻之而惑滋甚,急备仪物,自往叶家贺之。见叶之容止与山庄所见了无殊异,遂与历述所遇。叶曰:“惟仆于山庄纳妻景氏属实,其馀悉属虚无。”伍所生之子孙悉知山庄有庶母,长子怀德心疑其事,诣彭细询,彭为详言之。德曰:“若然,吾父必仙人。”因托故他出,暗邀彭造山庄视之,景子怀义、怀玉接待孔殷。德欲朝父,义曰:“数日前,父言彭客与大兄某日必至,吾不可再留人世,以骇物听。今早省父,已不知所往。”德留数日,欲回。义欲同回省父,兼朝嫡母,德从之。至家,人言太公于数日前出游未归,德、义等俱意父或有来时,数年无耗,亦无望矣。

  一日,伍与子孙共话,忽见少年男妇三人盛服入。审视之,乃夫与詹氏、张氏,大喜。详语家人,令各按次朝拜。张归家葬亲,叶同詹氏归省父母。张为亲继子,葬亲毕,叶等始面伍告辞,转瞬已杳。

  虚白道人曰:叶生一身享仙凡富贵之福,三地一时,其德安在哉?曰:秉性刚直耳。由是观之,可知有小德者享小福,有大德者享大福;若无德者,必不免于六极,其何福之有?

  借彭琏母子补出三处安置及前事未暇详叙者,文法错综入妙。 马竹吾

  此篇头绪甚多,而其间起伏照应处,俱见匠心。读竟,想见先生当日不知如何经营而始有此佳构。人谓有《聊斋》而是书不能并传于后,余谓有是书而《聊斋》亦不得擅美于前。后之阅者,或不以余言为谬也! 尹亦山

  通体以道姑作线,头绪虽多,丝毫不乱,备极经营惨淡之致。 程伯孚

  崔洁

  崔洁,字圣与,大名人也。轻财好友,以此家日微;畴昔座上客亦寥寥如晓星残月,始知世态炎凉,滥交无益。一日郊游,见一人卧地上,知为病旅。崔谓客曰:“寒舍不远,屈客信宿,病愈后行,可乎?”曰:“若然,恩同再造。”遂扶客至家。客自言宗周白氏,世籍东昌。崔亦以姓字语客,急为设榻安憩,意明晨必力疾而去。乃病增重,卧床不起。崔为延医调理,崔妻亦质簪环助之,凡十二日而病始渐愈。先是,庄有富室某女得鬼病,已殆,屡言有能医之者,酬金若干。崔与白对饮,语及之。白喜曰:“果尔,无患居诸无赖矣。吾善符咒,但病后元气未复,不宜为此,授君代行之可也。”崔往,病果愈。五日后,富翁果奉金登门展谢。白于是尽传其术于崔。欲行,而崔妻适卒;殡后,洒泪而别。问后会期。谓崔曰:“吾云游无方,后会有期,不能豫定。”

  崔自白去后,术大行,委贽者踵接于门,崔以之小康。忽有索姓叟执贽来谒,云子祟于鬼,祈为驱逐。崔从之去,略施符水而归。晚,见女子搴帘入,视之,美而不识,惊问之。曰:“妾即祟索子之鬼也。索举家皆狐,妾爱索子仪表可人,乐与欢好。鬼祟狐也,非祟人也,于君何与?”崔以新鳏,又爱其美,不禁拥女于怀。女曰:“勿尔。鬼祟索氏之狐子,君能驱之,祟驱祟狐子之人,君亦能驱之耶?君诚不为丛驱爵,而善为爵驱丛者也。然妾鬼也,尚不利于狐,况人乎?设人也,愿终身奉之。”崔喜极,遂相狎。鬼曰:“事可一不可再。索女婉儿较妾尤艳,渠正在用君之际,若以女字君,则为之医,否则托故不往。彼爱子之心切于爱女,欲不女于君不得也。”崔善之。索家经崔之符水,鬼祟大绝,索父大喜。未五日,鬼仍至,祟亦甚。鬼且言于病者曰:“崔不来矣,渠欲娶汝妹为继室。若不与,汝勿望再生!”病者语其父。索不信,急遣人执重贽往请,崔果不至。索不得已,如其言许之。崔于是止于索室,日日伪设坛焚符。及半月,鬼忽曰:“索家人俱出,惟婉儿独居。君入其室,素愿可遂也。”崔乃信步直诣女卧内,女惊曰:“君何以来?”崔曰:“尊亲以卿字吾,卿不知耶?”女曰:“知之。但宜于于归时会面,今非其时也。”崔曰:“今实天从人愿,万望垂怜。”女曰:“妾身虽贱,颇知礼仪。虽有父母之命,而先期乱之,与钻穴隙相类,我实不敢从命。”崔强求之。女欲撑拒而四肢如缚,盖女鬼暗为执之也,遂听崔所为。女曰:“君以术要妾,事或中变,妾纵不能死,断不二夫,君其俟之。请君速行,若为家人遇之,羞愧难堪。”崔遂出。鬼曰:“我去,君事必谐,可与订送女之期而归。”崔从之。及期无耗,鬼为往探,返曰:“举家不知去向矣!”崔虽心恨之,无可如何。年馀,忽婉儿抱子至。崔愕然曰:“所抱伊谁?”女曰:“君之孽种,诞生已四月。家人恶其不类,咸欲相害。妾恐提防少疏,思不如乘间送来。”委子欲去,崔执祛挽留。女曰:“可团聚三日,妾父有故他出,四日当即归。”崔曰:“女子有夫即从夫,卿何畏父之甚也?”曰:“妾父得连理萱花带,善制狐,远近老狐皆畏之,何论妾?”三日后辞去。

  一日,崔与女鬼灯下弄子为乐,而婉儿仓皇至,衣服褴缕,面色黄瘦。大惊,方欲问之。曰:“君杀妾矣!妾父不见君之子,知送归于君,因大怒,逼令改适。妾不从,纳于冷室,疏食不饱。祈速救援,迟将瘐死!”须臾,含涕而去。崔念可与商此事者惟白君,而别后未一至。时方踌躇,闻扣门声,启视,则白也来矣。大喜过望,因语以婉儿之事。曰:“弟亦能伏狐,但未精,恐为所辱。可寻吾师求工其术。”乃急去。未几,婉儿至,泣曰:“君友白君连书三符,将妾父拘去矣!”崔喜曰:“白兄之为,实吾欲为而不能者,真吾良友也!”女怒曰:“妾之初心,真不料及此!方妾之求救于君也,为乞救妾,非乞制父也。且妾虽未得事君,业为君生子,夫妇之伦既彰,则翁婿之分即定,何不仁如是乎?”言已,悻悻欲去。崔留之曰:“仆听白兄自为而不恿怂之,即以德报怨也。”女曰:“何怨之有?君要妾父结婚,强要妾眠得孕,彼时不杀妾以除污辱,德莫厚焉。君不以为德,反以为怨耶?”崔曰:“此时庶可少留,以聊尽夫妻子母之欢。”曰:“父果无恙,妾不复去矣。”崔喜,许以见白。将行,女曰:“妾父之连理萱花带,想亦必在白生手,务讨回。狐得此易于成仙。”崔诺而去。至白所,见一狐系槽侧。白曰:“兄之来,殆尚为此老畜耶?”曰:“然。但是物弟之舅,妻之父,子之外祖也。”白曰:“言及此,不能不为兄恕之。”回首视狐,已不见矣,并取带而回。

  女自得带而后,顿异素行,其子托女鬼顾复,自于静室端坐修省,崔不再四招之,不至寝室。嗣谓崔曰:“鬼不可以为配,妾亦不宜居夫人位。邻村司某之女艳甚,今新亡。君倩冰人言能活之,渠痛女情切,事必成。”司果喜,即倩媒邀崔医女。婉儿接女鬼同往,推鬼与尸合,司女立苏。是日,司即以婿礼款崔,定期于归焉。自是婉儿得专心静养,不作雄雉下上吟矣。时犹为子制衣履一二事,每托言入山采药,恒望月一归来。子少长,来时渐稀,后不至。

  此篇可与《聊斋》长亭传并读。 尹亦山

  写鬼狐多情,恻恻动人。 马竹吾

  牛偿债(稿本作“常山某”)

  常山某,行素不端,惟利是喻。有傅姓烦某贷银百金,某索券去,昧其贷金而己用焉。傅知,问之。某佯怒,以为已交傅手。借主以借券为据,将控傅。傅惧,按期并本息偿之。偿银后,家有畜牛暴死,傅叹祸不单行,闷气填胸,蒙首而睡。梦某来见,气象愁惨,大异平时。问其来意,曰:“特为服役,折还银债耳。”比醒,牧人告牛死复苏。傅疑趋视,果卧如素。曰:“某真来耶!”牛闻之遽起,仰首张口,有欲言之势。牧人问之,傅以梦告。从此举家鞭打叱骂,以解夙恨。如是者八年,某亦卧病不起,身上时有鞭痕。一日,傅又梦某曰:“吾服劳虽久,折还无期,请归鬻产偿之。”傅醒,知牛必死,已而果然。心甚悯之,亦无望其还也。

  嗣闻某病愈,急货良田,折柬招傅。傅往,某执家人礼甚恭,慨然曰:“曩所贷银,实吾吞使。兹如数凑足,万望哂纳。”傅曰:“何必,事已往,可不咎也。”某忽作牛喘曰:“君果不施慈悲,诚忍心害吾。”傅见其神气难堪,曰:“请以八年之劳,止利归本可乎?”某喜,席终,遣人负银送至傅家。后某交易公平,一乡称愿人焉。

  虚白道人曰:债宜急还,理也,况此昧良之事?或吓诈借为嫖赌之资者,其较贸易无本,居诸无赖,迥不侔矣。余邑北鄙有农人之舅氏某,饮博匪类,屡向伊甥强贷。或告以力不能给,某怒以石自破其首,喊谓被甥打伤,非与之钱不已。一日,甥昼寝,忽见舅来,骇曰:“钱已使尽乎!”曰:“然。但今日非来借贷,乃来还债耳。”甥方错愕,舅已不见。醒,知为梦,异之。妻笑入曰:“马生骡。”曰:“骡即某舅!”遂将梦与妻言之。嗣每用骡,家人仍以舅呼之,极调良。偶有货陶器者,骡见之,断缰奔踶,蹄踏粉碎,无瓦全。其人让伊,伊曰:“阿舅毁之,吾愿赔补。”其人讶曰:“何以骡为舅?”伊历言舅氏姓名并投生还债之异。曰:“若然,君无赔。吾欠其钱,今所毁器,适如其数。吾得借此以清债,亦佳。”

  更有一事可作笑柄:一大债主积欠无算,死后遇一人曰:“汝欠尚未还。”曰:“吾托生鸡犬以偿之。”又遇一人曰:“汝欠何不还?”曰:“吾托生牛马以偿之。”后遇一人曰:“汝欠金数万,理合还也。”恻然曰:“天下无值数万金之物,虽欲偿之而不能也。无已,请生为若父,多方生财以偿之。”

  冯官屯(稿本作“田思义”)

  茌平冯官屯田生,字思义,有孝行。家綦贫,早孤,娶妻李氏甚贤。甫二年,妻暴卒。母旦夕尸饔,不堪其苦,田深以为虞。忽一叟扶杖来,谓田曰:“闻君丧偶,致母劬劳,不急续断弦以慰母心,可谓孝乎?”田问客姓氏。曰:“宿姓,违此少远。”田曰:“君故不知,吾不惟贫无以为礼,且谁肯以爱女适我御穷?”宿曰:“仆有息女,可佐中馈。如君不弃,明晚仆送女至某桥西。君遵齐俗备轿往娶,以夜子初为度,迟速皆不可。”田应诺。宿去后,田向村人言之,咸以为妄。村中固有赁货家,其人曰:“吾借与嫁娶轿子。诸公盍同往,万一其事不爽,岂非美举?”众喜从之。

  届期,至桥西,毫无动静。众扫兴欲返,忽西来一车两骡,有人遥呼曰:“诸公代田郎迎亲者耶?”佥曰:“然。”曰:“仆即宿某。”于是扶女下车登轿,宿从之至家始去。母见新妇极美,不类贫家妇,恐难处约。乃克尽妇道,其曲意奉母较李氏犹谨。但入门后,家渐盈裕,凡所经营谋画皆如前知。田固疑其非人,恒问之。氏曰:“妾即非人,而所为无异于人,何必研诘?实告君,妾狐也,妾父慕君孝而怜君贫,故遣妾事君。今母寿及期颐,数月后当无病终,棺椁、衣衾已预备;已为君纳婢生子,君实不觉也。”

  先是,女买婢尤氏,劝田纳为小星,田不肯,且厌其丑。女以小术障眼以欺田,使其虽御婢而仍自为御妻也者,以故生子亦以为宿氏所出也,至是始明言之。曰:“妾将复命于父,从兹不来矣。”田留之。曰:“今兹未能,岁馀将自去。”且曰:“妾有一言,冯官屯非久居之所。某年月日,君切记!可速将田产尽货于人,迁徙他处。”田不答。女又曰:“妾语非妄,万勿以妇人言不宜听从。”田始心动。问迁于何地为安。曰:“曲阜。是言不可以语人。村中可与谋者,惟张忠,然彼不问亦不与言也。”

  一夕同酌,及醉而寝,比醒,已失所在。不二年,咸丰乙卯,冯官屯遇乱,男女无逃出者,惟田、张二家免焉。余闻忠亦孝友人。

  益智录卷之七

  月仙

  江苏徐生,字小峰。访友归,待渡江边,见渔人获双鲜鲤,鲜艳可爱。忽见其鱼转睛盼人,近前审视,复连转数四,异之,因市而放诸江。至家,语妻,妻曰:“鱼转睛,必非凡物。活之,必食其报。”生哂曰:“理或然也。”

  生家式微。一子名蒲,幼聘同里方学福女为室,欲与毕姻而无资。未几,生病没,蒲竭资营葬,家愈穷。桃夭之咏已及瓜期,萍逐之身如同梗断。闺中少女,不堪虚度青春;露外窭人,靡计能牵红幕。方家叠次催亲,实蓄翻覆意,蒲无以应命,不得已而亡去。

  一日渡江,失足坠水,正危急间,水面漂来一木,以手接之。浮沉经夜,木停岸侧,得人扶救而上。时维季秋,天寒水冷,身虽幸生,而困顿成疾,不能步履,匍匐入江村,欲觅投止。见一老人启户出,蒲告以故,哀其垂怜。老人掖蒲入耳舍,脱其湿衣,覆之被,与以食物。蒲病增剧,食已不能下咽,乃自言曰:“吾徐蒲必为他乡之鬼!”言际,有老媪过室门,遂问曰:“子徐姓耶?族居何处?”蒲实告之。媪去复来,曰:“徐小峰子与同宗否?”蒲答曰:“先父也。”媪闻之急去。欻尔,前老人捧衣冠至,曰:“请速着,吾家姑娘即出。”曰:“汝姑娘为谁?”曰:“不必问。”衣冠甫毕,有丽人率二婢一媪出,谓蒲曰:“固知恩公之子时运未至,不图困苦如此。”急令婢媪扶蒲行,女后随之。媪曰:“扶客于客舍乎?”女曰:“客舍无人伺候。”媪复曰:“内室乎?”女曰:“可。”未几,入一厅,卧蒲纱帐中。蒲见屋宇华好,陈设芳丽,角枕边有五纹新靴一双。媪急取而掩之,曰:“是物犹置此耶?”蒲知所卧即女榻,心大异。俄顷女入,问蒲胡为到此,缘何得病,蒲历言之。女曰:“勿尤人,缘君命蹇。老母康健否?”曰:“康健。但日用无着,时挂心头。”女曰:“勿虞此。饥乎?”蒲答以不饥。女曰:“岂有连日未食不饥之理!”遂去。少顷,以食物进。蒲本不思食,恐负女意,强食之,不知何物,但觉其味甚甘,顷刻而尽,意犹未足。女曰:“病体宜节食饮,少迟再食可也。”蒲视女,姿貌如仙,略无伦比。曰:“躬蒙鸿恩,俨同再造,愿闻芳名,俟效结草之报。”女曰:“妾母修道江山,惟妾姊妹居此。妾名月仙,水仙则姊名。”蒲曰:“贱恙增重,奈何?”月仙曰:“勿虑。可无药有喜。”未几,又来一丽人,雅丽不减月仙。见蒲愕然曰:“榻上何人?”月仙曰:“徐小峰之公子。”丽人曰:“徐小峰之公子,即宜卧妹榻耶?宵来阿妹得无欲与同榻乎?羞!羞!”言已,负气去。月仙晕红上颊,脉脉不语。蒲问谁何,女曰:“即姊姊水仙。”蒲不胜叹美。及晚,月仙与蒲寝对面榻。蒲曰:“仆与卿有亲故乎?”月曰:“无亲有故。”蒲问之,月曰:“其故非君所及知。”蒲夜梦月仙促其起,导与俱去。未几至一池塘,池不宽广,其水清澈见底。月曰:“浴之,病当愈。”蒲少迟疑,月推坠之。蒲觉其水温暖,体甚舒畅。半刻间,热不可堪,急呼月仙援之,而月仙已渺。少顷,失足坑坎,过涉灭顶,惊醒,汗出如洗,单衾尽湿。女曰:“汗出勿动,动则汗止。”蒲应诺,忖度曰:“渠何以知吾汗?得无所梦有因乎?”少时汗解,病若失。时已昧爽,乞食于女,女急起奉餐,殷勤臻至。及晚,蒲牵女与同寝。女曰:“当尊恙未愈时,应无如许奢望。”蒲曰:“然。然观寝仆之所即卿寝之处,知卿早有意存焉。”女微笑,遂相欢好。

  次日,水仙来,言曰:“即午洁治豆觞,奉迓致贺,伏冀辱临。”蒲问何所,答以舟中,蒲喜极。水曰:“此地近江,携手同行,可乎?”既而三人谈笑而往。至江边,见有彩船一只,帐幔维新。既登舟,舟自行如矢。蒲异之。逾时至海,二女跳海中,舟亦入水,蒲大惊。见水立如堵,去舟三四尺,转惊为喜。未几,舟落海底,忽见一大门,如官府。月仙、水仙皆宫装立门外以俟。蒲下船,二女导入。舍宇宏丽,宫殿巍然。蒲曰:“此何所?”水仙曰:“此龙君贰室,暂假以贺新郎。”既而肆筵设席,备极丰盛。忽来美女十八人,各执乐器,分列左右,檀板一击,洋洋盈耳。二女曰:“有乐不可无舞,请献小技以侑酒。”遂并起,对舞席前,态度合乐拍,兰麝溢几席。多时始已。蒲揖谢之曰:“下界鲰生,得闻钧天之奏,三生之幸。请彻乐。”女如命。日已晡,水仙请蒲行,曰:“此处不可久留。”二女送蒲至门外,有草束赤须龙一条,令蒲闭目乘之,戒勿视。蒲知其神异,从之。觉龙飞升,潜扪以手,鳞甲如生。思欲开目以瞻其异,微睁,见所乘实真龙。四顾,云连海气,风带潮声,惊且喜,以为此人生难睹之奇观。忽觉龙降,乃大惧。复闭目,而龙仍坠。及海,觉有人承接,视之,乃月仙,相携立波面,如履平地。女急拔玉簪投海中,俄有舟自水中出。女携蒲乘之,达海岸,舟忽飞腾,下视名山大川,如垤如线。未几,落庭前;甫下,舟已杳,惟玉簪在地。女拾而簪之。水仙自庭中出,曰:“郎君受惊哉?妾以为乘龙之客无他虑,小妹恐有不测,竟果遭此颠险,夫妇之关切何其笃也。”蒲曰:“卿等系何神人,祈明示,以释疑怀。”月曰:“拟以为神,何敢当。要之,妾等实非人。”一日,月与蒲饮于临江楼。蒲见江水浪叠千层,波翻万里,遂述刘定公之言曰:“微禹,吾其鱼乎?”月曰:“君生不辰,求欲如鱼而不可得。”既而蒲醉,击案而歌曰:“嘉肴毕具兮,食无鱼。”月仙不悦,曰:“君何不能忘情于鱼?妾不便食鱼,若明言不便之故,恐君亦不忍食。”

  月知蒲时运甚恶,不令出游,惟日以酒棋为乐。水仙偶至,惟姊妹谈笑,不与蒲语。蒲心恨之,因以语月,月曰:“俟妾乘间为君调处之。”一夕,月曰:“妾姊善睡,今忘禬户,君速往,有一夜之交,情意自不能薄。”蒲喜极,起身欲去,月止之曰:“姊卧,身旁常设宝剑以自卫,惧受其伤,当先取来。”蒲取剑交月仙,复往。水仙觉而醒,急取剑,蒲笑曰:“仆早取寄他处。”水仙曰:“阿妹害我。”晨兴尤月仙,愠见于色。月仙曰:“姊忘禮户,他见房门虚掩而为之,于妹何咎?”水仙曰:“取剑之谋,亦渠自筹耶?”月仙不能答。自是水仙与蒲款暱若月仙,但日暮即辞去。一夕蒲诣水仙寝室,则室门坚禬,呼之不应。次夕复然。月仙笑曰:“勿往矣。得意之事,可一不可再。”

  一日,月仙姊妹治具与蒲饮,而膳馐盛他日,蒲讶之。水仙曰:“贵诞在即,君忘诸乎?”蒲闻之,触动心怀,不觉蹙额太息。水仙曰:“宜喜而忧,如有忧而喜乎?”蒲曰:“非也。计别老母兹已数月,奉养无人,是以忧耳。且仆自幼聘方氏,渠年已过笄,尚无力完婚,是亦憾事。”因言方翁有嫌贫绝婚之意。月仙曰:“既疏定省,理合速返。兹有妾姊妹奉事,方家既嫌贫,可任其择富者嫁之。”蒲不悦曰:“君子之道,造端夫妇,既有成说,岂可改乎?”月仙笑曰:“妾反言以相试,君果以妾言为是,妾亦厌君薄德而为之寒心。君归,舟乎?车乎?”答曰:“乘车劳,乘舟逸,愿舟。”二女皆笑。执烛出,于庭前地下画彩船一只,应用之物堆集其中。时蒲已半酣,二女扶之出,蒲曰:“舟安在?”二女曰:“画于地下。”蒲乘之不疑,方欲请会期,而舟已在空中。俄而至家,落室前,舟即不见。审视堂门已閤,闻母念己而泣,蒲曰:“儿来矣。”母启门见蒲,绨袍维新,反悲为喜。蒲惭无物以奉亲,旋视舟中所载有炉食,大喜,敬捧以献。母曰:“吾不饥。汝出门一月后,柴米将尽,深以为忧。侵晨院中忽有钱米若干,如是者已数次,不然,吾早饿死多日。”蒲曰:“此钱米必是儿所遇仙女所馈。”遂为母细述之。母曰:“汝所遇殆水中仙,且忌鱼,必鱼之精。”蒲曰:“母言是。吾家有何深恩能及鳞族?”母曰:“汝父在日,尝于江边市双鲤放之,或即是乎?”蒲与母感激不胜。因议定花烛佳期,遣人告方。

  先是蒲出亡之后,里有土豪丁某,欲聘方女为子妇。方畏丁,因向媒曰:“吾女幼字徐蒲,今蒲贫不能娶,必将退婚,如果退,则惟命是从。”丁闻蒲归,呼蒲至其家,意欲逼令退婚。适丁有他故,不暇理此,令人引蒲于别院闲屋,逻守之。守者曰:“君欲与方家绝婚耶?如不欲,可速逃,迟则性命难保。”蒲大惧,由后门遁。时淡月夕斜,微分路径,约行里许,已到江边。回视追者,号呼而来。忽见岸下有渔船,意欲上船,哀渔人拯救。既上船,船自行孔疾。旋视之,非船,乃一大鼋,仰首而行,但闻水声,袜履俱不湿。蒲心知系月仙遣渠迎接,反惧为喜。多时,忽见岸有双灯不动,若俟客。至灯所,鼋登岸,蒲下,鼋蠢蠢入水去。挑灯人曰:“官人来何迟也?”视之,乃水仙之二婢,大喜,从婢行,月仙姊妹门迎之。至中庭,蒲谢默佑之德,且细述颠末。水仙曰:“妾知之。似此恶棍,勿俾遗种。但渠追君不及,必将泄忿于老母。”蒲惊曰:“且为奈何?”二女曰:“勿虞。”遂饮之酒以释惊。追蒲者,土豪之子率家人为之也。及诸江,则蒲在舟中矣。江边有小舟,因欲驾舟追之。豪子先登,既上,非舟,乃水漂朽板一片。大惊,急欲上岸,而身随木沉,遂溺死。丁某痛子死,欲害蒲母以偿子命,急使人将蒲母延至。丁执杖击之,盛怒之际,手倍重,一击而毙。视之,非蒲母,乃邻媪也。丁某拟抵,然终不知何以伤邻媪也。盖蒲母至丁门时,忽见一幼妇牵之曰:“渠欲害母,勿入。”蒲母见人另扶一媪入。己从妇行,而人莫之见也,大疑。

  未几,妇携行云中,俄落巨宅内,闻人言曰:“老母来矣。”见少年男、妇出迓,视之,其男即蒲,大喜。既入庭,二女伏拜起立。母问之,蒲曰:“悉儿媳。实即儿所遇之仙女。”母曰:“登何仙籍?”曰:“媳之履历,母尝忆得,不必细询。”二女争奉甘旨,尽定省。母乐之,遂忘娶妇事。二旬后,水仙曰:“花烛届期。”蒲曰:“知之。诸事未备,奈何?”女曰:“妾从郎君去,一切事妾悉任之。”约明晨奉母同往。蒲喜,禀于母,母曰:“道既云远,往亦不易。”蒲曰:“明晨渠自有妙术。”及夕各寝,醒则已旋归,母不胜惊讶。女洒扫闲室作柜屋,曰:“财物悉置一室,取用便甚。”蒲视之,室中毫无所有,而聘礼等若干,悉取足焉。亲迎日,女曰:“钱物悉备,无妾事,请辞。”忽不见。未几,复回曰:“几误大事。有一巨凶,日时难以前定。君昨初来时所乘船只,尚在庭前地下,如见船出,举家速登,勿恋财物。”言已复杳。蒲归妻后,言及水仙所嘱,妻深以为妄。一日黄昏,忽见庭前船现,大惊,急同家人扶老母上船。有武夫十数人,突自外入,口事谩骂。听其言,悉丁某恶党,势将辱蒲以泄丁忿。蒲方欲温语拊循,忽有声如雷自地中出,甚厉,既而船升地陷,蒲宅基倏成无底深谷,恶党十数人同安水葬矣。

  徐蒲举家之乘船飞升也,少顷,至月仙第内。婢媪承迎,不见二女。蒲问之,婢媪曰:“适在此。”蒲意移时必自至,乃终夜无耗,始大疑。晨兴,见闲室若干间,海错盈满,价值无算,大惊。言于母曰:“二女不来矣。”母曰:“何言之?”曰:“观此海物盈室,知其报父德者止矣。”果如蒲言。方母意女亦死于水,不时涕泣。方氏亦虞母挂念,但东西距二百馀里,往返不易,且虑溺人之家缠扰。蒲曰:“设有昨所乘之船,夜去明来,岂不甚便。”言已,船忽出现。蒲大喜,与妻乘船而去。后往来以车马,船不出。

  虚白道人曰:父种德而子享,固矣。然亦有能享不能享之分焉。使其不仁不智、无礼无义,报之者纵不忍立视其死,而早心厌之矣。如徐蒲者,得如仙之二女,而不忘媒定之嫡,即此一节观之,洵不以情害义者,虽享格外之福,曰能享。

  推仁之恩,受仁之报,汉武帝池鱼衔环不足为异也。 马竹吾

  市鱼放生,仁也;得妻思嫡,义也。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蒲生兼有焉。通篇以船字穿插,击首而尾应,击尾而首应,击中而首尾俱应,所谓文家三应法也。 盖防如

  路案

  齐河桥为长清、齐河二邑边界,以桥顶为限。道光乙未岁,桥头死一人;偏西,实在齐河界内。齐邑尹诣验,见尸有刃伤,系属谋财害命,案关重大,遂托反尸验伤,移尸于桥顶之东,曰:“尸在长清界内。”以误报责地保而去。长清役禀于官,兼言移尸之故。长尹遣人请齐尹同赴验视。长尹先到,于尸怀中搜得账单一纸,上载买布若干,使钱若干,极清楚。

  未几,齐尹至。长尹请于邻近庙中商酌。长尹谓齐尹曰:“尸在桥西,何为移于桥东?”齐尹曰:“未也。”长尹曰:“行客被杀,必有血迹。今桥西有血迹,桥东尸下无之,非移尸而何?”齐尹不能答。长尹笑曰:“似此案,恐兄无由审究,弟其代之。”时乡人入庙观者甚众,长尹令役闭门,发怒曰:“尔等来此,将盗听官言,为凶手报信耶?”喝令每人杖二十放行。齐尹不知其意,为乡人缓颊。长尹曰:“若然,罚使每人出布半匹,不拘色,五人互保。定于第三日在此交收,违者责不贷。”先将愿出布者,记清姓名里居,约出三十馀名。后者曰:“身等家贫,实无钱买布。”长尹曰:“三人共出布半匹可乎?”佥曰:“可。”约又放出三十馀人。长尹曰:“吾不强人所难,尔等既无钱出布,务各恿怂出布者,早市布于此交纳,勿干重责。”众唯唯而去。长尹约齐尹,届期同来此收布,齐尹应诺,遂归。

  至第三日,两尹先后到。出布者各抱布以俟,长尹按次验布。验后,将布仍交其人,问其布或市于某甲,一一注明。验毕,统计其布,市于某甲者过半。尹问某甲何在。盖某甲亦出布之人,众共指之,曰:“即是人。”尹问甲曰:“业布几年矣?”答曰:“初作此生理。”尹曰:“汝所买之布,兰者几何,白者几何,共计几何,汝记之乎?”甲各以数对。尹曰:“非也。殆兰者若干,白者若干,共计若干,恐汝误计。”尹又曰:“汝布都鬻给谁氏?”甲曰:“仅卖于出布者数匹,他未发市。”尹曰:“卖于出布几何,下馀几何,汝知之乎?”甲又各以数对。尹曰:“亦非也。殆卖给出布者若干匹,下馀若干匹耳。”急差役往甲家取布。移时,役取布回。数其布,果与甲所言不对,而与尹言不差。尹笑谓甲曰:“汝自买之布,反不知其数,吾悉知之,汝知其故乎?”答曰:“不知。”齐尹不胜惊讶,问其所以。尹指某甲曰:“此御人之贼,闵不畏死者也。”遂出一账单示齐尹。齐尹曰:“此单何来?”尹曰:“于死者怀中得之。某甲之布与账单之布数目不异,明系甲贪其布而杀其人无疑矣。”某甲闻言,魂飞魄越,遂自招认。供言:“死者系齐河某村人,贩布为业。心利其货,因与交友,挽留住宿,辇布至我家。夜托伴行接他友,至桥顶而杀之,遂掩有其布。众所市之布匹,实是死者之物。”

  尹既得正凶,遂谓出布者曰:“汝等之布,既系价买,各人携去。岂真罚汝以肥官囊耶?盖劫夺之物,其售必贱,借汝等市布以征凶身之所在耳。”言已,听各抱布去。复差役传死者之家人,领尸与布,并追某甲所卖布价与之。两邑士民,悉颂神君。惜偶忘其官讳,容再访之。

  虚白道人曰:怪案奇冤,总有端绪,为官者不肯深用其心以求之耳。长尹于尸怀中得一帐单,在他人亦不过以帐单知死者为布客已耳,而尹则以之而获凶首,且以之而使凶首自招,固处处见尹之智,亦处处见尹之仁也。

  此篇可采入《无冤录》、《牧津》等书后。 马竹吾

  予不羡长尹有折狱之明,而羡其有周公之美。移尸不校是不骄也,代审路案是不吝也,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骄且吝,则布商之冤莫明于地下。噫!居官如齐尹者,恶在其为民父母也。 盖防如

  巩生

  巩生振先,章邑人。未入泮时,尝训蒙于济郡之西关。一日,薄暮出游街外,见一及笄女郎由面前过,姿致摇曳,芬香袭人,爱而尾之。女屡含笑回顾,心大惑,从至标山下,忽睹爽垲,门阀壮丽,女迳入。生自言曰:“昨赴泺访友,路出乎此,未尝见此巨第。”惊异间,内出一少年,丰仪可人,邀生入。生以未与谋面,辞之。少年固请,乃从之入。家人举烛进茗,各展姓氏,生以知少年姓胡名修。胡曰:“有一言奉礍,勿嫌冒昧。弟有一妹,欲委禽者数家,妹悉不欲。适言门外有客,学问中人也,令弟邀入款待。窥妹意,似属意于君,愿君纳之。”生闻之大喜,起身致谢。胡遽入,须臾即出。既而家人捧酒胾来矣,既而婢媪拥女艳妆出矣。胡令与生交拜,已,坐而饮。胡连饮二杯,笑言曰:“今日之饮,无需陪客。”遂辞去。生问女青春芳名,女一一告之。生曰:“卿赴西关何为?”女曰:“妾自有事,固非伪作芳饵以钓君。”生愕然曰:“卿亦通文墨耶?”女曰:“不敢言通。窃自揣度,不止能君所能而已也。君读书二十馀年,未掇一中,妾为君耻之。假令身为男子,采芹如拾芥耳。”生曰:“八股文字如一茎草化丈六金身,天下事未有难于此者。固不同酒食,是议之易易也。”女曰:“富贵功名,丈夫分内事。人能得,君不能得,愧为丈夫矣。”生默默无言。移时,问女门第,女曰:“正欲语君。盖与其暗弃于后,未若明拒于前。妾有可憎,君如憎之,请即行,勿为妾浼。”生曰:“其憎维何?”曰:“君试猜之。”生曰:“卿其狐乎?”女曰:“然。君于此何有一言之智也?”生曰:“观今之事与卿之貌,早决大半。仆久愿得狐交,相见恨晚,何憎之有?”女喜曰:“明晨君早归,妾自继至。”生忧书室不便,女曰:“无妨。妾虽朝夕伴君,他人不之见。”定夜同寝。昧旦促生行。

  馆有厨灶,每日女奉食饮与生同馔,诸徒及庖人果无见女者。甲与乙,皆生同门友,文优于生,每会课,师定名次,生辄殿。甲乙谋曰:“下课以首一名为客,后二名为东道主。”生不欲,二人强之。生言于女,女曰:“有妾在,保君常嘉宾式燕。”至课,女代生作文,名果列二人之上。次课复然。二人议生必有夹带,约同试于师前。至期,女与生同往,生仍居前名。二人饮生酒,生醉,自言曰:“嗣后勿为是谋。如屡为之,有厚扰而无酬爵,盖仆之文实有仙助也。”言已而悔。二人固问,遂以狐妻对。时乙得书院正课,旧规连课三等者,降为副。乙已两居三等,恐课降,因烦生转恳女代作文。生恐以漏言致狐责,不敢遽应。乙曰:“无他望,但求免降已耳。”生不得已,应之。归言于女,女曰:“传语于渠,课日未刻文到。”乙录女文,案取特等之末。乙诣生斋展谢,甲亦从之去。至,见案有酒胾,乙曰:“速何嘉客,而设此乎?”生曰:“敬为君二人设。”乙摇首不语。忽闻一女子娇声大言曰:“如有他客来,即谓为他客设可。竭诚治具,意指为他,大负主人敬客之心。”乙闻其声,不见其人,心知为狐,起身曰:“昨劳清神,五内感激,特来拜谢。”女曰:“何谢为?此文人土产耳。”生问课取名次,乙答以特等之末。甲向女笑言曰:“卿之文,仅少优于吾二人。若在书院较优绌,得录于是,犹为侥幸。”女曰:“卿言是也。卿等若有特等之诣,无烦转恳女学士矣。”甲曰:“卿何以‘卿’称吾等?”女曰:“卿卿吾,吾亦卿卿,吾一卿卿,人悉卿卿。”各大笑。女曰:“上课之取特等也,非吾仅能为特等文,以乙兄但求免降,故如命为之。如肯以奖赏银为酒酌共享之,下课吾能代取超等。”乙喜从之。乙果取超等第一。乙烦生治具,约甲同往。甲曰:“有劳狐嫂矣。”女曰:“既称为嫂,胡加以狐?”甲曰:“忘嫂为狐,口称为狐,非忆嫂为狐,故称为狐。嗣不敢以狐嫂称之矣。”女笑曰:“子意吾嗔称狐,故连言数狐,不知子即去嫂称狐,吾亦度外置之。”既而,未见人入而肴酒满案。甲请女同坐,女曰:“男女不同席,不敢废礼。”甲曰:“既聆謦咳,盍使弟等一睹仙颜?”女曰:“可。吾在门外矣。”视之,果有女子华妆立,其丰姿之娟,真如月中仙子。多时始不见。甲曰:“一睹芳容,我魂欲消。不知肯真个令人消魂否?”女曰:“令正尝令人消魂,故以此律贞节人。”甲闻之,有惭色。少顷复曰:“狐嫂娟好如是,巩兄有福消受。如弟,早死多日。”女笑曰:“死有……”生戒以勿言,女曰:“姑为郎君恕子,不然,吾固不能让人者。”三人饮酒,兼谈诗文。女曰:“此非用功时也。”乙曰:“然。兹有一令,不能者罚。”遂曰:“金字旁,铜与铅,出字分开两座山。一山出铜,一山出铅。”甲曰:“木字旁,柜与橱,林字分开两段木。一木为柜,一木为橱。”生曰:“水字旁,汤与酒,吕字分开两个口。一口饮汤,一口饮酒。”乙曰:“巩嫂既在此,亦宜入令。”女曰:“吾虽在此,未尝入席,岂可入令?”甲曰:“此令量亦狐嫂不能行。”女曰:“能。言之勿怪。人字旁,你与他,爻字分开两把叉,一叉伤你,一叉伤他。”乙曰:“弟未与嫂戏,奈何戏弟若是之甚?”女曰:“吾过矣。请异日敬理杯茗,以赎吾愆。”于是,文人多知生有狐妻,故与往来,与女谈笑,虽善戏谑者不能屈。

  生岁终解馆,欲与女偕归。女不可,生曰:“卿独处,难免岑寂。”女曰:“君归妾亦归,惟先君来期而俟此。”春初,生赴塾,女果在焉。不几日,闻章邑县试,生欲赴之,女曰:“君命方蹇,有凶无吉,可勿赴。”生不听。县府试毕,偶欲回家省亲,女以数十金馈之,曰:“积之已久,妾无用处,可藏之以备不测。”至家,母适有微恙,意理治即愈,竟旬不痊而终,得用女馈金理葬具。始知女之馈金、劝不试,皆为亲丧也。葬后入塾,见女衣縗絰,书亲主位哭室内。生不禁与之俱哭,曰:“不图卿有如是之孝思。”女曰:“不得赴君家分大事之忧,不得对亲灵尽自致之哀,抚衷自问,实难自安。”生不胜感叹。生母服将阕,复丁父忧。而生连年以女力,得书院膏火奖赏,家少裕。服满,岁试仍不售。次年院试,生祈女代。女应诺,暗随生入场。首艺题“高也明也”至“一卷石之多”,余仅忆其伏下用女娲氏炼石补天事,科取章邑第二名。后女从生入岁试场,以冠军食饩。其首艺题为“盖曰”,塾中多传诵之。至乡试,生坚请女偕入。女曰:“妾实不敢。现在关圣帝君监场,委平将军督理南省,周将军督理北省。帝君时亲身巡查,神威犹昔,无有敢犯。”生不听。女曰:“无贪,实难。君无登贤书命,如妄求之,必致不祥。君如素位而行,可安饱终身,妾亦得与君偕老。不然,缘分恐从此绝矣。”生固求。女曰:“请尝试之。妾匿君卷袋入,但得卷袋无破,则有几希望。”进场日,生应点而入,至龙门,忽闻女曰:“周将军至矣!”破袋而去,壁墙忽塌一段如刀削。生无心为文,苟且完卷而出。冀女犹在书房,而竟乌有。朝占雀噪,夕卜灯花,总无耗,念想綦切,遂致迷乱如疯颠。

  虚白道人曰:贪之累人甚矣。巩生者,得安饱终身,嘉偶偕老,似可以已矣。乃听狐言于前,弗从狐言于后,以至文学之妻,一朝长离;倜傥之士,佯狂自废。孰非贪得无厌之所致也哉!

  狐枪手善于捣鬼,与世之冒名顶替者无少异。机械日深,自迷本相,宜其遇正神而披靡也。 马竹吾

  点睛处在一贪字。“贪”字近“贫”,凡贪得者终致贫乏,戒之哉,贪! 盖防如

  较《聊斋·狐谐》,可谓青胜于兰。 上元李瑜谨注

  毕成

  咸丰五年六月二十日,黄河之束河兰工漫口,黄水下注,菏泽十分成灾。先是,邑西北毕家寨,地势本下,大雨时行,寨中恒水深二三尺,幸一二日即消,虽足为患,寨人久习而安之。

  有毕成者,世居于寨。老母每逢阴雨,辄忧虞不食,百般喻解,莫释惧心。成欲迁徙,而故土难移,因鬻沃壤数亩,竭资筑楼,奉母居之。遇大雨,成令家人劝母勿起。母问水,则以雨虽大水未进寨慰之。

  一日忽来一中年媪,自言善事老人,成佣以伺母。未几,母令成货产治终具,成遵命。因兼有迁居之意,遂多货之。所有产业,约去多半。鬻后,母又不令成治具,盖言虽出于母而实佣媪暗地教之也。不几日,黄水忽到,举家登楼。眼看庄舍倾圮,已成水国,而水将及楼门,成大惧。佣媪曰:“勿惧,彼救星来矣。”媪指处,漂来大木二段,如屋梁。媪曰:“可跨此逃命。”成言与老母跨一木,所有银两载于其上;家人共跨一木。而成实意一木不能载重,将摒弃银两以拯母,所以必言载银两者,恐家人分跨为母累也。方跨木,媪已杳,楼亦淹没,而二木不浮不沉,虽湿下衣,而稳如舟车。经一日夜,始遇船只拯救。既上船,木化为龙,戏水中,移时始不见。

  虚白道人曰:厚者薄之,而薄者未有能厚者也。毕成之得举家全活,实缘重拯母命之所致耳。如怜财保妻子之念重,则茫茫大劫,难必独家人之无恙也。

  此篇劝孝文字有功伦纪。 马竹吾

  媪,菩萨也;漂木,慈航也。所谓菩萨现身说法,慈航普渡一切众生,此文可名为孝感篇。 盖防如

  大劫难,大善可免。成意中唯一老母,不重资财,不重妻子,宜其至诚感神也。 子厚

  虚娘

  吉廷芳,陕西汉中人。为人懦弱,而秉性直实。贫无衣食,孤绝伦常,以训蒙为生计。偶失馆,投友不遇,枵腹归。因思无食终为饿殍,不如速死之为愈也。路旁有松林,遂解带系树枝而缢。忽觉有人解救,开眸而视,见一红妆笄女立面前,大异之。曰:“子何来?谓预知吾缢而来拯救,此必无之事;谓不知吾缢而来拯救,时明月东升,已将二鼓,子系女身,何为独行到此?”女曰:“吾亦将自缢于此,见君缢,哀死情切,而自缢之心顿止。”吉曰:“睹子服饰,固非饥无食、寒无衣者,胡为出此?”女曰:“贫不犹君,孤甚于君。”吉曰:“吾父兄妻子俱无,孤已极矣。”女曰: “同一孤也,吾系女流,自相较为甚。”吉曰:“然。”女曰:“愿君从妾去,君不贫,妾亦不孤。”吉问女姓氏,答以“虚娘惠氏,违此不远”。吉喜,从之去。约行四五里,忽睹一第,舍宇华好。女导入,婢媪成群,高堂有翁媪对坐,女曰:“妾父母。”令吉拜之。旁立二少年,女曰:“妾二兄。”令吉揖之。已而引吉入别室,婢奉酒胾,与吉对饮。吉曰:“卿孤耶?”女笑曰:“不孤,前言戏之耳。盖妾父梦神人,言妾与君有缘,故使妾亲身救君。父且曰:妾无媒嫁君,恐为物议,明晨令妾同君早归。”吉曰:“仆家固甑冷囊空。”女曰:“父知之。量必有以处此。”五更促吉起,曰:“大车既载矣。”吉出,见财物满车,大喜,与女同乘归。至家,东方始明。载来粮食无盛器,女曰:“盛粮之器亦无耶?”吉曰:“闲室中尽有之。”吉往取之,既而返曰:“器中各有食粮。”女笑曰:“君固不贫而言贫者,亦妄耳。”未几仓箱俱盈。

  吉素多称贷,见吉暴富,俱向讨,女一一出粜偿之。曰:“独无欠君者耶?”吉曰:“有之。某甲欠钱若干,有帐可凭,渠言仆肯立给收据,则如数清还。仆立后,渠以收字为据,言不少欠。”女怒曰:“竟有如是之昧良者耶?非讼之不可。”吉曰:“彼有收据,讼之亦未必得直。”次日,吉见案有字纸,视之,乃立给某甲之收字,曰:“此字何从来?”女曰:“某甲之事,神人共怒,必神为之也。”吉遂讼之。官断如数归楚。吉谓女曰:“仓箱之粟,收据之还,皆卿之力与?”女曰:“妾实不能。如能之,亦美事,何妨明言。”吉终疑之,曰:“兹有一事,尚可行否?仆幼聘石氏女为妻,以贫故,得渠白金十数两,立有退婚书于彼。能挽回否?”女曰:“可。但恐石氏非福人,娶之为妾累。君烦原媒通嫁娶期,媒若曰:闻君有退婚书。君曰:无之。则谐矣。”吉如女言。媒见石翁道吉意,石曰:“退婚已将二载。”媒曰:“有退婚书否?”石曰:“有。”检视之,书被鼠啮,字迹十不存一。石知不可为据,且闻吉不贫,遂复应允。过门后,石氏极平善,事女如姑。年馀生一子,产后多病,不能养。女代养之如己出。

  先是,有以猫赠吉者,白质黑花,光洁可爱,吉珍之。女见猫似有畏意,曰:“君家五世不养此,至于子之身何反之?”吉不听,嗣养猫至六七头。女虽不甚畏惧,心颇厌之,复劝吉分赠他人。吉曰:“子非鼠,何如是之畏猫?”仍不听。至夜,女与子俱不见。未几,石氏卒。孑然独处,况味难堪,苦思惠。因忆惠之亡去以养猫一事,遂尽分散之。年馀仍无耗,不得已,复娶左氏之女。左不善居室,六七年间,清贫如故。

  吉尝学子平术,遂以糊口四方。至城固,店居,每日赴村场为人讲命。一日至梅湖,过巨室门,内出一媪呼之,言给小郎君算命。媪导厅前,就坐推算,妇女垂帘听之。算毕,前媪搴帘出曰:“君能教书否?”曰:“能。”媪曰:“即算命之小郎君,得年七岁,欲拜门墙,量不摈斥。”吉喜从之。媪复导吉入别院,舍亦精洁。未几,媪捧酒食出,视之,皆夙昔所嗜食、惠女所常奉者。睹物思人,不禁太息。媪问之,吉曰:“吾思吾嫡妻惠氏。”

  次日,媪送学生出。吉视之,极清秀,心计曰:“吾子若在,亦若大。得旦夕训诲之,岂非天伦乐事。”吉乍入书斋,闷甚。一日出游庄外,见庄首一败落人家,墙垣倾圮,惟存草舍。一贫妇自内出,蓬头垢面,情形堪悯。视之,惠女也。急至女前,执其手曰:“卿何困穷如是。”女曰:“一言难尽。”吉曰:“仆今设帐于此,所得束金尽足一人用度,无忧吃着无出。”女曰:“君何得到此?”吉将女去后景状,历历向女言之。女曰:“君外出,君之家豹乌圆应悉饿坏。”吉曰:“卿去后,即分给他人。为卿故,迄今不养猫,屈指已七年有馀。”女闻之,为之动容。吉曰:“日已向午,朝食已多时乎?”女曰:“不举火者已二日。”吉戚然曰:“书房尚有千馀钱,可暂作柴米需。卿少待,仆即回。”及吉取钱回,不见惠。意惠以他故偶出,立门外俟之。庄人曰:“先生何俟?”吉曰:“内人居此,偶出,将俟其归。”庄人曰:“先生误矣。此屋系绝产,无人居已数年。”吉闻之,怅然自归,而惑滋甚。

  不几日,见僮仆匆忙洒扫庭内,问之,曰:“将于某日演剧庆主人寿。”吉自笑曰:“吾亦某日生人,亦系暗祝吾寿。”至日,老媪出请。吉入,见惠氏、左氏俱艳装出迓。吉惊喜交集,谓惠曰:“卿之神异,仆已素知。”谓左曰:“卿何得在此?”左曰:“惠姊矫君命接来耳。”惠指吉学生曰:“此即石氏所生。君忽睹若大之子,七年抚育,君宜拜谢。”吉笑曰:“仆固感情卿。非此,亦养老送终无人。”婢媪进衣冠,冠有金顶。吉曰:“朝廷名器,岂可虚假。”惠曰:“为君纳监,戴此不为僭。”吉大喜,衣冠毕,鞠部笙歌,街邻咸集,酒筵款待,俨然世家。夕,剧止客散。惠曰:“今日之乐,量君梦想不到。”吉曰:“然。日昨卿蒙不洁以欺仆,其意何居?”曰:“试君耳。妾如见弃于彼,君亦不得到此。原期吾子完婚日,使君受新妇参拜。以君恋恋之情,致君多享福数年。”既而曰:“君知演戏庆祝之深意乎?”曰:“不知也。”惠曰:“吾儿已长大,人以妾家无男老,无与为婚。人今见君父子翩翩,提亲者将接踵而至。”不数日,果有数家愿缔姻好。惠择淑女有福相者,聘为妇。过门后,惠忽欲归省,吉曰:“从未归省,今何顿异素行?”惠曰:“曩之归也,夜去明来,君自不知。今去不即返,将住数日,以休妾心,不得不告。”言已而杳,嗣无耗。

  虚白道人曰:鼠之为物,固不足惜。然五世不养猫,亦好行其德之事也。鼠之厚报之也,亦宜。

  离奇变幻,笔端令人不测。 马竹吾

  吉有不忍人之心,得享妻子之乐,所谓祸福为人自召。 盖防如

  篇中于鼠报德意,绝未一语道破,意境大高。 叶芸士

  水母三娘

  水母三娘,孝妇也,博山颜神镇人,姓颜氏,号文姜,宋时敕封顺德夫人。旧传夫人生前,及笄适郭门,人以三娘称之。夫早逝,郭母遣嫁。三娘曰:“母之令媳嫁也何意?如嫌媳为累,愿各爨以事母。”母曰:“非也。为媳青年耳。”三娘曰:“女不可二夫,否则禽兽不如。”姑闻之,喜甚。三娘勤事纺织以事母。进馔时,母每有愁容;竭奉旨甘,仍无愉色。母谓三娘曰:“甘旨非贫家所宜,吾惟嫌水苦咸耳。”三娘思近村水皆如是,有大河违庄少远,约有五里,遂每日挹注以供母食。春秋虽劳,犹可忍受。夏日汗出如洗,小衣尽湿。冬月行未及家,水冻筲中。每逢天变,势难自往,不惜重费,雇人代取。十年之久,未尝一日缺母食。

  一日,取水归至庄首,少休树下,忽一人牵坐骥至。骥见水欲饮,其人麾之,触筲倒地,水尽倾,三娘不语而泣。其人曰:“此非缺水之地,水倾再汲亦易,以此而泣,何咎仆之甚?”三娘曰:“吾非咎君子。此水取之少远,吾力不能再取,而家中急需乎此,事出两难,是以泣。”其人问之,三娘曰:“母非此不食。”曰:“每日取之乎?”三娘曰:“每日取之,已十年有余。”其人愕然曰:“勿泣。吾有一术,能使原水归器。”乃以策就湿地画符一道,俄而筲中水满,而湿地已干。遂以策授三娘曰:“归家注水巨瓮,将策竖立其中。水浅时提策而上之,水必随策而长,今而后可免挹注之苦。慎勿提策于瓮外。”言已,人骥俱杳。三娘归,试之果验。邻佑闻其异,爱其水甘,往往取用。先犹日提其策,后其策不沉不浮,任人取用,水不少减。三娘因得专力女工,手渐裕。姑终,罄有殡葬。尽七日,携冥资赴姑墓祭奠,方毕,忽闻庄中号哭甚众,急归。盖邻有新妇,赴瓮挹水,不知禁忌,拔策掷瓮外,瓮水暴涌,高喷丈馀,策化为龙绕瓮而戏。三娘归时,庄中水深已二尺许,乃行水上如平地,至瓮边,龙不见。三娘坐于瓮上,水不涌,旁出如泉,遂坐化。庄人捐资,就三娘坐化处作庙三楹以供之,祈祷辄验,香火日盛,由是名其镇曰颜神。三娘座下之泉,自为一渠,名孝妇河云。

  虚白道人曰:颜神事,所闻异辞,所传闻又异辞。余馆黄台山之月阳寺,寺有三娘神像。初为此传,缮稿就神前焚之,默祝曰:“纪事是否,祈赐教示。”入夜,梦老媪传神命曰:“夫人相召。”余从之去,至一大厅,见一少妇冠帔立俟于檐下,知为夫人,趋而为礼。入,赐坐,神曰:“日劳清神,代为作传,不胜感激。但其中有虚而未实者,亦有实而未详者,虚饰增惭,事迹不详,敝怀亦未慰也,愿先生笔削之。”余起身敬询,神历历言之。语毕辞出而梦醒,不胜惊异,遂坐以待旦,改录之如右。

  郭缘生《续述征记》、李亢《独异志》均载此事,互有不同。孙沚亭相国作《颜山镇考》,以李说为近似。兹传得之神又复奇异,惜文定公未及见也。 马竹吾

  琼仙

  钱禧,汉中诸生,读书萧寺。一夜月明如昼,忽闻女子步履声,急起穴窗窥之,见一女郎,在殿外对佛而拜,拜已即不见。次夜复然。禧知其非人,至夜隐身殿门后以俟之。未几,女果来,至拜佛处,立身将拜。禧遽出曰:“连宵拜佛,可谓诚矣。”女见禧,仓皇无措。禧未下殿阶,而女已杳。见女立地有物,拾视之,绣花红巾,上系金玉素珠一串。挑灯细视,光泽可鉴。意女必来索取,坐以俟之。未几,女果来;视之,洵美且好。女曰:“君拾之物,肯掷还否?”禧曰:“还之,将何以报我?”女曰:“物归本主,理宜然也”不知所报。”禧曰:“虽然,吾非窃于子者。似此无价之物,子失之,吾拾而还之,吾即不索报,子亦不宜度外置之。”女曰:“若然,凭君论价,吾如数偿之可否?”禧曰:“岂有拾人之物而还之,复受价于人者乎?”女曰:“既不论价,吾不知何术可以报君。”禧曰:“芳心明鉴,岂俟明言,何故为梦梦也?”言际,上下瞰女,目不转睛。女笑曰:“吾姿陋,且有夫,不堪奉事。”禧曰:“子夫为谁?”曰:“某太史。”禧与太史素相识,知其有狐妇,曰:“如子言,子其狐乎?”女曰:“然。”禧闻之大喜,起身欲牵女,女避之曰:“勿尔。素珠系小妹琼仙物,如肯赐还,完璧归之,以免妹责。嗣吾乘间导君窃回,妹不许配,决勿与,事终谐也。”问:“何时?”女曰:“期难予定。”问女芳名,答以“凤仙”。“寓居何处?”女曰:“近在东邻。”盖寺东有巨第,常见怪异,无人居已五六年。禧信之,出珠与女。女去,数月无耗,禧已绝望。

  一日午后假寐,觉有人摇之醒,视则凤仙也,急起。凤仙曰:“适强饮小妹以酒,醉眠未醒。急去取珠,迟则不及。”又曰:“其珠挂帐中,取时勿惊其梦,醒则必与君夺。”又曰:“妹性慧,多智术,藏之虽密,仍能窃回。惟平地掘穴三尺,珠入磁器内埋之,或为妹所不及料。”禧一一应诺。凤导禧至一危楼下,曰:“妹卧此楼。所嘱勿忘。”禧登楼,果见一女卧帐中,海棠春睡,芳梦浓酣。欲与接吻,忽忆凤言,取珠屏气出,如凤言埋藏之。因作《美人睡》词,寄调《减字浣溪沙》,云:“一树梨花漾苇绡,梦中春色画难描。莫是东风沉醉,不胜黄娇。角枕横陈斜照里,朦胧态度越妖娆。铁石心肠人到此,也魂销。”录粘壁间。回忆女容,恨不即来。燃灯后,忽来一鬼,高与檐齐,低首而入,貌甚狞恶,手执利刃,大言曰:“琼仙之珠安在?可速取来,少迟必杀子!”禧初见鬼大惧,继闻鬼言,知为琼仙幻术,遂曰:“渠亲身来取,吾始与之。”鬼怒,举利刃将杀禧,禧伸颈就戮无惧意,鬼惭而去。未几来一女子,黑丑异常,自称琼仙。禧曰:“卿琼仙耶?卧帐中者即卿耶?”女曰:“卧帐中者系表妹。如肯掷还素珠,愿为君媒合之。”禧曰:“卿姊之言不谬。”女曰:“姊言谬甚。伪誉吾姿,以诳君耳。”禧不言,暴起,牵女于怀曰:“卿即丑陋,今兹亦不令卿为处子。”女撑拒曰:“速释妾,琼仙来矣。”禧不听。俄而化为丽人,视之,即卧帐中者也。大喜,接吻曰:“日间所欠,即当偿吾。”女曰:“请释妾,妾从君愿。”禧迟疑,女曰:“妾虽异物,决不食言。”禧释之。凤仙入曰:“视妹小嘴被短须刺破否?”琼曰:“姊可谓好事者。”凤曰:“吾属耳而听、穴窗而窥已多时,尚谓姊好事为之耶?”琼含羞而立,不一语。凤曰:“合卺之礼不可废。请少待,吾即来。”未几,托酒胾至,拽二人对坐而旁陪之,为之交杯换盏。琼含羞不饮。凤曰:“至此时,尚强为处子态乎?”令琼劝禧饮,而凤复贺敬之。禧不善饮,未几大醉,隐几而卧,摇之不醒。凤欲去,琼援之曰:“如此醉人何?”凤曰:“妹之汉子,尚需姊扶之寝耶?”言已而去。明晨,琼见《美人睡》词,曰:“君可谓善于写情。”问珠之所在,禧指示之。琼曰:“君盍剖腹藏之。”自是琼明去夜来。某太史闻之,与禧情意倍笃。

  先是,禧仇人贾勇,醉后杖工人,立卒。禧胞兄祯适过其门,勇强邀至家,醉以酒。诬祯酒后毙工人,讼于官。祯逼于刑,遂诬服;将过司,禧甚忧之。琼曰:“某太史与臬宪有师生之谊,君以情告,哀其转达,如允从,可望生还。”禧从之。太史曰:“可。但闻阿姨有金玉珠一串,如赐把玩数日,即如所请。”禧语琼,琼应之,曰:“大兄归,即与之。”太史恐事后食言,必先得珠而后写书。琼闻之大怒,夜令禧散发跣足,装元武大帝像,琼自饰为仙童,仗剑持诀咒。未几,太史至,战兢请命。琼曰:“大帝以钱祯负屈陷罪,命子备叙其由,以达臬司。”某承命书毕而去。禧投书臬司,官坐罪于勇,释祯归。禧见祯臀肉悉无,膝露骨,惨伤之极,欲泄忿于勇之子祥。琼苦劝之,乃已。贾勇死于狱,贾祥亦怀恨于禧昆仲。一日途遇禧,遂相殴,行人劝散,二人各有伤,禧伤较重,不能归。琼舁之,痛苦之况不可言。琼急焚符于水而饮之,痛苦立减而伤仍在。祥控于官,琼亦令夫兄祯喊禀抬验。临行以小红丸授祯,嘱临验时令禧吞之,必大睡如死。祯如女言,验未毕而禧卒。官令祯舁尸下,立收贾祥于狱。是夜祥亦卒。官以二凶俱卒,遂不究。祯之舁禧而归也,至家而苏。闻祥死,喜以语琼。琼曰:“妾早知之。盖借伤而毙之也。”禧大冤消雪,颇快心志,由是敬琼如神明,听其来往。

  忽二旬不至,至而问之,琼曰:“妾以为与子偕老无他虞,昨以术推之,竟相聚不过一千日,少节之可多得几年团聚耳。”一日,灯下对语,琼忽泣,禧大惊,问之。曰:“妾以贾祥之故犯天谴,别在今宵。”禧曰:“无能救之人乎?”曰:“有。惟某太史可救。曩以大兄事,强逼写书,憾恨必深,岂肯相救?”禧曰:“渠爱卿珠,若肯与之,当必喜从。但太史现官桂林知府,道之云远,一时难至。”琼曰:“勿虞此。”遂相携乘风去。太史方举烛披览案牍,见禧大惊,曰:“君何来?”曰:“特来献珠。”遂举珠奉太史。太史喜曰:“此举必有所求,可直言勿隐。”禧曰:“琼仙忽遭劫数,祈怜而拯之。”曰:“拯术如何?”曰:“惟抱印危坐,任雷电交作,不惧不动已耳。”太史欣然应诺。忽雷声自远方来,既而大雨如注,雷电在堂前盘旋。俄而雷雨骤止,琼自太史身后出,敛衽拜谢曰:“后会有期。”携禧去。后太史升河南兵备道,携眷赴任。过洞庭,遇狂风,舟将覆,忽见一幼妇举素珠立船头,掀天波浪至舟顿息。视之,琼仙也。移时,风息浪平。琼举珠言曰:“此珠一样两串。此串吾不时祭炼,故有无穷奇异,实非珠有真伪。”太史方欲致谢,而琼已杳,不胜感激。至家,具厚贿赴禧家酬之。禧言琼不至已数年。太史以贿赠禧,并还其原珠。

  虚白道人曰:某太史以拯救之恩,而赠贿还珠,可谓务施报之君子矣。

  穷神尽相,纯是留仙法度。 马竹吾

  张 春 娇

  吉恒,浙江人,余忘其郡邑。与同村舒善之妻常氏有私。无赖棍徒王五知之,因屡托故诣氏家,以言挑之;氏曲拒不应。五瞰吉之往也而尾之,遇男女于床,常不能拒,听五狂淫而去。嗣五窥舒不家,辄诣舒家,与常同寝处。五以女屡念吉恒,兼畏夫知,时怏怏不乐,因思杀舒善移祸吉恒,而独私于女。吉恒一夜被贼窃去布履一双,小衣一件。吉当报窃于官。不几日,舒被贼杀于家,而贼遗有衣履。常氏视之,乃吉恒物,因控吉。官问吉曰:“是汝之衣履也?”吉曰:“然。”官曰:“然则舒某实汝杀之无疑。”吉曰:“衣履系某日被贼窃去,身已呈明在案。”官曰:“汝素所常用者,止此衣履乎?”吉曰:“不止此。”官曰:“既不止此,则贼所窃者必非此。”吉力言其是,官怒,刑之。吉不服,官再刑之。吉畏刑诬认。自分上无父兄,他无亲族,鸣冤无人,决无生理。

  先是,吉订远村张秉钧之女春娇为妻。张固刁生,张卒,吉嫌其家贫,驰书退婚,而与金某结姻,亦未过门。吉恒之退亲也,春娇虽有老母在,亦无能为,听之而已。嗣有为春娇提亲者,母商之,娇曰:“吉家虽不情,女不可不义,将终身伴母,至死不变。”言及此,母女俱哭。邻女闻之,过以相劝曰:“吾适从婆家来,正欲语其事。如闻吾言,汝母女将有欲哭而不能者,盖幸得吉家退亲,不然,亦为望门寡之女。”母愕然,收涕问故。邻女曰:“吉杀人,不日将处斩偿人命。”女母曰:“愿闻其详。”曰:“吾家与吉某比邻,拙夫亦与之甚相好,其事之委曲备悉。”遂历历言之。春娇曰:“其证据供判亦知之否?”邻女曰:“亦知其大略。”复一一向春娇言之。春娇跌足曰:“此戴盆之冤,无由得见天日。可怜,可怜!”春娇由是不理针黹,端坐如痴,若是数日。忽外出,涂面男装,散发掩其耳目,如疯魔云游道,诸日在吉恒邻近庄村盘桓。一日遇雨,宿于局赌场中,而在场中宿者,先有二人。春娇铺设于地,倚壁趺坐。其一人曰:“仙长坐寝乎?”娇答曰:“时常如是。”未几,其人酣睡,鼻息如雷,忽自言曰:“吉恒之衣履,实王五赂吾窃取,而即以此为杀人之据。冤哉,冤哉!”俄,复自言如是。娇曰:“梦语若此,倘被吉恒之亲友闻之,为祸非轻。”彼一人曰:“是也。渠名孙清,吾周泰。吾二人极相契,屡屡劝之,乃渠梦语不自知,无可如何。祈仙长谨言,勿为他人道。”娇曰:“吾出家人不管如许闲事。不知所谓王五者果何如人?”周泰曰:“渠祖居是庄东首,庄之首家。”娇闻之暗喜,黎明而去。复改装,投媒媪家,托言遭继母之变逃出,闻王五家欲佣使婢,肯为说合,愿以一月工价为谢。媪喜,导之去。娇聪敏,上下俱喜。数日后,五举家月下闲谈,娇伪仆,俄而跃起,大言曰:“我与子无仇,胡为杀我?将杀汝以偿吾命。”五家人曰:“子为谁?”娇曰:“吾舒善也。”五闻之大惧,伪曰:“吾本欲杀吉恒,误杀子。”娇曰:“吾亦知之。可自书误杀之故,封固,明晚同金银百锭、白钱百搭焚之,我即去。”五应诺,娇复仆。既醒,五问之,娇曰:“适所言,吾悉记忆,实如有人教我言,而我不得不言。”五信之。临焚时,娇窥五他顾,藏其纸封而止焚纸锞。五以冥冤已解,无他虞。娇乘间逃归。母问所往,娇曰:“母勿究。女将为姓吉者伸大冤矣。”

  道光丙午,适诸城刘燕庭廉访赴浙江臬司任。入浙界,有女子拦舆喊冤。廉访至驿舍,呼女问之。女言“民女张春娇,代夫吉恒明冤”。廉访曰:“汝家与吉姓结姻几年矣?”娇答以“自幼”。廉访难之曰:“尚未过门,不宜称之以夫,亦不宜含羞出头代为伸理。”春娇曰:“吉恒上无父兄,他无至戚,氏不代伸,致使含冤以死,殊属可悯,亦凡为民上者所不忍也。且氏自幼订吉为夫,吉死则氏无夫,岂可以羞惭小节坐视夫死,自贻终身之忧?”廉访韪其言,因问:“汝夫何冤?”娇曰:“误陷杀人,严刑逼招。”言已,呈呈。其呈词所载,大略言杀人样式不符,供言酒后忘之;凶器无有,供言遗失于路,明系畏刑伪服;衣履毫无血迹,明系凶身按据移祸云云。廉访阅毕曰:“此呈何人代作?”娇答以“亲笔”。笔迹不爽,不胜惊喜。驿舍正在春娇居邑内,喊禀时县邑亦在旁,廉访以呈授之曰:“视女所控实否?”尹阅之曰:“是实。”廉访曰:“所控是实,则吉恒负屈,以莫须有之事论辟,草菅人命,恶在为民父母!”尹曰:“衣履实吉恒之物。”春娇曰:“衣履是孙清所窃,舒善实王五所杀。祈将王五等传至,氏与对质,真情自见。”廉访问其故,娇将孙清梦语、王五畏鬼大略述之。廉访喜甚,谓县尹曰:“明日务将人犯传齐,吾将亲问之。”尹唯唯而去。次日,尹带人犯到驿舍,廉访问周泰曰:“孙清梦言王五赂使窃吉恒衣履,汝闻诸乎?”泰曰:“未也。”春娇曰:“孙清梦语之夜,投宿者有云游疯魔道否?”泰曰:“有之。”娇曰:“即吾伪为也。”遂将遇雨借宿,依壁坐寝,及一切问答之言,一一详复之,泰不能支。廉访谓清曰:“衣履既给王五,杀人者必五矣?”清答以不知。问王五,王五谓衣履亦被贼人窃去,坚不认杀人事。春娇曰:“畏鬼索命、伪认误杀者,非汝耶?”五曰:“未有也。”春娇复曰:“自书误杀之故,深夜同纸锞焚之,其事犹虚耶?”五曰:“亦未有之事也。”春娇曰:“汝所书之字犹在,犹不足为据与?”五曰:“其字安在?”娇举以示五,五夺而吞之。廉访大惊,暗惜春娇疏虞。春娇笑曰:“知汝无赖,故以伪者示汝,真笔尚在吾手。”遂起身呈于廉访。王五谓春娇曰:“吉恒既退婚,情意已绝。汝出头代控,费此苦心,以冀复为吉姓妇,何无耻如是!”春娇曰:“前既结姻,自不宜等于路人。渠退婚,渠既不仁;吾复幸其得罪,恬然他适,坐视不救,是吾复不义。人而不义,则与禽兽无择,岂可以无耻律之?”廉访曰:“勿斗口。”谓王五曰:“现有汝自书之字作据,应无他说。”五遂吐实。各画供毕,廉访谓县尹曰:“此案已定,可照详府司。吉恒负屈,当急释归。”尹唯唯。复问春娇曰:“吉恒果退婚耶?”娇泣述之,且曰:“氏誓日伴寡母居,终身不出庭户。忽闻渠蒙不白之冤,伏思渠他无亲属,不得已含羞代伸。至于退婚之说,他人不言,决不令大人闻之。”廉访叹曰:“真义女也。”遂嘱县尹曰:“当令吉恒先娶此女。”尹应诺。春娇曰:“免费父母清心。氏誓终身不见吉恒面。”廉访问女伴,娇曰:“老母。现在廨外。”遣人呼之,面给白金百两,为女奁资。令县尹赁车马送之。

  吉恒之得释而归也,念春娇再造之恩,兼遵县嘱,烦人通嫁娶期。张室不受,反覆之,无成说。吉母乃率吉恒同媒媪亲诣张室。媒媪曰:“吉母来矣。”娇敬礼不避。吉母令吉恒长跪,娇不礼。吉母曰:“祈义女宽量,恕小儿无知之罪!”娇不语。吉母复言之。娇曰:“大难已过,无需贫家女矣。”复不语。吉母曰:“勿谓此,以重老身母子之愆。”娇曰:“已有金家福厚之女奉事,夫何求?”吉曰:“如得金诺,愿与金绝。”娇曰:“岂有是理。贫可拒,富不可拒。”吉母惭,屈膝而跪。娇亦跪,曰:“母家清贫如昔,恐贤郎嫌贫之心未泯。”吉母曰:“吾儿绝处逢生,全赖鼎力。若复生异心,毫无天良矣!”娇曰:“若然,愿从母命。”母喜,相携俱起,订于归之期而还。

  虚白道人曰:奇哉,春娇!当吉恒退婚之后,而不忍他适,可谓节矣;闻吉恒之难,而舍身拯救,可谓仁矣;暗访害人之贼,曲控吉恒之冤,可谓智矣;口不道退婚之恨,心不忘结亲之由,可谓有礼矣。卓绝义女,不独有千古哉!

  事奇文奇,视《剑侠传》中聂隐娘、红线辈,故自胜之。 马竹吾

  吉恒无行,乃竟得此义妇。 武仲绍

  此奇女可入《无双谱》。 上元李谕谨注

  章 邑 生

  好色之徒某生,章邑人。见美女,机有可图,必多方谋致,恒有被其淫污者。一日,薄暮出游,见一笄女独行,视之,极美,以其无伴可狎,遂曰:“姑娘何往?”女不答。生复问之,女厉色言曰:“吾自有往处。男女有别,人之大道也。旷野与游女接谈,君何无礼如是!”生四顾无人,不畏女嗔,近尾之。女兰麝袭人,遂摇指梅花曰:“琼枝玉蕊,暗香浮动。”女接言曰:“闻说香在梅花上,寻到梅花香又无。”生曰:“卿未寻到,故为是言。吾以为身历其地,其香必穿鼻透脑,骨节尽酥。”言已,牵女衣不令行。女曰:“吾兄来矣。”生惊释女,女急行。生力追不及,见女入北庵。生素知庵中多停柩,贪恋女色,不遑顾忌,亦入,见女燃灯坐室内。女见生入,笑曰:“男女同情,妾岂无心。实告君,妾非人,鬼也,不利于君。”生曰:“愿与卿同死。”女曰:“勿悔。”旁有空棺,女入,仰卧其中。生犹以其伪为,亦入,覆女身。觉女气肌如冰,大惊欲起,而棺盖已合,遂毙。生家人以生不归,踪迹至庵,见女柩外露生衣,启之,生尸已冰。舁归,禀官葬女柩。

  虚白道人曰:死而不足惜者,其章邑生某之为人乎?盖徒知色之可好,不知德之已丧,其得生也不如死。女既告之以鬼,生犹以之为人,其视死也犹之生。且女无害生之言,即无害生之心;无人害之而遇害,是其死也自求之耳。死而自求,夫何足惜!

  抵得一篇戒淫文。 马竹吾

  淫为万恶首,读此可当晨钟暮鼓。 上元李瑜谨注

  王威

  王威,柳州人。娶吴氏,甫二载,为流寇冲散。贫不自给,从事负贩,因家无妻室,恒数年不归。偶贩到平阳贺邑,店居市货。值邑岁饥,逃亡甚众。忽见店外有少妇,守五、六岁童子,哭甚恸。问之店主,盖店邻伍家妇氏孟,其夫伍元外出,六年无耗。姑死无棺木,自鬻葬姑,而鬻人者嫌其有子。孟将另鬻其子于他人,不忍生离,故哭之甚哀。威闻而怜之曰:“吾年已半百,本不欲娶妇。渠不嫌吾年长,吾为之葬亲育子。”店主曰:“此善举也。”语孟氏,氏从之。威为市棺,择日而殡。殡时,氏哭言:“为母与子故,含羞失节,死无以见故母,生无以对前夫。”闻者悉为酸楚。威以孟房屋破漏,出资为之修理,渐治家具。氏子名惠,使从塾师读。

  比三年,伍元归。路闻妻已改嫁,先至邻店问之,店主详述之。元曰:“养子葬母,恩义至重,且妇已失节,愿止领吾子他适,馀不与闻。”店人以伍元之言告威,威问孟氏所愿,孟言愿从前夫。威曰:“若然,令伍元暂宿于店,吾收拾馀资,明日即行。”店主曰:“君所市家具如何?”威曰:“悉赠伍元。”

  威去五月,孟氏生双子。元知为王威遗种,念威恩义,善视之,因以恩、义名二子。嗣二子九岁时,忽来一世袭武翼都尉郑公,宿邻店。因子病,店居医治不效,数日卒。恩、义时嬉戏店外,郑见恩相貌与子相似,且同庚,欲继为子顶世袭名,烦店主致意。店主见元,元商孟氏,孟喜从之。郑厚酬伍元,携恩去。

  王威之从事负贩也,颇有赢馀,年老旋归,路宿梧州属邑某镇店。将寝,忽闻妇女哭声,呼店人问之。店人曰:“有伍姓者,逃荒到此,三月前病故。其子外出,数年无耗。婆媳贫不能支,不得已令媳他适,故哀哭。”威恻然曰:“其子年庚几何?”店主曰:“其子名义,吾尝见之,年约二十七八,面目奚似。”威伪惊曰:“几误大事。渠有银信烦吾带来,意欲明晨问交,今若此,当急与之。”遂取银数两同店主见伍母,曰:“吾与令郎素相识。昨遇于某处,言闻父终,欲急归,以有一二事未妥,烦吾先带白金数两,暂为日用需,定于十日内必归。”且曰:“令郎发财,手中积蓄约有数百金。”言已,交银于伍母。伍母曰:“有书信否?”曰:“无之。烦吾口诉。”伍母执银不语。威曰:“疑有错误乎?吾试言令郎之年庚、相貌。”遂如店主之言细述之,伍母始信而喜。问威姓氏,店主代答曰:“客姓王,现居小店。”伍母得银信,遂罢嫁媳之议。

  伍义果九日归,其积蓄亦如威言。伍母谓义曰:“幸汝先以数金烦客寄来,不然,汝妻已他适数日。”遂向义详言之。义曰:“无之。儿交好亦无王姓者。”伍母大异,急出银以示义,曰:“此即寄来之银,花费尚未尽。王客昨宿某店,客即行,店主必知客耗,可急访之。”义奉母命诣店,店主曰:“王客偶得微恙,今虽愈,尚未行。”义见威,稽首致谢。威惊讶动问,店主曰:“是即客代寄银两之伍义,今何不识也?”威笑曰:“吾实与渠无素,不忍其婆媳生离,故假托为之。”店主欣然曰:“客诚仁人君子。”伍义曰:“翌午谨具菲酌,恭酬鸿惠,奉献原金,伏冀早临。”威曰:“原金决不受,定于趋扰矣。”次日,威邀店主同往。既至,义母穴窗窥客,大惊,呼子出,曰:“汝问客大名威,柳州人否?若果然,则汝生父至矣。”义如母命问威。威曰:“子何以知之?”义未及答,义母入曰:“君不识孟氏耶?君须发如秋霜,妾亦不敢相认。”遂指义曰:“此君之子。”威哑然不知所言。孟复曰:“君别后五月,妾生二子,此其次也。”威曰:“其兄安在?”孟曰:“九岁时,继于郑游击为子,今无信。”曰:“伍惠何往?”孟曰:“扶柩葬贺未回。”店主曰:“君得夫妻父子团聚,皆轻财好义之所致也。”威遂家于梧。

  镇外有大河,时霖潦方盛。威偶出望水,见河心有船一只,人众船小,忽开巨漏,齐声号救,岸人立视如偶。威曰:“如有能救者,愿出钱若干以酬之。”他船贪其重赏,齐赴拯救。及救得人、物,而船已沉。被救者齐赴威前致谢。内一官长相貌出众,威问之曰:“贵人何往?”其人曰:“吾姓郑,现官某郡游击,特告假诣贺省生母。闻母迁徙是邑,故访问到此。”威见郑衣履尽湿,邀至家相易,郑从之。威言于孟氏,孟曰:“得无君之子乎?”遂自牖视听,见郑声音笑貌似恩,大言曰:“谁名王恩?”郑曰:“吾之乳名。”孟大喜,入曰:“吾即汝母。”指威曰:“此汝生父。”恩九岁离母,时已记事,视之,果其母。俄顷王义出,视之,果其弟。意外相逢,喜何如之!威问继父母,恩曰:“悉即世。父无子,恩世袭父爵。”因假期已迫,定省数日而去。

  威富冠一邑。无赖某甲见威多金,自造伪票,用既死人作中代,向威索银。威不应,甲讼之。官据字断威如数归偿,以一月为限。未几,旧官谢事,新尹到任。威方欲呈明,而尹已差传,并将中代之子传至。官令甲书中代之子姓名,甲书毕呈于官。官视而笑,复问中人之子曰:“甲借票,汝父作中,汝知之乎?”曰:“不知。”问代字之子曰:“汝父在日,作何生理?”曰:“训蒙。”官以甲借票示之曰:“是汝父之笔迹否?”曰:“不是。”官曰:“汝父既训蒙,必有手泽。”曰:“有之。已将身父所录文籍带来。”遂呈于官,与甲借字笔迹迥殊。官笑谓甲曰:“汝用心已巧矣。用死人作中代,以为人死无据。票之笔迹,与代字人不符,反与汝字相仿,其票殆自为之乎?”甲犹强辨。官怒,将刑之;甲惧,认诬。官重责甲,案遂结。

  先是,王威夫妇之被贼冲散也,吴氏不知何往之善,惟从妇女奔逃。女伴渐少,后惟一少媪在。媪伪言与吴同乡,可偕归,吴喜从之。媪无资斧,所费皆吴资。行五六日,吴疑曰:“何行数日,未到柳州?”媪复诳之曰:“某镇为众寇劫居,不可归。”吴曰:“此何处?”曰:“湖南也。”吴虽疑惧,无可如何,惟媪命是从已耳。不数日,吴资亦尽。媪劝吴自鬻,吴亦无他生路,不得不从。时有黄太史,中年无子。其妻尹氏欲为市能生育之少妇作妾,闻吴氏有孕,多金购之。及遣家人接吴氏,而媪不在。家人曰:“身价交汝姑矣。”吴曰:“吾无姑。”家人曰:“老媪何人?”吴曰:“吾亦不知为谁,惟伴行数日耳。”家人白尹氏。尹愿重出银给吴,吴曰:“勿庸。吾子然一身,亦无用金处,惟求夫人善视足矣。”尹令吴自居一室,未几产一子。将择吉令太史纳吴,太史曰:“渠生子,渠有依矣。岂可令其失节?”尹氏曰:“渠今生子,渠必宜男,可冀于斯人得子嗣。”太史曰:“渠虽生子,焉知不从兹断生;卿未生子,焉知不从兹始生。天下之以妾生子者固多,无妾得子者尤不少。子之有无,命也。”遂使婢媪谓吴曰:“今而后,按佣妇支给工价为养子之资。如不欲,听其抱子他适。”吴氏曰:“窃有心愿,虽自觉不量,不得不言。愿以主人作父母,旦夕奉事。”婢媪复太史,太史喜,遂以吴为义女。

  次年,尹氏果生子。太史以王泽名吴子,尹子曰瀚。及少长,使二子同案读。泽聪敏,瀚次之。泽十四岁能文,太史使应试,泽欲俟瀚,太史从之。后泽、瀚同案入泮,其文实出王泽一人手。越两科,泽遇与瀚同号,代为作文,同领乡荐。泽连捷,榜下即用,授梧州某属邑知县,实即王威迁居之邑也。泽到任,披览案卷,见王威名,白于母,母曰:“汝父家柳州,渠或与汝父同姓名也。”及甲某之讼既结,泽问王威曰:“汝祖居是邑乎?”曰:“非也。吾柳州人,迁居是邑十馀年。”泽大惊,请威客舍坐,急入白母。母出见威,谓泽曰:“果汝父也。”各诉别情。吴以知有子为游击,喜甚。威遣人寻伍惠至,为制恒产,使各爨。

  威老,王泽告终养,郑亦托故归奉。及终,三子顶灵,一文一武,一邑称大葬焉。但郑游击以世袭之故,不得复王姓。

  虚白道人曰:王威者,妻亡不娶,亦无子息望矣,而卒得三子送死,非人力,悉阴功致之。盖不悯人生离,不能得孝姑之妇背生两子;不哀人同溺,不能必寻亲之男不死长河。至于夫妇离散,半生无耗,忽同贵子意外相逢,原嫡妻遭遇之善,冢子成名之由,夫岂寻常感格之所能致哉!余西乡某庄李某,自幼未婚,以小车推货物、送行客为生,恒终岁不归。偶送客至峄,归。自野店起程过早,见一庄首尼姑庵后血娃啼哭,启视之,男也。因思家无妻室,不能养育;小车载之,难治生理,遂舍之而行。忽来一犬嘶其襁,娃哭益急,李恐犬伤其生,急回逐犬。李行,犬复至。李恻切隐深,抱置车上。天气微寒,以旧小衣裹之。至一巨庄,托言妻产后猝卒,遗此子,为客不能养,欲与人,逢人辄言之。后遇一老人曰:“吾有子孙,怜君事出两难,愿为代育。”遂问李邦族,李详言之。老人曰:“吾名某,与君同姓。此子长大,必令归宗,祈命名留表记,异日好相认。”李以孝名子,将裹子小衣裂半幅为记而去。孝渐长,身躯雄伟,至十七、八岁,李翁令习武,得入泮。翁年高多病,恐死后子孙薄待孝,因薄与家财,而暗地厚赠之,使赴历下寻父。孝遂携妻子而往。李某年老,不能任重务,归家,合博局撩零以糊口,冬则窖地而居。庄中忽来一少年,衣冠齐整,后车数乘,携有少妇幼子,问李某名。庄人曰:“问渠何为?”少年曰:“是吾父也。”庄人私议曰:“李无妻,何得有子?”一人曰:“庄人别无李某名,焉知非其子?”遂急赴窖中见李曰:“汝子来矣。”李曰:“安在?”曰:“在庄首访问。”李喜,执小衣半幅而出。其人曰:“执此何为?”李曰:“非此,则父不父,子不子。”见少年曰:“汝李孝也?”曰:“然。”李遂将小衣半幅授之,少年视之,当途拜父,令少妇参翁,幼子请祖父安。李不能言,惟点额而已。夫李某穷极之人,若非见血娃而动恻隐,何得享此厚福?庄人私问之。李曰:“某年在某处成家,年馀妻卒。”李壮岁恒年馀不归,庄人信之。李孝问母墓,李言葬某处丛葬处,后被山水淹没,无迹可寻。其子信之。

  观王威及李某事,可以感发人之善心。 马竹吾

  陇州三案

  竹吾马公,讳国翰,世居邑东关外南权府庄。赐进士,榜下即用,后官陇州知州。归里时,寿将古稀。著有《朱子家训》、《夏小正》、《文选拟题》等,诗稿《竹如意》一部。余《录》由契友王萱堂转呈于公,公赐题七绝六首,条下录批,十居八九。余见之,感激不胜,敬诣拜谢,始识荆。往来久之,公知余清贫,言愿出名邀同人代求捐输,以镌余《录》。乃举意未久,而公即仙逝,诚余之大不幸也。公在时,尝言官陇州折狱。余欲择公之用心深微者,叙入余《录》。公嫌自负,不以为可。公丁巳年病故,故追录之。

  有乡人宋芳者,娶醮妇杨氏为继室。杨与邻村周旺有私,芳不家,周恒夜来明去。芳死,益无忌惮。芳弟蒲知之,夜执周,以获窃禀于公。公问周,周认奸不认窃。问其所交,供言芳子媳何氏。盖芳有前妻之子,娶妻甫二年,贸易在外,恒数月不归。杨亦以不贞控何氏。公传案对质,杨言周与媳私合,何言周与姑通奸。公问蒲,蒲言闻嫂不贞,未闻侄媳之有他。公曰:“汝等各执一词,不足凭信。候传邻佑问之,第三日巳刻审究,来迟重责不贷。”

  至三日,役呈点单,言人证已齐。公使心腹人暗窥之,见何负气自居一处,俯首不语。周与杨眉目送情,有时谈笑。午后,周市食物食杨,不顾何。暗窥者复于公。公立升堂听之,杨与何言如故。公曰:“不必互推。周非奸,实为窃,乃伪言为奸,以坏汝家风。可当堂自击之,以泄汝忿。”令役以木杖授杨氏,曰:“即击死不偿命。”杨执杖,重举轻落,若恐伤周。公止之,令役复以杖授何氏。何执杖急起,向周首而击,势将一杖击死之。公令役架其杖,曰:“勿击。”问周曰:“汝星夜入宋室,果何为哉?”周曰:“实为奸。”公曰:“汝果为奸,必与杨,非与何。”周与杨力辨之。公曰:“勿哗,静听吾言。何欲一杖击死汝,盖以与汝心无系怜也;杨氏恐伤汝,盖以与汝情有恩爱也。汝未上堂时,吾使人窥之,汝与杨不时谈笑,且市食物食杨,不及何,不可知汝所私者是杨而非何乎?”周犹强辨。将刑之,周惧而服,杨亦承认。笞周四十,释之。公谓蒲曰:“汝兄已死,杨氏淫行既著,可听其再嫁,不许复入汝门。”使各具结结案。

  公公出回署,一少妇拦舆喊冤。公视之,扬且皙,可称邦媛。公升堂,妇以呈呈。上写报窃李氏,被窃金银首饰等物若干件,与氏夫赵忠因被窃缢死等情。公曰:“被窃之物,汝之家藏耶?”氏曰:“非也。氏夫借于同村史文,欲当作生意。”公曰:“被窃之夜,汝夫在家否?”氏曰:“在。”公曰:“何未知觉?”氏曰:“因同史文饮,醉归睡熟。”公曰:“汝且回,明日检验。”公验尸,果缢死。问氏姑与邻佑,毫无别说。谓氏姑曰:“暂厝汝子,吾回衙即差役缉捕。”役捕贼,月馀无耗。李氏又击鼓喊冤。公升堂,问之。氏曰:“史文讨借物甚急,氏姑欲鬻氏偿之。”公曰:“将鬻给谁氏?”氏曰:“即史文。”公疑之,曰:“汝可哀汝姑货产以偿。”氏曰:“氏家仅有坡地亩馀,数日前,氏夫已当给史文。”公曰:“货产未久,应有存项,何为复借当物?”氏曰:“其地价,亦以夫与史文饮,醉睡,被贼窃去。”公更疑,曰:“汝夫与史文新交乎?旧交乎?”氏曰:“闻夫言,前与史文无素,氏过门后始相往来,日渐厚。”公意谓实有别情。赵忠两次被窃,未必非史文为之也,且赵二次被窃,皆以与史文饮醉,情实可疑。遂谓氏曰:“所借之物,其分两样式,汝记之乎?”氏曰:“有史文手书帐单,开载清白。”公曰:“汝明日务将帐单暗暗送来,或贼人可由之而获,汝夫之冤,可由之而伸。万勿向他人言。”氏如命。公差役将氏姑传至,问之曰:“汝何以欲鬻媳于史文?”氏姑曰:“史文言:如以媳嫁之,不惟借物不要,愿将前当地文契退回,不要分文。”公曰:“汝媳美,鬻之当得多金。不许嫁史文,如故违,必重责。”氏姑诺而去。

  公将六班总头役杨某呼至,语以李氏被窃等情,授以密计,令照办理。杨某遂觅名妓,语以公意,认为己女。烦同班能言者王某,见史文,言愿以女妻之。史文曰:“吾欲娶赵忠之妻李氏。”王某曰:“必不谐。盖日昨本官差吾将李氏之姑传至,官当堂谕之,不许李氏嫁汝,渠何敢故违!且杨某之女,较李氏尤艳,汝如见之,必魂飞天外。”史心动,曰:“吾可以见之否?”王曰:“可。某街有酒肆,女时由肆外往来探亲。肆饮而俟,必遇之。”史喜,立欲从王去。王曰:“何急也?明日吾候于彼。”史应诺而王去。王以与史应对之言语杨某。次日史至,立出钱市肴与王饮。未几,王曰:“杨女来矣。”史见笄女与媪并行至,审视之,玉肌花貌,果愈李氏。媪谓女曰:“肆中客众,发财气象。”女笑应,斜睨而过。史立肆前目送之。王曰:“渠不久必回,可再饱视之。”遂移饮肆前以俟。未几,女与媪果偕归。至肆前,女腿带适开。媪令束之,曰:“金莲瘦小若是,何能佐婿家中馈事?”女笑曰:“勿代他人致忧。”女束带,谈笑而去。王曰:“容颜如何?”史曰:“处处可人。渠要聘金几何?”王曰:“明日复命。”次日,王见史曰:“杨某不索聘金,唯要金银首饰等数件。然首饰等物,新人过门,全行带回,与汝无损也。”史问之,王历言其物,史悉应之。于是择吉纳聘。杨将所得史文之物,悉献于公。公视之,与史文开载赵忠所借,样式分两悉同。大怒,立差役拘史文到,问之曰:“汝借给赵忠之物,汝家尚有一样者否?”史曰:“无之。”公以首饰等物示之,曰:“此汝聘杨某之女之物,非即借给赵忠之物乎?”史曰:“不是。”公以帐单示之,曰:“若果不是,何以与汝开载样式分两悉同?”史曰:“烦匠人照样打造。”公曰:“何人打造?”史不语。公曰:“明是汝借出而复窃回,尚强辨耶?”令役刑之。刑已,公曰:“杨某无女,吾令认妓为女,伪为嫁汝,以赚汝首饰等物。今证据不爽,汝何得不认?”史关口夺气,遂认之曰:“实身窃回。”公曰:“赵忠当地于汝,其地价亦汝醉之以酒而窃取之。”史欲言,公止之,曰:“汝且勿言,吾视汝如见肺肝。汝之窃赵财物,非为财,实为色。汝爱李氏之美,故欲赵速贫而图其妻。”史以心意被公猜破,不得不招。公遂将地判归李氏。问史曰:“汝发财几年矣?”史曰:“五六年。”公曰:“金银等物非寻常百姓家所易有,其物何来?赵忠因汝窃自缢,汝已无生理,可实言。”史自知罪无可宥,遂吐实。盖漏网之巨盗,更名史文。

  司徒政自幼结邻村赵义之女三官为妻。政年已逾冠,因父服未阙,故未亲迎。政从塾师读。一日,同砚友周木连出游,信步至赵义庄外丘陵上,下有桃园,周与赵同村居,遂指曰:“彼即令岳之桃园。”园有笄女,周复曰:“彼笄女即令正。今桃实有蕡,君盍假摘桃以瞻芳姿。”政从之。见女,故为多言以餂之,曰:“吾特来摘桃食,勿谓不相识。吾居某村,姓司徒,名政,得年二十一岁,某月某日某时生。”女微笑曰:“吾识君。吾非算命先生,何必言君生辰八字?”急摘数桃与政曰:“君速去,勿为人遇以作话柄。”政受桃时掺执女手,将欲有言。女伪曰:“邻妇来矣。”政释女,女急退避之,政亦去。当政之来也,三官比邻钱氏女适至,见政,隐身树后以视之。政既去,钱女从树后转出,曰:“摘桃人何去之速也?得若个好婿,接谈片时佳甚,子速之去,性与人殊矣。”三官曰:“无之。”钱曰:“渠来时自言生辰,去时执子之手。吾悉闻见,尚云无之耶?”三官曰:“诚有之。祈妹缄口,以免嘲笑。”钱笑应之。

  异日,周木连自塾归,过赵义门,适三官独立门口,睨之,婉如清扬,不觉神驰。诣家,欲火孔炽,实难自禁。闻女自居一室,室靠闲园有牖,因思逾垣隔窗与语,少慰渴想。既至,垣有倾圯,遂直入,微扣窗棂。盖三官有邻女钱氏常与伴宿,三官因连夜服事母病,惟钱女在室。闻扣声,知非贼,问之,木连伪托司徒政曰:“日昨摘桃人。”钱知为三官婿,遂伪为三官之言曰:“君深夜来此何为?”曰:“昨睹玉色,时凝寤寐,敬来一会。”钱曰:“此非会时也。”木连曰:“何时得会?”钱曰:“嫁娶。”木连曰:“情极不能待。卿不悯怜,请死于此。”钱思冒三官名,暗与情郎一会,亦佳,启窗纳之,遂相狎。木连曰:“仆爱卿双翘,愿赐一履以寓情怀。”钱曰:“妾所着,旧而秽。妾有新履,可以赠君。”遂将三官之刺绣五纹新小靴给木连。木连与钱连会三夜,始赴塾。

  月馀,木连托故归,盖以不能忘情其所私也。夜静欲赴,甫出门,遇对门车三饮酒归。立谈之际,不觉坠三官之靴于地。车拾之,木连恳求掷还。车曰:“子无妻室,此物何来?实言,吾即与之。”木连初不肯,车壮盛,力不能强求,不得已,直告之。车曰:“若然,子必与吾同去一次,吾始与。”木连决言不可。车曰:“吾既知其处,不难自往。”言已欲去。木连掣之,车推木连跌仆迳去。木连急起追之,将及赵园垣倾处,木连从后以石击之,车头破脑出而死。

  车父喊禀于公。检验时,车父以女履呈于公,言于死尸怀中得之。时公闻旁观之妇人曰:“是履乃……”相违少远,仅闻此三字。公令役将私议之妇唤至,曰:“适才汝‘是履乃’之言吾已悉闻,可再言之。如有一言不实,重责不贷。”妇惧,曰:“适才吾言是履乃赵三官之履,遗失多日,寻觅不得,奈何在死尸怀中?”公曰:“汝言是实,与吾所闻不爽。三官之父为谁?”妇曰:“渠父名赵义,已卒,唯有老母黄氏在。”公曰:“渠居何处?”妇指闲园曰:“即是第。”公视之,见靠园有室系活窗,曰:“乡村不宜如此,盖不利于贼盗也。”令役传黄氏至,曰:“汝女尝失履乎?”黄恐累于命案,曰:“未也。”公执女履曰:“此非汝女之履乎?”黄曰:“亦非也。”妇曰:“吾已禀明。”黄始承之。公令取对履。黄取至,果大小花样无少异。令女役带黄氏母女进州。公意三官必以履赠所私,而托言遗失。及见女,貌虽美都,毫无淫意,复疑之。托言谓黄氏曰:“汝母女他居不便,居衙中可也。”令婢媪醉三官,乘其醉睡,窥其私,俨然处子。公益疑,问三官曰:“汝履何以在尸怀中?”女曰:“不知。吾履失已月馀。”公曰:“遗失之处汝知之否?”女曰:“知之,即靠闲园活窗之室。月前有邻女钱氏伴吾宿于室,吾因母病傍母眠,惟钱女自宿于室四五日,吾履忽亡其一。”公令役传钱女。

  不日,女母偕女到堂。公见女容饰不雅,谓女母曰:“汝女字人否?”曰:“未也。”公曰:“若大之女而不字人,大失为母之心。”问钱女曰:“三官供言,月前汝伴宿于其家,有诸乎?”女母代答曰:“有之。”公复问曰:“三官因母病伴母,汝自宿其室四五日,有诸乎?”女母不知,不能代答,谓其女曰:“可实言之。”女曰:“亦有之。”公曰:“汝既自居其室,三官之履即于彼时不见,汝必知履之所在。”女答言不知,公笑曰:“必汝自宿之时,以履赠交好之人矣。”女不服,且出言不逊。公怒,令女役强验其私。女役复曰:“实非处子。”公笑曰:“汝身破于何人?”女不答。公怒,呵役刑之。女惧曰:“实与三官之婿司徒政有交。渠索赠,当即以三官之履赠之。”公曰:“汝与司徒政素相识乎?”女曰:“不识。”公曰:“既不相识,何以知为司徒政?”女将三官看桃,其婿摘桃,并月前某日夜扣窗棂,自称摘桃人,一一言其情节。复曰:“彼时渠以吾为其妻三官,吾即冒三官之名启窗纳之,因连会三夜,属实。”公呼三官上堂,以摘桃之事问之。三官细言之,与钱所言大同小异。公因令三官母女暂归候传,出票立传司徒政。以有紧急公事赴凤翔,委官审究。

  及归,案已定,候公出详。盖承审者以严刑逼政,政已畏刑而招杀车三之事矣。公披阅案卷,见供判不符,情实未真,遂提钱女问之曰:“汝与奸夫连会三夜,或每夜更换,不是一人?”钱曰:“是。”公曰:“事在黑夜,何以知是一人?”钱曰:“其人背后左肩下,有疮疤如钱,每夜手触之。”公令提政上堂,赤政上身验之,无疤。令钱视之,钱大骇。公曰:“必汝与所私者情厚,不肯言其姓名,而移祸于政。”女不应。公令刑之,女稽首曰:“即刑死吾,吾亦不敢承认。”时从人请公退食。公令人犯暂下,即席闷坐饮,深思遐想,案无情由,及日暮举烛不言食。忽得端绪,不遑食,急升堂,问司徒政曰:“汝之摘桃,本心欲往耶,抑被人恿怂而去?所摘之桃,自食之耶,抑与人共食?”政将与窗友周木连同游及摘桃之事,历历细言之。公曰:“汝得生路矣。”遂令去其刑具。令役立传周木连到案,问之曰:“令政桃园戏妻者,非汝耶?”木连曰:“是。”公曰:“冒摘桃人而淫其妻者,亦汝耶?”木连不认。公曰:“汝冒政而欲淫其妻,钱女冒其妻而与汝交。钱女言汝背后左肩下有疮疤如钱,若无之,则真非汝。”令役袒其背视之,果有疮疤如女言。公曰:“钱女之言不妄,汝与钱女有私亦不妄。”木连不言。公令提钱女面质,木连不得不认。公曰:“若然,车三亦汝伤害矣。”木连不服,公曰:“钱女所赠之履,何以在车三尸怀中?”木连自维无理可辨,遂直言害车三之故,案始定。

  虚白道人曰:天与水违行而讼起,险与健相攻而讼成。刑固不可废,讼亦不能无,而听之实不易易也。魏戍望轻,不断梗阳之讼;子反辨短,莫决皇戍之辞。以知有忠信之实,慈惠之心,而始优为之。故听讼者无先入之成心,则闲孚皆有当;无违理之偏听,则不肖无所容。惟有以尽其相,穷其神,而摘伏惩奸,始破小人之胆;惟有以关其口,夺其气,而诘奸锄暴,始安良善之心。不然,而欲悉其聪明,致其忠爱,亦綦难矣。陇州三案:一巧分伪诈,具是非之明;一深用智谋,成细微之案。至于周木连之案,深思端绪,罪坐真情,俾无辜无戴盆之冤,淫凶无漏网之幸。使云生李太守知之,亦将录于《刑案汇览》。

  事妙文亦妙,两堪不朽。 上元李瑜谨注

  王富段成

  岁次己末夏季,十九日未初,武库焚,声如怒雷,闻三十馀里。余斋违城六、七里,其声更厉,窗纸为之破,斋中尘落如雾。初以为无云而雷,及南望,浓烟飞腾,上冲晴空,意谓武库被火。移时,问南来之人,果然。次日以他事赴城,因往观之。武库地基,火药坐坑四处,阔皆二、三步,深悉四、五尺,砖石木料悉为火药冲去;邻近房舍全无,人之被火药所伤,塌屋所压而死者,不知其数。其时,有无故远之而脱其难者,有无故近之而遇其害者,诚生死有命矣。

  有木工王富者,西关人。一弟名贵,嗜赌,往往赌输典衣,富屡为回赎之。是日,富在武库修理木器,贵质衣而赌,输,赴武库寻兄索钱赎之。富见贵赤身,问之,贵实告。富怒,揪发捶楚,贵忍受不返手。库人拉问之,知渠为胞兄弟,曰:“令弟既已质衣,理合出钱使弟赎回。”富曰:“回赎已非一次。”库人曰:“即非一次,胞弟无衣,亦不宜坐视。”富曰:“即出钱与之,难必其不复赌,其衣未必能赎。”库人谓贵曰:“赎衣后,务必来此,使令兄见之。”贵应诺。贵执钱去,未几衣衣回,立富面前不语。富见之,不禁暗喜,谓贵曰:“日将午,汝必自晨未食。”贵答以不饥。富曰:“勿欺。吾傢伙篮中尚有钱文数十,可取去买饭用。”贵取钱东行,愧悔交深。不深饥,因登北门楼,卧石台。既而有二人来,视之,素相识之博友。一人曰:“汝兄有难,可速救之。惟东行数百步,可免祸。”一人曰:“适才渠受其兄之紾,怀恨必深,即语之,亦未必听从。”贵曰:“是何言也!兄之紾吾,是吾自取,于兄何怨。”言已而醒,知为梦。忽忆其二人早死,大惊,急起而赴。恐直言兄不相信,遂伪言曰:“邻街张某欲作室数间,请兄敦匠事。今张某在汇波阁立俟见兄,定兴工之期。”富亦闻张某欲修造,遂信之,立同贵行。至阁,问贵曰:“张某安在?”贵未及答,而武库焚。及富见在库者悉遇害,曰:“张某,吾之救星也。”贵曰:“张某无修造事,实弟伪言之。”始以梦鬼之事语兄。

  余庄人某,贸易归,路经齐河桥,在桥下饭肆买用饮食,见一人与肆人言武库事,欲听之以证传闻,而其言已终,仅闻其人言曰:“吾以五百钱免遭横死,幸莫大焉。”言已匆匆去。某问诸肆人,肆人细述之,曰:“适去之人,食兵马粮,姓段,有二名,本名志成,在官名成。武库事前数日,在此少休,吾问其姓氏,段兼言为火药事,奉官差进省。时桥头一大车输载不行,盖以桥头坏一石,因伤车轴故也。段见而问之,吾历言其故。段趋视而回曰:‘坑坎不阔,修补亦易,岂可坐视为行客累?’吾曰:‘无施主。’段问所费,我对曰:‘五百文足矣。’段曰:‘所费有限,吾欲捐输。惜吾公事在身,不暇为此。’吾曰:‘客果有此善心,吾愿代劳,以襄盛事。’段曰:‘可。’吾曰:‘客几日可毕公事?’段曰:‘大约六、七日即回。’吾曰:‘客来时验功,断不肯迟延,以负善意。’段喜,出钱而去。段去后,吾即觅石工修理。段回见之,大喜曰:‘如此坚固,无累行人,悉君之力也与!’吾曰:‘乐施在君,吾何力之与有?’既而,段自言曰:‘吾之得归,诚万分之幸。’吾问之,段曰:‘武库焚时,吾在武库盹睡,忽闻唱名声,一唱一应,如对册。唱及吾本名志成,应之者曰:勾除矣。其人问故,应名者曰:以其有重修齐河桥之阴功。吾梦寐间闻之大疑,转念吾本名无人知,或人与吾同姓名。即有人摇吾醒曰:官府立传。吾朦胧从之东行。其人在前,止违十数步。过北门,其人忽不见,心方惊疑,而武库焚。’吾曰:‘若然,君之得免横祸,即以修补桥顶石坑之事乎?盖虽所费无多,究属修补,既为修补,即可谓重修,其事虽微,其用心实巨。不然,何以得感神明,除君名于鬼册也?’段始惊悟曰:‘君言是也。’”庄人某归,知余方事著述,因特造斋细述之。

  虚白道人曰:以木工之兄而笃于友弟,斯亦奇矣;以嗜赌之弟,适受大辱于兄,一闻兄有大难,遂释怒忘怨,急急赴救,为尤奇。以食粮之人,而诚于轻财,斯亦美矣;在行路之际,且有公事在身,偶见车陷于桥,辄解囊出钱,切切修理,尤为美。夫事至于奇而尤奇,美而尤美,则出乎寻常矣。事出寻常,则时在人耳目间,神不有以保护之,无以见造物福善之举。王富段成之得免横祸,不亦宜乎?

  勿谓善小而不为,其斯之谓欤! 平陵段以梅</P>

益智录卷之八

  顾 清 高

  (此缺一页半,约五百馀字)穴中,掘穴半尺即得之,然可勿与卜,盖卜则坏张六名。”顾曰:“止言物坠鼠穴,不露张六名。”翠可之。顾以翠言告车三。车三果于鼠穴得之。张复佣之,车不可。

  一老媪问子病,曰:“吾子勾成,年十七矣,忽得异症,今病笃,敢问尚有一线生路否?”顾曰:“来日听信。”顾语于翠。翠曰:“已登鬼册,不可为也。”顾告媪,媪恸哭,哀求细为推究。顾百辞劝解不去,不得已,曰:“吾妻知之,或兼能拯汝子,可亲身苦求之。”媪喜。见翠言所求,长跪不起。翠怨顾曰:“君多言,妾未掌生死簿,安能知人寿夭。”媪曰:“老身止此子,子死,吾亦不欲独生。祈大施法术,拯老身母子命。”言已,饮泣不止。顾从旁恿怂之。翠谓媪曰:“请起。仅有一术:子归,扬言子已死,门打提幡,使令郎卧灵床,覆纸被,严关门户,家人悉举哀。巳、午、未时过,子可寿至古稀。”硃书符三道,令媪糊大门、寝门及纸被上。媪受符欲去,翠复曰:“令郎若愈,万勿来此致谢。”媪如翠言设施,成果愈。又一姣好少年平树德,问功名。顾卜之不吉,疑之,请次日为之细推。翠闻之,曰:“吉。妾命题令渠作文,君为笔削之,两月后岁试必入泮。受业门生之报,将高标门墙外矣。”顾言于平曰:“非见子文不能断。”平请命题。顾即以翠所出之题告之。平作文呈顾,顾细为删改。平见之大喜,遂师事顾,按课作文,顾亦每课尽心修饰。及院场,平录课文,取案元。由是卜名大著,自高声价,而握粟者仍接踵而来,且扣平入泮之故,愿从顾学者有徒。翠为苛择,仅得有友五人焉。及科试,五徒应试,皆取案元。盖县府院试及古场也,其一拨入府学,亦居第一名。于是朋来自远,从学日众。顾遂止卜设帐,同人称美局焉。忽来一人,容饰彬雅。自言:“姓殷,居邻邑。有一女,年十七,三月前得迷症,卧不起。兹饮食渐减,病甚笃。闻先生善卜,故不远百里而来,敢烦占断。”顾曰:“仆不业卜已二载,且是谋非吾所能及也。”殷固求之。顾曰:“三日报命。”殷去。及晚,顾语于翠。次日系顾初度,翠饮过量,醉。顾自斋回,灯明于室,见一白狐卧榻上。忽出,立寝门外大言曰:“锡灯熔化矣!奈何不俟予先寝?”翠答于室曰:“妾醉,故合衣假寐,非寝也。”顾乃入,曰:“殷某之事如何?”翠曰:“殷女之魂,被王姓巫镇压秋千院苦水井中,欲殷求其医治而图其赀。殷弗求之,故无愈期。可用顷筐盛女衣入井,呼女名穿衣,连呼数声,提筐至女卧室,将衣覆女身,即愈。君止言遗魂于井,勿言被人镇压可也。”顾曰:“卿未卜先知,得勿仙乎?”翠曰:“妾之行藏,君已目睹,何故问?”顾曰:“未也。”翠曰:“门外大言之心,妾实感激不尽。”顾以翠言语殷,殷匆匆去。一日顾与翠把酒闲话,忽见殷率一妇与及笄女入。顾惊问之,殷指妇、女曰:“此吾妻与吾女也。小女得君术,病果愈。未愈之先,吾尝言有能医之者,嫁之。欲践前言,故送女到此,以充媵妾。”顾曰:“仆已有二妻,断不能如命。”心恐翠嗔,故词严厉色以辞之。翠笑曰:“意愿难瘦。设再有二三美人,量君亦乐于容纳。且是女丽而贤,君之家室嗣必赖其成就。”于是为理合卺事。及晚,翠谓殷曰:“良人之所好,妹知之乎?”殷笑而不言。翠曰:“移时妹即知之。”

  顾陡思故乡,欲归,而虞资斧不足,商于殷。殷曰:“尽足用矣。盖连年君所得银钱,另置一处,未少动。”顾愕然曰:“日用何来?”翠曰: “非君之所得,即妾之所出。他人尚能比亻次耶?”于是,将所蓄悉交于殷,曰:“除路费外,可密藏之。”殷愕然问故,翠曰:“其故不可预言。”顾治任归。至中途,遇山水阻去路,店居以俟水消。偶出游,见山下一兰若,墙垣倾圮而殿宇巍然。入视之,见神案上有石子大如拳,异之。殿隅有石数块,因举石投其中。壁间有以香煤画飞禽者,翅足悉备而无首,因用神前香煤代画之。忽自外来一大汉,连顾左右,立顾身后视之。顾绘毕,大汉笑曰:“神案之石子,其君投于殿隅耶?”顾曰:“然。”其人大喜,曰:“有一事相商,祈君移玉从我去。”顾视其人,面目凶横,辞之。其人握顾腕强之,顾不得已从之。山径崎岖,行甚不易,约五、六里,至一幽谷石室中,有八、九人席地聚饮。大汉大言曰:“吾请得大王来矣。”众悉起,逊顾上坐。他一人曰:“吾等十人,作无本生意,悉粗率无谋,欲请文学之士,推作首领。庙中神案之石子,壁间之飞禽,皆假之为卜缘也,君悉应之,可知天缘有分矣。”顾知为伙贼,力辞之。一人怒曰:“来时由君,去时恐不由君。”言已,举刀欲杀顾。顾大惧。忽来一人曰:“且慢,顾先生吾契友也。先生系副贡,不解吾等营生,约之入伙,为累实多。”谓顾曰:“吾送先生归。”至中途,顾问:“何处与汝有旧?”其人曰:“吾名张六,昔车三翡翠玉玩实吾藏置鼠穴。先生知之而不言,迄今感念不置。”顾曰:“汝知务施报,亦豪杰也,奈何为此不法,自寻苦恼?”张六曰:“吾亦悔祸。君善卜,请即为吾卜之。”顾令张自言一时。张曰:“即此时。”顾曰:“时为戌初。”遂袖占之,惊曰:“大祸在即,可急赴旅店避之。”甫至店,时明月莹澈,见一武官率百馀兵丁衔枚驰过。顾曰:“祸事即在此。”张欲尾之,顾阻之曰:“渠既由此而往,必由此而去。待之可也。”移时,官获数盗而来。自门隙视之,悉张六党类。张曰:“设今吾不拯君,吾亦不能脱此大难。其中确有报应也。”言已而去。顾向二妻述遇难脱难之故,尤氏曰:“妾知之。若无张六,妾亦设法拯救。但怒贼举刀时,深恐张六来少迟耳。自富民起程时,妾即欲别君,所以迟延至今者,亦为君有此大难。难星已过,请从此永别。”言已而杳。殷氏惊曰:“尤姊何往?殆非人乎?”顾历言之,殷始知尤氏为狐。

  顾至家,殷见顾嫡妻山氏。山不礼,殷厌其骄傲,因各居;山亦听之。未几,顾没。山无资,不得已商于殷。殷出资理殡事。山德之,欲与同居,殷不可。山继没,殷复出资殡之。山子名命,虽已成丁,未有室。山治家严谨,山没,命无忌惮,渐肆饮赌,产业罄尽,就食于殷,殷厚恤之。命窃鬻殷物作饮赌费,殷叱之,命不服。将鞭之,命曰:“鞭母生之子可,吾非母所宜鞭也。”殷大怒,摈命门外不令入。命外游数日,食饮无门,不得已,诣殷请罪。殷不受,命惭而去,乞丐为生。冬着秋衣,怜寒无人,苦不堪言。一日乞钱货肆,其财主郝翁谓命曰:“汝苦寒如是,盍回家祈怜于令堂?”命曰:“母心狠,祈之无益,且母不如媪仆。盖吾每至饥饿难堪时回家,仆媪俟母寝,另为吾炊。食后,将食馀令吾筐携之,且凑给钱文二、三百。”郝翁哂之,曰:“今吾有友设施棉衣,汝明日来,代为求之。”命喜甚。次日早至,郝为求裳衣二件。命大喜,将执之而去。郝曰:“且慢,施主恐汝仍衣身衣,货此饮赌,须将身衣脱下。”命易衣而去。至春季天暖,命货棉衣夹,夏鬻表衣里;至冬仍号寒行市墟,郝仍为之易棉衣。命之德郝不啻再造矣。命之从事乞丐也,每遇大雪淫雨,不能干人,辄有賙以钱文或干糇者。命以为时运之通,而不知其中之有故也。

  一日,佣送行客赴他邑,归,于路忽腹痛难支,急走。忽见一第,一少妇立门外,意欲急前哀其烦人医治,尚违数武,倒地不能言,而心甚明了。少妇急遣人扶命入客舍,卧榻上。少妇自言曰:“此等暴病,立能毙人,再迟片刻,即不治。”急以药丸纳命口,以清水送下。少时,痛顿止,口亦能言,但四肢无力不能起。少妇曰:“汝顾命耶?”命曰:“然。”曰:“穷困如是,酒赌宜戒也。如能戒之,吾语汝以生全之门。”命曰:“矢从此戒之。”少妇曰:“汝归,至邑东门内某店,问有客名勾成者,自道姓名,渠必厚恤也。”言已,执灯掩扉去。命心计曰:“宜询妇姓氏,容日报效。”转念:“渠既知吾姓名,必与有亲谊,明晨细询未晚也”。未几睡去。及醒,闻松涛盈耳,开眸审视,身卧松林中,大惊。时东方已晞,见衾裯维新,上覆新衣,并袜履悉备,而所着敝衣俱失所在。因着衣而起,枕边有钱二千。病后步履维艰,遂觅代步归。如少妇言,诣店访问,果有勾成。既相见,勾问顾命先君名字,命语之。勾曰:“是吾恩人也。”问命际遇,命直言无隐。勾曰:“弟贸贩他省货物,颇有利息。但吾一人太孤,兄愿伴弟为之否?”命曰:“愿。”勾甚喜。二人同心协力,生意兴隆。甫二年,勾以母年迈,不欲远游,遂以馀剩之物赠命,携本资而去。

  命欲继勾生意而无资,因向郝翁道其意。郝曰:“是不难,吾出本资,获利与吾平分。”命曰:“此不待言。”郝曰:“若然,五日后再议。”嗣郝果出资给命,听其贸易。命福至运转,获利较勾加倍。岁终,携利面郝清算。郝曰:“与令堂算之可也。盖本资实令堂所出。”命闻之愕然。郝曰:“不但此,子连年所衣之棉衣,悉令堂亲身送到,且屡问子之棉衣尚衣之否。吾曰‘衣之’则喜,吾言‘不知’则忧,必急使人探访。令堂为子操心洵苦矣!”命惭愧交集,身似无容,急至家见母,伏地请责。母拽起之曰:“汝无罪,惟所好不可耳。今改矣,可既往不咎。”命见母面带笑容,而目中有泪,问之。母曰:“吾见汝喜出望外,但忆汝历受百苦,为之伤心耳。”命曰:“儿虽乞丐为生,未受饥饿。”母曰:“吾知之。然仆媪之为汝再炊,实属吾意;汝意外所得之钱文、干糇,多吾烦人给之也。”命闻之,情触心怀,泪珠沾巾。母与之俱哭,曰:“汝勿哭。吾为汝认郝翁为义父,自作寒衣,烦渠转给。汝嗜赌好饮,恐当典不能赎,故当日必令易衣而去。门后墙壁所挂污衣,即汝行乞时之衣。所以必置污衣于面前者,见衣如见汝,少慰吾心也。”命视之曰:“母用心如此,儿一毫不知,负母苦心矣。”家人劝之曰:“喜事临门,不宜过伤。”母收涕谓命曰:“汝今春得资贸易时,知汝改过,当即为汝定亲,择于后甲嫁娶。汝今不来,明晨必使人呼汝矣。”既过门,命赴岳家宴。母意其必醉,乃清醒而归,喜曰:“汝自何日戒酒,竟如是之清也?”命细述送客他邑,归病,少妇救拯之事。母曰:“少妇即汝狐母尤氏也。”亦为细述尤之始终。

  虚白道人曰:隐恶,美德也。人能慎之,获福自不可量。顾某之遇张六、脱群贼之大难,得殷氏、保冢子之不肖,皆以此致之。以是知言人之不善之必不免于后患矣。

  郭璞善卜而不免王敦之祸,逊顾生远矣。 上元李瑜谨注

  江 在 新

  汉章戴公,湖北人。以举人大挑一等,分发四川。公货产携眷赴川候补。年馀,始得授资州仁寿知县事,甫一月而卒。未卒之先,自知病不能愈,深为家人虞。欲令归,而家无产业,且无资斧;欲令家仁寿,而衣食无着。遂自叹曰:“我死不瞑目矣!”忽忆所闻绵州在新江孝廉广交友,轻财好施,深恨与渠无素。不得已,暗修书缄,封固授妻子,戒勿启,曰:“吾与江在新有莫逆交,执缄往投,必不冻馁汝母子也。”公卒,无葬地,因停柩古寺。

  公子名濋,年十五岁,与母沈孺人并姊治任往投江公。至,濋向阍人自道历履,细述父言,并将父手缄交之,令渠代投。阍人禀江公。公自维与戴汉章素不识面,见书缄外面书某字:“江仁兄玉披”,大疑。急拆其缄视之,内仅书“戴汉章顿首百拜”,其他无一字,不胜惊讶。会意曰:“戴公与吾本无素,无言可书,故止书拜名,令吾猜哑谜也。”急令妻迎沈氏于内庭款待,请戴濋入客舍。公见濋姿质丰昌,举止淑慎,暗喜曰:“不愧为宦门之后。”伪曰:“仆与令先君在京师结拜时,量贤侄不过五六岁,今已成人矣。穆卜之期早逝乎?”濋起对曰:“未也。因无吉地,暂停枢寺院内。”公遂请善风鉴者为之择地。地既得,命家人同濋如仁寿,移柩葬绵州。为之耗银钱,其事小;为之毕大事,其德巨也。戴公之候补省会也,称贷钱行银若干两。债主闻濋移柩葬绵,从之来,坐索不去。濋百辞恳求宽限,债主不应。其项江公亦一时不能出,遂向债主曰:“分三次,吾代还之,以数月为限,可否?”债主曰:“君果欲代还,一年亦可。须将借券改立君名下。”公亲笔立券,债主始去。公按期如数归还,馀项为之无存。濋母子心实有不安焉。

  濋姊及笄。适有武信骑尉谷某,少年丧妻。谷年仅长濋姊三、四岁。谷遣媒求亲,公恿怂濋母应之。过门止在数月内,而公女亦与之同月嫁娶。公所赠濋姊之嫁妆,与己女无少异。濋之读也,公亲教之。十八入泮,有乡绅某爱其才,愿与结姻,烦公为媒。公商濋母而代委禽焉,继为之完婚。濋母念葬夫及子娶女嫁悉江公一人之力,濋母子之德公,不啻海岱矣。濋忽生懈志,公百辞劝勉,置若罔闻,惟言及“戴公如在,必不任子优游而不加训诲”,濋闻之蹙然动容,伏案勤读。数日后,怠荒如故。屡试皆然。公以知濋有孝思,遂托言谓濋曰:“连日梦令先君到此,视子功课。可将令尊神主请出,供书案上。”濋如命。公每日拈香曰:“公子不成名,皆弟不善教之罪也。”暗窥濋,功用倍往日,月馀不懈,且有对神主而泣之时。公暗喜。后濋请代公上香,公从之。濋自是日迈月征,逊志时敏,不待教而勤苦自矢。三年领乡荐。公率濋赴京会试,路受辛苦,必令早眠。野多风霜,不嫌起迟。送场必俟濋入而始返,接场则濋未出而先到。公视濋犹子,濋亦视公犹父也。濋得赐进士,公之心以慰,公之责亦以尽矣。

  时濋姊丈谷某官武翼都尉,闻濋归,享仪致贺。宴饮间,盛称江公曰:“处友之道如公者,可谓情之极,义之尽矣。不知晚生岳父,谁昔之奉书,如何恳切也。”公笑曰:“令内弟业已成名,事可明言。”遂出一书示谷曰:“此令岳丈所修之缄也。”濋与谷并肩而视,见缄内止书拜名,他无一字,大疑。公向濋曰:“令尊与仆实无旧,不便托妻寄子,故以空函寄仆,令仆会意为之也。”濋闻之,急整衣冠,伏地叩谢。起曰:“向者仅知公之义,今始知公恩义兼尽也。”谷曰:“此恩不可以一谢而遂已也。”濋然之,遂面拜公为义父。后出仕,屡奉银物为公寿。公终,濋服饰哭泣如子焉。

  虚白道人曰:今之托妻子于友,而受冻馁者多矣。即不尽然,而贫友来投,避而不面者有之;视朋友之妻子如路人者有之;面受友人之托,及友死而反之者有之。类此者,其人不足责,而友之之人真为无目矣。江公者,竟以无素之人,伪曰契友,而即以契友视其妻子。公盖以为:人既谓吾为友,必吾可以为友。吾不尽友之道,非欺友也,实自欺也。如是之友,不惟百中无一,千中无一,直万中无一矣!

  此与《古今奇观》中刘仁普事仿佛。 上元李瑜谨注

  美 人 图

  秋子丰,楚人,善画。一日画一美人,方毕,幼子成目注之。丰戏之曰:“汝长大,即令作汝妇。”丰裱之,挂诸寝室,每食,谓成曰:“饿坏汝媳妇矣。”成即盛食供之。及长,知父戏己,而珍之异他物。嗣悬之床头,不时瞻玩,即从塾师读,亦必携之。

  一年,师塾违家少远,日惟朝、午家食,晚不归。因午携干糇,以备晚飧。一夕取食,则无矣。次夕复然,大疑。以为独寝一室,门时外锁,窃食无人,因穴窗屡窥之。忽见一美人执食物而食,审谛之,画图中人也。急启户入视,美人已杳,而美人图仍挂壁间,犹疑梦想眼花。嗣连日食物不少动。越数日,所食又失其所在,遂虚掩室门以袭之。日暮,师与砚友俱归,潜至居室,自窗窃窥。见女方离画图而下,甫及地,成推门骤入,掺女祛曰:“窃食之人,今始得之。”女惊曰:“君吓死妾矣!请释妾。妾虽有罪,断不畏罪而逃。”成释之。回视画图如故,曰:“适见卿从画图下,何以画图美人仍在耶?”女曰:“妾乃画之精灵。若墨质艳迹,毫无血气,何能离纸?”成曰:“卿何忽食吾之食?”女曰:“妾以为君之所食,亦妾之应食,故食之。”成曰:“向也卿何食?”女曰:“其言甚长,请间为君述之。妾既食君之食,致君无所食。君即不以是责妾,妾不能委其责。”室有墙橱,即成寄食所。女向其中取菜酒,热气蒸腾,如始饪。既而复取之。未几,肴胾满案。成曰:“何如是之旨且多也?”女曰:“新婚初宴,不可了草,嗣弗尔。”饮间,女曰:“畴昔吾父之画美人也,曰令作君妇。嗣经君每食惠及,妾得食气,年馀已成质。曩者,君血气未定,不敢犯君之戒;今君将冠,妾亦摽梅之虞。所以食君之食者,盖以致与君相会耳。”成喜出望外,醉而后寝。嗣每夕女备酒食,与成同馔。

  成母氏忽病故,胞弟收仅四岁。丰昼理井臼,夜抚幼子,苦不可言,因娶再醮之女许氏为继室。许亦勤俭,而视收辞色不善。时值冬月,收每食必哭,丰嗔之曰:“何哭也?勿怪汝母不喜汝。吾喂汝。”其碗热不可执,异之。盖许蒸空碗于锅中,以热碗盛食令收食,故收见之即哭。丰见之,深恨许心狠毒,捶楚无算。许宿怨虽深,不敢施于收。嗣许生子给,更视收如仇敌矣。收九岁时,成已入泮。丰使收从成读,嘱成无故不许收来家;盖恐许泄忿于收也。未几,丰卒。殡后,成即携收赴斋。一日,成他出。归,不见收。问之,学生曰:“家中唤去矣。”大惧。急至家,见母问弟,母答以未见。急回语于女,女曰:“弟虽有难星,不至伤生,俟夜静妾同君拯之。”既定更,成催之,女曰:“再待片时。”既而曰:“可矣。”遂相携而去。至家门,门坚闭,成曰:“如何?”女曰:“逾垣而入。”遂携手跃之,觉身輶如毛,一跃而过。于地窖中得收。成负之,逾垣归。至斋,见收舌刺二针,赤身背缚如死,急拔针释缚,移时而生。成曰:“奈何?”女曰:“妾能保全之,但须与君暂别耳。”成曰:“可。”女曰:“妾已有孕,必生子,祈君命之名。”成曰:“卿代名之可也。”女应诺,遂携收去。成送之门外,倏不见,室中画图亦渺。许知收为成藏匿,欲害成。成谨避之,夜不家宿。母赐食,伪言不饥。一日,母备甘旨,强成食。成疑之,暗投于犬,托言坠地,为犬所食,而其犬立毙。嗣无论精疏,以母则不食。母亦无可如何矣。

  居诸日微,成不出五日,必归家视母柴米。给少长,成欲使从己读。许以己度人,不敢从成言。成再四言之,许如应。许见成于给曲为教训,视如同胞,始允其心,若其事。嗣许慈成孝,不啻亲生,而家愈贫,衣食维艰。成赴郡岁试归,路闻母暴病,急至家,而母已故。见母无外衣,而手无分文,不得已,将自己瘦袖棉袍脱之,衣母藁葬。惭愧交集,不时哭泣,双睫为之肿。赤身无大衣,不惟寒冷难堪,亦不便赴斋。诸东闻之,为之出钱市衣。嗣馆第颇美,除与弟给吃着外,颇有赢馀,手渐裕。

  服阙,赴省乡试,携给同往。投卷时,忽有人自身后牵之,曰:“大兄何往?”成回首视之,收也,大喜。同至寓所,指给曰:“此吾兄弟之弟也。因留家无人照应,故与同来。”因言母终已三年有馀。收曰:“嫂言及之。弟亦今岁服满后始入泮。”成急问曰:“弟现居何邑?与嫂氏同居否?”收曰:“弟现居某邑,违兄约有三百里。弟之成名,悉嫂延名师训教之力。家已殷实,嫂生之子已十三岁。”成闻之大喜。三场后,兄弟携归。至,成妻门迎之,若预知归日之时刻也。成视之,俨然二八女郎,与画中人无少异。至中堂,既坐,女呼子拜父。子极清秀,眉目之间大有母风。成曰:“卿母子得此乐境,盍与仆同享之?”女曰:“母终后,即欲烦收叔回家请君。叔一闻回家,面如土色,手中之物不觉坠地,是以迟延至今耳。”成因言母死无装衣,脱衣衣母之愧。女曰:“君之中式正为此。”成曰:“何谓也?”女曰:“揭晓后,君自知之。”盖成文卷,房师阅之不佳,欲弃之,见一女鬼衣男衣长跪稽首,大惊,取卷复阅,鬼即不见。再弃之,女鬼稽首如前。遂执卷见主考,直言之。主考微笑,以为关节通风。既而自阅之,其文实不佳,决遗之,果见女鬼稽首如房官言,大异之。谓鬼曰:“汝去矣,吾必中之。”鬼稽首三四而去。成得中,敬谒房师。房师曰:“子之得中,非缘文佳,实阴功所致也。”成起对曰:“无之。”房官曰:“仆见一女鬼,衣男衣,系子何人?”且细述女鬼恳求之状。成闻之,潸然泣下,曰:“门生继母也。”历言母衣男衣之故。房师叹曰:“孝之能感鬼神也,如斯夫!”因契重成。

  成一日检视箱簏,见内有畴昔美人图,谓女曰:“盍悬之?”女曰:“弟子在前而示以画图,是自亵也。”成曰:“然则焚之可也?”女曰:“至焚画日,则与君永别矣。”成莫解所以,而切记之。越数岁,子生孙。百日时,大设祭品,家奠祖先,见女执画图,同冥资焚之。成大惊,与女夺之,已成灰烬,而女已杳。旋见女立烟中,随烟而上,多时始不见。

  虚白道人曰:人谓娇妻美妾不能执女工者,曰徒作画图看。甚言画图仅可瞻玩,他无用处。岂真能为生人以事人哉?顾无是事,则拯收无人,成虽友于甚笃,难免丧弟之戚;且举案无人,成虽孝思永言,难免无后之虞。然画中人之所为,似非画中人所能为,其或别有仙姬假托为之,以全秋成孝友之心乎?

  图中人笃于友爱,南岳真真不如也。 上元李瑜谨注

  某 邑 案

  某邑路死一人,地保报于官。时已将暮,官令地保逻守,次日检验。地保适有他故,遣人看守。夜寒甚,守者赴近村沽酒自饮。及回,尸已不见。盖死者复苏自去。守者急语地保。地保大惧,以为虚报欺官,重责在所不免,甚怼守者。守者曰:“迤南里许有甲姓新葬坟,天寒,尸必不坏,可掘移之,以塞官责。”地保善之。既启棺出尸,方欲以土填空圹,而东方已明。恐为人遇,急抬尸于孔道,以俟官验。

  官至,验役见尸衣新衣,鞋底踏地无土痕,知非死于路者,遂以盗尸禀官。官令役锁押地保,勿使遁,亦暂不问尸之由来,惟嘱役细验暗禀。役验尸嘴角有烙痕,舌无皮,腹中有集块如拳,甚坚,系熔铅灌死,一一暗复。官点首不语,坚坐不言归。盖以尸既属盗移,必有以此喊禀者,将以之细究情实,以償尸命也。

  移时,果有少妇喊冤,言夫死初葬,被人掘坟开棺盗尸去。官问其夫之姓名、年庚、死葬之日期、所得之病症,少妇历历言之。官见妇容饰不雅,必非贞妇,曰:“妇女致讼,必有抱告。汝无之,何也?”少妇曰:“夫弟不家,他无亲族。”官曰:“夫之朋友、庄之邻佑亦可。”少妇曰:“有一人可为抱告。”官曰:“汝知其姓名、年庚乎?”妇曰:“渠姓乙名某,年二十几岁。”官曰:“渠与汝夫同庄乎?”曰:“否。与氏母家比邻。”官微哂,立令役将乙传至。官曰:“汝肯为妇抱告乎?”乙曰:“肯。”官亦以妇夫姓名、年庚等问之,乙言之如妇言。官曰:“汝何知之悉也?”乙不能答。官大笑,谓少妇曰:“尸场之尸系盗移,汝视是汝夫否?”妇趋视,泣回曰:“是也。”官曰:“勿泣。盗尸之人已获。”令役押过地保问之,地保吐实。官曰:“虚报之事小,开棺盗尸之罪大。”令笞四十释之。少妇嫌罪轻,官曰:“渠盗尸有故,非图财者比。”少妇力争之,官曰:“渠罪可原,汝罪难宥。”妇怒曰:“氏何罪?”官曰:“勿怒,听吾直示之。汝夫系熔铅灌死,然处此必有所与。乙某者,其自幼与汝有私,而同谋害汝夫者乎?”乙与妇俱强辩不服。官令役剖尸腹取铅。少妇见之大惧,承之。问乙,乙见妇已供明,遂亦供曰:“实与妇未娶时有私,后某闻之,不令妇归,故设是谋,令妇醉其夫,而与妇害之。”

  虚白道人曰:所害之人已殡,则害人者之罪可幸免矣,被害者之冤无由明矣。乃可幸免者终不免,无由明者巧于明,其间实有神差鬼使。天地岂真聋哑哉!

  路毙之人即鬼神也。不然,何巧幻若是? 上元李瑜谨注

  瑞雪

  汾州天申殷生,自言不畏鬼狐。人问之,答曰:“邪不侵正。内省不疚,何畏鬼狐也?”每当夏月月下,携酒赴迥野山坡,曰:“如有鬼狐,不妨自来对饮。”总无影响。闻某山下丛葬处多鬼,时惑人,戴月而往。既至,见一青磷跳跃,逐之不及,还则磷复随之。生置之度外,一坟前有石桌,假之自饮。旋见青磷跃面前,曰:“汝亦欲饮乎?”以杯酒遥注之,磷顿息。视之,乃一天灵盖。旁有深坑,置诸坑,蹴土埋之。既而来一少年,长揖伸谢。生问之,曰:“吾即君所埋天灵盖之鬼也。吾日受风吹日哂,魂不得安。君置诸坑而埋之,可谓泽及枯骨矣。”生请与同饮,鬼亦不辞。饮数杯,鬼曰:“无以报高厚,小妹刘瑞雪,欲令充媵妾,愿君纳之。”生曰:“鬼可交乎?”鬼曰:“可。小妹非能害人者。”生喜,鬼起而去。既而同一丽人来,月下视之,艳美异常。鬼曰:“夜深勿饮,可与小妹同归也。”生从之。至家,与瑞雪宿别室。明日语妻槐氏。槐良善,见瑞大喜,令生讳其为鬼。瑞事槐如姑,槐甚善之。

  一日生酒后自邑归,晚经某山,山固多狐。生曰:“闻此多狐,吾何未尝一遇也?”言已,有二狐当道,口吐人言,曰:“闻君不畏吾等,今令君知吾等利害矣。”生善定身术,心恐不能制狐,不得已试之,二狐不能动。大喜,审视二狐,一牝一牡,遂抚其牝者曰:“既能吐人言,必能化人身。吾愿以汝为妻也。”其狐微言曰:“吾父来矣,请少远。吾身必属郎君也。”时宝镜东升,果见对面来一老人,曰:“小儿女触犯尊颜,敬祈宽恕。”生解法术,狐与老人俱杳。庄有巨室第,时见怪异,家人悉惊恐,欲贱货之,无售主。瑞雪言与生曰:“渠宅中有窖藏数千金,可急市之。”生从之,果如女言。而宅中房舍甚多,生徙居,旷其大半。闲院中似有人居,而不见其人,以无他怪异,亦习而安之。瑞谓生曰:“君前于某山下所戏之狐,知其情实乎?”生曰:“不知。”瑞曰:“绝代美人也。”生曰:“卿何以知之?”曰:“自未市此宅前,渠举家已居此宅闲院。吾家于院舍设菩萨位,嗣女于每月初一、十五辰巳时,盛服拜菩萨。”生曰:“吾何以得睹渠面?”瑞曰:“君于神室门外,预设隐身物,届期绝早隐身物内以视之。”生从之。果见一二八女郎,艳装而来。自隙细审,态姿之丽,如芙蕖之映朝日。至,推门而入。礼毕,出,指生隐身物曰:“谁设是物于此?倘有贼人匿其中,恐为人所不及料。”言已而去。多时,生始出而归。见瑞曰:“爱煞吾也,得亲肌肤,死无憾!”瑞曰:“妾为君谋致之。”

  狐女名三姐,夜与姊同寝。三更时,瑞呼其名曰:“胡三姐,既言以身属殷生,何竟忘之?”既而复言之。狐姊曰:“阿妹睡熟乎?”曰:“未也。”曰:“既未睡熟,必闻鬼言。似此终身大事,奈何言焉而不践也?吾为妹禀父母。”越七日,瑞谓生曰:“谐矣,老狐将邀君就婚于彼。”生未深信。次日果有小纪纲来请,生易服从之去。刚进闲院门,一老人整衣趋迓,视之,即某山下所见之老人。入室坐定,老人曰:“小女既蒙见爱,宜令奉事,祈君媵之。”生起谢。老人又曰:“此院亦系君宅,就此合卺可否?”生可之。移时,一媪同三姐出。老人曰:“此山荆也。”生礼之。三姐傍媪隅坐,同席饮宴。宴罢,踆乌已坠,令婢执烛导生男女入别室。生视女目不转睛,女曰:“君隐身物中时,尚未看足耶?勿谓谲谋足以欺人。”嗣女每早过生院朝槐氏,槐与女母往来如至戚焉。

  年馀,生疾病。巫医曰:“病势至此,非仙丹不为功。”俱辞而去。瑞谓三姐曰:“纯阳大仙之弟子柳仙,现在某山洞中炼丹。子盍求之,以拯良人。”三姐曰:“求之必不得。”曰:“求之不得则盗之。”三姐摇首曰:“大仙之仙剑,时挂洞中。”瑞曰:“即有仙剑,未便真杀子。岂可畏之,坐视夫死?”三姐不能推,曰:“盗之须迟时日,恐良人病笃不能待。”瑞问期,三姐曰:“请限五日。”瑞曰:“五日夫若死,吾敢任其咎。”三姐乃去。瑞知人死必有鬼役来拘,因日于冥路伺察之。一日见一皂帽鬼役匆匆而来,瑞托鬼妓媚诱之曰:“班头何往?”役见瑞极美,遂曰:“吾执票拘人耳。”瑞曰:“有舍亲病危,吾视票中有其名否。若有之,当使厚备差礼。”役喜,以票授瑞。瑞视之,果有殷生名,而伪曰无之。乘役他顾,将殷名克去,折叠交役,役自去。瑞归语于生。五日,三姐果至,手执仙丹三粒,自吞其一,将欲有言,忽见一神入拘之,三姐抛丹于地而杳。瑞急拾丹曰:“可速服。三姐必来索取。”乃与生分服之。未几,三姐果回,神情恍恐,曰:“丹何在?”瑞以分服告。三姐曰:“汝二人害我矣。”生执玉鱼一对,三姐夺执其一。生方欲问之,三姐急言曰:“妾已有身,后见佩此鱼者,即君之子也。”言已,即不见。生服丹后,病立愈,甚德三姐,知三姐必为柳仙拘囚不得归。瑞得仙丹,已成鬼仙。

  十五年后,生有舅氏官西安属邑,病,生往探之。既至,舅病已愈。适逢县试,舅命生同理考事。有幼童怀系玉鱼,生细视之,与家藏无少异,大惊。见童卷面书殷礼,知为三姐所生,而不便相认。因细询其居处门阀,幸违县署不远。明日亲诣之,向户推敲,内出一媪,视之,胡三姐之母也。后媪入,幼童在室读,媪谓之曰:“汝父来矣。”时生乏嗣,喜出望外。问三姐,媪曰:“为丹故,囚山洞甚苦,日望救拯。”生曰:“俟礼试毕,同归后议之。”生归署,阅礼文,颇明通,遂言其事于舅氏,取为案元,得入泮。将议归,礼欲见母而后行。媪曰:“势不能也。”礼泣曰:“即知母之栖迟,亦可少寄怨慕也。”媪不得已,导礼之一山,指立崖曰:“崖半之洞口,即汝母居处也。”礼视之,上下皆不及,遂大哭曰:“既不能尽子职,又不能济母难,母何需有是子,子何能无忝于母?”哭多时,无动静。媪劝礼归,礼踊曰:“果无救母之术耶?果无救母之人耶?若然,吾必于天齐庙玉皇宫控纯阳,问渠窃丹救夫,应得何罪?”言已,见一少妇立洞口,知为生母,望空稽首。拜毕,其少妇曰:“勿妄言。子归,恳求尔刘氏母,自能救吾。”言已即不见。礼一喜一悲,归禀父。生请媪同归汾阳,媪曰:“吾女以君之子寄托,任大责重,曩恐不能胜。今礼既成人,君父子又团聚,负担既弛,请从此别。”生留之,而媪已杳。

  生父子归,槐大喜。礼见瑞雪,长跪不起。瑞拽起之,曰:“子之意,吾已洞悉。柳仙之怒,不在丹,在汝母盗丹时伪为其师,故藏怒莫释。哀之必不垂怜,惟敬求其师可耳。但纯阳去来无常,俟来时,吾指示之。”一日,瑞曰:“纯阳来矣。某山有纯阳庵,汝速往,俟庵门外,见有跛道背负宝剑入庵者,急尾之,杜门稽首,自道所求,大仙如有所言,悉应之,万勿存畏难苟安之心。”礼急往,果见跛道入庵。礼入,稽首自道如瑞言。道人曰:“汝误矣。吾惟知化食充饥,无他能。”礼稽首而泣,不一语。道人曰:“如汝言,求吾释放者,实一狐耳,于汝何与?”礼曰:“狐实吾母。”道人曰:“汝母现病洞中,大势已危,吾即释之,未必能归。其病非人中指血合药不能愈。汝能忍痛割指出血以济之乎?”礼曰:“能。”道人出酒杯,解负剑,令礼闭目伸手。礼如命。道人曰:“吾将割,子勿惧。”礼诺之。多时道人不割,疑之,睁目而视,道人已不知去向,含泣归。至家,见一丽人同家人话堂中。问之,父曰:“此即汝之生母。”母子相见,悲喜交集。三姐曰:“吾虽归,不久家居,三、五日即去。盖吾自服仙丹后,不食亦不饥,更兼洞居十七年,得专修练,已得仙术,亦不幸中之幸。”礼闻之,大哭曰:“甫见母面,旋即生离,儿何以为情?”三姐曰:“为子留三月,可也。”礼以期月为请,三姐曰:“亦可。”仍至三月仙去。

  嗣槐氏卒,一切家务悉瑞经理,令礼兼应居邑试,复入泮。生享稀寿,死时口吐红丸。瑞以之授媳全氏,曰:“此汝翁昔年所服之仙丹,务好收之,百病皆治。”瑞启移昔年自己之尸,与生与槐氏合葬,毕,去不复来。后礼得时疾,百药罔效,将就木,全氏忽忆姑言,将翁所吐红丸与礼服之,果立愈。

  虚白道人曰:畏鬼狐,畏其不正,则心必不正;不畏鬼狐,不畏其邪,则心必不邪。即不畏鬼狐一节观之,其人品之端可知也,其存心之正可知也。夫如是,不惟不畏鬼狐,鬼狐且畏之。畏之则敬之,故不闻正人君子死于狐、祟于鬼也。

  与《雷峰塔传奇》仿佛,而此尤纯正。 上元李瑜谨注

  赵诚

  济邑赵诚,产业无多,颇有蓄积。有友甲某,贫甚,屡向诚称贷无还时。后欲作生意,乞本资于诚,诚复多与之。甲所贷若干,诚悉不令子知。甲生理兴隆,货财生殖,悉赵诚之力。诚忽得时疾,自知难愈,因将外欠者之姓名钱数,录清授子荣,而甲某所贷悉不言及。遣人召甲,欲与永诀。甲不至,诚犹以事忙原之。未几,诚卒。甲闻之,立刻赴吊,其哀无涕。已,谓诚子荣曰:“汝父未病时,借吾市钱若干,汝知之否?”荣惊讶曰:“不知。先父亦未提起。”甲曰:“谅此项今亦不能归楚。俟汝父殡后再议。”言已辞去。荣自言曰:“吾家时有用度,何至借甲若干钱?若云其无,甲与吾父莫逆,断不虚诈。”不禁对灵大恸,且言曰:“若果借甲钱文,盍并载于外欠帐单,以便如数清还?”荣泣未已,诚已起坐灵床,谓荣曰:“勿泣。吾实未借甲钱文。汝遣人请某甲、某乙、乙某等,勿言吾死;着人召甲某,勿言吾苏。”使者去,诚衣殉衣,步客舍以俟。未几,某甲等先至,某等闻诚死而复苏,见诚举止如素,而面颜如土无血色,不胜惊异。甲某继至,见诚大惭,强为周旋,实深忸怩。诚曰:“甲某,汝所借之项无据者且不言,初次借吾若干,某甲兄经手,有诸乎?”甲以某甲在座,不敢不认,曰:“有之。”诚曰:“二次,某乙兄过付,还乎未也?”甲曰:“未还。”诚复曰:“若乙某兄,汝不惟烦渠屡次借贷,即吾给汝生意本资,亦渠目睹。吾即借汝钱文若干,尚不敌欠吾者五之一,况无是事乎?”某等问其故,诚曰:“甲某以吾死无着对,捏称吾借渠钱纟昏,向吾子讨要。”某等闻之,悉为不平。诚谓甲曰:“同众位在此,吾果借汝钱否?”甲不语。诚怒曰:“汝意欲倾覆吾家耶?”甲赧然曰:“非也。君实未借吾钱文。盖恐君死,令郎索讨借项,故捏欠以少抵耳。”诚曰:“汝所立借券,吾早焚之。”因谓子曰:“甲某之项还否,听之,不许向讨,如违吾命,即不孝。”荣唯唯。诚复曰:“天下人皆可友,惟无良心者不可友。”言已,以冷津唾甲面,恚恚而去。众尾之,见诚自卧灵床。视之,已气绝矣。

  虚白道人曰:赵诚之死而苏,苏而死,人皆谓其为子。余窃以为不然:盖怀不平之气耳。夫欠债不还,或有惭愧之心;人不向讨,或有感激之意。至于幸债主死而捏欠以抵,天良丧尽。赵诚之事,洵大快人心。

  冥路来去自如,此诚轻财报也。 上元李瑜谨注

  恶梦

  邑某,盖居为不善无不至之小人也,而居诸小康,享用颇裕。一日微醉寝,梦一人约共夜饮,某辞以醉。其人强邀之,某从之去。甫出门,忽忆其人早死,且与有怨。盖其人尝当女于某为婢,某惑尼姑之言,使其女削发为女僧。女父耳其事,途遇某而让之。某怒,恃强向殴。其人怀忿致疾卒。某忆其事,欲急回,其人掺之曰:“汝何之?吾今得反怨于汝!”遂殴某,而力仍不敌。忽来二人,若差役,谓某曰:“汝果强横如此。”共殴之。某呼家人比佽,闻家人谈笑,乃号呼声哑,无一出者焉。既而三人共拽某去。至一处,如衙役班室,将某缚执于地,而递守之。某自思尝施如是之挫于人,未有施如是之挫于己者,不胜忿恨。十馀日未得食,但觉饥火烧心而不死,忿谓守者曰:“吾若有罪,合死于官法,不宜饿死于汝班房。”守者曰:“官府公出未回,罪人悉俟用狱,汝独不能待耶?”忽来二役曰:“官府升堂。”急以缧绁其项,牵之去。至一衙署,缥碧为瓦,极壮丽,推某于数人中,曰:“暂候于是。”某见数人各带刑具,知悉为罪人,遂问之曰:“此何衙署?”其人曰:“幽冥地府。”某惊曰:“吾未死,何得到此?”既而役推某入。某见官恭正高坐,马面牛头之俦胪列左右。官见某大怒曰:“是人天良丧尽,急剖其心,使投生畜类。”红须吏人曰:“伊年限未尽。”官曰:“刑不容缓,应得之罪,使其生受!”叱役拽之下。役引某至一处,见一方塘,不甚广阔,其水清澈见底,有二人浴其中。役谓某曰:“汝盍亦浴之?”某心愿焉而迟疑不决,役推坠之。已而水浊如泄秽,其臭异常。彼二人抑某头使饮,多时,二人始不见。某平素登厕,每带香物以避恶秽,何堪臭水满腹,不禁大吐。吐已,水复清澈如故。忽觉其水凉甚,欲登岸,觉有物绊其足,寸不能移。既而朔风吹水,水尽冰冻,体麻木,四肢不为所有,惟觉心下微微有暖气。以重裘御寒之身,遭此大寒,苦不堪言。忽醒,日已三竿,不禁大呼曰:“冻死我也!”急令家人取寒衣衣之,移时始如素。家人问之,亦不讳。

  及夕,饱食寝。忽觉饿甚,开目视之,身在囿中,眼前饿鬼无数。众鬼指某曰:“体胖若是,不知饿几蓰拾年始如我等皮裹骨。”鬼多以豆饼充饥,某饿极,不得已乞之。鬼曰:“汝未尝以剩馀食乞人,必以乞人不足怜悯。今乞于人,人亦效尤。且我等之所食,实汝养犬马之物,岂屑食乎?”悉不与。忽闻鬼举欣欣相告曰:“今日官来放风,吾等可各觅食物。”未几果囿门大开,众鬼踊跃而出,某亦从之。路旁有饭肆,趋赴索食,乃食饮若干而饥如故。欲再食,顿思囊中无有,自幸与主肆者似曾相识,遂曰:“该钱若干,祈暂登外欠,不日奉楚。”主肆者不以为可。某曰:“吾实分文无有。”曰:“汝无钱文,不有衣服乎?”某曰:“二日栗烈,无衣必冻死。”主肆者怒曰:“吾生前欠汝利息数百,强留吾衣为质,彼时亦严寒,吾未冻死。”驱伙友强脱之。某两手抱肩而出。有人呼之曰:“来,吾衣汝!”且言:“似此寒天,质人衣服,不情之至。”举青棉衣授某。某冷极,不遑细视,急被之,其人已杳,而身化为豕。即有相识之屠人缚执之。某视缚执之豕有七,而身列其末。凡屠豕,屠人先以木杖击豕首,盖欲豕昏晕,不知致死之痛苦,亦屠人之美意也。某素尝见之,曰:“豕死何足惜,何必以木杖击之?”某为屠人财东,何敢不从。某见屠人屠豕如其言,始恨自言自受。某化之豕,直至剖腹数肠,而某始醒。醒时,犹痛极难忍。

  某大惧。因思昼寝,至夜坐以待旦,庶免恶梦之苦。午刻即卧,时溽暑,令妻执扇扇之。忽觉其热异常,瞑目詈曰:“畜生!挥扇亦无力耶?”闻男曰:“畜生勿詈,移时将更热。”开目视之,身卧铁丝床,床下燃炭初红,欲起,二人以铁叉抑之。俄,火尽红,须发皆燃,皮肤焦,痛苦之极,不若速死之为愈也。彼曰:“可矣。”此曰:“夜未央,且多一时刻,亦可少泄吾忿。”曰:“何忿?”曰:“吾子死于子媳,实死于是人。”彼问其详。曰:“难言也。”又许时,火床顿无,身卧凉地,渴极乞饮,二人曰:“请少待。与饮时勿谓少拂尊意,大怼吾二人。”某见二人移一巨瓮来,以钱实其中。某曰:“此钱何来?”二人曰:“悉汝集聚,但取之不义耳。”二人旁设三足錡,爨以干柴,未几火旺錡红,取钱入錡,熔为铜汁,以铁勺挹汁灌某,流唇外则皮脱泡浮,入咽喉则脏伤腑败。平素患得,此时欲失而不得也。汁尽,梦始醒。

  某嗜食鸡犬,其所食者,必活缚之,用沸汤泡去其毛而后杀。鸡犬哀死之声,人不忍闻,彼独视之以为乐。继梦赤身倒地,鸡犬围伤之。鸡啄其眼,犬裂其肾。欲挥之,而手足不能动。旁有三人席地共饮,呼其救拯,袖如充耳,心甚恨之。一时许,三人自起,共逐鸡犬,某转德之。乃三人缚某于桩,用沸汤顺头浇之,统体糜烂,而鸡鸣狗吠若各有欣喜之意。约夜半,人与鸡犬始不见。某欲归,不识路径,半里之外,忽睹村落。近视之,止一人家,外户虚掩。某欲寻人问途,十扣不应。闯入,见冠者五、六同桌共饮。其妻抱琵琶对席弹唱。一人拥其女,交头接吻,狎亵备至。某大怒,握拳殴妻,误伤女眼。某怒方盛,而妻、女与人俱杳。欲出,一恶鬼执巨锤迎谓曰:“汝淫人妇女,人亦淫汝妻子,何怒为?”以锤击某首。某醒,尚头疼如破。见女眼青,问之,女含羞对曰:“夜梦父伤,父忘之耶?”某闻之凄然。复问妻曰:“汝实言,吾不尤汝。”妇曰:“君初得恶梦之夜,梦神人令吾率女为娼,以敌君淫恶之孽。”某惭愧交集,无可如何。嗣铁锁穿肋,铜刀刮面,挖眼击膝而并受,禫肩刷皮之难堪,千辛万苦,悉由梦受,至十日始已。

  某精神衰甚,饮食少思,若大病初愈,而每食因饿梦难堪。知乞人之苦,凡有乞丐到门,必令家人多少速与之,使彼转乞。一忆梦凶,不胜觳觫,恐梦情复恶,因思祷神祗以解除之,附近庵观,致祭殆遍。至十日,所梦如故,惟饿梦不再。每梦醒,辄非神圣,谓:“土木偶何与因果?吾若势力所及,必改天下寺院为孤贫栖流所。”某自计连梦已及十日,再受一夜之痛,亦可少休,犹不幸中之幸。及夜乡晨,有人执铁钩将拔其舌。某惊曰:“此前此未有之事。吾又作何孽,而复以此加之?”其人曰:“非毁神圣之所致。”某闻言,知罪由自召,忍痛受拔而不出声。及醒,自咬其舌,鲜血满口。某以饿梦之不复,拔舌之更添,知祸福皆由自求,于是反素行,改新过,拔舌之责,不期免而免。嗣外财不贪,铜汁不入于口;荤腥不茹,沸汤不及于身;收屠人之本资,身不化为豕;绝私交之妇女,妻不梦为娼。诸事斟酌,不敢妄为。十夜之苦,月馀得去其七。自知罪孽深重,一时不能尽消,不知若何行为,全消梦魔也。人言孝能感动鬼神,逢凶化吉。自思父母双亡,孝无由进,乃结茅屋于父母墓侧,谨具庶馐楮帛,竭诚祭扫。因念梦惩之苦无所告,不禁大恸曰:“儿不孝,不能竭力事生,悔之无及。今愿从于地下,少进定省,以报大德。”哭已,伏地不起。晚宿茅屋中,每日晨、午、暮三次致祭,两越月,果无恶梦。里人喜其改过,劝归之。惟梦身居冰中,十日一次。忽忆为尼之女及笄,赎回,择婿嫁之。寒冰之狱亦绝。

  虚白道人曰:闻之至人无梦,无欲故也。以是知梦之吉凶,各有由致。世之得恶梦者,勿谓幻梦无系关,必旦昼之所为寓恶意,意念之所存反中行,神人假之以示儆,亦假以罪之,使暗自忍受也。语云:欲禳恶梦,诸侯修德,大夫修官,士修身,则灾祸自散矣。

  有此恶梦,可以补王法之所不及,庶恶人稍知自戢。 杨子厚

  天下之怙恶不悛者多矣,何无此恶梦以儆之?吾欲问诸趾离。 上元李瑜谨注

  许 翠 娥

  山西刘希文,余忘其郡邑,其于符录及地理阳宅、占卦算命,悉知而不精。然不以不能为能而罔欺,不以能为不能而勒索,盖正人也。惟符录之事,事属不测,但以无惧为主;虽不能胜,必试之,即受耻辱于鬼狐,亦漠然置之。妻死,家无系怜,恃艺糊口于四方。游至平阳,有为狐祟者邀之去。刘为之设坛焚符,不应。三焚之,仍不应,刘亦无可如何矣。既而来一丽人,谓刘曰:“吾之来,非君符水有灵,实吾自至。盖以吾家与君属至戚,故奉亲命来相邀。”刘问之,女曰:“吾胞妹许翠娥,幼字于君,君负约别娶。吾父欲为妹另择配,妹不可,迄今犹守贞以俟,故邀君辱临,以就婚耳。”刘曰:“吾别无婚媾。”女曰:“此令先君之所为,君应不记忆。”刘喜,不遑细询,立欲从之去。女曰:“何急也?吾去,君所医者之病即愈,可受其谢。五日后,奉迓台驾于东门外,午时为度。”言已而杳。

  初,希文之父路拾一小狐,似初产。携至家,喂以米粥。三日眼睁能走,两越月如小犬,其毛如濡可爱。刘时五、六岁,常戏弄之,当昼亦有拥之而卧之时。父见之,戏曰:“此汝妇。”又三年,如巨犬,刘每食必食之。忽不见,刘思之而泣。父戏之曰:“想汝媳妇耶?”此事刘固识之,而意料不及此。及刘受病家之谢,已及五日,遂如女邀。出其东门,见一小车驾驹俟周道。御者见刘曰:“君刘贵人耶?”刘曰:“吾非贵人,吾刘希文也。”御者曰:“吾即迎接贵人者。”即车中取衣冠奉刘。刘衣毕升车,展铃而发。不多时,数里外忽睹城垣,刘曰:“此何处?”御者曰:“此岳阳城也。”刘心计曰:“一百二十里路,倏忽即到耶?”未几,至一庄首,见数人盛服并列,若候客。御者曰:“彼悉奉迓贵人者。”刘闻之,下,整衣与揖。共陪刘至一大门,悬灯结彩。既入,花烛之仪,宛如世家。刘见新人娈胜伯姊,不胜之喜。及寝,刘曰:“卿之族徒,仆已悉,但不知与卿家何日结亲?”翠娥笑曰:“妾幼时,君牵与同卧;妾去后,君思之而泣。忘诸乎?”刘豁然。及半年,翠曰:“君可以行矣,岳家不可久居。”刘曰:“诺。但仆客游无方,卿不从仆去,则属不情;卿若从仆去,诸日奔波,卿不能堪,且于仆之所为,大有违碍。难何如之?”翠曰:“是不难。君行矣,无论君投宿何处,妾每夕必自至。”刘不语,翠曰:“君请勿疑,妾不食言。”刘去,每宿旅店,翠果继至,且预言次日某事某事徒劳罔功。刘如翠言为之,果有利无吝。月馀,翠欲归省,请十日自回。刘曰:“月馀卿未一归耶?”曰:“然。”曰:“何处俟卿?”翠曰:“勿庸。君游不出百里外,妾自能寻之。”刘许之,而翠去。

  刘游至一山庄,闻号泣者凡四、五家。刘讶曰:“何丧之同也?”问之,庄人曰:“东南山有蛇精二,变化人形,雌惑壮男,雄祟丽妇,且时吞噬冲幼子女。今之号泣者,悉丧子、丧妇与丧幼年男女者也。”刘恻然曰:“何以知为蛇精?”庄人曰:“庄首有巨湾,水极澄澈。是物每夜同来饮水。”刘曰:“可得睹乎?”曰:“可。”及夕,胆豪者伴刘隐身湾侧以俟。二更后,遥见明灯四盏,其来迅速。庄人曰:“明灯即蛇眼。”及近视之,长约五丈,粗可一围,刘亦为之毛发猬树。晓,观其去来踪迹,其来路草皆下仆,去路草悉上偃。刘见几生情,曰:“吾能除此毒害。”庄人喜,问其术。刘曰:“急市尖刀数十把,预备火炮响器。”庄人如命。刘同庄人于蛇去路草莽中埋尖刀,微露其锋,半步一把。埋毕,谓庄人曰:“于蛇将去时,急燃火炮,共敲响器,以惊之。”众共应诺。蛇受惊,急去。至埋刀处,蛇身重,草益偃,刀尖大露,刺蛇腹。蛇痛,行益急,益急益痛,益痛行益急,未几,蛇腹两开矣。其雌在后,亦有灵性,急回,从来路去。庄人大恐,曰:“二蛇止伤其一,彼一必复仇。”恐受刘累,悉不容留。刘不得已,移居于庙。知孽自作,悔之已晚,唯思翠来与之永诀,死无憾。日暮,翠仓惶入曰:“君死期至矣。妾在此决不令君为之。”刘详语其事,翠曰:“怨君多事!今宵妖必寻君复仇。妾能匿君二夜,三夜不能。”令刘伏神后,以物遮盖,书符以镇之,曰:“勿咳嗽,勿妄动,饥亦忍之。性命攸关,非小可!”言已,出庙远远审之。未几,蛇乘风至,盘旋空中,虺虺如雷。庄人屏气不敢出,翠亦为之战栗。多时,觅刘不得,始去。次夕,翠即刘伏处告之曰:“免得今宵之难,可获亻幸生。”刘问之,翠曰:“不必问。君伏处勿动。”蛇至,威势更厉,至晓方回。翠喜谓刘曰:“起。二日未食,应饥死。”饭后,引刘去。至山后,遥指曰:“彼即洞口,洞有仙人,至彼竭诚礼拜;拜已,哀其救拯,伏地而泣。日暮,务禁声伏处。妖至勿惧。”且教以哀之之言曰:“毒虫违大仙洞府不远,今毒害人生,谅亦大仙不忍坐视而必除之者。吾除之,不啻为大仙除之,且为人除害,害及己身,无妄之灾,亦必大仙之所悯恤。”刘曰:“卿知仙人之姓氏乎?”翠曰:“并仙人之为男为女,妾亦不知。”刘心疑,不得不去。至,礼拜泣语如女言。及皓魄东升,忽闻风声,即见巨蛇随风至。将近,复折身飞去。复来复去。刘仰视之,见一女仙执剑立洞上,知蛇之去,盖畏仙与剑也。俄,蛇从旁猛至,吞刘。仙斩蛇夺刘,刘已死。以仙丹医之,刘咽喉紧闭,丹不能入。仙弃之不忍,四顾无人,因接吻以津送之。闻有人笑曰:“可谓从井救人矣。”举首见一妇人立面前,审视之,曰:“野狐可恶。不能自救若夫,而曲委于吾。此何时何事,而以常情笑之。”翠谢过。刘起坐于地,见翠与一女子并立,知为拯己之仙,稽首致谢。翠曰:“大仙与君接吻以医,君不可一谢而遂已也。”仙怒翠以目。翠曰:“此莫大之恩,不得不表而明之。”又曰:“若人为客,旅次不便奉养。愿大仙洞留数日而后遣之。”女不语。女入洞。翠牵刘从之,女亦不禁。翠为媒合,遂成夫妇焉。刘问其来历,女曰:“妾牡丹仙也,自受吕仙戏辱之后,藏修于此,矢不适人。因医君自失检点,惹人嘲笑,不得不从君之请耳。”庄人见二蛇皆死,不胜欢虞。不见刘,谓刘亦死,作庙祀之。

  刘之与二妻洞居也,四、五年后,女产一子。洞中不便养育,翠请代养于庄,女从之。刘与翠抱子入庄,庄人见之,竭力奉迎。刘指翠与子曰:“此吾妻子,欲居此,祈假住处。”庄人曰:“为君立有生祠,可去像而居之。”刘曰:“居之可也,其像可勿去。然其功在仙女,吾何力之有焉?”为庄人详述之。庄人复塑女像于刘像之旁,四时致祭。翠之庄居也,刘时往来。至其子娶妻后,刘始不来,而翠亦杳。庄中至今犹有刘后人焉。

  虚白道人曰:刘希文之欲制毒虫,以闻哭声起意,毫无利心也。无利心而为之,则止以除害为心,而无畏害之心矣。兴利者有利,除害者无害,刘之死而复生,虽似幸免,实非幸免矣。

  牡丹仙积此大功,足以证果。 上元李瑜谨注

  齐氏

  蝗虫为灾,亘古有之,未有若咸丰六年之甚者也。其年四月间,忽来飞蝗,亦不甚多,但其集也多配对。乡人大恐,盖虑其遗种为害也。不日果生小蝗,先如蚁,继如蝇,至若大枣核大。生蝗之地,禾苗尽为所食。其生不一时,亦非一处。其跃也,一有所向,他悉从之,其势如流水。以物击截之,被截者止,倏集尺馀厚。其所止之处,半日即成赤地,为害已甚。至禾秀而将实之际,蝗多生翅。其飞也,遮天蔽日,望之如霾,莫高之山,对面不见;其落也,禾尽偃,每科禾约有二、三十枚,未几穗叶悉无,奇灾也。七年,蝗复生,幸人心一时之齐,随出随打,虽有,非大害。八年,蝗又生,众鸟皆食之,蝗因净尽。天灾流行,洵有定数也。

  闻长邑之灾,较历尤甚。长有齐氏,乐某之妻也。氏夫亡子幼,惟翁尚存,而得残疾不能步。初,乐翁之得疾也,两股麻木痛疼,氏恐成瘫痪,出积蓄为翁延医理治。翁曰:“积蓄不易,吾病难理,多年之私蓄一时妄费,甚为可惜。”氏曰:“可私蓄不可私用。媳积蓄原为送父终之备,今且以之救急,父百年后再为之计。”乃私蓄尽而医药不效。氏欲货产治理,翁禁之不听。三年之久,病仅去麻木痛疼,而足仍不能履。氏知病不能医,遂遵翁命已之。所馀产业,不足食用,惟笃勤俭,可免冻馁。氏自饭疏食,躬亲耘获;乡人见之,每深喟叹。至步蝗移害将及氏地邻壤,氏坐地首恸哭,哭言:“使上无老,即与子饿死,命也,亦不怨天。”及邻壤蝗已满,哭益恸,农妇劝之不醒。后来一妇人曰:“汝等不善劝。”遂谓氏曰:“汝翁已饥,呼汝多时。”氏闻之,哭立止,收泪而归。翁见氏泪眼赤肿,知为蝗。谓之曰:“此天灾,哭之无益。从此勿适坡,听之而已。”氏如命。而步蝗自氏地跃过,毫无所伤;飞蝗亦不落氏地。此事向余言者凡六、七人,悉不知氏之里居与夫名。

  虚白道人曰:齐氏言“可私蓄不可私用”,其私蓄为亲也。出私蓄治翁病,不愈,复货产医之,不以财物俭亲也。以是推之,其为蝗而泣,非为身与子,诚哉为亲也。夫既为亲而泣,则甘旨不足供亲,知其暗泣者有之;饔飧不足养亲,知其夜泣者有之。独免蝗虫之害,蝗神不为其地首之泣,盖为其孝也。不然,彼时愚妇为蝗而泣者,不少概见,何以悉不脱蝗口之灾也?

  守之贤者,蝗不入境;妇之孝者,蝗不入田。理之当然,即事所必有也。 子厚

  矫娘

  前明,广西穆思镗与湖北金律,同官山西县尹,俱清正。穆一女与金公之子同庚,遂结婚姻。未几,金丁忧归。所经村镇有李仁者,善武技,有一女而无子,钟爱之,因令男妆教以武艺,以矫娘名之。一日,矫娘适立门外,见金公过,急至家谓其父曰:“门外过一官长,后跟数人,似强盗,出庄必害官长,父盍拯之?”仁曰:“事无关切,不与闻焉可也。”矫曰:“不然,武艺在身,固赖以自恃,若见人之危难而不拯,大负技能。”仁韪之。急束装追逐,果见六、七强人逻行客车辆,势将强夺财物。仁喊曰:“白昼御人官道,王法何在!”众贼见仁,舍客同赴仁厮打。矫恐其父有失,借乘而往,果见其父孤掌难鸣,势已将败。矫大声谓父曰:“儿来矣!”仁大喜。矫幼习弹弓,五十步内,弹发每中,贼不能敌,始各逃窜。金同仁回。仁夷左股,血出不止。金书一药方,曰:“此异人秘传,专理破伤。”仁服药,不惟血止,痛苦立愈,因珍藏其方。金感仁救拯,见矫娘慧丽,遂谓仁曰:“吾有一子与金郎年相若,可令二人结义。”仁笑应之,盖以误以己女为子也。金幸无眷属之累,主仁数日,贼夜来二次,皆为仁父女驱逐。临行,厚赠仁。仁送至半途而回。金起服,复官北省。欲为子完婚,道之云远,诸事不便,深以为虞。时穆公罢官归里,忽专人持缄至,内言:请公子就婚于湖。金大喜,书缄答之,内定遣子赴湖之期。

  金公子西庚之奉父命就婚于湖也,有从人服事焉。将及湖北界,从人病卒。睘睘独行,辛苦不堪。薄暮投旅店,先有一人在焉。其人问西庚来往,庚大略言之。其人伪喜曰:“小人赵才,即奉家主人命,奉迓贵人者也。”百般奉承,言语卑恭。庚年幼,不逆诈而信之。才曰:“公子何无仆从?”曰:“从人病卒。赁车人不能待,亦自去。此处有赁车者乎?”才曰:“勿庸。前行数里,有家主人至戚,可假乘舆而往。若早行,日夕即到。”庚喜极。店主之女悉闻二人言,历语其父,且曰:“赵才叵测,若早行,必害金公子,父其救之。”果夜未央,才即呼店主开门而行。店主谓其女曰:“信矣。彼去,吾尾之。汝务束装速去。”女应诺。女父出庄不见才等,急追里许,时月明如昼,前望仍无影响,知其由径而行,急改途追寻。盖才引庚走小路,庚疑而问之,才曰:“由此近数里。”庚不疑。至一松林,才不行。庚问之,才曰:“算清账目再行不迟。吾数以贵人称汝,今宜以贵人称吾。吾将冒汝名替婚穆室。速言其事,以备应对。”庚不言。才以利刃刺庚下体,庚不得已言之,且曰:“吾父之手书,两家之信物,俱在包裹中。”言毕,才举刀欲杀庚。庚哀求全尸死,才从之,缚庚于树,以绳勒庚项而去。才恐庚不死,回视之,果气息未绝。将复勒之,而店主适至,才败走。店主欲回救庚,而才复回击之。店主之女至,才始窜去。店主负庚至家,庚已苏,但伤重。店主急市药治之,痛立已。庚曰:“是何药味,如此神验?”店主以方示之。庚视之,是其父笔踪,曰:“是方从何处得之?”店主曰:“数年前,救一金姓官长,吾被贼伤,官长录是方治之。以方有神效,故敬存之。”庚愕然曰:“君姓李名仁耶?”仁曰:“然。”庚以伯父称仁,曰:“伯父所救之官长即家父,吾父子皆得伯父再造之恩。伯父何以居此?”仁曰:“亦为令尊之故,与贼结仇,不时骚扰,恐堤防少疏,为其所害,三徙而至此。”庚指仁女曰:“此即小侄之仁兄也?”仁笑曰:“非汝仁兄,实汝仁姊矫娘也。”庚莫知所以。仁令女改妆出见,庚见之大喜。时矫娘之表伯齐某在侧,俟仁父女俱出后,庚谓齐某曰:“吾欲娶矫姊为次妻,不知可否?”齐曰:“可。吾试为君媒之。”齐见仁道庚意,仁甚喜。齐谓庚曰:“事不宜迟,明夕即可合卺。盖赵才既冒名而往,渠有令尊手书,穆公亦难辨真伪,迟恐事偾,君宜速去。去时,令吾表侄女男妆从之,伪为从人,方可远害。”庚然之。遂如齐言措施。仁有契友秋某,亦拳棒行之巨擘,草窃之所畏者,其居违穆公十数里。庚与矫临行,矫请其父居秋室,以为救援。仁应诺。

  才冒庚名见穆公,书据不爽,穆信之。继见才礼容生疏,旋复疑之。及西庚至,阍人禀白,穆大骇,曰:“何以有二金公子?”急于别院接见之。见庚举止淑慎,实为宦门后嗣。及闻庚路逢贼人,夺去金公手书等言,穆不信,遂不礼庚。庚将行,赵才忽至,反谓庚为冒名,叱使令殴庚。幸有矫娘护持,未为所辱。矫同庚至秋某家,夜来六、七贼,言与金西庚有仇,欲得甘心。秋与仁父女击散之。

  次日,仁偕庚、女归。矫谓庚曰:“君之事何以处?”庚曰:“弃之。”矫曰:“不可。虽未于归,究属伉俪。若听其误中奸谋,失身贼人,渠固为生平之不幸,君亦终身之悔恨。盖夺妻之恨,人所不能忍者也。若君独忍之,君诚无心肝人。”庚曰:“穆公父女真伪不辨,仆深痛恨。”矫曰:“此不足为穆公咎也。公与君不相识,恃为凭信者,惟吾父手书等,才执之先往,君又后至而无据。赵才即假,公既以为真;君言即真,公必以为假,势所必然也。此亦不足为穆姊咎也。婚姻之事,惟从父母之命,穆公以为真,穆姊何敢谓假?且闻君复至,将不敢谓真为假,亦不敢谓假为真。其情固大可悯也。”庚曰:“然则何为而善?”矫曰:“妾意君试居于此,妾思一术得见穆姊面,凭不烂之舌,旬日后,保君夫妇会面,同赴父任。”庚不可,矫不听。庚曰:“穆氏若来,卿宜上之而己居其次,且床第之事,渠分去一半,嗣卿必有悔心。”矫曰:“此以私心窥贞人。”遂同父至秋某家。谓父曰:“十日后,父备小车,每日绝早俟穆公庄外十字路。”仁应诺。

  矫与父直赴穆第,仁谓其阍人曰:“吾女欲佣人作针黹,不知宅内用人否?”阍人曰:“必用人。盖急为吾家姑娘作嫁妆也。”引女见穆夫人。夫人喜矫慧丽,即令伴女秀英理女工。矫善窥秀意,三四日,秀即视矫为心腹,寝食不离,姊妹相称。秀每夕灯下翠黛生愁,微声叹息。矫初到,情疏不便问,遂问曰:“有何疑难,不豫若此?”秀不答。既而矫伪曰:“婢媪私议一事,悉谓吾姊不知,吾谓姊早知之。”秀曰:“彼所议何事?”矫曰:“姊之事。婢媪曰:先来之贵客确乎假。妹问之,佥曰:金公子世家后嗣、读书人家,何至若是礼貌生疏,目不识丁?即缄物不爽,焉知非劫夺冒名?妹以为若以假为真,他人无甚关系,合卺仅在月内,吾姊终身大事得勿误乎?”秀闻之,戚然曰:“吾之不豫,实是为此。盖先来者不假,即事不称心,命也,夫何怨?后来者若真,即先期寻自尽以全名节,亦不难处。乃先来者有凭信,不可以为假而似假;后来者无之,不可以为真而似真。真假难分,是以癙忧。”矫曰:“欲辨真假亦易。逃赴金公任所,则有真无假。”秀曰:“难。”矫曰:“难诚难矣。然失身贼人亦断断其不可。”秀曰:“妹言诚然。然路途遥远,伴行无人。”矫曰:“妹愿从之去。”秀曰:“妹亦女流,设有不测,何以处?”矫曰:“妹有小技,可敌十数人。”秀不语。矫曰:“姊不相信,明朝请尝试之。”

  次日,矫请艳妆以增观美,秀从之,出己衣衣之。衣毕,秀视之笑曰:“假令将娘子军,可拟平阳再生矣。”矫欲舞剑,而秀母适来,盖以有多嘴婢媪言之也。矫见秀母,弃剑而立。秀母曰:“舞之,吾特来观女闺英之本领。”矫遂执双股剑而舞。身随剑转,腰折杨柳,剑旋身前,光露芙蓉。初犹分剑之门路,嗣愈舞愈紧,止见剑不见女身,惟觉寒光袭人,多时始止。面不改色,从容而立。秀母曰:“善骑射否?”矫答以:“未习,尝习弹弓,亦未工。”秀母令取弹弓给矫,烦人于五十步内立拱把木桩。开弓弹之,连发数子皆中。秀母大喜,令与秀英拜为姊妹。矫曰:“勿庸结拜,不日情义自深。”秀母问故,矫笑而不言。及夕,婢媪皆寝,秀英曰:“何以知后来者为真?”矫历言某年于某处何以救金公,今徙于此,何以救金公之子,先来者即害公子之人,后来者即妹父女所救之人,以是知后来者之为真也。秀曰:“何以知其真为金公之子?”矫曰:“公子尝自言之。”秀曰:“自言不足为凭。”矫曰:“有可凭信者。前救金公时,妹父受伤,公书药方治之,伤立愈。昨公子受伤,妹父以前方医公子,公子谓药方是其父手书。以是知前所救者真公子之父,不可信后来者真金公之子乎?”秀闻之,知矫言真实,急问曰:“金公子今在何处?”矫曰:“现在妹家。”秀不语,移时复曰:“妹父女两次救金公父子命,今又佣身作说客,可谓为人谋而忠。”矫曰:“不惟此。昔者公子来时,妹男妆从之,不然,公子必受大辱于赵才。”秀愕然曰:“吾闻后来者之从人能武,即妹男妆伪为乎?”娇曰:“然。”秀曰:“若是,妹之相欺实甚,即禀性慷慨,断不可以青年妇女从少男游。不然,其中必有别故。”矫笑曰:“姊可谓善于料事。盖救金公时,妹男妆,公令妹与公子结拜,妹父笑应之;救公子时,妹仍男妆,公子以妹为仁兄,父实告之。公子因烦家表伯言……”至此而止。秀曰:“烦令表伯何为?”矫不语。秀笑曰:“殆烦令表伯为媒乎?”矫含羞对曰:“妹实以身事之矣。”秀俯首若有所思,多时始曰:“决从妹言。祈妹细为斟酌。”矫曰:“厚赂阍人,绝早男妆而走,多带细软以为资斧。须迟三日方可。”秀问故,矫曰:“三日后,妹父始俟于庄外。”至期,秀、矫同行,至庄外,仁果俟焉。仁以小车推之而归。矫曰:“必有寻觅到此者,须再行二百里,方可再议。”于是穷二日之力而后止焉。秀知书,矫令作书达穆公,而烦父投之。

  秀与矫之偕亡也,穆公遣人四路踪迹,无见二女偕行者。赵才闻之,情知事变,亦遁去。穆公见秀英书,闻李仁言,急治任,车载秀英嫁妆,从李仁去。既见公子与女,大喜,遂同北。忽有十数人当路,大言要穆公回归,若不从,必尽杀之。仁率穆公从人击之。矫娘见赵才,弹之,中才腕,才不能执兵,擒之。馀贼逃窜。穆公送才于官,官杖杀之。

  虚白道人曰:奇哉矫娘,女中丈夫也!其言已有技能,宜济人之危难,此女子不能言者;其身已事金郎,为金郎谋致谪妻,此少妇不欲为者。矫娘言之、为之,其心胸之豁达,云为之正气,诚令人闻之而叹美不置也。至若金公父子,患生不测,而得意外之救拯,或以居官清正之所致乎?

  牛 子 良

  牛生名贵,字子良,浙江萧山人。年四十无子嗣。妻桑氏,为买一少妇作妾。妇入门时,生适外出,既归,桑迎谓曰:“今为君市一妾,君视好否?”生笑曰:“何不商酌,遽为此举?异日恐有悔心。”桑亦笑曰:“君以妾为吃醋人耶?若然,请即遣之归,嗣勿以他事反目,谓妾心怀嫉妒。”生笑曰:“勿嗔。果何为陡发善心?”桑曰:“其夫鬻之孔急,且欲市此妇者凡三、四家,少迟则为他人市去。”生视妇容颜颇可,而俯首饮泣。问之,妇曰:“前夫赵俊懦弱,棍徒李七诱去同赌,夫负,立令清偿。夫请限带还,七怒,呵渠同党四、五人向殴。妾适自母家归,遇之,代夫哀其宽限。七逼夫鬻妾,妾身价仅足赌债之半,七岂肯甘心?妾夫必死于李七之手。且鬻妾时,妾怀抱周岁幼子,七夺而掷诸地,子头破血出不止,急哭数声即不哭,必已死去。”言至此,恸哭不能语。生怜之,急令家人驾车送妇归。桑氏曰:“即欲归之,次日未晚。”生曰:“是事不可过夜,过夜则不免疑议。”

  生既归妇,犹恨恨不已。忽县尹至。盖尹系生执友,尹公出归,路经生庄,乘便相望也。既相见,生愠见于色。尹问之,生曰:“君之民横逆异常,闻之深为不平。”遂将赵俊之事一一向尹言之。尹曰:“实实可恶!”令役拘之。谓生曰:“君何以知其底细?”生曰:“即赵俊之妻洪氏言之。仆市洪氏作妾,闻其情而怜之,故送之归。君辱临时,归之尚未久也。”尹曰:“有此大阴功,决不绝嗣。且即此事论,即不复纳妾,必得子嗣。”尹回署,先问赵俊,俊言如生言;问李七,七闻牛生已言其实,兼有赵俊对质,不得不承。尹问俊子之尸,七曰:“使工人埋之。工人委诸壑而归,吾怒之,及工人返觅,其尸已无有。”尹怒曰:“赤子何罪,而汝杀之!即抵偿尚有馀辜。”

  赵归见妻,妻言得归之故,赵遂率妻登生门叩谢,因两家时相往来。嗣生妻生子,赵妻亦同月生女。赵感生盛德,与生结孩提亲。生子晟渐长,其痴异常,十五六岁,似不知男女。生使与婢同寝,数夕无沾染。生夫妇大忧,曰:“吾二人绝后,命也。聘媳赵氏,嫁此痴男以误终身,于心何忍!”妻曰:“退婚可否?”生曰:“可。”遂烦亲友示意于赵。赵商于妻、女,妻尚游移,女决言不可。越数日,女潜赴牛室,自言愿为痴郎妇。桑氏曰:“吾儿痴甚犬马,恐误青春,勿以一时志气,致悔终身。”女曰:“至死矢靡悔。”牛生遣人请赵夫妇至,令劝其女归。女终不从。不得已,令与晟行合卺礼。晟不能自衣,袜履需人,女旦夕扶持无怨言。

  一日桑氏宁父母,携晟同往。路径少远,穷日之力而后至。桑适逢母病,不得归。晟欲自回,母诒之曰:“再迟两日,吾与汝望汝表姨母去。”晟问姨里居,母曰:“此去东南不远。”晟信之。越二日,晟背母自往,直向东南跋涉。日夕,未遇一妇人。后至一庄首,见一媪与笄女立门外,晟遂以媪为姨,直赴媪前请姨母安。媪笑曰:“何处郎君,而以姨母称吾?”晟憨笑不语。媪向笄女曰:“此必牛家痴郎。”问晟,晟尚能自道姓名。媪喜曰:“果吾甥。”引至家食之。曰:“吾女宜字人,甥适来,天缘有分。”及晚,令晟与女同寝。晨兴女有愁容,媪问之则泣。媪曰:“渠不知夫妇之乐耶?直可谓痴。”呼晟诊之,曰:“痰塞心窍,宜人事不知。”煎药令晟服。晟大睡,夜半始醒,见一丽人灯下饮泣,知为妻,遂曰:“卿夜深不寝,夫何俟?”女含泣笑曰:“君果不痴耶?”晟曰:“仆若常痴,卿何以为情?”遂各解衣寝。晟问媪曰:“姨何独处于此?”媪曰:“吾实令姨丈韩翁之妾。令姨丈卒,令姨母势不能容,故携小女处此,迄今十六年。”忽自外来一少年,媪令与晟相见。晟问之,媪曰:“此甥嫡妻赵氏之胞兄。”晟惊讶问故,媪曰:“十七年前,吾偶以他故至某庄,见一小娃啼庄外深壑中,遂抱归。嗣闻为赵俊之子,为棍徒李七抛死。觅尸不见,拟斩,后遇赦,由斩而绞而流,吾因不便送归,认为己子,为之定亲。昨闻七死于囹圄,今将为之娶妻。毕姻后,汝四人可同归。”

  晟母不见晟,意其自归。回家视之,亦乌有;四方踪迹之,月馀无耗。已绝望,忽见晟同一少年二少妇归,问之:一为晟妻,二为媳兄赵某夫妇。晟举止言语无痴意,牛与妻喜不自胜,急驾车转送俊子夫妇归。而问媳姓氏,晟言系姨丈韩翁之女。晟母愕然曰:“吾表姊无女。”女曰:“媳庶出,乳名仙仙。”晟母曰:“亦未之闻。”牛晟之归也,妻赵氏适归省,闻兄言急归。见夫不痴,情犹初婚,晟投以谑语,羞惭无以自容。晟笑曰:“卿虽实为处女,然同寝有日,勿故为笄女态度以欺吾。”及寝,赵氏曰:“妾意终身守有夫之寡,不图尚有今日。”遂问病愈之详。晟曰:“韩氏以仆痴而泣,渠母见之,故为诊治。夫韩氏泣而卿不泣,卿可谓刚毅人。”赵曰:“妾何尝未泣,但于无人时而泣,泣故无人见耳。”韩与赵同室寝,闻之,谓晟曰:“乡也君谓妾泣为淫,今始知嫁痴郎而泣者,不仅妾一人。”各暗笑。

  晟母疑媳韩氏之言不真也,托省亲自诣表姊家,以子媳之事语韩媪。媪惊讶曰:“女乳名仙仙耶?”晟母曰:“然。”曰:“是吾女也。盖先夫有狐妾,生女仙仙。夫死,狐即携女去。”遂急同晟母归视之。越数日,晟妻韩氏苦思狐母,俊子夫妇亦欲归省之,遂同往。既至,居宅空旷,问之居人,言已退租他适数日。

  虚白道人曰:赵俊之冤,或可借人力以伸;牛晟之痴,实非人力所能医也。狐医之,不啻神医之。医而得于神,则知其事纯乎报应,纯乎天理,纯乎阴功也。牛晟得不痴,所系岂浅鲜哉。

  办事果决,令亦可人。 上元李瑜谨注

  益智录卷之九

  苏成

  邹平县苏成,好为方便事。其居西十里许,道旁有孤柳,甚巨,行人每休息其下。苏盛夏自邑归,炎热似火,急至树下,摘笠解襟,当风而立。忽东来一瞽者,其行之速,目瞭者未必过之。瞽至,自言:“幸得到此,可稍憩息。”曰:“时运不好,半日未得一文钱,兹得柳荫庇,试为柳占之。”既而曰:“丧气!此柳将死,不啻为死人算命。”太息而去。苏以为妄。未几,来数人,各执攻木器,同止树下。苏问之,一人曰:“将伐此树。”苏大骇,曰:“此树生于路侧,若去之,行旅出于是途者,几无休息处。”曰:“树主鬻之,奈何?”苏问价于买者,一人指一人曰:“卖于是。”苏因与言,曰:“吾欲加原价数千,转买于子,俾无伐,以便行人,子愿诸乎?”答曰:“愿之。”曰:“若然,树价容日奉交。”苏思:瞽者何能预知,仙乎?仙乎!急踪迹之,曰:“先生何所算之树不准?”曰:“诚然。余算必有人买而植之。然世间鲜有此等好人,故未决断。”苏闻之,更骇,曰:“买而植之者即仆。”瞽人喜曰:“此方便事,君必逢凶化吉。”苏曰:“仆正欲请教,敢烦先生细为推详。”瞽指其掌曰:“他事且不论,今日君有奇祸。以君有买树阴功,或有救星,然必能忍人所不能忍,方可免。”苏大惊,急归家。见妻与一少男白昼同寝,大怒,欲觅刀手刃之。忽忆瞽言,摇妻醒,叱曰:“起!谁与汝同卧?”妻曰:“何怒为?吾亦不知为谁。君意可寝此床者为谁即是谁。”苏曰:“可寝此者,唯吾与汝及吾女耳。”妻曰:“若然,君多此一问。”苏察之,果其女。笑曰:“吾女何为男妆?”妻曰:“今吾生日,因无子,故戏令女男妆拜祝,以娱目前。”苏曰:“汝母女二命,几并丧吾手,幸缘吾一时之忍,实亦蒙瞽仙之教。”乃历言于其妻。苏当年得子,卒时见曾孙焉。

  虚白道人曰:忍之不可忽也,如斯夫。若苏成所遇,实人所不能忍。彼独能忍之者,固以有仙人指点;而仙之所以教之,亦为其有此一念之善行耳。不然,祸生鲁莽灭裂者,岂少也哉!

  颜 星 丽

  颜映远,字奎辟,星丽其号,陕西西安籍。弱冠游郡泮食饩,踬于棘闱,裹于科岁,年四十未获乡荐,时郁郁不乐。忽以行优得贡,出学,喜曰:“今遂夙愿矣。”爰是莳花弄石,把酒吟诗,钓于溪忘返,奕于林忘饥。凡名山大川、胜地名区,心所欲游,近则携友同往,远则跨蹇独行。一日,入一僻境,饥甚,四顾寥阔,渺无村墟。仰视坞上,炊烟几缕从树梢起,似有人居。既至,其人穴居而野处。丐而问之。与以蔬食,自云山姓。有女外窥,清扬婉娈,颜眸凝焉。山曰:“此仆息女。君如见爱,请事巾栉。”曰:“愿闻其详。”曰:“野合其可。”颜以为非雅人高致,又睹此形迹,转疑生惧。欲行,女突从内出,牵衣而笑曰:“凡古人男女婚配,年不相若者谓之野合。郎君今已半百,何不达耶?且昔孔子郊游,遇程子班荆而赋《野有蔓草》。使君闻之,亦将鄙以为淫奔期会之辞也?既有老父之命,妾即为君妻,君即为妾夫,何必床头媟媟亵亵,提焉汲焉,始谓之有别也哉?”言已,俱失所在。颜亦怅然而返,不复出游。

  太原娼(稿本作“封云”)

  太原名妓蔡莲芳,能诗善画,其七绝云:“相呼同伴到帘闱,偷看新来客是谁。又恐被人先瞥见,却从纨扇隙中窥。几分春色上花枝,云鬓慵梳睡起迟。鹦鹉檐前空学语,梦中情事自家知。”时值隆冬,雨雪婆娑,霁集尺馀,因塑一雪美人为戏。一士过之,援笔题云:“谁把轻盈妙手,妆成绝趣粉头。阑杆稳坐不知羞,终日开张笑口。偶遇多情交好,遍身香汗通流。可怜化去无人收,随着江儿水走。”女由是遂萌从良之愿。从良后,画柳于扇以寄旧好,并题句云:“曾向章台舞细腰,任君攀折嫩枝条。从今写入丹青里,不许东风再动摇。”无何,所从之人暴亡,女誓志不入青楼,因卖诗画以为活。

  一日,有购画者一人来,听其音保德人,问之,姓封名云,似曾相识,笑语之曰:“依亦保德人,君能宿于此否?”其人素知莲为妓女,曰:“能。”意以为技痒耳,未谙其有他故也。先是,女本姓怀,父籍保德,善丹青。女幼字姨弟封云,十五岁时从父投亲,未至,父卒于太原,女自鬻为婢,以葬其父。后主人以女他赠,凡三易主,流落烟花,幸能自赎得自由。其名蔡莲芳者,从鸨儿姓而名之也。见封云,知为字婿,但女知之而不敢言,而封则意料不及此。爰是女与封情意倍笃,封亦与女时相会。封为常随,嗣上人恶其游荡,逐之。忽得时疫,甚重。女知之,往劝封就己医治。女竭力护持,奉事汤药,衣不解者累日。封病剧,日夜谩骂,稍拂意辄披女颊。女悉忍受,无怨言。封小愈,自悔,伏床谢罪。女曰:“君病耳,依何敢介意?”封益感女德,将衣物俱交伊收管。年馀,生一子,封喜不自胜。

  一夕,封与女抱子笑言,女曰:“闻君幼聘怀氏,有诸?”曰:“有之。”曰:“怀氏从父投亲,父卒于路,后闻流落烟花。设今欲归君,君纳之乎?”曰:“纳之。盖妓之从良者恒多,人之纳妓者亦复不少。今欲归仆,是未忘媒定之义,较之无故纳妓女犹愈也。”女笑曰:“若然,妾与君无媒定证,君纳渠,必重渠轻妾。”封曰:“是何言也。仆与卿当别论,屡蒙巨惠,俨同再造,有卿在,理宜拒怀不纳,况轻视卿乎?”女犹未信,封誓以皎日。女喜曰:“妾即怀氏。”遂历述受聘以后之事。曰:“卿盍早言?”女曰:“妾失身院中,人悉不齿,不敢望君容纳。然君无纳妾之意,行将自尽以报君,决不复蹈故辙以重污辱。”封笑曰:“仆固疑卿阅人实多,何独钟情于我也?”氏秉性和顺,待人卑恭,人未有知其尝为娼者,即或有知之者,亦谨为讳。

  虚白道人曰:怀氏即曾为娼矣,偶见字婿即漠然置之,人亦难以不义不仁律也。盖其所为,已在不仁不义之列。乃知为婿而不言,暗从妇宜,明以身事,其事夫较常情而倍笃,其从夫同贞节之无他。于世俗中得一节妇为难,于烟花中得一义妇亦不易,岂可以其失身青楼而不仁其心、不义其事耶?

  贺 梦 龄

  咸丰十一年辛酉,秋八月十四日,南匪自西南骤至。妇女逃难者扶老携幼,哭声载路。黄台以北,幸河水漫溢,贼未敢大肆蹂躏,而被害已不堪言。贼宿泺镇;十六日,东窜。余时避难华不注。晚望烽烟四起,东北方尤甚。有贺梦龄者,他邑诸生,肄业山寺,实亦逃妇难者也。一日,登山游瞩,见有女携筐独行,左右顾盼,似欲采采。睨之,绝佳,又肖邻村富室车翁之女;转念渠断不为此。趋近之,见筐中无物,情不自禁,曰:“子捋菜耶?”女曰:“采药耳。”曰:“药材此山尽有,子何竟无所得?”女曰:“吾所采实难得。”曰:“何药?”曰:“龙芝草。”生以为戏己,置若罔闻。女曰:“娶妻得悍妇,亦人生不多有之事。”生曰:“子谁谓?”女曰:“谓君耳。无故与游女接谈,理合得悍妇以折轻薄之罪。”生戏之曰:“得悍妇固不幸,如得美妇如卿者,何幸如之?”女曰:“吾不美,得不得无关系。”生终以无故诱怀春之女为非礼,意欲遄归。女止之曰:“君之美妾,非欲妻妾乎?”生曰:“虽欲之,其如家有悍妇何?”女曰:“庙居其可。”曰:“庙有僧众。”曰:“妾自能不令僧众见。”生知其非人,问之。女曰:“何必问。吾色既似车氏之女,君即以吾为车也可。”遂与女同归山墅。相处既久,亦无他异,惟每夕令生焚香一炷,拈香后,女以雨伞供其上。生问何为,女曰:“日后之备,君不知也。”二月中旬,天气忽寒。生有狐皮外衣,因着之。女曰:“君勿衣此。务折叠密藏,无令妾见,不惟惶恐,心实有不忍睹者。”生不欲拂女意,勉从之。生偶回家省亲,妻恶其多日不归,闭门不纳,生自宿于他室。归以语女,女曰:“八月后,悍意自化。”生亦不解所云。

  生有孝行,南匪到时,急欲回家,女慨然曰:“家有父母,不得不去,君固宜归也。”遂撑所供伞示之,曰:“如遇贼,择路旁闲地,撑举此伞,无论人数多寡,令围伞团坐,贼自不能见。伞内所系纸卷若干,如见贼所掳掠之人欲救之,救一人可焚一卷。”乃闭伞授生。生归,遇父母偕乡人奔逃,急以女言语父母,谓乡人曰:“从我来,可避劫。”生如女言安置,戒勿哗。未几,贼至,果如无所见者而过之。被掳子女哭泣可怜,生乃焚纸一卷,而一人自来,遂连焚之,约救百馀人。后见一贼拥一女同乘,视之,车氏也,急焚纸卷,其贼释女自乘去。复见二人追一少妇急行,鞭挞于后,是生悍妻。念夫妇之情,亦焚卷救之。妇至生前倒地不动,遍体青紫无完肤。多时,贼过尽,他人自归,唯车女依生母不去。生送女归,女家悉避难未回,女仍从生去。抵家,日已暮,父母早眠,妻伤重不欲起,惟生与女灯下默坐。生意欲令女同妻眠,己可独卧,以语妻。女闻之曰:“君憎妾也?活命之恩,欲以身报,恐归家后,父母不从妾志。”生未及答,妻力疾起,曰:“女既有心,夫宜从之。吾让卧榻。”携袱竟去。生心喜曰:“吾妻之悍果化耶。”遂与女眠。女问及宝伞之由,生因以详告,谓不知其何仙。女曰:“渠不欲君衣狐衣,渠必狐。”生豁然曰:“卿所臆是也。”车亦甚德狐女。次日,生执伞赴山寺,见女已俟庙外,迎谓曰:“君举家无恙,复得妻如愿,可喜可贺。”生揖谢曰:“皆卿之力也。”女不隐身,僧见而问之,生伪以内子为眷属未被贼伤,特来报答神庥。已,共入生斋。生问:“卿何以貌似车氏?”女曰:“非妾真容。所以化渠容颜者,知君必得之为妻。妾去后,见渠如见妾,省却君无数相思。”僧人见女出,持伞前行。生从之不及,崎岖过华山树,忽不见。生亦自此归家矣。

  虚白道人曰:茫茫大劫,唯孝弟忠义之人,每不但能免于难,并可转祸为福。贺生之得狐助、化悍妻、获嘉偶,夫岂偶然也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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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智录卷之十

  耿 如 梅

  武举耿如梅,世居嵩山太室之阳。继母弟如桂,周岁时,继母卒,佣妇代乳。夜恐乳妇不好抚婴,怀之同己眠。盖妻丁氏亦生子,不能兼育也。少长,延师教之,桂亦听从。至十五六岁时,忽废读,日从无知之童游戏。梅善为诱掖奖劝,曲为提撕警觉,桂悉若罔闻。后渐从无赖者局戏,恒数日不归,亦不家食,唯梅寻呼之始来。梅欲为桂谋室,桂苛责,屡方兄命。

  一日患头风,医药不效。梅忧之,至废寝食。闻有人善治此疾,相违少远,早起遄臻,遍访无其人。日已夕,见三人在冈上籍地饮。将问之,三人俱起。一人曰:“好哥哥来矣。”梅不知所谓,其人曰:“以德化顽弟,又为跋涉寻医,非笃于友者不能。然近闻令弟手足已凉,固非凡手所能治。”梅闻之泣下,哀求方术。一人向二人曰:“胡兄,此症非章兄之妹不为功。”章不豫,谓:“袁兄是何言?”梅因跪章前不起。袁又谓:“二兄常言曾蒙口惠于耿兄。夫惠出于口,究亦惠也。耿兄有急难之忧,似不宜袖手。”胡谓章曰:“令妹道术已成,盍烦医治?”章曰:“小妹独居炼修,恒不见人,岂肯觌医少年书生?”袁曰:“兄命之,或不敢违。”胡且力劝,章愠曰:“君亦有妹,能陪吾妹同往,则惟命是从。”胡曰:“能。”耿急起谢。共谓梅曰:“明日二妹自去。”梅归,语妻,丁氏以为妄。翌日将午,果有二女降于庭,皆国色。丁请二女入室,闻胡女谓章女曰:“姊道貌若是,何遽为他人作嫁?”章女曰:“长兄跪邀,不得不来。姊胡为乎?”胡女曰:“妹兄言,妹不来,姊亦不来。妹以为,妹来实无谓。妹兄两揖妹,妹不忍故违也。”丁叹美不已,请章医病。章曰:“以红绫蒙病者首。”丁以章言语桂,桂疑之。章请胡陪医。桂觉医以中指按其额角,大气吹天庭,奇香透脑,痛立止。知医系女子,突将红绫扯去,乃天人,不违颜咫尺。二美俱羞甚,瞬息已杳。未几,桂饮食渐减,阅月黑瘦如鬼。梅问之,曰:“身无痛痒,何病之有?”但心如有事,每日戚戚。丁氏曰:“日昨之病也,幸有章女医之立愈。”言未终,桂即曰:“昔日之病,固赖渠而愈;今日之病,实因渠而得。”丁惊问:“叔之病,以渠得耶?若然何不聪,渠殆仙人也。”桂不语,梅以为深忧。次日,袁至,梅谢之,且告以忧,并问前日口惠之说,何以毫不记忆?袁曰:“君与同年某入山射猎,某善射,君曾戏喊:‘山中之物,务各避之!’某果终日不获,志诸乎?”梅始恍然,始知胡为狐、章为獐。曰:“然则君与为友,得无猿乎?”袁笑曰:“君真智慧过人。但令弟虽因病得病,仆纵竭力玉成,欲分君忧,章女方怀恨,媒之必不谐。胡妹其可?”梅又恐胡氏亦不从,祈善为说辞。曰:“断不负托。”去而复返曰:“明日胡即送妹至。”曰:“何其速也?”袁曰:“令弟病不宜迟。”桂得胡女,心愿已足,不日已瘥。梅择日为弟成礼。届期,袁又自至,曰:“世事不测,信然矣。章兄言其妹医令弟时,受饱看之辱,归尤章,日夜啜泣,以为江汉难濯其耻。章慰之:妹得嫁之,此辱不足言矣。其妹始不泣。今烦仆作伐。”梅虑弟幼,不宜有二妻。袁曰:“然。然医弟之德不可没也。”梅难之,因语妻。妻往商于胡女,女曰:“有妹在,自无妨。”梅许之。二女同日合婚。

  桂由是改行,折节读书,唯试辄不售。梅望之綦切。胡、章谓桂曰:“君不成名,负伯伯苦心矣,吾二人者亦难辞其责。今与君约:若获一衿,可奉事两月;中式,愿团聚二年;惟会殿后,白首无他说。”桂以为儿戏,院试仍不录。及归,二妻渺然,惭甚。次年入郡庠,窥其室,胡氏在焉,问:“章何不来?”曰:“阄拈下月矣。”嗣胡去章来,比六旬,桂谓章:“明朝卿果去耶?”曰:“然。胡姊之命不敢违。”曰:“卿等何忍也?”女曰:“非妾等忍,实恐负伯伯之情。君务苦读,明年登贤书,契阔无多日。不然,三年仳离,情何以堪?”次年,桂落孙山,读益力。梅欲为另娶,桂不可。下科中经魁,二妻偕归。桂戏之曰:“卿等若在家,生子将若大矣。”二女笑曰:“幸未误事,妾等早生子矣。”各呼子至,桂更喜。捷联南宫。二女不见老,后为子娶妇,不知者每以姑媳为妯娌焉。

  虚白道人曰:惠而在口,非实惠也,异类犹言念不置。今之蒙人实惠者,势盛则利其馀润,势衰则掉臂去,甚至为操戈,为下石,其羞此狐、獐也实甚。

  林芳

  林芳,名士也,善画梅。冬至前,忽有艳女过墙来。问其母姓,答以花氏。乐与好合。晨起,花倩林画梅一株,上点缀八十一蕊,粘壁间。花日以硃笔涂一蕊,九尽涂遍,俨然红杏矣。是年逢闰,花曰:“旧闻一联,迄无确对,今对之矣。”林问何联。曰:“丁香花百头千头万头,可对益节藕一脚半脚两脚。”林嘉许之。花去后,林联捷,人以为杏宴之兆。

  李 司 训

  蒲台李公向荣,以附生报捐训导。同班三人,而公为殿。平原出缺,渠二人俱系济南,因部选归公。固官运之通也,然其中则有别故。先是,公父亦秀才,昆仲二人,友于甚笃。其弟杀人,公父以仲尚无后,愿代仲自首;弟争之,终不可。下囹圄多年,后遇恩赦,军而得归。公之读书成名及捐纳训导,皆其叔之力,亦借以报兄德耳。齐东宋雨田先生,与李公通家,偶为言及,乃知天似有意于其间。

  先生又言:一绅士李公,原其致贵之由,盖因待塾师甚厚,其他可置弗论。公有五子,从北直张孝廉读。一日,张公之子俊至。孝廉大怒,曰:“历年所寄束贽,除家中日用,应有赢馀。汝母来信,言家中苦寒异常。汝不浮荡,何至如是?”明晨促之归,曰:“睹汝情形,必有病,可速去,勿死于此。”李公并不挽留,伪送之,而实引俊别墅居。视其身,风流疮将结,急为延医治之,月馀始瘥。李曲言于张,使从在塾读。张不可,李劝之,张感李意而始允。李令与先生同馔。及课期,张以“戒之在色”命题,俊文有云:“人本愚也,一笃于色,则无人而不智;人本智也,一迷于色,则无人而不愚。”张公见之,又大怒曰:“下流人则作下流语。”将夏楚之。李闻知,谓张公曰:“文情活泼,意到笔随,翰苑才也。颖悟若是,福命正未可量。”张始为之色解。后公五子俱显达。俊亦得两榜,榜下以知县用。

  鸦 片 烟

  鸦片烟,嗜食者其害无穷,诚古今未有之奇劫也。有某夫妇对灯而眠,吸至夜半,天良发现,太息曰:“吾二人形消骨立,荡产破家,覆宗绝祀,皆累于烟。断烟则上瘾,忌烟则丧生,为之奈何?”忽有声喘喘然,仰视,一人倚床立,形容古怪,面黧瘦萎黄,肩耸没顶,头垂注胸,吓而问之。曰:“烟鬼也。吾于此道阅历深矣,有言相劝:无瘾不必吸,有瘾不必忌。若云节食,则唯圣贤能之,而圣贤又必不瘾于兹。”吹灯而去。

  益智录卷之十一

  蒋廉

  前明福建蒋孝廉之子廉,初聘舅氏鱼渊女为妻。家渐凌夷,鱼悔之。廉为养母行丐于市,鱼以为辱,谋诸妇。妇曰:“盍市一棺,勿令女知,盖棺坚钉,伪言女死。妹一临哭,心绝望矣。可秘之,再为女择嫁。”鱼听妇言,置棺于庭,令媪伴女,不令下楼。一日,女自窗外窥,见姑母至,既而闻庭中有哭声,又见姑泣而去;问媪,对以不知。嗣渐知父谋,恨之。后改字于韩忠。嫁有日矣,黄昏时见一乞人自楼下过,闻其声,蒋廉也。女急下,从后门私约而上。廉曰:“卿未死也?”女曰:“死生小事,君应饥,可先食。”具馔以饱廉。楼有二新柜,即陪嫁物也。女将衣物并于一,曰:“媪出即回,请君暂藏于此。”廉入柜而媪与母俱来,始言嫁女事。女以柜中有人,伪喜应之,且言:“今晚将薄污我私,可无须媪伴。”母亦喜,与媪俱去。开柜出廉,而欢寝焉。黎明,仍匿廉于柜。旁午,有邻女托故强邀女。鱼遂急将妆奁遣人送于韩。比女回,而新柜已无。女虽暗自悔恨,实亦无可如何,计不如早奔夫家。往见姑曰:“媳实未死。然儿夫在韩家柜中矣。”历言之,姑曰:“奈何?”曰:“听之而已。”

  适韩忠家唯有一妹,忠有他事,夜不能归。收鱼奁后,即嘱妹守房,交钥而去。及晚,婢媪客眷尽散,女禬扉欲开柜看新人履,执烛启柜,见内坐一人,大骇,烛亦坠地灭。廉以女为鱼氏,就柜上狎抱之。女曰:“君知妾为谁?”曰:“卿非鱼氏耶?”曰:“妾韩氏。”廉曰:“吾故疑柜之何以不胫而走也。”女曰:“君新嫂之旧夫乎?”曰:“然。”曰:“妾固料此事当有变。初不意鱼网而鸿离也,是真天作之合。”事毕,女曰:“一日之恩,妾已沦肌浃髓。兄归,吾二人皆无颜,不如同归君家。新人若来,即为妾也嫂,君亦可以得一妻;若不来,则为妾也嫡,君更可以得二妻。”廉此时毫无主张。女收拾金帛,与廉偕归。及至家,鱼氏正侍母而言:“柜中人何迄今无消息耶?”回首见廉与韩氏入,怪而问之曰:“何尚有不嫌吾丐夫者?”因相得益欢。唯韩忠失妹又失妇。及知俱归于蒋,痛忿鱼渊不置,将兴讼。鱼夫妇惧,许为买二婢以偿。廉得韩结金帛,菽水亦可常奉;加以二女同志,事姑婉顺,甚慰母心。廉乃得仍理父业,后中进士。

  余母

  邑侯余孟侨先生,以举人需次山东。性情古朴,既居官,仍手不释卷,诵读如书生。以故在省候补多年,宦场鲜有识者。中丞丹初阎公,秋闱后,偶见其所拟墨,悦之,由是得摄篆历城。政事一以慈惠为心,有杜母之风,民因呼余老娘云。后升任胶西,官至刺史。

  合 欢 头

  庄岳之间有妇人焉,性情啬吝,凡事皆然;虽男女大欲,亦迥殊于人。夫每欲交之,必曲诱十馀夕,始得褫其裤。纵竭力周旋,其颦蹙抽缩,终使男子不得驰骤,狎之亦不欢,以故胎屡毈。其一偶至十月未坏,将大产。妇患之,自念门户窄小,安容人出,身势必决裂。无何,觉痛,遂大困。不得已,亦效临盆。乃儿甫露头之半,忽用力一比合焉,娩婆惊曰:“娘子且缓,儿头夹断矣!”方囫囵一声,但新婴自眼以下,鼻上,如蜂腰。及长,犹似合欢葫芦样。偶入市,见者无不窃笑。

  严 三 凤

  严三凤,字秋泉,邑之好秀才。为人玩世不恭,善戏谑,开口辄惹人笑,而己独不笑,故以是得名。未进时,惯作代倩文字,以此应童科最久。每院试,搜检役颇讨厌,甚至挝衣捋带,上下其手。有携酒者,必倾诸瓮,备牛饮也,严恨之。时值夏日,解溺瓶中,以新荷渍酒塞其口而入。搜役见之,闻香以为佳酿,去塞急覆诸瓮而沫浮焉。怪之,严曰:“何怪?童便耳!饮之安心神,除恶秽,但病者用作引,少许即可。若辈固瞀乱,或多多益善耶?”役大恚。因此,巡场者迭守之,使不暇他顾。乃得泮游,而攘酒之弊端遂除。

  董 二 晕

  董二晕者,名非自命,人盖以其性无定、行无恒,行二,故以“二晕”呼之也。籍广西临桂。家綦贫,佣身庄农家。一晚,一贼匿其居室卷席中。董见之,爰沽酒市肴,禬扉。将酒烘热,谓贼曰:“酒热矣。来,吾与汝饮。”贼心计室中止董一人,知董所呼在己而不敢少动。既而,董复曰:“吾谓席中朋友也。”贼不得不出。董识贼,姓王。对饮时许,纵之去。一夜,闻有动静,潜起,启扉暗出,见一贼穴主人屋墙透,仰卧而入。董执其足返接其手,拽之入己室。火之,仍前王姓贼,释其手,曰:“子何复窃于此?”王曰:“吾之所窃有分别。今复窃尔主人者,为其刻薄成家也。”董义之,复纵之去。

  秋后,董每天早起拾遗,天渐寒,冷亦难堪。妻祝氏贤甚,纺织为董做棉衣,亲身送至,董甚喜。一日,起过早,北风忽作,因至赌窖暂避,见赌者钱丰,质衣而赌,输。违家不远,至家呼妻起。妻见无棉衣,问之,以实告。妻曰:“不贪人之钱,不输己之衣。”出钱令夫赎衣,曰:“勿再赌。”董诺而回,见赌者未散,欲珠还合浦,复赌,又输。惭,因出亡。妻知之,烦人赎其衣以俟,无耗。二月,生一子。忽窗外有人呼董二兄,祝氏闻之,曰:“吾夫外出已二月馀。”其人曰:“吾知之。吾姓王,贼也,与二兄有一面之交。今窃得白金若干,以半奉二嫂为日用。银在窗外,吾去也。”多时无动静。祝出视之,果有白金二锭,约百馀两。嗣王屡以物馈祝,皆以夜。祝本勤俭善居室,得王助,六、七年以成殷实。恐久为王累,于王送物时,隔窗语之曰:“得君助,衣食已足,请已之。”王应诺。盖自是王无馈也。

  董二晕之出亡也,年少壮,沿路送行客、助劳人,所得钱文每有馀剩,爰制冠带,市緼袍,虽不美盛,不敝污。违家日远,不日至贵州。黎明,见一人以小车推木料二块。其人姓苗,载稍重,有微堤,不能上。董上之,曰:“吾与子同路,请助子。”遂牵其车而行。至其家,并妥其事而后行。苗留之,曰:“日已夕,明天早行可也。”董从之。苗食董。苗适有紧急匠事,饭后即为之。董尝幼习木工,略知其事,因效苗为之。苗喜,佣之。及半年,苗言与妻曰:“吾本他邑人,仅有一女。董某诚实,吾欲赘之,以为终身之靠。”妻亦欲。因赘董,使从苗姓。苗出积蓄制恒产,亦称小康。一日,董赴集买物,过赌场,见赌者似不精熟,因同赌,竟输。思欲得本资而止,竟全输,空手而归。妻问之,以实告,妻未语。董惭悔交深,愤理匠事,失手将右足小指伤去。他日以他事反目,董曰:“日昨吾赌负之事,汝心终不忘,故有今日之事。吾始知仰食裙带失丈夫气,悔当日不宜赘于汝家也。”妻曰:“吾不为往事。君既有悔,从心所欲可也。”董曰:“可。”董早出不归。妻疑之,嗣果无耗。

  董之负气而出也,二日后颇自悔,而耻于自返,遂遵大路而行。不日,届四川秀山,卖工夫以糊口。一日,佣身菜翁家,菜喜其壮盛,佣之月馀,昼出理田,晚归食宿于工人草屋中,自言苗姓。菜某有义女及笄,一日,语父曰:“吾家苗姓短工似非常为短工者。”菜闻女言,即烦人媒说,以女嫁之。盖菜以女非亲生,恐择嫁不如女意,惹其埋怨。闻女赞董,以为女属意于董,而女以为养父之命不宜违,诚天缘有分也。董娶女后仍理匠事。女母系继娶,子女皆非其出,故钟爱女,不时暗助。未几,生一子。至子八、九岁时,家业有成矣。董居诸有成算,唯子苗云祥读,省费不计。云祥天资明敏,入泮后娶妇。董自谓一生际遇如此已为极美,不知后有进于此者。忽兴念嫡妻,不知艰难何似,假出游,乘马归。

  抵家,见门阀宏深,类素封。心谓妻已嫁,宅归异姓。既而,一少年华服出,董欲与言,其人已过。忽一老人谓少年曰:“汝何往?”指董曰:“汝父来矣!”适董妻出,见之曰:“果尔父。”董外出二十五年,一朝团聚,乐何如之。妻历言家事,知子吉祥已入泮,喜甚。亦自叙外出之事。妻子观其行色,固知不贫,其馀未敢深信。适邻庄有中乡试者,姓梁。董同庄人赴贺,见壁粘四川题名录一纸,上列苗云祥之名,大喜。梁问之,董曰:“此小儿。”梁暗哂之,以为姓且不同,安得为子?董言于妻子,妻子亦妄听之。董之归也,会妻菜氏所生之子苗云祥赴乡试。中式归,不见父,问母,母曰:“半月前出游未归,无处迎接,俟之而已。”年终无耗。比春正,菜氏谓子曰:“汝父必回籍矣,可赴临桂访之。”云祥如临,访之数日,并无苗姓人家。一日,过梁孝廉第,知为新贵,遂进谒之,同年之谊,倍笃常情。苗自道为寻父到此,且以之询梁。梁曰:“敝处无与君同姓者。”忽睹壁间题名录,忆董言,曰:“有一人或知之,君可亲问之。”遣家人请董,曰:“汝谓有秀山客在此,请渠光陪,渠必至。”梁家人语于董,董谓妻子曰:“吾子来矣。意其既中举,必来寻吾。”妻子尚有疑心。既而,董与云祥至。令其衣冠朝嫡母、拜兄长,举家始大喜,肆筵作贺。数日后,云祥请父同回秀山,吉祥母子不欲。迟延月馀,云祥与父谋,乘夜暗归。吉祥知之,遣人追回。爰是不欲父出游,即出游,必使人伴之,并将云祥车马行装掩藏他处,云祥欲自归不得也。

  不得已,具禀临桂邑宰苗公。公问之曰:“董吉祥,汝之子耶?”董曰:“嫡妻所生。”公复曰:“苗云祥,亦汝之子耶?”董曰:“外出另娶之妻所生。”公曰:“汝姓董,何复姓苗?”董曰:“其中有故,不便细禀。”公曰:“汝欲就养何子?”董曰:“皆欲也。事不自由,听之而已。若蒙恩断来往由己,则感德无极矣。”问云祥,云祥曰:“举人愿奉亲归秀山,定省数月即送回。”问吉祥,吉祥曰:“数月后,吾弟不送回如何?”公曰:“吾亦难保其必送回。然非汝一己之父,不止汝一人欲奉养,究竟如何?”吉祥曰:“吾弟奉养吾父二十五年矣,吾亦欲奉养二十五年,而后送回。”公笑曰:“汝父现年约五十有馀,人生七十古来稀,汝再自奉二十五年,将就木焉,岂情理也哉?汝等且归,吾即烦绅士为汝调处。”公退,见母而笑。母问之,公曰:“今日有一案奇甚。二子争养其父,其父亦不能自主,儿亦难以听断。”遂历述之。母曰:“汝父临桂人,吾忘其籍邑。今姓董者年纪几何?面目奚似乎?”公曰:“然。”母曰:“汝谋视其右足无小指,即汝父。”公即传案,示谋于役。董将上堂,役故以臭水污其两靴而自认以误,董不暇更易。既上堂,公迎问靴污之故。董言之。公令人取新靴易之。既脱靴,见董右足果无小指,急退禀母。母曰:“吾已穴窗窥明,是汝父。”公急遣人请父兄于内书房,向父稽首曰:“儿高坐,父北面而跪,曩即不知,亦死有馀辜矣。”董不胜惊骇,方欲细询,苗夫人出,笑谓董曰:“君弃妾而逃,妾以君为死矣。今犹在人世耶?”指县尹曰:“君去三月生此子。连捷即用,初蒞此任也。”董大喜,遂为云祥述赘苗之事,曰:“吾之改姓苗,即此故也。”令二子复姓董。尹名呈祥,命名之同,亦神奇。时王某犯案被押,闻县尹为董公之子,曰:“吾出头有日矣。”人问之,王不语。不几日,果得释归。此吾徒刘元吉闻而言之。谈此事者即临桂人,与董公同乡焉。

  虚白道人曰:董公名晕,晕而不晕也。执草窃而释之,依然以梁上人为君子之意也;以仰食妻室,每乾纲不振,因而他适,是未失丈夫之气也;后复娶妻生子,家成业就,若可终身,乃念及结发,弃之而归,是能笃夫妇之伦也。如是之人,而名之为晕,则今之自命不晕者,其有惭此晕人者固多矣。世之藐视人者,己多可藐之事;藐人益甚,则己之可藐益著。犹日事徼讦以为知直,恶能免名贤之所恶也!

  龙真穴的

  某翰林,现官南省督抚,先世亦农商之家。人咸谓其祖父母葬地龙真穴的。先是公大母终,族人不令葬先茔,戚友悉为不平,势将致讼。其大父曰:“吉人自有吉地,何必先茔即福田耶?且以此兴讼,破己之产,亦破人之产,大伤族情,实不忍为。”遂迁葬,于是而发。可知龙真穴的,仍须在心地上寻尔。

  绛云

  安庆孝廉宋公,谈者忘其名字。一夕出游,时梨花盛开,莺栖清艳,蝶醉浓香,徘徊赏玩,直至溶溶月上始归。至斋题一绝云:“画廊人静月初斜,窗外清阴透碧纱。一缕闲情吹不散,结成幽梦上梨花。”录毕,置青毡下。次日,同年生过访,言:“有人善召箕仙,盍往观之?”公素不信此,未便固违,遂同往。请乩人悉在,公问:“诸君请何仙人?”众云不一。公伪言:“去岁旧居停,与其友请绛云仙女,极有灵应。诸君盍请之?”众曰:“公识其符否?”曰:“识之。”因仿请女仙符,少为更移,绘以授众。爰拈香焚符,未几箕动,降坛诗,即宋公所作梨花诗也。公深骇异,不好言诗系己作,亦从众赞美而已。继书四字曰:“宋公多言,致余多此一往。兹有事奉托。”众问何事,箕书:“难言也。然当言不得不言。吾与白若玉有宿缘,祈诸公媒订之。”盖白即在坛,青年丧偶未续也。众向白言,白亦喜应,戏问几时纳采,何处亲迎;再问,箕已不动。诸人同谈至更定始散。

  白生家无亲眷,唯一媪一仆。至家,仆俟于门,谓:“适有一媪扶一女郎来。”白知为绛云,急入室,见女红妆坐帐中。白入,媪扶之下榻,与白并坐,真有“国色比玉香犹胜,仙姿如花语更真”之概。媪治具,令白与女交杯饮。白曰:“闻卿与仆有缘,敢问何说也?”女曰:“言之骇人,且坏古人名节,君不必深究也。”他日,乩友谓白:“焚符而绛仙不至,如何?”白曰:“费心,费心,杜兰香早下嫁矣。”后值重阳,诸坛友相约登高,有六七农人请召乩问雨期。众议请吕仙,或曰:“今日白生因事他出,何不仍召绛云?”于是连焚三符,竟至,乩书:“前系散仙云游,由己;今为人妇,宜夫命是从。夫谓吾当遵阴教,总不宜与诸公接谈。今命召三次,勉应之,祈速言其事。”众告:“秋来雨少,农人切望,问何日乃雨?”女曰:“此天意,吾不敢泄漏。请以九九算数作谜,诸公猜之:二九一十八,二九不是一十八;三八二十四,三八不是二十四;四七不是二十八;五六不是三十。内寓四字书一句。”众莫解。忽有人曰:“吾知之矣。一二一九共合十一,二九不是一十八;一三一八亦共合十一,三八不是二十四;四与七,五与六,皆共合十一。寓句其实皆十一也。今九月九日,后日必有雨,盖后日即十一日也。”众以为然,遂以告农人。十一日果大雨。白闻之曰:“卿何好事好盛又为此也?”女曰:“诺。从此决不应召。”未二年,女辞去,白始鸾续。

  开癞

  南方不知何省,深山中女子有生癞之说,盖为山瘴所染也。一得斯疾,土人识之,无有以之为妻者,如妻之,男子必死。惟于破瓜时,令女自处,靓之,任其出游,诱他乡男子与之交,名曰开癞,其毒自消,始有问名者。得与男交,多则一月,少则二十日,辞男令行。行时,饮饯馈赆,意甚殷切,劝其急归,盖恐其死于路也。男去后,父母扬言其事,以为择配。

  地有万氏女得斯疾。万令从俗而行,女不欲,曰:“请死,不损人利己。”迟至二年,无奈父母之命不能屡违,不得已,诱一少年与同寝处。少年自言周璋,寒士,游学到此。实本姓武,伪为周也。男女甚相得。比一月,万令女遣之,女不忍,又半月,病势难堪。缘与女同处益久,则其发益猛,再迟则不能去矣。女窃父藏,谋与偕行。周疑其言不由衷。女曰:“君不能久于世,妾不可二夫,此两全之术,君何疑焉?”爰乘间偕亡,未出山而止,僦舍以居。俄而毒发,周求女延医理治,女曰:“君病不能治也。”遂语以必死之故。言讫而泣,日夜不停声。忽窗外有人曰:“哭无益也。”女知其异,曰:“哭无益,不哭有益乎?”其人曰:“有。此去东南三十里有摩天岭,岭半有洞,为麻姑仙养静处,可往求之。但彼处多长蛇,恐子不敢去耳。”女曰:“敢。惟不识路径。”其人曰:“吾可导汝行。”曰:“子何人也?”曰:“游鬼也。哀汝情切,故以告。天明见有小旋风,即吾也。”周闻之,虑为蛇害。女曰:“果为蛇害,君无夫死妇醮之虞;若幸免于蛇,得仙术以愈君疾,则妾为夫不畏死之心得以自明,君之福,妾之幸也。”乃行。果有羊角风在前转旋,从之。入深山,忽见一蛇如车轮,向女而来。女思无可逃,闭目以俟,竟未遭其吞噬。复前行,遍地皆蛇,大小无数。但蛇近女身,俱掉头不吸,而女入蛇乡,觉身更清爽。因得至洞府拜见麻姑,言夫病状。麻姑告以泄毒于妓或可愈。女归以告周。周曰:“卿尚不欲损人利己,吾为此乎?”女曰:“所损止一妓耳,何妨?”周曰:“妓非人乎?损之而有益于吾,吾亦不为,况未必能愈耶?”女劝之再四,而周仍不听。次早又赴洞,见乱云迷径,峭壁插天,洒涕而返。不意夫竟为一大蛇盘绕,涎垂满面矣。入舍,见蛇口有衔草,遗之去。周此时已不省人事,呼之苏。女遂以蛇衔草煎之,服一剂而疾若失。乃知麻姑之所以救之者即在此也。后周捐贡入北闱,联步南宫,得翰林庶吉士。凡泥金捷报皆是武璋。

  带产出继

  东村某,兄弟各爨,弟富而兄贫。兄卒无子,妻刘氏又复失明,势必饿死。邻里共怜之,遂约村中数人往见某,代刘祈賙恤,竟不允许。众曰:“乡党有急,尚宜賙之,况嫂乎?”曰:“分管时,兄未怜吾幼,多与毫厘。賙急犹可,賙嫂实不欲。”众恚而出曰:“某二子而伊兄无子,托言伊嫂欲继伊子为嗣,某不欲其子出继,或賙其嫂。”众复入向某言之,某笑曰:“继吾子以自养,吾嫂之计亦巧矣。且是令吾子弃饱暖而受饥寒,吾岂欲乎?”众正言之,曰:“律无绝长之理,法制如是。”某仍不听,言愈弗逊。众益恚,见刘氏,令渠当官过继。醵资遣佣人导刘去,具呈控某,准。某惧,哀戚里求息讼,将家产阄分,因使其长子带产出继。

  虚白道人曰:嫂贫而养之,无嗣而继之,分也,何待人言?至言之不听,其人已不足齿数矣。究之不能不养,不敢不继,为不养不继者之榜样,是养之继之,而仍为天下之罪人也。

  鬼狐遗方

  凡吞盐卤者,血凝即死,以未点卤之豆腐汁灌之即愈,此鬼遗方。盖卤毒悉归豆汁,其理易明也。如比近无卖豆腐家,急取豆研汁,亦可济事。吞信石者,急用防风一两,研末,清水调灌,亦愈,此狐遗方也。防风只去风湿之药,而能化砒毒,令人不解。按《本草》,防风能杀附子毒。夫附子极热,信石亦极热,防风能解信石热毒,或即以其有杀附子热毒之能乎?二方前辈著述多载之,余恐传闻不广,故复录于此。

  查 修 文

  查修文,闽人。贸易归,违家尚有三十馀里,雨忽至。数廿步外有小庙,可容五、六人,急为趋避。先有少妇在其中,饰虽荆布,神情绝秀。因将行囊置庙门内,令妇闭户,曰:“倘避雨者众,甚不便。”庙幸背风,有微厦,雨不沾衣。夜半始霁。查终夜未与妇再交一语。未辨色,呼妇启扉,取包裹去。妇日出始行,见去人遗布褡,内有银五两许,钱三百,携归。妇单氏,夫穆瑞图。一日,妇与小姑闲语,曰:“人言世少好人,亦实有好人,盖往往外貌麟鸾,中韬鬼蜮。如昨愚嫂所遇,可谓真君子。”妹问之,妇遂细述避雨之事。妹哂曰:“其人即君子,遇嫂亦未必君子,殆嫂嫂自谓之君子乎?”妇自知言出莫追,然问心无亏,遂并银与钱示之,曰:“此渠所遗。”妹方检视,其兄适至,问银物何来,妹为述之。穆曰:“此事果真,真不愧为君子。”既而谓妻曰:“兹闻汝母暴病,盍与吾同赴彼处一问?”母固无疾,女疑之。比至,谓妇翁曰:“汝女昨归遇雨,时运甚好,拾得银钱如许。”委诸几上而去。父问女,女以实对。父曰:“尔情虽真,而婿意不了矣。”又恐过激生变,只好留女于家。

  穆归见褡,问妹。曰:“亦嫂所拾。”穆忖度曰:以银钱赠人,未有并褡予之者。转念妇既与男子同庙宿,事终可疑。穆固牵车贩鬻,异日旅次,遇同行诸友约饮酒肆。查亦在坐,与穆同乡,又久相识,忽见穆布褡曰:“是我之所遗,褡中尚有他物,君见之否?”穆曰:“见之。君遗于何处?”查曰:“某日避雨宿某庙中,绝早而行,遗之。”穆伪曰:“是吾即拾彼庙中。”查曰:“奇哉,少妇至贞洁,何并此物亦不顾也?”穆问所由,查遂自夸其与少妇同居,终夜不生邪念。穆曰:“君谁欺?素好眠花藉柳,何忽有坐怀不乱之操?”查正色曰:“为娼妓者损弃廉耻,借声色以养生;好狎游者耽玩温柔,倾资财以买笑。譬诸贸易,有卖有买,庸何伤?若乘妇女独处而遂污之,纵事不显露无损名誉,而致妇女怀惭终身,甚至含羞自尽,丧德孰甚焉!且易地而论,污人妇女者之妇女若被人污,当必痛心疾首,欲得甘心。岂可以己所不欲之事而加诸人也!”穆摇首不语。查复曰:“吾当日若有淫行,必遭雷击。”穆乃冁然自喜,揖查曰:“实告君,所遇少妇,即仆贱内。今闻君言,知伊被屈,遣人往接,未必能来。君倘与岳家有素,敢烦善为调停。”查曰:“可。”因归言于单翁,送女于穆,破镜重圆。穆乃语妻曰:“今而知查兄真君子,卿言信不诬矣。”益共德查,爰折简招查至。席间,穆令妹靓妆出,执杯劝查饮,曰:“闻兄中馈无人,仆愿以舍妹续琴弦,以报兄不御内子之恩,何如?”查喜,立起展敬。后穆妹连生二子,次子官至二品,有贤声。</P>

附录一:序、跋、题辞

  跋

  庚申之春,余罢官后侨寓稷下,杜门养疴,惟以书籍自娱。客有言《益智录》者,亟购其书读之,亦搜神志怪之流;而笔意矫矫绝俗,迥非近今操觚家可比。其著名为历城解子镜,名鉴。爰访其人,而历邑鲜有知其姓字者。嗣闻其设帐于黄台山,在城北八里许,因宛转招致之。无何,扣扉见访,则皤然一白叟也。询其生平,自云:少应童子试,至老不遇,卒未获衿;家贫,恃训蒙为业,今行年已六十矣。其人清癯鹤立,意致温雅,语言讷讷,如不能出诸口。而于诸子百氏之书,多所涉猎,工文善诗,究心于古。此编则诵读之馀,戏仿淄川蒲氏《聊斋志异》而成者。以此窥解子,犹泰岱之一拳,沧溟之一勺耳。谈者见其规仿《聊斋》神肖,谓可与《聊斋》争席,余谓不然。《聊斋》天才横逸,学问奥博,后人讵易相踵?然《聊斋》以怀才不遇,特借此以抒其抑郁,故其书呵神詈鬼,嬉笑怒骂,无所不有,殆亦发愤之所为作耳。解子少负隽才,一无遇合,至垂白之年,犹坐穷山中,训童子以糊口,其穷厄视《聊斋》为何如?而所为书,无一肮脏语,无一轻薄语,劝善惩淫,一轨于正。虽与《聊斋》同一游戏之笔,而是书独能有裨于世道,是其读书养气之功,视《聊斋》差有一长也。然吾因之有感矣。人情好奇而厌常,震虚声而寡真赏。《聊斋》以沉博绝丽之才,搜奇猎异,出幽入明,自足以耀士林之耳目。而其时又有名公卿负海内龙门之望,片言品题,声价百倍,故虽穷困潦倒,而犹能声华藉藉,倾动一时。解子才非不逮,徒以恂恂乡党,不慕浮华,不矜声气,坐使名字不出于里閈,士大夫几无有知其谁何者,斯非一不平之事耶?顾余宰历城时,解子犹应县试,余以风尘栗六,竟未物色及之。今余解组将归,解子已笃老,乃始相与扼腕而叹也。呜呼,晚矣!

  咸丰十年八月,沧州芸士叶圭书跋。

  序

  余滥竽齐垣,已十有三年矣。历下之名儒硕彦、学士文人,凡耳所闻而目所见者,似已野无遗贤矣,乃未闻竟有解公子镜其人者。戊辰夏六月,其兄持子镜先生所著《益智录》十卷见示。细心浣诵,斑豹全窥,始知子镜先生乃济南之名下士也。何竟未之见而并未之闻也?余滋愧矣,何见闻之不广也!至此益恨相识之晚。观其全部中,或探奇猎异,或谈鬼搜神,大半以游戏之文而寓劝惩之意。至用意之离奇变幻,用笔之悱恻缠绵,虽从《聊斋志异》中得来,而劝善规过之深心,福善祸淫之意旨,凡有关于纲常伦纪、世道人心者,殆有过之无不及也。以先生之才之学,即掇高科,登显仕,其政绩所著,可以激励世俗、维持风化者,必绰绰乎其有馀矣。乃竟青衿未博,黄卷终身,岂天之报施才人,固当如是耶?岂以一行作吏,鞅掌簿书,日从事于案牍纷纭之会,不足以展其才耶?日驰逐于冠裳文物之场,不足以竟其学耶?故使投闲置散,厄其遇以老其才;铸史熔经,专其心以精其学。欲先生之才之学,不特表暴于当时,直欲流传于奕祀;不特宣扬于一世,直欲永著于千秋耶?果如是,则天置之位置贤豪,其用心亦良苦矣!始焉特为先生惜,继焉不为先生惜,而竟为先生幸焉。先生固可以无憾矣!

  同治七年六月下浣,张葆諴虞阶氏序。

  序

  说部书,唐宋人尚已;近今则蒲留仙《聊斋志异》,怡心悦目,殆移我情,不厌百回读也。其叙事委曲详尽而不嫌琐屑,其选词典赡风华而不病文胜,其用笔轻倩波俏而不失纤巧。其奇想天开,凭空结撰,陆离光怪,出人意表,而不得谓事所必无,以乌有子虚目之。向以为绝调独弹,殆寡和矣。辛酉夏,余于役历下,得解君子镜所著《益智录》八册,细读一过,而惊留仙有嗣响也。同年友叶芸士廉访谓其为书“无一肮脏语,无一轻薄语,劝善惩淫,一轨于正”,大异乎《聊斋》之呵神詈鬼,以抒其抑郁牢骚之气者,斯言当矣。顾余尤喜其逼肖留仙,而无刻意规摹之迹,是真善学前贤而遗貌取神者。亟宜付梓,以公同好,抑以知操觚为文,师古非袭古也。解君具如此才华,博一青衿不可得,训蒙乡曲,今已垂老,而托心豪素,绝无几微不平之鸣犯其笔端,其学与养为何如矣!学士读书稽古,怀才不遇,即游戏文章,亦足立言不朽,如芸士谓为若劝若惩,有功世道云云者。吾知君雅不欲以斯录自见,而斯录未尝不可以见君;斯录不足以传君,而君固将以斯录传也。质之芸士,当不河汉斯言。

  咸丰辛酉夏至后十日,滨州杜乔羽筠巢甫识。

  序

  自经史以逮诸子百家,其立言不同,而大旨要归劝善惩恶而已。顾正言之或不入,不如喻言之之易入也;庄言之或不听,不如诡言之之动听也。此稗官野史有时亦与经传相发明也。辛酉秋,解君子镜访余于济南讲舍,出所著《益智录》见示。适值逆氛不静,匆匆旋里,未遑卒读。壬戌春,仍返历下,始细读之,叹其寄意之深且远也。士君子乘时得位,往往于文翰无所表见,当时则荣,没则已焉。即或有志著述,而摭拾诸儒之语录,猎取考据之陈言,令人读不终篇,辄思掩卷。又其甚者,搜隐怪而有悖于经常,骋妍词而不止乎礼义。冀其感人心而维风化也难矣!斯录也,远绍《搜神》、《述异》、《齐谐》志怪之编,近仿《聊斋志异》之作,笔墨虽近游戏,而一以劝惩为主,殆主文谲谏之流欤!所谓与经传相发明者,其在斯与?论诗者谓穷而后工,解君怀才不遇,藉此以抒其怀抱,固宜其文之工也。是录一出,将见洛阳纸贵。其终湮没不彰耶,较取科名登月无仕者,所获固已多矣,何憾哉?

  同治元年秋七月,利津李佐贤序。

  序

  自经传而外,有《史记》,有诸子书,有百家言,又有五才子及杂著纪说,纷纷不一。其间之博洽者,足以益人之心思;怪异者,足以骇人之耳目。大抵不外乎情与义而已。其工于言情者,凡喜怒哀乐之所发,或合情之正,或溺情之偏,莫不各肖其事。迨夫因情而适于善,徇情而罹于恶,是皆情之所至,而有不可变移者。故言之娓娓,不究其终不止也,至性之本初与后勿论也。其善于言义者,凡纲常伦理之所在,内而系于家庭,外而关乎廊庙,莫不各著其宜。迨夫行义而由于智,守义而蹈于愚,亦皆义之所迫,而有不能推诿者。故道之谆谆,不征其实不已也。至理之当与否,勿论也。

  吾邑同砚友解子镜者,赋性深淳,为人朴实,博学能文,工诗善赋,最嗜古文,不摩时艺,因托幽情以舒啸,欲寄遐思于离奇,乃作《益智录》。书成,携以示余。余反覆披阅,见其情意缠绵,词理清晰。而言之典雅者,摭拾群经;事之荒唐者,胚胎诸子。言情则如胶似漆,言义则截铁斩钉。有者无之,无者有之,随其意之所及,以抒其口之欲言。虽妖魔狐蛊,牛鬼蛇神,莫不齐赴腕下。鎔经铸史,摛藻扬芳,有莫可名言者矣!至于叙事,其来也突如,其去也悠然,笔法之妙,犹其末焉者耳。解子僻处乡隅,人或以孤陋寡闻目之;困阻黉序,人或以才钝识浅议之。为是书,固借以抒其郁闷,要亦准之情与义焉。斯录虽亚于《聊斋》,实与《聊斋》笔墨无异,固足益人神智,而尤篇篇寓劝惩之意,凡无关世道人心者,概不诠录。余是以乐为之序。

  咸丰岁次甲寅小阳春书于拙逸轩,愚弟黄南宾琴轩甫拜撰。

  序

  夫人之传奇著说,每隐匿其名以泄其忿,或暗藏其事以抒其怀,使后人阅者,艳其词之秀丽,赏其笔之英豪,而于世道人心毫无关系,此最足为文人之大戒也。子镜解子,余同村故交也。少时苦志诗书,未获拾芥;晚岁留心风化,常欲传薪。每于教读之馀,著有《益智录》数卷。凡所见所闻,无不随手抄录,而于忠孝节义之事,更一一详细叙明,使阅者触目警心,天良自动。是于诗教之劝善惩恶之旨,大有体会,其变化世道人心之微意,岂浅鲜哉!如谓叙事之详明,用笔之奇绝,非所以识解子也。是为序。

  咸丰五年秋八月,同邑春卿弟吴炳荣谨识。

  序

  历下解子镜,高士也。博学工诗,雅好古文,不作时艺。生平慕蒲留仙之为人,因仿其笔墨,作《益智录》一书。其文光怪陆离,其词清新俊逸。其写情则缠绵悱恻,其演义则慷慨激昂。其论忠孝也,则易感发人心;其谈节烈也,则可维持世道;其搜神谈鬼也,则能新人闻见;其谈玄纪异也,则足豁人心思。以鸾翔凤翥之笔,写神出鬼没之文,正不徒篇篇锦绣,字字珠玑,止以富丽为工也。奈具此才华而不乐仕进,高卧林泉,以著述自娱,其识度学力,有非时儒所能及者。乙卯仲夏,以所作《益智录》示予,予反复披阅,不禁击节叹赏,而谨为跋语焉。并赠《鹧鸪天》词一首:“胸有才华故欲鸣,书成能使鬼神惊。全凭笔墨传奇异,半借文章写不平。谈节烈,纪忠贞,维持风化写深情。留仙已逝倩谁续,续补《聊斋》《益智》成。”

  侯功震百里拜读。

  序

  壬子春,余设帐于郡城之北鄙,获交防如盖君。落落空斋,村居无聊,每于功课之馀,剪烛烹茶,邀防如作竟夜之谈。一日,以解君子镜所著《益智录》示余。余披阅之下,始知先生为历下名流,一时宿儒,而命薄时蹇,试辄不售。于是绝意功名,授童蒙于黄台;殚心著作,富搜罗于青箱。虽街歌巷议,传之即为美谈;而目见耳闻,著手皆成佳话。以满腹绣虎之才,拘来社鬼;拈一管生花之笔,写彼城狐。乃牵萝补屋,惟知安夫清贫;而哀雁悲蛩,藉此抒其怀抱。嗟嗟!先生之才若此其富,先生之遇若彼之啬。先生之境益苦,而先生之书不自觉其益工矣!故其谋篇也,长而不冗,短而不促;其造句也,整而且练;其运典也,俗不伤雅。而其劝善惩恶之意,其有功于世道人心,岂浅鲜哉!余以为,以是书为消遣释闷之具也可,即以是书为牖民觉世之文亦无不可。如徒以游戏笔墨视此书,其亦失先生作书之旨也已。

  咸丰丙辰十一月朔,平陵亦山尹述甫书于棠华礎馆。

  序

  《诗》亡然后《春秋》作。《诗》主美刺,《春秋》主褒贬,其义一也。自是以降,惟紫阳《通鉴纲目》懔懔然远承笔削之旨,上昭天道,下翼人伦,所关于人心世运者,良非浅鲜。尝考著书之家,如道家、释家、法家、名家、农家、兵家、医家、纵横家,莫不各抒所见,自成一家之言。而于劝惩之义,则概未有闻。说部中如《搜神记》、《述异记》、《续齐谐记》、《神异经》、《十洲记》、《高士传》、《神仙传》、《洞冥记》、《英雄记抄》、《穆天子传》、《武帝内传》、《飞燕外传》、《杂事秘辛》、《辍耕录》、《云仙散录》、《湘山野录》,皆足广见闻,纪风土,补史乘,资谭笑矣。然而述奇怪则满纸螺亭鼠国,谈神仙则一篇玉液丹砂,夸智谋则使我心惊舌咋,写娟丽则令人目駴情摇。至于令见之者生慕,闻之者怀惭,刻薄者识偏私之无用,诡谲者悔机械之徒劳,则亦概未有闻。于礏!著书非难,著书而有裨于人心世运则难矣。解君子镜,嗜学士也,名场征逐,垂四十年而未博一衿,晚乃屏弃帖括,以游戏笔墨为娱。庚申春,以所著《益智录》见示,其间忠臣孝子、名士美人,以及夫妇之愚,禽虫之细,纲常之重大,日用之琐微,奇缘怪遇,鬼邪狐妖,靡不毕具。俾读之者有时而慕,有时而惭;有时而惧涉于偏私,有时而恐邻于机械。乃知解君非以笔墨为游戏,直以笔墨为补救也。于礏!著书无可贵,著书而有裨于人心世运如解君者,则诚可贵矣。或曰是仿《聊斋志异》而为之者;或曰是仿《聊斋志异》而为之,并不亚于《聊斋志异》者;或曰是仿《聊斋志异》而为之,尚不及乎《聊斋志异》者。要之,是录自有足以不朽者,无事鳃鳃焉与《聊斋志异》絜短较长也。

  愚弟郑锡麟拜题。

  序

  岁在庚申,余奉讳归籍。适与于团练事,因识解子子镜,盖宿学而未遇者也。日者,出所著《益智录》八卷示余,余受而读之。其笔墨全仿《聊斋志异》,而大旨则归于劝善惩恶。其中言孝弟节义处,剀切悱恻,可歌可泣,可以裨人心,可以补世道,诚渡世之宝筏,非寻常说部家可比也。吾因之奇解子矣!士君子不得志于时,往往以其抑塞磊落之气,形诸笔墨间。故其发为文也,愤时嫉俗,呵神詈鬼,藉题抒写,以自鸣其不平。虽咄咄逼人,亦自雄视一时,而劝惩之义无裨焉。今解子之文,卓卓可传如此,乃终身不得青其衿,可不谓数奇欤!及其立言,则心和气平,有箴规之意,无愤惫之私,款款曲曲,沁人心脾,其读书养气之功,殆有加人一等者乎?抑余又有说者。使解子而置身通显,吾恐一行作吏,此事遂废,又安能优游翰墨,得此奇文共赏耶?故有留仙之不遇,而《聊斋》以显;有解子之不遇,而《益智录》以显。解子亦可以无憾已!

  咸丰十年十二月,同邑紫峰弟孙官云拜读。

  序

  士君子不得志于时者,往往发愤著书,以抒其生平所蓄积。其考经证史,博综古今,成一家之言,足广学识而备采择,尚已。次则搜罗异事,编辑琐言,于愤世嫉俗之中,寓善善恶恶之意,虽事多子虚,词非典要,然无损于己,有益于人,犹胜于俪白妃红,雕云镂月,浪费笔墨而已也。小说家言,起于汉晋,而盛于唐宋,自《冥洞》、《搜神》而下,其名更仆难数。近今则《聊斋志异》一书脍炙人口,嗣是作者如林,虽各有所长,要皆出于蓝而不必胜于蓝也。余幼嗜异闻,凡诸异之书,无不窃取观之,家所无者,多方假借。大抵互有短长,未易轩轾。后得河间纪晓岚先生《阅微草堂》五种,见其寓庄于谐,约奇于正,叙事则简而明,言情则隽而雅。在先生则为游戏之作,在读者已获药石之益。始知稗官小说,以大手笔为之,其异人固如是也。解君子镜,余应童子试时所识也。通籍后,不见者廿馀年。咸丰己未,余引疾家居,忽来访,出其所著《益智录》示余,且索序。余尝窃论之:《聊斋》善摹情景,抽密呈妍,穷形尽相,才子之文也。其间嬉笑怒骂,无所不有,可为劝惩者十之三。《阅微草堂》则善谈理致,牛毛茧细,推敲辨晰,期于理得心安而后已,著作家之文也。不矜雕饰,不事穿凿,可为劝惩者十之七。暇日得竟览解君之书,见其尽态极妍也,则有似于《聊斋》,而虚白道人评语,则不悖于《阅微草堂》之旨也。岂徒矜奇吊诡,取悦俗目云尔哉?亦可以传矣!至解君之怀才不遇,诸序已详言之,兹不赘。

  愚弟杨福祺拜读。

  序

  士君子不得志于时,往往愤世嫉俗,激昂慷慨,作不平之鸣。盖有所蕴于中,而不得施之于世,每假文章以泄抑塞磊落之奇。或牛鬼蛇神,创为谬悠之论;或妃青俪白,好为媟亵之词。浅学者虽惊心骇目,而识者叹其才之大,而惜其理之不醇。故《搜神》、《述异》而外,说部无虑数十百种,求其中正和平,合于劝善惩恶之旨者,卒不多得。余友解君子镜,于书无所不窥,下笔辄数千言不懈而及于古。顾性不慕荣利,早岁亦尝业帖括,逐名场,不数年即舍去,惟以著述自娱。设帐黄台山寺,空斋萧然,百氏坐拥,泊如也。岁丙辰,有《益智录》之作,奇闻异说,随笔条记,方数卷耳。癸亥冬,余奉讳旋里,闻所著已裒然成集。携以相示,快睹全豹。中载孝子悌弟,义士节妇,以及鬼狐妖邪,旁搜博采,详哉其言之。其微显阐幽也,使人可感可兴;其缠绵悱恻也,使人欲歌欲泣;其穷形尽相也,如铸鼎象物,罔两毕现;其传神写照也,如优孟衣冠,声情逼肖。奇而不诡于正,变而不失其常,而总不外乎劝惩者,近是。至若谬悠之论,媟亵之词,与夫肆口低讥,藉抒愤懑之语,概乎其未有,诚有如自序所云者。于此见其学之醇,而其品之优也。此书一出,俾世之读者,隐戢其邪,匿变诈之心,而共返于正直平康之路,则其为功于世道人心也,岂有极哉!

  同治三年岁次甲子秋八月,愚弟汪仲洵拜题。

  序

  盖闻川岳之灵,蓄之久者其气秀;而斯人之德,积之厚者其光华。此势所必至,理有固然也。予近村解子镜先生,业儒有年,学称富有。虽终身未拾一芥,而考其生平,想见其为人,德高闾里,品重乡党,殊非可以功名重轻者。洎乎晚年作有《益智录》一书,岂投闲置散,不得志于世,藉以吐其胸中之奇耶?及阅其书,而知其设心立意,无非讽劝斯人,曲为点化,皆于世道人心有关,非以闲情弄笔墨者比,譬诸清夜晨钟,发人深省。凡奇怪不经之事,悉举而归诸行著习察之常,为因为果,俾知戒惧,即慎独之义也;共识平情,即絜矩之道也。其言近,其旨远,牖民孔易,而其所以扶世立教者,不即于是乎在哉!至若布局之密,造句之工,运笔之妙,应浓以浓,应淡以淡,犹其外焉者也。吾愿阅是卷者,勿泥乎其事而取其文,勿僅取乎其文而原其心也。是为序。

  同治三年岁次甲子秋八月,世晚王廷槐植三拜读。

  序

  昔昌黎氏曰:“物不得其平则鸣。”至哉言乎!自六经四子外,凡有著作,有能外于此者乎?《左氏》、《国语》、《吕氏春秋》,迁之《记》、固之《书》,老、庄之玄奥,屈、宋之哀怨,他如曹、刘、潘、陆、颜、谢、李、杜之诗,莫不挹精华于典籍,抒愤懑于胸臆。礑扌离词力托和平,而揆其所由,实激昂感慨,有不能已于中者。至于稗官,上溯《齐谐》,下迨《聊斋》,皆一脉也。吾堂伯母解氏侄子镜者,有高世之才,无偶世之遇,年逾知命,而竟一芹莫采。彼仓之位置,将欲假之以鸣乎?假之以鸣,故亟使之不得其平。然遇虽不平,而发之于文,必使理得其平,以视夫徒矜笔妙、无关正义者,有迥殊焉。此其力扶名教,足以资人考镜、启人聪明者多矣。书名《益智》,其智固洞悉百家,而羽翼经传,不徒自炫才藻已也。天下智者见之,谓之智,殆即是录之定评欤?是为序。

  咸丰六年重阳日,愚表弟笠民谭金诏谨识于都门济南馆舍。

  序

  昔人云“见驼峰谓马臃肿”,盖讥俗士眼光如豆也。不知六合之外,何奇不臻;百子之书,众美毕罗。尼山氏有所不语,岂必绝无者始不语哉?然而《搜神》志怪,《洞冥》述异,非不惊世骇俗也;刀山剑树,牛鬼蛇神,非不礒目怵心也。类皆矜奇吊诡,无裨事实,故罕觏其书。自《聊斋志异》出,而一切稗官野史咸为搁笔,后之说部莫有能登其堂哜其胾者。解子子镜,绩学士也,年逾知命,未尝领一衿。其磅礴郁积,无所发抒之意,每寓之于文,久之,裒然成帙,名曰《益智录》。乙卯秋,携以相示。余适养疴空斋,倚枕翻阅,半皆近时事,藉以驱睡魔,意得甚。惜余固陋,不足传解子,心窃憾焉。今夫怀才瑰异,致身通显者比比矣。否则,有所著述,藏诸名山,待其人焉可也;不然则驾名于王公巨卿,附骥尾以彰矣。余何人斯,乌能序解子书而传之哉?然尝读《志异》,见其驱遣庄、列,出入骚、雅,睥睨一世之豪杰,开拓万古之心胸,而传之久远。其书满家者,则于世道人心为兢兢焉。今是书,吾不知其文视留仙何若,而渡迷津,觉宝筏,犹是先生之遗意也。即以是质诸解子也可,敢序解子之书哉!

  同学愚弟梦蕉氏王履中盥题。

  序

  余平时披览《聊斋》一书,见其心神所注,实关风会,未尝不拍案惊奇,赏其寓之善藏也。不意留仙先生于此书尚未著毕,而竟归诸梦寐,其所行于后世者,仅过半耳。惜无人焉起而续之,以成先生志也。时咸丰五年,余自历下归,路经黄台山,闻有书声出自庙堂,知其中有塾师在焉,遂进谒之。晋接之下,始知为历下子镜先生也。询有所作否,曰:“有。”遂出《益智录》草稿数卷以示余。余览之,心神恍惚,似归《聊斋》幻境。先生殆留仙转世乎?不然,何形神之想象若是耶?先生自名之曰《益智录》,非先生之智益,实有以益乎人之智也。名之曰“益智”,谁曰不然?凡我同人,借往观者,不可以风月主人、烟花总管而为先生律也。先生之为人,特达无求,名利不慕。积半生之困厄艰辛,发而为千百万言,以舒生平之志气,真先生之一片婆心耳!奈茫茫六道,多成藩溷之花;的的三山,幸存半江之露。知先生者,其在青山明月间乎?是为序。

  咸丰五年六月初三日书于山阴书屋。长山县李恩寿伯敷氏草。

  序

  《聊斋》一书,其事多子虚乌有,其文半牛鬼蛇神,说者谓《聊斋》之志荒矣。顾其事虽子虚乌有,而其理则白日青天;其文虽牛鬼蛇神,而其志则忠臣孝子。惟《聊斋》之志荒,斯《聊斋》之心苦。书所为继盲《传》腐《史》,称绝笔也。同邑友解子,绩学士也,工文善诗,尤癖好古文。脱使英年奋迹,俾出其所学以润色圣世太平,一时著作当必有与《聊斋》同工而异曲者。乃文章憎命,竟未得显其功名,迨晚岁,遂绝意进取,惟日以吟风弄月,笔墨游戏为娱。于是当课读之暇,爰仿《聊斋》体例而成《益智录》一书。夫是录之作也,本放达不羁之才,托荒唐不经之事,以发其郁勃不平之气。是录之所以作,即《聊斋》之所以作。是书也,殆真有与《聊斋》异曲同工者矣。然则后之读是书者,以是书为《聊斋》之续貂也可,即以是书为《聊斋》之同调也亦可。

  咸丰九年冬十一月,次山愚弟侯维垣拜识。

  题辞十章

  《益智》新编绝妙辞,争先快睹已多时。

  琳琅今得窥全豹,始见庐山真面奇。

  解翁胸次何超超,一样葫芦异样描。

  内寓劝惩外示诡,文如庄列与骚萧。

  绝代旷怀轶世才,山中著作隐黄台。

  等闲一管书空笔,曾濯泺源济水来。

  目见耳闻尽毕罗,外孙幼妇拟曹娥。

  陆离光怪入良史,留得忠贞孝义多。

  搜神谭鬼百篇中,言若涌泉气若虹。

  把酒东窗一展卷,云阴风淡雨濛濛。

  姑妄言之姑妄听,一堂虚白一灯青。

  蛇神牛鬼惊人句,浑似东方《神异经》。

  词人题咏尽成章,莫道笔荒墨又唐。

  我欲追随访古迹,玉环金礔入奚囊。

  镂影雕空笔引虹,前身应是聊斋翁。

  山精野兔闲吟哦,社鬼城狐点染工。

  休论真假多狐疑,著手成春字字宜。

  若使瑶编付绣梓,《鸡林》莫与争传奇。

  直与史争光,高怀不可量。

  诙谐言外见,覆诫语中藏。

  世岂思狐媚,歌将著鬼狂。

  奇书欣展读,评骘待渔洋。

  癸丑冬,友人案头有《益智录》数篇,披读之下,不禁欣赏。友更言他篇之佳,予甚有全豹未窥之憾。乙卯春,先生以全集相寄,并命予为序。予不才,敬作题辞十章,即希诲政。

  世晚盖意城防如甫敬题。

  题辞六章

  鼠神狐圣富礕罗,想见灵均向壁呵。

  万物疏观穷色相,重言较比寓言多。

  广增《周说》续《虞初》,已补东方骂鬼书。

  娓娓清谈霏锯屑,翻新端不类抄胥。

  仙缘佛果合为家,著手成春论粲花。

  会得个中惩劝意,心田种子茁灵芽。

  岂真搴秀石门端,意蕊词条作是观。

  绮语无嫌游戏出,炼心直胜太飞丸。

  我亦闲居订古疑,击撞金石自娱戏。

  杂篇偶撷英华库,文字因缘信有之。

  久耳芳徽未识荆,得从卷里悟平生。

  他年稿付梅花刻,许与名山并寿名。

  竹吾弟马国翰拜草。

  题辞

  造凤原非小技,雕虫定无奇文。读此卷神情古异,藻采纷披,纬史经经,雅俗得体。蚁珠九曲,曲曲皆巧;人身百窍,窍窍悉通。锦绣肠中,无端奥妙,可谓大才。   仲霖愚弟侯雨人拜读。

  此书名为《益智录》甚当,即愿以此赠之。盖以前人有《闻见录》,不可袭取其名故也。   仲霖又识。

  录中诸作,叙事见性情之正,树义明理道之大。气深灏瀚,文极澄清。阐幽显微,尤得《春秋》善善欲长之意;规过劝善,内寓诗人温柔敦厚之风,真有功于世道人心之作也。可名为“劝惩录”。

  题词

  〔总牌双调新水令〕一杯浊酒下《离骚》,莽天涯把香魂重吊。涂山翻秘录,湘水洗情苗。牢落吟瓢,都付与鲍家稿。

  〔驻马听〕木客花妖,魑魅多情红豆少;江妃海若,精灵无恙碧天遥。三生亭畔牡丹娇,五云城上芙蓉笑。才多恨转饶,醉昆仑踏遍了邯郸道。

  〔沉醉东风〕吊秋月女郎坟小,锁春阴燕子楼高。访天台有落花,泛海外多仙草。尽巫山雨窟云巢,梦里如烟卷地消,也要把烟痕细描。

  〔雁儿落〕说不尽逐杨花命薄飘飘,有几个玉堂人金闺料。算多少红楼花月身,都睡了黄土风流觉。

  〔得胜令〕问谁个天渚整星桥,月殿响云萧;玉枕寻江浦,瑶环觅汉皋。萧条,步仙踪环珮渺;寂寥,惜芳尘寤寐劳。

  〔甜水令〕只有些仿仿佛佛,隐隐现现,诗魔萦绕。不是彩云抛,是笔底精魂做花片儿,一字字都化做艳李夭桃。

  〔碧玉箫〕听风弄林梢,似有个人娟俏;看月漾花条,似有个人幽窈。情难了,拨秋灯尽力瞧。月儿又摇,风儿又袅,风娟月媚谁同调。

  〔拙鲁速〕从今后策神鳌要问碧霄,驾长蛟要破海潮。锦字也休烧,铁网也休捞。声萧萧是万树秋号,势滔滔是三江暮涛。华岳是岧峣,峨嵋是逋峭。恰便似跨湘,赋《大招》,只少个木兰舠,碧玉桡。

  〔尾声〕玉鱼金碗关情抱,是长吉囊中诗料。蘼芜日日生,豆蔻年年老。只愁他普天下作鬼的,相思何日了。

  读竟佳著,无任钦佩,泣鬼搜神,尽皆入妙。文则大海回澜,事则夏云奇峰,殆与《聊斋志异》、《池北偶谈》、《虞初新志》诸书争席,洵足名世寿世,有益风教者不少,诚董狐之妙笔,风雅之大观也。沄弱少诗书之训,长无笔墨之缘,忽睹奇文,为之拍案者累日。谨填数词以志幸。时在咸丰丁巳花朝后日,识于桐荫花馆。

  同邑大梦居士愚弟余澐云川氏拜读。

  题词二章

  开编千万字,一字一珍珠。

  艺苑推班马,泉台得董狐。

  搜神留秘笈,谈鬼慰穷途。

  等此雄奇略,高才绝世无。

  我亦伤心侣,观君倍黯然。

  青衫迟旧梦,黄卷著新编。

  魑魅留真相,诗书结素缘。

  瓣香诚不愧,奇想继留仙。  浙江绍兴府萧山县瀛仙蔡庆元初稿

  题词二章

  皎月秋霜老气横,是非名利不相争。

  娱闲笔墨成游戏,寄托遥深见性情。

  百琲珍珠穿穴密,一方古镜照神清。

  如来妙演莲华法,普作慈航渡众生。

  编成《益智》适优游,说部应推第一流。

  眼际烟云观宇宙,笔端衮莼拟《春秋》。

  雕镌造化楼修凤,刻画纤微棘作猴。

  曼倩无人柯古去,此书常在世间留。  受业梁健谨题

  改烟雨楼志异元序

  忆余志学之年,尝从先大人赴外家,道出黄台山庄,遇一癯叟,在门立谈。过之,谓识此人否?是乃续《聊斋志异》者。当时余记其状貌、里居、姓字甚悉,未见其著书也。童稚识浅,臆《聊斋》何能续?先生殆徒贻狗尾识耳!以故旷世逸才,数十年作者失之交臂。壬辰腊,儿子按远携所著《益智录》来,披读再四,毋爽然曰:“此璞玉也,何可久湮!”春日多佳,遂忘谫陋,点窜涂乙,校正其讹。删十一卷为八卷,仍从先生志,改名《烟雨楼续聊斋志异》。盖以世事愈出愈奇,《聊斋》后不能无异,即不可无所志。惟是谈鬼喜妄,情同苏子之烂漫,几于神道设教,编辑刍荛矣!纵品评月旦,笔削阳秋,讵禭拟大家班氏,而要非画蛇添足,岂续《西厢》、续《水浒》者所可同年语哉?或谓:世之传书贵神似,不贵形似。《春秋》继《诗》,《左氏》、《史记》本《春秋》,即《聊斋》手笔,亦学盲左刑迁而独辟蹊径者也。余曰:“固然。然神肖既可,形神毕肖有何不可?”群疑为之一笑而释。

  光绪十九年癸巳暮春廿日一轺宋翘撰。

  刻《烟雨楼续聊斋志异》改本例言

  一、是编原仿蒲氏《志异》而作,其中字句有与《聊斋》如出一手,或少变换而愈新者,悉仍其旧。其词意近袭,有类演义小说家者,概为删去。

  一、是书初名《益智录》,闻原稿旧有三部,后失其二。仆所见者,卷端有叶芸士先生手书行草一序。抄选讫,仍还故主。改为《烟雨楼续聊斋志异》,附家藏《留仙四六文》一卷于后。

  一、篇中实有踳驳处、冗长处、未能免俗处。仆非好为去取,深恐言之无文,行而不远,且有蒲氏在前,极盛难继,易致阅者之厌。原书俱在,识者鉴之。

  一、文章本宇宙间公共之物,自鸣天籁,不择好音,故诸卷中窜易之处,亦未便一一注明。作者既非抛砖引玉,改者岂必点铁成金?

  一、删定之后细阅,尚不免有粗鄙语。覆思此闲编也,惟思雅俗共赏,况蒲志中如“蒸饼”、“抱腰”、“高粱叶”等字亦往往有之,似不宜过刻。

  一、是书出迄今垂三十馀年,吾乡并无传抄,遑问国与天下。诚有如叶令所云:名字不出里閈,士大夫鲜知其谁何。斯非不平之事哉!兹者他山之石,谋呼将伯,勉付手民。先生有知,庶可无抱璞之泣也。历城宋翘一轺甫识。

  序

  粤若鸟翼寒冰,周诗入颂;雉雊彤日,商史垂书。《礼》则丘首正狐,《易》则车心载鬼。以至右文启化,左氏修词,鬼且辨乎旧新,蛇亦分乎内外。豕或传其人立,后鷁更记其退飞。伯有来乎,市则昼散;杜回抗矣,野与鬼谋。莫不探二气万类之奇,于以著大中至正之准矣。他如干宝搜神,齐谐志怪;徐福上求仙之策,阮瞻著无鬼之文。是皆泥于一偏,曾何当于大雅!又如北苑之名画为妖,东坡之闲情说鬼;谈道则经取西方,参禅则佛求南海。义既无关乎劝惩,事亦奚贵乎编摩。况乎丛书积海,岂少搜奇选胜之辞;稗史堆山,自多尽态极妍之笔。然未归诸典,则究难许以文章。山左解子,历下宿儒,录存《益智》为名,文慕留仙而作。写仙家之鸾凤,不赋洛阳;谱水国之鸳鸯,非夸汉女。吹灯而戴女萝,骚追风雅;待月而攀弱柳,记异会真。影绘张三,说风流亦堪警世;骂同刘四,评月旦绝不恼人。细观其竹素万言,洵出彼蒲编一等哉!殆见齐风淫靡,泽贴管子之书;鲁俗轻浮,化泯孔家之政。虚堂镜暗,为表《离娄》;孽海珠沉,代求象罔。慨江河之日下,有礼失求野之思;仰山岳之风高,得曲终奏雅之意。良工亦心苦矣,哲匠其情怡乎?更愿赁千房而观宝籍,福志琅嬛;铸九鼎以象神奸,祥开委宛。书著等身,发天上不传之秘;余时刮目,读人间未有之奇。是为序。

  同治五年夏六月,三韩松亭氏何毓福拜撰。

  附录二:稿本所存原《益智录》目录

  第一卷

  何福 鬼联 冤缢 小宝 柳逢春 陈若愚 安燕贻 薛维东 狐夫人

  第二卷

  梅仙 巨蝎 上官勇 蜈蚣 申术士 袁岫云 某伟 于媪李义 应富有 宋蕙娘 顾道全 张清 金瑞

  第三卷

  苏玉真 义狼 姚五官 瑞红 贺举人 聂文焕 福德会馆杨彩云 赵阁老 琼华岛附海咸河淡论 杜仲 隗士杰

  第四卷

  散花仙女 义犬 节烈女 酒友 李智 许怀芳 谷一穗华月娘 方安仁 伍丽娘 谢恭 江氏 金英 弓杰 牛鬼

  第五卷

  翠玉 刘翁 林闺英 胡二姐 某公子 白猿 某乙 阿娇义鬼 碧玉 请乩 来生债 旱脚鱼 潘泽沅

  第六卷

  秦丽娟 常山某 詹如仙 崔洁 黄艳仙 白玉容 普护星田思义 周仙

  第七卷

  月仙 路案 巩生 毕成 虚娘 水母三娘 琼仙 张春娇章邑生 王威 陇州三案 王富段成

  第八卷

  顾清高 江在新 美人图 某邑案 瑞雪 赵诚 恶梦许翠娥 齐氏 矫娘 牛子良

  第九卷

  荷花三娘 苏成 陈恺 类桃源 张李氏 颜星丽 吉人封云 康履泽 樊稼修 贺梦龄 义仆 人面疮

  第十卷

  耿如梅 五子登科 某公 林芳 夙冤 龚静山 轻财拒色节孝妇 某甲 施生 李司训 鸦片烟 奚霖

  第十一卷(无)

  整 理 后 记

  《益智录》是一部模仿《聊斋》的短篇小说集。清解鉴撰。共十一卷,收短篇小说一百三十馀篇,约二十万字。各家书目均未见著录,仅见于(光绪)《山东通志·艺文志》。所引李佐贤《石泉书屋类稿》载《益智录序》称其“远绍《搜神》、《述异》、《齐谐》志怪之编,近仿《聊斋志异》之作,笔墨虽近游戏,而一以劝惩为主,殆主文谲谏之流欤”,可见当时《艺文志》编者也未见原书,因而据李佐贤《类稿》所载,仅列其名而已。作者标书名《益智录》,殆要借此益人神智,有裨世教也。

  作者解鉴,字子镜,号虚白道人,济南历城人。生于嘉庆五年,博学工诗,雅好诗文,少应童子试,但名困场屋,一生不售,终未获衿。晚年绝意功名,隐居济南东北之黄台山,以训蒙为业,著述自娱。生平慕蒲松龄之为人,因仿《聊斋》笔墨,记述见闻,泚笔条记,广采博收,于咸丰同治年间著成《益智录》一书。关于作者生平,各家传记方志皆不见载,唯《益智录》稿本所载诸家序中,有涉及其生平经历者。咸丰年间沧州叶圭书曾两任历城知县,其《益智录序》对解鉴生平所记最详,称“历城解子镜,名鉴。爰访其人,而历邑鲜有知其姓字者。嗣闻其设帐于黄台山,在城北八里许,因宛转招致之。无何,扣扉见访,则皤然一白叟也。询其生平,自云:少应童子试,至老不遇,卒未获衿;家贫,恃训蒙为业,今行年已六十矣。其人清癯鹤立,意致温雅,语言讷讷,如不能出诸口。而于诸子百氏之书,多所涉猎,工文善诗,究心于古。此编则诵读之馀,戏仿淄川蒲氏《聊斋志异》而成者。……解子才非不逮,徒以恂恂乡党,不慕浮华,不矜声气,坐使名字不出于里閈,士大夫几无有知其谁何者,斯非一不平之事耶?顾余宰历城时,解子犹应县试,余以风尘栗六,竟未物色及之。今余解组将归,解子已笃老,乃始相与扼腕而叹也。呜呼,晚矣!”尹亦山序中对于其创作《益智录》的情况亦有表述:“……始知先生为历下名流,一时宿儒,而命薄时蹇,试辄不售。于是绝意功名,授童蒙于黄台;殚心著作,富搜罗于青箱。虽街歌巷议,传之即为美谈;而目见耳闻,著手皆成佳话。以满腹绣虎之才,拘来社鬼;拈一管生花之笔,写彼城狐。乃牵萝补屋,惟知安夫清贫;而哀雁悲蛩,藉此抒其怀抱。嗟嗟!先生之才若此其富,先生之遇若彼之啬。先生之境益苦,而先生之书不自觉其益工矣。”解鉴《自序》中也称:“幼时学八股文字,亦尝逐队英雄,决胜负于风檐寸晷,名场潦倒,垂四十年。今老矣,不复问画眉深浅矣。娱闲斗室,百氏逍遥,左图右书,泊如也。每忆阮瞻无鬼论,笑其迂拘,因述见闻,泚笔条记,质诸同好,咸谓解颐。颜以《益智录》,友人所标目也。”对于自己一生经历有简要概括,并对自己创作《益智录》的原委作了简介。从这些序言中,我们可以了解作者生平之大概和创作《益智录》的一些情况。大概正因为作者不矜声气,早年功名不中,晚年绝意功名,隐居黄台,日以训蒙为业,致使其名鲜为人知,连《历城县志》亦未见载,《益智录》也一直湮没,不为人知。

  《益智录》是规仿蒲松龄《聊斋志异》体例而作,不论其题材内容、情节构思都明显受到了《聊斋志异》的极大影响。从形式上看,其取材范围与《聊斋》相近,大多为人间奇闻,鬼狐异事,花妖精魅,奇闻异说,广采旁搜,随笔条记,这与蒲松龄设茶柳泉采择故事相类。在小说结构上,与《聊斋》相近,多以人物作主线,通过叙述人物的生活经历或生活断片来展开故事。其小说每篇短者一、二百字,长者四、五千字,而以中长者居多。每篇后皆有“虚白道人曰”,发表议论,揭示题意,与《聊斋》“异史氏曰”相类。从内容上看,《益智录》描写人与人、人与狐鬼、人与动物之间的故事,许多篇章狐鬼是主角。与《聊斋》相同,篇中的花妖狐鬼皆具人情,变化为人,使人不辨其为异类。作者描写它们与人的交往故事,从而反映人间的世态人情,诠释作者劝善惩恶的创作主旨。其内容大致可分五部分:一、崇德劝善故事:这是《益智录》中的一个重要内容,通过故事,作者歌颂德高之人,鞭挞无德之人,最后体现有德之人必获厚报的正义理想。作者抱着一定的社会责任感,以善恶报应作武器,来实现其惩恶扬善的目的。如小宝之母拾金不昧,终使贫困母子获巧遇《小宝》;聂文焕虽年逾知命,无资赴试,仍把诸戚友助其赴试之资全部用以解救雷姓夫妇,终使自己考中进士,官至太守《聂文焕》;《恶梦》、《来生债》等则写有人多行不义而终受恶报的故事。二、恋爱婚姻故事:与《聊斋》一样,《益智录》中也有许多篇章是描写花妖狐魅及人与人之间的爱情故事的,如《阿娇》、《苏玉真》等。在这些爱情故事中,虽然作者并不能摆脱“父母之命”的封建婚姻信条,但作品中的主人公却多能自觉追求自由恋爱和自主婚姻,与封建家长的束缚进行了一定程度的抗争,反映了他们个性意识的觉醒和作者对他们爱情追求的同情和支持,具有一定的进步意义。三、家庭故事:写家庭中父子、兄弟、夫妻相处的故事。通过这些故事,作者赞扬和睦友爱的家庭关系,谴责那些夫妻反目、兄弟仇敌的家庭关系,呼唤互助互爱的亲情,如《上官勇》、《金瑞》、《李义》等。四、人生遇合故事:多叙某人发迹变泰的过程和奇遇,如《琼华岛》、《应富有》等。五、记述奇闻异事:其中有人间奇案故事,如《路案》、《冤缢》;有叙术士故事,如《请乩》、《申术士》;有叙人与动物故事,如《义狼》、《白猿》;有叙人间异事,如《贺举人》。有些内容涉及当时人物,对保存文献也有一定作用。如《陇州三案》记述了马国翰任陇州知州时所破三件案子,《张春娇》记诸城刘喜海任浙江廉访时所破之案。

  同时,《益智录》在艺术描写上虽难望《聊斋》项背,但也有可取之处。其语言质朴清爽,情节结构上善于铺垫,把矛盾一步步蓄积,最后再推向高潮,极力翻腾,深得蓄势之法。如《阿娇》叙于生和阿娇的爱情婚姻故事,有五成五破,环环相扣,因果相生,紧处忽松,合处忽离,用笔曲折起伏而又布局谨严有法,取得了较高成就。

  《益智录》并非作者的游戏之作,而是作者欲以笔墨疗补社会,以求有裨于人心世运之作。书中所及故事,或探奇猎异,或谈鬼搜神,大半以游戏之文而寓劝惩之意。他学《聊斋》体例,拘来社鬼,写彼城狐,“有箴规之意,无愤惫之私,”立言心平气和(孙官云序)。作者站在疗补社会的立场,立足于劝善惩恶,希望借道德教化的力量来教化人心,呼唤正义与友爱,这在任何一个社会中都是一种有益社会的力量,有其进步意义。但也正因为如此,《益智录》不能像《聊斋》那样寓意深刻,呵神詈鬼,嬉笑怒骂,有强烈的社会批判色彩。而是一味求其淳正中和,实际上美化了封建的忠孝节义,宣扬了宿命论和因果报应思想,失去了应有的对封建社会批判的锋芒,削弱了作品的思想意义,显示了作者的思想局限性。

  《聊斋》是古代短篇小说的顶峰之作,与《聊斋》相比,《益智录》作者显得才学不足,其作品虽也有形神皆似者,但终觉缺乏神采,缺乏独有的创作个性。有些篇幅模仿迹重,情节亦有相似之处。

  《益智录》的成书是一个过程,是作者随笔条记,日积月累逐渐著成的。光绪《山东通志·艺文志》不载其卷数。作者《自序》作于咸丰六年,此时方有数卷。书初成,作者即携稿四处请教,且索名家序。至咸丰十年孙官云为其作序时,已成八卷;至同治七年张葆諴为其作序时,称已有十卷。而据现存作者稿本书前所列目录仅前十卷有目,第十一卷有卷而无目,不知是作者仍在续作,未及整理补充,还是有其他原因。但光绪十九年解鉴同乡宋翘所见《益智录》稿本已有十一卷。书成之后,因作者家贫无资,虽有刊刻心愿,但并未实现。据本书卷七《陇州三案》载,历城名人马国翰读其书稿后,大为赞赏,作题辞六首,并于多数篇章末写有批语。知解氏清贫,言愿出名邀同人,代求捐输,以作刊刻之资。但举意未久,马国翰即去世,因而《益智录》一直未得刊刻。光绪十八、九年间,解鉴同乡宋翘见到了《益智录》的原稿本,言“闻原稿旧有三部,后失其二。仆所见者,卷端有叶芸士先生手书行草一序。抄选讫,仍还故主”,并言“是书出迄今垂三十馀年,吾乡并无传抄,遑问国与天下。诚有如叶令所云:名字不出里閈,士大夫鲜知其谁何。斯非不平之事哉!”宋翘于光绪十九年对《益智录》进行了整理,删定十一卷为八卷,对每篇内容皆有或多或少的删减和文字修改,有时删减更达八、九十行,许多篇章删去了“虚白道人曰”及时人评语,已难存原貌。多数修改质量也较粗糙,宋氏删去部分情节后,有的文意已难贯通,也未再加以细致的整理和加工。其中多篇已整篇删去,最后仅抄选八十七篇,改易之处也未加注明。这可以说是《益智录》流传中的一大损失。宋氏删订之后的本子以抄本存在。据宋翘言,“仍还故主。改为《烟雨楼续聊斋志异》”,欲“谋呼将伯,勉付手民”,欲行刊刻,并作了“刻烟雨楼续聊斋志异改本例言”六条。但并未见有刻本的著录和流传,且其抄本尚有改动未定之处,似是稿未定即中辍,因而刊刻之事也未有结果。《益智录》原稿经几代相传,后解家式微,书稿渐亦散落。民国间毗陵周菊伍从岱北书局发现了残稿,重值购回,惜已不全,仅存卷一、二、三、五、七、八六卷。卷后周菊伍题识云:“右《益智录》,解子脱稿后,限于经济,未付手民,是以世无刻本。此原稿乃解家传世之宝,数代藏之。今其后人式微,流落书肆,展转借阅,散佚不全。癸未秋见诸岱北书局,虽缺第四、六、九、十、十一等卷,而瑕不掩玉,因出重值购归。”“乙酉八月拜读一遍,并妄加眉批,老蠹又记。”则周菊伍得此本在民国三十二年。此本是现发现的唯一一部《益智录》的稿本。其半页九行,行二十一字,天头有眉批,文中有修改之迹。卷前有咸丰同治间叶芸士、李佐贤等十六人序,马国翰等题辞,解鉴自序;又有全书目录,其中第十一卷有卷而无目。但此本未收光绪间宋翘所见本所载同治五年三韩松亭氏何毓福序;卷端叶芸士序未如宋氏所见为叶芸士手书行草,而是行楷写成。宋氏删订而成的《烟雨楼续聊斋志异》,其中也有非此本《益智录》前十卷中之篇目,应属第十一卷内容。可见此本并非宋氏所见之本,而是一誊清的稿本,是遗失的那二个稿本之一。

  此次整理,第一、二、三、五、七、八卷以残存的《益智录》稿本为底本,删除书中眉批,保留篇末的评语。稿本中的文字修改之处,从其修改方式、字体、墨色等看,大致有以下几种情况:一、作者(或誊稿人)因抄写笔误、脱字、衍字而改。如卷二《李义》“义妻生子曰:‘娶妻生子,恩同昊天,怨何敢有?’”前一“妻生子”明显系抄衍,故点掉。卷五《翠玉》“且且美人而思之,亦徒然耳。天不能为君一己之私,令月老系赤绳也。”后一“且”字被改为“见”字,“为”字是脱字,被补上。从其字体墨色看,可能属作者原改。二、周菊伍改者。如卷三《义狼》篇首二字“省会”改为“历城”,眉批曰:“‘省会’二字太混,故拟易之。菊伍”。周菊伍的改笔,往往从旁加注署名,故易于辨别。三、难定为何人改者。从稿本篇末评语上留下的阅者笔迹看,在稿本上有改动的可能还有李瑜、渔樵散人、杨子厚、秦次山等。如卷一《何福》稿本文字为:“因汝奸淫而死,汝自拟抵,尚望生还乎?”改者改为:“‘被汝污而死,汝应拟抵,尚望生还乎?’乙俯首无辞,论罪如律。”并加眉批“论罪如律句,似不可少”。依其笔迹、墨色,似为渔樵散人改。卷二《于媪》“何苦如之”改为“悲填胸臆”,依其笔迹,似为李瑜改。其中尤以卷八《矫娘》篇改动最大,全篇皆改,并于卷末识云:“文妙事妙,嫌词多繁复,以私意略节之,诚不知其点金成铁也。”难定改者为谁。另外,可能还有其他阅者在原稿本上作了改动,但并未留下名字。可见稿本中修改情况比较复杂,各种改动混杂一起,有些明显为后人改动,有些可能是作者原来的改动,但是因为没有确切的证据证明哪些是作者原来的改动,如果仅依其笔迹墨色来判定,难免间有臆断之处,因此为保持原稿本的原貌,整理中对于原稿文字明显错误,或是脱字、衍字,经改动而正确的,就予以保留,不再加以说明。如前举《李义》“妻生子”三字,属衍字,直接删除。《翠玉》“且且美人而思之”,后一“且”字直写作“见”。卷三《琼华岛》“向方欲再问风土人情”,“再问”二字是旁补的,但无此二字则原句不通,故直接补入。而对于原稿上其他的文字改动,原稿只要能读通,就恢复原稿文字原貌,不依后人改动;原稿上被圈掉、点掉的字,原稿若能读通,也给以恢复保留。如卷一《小宝》:“张倩李代迎,身即以女嫁之;而以女嫁之,并不知其李戴张冠。”前“以女嫁之”被改为“以李为张”,虽然从语气上“以李为张”句意更佳,但原文“以女嫁之”亦通,故恢复原稿文字。卷七《路案》:“问其布或市于集,或市于某甲,”“或市于集”四字是旁补的,无此四字,原句意亦通,故亦径直删除。又卷一《柳逢春》:“某处有地一段,左邻系某地若干亩若干亩,竟不与闻,作价千馀千卖于某为业。”后一“若干亩”被点掉,虽然“若干亩若干亩”这种重复用法在此处不很贴切,但原文句意亦能通,故给以恢复保留,以保持原稿原貌。而原稿序跋中的改动,字迹只有一种,所改之字多是抄写笔误,应是作者自改,故予照录。这种存取原则,可能要牺牲作者本人的一些正确和合理的改动,但也最大限度地避免了鱼目混珠,保证了原稿的版本价值。

  原稿所缺的第四、六、九、十、十一卷依稿本目录顺序从光绪间宋翘删订本补入,篇名依宋改本。第十一卷篇目顺序以其在宋改本中出现的先后而定。全书依实存篇目重列目录于前,原稿本目录作为附录二,列于书后。原稿本序跋,除解鉴《自序》列于正文前外,其馀皆列于书后,并收入宋翘删订本《烟雨楼续聊斋志异》所收何毓福序和宋翘《改烟雨楼志异元序》、《刻〈烟雨楼续聊斋志异〉改本例言》,作为附录一,以资读者参考。原文中的异体字均改为规范简化字,通假字、个别不宜简化的繁体字,则仍其旧。

  整理过程中得到了李伯齐教授的指导帮助,整理稿并承精心审读,又承人民文学出版社冯伟民编审、责任编辑周绚隆先生细加订正,在此一并表示深切的谢忱。

  本书的整理、标点,必然仍多疏漏之处,希望读者给予批评指正。

  王 恒 柱1998年 3月

  【完】

创建时间:2006-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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