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西花事小录 清·芬利宅行者
○叙
夫士当得意则登高,而啸人各有怀,亦据梧而吟,所遇有殊,斯所宣各异,
无二致也。仆于生平雅好翰墨,缘情绮靡,自昔而然。亦尝沈酣花月,评量烟柳,
窃谓雪泥鸿爪,良复非偶絮果兰因,不能强致也。薄游广陵地,当兵火劫余,沧
桑变后,人民城郭、市肆街衢,顿改荆榛,尚非繁盛。二三知己,经过赵李,闲
作冶游,酒地花天,哀丝豪竹亦足娱。佳游于客子,鸣胜于良宵。俄而人事不
齐,翻然命驾棹歌,间作榜唱,同讴寂寞道涂,今昔增感。虽联再至之约,翻恐
重来之嗟。雨恶漏深,酒销香烬。挑镫倚窗,粗为诠次,庶续画舫之游,不让板
桥之记。倘谓荒唐,端由好事云尔。戊辰冬仲泊舟湾头夕芬利宅行者。
昔余澹心怀作《板桥杂记》,以识秦淮故迹。凡冶游丽品轶事,分为三卷。
余游广陵,非复承平故态,画舫旧踪,不堪重问。小秦淮水,既嗟宿莽,吹箫桥
畔,半没荆榛。寒烟衰草,徒摇荡于晚风明月间。白石《扬州慢》词,殆为鲰生
咏也。第俗尚繁华,风成逐末。陈隋花月,间有遗音,虽不过寻常桃李,门巷枇
杷,迥殊竹西歌吹。而兴往情来,欢游暇日,有足往来于怀者。楮墨有灵,江山
亦为生色。岂玉人月夜,不足藉题品以流传耶?因粗变其例,以冶游丽品近事错
举互见,都为一集,不更分列标题,庶几展卷如经昔游,略见一时景物。风雅骚
人,或所不废尔。
广陵为鹾运所在,虽富商巨贾,迥异从前,而征歌选色,习为故常,猎粉渔
脂,浸成风气。闾阎老妪,畜养女娃,教以筝琶,加之梳裹,粗解讴唱,即令倚
门,说者谓人人尽玉,树树皆花,当非虚妄。顾世运变迁,昔皆聚处本乡,今则
散居各郡,间有风流薮泽,复以地方陋习,渐染颓风。营市隶卒,闾左少年,往
往垂涎女闾,肆其毒扰,朱幡莫护,绿树易凋,转徙靡常,聚散不一。冶游裙屐,
慨叹同深,余游躅所及,惟新城东南隅石牌楼为聚之所。数家比栉,粉黛成群,
尽日看花,如行山阴道上,应接不暇。前后左近,亦有花丛,香草碍人,游丝横
路。偶以闲暇,试一过从,颇足怡荡心目。略加题品,聊事表章。庶青骢玉勒,
犹识音尘,天末斜阳,罔虚结想耳。
女闾极盛,号为八大家。聚散不一,而皆粉脂荟萃也。粉白黛绿,列屋闲居,
尽态极妍,呈能角媚,流连杯,评品妍媸,信乎!温柔自有乡也。旧以高二家
为最,陈四、高麻子、蒋和尚次之,小高二刘三娘蒋桂珠又次之。更有熊姓,侨
寓南河下,道迂且僻,至者颇罕。其他税屋而居,卖花为活者,新旧城中,亦复
不少耳目所囿,未遑编搜,但志所见,已足怡人。倘续品题,请俟异日。
邗江三凤,久驰遐迩。余于去夏同乡席中见之,匆匆行色,不复记忆。迨崔
护重来,大金凤(本姓杨)已从良,为逆旅主人。友人主其家,遂缘阶见,鬓丝
眉语,人面依然。言词利,刺人心目。笑声烈烈如枭鸟,闻之心旌辄摇,合欢
树子,不至今公怒也。琵琶妙臻绝技,瓣莲贴地,别有婀娜之致。小妹明妍,他
日尤当拔萃,惜时无杜牧,莫订柳枝后约尔。
小金凤仍在高二家,因有主者,匿不见人。东山生于十二峰人座中,得一邂
逅,述其大略。娟秀宜人,不负盛名。喜凤貌娟静,寡言语,澹妆凝坐,竟日默
默,粲然启齿,委婉可听。翘笋纤细,竟称少对,莲步姗屑,情状袅娜。惜双耳
重听,遂为白壁微瑕。时又有大小宝玲者,并侨其家,小宝玲尤端倩,双眸清朗,
秀色撩人。工度曲,善理觞政,连举巨碗,不致酩酊。余与东山生初见之,即屈
指相许,厥后花鸟流连,眼界日扩,而鉴赏所加,终少伦比。大宝玲丰肌腻理,
素面朝天,不假粉饰,天然入画。引喉按步,宛转筵。虽非楚楚纤腰,政不
觉环肥为累。朴庵生赏爱卿之倩爽,十二峰人称明珠之工于语言,刘桢平视,原
觉稍异中人,未敢竟升上第尔。
余初至解装,香草词人即盛称玉红,以《京江晏花小序》见视。知为京江花
丛之冠,与小云齐名。闻以避人旋邗,知者争以先睹为快。而玉洞桃花,未识仙
源何处,令人如望海上神山不可即也。会予同东山生香草词人京兆眉史同访喜凤
小宝玲,谭及玉红,始知即在三径草堂,相去不远。同人欣跃,挑灯亟访。时秋
月微阴,商飚徐扇,莲花漏下,已将三滴。披荆履棘,越陌度阡,深巷重门,铜
徐叩,老媪少娃,款关延客。白已他出,期以翌辰。待晓招携,重寻莎径,直
造绮窗。玉人初起,倚帘晓装,真发如云,{髟委}{髟}珠额,桃腮含晕,杏靥
微涡,娇逐步来,羞从面起。靡颜韶齿,星眸射人。含笑延坐,寒喧甫毕,一座
尽怡。顷之春柳生踵至,女伴集,合坐谐谭,数刻始别。从此同人招饮,座无
玉红不乐,玉亦非坐中人不欢也。玉善觞政,拇战尤工,东山生最喜与角,酒兵
亦称大户,酒酣耳热,逸兴横飞,媚态憨情,色飞眉舞,举坐冁然。顾性特兀傲,
脂粉生涯,偏忤权豪,桃李其色,铁石其心,不免动遭时忌耳。
双珠年称十七,旧隶京江为三径主人假女,挂籍邗上。肥比玉环,憨如袁宝,
固宜长把花枝傍辈行也。谐语媚词,百态横集。而双蛾微促,若不胜情。十二峰
人与有旧欢,既而唇反。东山生屡思还珠合浦,鸳字重描,竟未易再为撮合也。
性慷爽,遇所不可,不少假借,背人默坐,冷语侵心,令人不能复耐。当其得意,
魂飞色授,情态嫣丽,妖语妍词,百端交作。加以颜如红玉,光艳莹然,芳容相
对,真个销魂。倘入汉宫,合德亦当却步,诚祸水也。无他伎能,而艳帜独树,
余在白门,即耳其名。到此,始知名不虚得。第其素性轻,乳燕傍门,不肯旧
巢恋主。恐花暝柳昏,仍未免春泥狼籍耳。喜凤姓王氏,年只十四,举止佻冶,
而时复羞涩,挨光妙视,情态天生,宛似大家青衣。兰香亦王姓,年已不少,貌
瘦削,见客依依,移晷不去,盈盈脉脉,若不胜情。妹兰娟倩爽,齿牙快利,间
以诙谐,时作憨态,工讴北词,年仅及瓜,当推后来之秀。明珠旧名小如意,齿
近老凤,貌平平而雅工弹词。东山生每见,必索其唱小词,颇觉听之忘倦也。
宝珠邗上人,而新归自崇川,余初从岑氏斋头见之,齿类徐娘,而偏饶丰韵。
天寒倚竹,翠里生怜,弱柳晚风,珊珊莲步,有林下风气,非复障袖抹肩故态也。
雅工词令,从容酬答,款曲得宜,酒酣度曲,以盏代茗,可称大户。觞政极严,
不少假借。东山生尝与角拇战,鏖数二合,始不相下,既而输服,饮乃极欢。侨
高麻子家,以事杜门,客必逾垣,始得相见。同人过访,偶效西厢,粉墙不至高
似青天也。瘦如飞燕,弱不胜衣,鬓影花香,别余清韵,花丛中目为瘦宝珠,果
然人比黄花矣。小云旧为京江名下,侑觞者,招无虚夕,而色艺平平,名士殆如
冠玉耳。小素为麻子假女,娟楚有致,举止安详,久负时名,近为一武夫以千二
百金购去。水底鸳鸯,固较胜溪头。第闻十二金钗,已列其六,满园春色,
恐不免有红杏出墙之虑也。夏秀莲,金莲之妹,自京江还,丰硕Ο粹,靡颜腻理,
体似昭仪,客有挑之者,以有须,始多格,俄此君以星相之说,属工芟,
夜雨池塘,不生春草;东风帘幕,独对名花,何乐如之!好事者辄缘此相嘲,客
亦不讳言之也。姊妹并工度曲,曼声徐引,听之忘倦。金莲字云仙,尤工琵琶,
指音清脆,颇殊俗响,谭话娓娓,举止娴雅,珊珊子亟称之。现亦旋邗,酒阑茶
罢,偶一清谭,觉梨花夜月,别有会心。较异芳春桃杏,差堪与南枝倩影,同秀
罗浮尔。
陈四家住石牌坊后,败瓦废椽,榛芜极目,曲折始达。姊妹花开六七枝,驰
名者巧玲双玉。余从京兆眉史同访巧玲,值以玳瑁箸供食,放箸延客,情词款曲,
软语昵人,嫣然作态,令人心醉。眉史一见倾倒,屡欲招致,以双珠故,未能遂
意。会双珠以事他避,始数招侑觞,悄语缠绵,备极兜搭,殆足销魂也。双玉年
廿许,以讴名,一曲明珠,时称罕比。惜嗜阿芙蓉,不免消瘦,双颊略为减色。
金玉年将及笄,而情态颇足,亦以善讴得名。玉蝠倩秀,楚楚可怜,伎艺亦可观,
论者谓胜于二玉。爱香少有时名,大致倩雅,素琴初见,未笄,貌具男相,未几
而云鬟雾鬓,绰约生姿,睇眄有情,别饶小儿女风味,真后来居上尔。
十二峰人尝以秋日招饮小高二家,从入深巷,仄经徐步,蓬蒿满目;蛇行纡
折,棘刺牵衣。俄而深堂曲室,别有洞天。酒炙纷陈,竹肉竞进,觞饮极乐。名
花六七,酬答杂沓,情意殷勤,亦一胜也。陈爱珠小字月仙,十二峰人所昵,双
眸颇明秀,善眄睐,顾盼流传,隐含荡意,背镫送目,春色撩人。忽以事忤所欢,
大受讥啁,同席复歌小词嘲之。粉泪盈盈,珠零粉颊,合座力为缓颊,乃已。春
林妍雅有憨态,喜林其妹,颇似高家喜凤,而加以儇利,善谈谐,不如其凝静也。
如香翠香亦姊妹,如香貌中资,善讴吴俞,清越有节,略能识字,情词宛转,
舌妙粲花,国香主人曾招致之。翠香乏婀娜之态,而眉目偏具姿媚,凝重不喜言
语。十二峰人曾泥余招之侑觞,一曲当筵,珠喉宛转,不寂寞也。闻并工蹋歌,
能演小剧,引喉按步,略有可观。惜过客匆匆,未睹氍毹舞态。兰英为怀宁听月
人所青目,极相爱昵,齿虽雏凤,而言词儇黠,齿牙清丽。其余如玉琴、素云、
素娟辈,虽少挟所长,而皆鲁卫之政,只堪为风雅附庸耳。
刘三娘住芝麻巷,新居未久,花枝十数,文秀小亭为翘楚,意致明媚,亦颇
可取。主人假孙女喜林,年才十四,貌略似小宝珍,而眉目娟秀过之。双眉熨贴,
意度端凝,倘探以吴钩,瓜字含瓤,不妨窥见秘隐也。素兰新到,貌似娟楚,意
度温婉,仅一接谭,不能遂相题品。余子碌碌,无烦再费楮墨尔。
曲中装束,尽效苏台,匆促不暇,始加鬏髻,金泥裙带,翠袖芙蓉,摹仿未
必全工,而规模竟为粗具。每一过从,差免生迁客之悲。间有工昆山曲子者,渭
城杨柳,恍操南音,不致秦声增人忉怛。三五女郎,类工调谑,儇利便捷,啭若
春莺,能令游子荡心,老成醉魄。酒酣耳热,促坐合尊,香鬓厮磨,兰言徐款,
斯时非柳下季恐不胜坐怀矣!
古人千金买笑,而今则缠头之赠,有赏其工于哭者,南词中如《哭小郎》
《哭孤孀》之类。向为江北擅场,二八佳丽,往往专能。十二峰人东山生颇喜听
之,每际欢场,辄索此曲,曼声徐曳,哀音动人。每至转咽过情,真不止如泣如
诉。后庭玉树,未必如其悲感顽艳。一曲红绡,亦外篇也。
九月既望,余偕东山生及诸同人为三径之游。日色方中,微云幕历,意谓少
留,即可命驾。乃秋雨淋漓,自午彻夜,主人殷勤留饮,遂命壶觞。姝玉二妹,
先已他往,俄顷旋返,张筵列坐,品酒征歌。漏下三鼓,始同还寓。街衢积水盈
寸,肩舆灯火,相从道旁,极尽欢娱,正复不觉其况瘁耳!
余辈聚处讠燕游,春柳生柳枝庵中居多。每聚,酒炙叠进,珠玉在前,觞政
竞角,行歌相和,无客不酹,靡饮不欢。香草词人悬弧日,同人公为介寿群萃庵
中,小斋明瑟,张镫围坐,飞觞醉月,兴会飙举,备极欢洽。固由主人好事,诸
同人兴亦不恶也。
春柳生四月间,同月旦客游京口,邂逅小云玉红。遂介香草词人四明珊珊子
同招侑觞,酒尽歌阑,俄而鼓棹,从此颇相系念。小云适来,旧雨乍逢,遂相招
致,花朝月夕,时接清谭,遥见玉红,翩然绝迹。朋侪讠燕集,非红不招,固尤
物之移人,亦钟情之非妄已。月旦客颊有梨涡,玉红一见心倾,极相顾盼,时共
嘲谑,牵裾引袂,别具缠绵,虽春柳生在座不忌也。同人以此时相揶揄,月旦客
辄讷无以对,俯首弄袖,颜如渥丹,政自别饶风趣。
十月中浣,□金总戎奏凯而还。舣舟邗上,合声色选歌舞以尽其乐,小金凤
宝珍及玉红诸名艳毕集。酒酣彻晏,独留金凤为夜度计。沛国观察夫人手为理妆
劝进,鸳鸯队子,旗鼓一新,鸾栖三宿,赠缠头锦甚丰。金凤从此称病,客或过
访,云鬓惺忪,花容寂寞,居然弱态,娘子军固不敌金铙屡奏之大帅哉。坐此情
兴大减,往往避客,职是故耳。
四明珊珊子旧识玉红,雅自属意,未克定情。忽自京江放棹而来,香草词人
喜相告语,同访玉红,肆筵命饮,酬答甚欢。俄而招致者至,意拳拳竟不肯赴,
鸨母谆嘱同人劝驾,徘徊不忍,珠泪盈盈,萦绕目睫。再三开导,勉强一往。俄
顷即还,醉颜微酡,散步凝笑,俨如弱柳春风,摇曳作态。翌日重饮柳枝庵中,
华镫夕张,式燕且誉,赌酒论歌,丙夜方罢。珊珊子因有事京江,旋即返棹,卒
未能通款曲。鸿爪雪泥,徒留踪迹尔。
陆素香曲子师之女,旧在三径草堂。貌中人,伎能粗具,楚客昵之,遂别卜
居。客以久交,冀成眷属,素香雅非所愿,客乃伪造婚券,诡称买妾中变,鸣官
压制,会有入赀为解者,事始寝。居不匝旬,客以赚人钗钏被控,系请室半月方
释。天道好还,政不必谓野宿鸳鸯,可供鱼肉耳。
楚人缑山氏拟纳玉红,赠遗优渥,无夕不招,冀相钩饵。玉悟其术,意微却
之。客大失望,遂相逼辱,致遭讼累。入金为解,乃已。而所得已耗七八矣。牙
爪耽耽,唇舌时作,草堂杜门,既而远。春柳生时访息耗,若有所失,月旦客
尤切至,五日不于春柳生前,殷勤探问,意态可怜。他日重逢,不知个人何以发
付也?
东山生一见瘦君,颇垂青睐,而自守綦严,流水行云,不欲偶着色相。瘦君
亦殊倾倒,红偎翠倚,依依可怜。东山生尝拟遍作朱幡,普护花界,可谓菩萨心
肠,未知此种愿力,果能偿否?
曲中以招致侑觞为最乐,合尊促坐,对酒当歌。心许目挑,情文交至,不甚
唱夜度曲,知音素稔,始克一度寻春,虽粉黛生涯,非尽肉林鹰犬也。女郎称未
破瓜,讳言改装。有私昵者,银钍背坐,偷解罗襦,亦情不自禁,惟不肯公然延
迷香洞,设神鸡枕耳。
绨袍生初自淮Й来,一见玉红,即相倾倒。阴市珍物,窃通赠遗,始犹扦
却,固请乃受。曾玉以他事积忤尊客,生为排解百端,得以无事。自此感荷,颇
加眄睐,生侥幸得当,曲致拳拳,虽水月镜花,而相赏竟在骊黄之外。适有高湖
之役,浦风既挂,兰思犹萦,遍致书函,属为铃护,真可谓名花慧鸟,鉴赏非
虚已。
晓风残月,铁板红牙,低唱浅斟,冶游胜事,顾量珠记此,曲间颇属罕闻。
即有名工,亦非昆山本色。分寸刂合度,良非易言。三月广陵,竟嗟绝调,学圃
客至自淮西,清讴素擅,引宫刻羽,曲尽其妙。柳枝庵小集,酒酣耳热,引喉高
唱《关大王训子》、《赵太祖访雪济师伏虎》诸剧,兼及生旦家门数曲。音节谐
和,高下抗坠,各得所宜。四座神王,邃工大有裂破玉龙之惧,是日城北公招春
林侑觞,虽勉强数阕,不免颦效为难,曲高和寡,良有以也。
步步生莲,美人所必不可少者。石榴裙底,罗袜一钩,最足令人魂销。乃遍
览群姝,虽非白足摩登,大都有湘兰之病,使杨铁崖复生,不能更以鞋杯行酒矣。
高家喜风,极为纤妍,双趺贴地,正如出水红菱,婀娜可爱。余者间有可取,而
彷佛偏难,衣香鬓影,色色撩人,毕竟葑菲莫采,可称憾事。
尤物招忌,自昔而然。往往名姝,易遭谤。硗硗易屈,真不妄也。玉红、
小宝玲辈以艳名久享,车马盈门,酬应少疏,即忤物议。饮食之讼,时复中之。
倘非持护有人,玉碎香消,诚为可虑。而当官符甫下,追呼满庭,或蹂躏横加,
举室抢攘,温柔乡中,受此恶境,施之者未知诚出何心?当之者不觉因而裂胆。
余在邗时,目击耳闻,往往眦裂发指。迄今扁舟雨夜,停泊荒原,犹觉风波可虞,
胜于利涉也。翌夕泊舟蒲涛城下书。
火井生莲,自非虚语,院中本陷人坑堑,况当时世艰难,献笑倚门,鼠雀时
虞。危于燕幕,有何顾恋?不急抽身,第或知已未逢,虚左相待,或父兄逼迫,
因循未遑。是亦人情,不妨相亮。若乃齿同房老,春花秋月,暮去朝来,尚贪恋
风尘,不思退步。窃恐明眸皓齿,空负花枝,舞扇歌衫,终归流水。始叹悔迟,
何嗟及矣!
冶游裙屐,往往工制楹联,赠所赏识,曲中姝丽,亦多喜赠以联语,藉结翰
墨因缘。是以此中竟多佳句,小云如“钱塘苏小前因在,巫峡朝云变态多”,
“明珠如明月,一轮人独立。珠帘半卷双燕飞;玉红如笑我,重来修玉镜。问卿
可事堕红尘。”款皆修月主人,竟是一人所撰,不知何许人也?喜凤如“喜从萍
水逢知己,凤集梧冈迥出群”,亦尚平稳。月仙如“月夜又逢桥廿四,仙山不隔
路三千”,又如“圆相最宜修桂魄,诗心端合制蓉裳”,则十二峰人所贻。又有
赠玉红集句一联云:“夜月玉屏巢翡翠,春风红豆误鹦哥”,跋语亦甚工倩,绨
袍生赠联云“琼箫月冷人如玉,绣幕春Ο花正红”,东山生赠宝珠云“小字瑶钗
痕刻燕,清讴琼管句探骊”,皆有四六跋语,清丽有则。余集宋词为人赠兰英云:
“春入兰心,娇含柳眼;花销英气,酒祓清愁。”亦天然玉合子也。
时流评骘以小金凤为最,小宝玲、玉红亚之。以余所见,宝玲端倩,玉红流
丽,各不相下,自具擅场。小金凤,余知之未详,不能臆断也。窃谓风尘本无全
美,零珠碎璧,止堪义取断章。金屋兰闺,丽人不少,自与东风桃杏,品格不同,
未可相提并论,特仅此品题,差异自郐无讥尔。
浓桃艳李,取胜一时。巷陌东风,仅娱游目。向来色艺并称,始为全璧。今
则正声响绝,真美亦稀,风月平章,只可略观大意。下乘人物,概不以污齿颊,
并非惜墨如金也。徐青藤《画蒲桃诗》云:“半生落魄已成翁,清卧萧斋对晚风。
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余以孤舟夜雨,藉遣寒宵,亦犹青藤托兴
丹青,销磨岁月。非谓此中有人,果可呼之欲出也。
曲中诸美,均系假女,其姓氏多不可问,即名字亦往往时为更易。阅时稍久,
不复可寻。名姝稍为易访,以传闻既遍,不肯再更也。玉红本姓陶,其家尚存,
余则或转徙贸迁,或出自童稚,不复知生我何人。飘茵落溷,故是各具因缘。第
如此浮生,殊为可悯,不知过去因中,果何积,获此善果尔?
院中缔交,谓结线头,江北里下河各处皆然。八家大率此中巨擘,谓之清堂
名。下此者谓之浑巢子,凡在浑巢中者,不能污泥自拔,即偶尔鸡犬升天,终不
为同侪爱重。流品之分,曲中犹然,固可薰犹一例哉。
余尝偕香草词人东山生闲行道左,经一曲巷,倚门女郎,姿态清洁,辗然顾
笑。经过数武,试一回首,尤笑不可仰。方拟追踪,倏已含笑进巷,叩门而入,
窥其举动,大是秦楼。他日偶过,见面即笑,究竟不知谁何,未暇详为搜访,大
抵此邦花枝不乏,本非客游人所能遍识。画楼曲室,径绝渔郎,诚未能一一问津
尔。
招伎侑觞,人不过饼金二三枚。即劝酒当筵,备极酬答之乐,座客既可尽欢。
女郎亦乐于从事,名为出局,以是为荣,所费不多,往往非花不醉,第从此竿头
日进。则沈酣花月,所需不赀,窃恐阮藉囊空,未必花枝含笑,不若过眼云烟,
为不失本来面目耳。必求极乐,毋乃太痴。
旧城中有居姓姊妹二人,大略娟楚,新有营弁某以三百金易其妹,其姊少逊,
闻尚待贾。同乡友人为言之,水师总戎幕中有东瓯氏者,酷喜金玉,往往招携,
须髯如戟,时为拔去,亦不以为忤,久而愈笃,可谓爱花成癖者,亦此君为余言
也。
十二峰人尝同国香主人至徐宁门,访一姝丽,深巷曲折,数绕始达。小楼清
雅,丽人在焉。字曰香侬,钱塘苏小也。归为余言而屡欲往寻,不特路绝桃源,
抑且芳踪幽杳,几如峡云无迹,莫可端倪,闻貌甚端妍,而词藻辩慧,且将有所
适,惜乎未能谋面也。
清江陈玉蝠为曩时花榜殿军,往在海陵曾见之,工讴昆山曲子,套数极多,
言谈斐,竟日不倦,故是老宿,后辈所不及也。住蒋家桥,闻有主者,不复可
往,学圃客尝因缘一见,态度犹昔,惜未能重访尔。
游三径草堂者,辄以珠玉同称。余辈初亦等量齐观,谓未易优劣。会拗莲生
耳珠玉之名,泥余同访。晓妆初罢,连袂偕来。芙蓉帘幕,接谭未久,生即谓余
玉有光艳,差近雉皋金玉二姝。珠则粗才,不过少异寻常脂粉。余深维其语,殊
觉大有会心,自此品题,当无舛错。
此间有名黄鱼者,大率村墅女郎,饰貌修容,侨居城市,茆帘竹舍,作夜度
娘。亦间有姝丽,可悦时目。惟莲船盈尺,湘裙徐启,满床蹒跚,不免令人索然
乏味。闻此种率工房中纵送术,是以嗜痂者甘之如饴,斯亦冶游之外篇,风雅之
变境也。
魏晋乐府有巾舞拂舞,遗制久佚。今则二八女郎,曼声按步,宛转蹋歌,和
以筝琶。每当绿酒微醺,红灯高挂,寻音按节,心调气和。翠巾徐拂,衣香袭人。
有足神移目夺者,非知音密席,推奖再三,未肯轻试纤腰,偶施雅步也。其曲有
《独上小楼》《独对孤灯》诸则,并皆情致缠绵,虽非白雪阳春,大率昵昵儿女
语,加以金莲贴地,瑶佩飞云,楚楚腰肢,氍毹迥转,倍觉情文相生。玉蝠、大
宝珍、王喜凤最擅胜场,余亦有专工者,殆亦巾舞之滥觞欤?
小金玲侨高二家。新自崇川归,未数日也。貌秀倩,意态甚媚,齿犹雏凤,
楚楚生怜。金珠年十八,自京江来,貌丰艳,意态恬适,绮席乍登,时誉大著。
宝珍旧在海陵,曾同游讠燕,昨亦返棹崇川,齿虽少长,尚可想昔日规模。谭话
颇不枯寂,惜嗜阿芙蓉,不免秋娘渐老耳。
朋侪中十二峰人最豪宕,流连歌席,色舞神扬,雅近吾家横岘生气,概春夏
气良不可少。东山生和而不流,虽有国风之好,不过香草美人之思,不屑屑求实
际也。第用情最深,有所向往,固结缠绵,不能自解。幸防闲有素,不致倡条冶
叶茧裹絮缠耳。香草词人亦长于情者,惜以杨枝夙约未酬,无暇作章台新梦,所
以与花周旋,未著色相。春柳生绮岁多情,而自期甚厚,操守亦严,虽心赏有人,
终未肯红楼选梦。夫惟大雅,卓尔不群,彼君子兮,何日忘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