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文献】《民国政史拾遗》 [民国] 刘以芬
民国政史拾遗
民国·刘以芬
○自序
民国缔造之初,事变迭起,民无宁日,历十余年而未已。穷源竟委,根事实而为纪载,奋直笔以定功罪,使后之人有所取鉴,诚修史者之所有事。然其中人事浩繁,或隐秘而难钩其玄,或错综而莫提其要,益以世论纷纭,各阿所好,是非真伪,尤易混淆,操觚者辄引为病。余才力浅薄,不敢以马、班自任,惟其时适旅居旧都,又厕议席,秉笔政有年,于政党之离合斗争、国体之存亡关键、当局之便私毁法、武人之交哄自亡,或曾躬历其间,或出朋侪告语,或经多方探访,稍能洞其底蕴而明其真象。暇辄略按年月,拾其片鳞只爪,为外间所未深悉者,拉杂而纪存之,并以己见加以剖析论断,即间涉私人轶事,亦必取其直接间接与政治有关者,自民国二年讫十七年,得六万余言。见者多谬加赞许,谓足供修政治史者之参证,而以成书刊布相劝勉,爰徇其意,将原稿略事修正,汇付剞劂。原名《宋荔山房随笔》,以空洞不足以昭内容,乃改用今名,其署为上册者,以十七年以后所收材料方在整理,谋续布也。惟自揣闻见有限,挂漏舛误,恐所难免,尚望世之博雅君子不吝指正,幸甚!
◎宋教仁一死所关
宋教仁先生为近代政治家。辛亥革命成功,先生即力主将同盟会改组为正式政党,与各小党合而成立国民党。迨国会选举,国民党颇占优势,先生遨游各省,力倡政党内阁之说。袁世凯闻之大恐,乃购人刺杀先生于京沪车站。
先生虽为国民党首要,然与其他政党领袖多相友善,而与汤化龙、林长民两氏私交尤笃。先生遭变,汤挽以联云:“倘许我作愤激语,谓神州当与先生毅魄俱沉,号哭范巨卿,白马素车无地赴;便降格就利害观,何国人忍把万里长城自坏,从容来君叔,抽刀投笔向谁言。”是联对先生推崇备至,而于主谋刺杀先生者,词意之间,尤深致愤懑,一时争传诵焉。使先生而在,定能调和各政党间,消除偏见,共循轨道,以进入宪政之途,不幸惨遭非命,他人既无先生之风度,又乏先生之识见,致使当时国民、进步两党相激相荡,演成两败俱伤,而政局遂不可复问矣。然则先生之死,实为国运所关,岂仅一身存亡已哉!
◎十六议席取得议长
少数党在议场上,往往以势单力微,不能起重大作用。然遇两大党对立,其彼此人数又相差不远,少数党以举足轻重,竟获得意外收获者,亦不乏其例。民二国会选举结果,众议院总额为五百九十六名,国民党占二百六十九席,共和党次之,民主党则除跨党不计外,仅得十六席。共和党知单独不足与国民党竞争,乃一面谋与民主党合并,一面并商及众院选举议长问题。盖共和党知名之士,与梁启超多有师友渊源。民主党则由共和建设讨论会与共和统一党改组而成,以前清各省咨议局正副议长为骨干,如湖北议长汤化龙、直隶议长孙洪伊、四川议长蒲殿俊、山西议长梁善济、江西议长谢远涵、福建副议长刘崇佑,皆属其重要分子,而以汤化龙为之魁。汤与梁(启超)本有极深关系,当共和建设讨论会创立时,梁尚在日本未归,汤特买舟往访,倾谈竟夕,对于中国一切主张,均相吻合,当时该会所发表之立国方针商榷书,即出自梁之手笔。迨民主党成立,仍推梁为名义领袖。两党既有此因缘,故合并殆成必然之趋势。至于议长问题,则当提出时,在共和党以为必不难迎刃而解,因该党允以副议长予民主党,自谓条件已属相当,讵意民主党刘崇佑竟力持非以议长归该党不可。否则,宁可各行其是,因之发生波折。
刘之如此主张,不但共和党深为骇异,即民主党中人亦颇疑其喊价过高,难成事实,而以不妨迁就相劝者。刘谓:“诸君勿以吾侪系小党,得一副议长于愿斯足,须知愈是小党,愈宜高瞻远瞩,善用机会,以提高政治地位,勿存小成之见,勿持必成之念,而后乃能大成。试思谈判果破裂,在我固并副议长而不可得,彼共和党亦岂有所获耶?若大党果愿牺牲,则我小党更何须顾惜?诸君倘碍情面怕得罪人,即以我独任之可耳。”众不能屈。往返蹉商,几濒决裂,最后共和党不得已让步。及众议院选举议长,经两次投票,民主党汤化龙卒当选,共和党陈国祥继亦当选副议长,足见当时国民、共和两党票数已极接近,而民主党态度如何,实可左右全局。民主党既得众议院议长,势力大增,其在合并后之进步党中,亦占优越地位。以十六议席而能取得议长,虽曰时势造成,而刘之坚定不移,其识见亦诚有足多也。
◎议长原采是阁员长官
民国肇建,百度更新,人民以习专制久,茫然不知共和为何事,内阁、议会为何物。岂独蚩蚩者氓如是,即身居枢要者亦何莫不然。忆民元陆征祥任国务总理,出席参议院报告施政方针,竟大谈请客、做生日、开菜单等等,而无一语涉及政治,致全院哗然,陆卒不安于位而去,即一例证。然此犹人人共知之事,其有为外间所未知,而所贻笑尤较陆为甚者,则海军总长刘冠雄是也。民二正式国会成立,汤化龙当选众议院议长,刘往贺,汤肃之入,延就客坐,刘连称不敢,汤曰:“君为客,礼应尔,何谦让为?”刘嗫嚅良久,始答谓:“总统须由国会选出,议长乃国会领袖,位与总统埒,我系总统僚属,议长即我长官,如何敢分庭抗礼?”汤再三开解,刘终固辞,汤不得已乃任其反客为主,略坐而去。阁员而认议长为长官,真闻所未闻,如此愚暗无常识,乃令其参列政地,国事尚可问乎?不知当时大权操诸袁世凯,惟此辈始适合袁之用人标准,以其能奉命维谨,效顺矢忠也。陆征样之被任为国务总理以此,刘冠雄之被任为海军总长亦以此。
又有一事与刘有关系,可以附述者:当第二次革命发生,袁命刘指挥海军,攻取宁、赣,密付以一笔巨费,及事定,余存尚数十万金,刘缮单谒袁呈阅,袁他顾而掷还之,曰:“是区区者,汝任意支配可耳,呈我何为?”刘不知袁意何在,仓皇携归,商告某幕僚,某曰:“总统嘉君忠勤,以是犒奖,公何疑焉?”刘闻之大喜过望,由是益效忠于袁,即此可见袁之用刘,与刘之所以见用,全在其愚暗易受牢笼,而论者乃以无常识讥之,不亦为袁所窃笑耶?然刘固蠢材,初尚未敢明目舞弊,吞没公款,而袁以一国元首,竟教猱升木,无怪人谓鼎革以来,人心日坏,弊端日滋,恶例怪象,层见迭出,皆自袁开之,袁真民国之第一罪人矣。
◎袁世凯大有造于岑春煊
岑春煊在前清督抚中虽尚戆直肯任事,然思想陈旧,对革命党尤深恶。自入民国后,一部分政客利用其旧日社会地位,拥为领袖,岑亦居之不疑,且与革命党人甚接近,其首组之国民公党,后即与同盟会合并而为国民党者也。盖岑与袁世凯嫌隙至深,当庚子八国联军入京时,岑在西安护驾有功,深得西太后宠任,不一二年间,由布政司、督、抚而邮传部尚书,为袁及庆亲王所忌,合挤之,乃出任两广总督,袁、庆犹以为未足,因西太后痛恨康、梁,阴使人取岑及梁启超影象合而复映之,以示西太后,自是岑之宠眷乃大衰,岑虽知为袁、庆所中,卒无如何也。迨袁逼清廷逊位,而自为大总统,岑极愤懑。然使袁能推诚倚畀,岑亦未必不为之用。
忆民国二年,彭寿松在闽任政务院长(为闽革命时特设之官制,位等省长),恃功专横,闻有訾议之者,辄遣人刺杀之,虽白昼通衢弗避也。旅京闽人大愤,谒袁请申讨,袁问何人可胜此任?众以岑春煊对。袁任岑而不予兵,盖欲藉此以难岑。岑既奉命,由沪乘兵舰入闽。闽人高而谦者,岑之旧幕宾也,与岑甚相得,时在沪,密参此事。岑行之日,同乡急就高,探消息,见高方拊床叹息,询其故,高曰:“西林太直,又坠项城术中矣!试问无一兵一卒供其调遣,岂将以赤手驱强暴耶?余窃为危之。”讵彭闻岑将至,日夕惶惧,强向福州商会索十万金,挟而宵遁。盖彭本粤中小吏,于岑督粤任内,以犯法几为岑所杀,虽幸逃免而犹闻风胆落,故至今人尚传“‘岑春煊’三字吓走彭寿松”之语。
闽事既定,袁对岑终未有后命,自是岑与袁乃愈离而趋入相反路线,观其所组政党及所亲人士皆属反袁,即可以知其故矣。及洪宪变起,岑调和陆(荣廷)、龙(济光)统率粤、桂健儿与滇、黔各省协力申讨,卒使帝制取消,袁氏忧愤而死,岑之气乃为吐,而名亦因而愈大,未始非袁之大有造于岑也。然岑虽终袁之世,未与北京政府发生关系,而其后在南方护法政府中,领导政学系,排挤孙中山先生,取得首席总裁,与徐世昌暗通声气,足见其仍热中功名,非真能始终致力于政治奋斗者矣。
◎袁世凯之欺人语
袁世凯嗾使军警组织公民团威胁国会,迫使选己为总统,此为举世共知之事实,毋庸赘言。所可一述者,则袁当时对其左右所表示之数语是。闻当公民团包围国会之际,袁蹀躞室中,咨嗟叹息,良久,忽自语曰:“可惜!可惜!”左右莫明其意,均噤不敢声。袁顾谓之曰:“汝等知我此时之心乎?彼公民等对我期望过殷,劝谕既难听从,解散又拂众意,万一今日双方相持不下,总统当选与否在我固无关轻重,但恐群情愤激之余,难保无轨外行动,彼时玉石俱焚,议员中如某某诸人,皆当世奇才,因此株及,未免太觉可惜。我之所以不安者,为此故耳。”此言于总统选出后,由袁左右传出,于是一班官僚咸以总统对于某某诸人特加青睐,而群致歆羡,即某某诸人亦以袁虽阴鸷,然尚能爱才,而对之表示相当好感,实则皆坠入袁之术中而不自觉。
盖袁自与国民党决裂后,尤极力要结进步党,其所举之某某诸人,自皆属进步党中重要人物。实则袁对进步党亦非尽满意,当总统问题发生时,梁启超曾主张先定宪法后选总统,汪荣宝提议在宪法上加入“总统于辞职后应受刑法上之追诉”一条,皆为袁所深不喜。故一面虽对进步党力加敷衍,一面则令其秘书长梁士诒拉拢交通系组织公民党,以分其势。即其利用公民团强迫选举,表面上虽系对待国民党,究其于进步党亦未必十分放心,观此可知袁并非真有爱于进步党,更非真有爱于进步党中之某某诸人。其所以对于左右作如斯表示者,无非以总统即已选出,后此尚有种种问题须借重进步党,未能即出藏弓烹狗之举,故特假之为传递工具,以买取进步党对己之感情,使仍为之用,此为袁一贯欺人之巧妙手段。然虎作人语,不过欲伪饰其非兽类,乃人竟信其真似人,而甘受其愚弄,不亦惑哉?
◎袁世凯帝制运动之开始
袁世凯帝制运动,表面上虽自筹安会设立始,实则处心积虑,为时已久。当民国四年一月十八日,日本提出二十一条要求,东京留学界非常愤激,主张对日宣战,全体即日束装回国。时余尚在日,驻日使馆某君与余交笃,密告余:“国权关系,自宜力争,然此事政府与日本恐已早有默契,大概除留一二项为政府掩饰门面外,余将全部承认,大家但知外交可虑,以我个人推测,恐内政上或难免别有波澜”云云。果也政府对日所提五项,只末一项未加承认,而日本并未强迫,袁氏报纸及封疆大吏反以此歌颂总统外交成功,一切俱不出某君所言。盖其时驻日公使为陆宗舆,早已奉袁密命,与日本商妥,以此为将来承认帝制之交换条件也。至其后日本反首先提出反对,则或出于外交形势之变迁,而袁之帝制运动,此时即已开始,殆无疑问。
◎袁世凯无如梁任公何
梁任公先生于民国三年春间即同熊希龄、汪大燮联翩辞职,四年初由京移寓天津。时袁之左右尚思藉先生之文字为帝制张目,辄刺探其意,终觉格格不入,乃已。迨帝制声浪愈高,先生由津入京,谒袁婉询究竟,袁知先生之难为用也,信誓旦旦,自明决无此意。先生出,语朋辈曰:“帝祸其不免乎?项城非懦者,果非其意,宁肯任人播弄,自累盛名,且其口中愈坚决否认,即其心中愈坚决承认,我辈宜速谋自处,不可再为所欺。”此言真如揭袁之肺腑矣。先生返津未久,而美人古德诺《共和与君主》一文即在《亚细亚日报》发表,进而杨度等遂据此发起筹安会。先生乃草《异哉所谓国体问题》一文,对于帝制力加驳斥。袁闻之,遣人赍十万金贿先生,请勿发表,被拒,翌日又增十万金,复被拒(据先生所著《国体战争躬历谈》只云二十万元,并未言明两次,此系据先生对人所谈者,极为可信),并以全稿示来人,袁卒无如何也。当时曾有沪报某名记者受袁贿,旋悔,又露反对论调,被袁遣人刺杀。语云“惟无瑕者而后可以戮人”,信哉。
◎汤济武之豁达语
汤济武先生于国会解散后,曾出长教育,迨帝制议起,即辞职,移居津门。袁忌之,阴派人监其行动。汤曾雇一童,年约十七八,司应门候客之职,每逢客至,彼必多方探究其来历及与主人关系,主客攀谈,又辄在旁窃听,斥去复来,先生疑之,遂解雇,后乃知是童即袁所买以讠先生者也。先生旋离津赴沪,时各党要人多在沪,弃嫌修好,合谋对袁,故先生沪寓客常满,所谈多关大计,为袁派所注视。先生性坦率,疏戒备,常只身徒步街衢,有诫之者,则曰:“吾武昌革命时,所历危险较此不啻十倍,然卒无恙,且我一身若无足重轻,则袁必不杀我,果所关大,袁杀我,将愈激国人之怒,以自促其灭亡,我死亦殊值得。”只此数语,亦足见先生之胸襟矣。然其后先生游美归途中,即以坦率无戒备,遇刺身死。语云“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不其然欤?
◎反袁派长期计划
袁世凯挟雷霆万钧之力,帝制自为,其心目中何尝有反对派?即当时申罪致讨者,亦自知势力悬殊,第行其心之所安,绝不计及成败,乃仅百日而帝制取消,又不两月而袁氏愤死,此实始事时所万不及料。吾尝谓民国以来,举国最一致、最团结、最坚决,无过于护国讨袁之役,其时各党各派毕集于一大旗帜之下,分工合作。犹忆当蔡谔等讨袁军苦战于叙、泸间,国中有一部分人认为此举必非短时期所能结束,宜一面部署军事,一面吸收纯洁优秀青年,作长期革命之准备,尤以日本留学生多具爱国思想,亟宜派员前往联系,因举张耀曾先生赴日主持其事,余亦受团体之命前往襄助。一时留学界闻风奋起,每日多在张寓集会,讨论进行方法,惜未几讨袁功成,国中党争又起,此种结合亦随而风流云散矣。然即此足见当时各派确无分畛域,而且能痛下决心,为永远根本之图,即令叛国者一时未即瓦解,亦必终遭殄灭,无可幸免,殆无疑也。
◎马厂起义与梁汤
洪宪之役,首义者为蔡谔,而暗中推动策划者则梁任公先生也。复辟之役,首义者为段祺瑞,而暗中推动策划者亦任公及汤济武先生也。自民国六年六月十四日张勋以调停黎、段入京,外间即有阴谋复辟之传言。时余在津住友人刘嵩生(崇佑)寓中,七月一日侵晨,众方酣睡,蓝君公武忽推门入,大呼曰:“帝制又复活矣!诸公尚高卧耶?”众闻声惊起,见蓝手持黄纸一方,则复辟上谕也。俄而汤济武至,俄而梁任公亦至,因集议应付方针,经商决即由梁、汤联袂谒段。段正因此事焦急,见梁、汤大喜,以事贵迅速,迟恐变多,遂同乘汽车赴马厂。段甫离寓,而缇骑即至,盖张勋知此举必为段所反对,为先发制人计,急电津警察厅派警监视之也。段既至马厂,即通电讨逆,重要文稿悉出任公手笔。时各省督军多取观望态度,有衷心确表赞同者,见段电遂幡然一变。闻曹锟事前与张勋本有默契,至是乃对段电首先响应,并即日出师讨逆。最可笑者,闽督李厚基于一日早晨即饬各机关改悬龙旗,并将复辟上谕誊黄张贴通衢,及接到段电,乃急行撤卸,通电反对,一日之间忽而称臣忽而讨逆,可谓极人间之无耻矣。
使当时梁、汤不往谒段,段即志决讨逆,或未必即赴马厂;段不即赴马厂,必为张勋所拘禁,而首倡无人,各省督军之观望者或进而拥护,赞同者或出于积极行动,则时局将愈形纠纷。虽叛逆之举终难成功,恐亦非短时间所能解决。然则虽曰人事,岂非天意耶?论者或疑张之敢于悍然复辟,实已阴征段之同意,因张曾发微(五日)电,中有“芝老虽面未表示,亦未拒绝,勋到京后,复派代表来商,芝老仍谓解散国会、推倒总统后,复辟一事,自亦可商量”等语,故有是推测。然使段对张事前果有如是表示,则段、张间表面上尚未露互异痕迹,何至爵赏独不及段,更何至遽电津警察厅加以监视?即此便可知,段于此举确未与闻,而微电实故加诬蔑,以淆国人视听也。
◎徐树铮排斥进步党
进步党与段祺瑞本有相当因缘,段与黎元洪之决裂,主因为参战问题,而参战即进步党领袖梁任公先生所极力主张者也。迨讨伐复辟成功,双方关系益大增进。段在马厂即已奉到黎令,复任国务总理,因就天津为组阁之准备,拟邀梁(启超)长财政,汤(化龙)长内务,林(长民)长司法。其中梁、汤全出段意,林则由南方督军推荐而得段认可者,是即世所传进步党三总长者也。讵段之亲信徐树铮闻之大不谓然,谒段力争,谓:“我辈冲锋陷阵,始奏肤功,结果乃为几个文人造机会,恐必有愤慨不平者,乞稍加慎重,勿为他人利用。”段不为动,且力诫其勿得多事。徐因往见梁,谓:“先生文章道德,海内同钦,若肯长内务,我辈极表赞成,至济武则远非公比,只可主持教育,藉资熟手(汤在袁世凯时代曾任教长),内务任重,恐非所宜。”梁笑答:“我辈翊赞合肥削平叛逆,本意只在保全国体,岂敢丝毫有所希冀?虽承合肥盛意相邀,仍决辞谢。况组阁权在合肥,君既非衔命而来,更何得私相拟定?”徐乃爽然而去。
徐去后,梁、汤联袂谒段(时林长民尚在南方未来),坚辞入阁。段曰:“此必是又铮(树铮号)从中作祟。”因就电话呼徐严斥之,且曰:“如任公、济武不肯入阁,汝此后不必来见我。”梁、汤见段意如此,不便再言,只得允加考虑。然段、徐关系,人所共知,徐性尤倔强,凡有主张,不达不止,虽一时段意甚决,无可如何,而事后必多方离间,使双方情感,渐趋扦格。梁、汤亦知其然,故仍主却就,惟以兹事非仅个人进退问题,不能不征求京、津党员意见。讵大多数党员均力持反对,意谓政党目的本在取得政权,以推行其政策,今段阁虽非政党内阁,然重要之部多属诸我,是明系以本党为主干,若犹不肯参加,则后此更安有参加之机会?况本党向主诱导现势力,使进循宪政轨道,藉以确立政治中心,维持社会秩序,今若辈既推诚相与,而我乃拒之于千里之外,岂不违反向来主张?所言亦不无理由,商议结果,乃决定加入。
七月十五日,梁、汤随段入京,十七日段阁全体阁员遂发表。平心而论,梁、汤确均非热中者流,只因迫于事势,为维持团体计,明知其难于有成,而不得不忍痛牺牲,足见为领袖者,有时实有不可告人之隐,而政党缺乏稳固基础与坚强力量,徒欲依人成事,其效果如何,尤不难窥见矣。
◎进步党失败原因
梁、汤、林入阁,为进步党最盛时期,同时亦即其失败开始时期。盖前此因有国民党对峙,不但以对外苦斗促成内部团结,即与相接近之现势力,亦以有正面敌人存在,虽对之未必完全信任,终不能不相当敷衍,恐操之过切,难保不激而与敌人携手,但观袁世凯在正式总统选举前,固曾使其秘书长梁士诒出而组织公民党,然终不敢对于进步党议员公然加以离间或诱惑,即可以知其故矣。
自段祺瑞讨逆成功,再出组阁,认为中华民国法统已因张勋复辟而中断,遂不恢复旧国会,主张照第一次革命先例,召集临时参议院,重定国会组织法及选举法后,再行召集新国会。于是国民党在议会中之势力,为之一扫无遗,而实力派所患乃不在正面敌人,转在于向之与相接近者。盖徐树铮对梁、汤衔恨甚深,日思乘隙而动,段于梁、汤始固倚畀甚殷,然彼两人亦自有其怀抱,非能如一般官僚惟命是听,因之彼此关系亦渐与从前不同。闻当召集临时参议院时,本由进步党开列名单,以内务部名义密电各省照办;乃段派闻之,大不谓然,认为如此则所选出者将尽为进步党员,后此政府一举一动,难免悉受其挟制,是去一国民党不啻又来一国民党。因由徐(树铮)将此意向段陈述,段无明确表示。徐窥知段意已动,乃另行列单,或用己名,或假用段名,分电各省将内务部前电推翻。然此辈平日既无组织,一时殊难得许多人选,故单中所列仍以进步党员居大多数,不过所谓进步党员,均已由段派许以相当条件,令其脱离本党而加入新党,即所谓安福系是也。在梁、汤当时入阁,本系徇党员多数之意,冒险一试,岂知一行登台,转使内部发生觖望,予徐等以可乘之机,事前方以临时参议院可以全权在握,某也议长,某也秘书长,均已内定有人,结果乃大出意外,经此一番变动,而党势遂大受影响矣。
语曰:“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又曰:“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向使国民党尚在议会,梁、汤等不加入段阁,则进步党或尚不至失败至是,此亦足见两党相反相成之道,而主党者有时固不必急急于取得政权也。
◎研究系之来龙去脉
研究系一词,系由宪法研究会而来,而宪法研究会则为进步党人所组织,所以所谓研究系其实即是进步党。然何以不曰进步党,而又曰研究系耶?盖自袁死黎继,国会恢复,宪法会议继续重开,进步党人鉴于数年来形势之变迁,对于宪法主张,与前此微有出入。如从前本主张两院制,此时则力持修改宪草而采用一院制,即其一证。外此尚有若干问题,亦认为有须共同研讨者,此犹系对内而言;至对外亦欲避免党争之名,而表示其专致力于制宪工作,于是有宪法研究会之设。会既以研宪为名,则其组织自以党中领袖及有制宪权之国会议员为主体,同时在议场上与其他党派辩论争持皆属该会中人,世因锡其名曰研究系。
自有此一名词出,习用既久,外间遂但知有研究系,而不复知有进步党。且用此名词时,语意间往往不仅指派系而言,而若别涵有一种意义,因进步党本以稳健见称,其言动较之其他党派自较和缓沉着,不易揣测。益以其所取政略每与现势力相结托,于是政治上凡有一次波动,反对党必坐以暗中策动,用为宣传。平心而论,事实上并不尽如此,甚至该党自命为光明磊落之举,而人亦疑其别有作用。当民国二年十月间,袁世凯渐露不利国会之企图,该党刘崇佑、李国珍、蓝公武等出而联合国民党一部分议员组织一民宪党,其意无非欲结合国会中优秀分子,与恶势力相奋斗。其后袁死、旧国会复活,该党倡不党主义,则又因政党久已为人诟病,欲以此促各方觉悟,使各以国事为重,勿复过持党见,引起无谓纠纷,其用心均不无可取,而反对者仍不免以恶意相猜。
总之,进步党既被目为长于阴谋,其所组织之宪法研究会,则更视为合阴谋之尤者而结为一体,于是研究系一词,遂又隐含有阴谋集团之意味矣。该系不但在国会存在期间,甚为世人所注目,即至国会消灭,各派系多已瓦解,而言政治者,仍以当日进步党之一二重要人物视为研究系中心,以其个人之交际目为研究系之活动,个人往来之朋辈目为研究系新吸收之分子。罗文干因奥款事件被诬入狱,刘崇佑为之辩护获雪,遂谓罗为研究系;胡适因罗关系,常偕访刘,一时并有胡亦加入研究系之传说,其他类此者甚多。尤可笑者,北京《晨报》原为进步党人所办,其副刊多收名流文稿,于是凡常为该刊撰文者,其人亦皆研究系矣。实则此时该系业经风流云散,毫无作用,执此一端,足见我国人遇事多缺认识,而捕风捉影之谈中人甚深也。
◎新国会选举丑剧
安福系既利用其所包办之临时参议院,制定国会组织法暨选举法而公布之,于是遂进一步而包办新国会之选举。其办法计分两种:其一,由徐树铮假段(祺瑞)权威,分电各省区长官,令照所开议员候选人名单,设法选出,同时并嘱中央要人之隶各省籍者,令电各该省有力人士,从旁协助。其二,对于研究系之忠实分子而曾任旧国会议员者,则另开一单,密令各省区特别注意,不许选出。
原来在临时参议院议定国会议员选举法时,研究系与安福系最大之岐见,即在研究系主张参议员应照旧选举法规定由省议会选出,而安福系则主张须改由地方各团体选出。盖研究系于各省省议会尚有相当基础,且议会究与其他团体不同,不易为政府所操纵,认为必如此始于己有利,而安福系则反是也。惟研究系在临时参议院中席数极为微少,此种主张自无通过希望,因此该系变更计划,不以之作为提案,仅由该系一二议员发表一意见书,以唤起各方之注意而已。安福系对于研究系议员素持一种策略,能买收则买收之,认为万不可能,则极力排斥之,于发表意见书者,经视为敌党不可动摇之分子,于是其人之姓名,遂首列在不许选出之名单上矣。
惟研究系究视安福系为较有组织,在地方上亦自有其选举地盘,论势非安福系所能敌,各省区长官虽奉命干涉选举,其事尚系初试,难免于略含羞怯,且为自身立场计,亦不欲过事压迫,致惹起舆论攻击。研究系窥破此点,遂宣称此次本无意竞选,惟因安福系公然挤斥,迫使其不得不起而对抗,主持选政者果恃权势在手,倒行逆施,惟有诉诸法律,即不胜,尚可将其违法证据明白公布,以待世人之判断。此本不过一种虚声恫喝,而各省区长官中有竟引为顾虑,一变态度,而与该系谋妥协者,其办法则某选举区初选人果多数坚决拥护研究系,仍听其自由选举,惟若一选举区中研究系票数,可以选出二人以上之议员时,该系亦只能选得一人,而应以其所余之票数让归安福系,此外尚有一主要条件,即研究系选出之议员,于国会选举总统时应投徐世昌票。因此之故,选举结果,研究系在新国会中,尚勉强占得二十余席。此固属一幕丑剧,然亦足见当时似虎如狼之军阀(当时各省省长多由督军兼任)对于选举舞弄之玄妙,尚未窥见堂奥,故终不敢罔顾一切,为所欲为也。
◎另一曹锟贿选案
世但知民国十二年之曹锟贿选案,而不知民国七年尚有一曹锟贿选案;但知曹锟之大总统贿选案,而不知曹锟尚有一副总统贿选案。盖当新国会召集时,冯国璋继任总统之任期适已届满(袁世凯于民国二年就任正式总统,法定期限五年,袁死黎继,黎去冯继,至七年十月适满期),自应改选。安福系本拟举段,因系继冯之后,恐引起直系不快,且段本人亦不愿舍去实权,而取得徒拥虚名之总统。故几经研讨之后,乃以畀诸徐世昌,以徐与北洋派关系甚深,平日于直、皖之间尚无所偏倚,又系文人,举任总统,既可平直系之心,而于己系亦无力能加牵掣也。至副总统一席,更属虚位,决以与直系第二位之曹锟,以表示己之宽洪大量,并藉以离间冯、曹,使不至联为一气,多生阻力,此固属该案之如意算盘。
讵选会开后,徐之总统,以各系均表赞同,果获顺利选出,而曹之副总统则波折横生。盖当时新国会中,安福系虽占绝对多数,然以选副总统则仍非独力所能成,研究系自不肯与之合作,此外交通系亦占百数十席,果肯全部参加,固可凑足人数,无如该系分为新、旧两派,新交通系以曹汝霖为领袖,自唯安福系之马首是瞻;旧交通系以梁士诒为领袖,梁与徐树铮恶感极深,又忌曹(汝霖)之后来居上,因而对安福系力持反对态度。其实研究系与旧交通系均非有甚不满于曹锟,只以不甘令安福系如愿相偿,故必加以破坏。其表面理由,则以南北虽暂时分立,然阋墙之争,终宜言归于好,今总统既属北人,自应以副总统留畀南方,庶于将来议和时,较有回旋余地,若一并举出,不啻闭和平之门,使南北长此相持,殊非国家之福。其言颇为正大,安福系苦无以难之,而旧交通、研究两系又要约甚坚,连日多在梁寓集议。安福系迫不获已,乃遣该系中人之与两系议员相稔者,向之极力疏通,并允每人贿送五百元,但求出席选会,至于票选何人,悉听自便。但区区之数,究不足以歆动两系议员之心,于是而曹锟之副总统遂终告难产矣。当时以行贿范围甚狭(仅与旧交通、研究两系议员接洽),数额又不大,且悉被拒绝,有行方而无受方,故外间知者甚少,而其事则凿凿有据。两次贿选,后先相映,咸集于曹锟一身,亦近代政治史上之一极饶趣味资料也。
◎郑孝胥拒入段阁
郑孝胥自鼎革后,匿迹沪上,以文字自娱,一若与政治绝缘者,实则别有怀抱,故作此态以欺人耳,闻段祺瑞曾一度电招其入阁长交通,盖段派志在借用日债,以私扩兵力,而郑亦夙主利用外资者,前清末叶之川粤汉铁道借款,虽出自盛宣怀,郑实暗中策动之也。外传有人问郑中国将何以强,郑曰:“只两字便足。”问是何两字,曰:“借款。”问借款何以能强,曰:“外国以款借我,则彼穷而我富,人穷我富,安得不强?”此虽传者过甚其词,然郑素持借款救国论,则确为事实。段、郑主张根本上既相吻合,而其时为段执行此项政策之曹汝霖、陆宗舆辈,又为国人所极力抨击,故欲利用郑之名士头衔,继承此任,冀以一新耳目。
讵意郑之复电只寥寥数字,曰:“家有小事,弗克应召。”不应召可也,不应召而以有小事为理由,可谓滑稽之极。段得电自极失望,而时人则以此高郑,谓其能审出处而不热中功名,实则郑之热中,较他人为尤甚,其壮岁曾有句云“三十不官宁有道”,此以视岳武穆之“三十功名尘与土”,其胸襟相去何啻霄壤,不过郑之所歆慕者为前清之巡抚、总督、尚书、军机大臣,而非民国之督军、省长、部长、国务总理耳。郑于清末累加升擢,至€南布政司,自谓可由此扶摇直上,讵料清室推翻,郑之功名亦随而断送,而其所主张之铁道国有政策更为舆论所集矢,故极痛恨民国,尤痛恨袁世凯,曾有句云:“已坐虚名人欲杀,遂成遗老世应忘。”又云:“寡妇孤儿原易取,中原万里遂凋残。受恩累世成何语,却笑留侯说报韩。”其牢骚不平及不满袁氏之情,昭然若揭。
郑既以遗老自居,而又不以留侯之弃韩事汉为然,自不肯出仕民国,且须进一步,谋所以报韩(清)之策。于是处心积虑,图复清室,以满足其攫取功名之欲望,终至为目的不择手段,出卖幼主,在日人卵翼之下作傀儡皇帝,而自任内阁总理,以此与陈宝琛意见不合。及陈死,郑挽以诗,其首句即云“庵(陈号)功名士”,其意盖谓陈不过一功名之士,而己则乃心故君,力谋兴复,并非为一身功名计,藉以自欺欺人耳。结果己既不终于位,抑郁而死,且使溥仪一劫于日,再虏于俄,是郑非仅民国之罪人,抑亦清室之罪人矣。
◎进步党与段祺瑞之凶终
进步党自创党以来,其所取政策,即系与现有势力相结合,意欲乘机而指导之、改造之,使成为我国之中坚力量,以求安定一时之社会秩序,并徐图发展。故彼之所谓结合,亦有其一定限度,与一味附和者不同,苟一旦越此限度,则彼即不能不顾及自己之立场而立与离异。但观该党第一期与袁世凯结合,然一见袁欲帝制自为,背叛民国,则毅然起而反对;第二期与段祺瑞结合,然一见段之滥用日债,倒行逆施,则决然不肯苟同,便可以知其态度矣。
当时外间谓进步党尚有为有不为,若其他党派则且有无所不为者,的是平情之论。该党与段结合,自对德问题发生始,至马厂誓师,愈益融洽无间,段之力邀梁(启超)、汤(化龙)等入阁,且畀以重要之财、内两部,即为推诚相与之表示。然以此招段左右之嫉忌,故入阁以后,双方感情乃日趋疏隔,盖段一人之信心,究不敌环绕其侧者之日肆浸润之谮、肤受之诉也。选举本应归内务部主持,而新国会选举乃全由徐树铮等暗中操纵,内汤几不能过问;借款本应由财政部主管,而对日借款乃由曹汝霖(交长)辈秘密办理,财梁几不得与闻。名为阁员,实则等于虚位,选举犹在其次,而借款则关系国脉,势不能无言,言而不听,势不得不求去。若辈乃更藉此而指为有意拆台,段亦深信不疑,于是此一方则恶意慰留,而强使之分谤,而彼一方则力表不与合作,以求外间谅解。计梁、汤等自六年七月十七日入阁,至十一月二十二日随同段氏去职,表面若相终始,而精神则早已分离矣。
段去职仅数月,于翌年三月二十三日再度出组内阁,仍继续其借款政策,其时进步党则以在野地位,力加反对。该党在北京办有两种报纸,一曰《国民公报》,一曰《晨报》。《晨报》总编辑时适由余担任,此两报对于段阁借款消息,时有披露,彼辈早视若眼中钉,密谋取缔,而又恐法律上或欠根据,招舆论攻击,致画虎不成,转贻笑柄。时朱深为段阁司法总长,在安福系中群目为法律家,力主无虑,谋定矣,只待机发动。我辈已探知之,对于登载亦特加慎重,一夕某通讯社发表政府将以高、徐、顺、济铁路抵押日本借款二千万消息,《晨报》得之,以此种珍贵资料,万不能弃而不录,但为避免责任起见,乃直叙据某通讯消息云云,末亦不加按语,以为如此必不至发生问题。时余每夕均宿社中,翌晨方睡未起,社丁呼醒,谓外有警察数人,欲见总编辑,余出见,彼问汝是否负责人?余曰是,并出名刺示之,彼遂同警厅通电话,商良久,竟置余不顾而将社中会计梁某逮去,经两日始保出,旋将全案移地方法院侦查,搁置月余,处分不起诉,报亦复刊。同时《国民公报》亦以登载此项消息,同一办理,然查北京各报,登者并不止此两家,则固无恙也。此虽不过一小小风波,亦足见段派对于该党之如何敌视矣。
闻段于梁、汤、林(长民)三人中,与汤感情最恶,盖梁为学者,林近政客,惟汤则党之意识特强,故段派嫉之亦特甚。其后汤游美归途中被刺身死,段并不派人致唁,追悼之日,不莅吊、不送挽章,一若生前之已绝交然者。始则胶漆,终则水火,以利害相结合者,利害相反即反颜若仇敌,观于进步党与段之结局,真不禁感慨系之!
◎冯国璋失败原因
冯(国璋)段(祺瑞)执政时代,府、院之间,明争暗斗,至为剧烈,为世人所尽知。其实两人之积不相能,由来已久,并不自此时始也。当革命军占领武汉,冯率师南下,夺回汉阳,清廷大加赏赉,赐以爵位。正在踌躇满志之际,袁(世凯)恐其图功心切,不明己意所在,骤破南北均势,乃将其召回而以段代之,冯虽不敢言,心实怏怏。其后段第一次联合将校四十余名,电请内阁代奏,主张维持君宪,反对共和,以威吓民党,第二次又联合将校发出通电,主张立采共和政体奠定大局,以威吓清廷。旋乾转坤,悉由段发动,冯反寂寞无闻,其对段深怀嫉忌,自不待言。及袁任元首后,冯虽出膺疆寄,然较之段久在中枢,主持军政,仍不免有相形见绌之势。洪宪变起,冯、段均取淡漠态度,最大原因,即在于两人均以袁之继承人自命,帝制果成,则将来不传贤而传子,彼等将永无继位之望,故均不以袁之所为为然也。
袁既失败,取消帝制,仍欲保持总统地位,先思借重段氏,令其出组内阁,段则要求其完全交出军权以挟之,次则转以谋之冯,冯召集未独立各省开会议于南京,有人说冯谓:“君若助袁,袁败,君亦随而俱仆,若能持严正态度,使袁退黎继,则所遗副总统一席,国会必举君以相酬。”冯为之动(冯本意尚欲各省拥己为总统,见势不能,乃求其次),于会议时果不为袁张目,而袁技以穷。可见在袁未死前,两人已各作打算,各自布置,以争此一遗产,两雄相争,即不能不出于相厄,势使然也。
冯、段既素不融洽,且利害相反,兼以府、院争权,袁、黎已然,冯、段自更不能例外。袁拥有军权,而又知利用国会中之接近于己者以为之助,故能始终独揽大权,黎则有国会中比较多数之议员为后盾,而无军权,冯则虽有军权,而全无国会为之支持,故同归于败。人第知废旧国会、召集新国会为段所主张,而不知冯之为此主张尤早于段。当袁取消帝制,冯在南京,曾先后发出两电,第一电提出和平办法八条,意主另组新国会,俟新国会开会后,袁向新国会辞职,再由国会另选继任总统,此电系仅征求未独立各省意见。第二电中更有参酌国会组织法及选举法,严定资格,慎防流弊,速筹开国会等语,此电则系遍征各省同意者。后虽以反袁派反对而止,而冯对于国会之态度已可概见,所以其后段主法统中断之说,冯处元首地位,并未尝稍持异议。冯之副总统,本为旧国会所选举,乃亦主废弃旧国会,已为失策;而对于新国会又太无布置,致其选举全为安福系所操纵。迨新国会召集,冯继黎之总统任期适已届满,势除拱手让人外,自属一筹莫展。
向使冯稍加注意,当时直系尚有相当地盘,在国会自亦可得相当人数,再能与反段之研究系及旧交通系密相连系,未始不足在选场中一决胜负。乃只知倡导和平,指使己系督军、将领反战,以折段之台,而不计及己之任期迫届,武器一失,如何与人争衡?最终虽与段同时下野,稍解愤恨,然段一面则拥有所谓参战军,一面则握有所谓新国会,隐然居于太上内阁地位,而冯则悄悄引去,从此与政治绝缘,岂非失败之甚耶?冯素以狡猾见称,与段刚愎性格迥不相侔,此次乃坠入段派术中而不之觉,此亦足见武人思想究属简单,不能了解政治战之作用,而当时冯幕府之无人才,亦不难于此窥见矣。
◎徐世昌操纵时局
徐世昌与北洋系关系甚深,其地位仅亚于袁世凯。当前清末叶,徐即己任东三省总督,官阶远超冯(国璋)、段(祺瑞)上,故不特彼二人不敢与徐抗颜行,即袁对之亦极礼下,但观袁称帝时有所谓“嵩山四友”,徐居其一,即可窥见。徐既有此凭藉,其心目中只有一袁氏,袁死便不作第二人想。然彼究系文人,无军权在手,不能不让冯、段先著祖鞭。洪宪变后,徐蛰居故乡,一若忘情政治,实则无日不在沉机观变,冀乘时崛起,以偿其多年之夙愿也。
忆当黎、段交恶时,黎曾派两专使往邀徐入京,名为调解,意实欲免段职,而求徐为之助。所派二人中,其一为余友某君(姑讳其名),与黎虽有旧,而素不慊黎之所为,因恐徐坠入漩涡,且于段有所不利,乃避同行者之耳目,于夜静时就火车中,取寸纸疾书数语抟为丸,晤时密以授徐,徐遂托辞婉谢。据某君告余,当时彼此神授意会,丝毫不着痕迹。即此足见徐之机警,及其对于时局之如何留意矣。徐既以此见好于段,其后冯、段龃龉,徐居间执言,又能不涉偏颇,散终造成冯、段同时下野拥徐出山之局。
在段派之拥徐,原欲徐取其名而段握其实。然以徐之地位及性格,又岂甘为傀儡?故一登元首宝座,即与旧交通系密相联系,对研究系亦取友好态度,并月助党费,此两系皆反段者也。安福系欲举曹锟为副总统,彼则阴令旧交通系联合研究系以反对之;安福系主用武力,彼则令钱(能训)内阁极力倡导和平,皆与段派政策显然相反。惟于段派所视若生命之参战借款及编练参战军,则置之不问,俾遂其大欲,不至以其他问题与己为难。对于直系,虽以反对曹锟当选副总统,而稍招其不满,然其和平政策,则夙为直系所主张。其后段派骄横益甚,吴佩孚由衡阳撤兵北上,曹锟组织八省联盟,徐非不知直、皖战机已迫,而故作痴聋,及张作霖入京谒晤,见奉、直联合势成,乃下令免去徐树铮西北筹边使及边防军总司令职,将边防军改由陆军部直辖,旋以段由团河入京力主与兵讨伐曹、吴,乃又下令将曹锟革职留任,免吴佩孚第三师长职并褫夺勋位,无非表示其本心初不偏袒,将来无论胜负谁属,彼皆有回旋余地。结果段败去职,而徐仍无恙不受影响。
皖系既倒,奉系代兴,徐之应付直、奉,一如其应付直、皖然。徐之总统本为安福国会所选出,安福亡,彼之地位自亦时在飘摇之中,故亟欲乘此机会,将安福国会明令废止,依据元年公布之国会组织法及选举法召集新国会(即世所谓“新新国会”)。一方既可表示其尊重法统,一方又可使本身地位由不合法而变成合法。但此非得直、奉两系支持,及现局不生变动,决难圆满实现,于是以陕督予直系之阎相文,以东三省巡阅使兼蒙疆经略使予张作霖,使之各满所欲,以求一时安定。不幸新新国会不能引起各方注意,致各省议员多未能如期选出,而直、奉均势之局,又因王占元在鄂失败、由吴佩孚继任两湖巡阅使而破坏。同时中央方面奉系所推荐之梁士诒内阁,复大受鄂吴攻击,几经酝酿,终演成直奉战争。徐之运命,本寄托于两系矛盾及均势之上,惟矛盾而己乃便于操纵,惟均势乃无人敢于发难,经此一战,遂由两雄相争变成一系独霸,前此谋副总统而未遂之曹锟,今则野心勃勃,欲进而取得大总统地位。于是因孙传芳一电而旧国会恢复、黎元洪复起,虽以权术自命之徐世昌,至此亦不得不技穷而去矣。
◎皖系何以失败
吴佩孚以一第三师师长,转战湘省,所向无前,大有不可一世之概,久思乘机与皖系一决雌雄。适张作霖因徐树铮势力侵入蒙疆,与己利害冲突,大为不满,于是直、奉两系遂联合以图皖。以二敌一,势若稍优。然段祺瑞自参战借款成立以来,组织所谓参战军,后改边防军,又改定国军,其器械皆来自日本,军队亦由日本军官教练,合以原有实力,声威实远在直、奉联军上。故战端甫启,舆情虽咸望皖败直胜,但军事观察家则深以难操胜算,为直、奉危。乃前后不及五日(九月十四日开战,十八日即告结束),皖军一败涂地,直、奉军如迅霆震槁,直捣京畿,大出常人意料之外。
余尝以此中原因,询诸接近段派某君,据云:当时皖方实轻直而忌奉,故其军事布置,重东路而忽西路,东路与奉对峙,由徐树铮指之;西路与直对峙,由段芝贵指之,而定国军精锐则悉萃于东,西无良焉。方战之初,皖军在东路大捷,由廊房推进,几薄杨村,而西路段芝贵尚在其督战之火车中,叉麻雀、抽大烟,若未尝有战事然者。时梁鸿志方任芝贵秘书长,手徐(树铮)捷书就烟榻促请速战,藉收夹击效,乃始下令前进。而直吴因弹缺不肯浪费,收集石油废箱万余只,中置爆竹,万响齐发不绝,皖军误为枪声,骇而奔,一退至固始,再退至京郊,两军始终未尝一交绥也。西路既惨败,东路大受威胁,徐方在前线督师逐北,闻讯仓皇撤退,奉军乘之,皖几溃不成军。闻有大炮一尊、弹一百二十四颗,新购自日本,威力至大,亦委诸途,为奉军所卤获。当徐捷报抵京时,安福首要交相称庆,以为战局旦夕可定,从此当莫余毒,不意直军忽从天而降,乃始惊皇失措,投止无门。京师警察总监吴炳湘奉吴令严缉诸凶,本可按图索骥,一网打尽,以其素与段派亲,特故稽延,予以逃逸机会,以故李思浩、曾毓隽、姚震、梁鸿志诸人均得托庇东交民巷,免作阶下囚。经此一役,而根深蒂固之皖系势力,殆扫地无遗矣。
使某君之言果信,则皖系致败,约有数端:主将不得人,一也;兵力分配太失均衡,二也;既不知己,又不知彼,三也。而其最大原因,厥在民心之离异。有人谓,民国以来每有战争,皆兵精械良者败,而兵劣械窳者胜,辛亥之举、洪宪之役、直皖之战,均其明证。故以纯军事眼光推断我国战争之胜负,未有不适得其反者。余以为此特一偏之见,而未得其全者也。盖握军事优势者,大抵在政治上皆拥重权,其平日措施率多违反民意,怨荫繁兴,亲众离叛,民心失,兵心亦深受影响,其取败也固宜。然则其胜之也,非真劣能胜优也,民心胜之耳。当时民心背段向吴,至为明显,即此一端,胜负已判。得民者昌,失民者亡,自古已然,至今仍成为政治、军事之原则,固未可视为老生常谈也。
◎汤化龙与刘崇佑
凡一政党所以能由艰难缔造以至于发展滋大者,全赖有少数中坚同心一德,致力党务,绝无丝毫权利私见搀杂其间。而其最大关键,尤在有共同目的为之维系。其结合也以此,其奋斗也以此,即其辩论争持不亦外乎此,故能团结无间,永久持续。若自号为中坚者本无一定目的,徒欲藉团体为攘权夺利之手段,则必至始合终离,甚或毁纪叛道,贻人笑柄,此则治民国政党史者,所宜深切注意者也。
汤济武(化龙)先生领袖进步党,在政治上奋斗历十余年,虽所蕲求之宪政迄未实现,终于赍志而殁。然洪宪、复辟两役,统率全党,声罪致讨,保全共和,功在邦国,其在议会与国民党对峙,旗鼓相当,亦颇能树立两大政党风范,此虽由先生主持有方,而中坚诸人之相与戮力,实为成就之一大原因。盖先生组党之基础,早确立于清末之咨议局联合会,时各省咨议局正副议长均集京师,先生以湖北咨议局议长出席该会,与山西议长梁伯强(善济)、四川议长蒲伯英(殿俊)、直隶议长孙伯兰(洪伊)、福建副议长刘嵩生(崇佑)诸先生,均以促进宪政为职志,结契甚深。入民国后,组共和建设讨论会,组民主党,进而与共和党合并为进步党,咸奉先生为魁,而诸人则皆其中坚也。
先生于诸人中与刘嵩生先生尤莫逆,不特为政治之友,而且属道义之交。刘思想极缜蜜,终日乃心党务,尝谓吾人既置身政党,宜念兹在兹,释兹在兹,集中精力,以赴事机,庶能有所成就。否则,不但负党而且负己。居恒寡出而喜人就谈,酒馔常供,故每夕同人多集其家,谈国际形势,谈国内政局,谈本党计划,辄至夜分始散。然性切直,同人行为有不检者,恒面纠不少贷,于汤先生责备尤严。先生好作方城游,每避不使知,一夕方入局,适刘有电话来,先生恐招其往也,令仆人诡以外出对,刘知之。翌日先生往访,拒不见,又往,又不见,终至再三谢过乃已。先生尝对人言,嵩生真吾畏友,使吾对党事不敢稍懈者,嵩生功也,其相契如此。每党中有大事,先生非就商之不能决,而刘每一主张,必持之甚坚,众当时虽苦其颛,事后则多服其远见。
刘在党中发言必争先,权利辄退后,进步党两度参加政权,众咸推其出山,均被拒。第一次汤先生任教育部长、次长为梁善济先生,第二次汤先生任内务部长、次长为蒲伯英先生,皆刘所推举,党中翕服无异言,以其无私也。领袖及中坚间能互信、互谅、互让若此,宜乎一时党务蒸蒸日上。惟孙伯兰先生为北方人,遇事主大刀阔斧,不以同人之细针密缕为然,乃宣告脱离,而自组“韬园”,即世所称“小孙派”是。然其态度亦极光明磊落,且彼此私交维系如故,此足见前辈之道德风度,非晚近所能及矣。惜其后汤先生于游美归途中被狙身死,嵩生先生以激刺过深,灰心政治,未几伯强、伯英诸先生又相继殂谢。十余年来,所谓进步党中坚分子零落殆尽,而此一政治团体,终不能不随政局剧变而澌灭无形。追怀往事,横睇近局,真不禁感慨系之!
◎汤济武先生之被刺
自研究系被反对党谥为阴谋派,于是汤济武先生遂俨然成为阴谋之魁。在不识先生者,其想象中,必疑之为深沉阴鸷,机诈百出,实则先生和易近人,时时显露书生本色,绝非如外间所云者。先生对党素主由政治结合,进为道义结合,故每接晤党员,辄以修德、励学相助。尝于夜阑人静,与三五同志,纵论古今中外成败得失之林,慨然谓:“吾终日奔走国事、党事,极感疲劳,惟此时始稍稍还我自由,转觉乐趣盎然,精神弥王。”忆当赴美前数夕,先生与嵩生及余谈政治学问题,先生素服膺日本浮田和民博士,时博士方主早稻田大学政治学讲座,兼《太阳》杂志主笔,著有政治学及西洋史等书,先生亟称其议论平正通达,具有特识,足药目下论政者虚桥险僻之病,谈至夜分尚娓娓不倦,此则真一书生矣。
先生每值翌日有演说,辄于临睡时,取常读书数册置枕畔,略事翻阅,即入黑甜。至登坛,则滔滔不竭,言皆有物,听者莫不满意。居恒健谈,然遇有臭味不相投者,辄嘿不作一语,或昏昏欲睡。性不善宗教,当任教育总长时,马相伯老人往谒,商教会学校问题,陈说良久,方讶主人何以不置一词,视之则熟寐座上矣。此固有失待人接物之道,然其纯任天真,毫无缘饰,亦可藉窥一斑。夙持儒家素行之说,谓政治本是艰苦生涯,若不能随遇而安,一事未成,先图享乐,岂足有为?故平日于起居吃着,均不厝意。曾与嵩生因党事乘轮南下,至则舱位已满,而事又不能缓,乃商之船员,借木板支为床,各据其一,嵩生尚铺自携被褥其上,正辗转反侧,苦难成寐,视先生则和衣而卧,鼾声作矣。船中餐无殊草具,嵩生几无可下箸,先生狼吞虎咽,甘之如饴。嵩生尝戏谓济武实至今未脱野蛮生活,先生一笑置之。
先生小事或糊涂,大事则极有分际,与袁、段均曾一度携手,方其合也,不即不离,及其去也,不随不激,始终处之裕如,不贻拖泥带水之诮。于国民党,虽有见仁见智之不同,然一遇国家安危所系,立即释嫌言好,戮力同心,真不失大政治家风度。综观先生生平,与其谓为阴谋家,毋宁谓为本书生气,尚较适当。然天下歪曲之宣传往往胜于事实,感情之判断往往超乎理智,致当时无论国民党与非国民党,殆均视先生为阴谋魁杰,而先生后来之惨遭非命,或即种因乎此。
先生毕业日本法政大学,时作观政欧美之想,自参加段阁下野,在国内政治活动一时既暂呈静止,而国际大战告终,一切方在剧变,允宜乘此时机亲往观察以资参考。乃决取道日本,赴美一游,本约余偕行,余以牵于他务,未能远离,遂改约霍君俪白,实则霍君较余为适,以其娴英语也。先生既抵美,举凡彼邦政制、思潮、社会组织、政党形势、工商业情形,罔不悉心考察,撮要纪存,以备他日返国,编辑成书,藉资国人考镜。未几得党中电促归,归经西雅图,是处华侨商会开会欢迎,会散,众请乘汽车行,先生以寓所密迩,屏不御,与诸人且行且谈,不十数步,至经最狭处,突一人迎面来,枪举弹发,先生应声仆地气绝,凶手亦自诛。其行刺原因何在?由于自动,抑或有人主使?以无口供可鞠,终成疑案。第知凶手业理发,隶某党党籍,以先生平生只有政敌,无私仇,则此案与政治当不无关系,岂反对者过于重视先生(即所谓阴谋之魁),故必欲杀之以为快耶?先生噩耗抵京,全党震悼,尤以余辜先生盛意,未获偕行稍尽将护之责,至今犹时觉疚心。先生归骨后,同人搜其行箧,得残稿一束,皆在美考察时所随录者,以不忍任其湮没,嘱余将文字略加修正,交由北京《晨报》发表,然实不能尽先生所欲言者于万一也。忆先生挽宋教仁先生有“何国人忍把万里长城自坏”句,乃相隔不十年,先生竟继宋先生之后,而自成为被坏之长城。“人之云亡,邦国殄瘁”,民国以来,无论何方,均不悟相反相成之理,不互相尊重人才,转互相摧毁人才,此我国所以不振也,悲夫!
◎黎元洪与法统问题
自民国三年袁世凯解散国会,废弃约法,而颁布所谓新约法,法统问题已启先声。至六年段祺瑞改选国会以后,更演成南北相持之局。惜当时言法者,或以急于成功而不力求贯彻,或以便于私图而非诚意拥护,以致黎元洪地位几与法统问题,成为不可分离之关系,斯亦至可怪者也。讨袁之举,其志不但在保全共和,而且在恢复约法。黎元洪以民国副总统,竟甘受任由新约法产生之参政院议长,其后各团体帝制请愿书则由该院转呈,选举国民代表办法则由该院议定,国体投票推定皇帝时则该院为代表,而该院本身之推戴书且由黎领衔,以法律论,袁为帝制之主犯,黎亦宜列为重要之帮助犯。袁既以此丧失总统资格,则黎之副总统资格,岂能独存?乃当日讨袁军对黎,不但不一并声讨,而且以滇、黔、粤、桂四督及蔡(锷)、戴(戡)、李(烈钧)、陈(炳)等代表护国军政府发布第二号宣言谓:“大总统既已缺位,依民国二年十月所公布之总统选举法第五条,由黎副总统继任。”而袁于撤销帝制欲向南方谋和时,曾商黎出管将军府,黎竟宣言:“除约法上之副总统外,无论何职,皆不承认。”一若不自知其附袁罪行,而尚腼然以约法上地位自居者。黎固不足责,而当时南方不乏高明之士,何亦竟不明是非、不顾法律若此?若谓黎之附袁,系由于胁迫而非出其本衷,然以堂堂一副总统,尚昧于舍生取义之道,辱身失节,更何足以以代表国家?闻其时南方要人,亦未尝不考虑及此,第因总统问题为各方利害所关,若另行选举,势必引起剧烈竞争,而影响及内部之团结,故不得不利用黎为缓冲,藉免一时纷纠,此则以法律迁就事实,非言法所宜尔也。
黎出任总统之根据,中间尚有新旧约法之争,而主用旧法者终于占胜。一方拥护旧约法,一方则使在旧约法上已经丧失资格之副总统,冒窃大位,岂非护法运动之一大玷?黎就任总统后未及一年,因府、院之争而引起督军团独立,因督军团独立而引起张勋北上,因张勋北上而引起其以解散国会为入京调停条件。黎既身为解散国会之罪人,则亦即民国之罪人,依法应丧失总统资格,乃于张勋复辟之后,竟俨然以大总统令特任段祺瑞为国务总理,同时电请冯国璋依照约法代行大总统职权,固仍以元首自居也。无论冯、段欣然接受,未尝研究其授与来源之如何?即当日南方忠告段祺瑞电中,亦只对段严加责备,对黎则并无一语纠绳,其曰:“要求宣战之不已,以至殴击议员;殴击议员之不已,以至解散国会;解散国会之不已,以至复建伪清。本为一人保固权位,以召滔天之祸,足下奖成此患,岂得不为追究?”则似以段为解散国会之祸首,而黎转可不问,又曰:“总理一职,既无同意,亦无副署,实为非法任命,果出黄陂手谕与否?亦未可知。”则似果属黎谕,犹为可说,吾不知其何以对黎若是其恕耶?
今姑置此不论,黎致冯电,本但请其代行大总统职权,迨段入京,黎由东交民巷回居私宅,又通电宣告此后不再与闻政事,推冯副总统继任大总统。既曰继任,依法黎当再无复位之日,乃其后直系一战胜皖,再战胜奉,由孙传芳一电,而黎又复位。按孙电略谓:“南北统一之破裂,既以法律问题为厉阶;统一之归束,即当以恢复法统为捷径。应请黎黄陂复位,召集六年旧国会,速制宪法,共选副座”云云。推孙氏之意,似非黎氏复位及恢复旧国会,不足以言恢复法统,而不知黎实为解散国会之罪人,黎果应复位则国会即不应恢复,国会果应恢复则黎即不应复位,今乃以黎复位与恢复国会并举,持此以解决法统问题,岂非滑稽之甚?盖当时直系并非有爱于黎,亦非毫无法律知识,其所以出此者,实因亟欲选举曹锟为总统,故不得不假黎与国会为桥梁已耳。其作用虽与讨袁军不同,至其假法律以为便宜之计,则前后如出一辙。民国十余年来,每一次护法,皆为毁法干纪之黎元洪造机会,真令人为之三太息也。
◎双十节就职之三总统
民国以来,有三总统于国庆日就职,曰袁世凯、曰徐世昌、曰曹锟。袁为叛国罪人,其心目中不知有民国,更何知所谓国庆?而所以必择是日就任总统者,盖以国庆,各国使节例必进贺,果是日兼举行第一任总统就任典礼,不特为无上光荣,且亦足以增加其国际之声望。故袁在十月以前,即极力促成总统选举,国会既徇其意,先行制定宪法一部分之大总统选举法而公布之,及至国会选举总统之日,犹恐不能获得法定票数,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以军警假装公民团,包围国会,威胁议员,求达其当选之目的。闻袁事前曾向人表示,民国成立,瞬届一年,若正式总统尚未能选出,恐将影响及国际承认问题,予个人固无关系,如国家前途何?此足见二年之十月十日,实袁所视为最重要之一日,而不容不极力争取者也。
第一任总统既以二年十月十日就职,则因任期关系,第二任以下总统其就职日期,亦必为某年十月十日,本属当然之事,毫不足怪。惟我国政治情形,至为复杂,十余年间,总统问题层见迭出,其时实力派及一班政客又均以法律迁就政治,牵强比附,不计及他,而机缘凑合,竟使每届选出之总统,皆恰于是年十月十日就职,是则可异而堪以一述者也。袁世凯既背叛民国,帝制自为,即不死,亦已丧失大总统资格,依大总统选举法规定,自应由副总统继任。不幸当时副总统黎元洪亦在附逆之列(其理由前已述及),以法律言,自不能使其继位,而应另开总统选举会选举总统。果尔则新选出之总统,其就职日期必不为是年之十月十日,可以断言。乃当时因图政治利便,各方对黎均无异言,国会议员遂宣言:“现在黎大总统继任,实根据民国二年十月国会所制定大总统选举法第五条之规定,应承继本任总统之任期,至民国七年十月为止。”盖依规定总统任期为五年,袁于民国二年十月就任总统,其任期应至七年十月始届满也。
黎既继袁,国会遂举冯国璋为副总统,其后黎又因解散国会,引起复辟事变而去职,冯乃又继黎,本应至黎所余之任期届满为止(即七年十月十日),不生疑问。乃冯、段执政,忽主张改造国会,其理由以“中华民国已为张勋复辟灭亡,今仿照第一次革命先例,召集临时参议院,重定国会组织法及选举法后,再行召集新国会”。既认中华民国为已经灭亡,则民国以来,所颁布之法律自亦随之失效,冯之大总统地位,且无所依据以取得,更何论于任期问题!然当时秉政柄者,仍为图政治上之利便,仅以民国中断为改造国会理由,而一切法令则悉仍旧贯。于是冯之任期,仍至黎所余任期为止,由新国会举徐世昌为总统,徐遂亦于七年十月十日就职矣。
及皖、奉相继失败,直系独握大权,以欲使己系领袖膺总统,非先驱徐废弃安福国会不可。乃又假恢复法统之美名,主张由黎复位,重行召集旧国会。然黎既于六年宣告离职,请冯继位,且已至黎所余之任期为止,则黎果依何法得以重登总统宝座?于是有谓袁于称帝时即已丧失总统资格,而黎之继袁则自袁死亡之日始,故黎任期应补足一百六十余日,即自洪宪改元至袁死之日止者;有谓袁在任期间,在法律上无效,故黎任期尚有一年三个月者;又有谓黎任期应由修改约法,旧约法失效之日起算,须至民国十四年九月始满者;但亦有置法律不谈,而主张黎只能为事实上总统,即国会亦只能为事实上国会者。凡此皆属有为而发,适成为政治上之投机论而已。其实直系之拥黎复位,一方藉之以驱徐,一方亦利用其任期之短促,故愈主张延长黎之任期,不啻转以促黎之去位,因黎之恋栈及附黎者为之张目,终使直系迫不及待,而扮演逼宫夺印之丑剧。于是公行贿赂,由国会选曹锟为总统,而曹亦适于十二年十月十日就职矣。
总之所谓三总统者,其选出既皆予人以非议,徒种祸乱之根源,而所用手段,或出威胁,或由行贿(徐表面上虽似无此二者,然当日安福系议员于岁费外,均领有相当津贴费,俾便该系指挥投票,不可谓非间接变相贿选),令人回忆其就职之日,仿佛犹觉刀光围绕,铜臭薰天。以国庆日之庄严璨烂,乃竟着此污点,袁、徐、曹固不足责,而当日昧于远见,及曲解法律以图取便之政客,自亦不能辞其咎也。
◎国会之双包案
自庄周有“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之语,于是世人多误以社会为无真是真非,遇事之有利于己者,辄强词主张以求幸胜,而天下遂愈多事矣。如民国八年之发生所谓国会双包案,亦其例也。
忆当民六段(瑞祺)内阁废弃旧国会,依据其所颁布之新国会议员选举法,另行选举参、众两院议员,因而旧国会之一部分议员,乃奔赴广州,自行集会。计当时南下者,仅有政学会、益友社、政余俱乐部、民友社(皆属国民党)四派议员,他如研究系等则均不之应,致难获法定人数,只称为“非常国会”。虽明知未能正式行使职权,作用究属不大,终以无法补充人数,不得不暂维现状。直至七年六月,以迫于时势之需要,乃决定继续第二届常会会期,开正式国会,将不到会议员除名,以候补议员递补。使此方法果属圆满可行,何至迟至一年之久,方始援用?盖依院法,议员于开会一个月后尚未到院者,得经议决,予以除名。然第二届常会曾经在北京开会,其未南下议员均已到院报到,自不能于同一会期中,强引此项法条,加以除名之处分。且即欲除名,亦须经议决程序,今到会议员既未达过半数以上,则所谓议决自亦不能成立。故除名递补之举,于法殊欠根据,此亦为当日非常国会议员之所自知,徒以事势所驱,不得不牵强比附,藉以凑足人数,而其基础固甚薄弱也。世人因此事发生在民国八年,遂称其递补之议员为“民八议员”,并称其国会为“民八国会”,至原有议员则称为“民六议员”,亦称其国会为“民六国会”。
其后北方直系军人败皖驱奉,主张黎元洪复位,并下令恢复旧国会,于是民六国会遂于十年八月一日得过半数议员出席,正式开会于北京。当在京之参议院议长王家襄,与由南方北来之众议院长吴景濂,在天津筹备召开民六国会时,民八议员即已通电否认,旋又在上海设立法统维持会、北京设立法统学会,此唱彼和,藉张声势。至其所持理由,无非(一)认广州之自由集会为合法,(二)以未参加之议员为放弃职权,应行除名另补,(三)既经除名之议员,不得再行恢复,(四)除名之议员多曾任北政府官吏,及充安福国会议员,不能再容其置身议坛。而民六议员自亦依据法律,逐点加以驳正,且在事实上,民六国会业经开会,于是民八议员乃于八月三十日,相率冲入议场,索殴议长。一时国会双包案喧传于世,民六议员当议决于九月十八日举行第二届常会闭会式,为无形之抵制,并以示此一会期业经完成,民六议员之地位已成不可动摇之势也。
虽当时国会已不甚为社会所置重,然吾人依法论法,实认民八议员之主张不能成立。盖议员自行集会,虽为法之所许,但广州集会,不过出自一部分议员之意,并非经多数议员议决或同意,因之未参加之议员,自不能视为放弃职权,其除名递补,于院法既属不合,在手续亦欠完全,实难生效。况当日黎元洪解散者,为民六国会,则今之撤销此项解散令而恢复之者,自亦为民六国会,与民八何涉?至于民六议员有在解散期间转任官吏及充安福议员,其资格是否发生问题,亦属民六国会本身之事,应听其自行解决,绝非民八议员所能强为主张。综此理由,民八议员在法律上显处于失败地位,故虽有某某南方要人为幕后支持,而彼辈亦极尽跳踉叫嚣之能事,终以不能博社会之同情,不得不偃旗息鼓,由沉寂而归于消逝,此亦足见凡事虽或有见仁见智之不同,而真是非究终未可湮灭也。
◎民八国庆日之福州
余因感触所及,曾纪《双十节就职之三总统》一则。兹复忆民国八年国庆日,故乡福州,尚有一段史实颇堪纪载,且其事又与余有关,爰特书之。
当前清末叶,各省设咨议局,时刘嵩生(崇佑)先生新从日本毕业回闽,当选为议员,本欲拥旧绅郑锡光(清翰林时在乡任官立法政学堂监督)为议长,及与晤谈,觉其思想陈腐,且自大,难与有为,遂声言伐郑,改拥高登鲤先生为议长而己副之,其书记长一席则聘林宗孟(长民)先生担任。林亦新毕业日本早稻田大学,随父在浙,应奉天总督锡良之招,方拟束装就道,刘连电力邀,乃弃彼就此。
林在留学界颇负盛名,初返闽,官绅争相延纳,兼任自治筹备处议绅、官立法政学堂教务长。林长髯飘拂而香溢襟袖,见者怪之,每会议侃侃而谈,即先辈,言不中程,亦力纠不少假,诸绅不敢撄其锋,心实忌甚。与郑锡光意见尤多龃龉,郑虽任监督,于教育实瞢然无知,遇彼此持论相左,辄林伸而郑屈。郑故褊狭,诸绅又阴构之,以是益积不相能。堂中故例,外府县保送学生入学,须人纳捐一百元,省垣则否。林曰此恶例也,力主废除。郑持不可,争数日未决,郑陈诸提学使姚文倬,免林教务长职(时官校教务长,由提学使聘任)。咨议局议员闻讯大哗,向姚提出严厉质问,社会亦不直郑所为。林告各界书中有“危言谠论,动惊长老;蹇性窈思,难以谐俗”语,足见当时去林,非仅郑一人意也。
旋刘、林集同志议,以立宪势在必行,亟宜储才备用,良好法政教育,既难望诸政府,唯有由私人努力,众咸谓然。乃决组私立法政专门学校(即今私立福建学院),假白水井刘氏花园地址,筹资兴建校舍。其经常费用,则设一维持员会,由维持员各就其按月收入,抽百分之二十充之,选刘为维持员会会长、林为校长,另设理事三人,商同校长,处理校务,余亦被选为理事之一。既招生,投考人数远出预期上,有已考入官立法政学堂者,弃而改肄吾校。考之日,国文试题为“其所令反其所好而民不从说”,盖锡光字友其,而民乃宗孟名也。
宣统三年四月六日,举行开学典礼,官绅均被邀参加。初诸绅闻吾辈有是举,咸笑为妄,是日见规模毕具,设备完整,乃大惊异。嗣闻经费来源,由维持员月入抽取,而维持员多现任各官立学堂教员(时各官立学堂监督均聘旧绅充任),谓其食已之禄而效忠他人,乃一日悉免之(余时即身兼三学堂教员),固藉泄愤,亦欲以困吾校也。此为福建官、私校形成壁垒之始。
未几,鼎革告成,闽省各官立学堂改称公立学校,监督改称校长,旧绅悉罢退,由留学毕业者承充,彼辈多本属吾校维持员,官、私鸿沟,一时化泯。迨民国六年,中央任胡瑞霖为闽省长,胡与我辈私交虽笃,然用人悉仍其旧,一无更迭。会编制全省教育预算,胡主将福州各校经费,略加缩减以增益各县,免过偏畸。福州各公校校长力争不得,全体辞职,以相要挟,胡悉更易之。彼等误为我辈暗中策动,乃集矢及吾校,适闽督李厚基由京参加督军团会议返闽,谋独立,彼辈哭诉之,李遂乘机驱胡,自兼省长,而尽复其职,于是而公、私校又成敌视矣。闽省自归北军势力范围后,国民党悉潜伏,稍露头角者,惟进步党而已。及安福系出,在闽设支部,闽残余旧绅及公立各校校长相率加入,日谋假政府势力,以倾覆吾校。
民国八年间,全国对段派措施益表不满,各地时有学生游行示威之举,彼辈见有机可乘,于双十节前旬日,即假各界名义,向李厚基告密,谓“私立法政学校煽动各校学生,将于国庆日游行庆祝时,群起捣毁安福系支部,并驱逐当局,一切计划悉出省议员兼该校总务主任郑作枢手。郑于布署完成后,先自避沪,交教务主任徐宗稚届期执行”云云。盖彼辈侦知郑将赴沪参加全国律师公会开会,故为此言以此影射,藉坚当局之信。
李因驱胡开罪进步党,时存戒心,得讯信以为真。时宗孟校长任期久已届满,于民国五年,即由维持会选余继任,但余多在京。十月八日适由京抵里,尚未知其有此事。余本修髯,在京时以热不能耐去之,九日为李厚基母寿辰,余往祝。李见余归,似颇惊讶,继更愕然曰:“须去耶?骤见几不认识。”余漫应之。旋于客厅中,晤各厅道,亦皆以去须为问。余以其系普通酬应语,初不厝意,及辞出,又见各公校校长与教育厅长在廊间耳语,余至前始惊觉,虽互道寒暄,而神色略有异,然亦不疑有其他也。归抵家,门人第二警察署长叶某来云:“顷奉警厅令拘徐宗稚,以徐与师有关,特故饬警赴徐弟处拘传,亟来报,请速为备。”叶甫去,徐亦以电话告,所言与叶略同。余乃趋访警察厅长史某,史,厚基中表兄弟也,与余初不相识,见面数语后,即曰:“闻先生夙美髯,何为去之?”又曰:“先生归大佳,庶能解我困难。”问其故,悉举相告。余曰:“有证据否?”曰:“有。”遂出一密函相示,余见其末署绅、商、学界公启,告以此为匿名信,于法无效。曰:“亦知之,第遣侦郑作枢,果赴沪去矣,岂能谓无因?”余曰:“郑赴沪,乃参加全国律师公会开会,为共知之事实,与此何涉?”史似不置信,但曰:“今先生既归,诸事可弗论,但求明日能打消游行,则拜赐多矣。”余以其成见甚深,难于理喻,乃曰:“君等既如此胆怯,国庆亦非必须游行,余明日当集学生在校内庆祝,不使出校门一步,他校则非吾责所及。”史再三致谢曰:“贵校能如此,他校可无虑也。”余因请其转达督军,遂与辞。史送出,笑谓余曰:“兹事微先生殊棘手,然先生去须疑案,亦可藉以大白矣。”余乃悟顷间督署诸人,纷相见问之意。事后探知官中疑余归专为主持兹事,所以去须者,防万一事败易逃逸也。
到校召集学生告以经过情形,咸愿听约束,以为可无事矣,忽督署送一公文来,乃致本校教职员者,略谓:“据探报该校教职员煽动各校学生,以庆祝国庆为名,大举游行,图扰乱社会秩序,特令制止,如敢故违,严惩不贷”云云。余疑事有中变,盖余与史约,只管本校,而文中仍涉他校也,遂以电话向史质问,据答云:“所谈已达督军,甚满意,文乃前发,请勿误会。”于是疑始释。翌日各校均无举动,余见危机已过,对当局不能无严正表示,乃于十一日晨,往谒李。李首向我致谢,谓:“昨日事全仗大力。”余谓:“督军言我甚不解,我为私立法政学校校长,约束本校学生乃分内事,若他校学生,岂我所能左右?何敢居功。果他校学生,能唯我言是听,则各校校长平日所司何事,政府亦安用聘请许多校长为?至以学生游行,疑有异动,似亦未免过虑,试问省垣军警林立,区区数千学子,手无寸铁,宁足有为?此明系有人意图中伤,造谣惑听,当局何竟漫不加察,小题大做若此!”李闻言,面有惭色,徐曰:“此乃由君不在校,彼此情形睽隔所致,以后望常联系。”余知其系敷衍之词,遂亦以数言敷衍之,一场风波,至此全告平息。
使此次余未归,或归而稍后,学校与政府间乏人沟通,奸人更任意播弄,势不酿成大祸不止,岂凡事果真有数在耶?此虽属一地方事件,然清末新与旧争,入民国校与校争、党与党争,形形色色,何地蔑有?而一般军阀颟顸怯懦,尤极可哂,则举一隅亦可三隅反矣。
◎萨镇冰与张作霖
张作霖雄踞关外,整军经武,无日不思乘瑕抵隙,问鼎中原,然性阴鸷,不轻举妄动。当段派全盛时,张深与结纳,后以徐树铮经略蒙疆,与之利害冲突,而徐又遣姚震侄步瀛入奉,煽动奉军叛张,为张所破获,乃大愤恚,转而与直系联合攻皖。然心仍畏定国军之强,仅派少数军队入关,姑为一试而已。及皖败,所有军械重炮尽归于张,势乃益盛,张本轻直而畏皖,至是遂以为莫予敌矣。忆张入京之日,气焰煊赫,殆与帝王无异,时萨镇冰方以海军部长代理国务总理,与诸显要共往迎迓,张初不识萨,见其衣冠朴素,仪容委琐,未知其为阁揆也,傲不为礼。萨心衔之,然无可如何也。
直、奉联合,本出一时利害关系,及大敌既去,彼此裂痕渐生。直军以此次战役,奉用力少而所获丰,愤不能平,当时即有主派兵截击之者,赖吴(佩孚)劝解乃止。张入京会议,以吴职位较己为低,竟欲不许列席,虽经曹(锟)婉说而未坚持,自不免大招吴之恶感。张阴结湖北王占元以制吴,而王旋为湘军所败,迫而辞职,吴遂继任两湖巡阅使,张极形愤妒。十一年十二月靳云鹏内阁鉴于环境恶劣,提出辞呈,交通系包围张氏,力荐梁士治组阁,对吴军饷勒不发足。吴遂于十二年一月五日,借山东问题,通电反对梁氏,中有梁士诒“勾援结党,卖国媚外”语,盖已隐侵及张矣。张以梁为己所荐,亦发电为之辩护。然张护之愈力,吴则揭之愈甚,于是张、吴遂由间接之争而变为直接之争,战机乃因之而日迫。其所以迟至四五月之久而始爆发者,则以直系中洛欲战,津则不欲,曹本人亦不愿骤与亲家决裂。故虽至奉军入关,曹尚令所部节节退让,一面并派曹锐两度赴奉,磋商和平,终以张所提条件过于苛酷,致亦引起主和派之愤怒,而曹、吴态度遂趋一致。相传曹致吴一白话电文为:“你即是我,我即是你,亲戚虽亲不如你亲,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至四月二十二日,曹亦电责张凭藉武力。二十五日吴更率直系各督宣布张十大罪状,二十九日,双方遂以炮火相见矣。
闻张态度所以如是强横者,实恃有所卤获之定国军大炮在,谓其威力足以制直军死命而有余。讵意战时此一炮队为直军所收买,不求其倒戈相向,但使无的放射,至弹绝为止,奉军失此支持,遂致计划全乖,终于溃败。然此尚非其主要原因,其最大关键,乃在于其昔所藐视之萨镇冰,出全力以厄之也。萨为海军耆宿,历官数十年,颇能廉隅自矢,为部属所信仰,平日不媚权贵,而好与农夫野老、后生小子游,一若与人无竞、与世无争然者,实则城府颇深,恩怨分明,特不露声色,故人多未之觉耳。自以受张慢侮,为平生奇耻大辱,久思有以报之。适奉、直战起,乃亲率舰队,扼守山海关近港,遇入关奉军辄开炮痛轰之,以此奉军不能源源增援,不得不归于失败。此虽为张始料所不及,然亦以见挟势自大,骄世傲物者之终自招愆尤也。
◎林宗孟论自杀
近顷台湾自杀之风盛行,真理杂志社因此特召开自杀问题座谈会,名流毕集,讨论綦详,大抵均主自杀必须与国家、社会有莫大关系,如殉职死难者,方能加以赞美,至若因情或穷而戕生者,仅图一己之私,宜在痛绝之列,论断公允,自无存疑余地。惟尚有忧时爱国之自杀,其用意在于激励世人,固非自私轻生可比,但较之临难尽忠,又微有间,此次座谈会尚未论列及此,其为勇为懦、为是为非,久已深滋争议。
有谓人之生命至为宝贵,留之可为国家建功、社会进福,故即不幸而至自杀,必其价值能与生存相抵,或且过之,而后乃为有意义,否则均不足取。孟子云:“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生,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此即以明义之价值重于生,故宁死而不以为恶。且以生命所换取之价值,尚必须求其最大者,召忽以身殉主,固亦未可厚非,然孔子犹责其为匹夫之谅,自经于沟渎之中而莫之知,而以管仲之不死为仁之大者,以此而言,则即令其自杀为有裨于国家社会,但若所裨者微,或舍此尚有可以努力之机会,其自杀仍近于逃避责任,而不足为论,此一说也。又有谓,夫人不幸生于昏浊之世、危乱之邦,忧时心切而救国无方,不得已冀惜一死以警醒人心,挽回危局,此不特其情可悯,而其效亦未必不可期,鲁仲连不过以蹈海自矢,尚能使当时罢帝秦之举,可为明证。况在昔专制时代,忠荩之臣往往借尸谏以感悟君心,今国体虽易,然以尸谏一人者,移以尸谏四万万人,亦何尝不可!
不宁是也,凡能为公而弃其生者,其人必具有义侠之风。梁任公先生于前清末叶,慨乎于中国人之亻见亻见亻心亻心,毫无生气,又见日本以能发挥武士道精神,终致强盛,乃著《中国武士道》一书,举古史传中所纪义侠事迹,悉载于篇,其关于自杀者,如Θ之触槐、聂政之屠腹亦皆录入,以明此等精神为我国所固有,宜恢复而光大之,凡此皆足以见此等自杀之不宜裁抑也。日本数十年前,有某国会议员,于开会时,因偶不自禁,气忽下泄,一时臭闻四座,嗤笑群起,某面赤耳热,归而羞愤自杀。以此而死,即谓其轻于鸿毛,亦非苛论。然当时舆论犹深奖之,谓其重廉耻、明责任也,而况于为警世励俗而死之者乎?此又一说也。
今请述一事例,当前清光绪三十三年,余留学日本,暑期乘轮归国,抵门司时,波平如镜,船中人群集舱面,或步或谈。有闽人陈不浮者,新毕业日本法政大学速成班,亦乘是轮归,隅坐独饮,微醺,忽起立演说,略云:“列强侵略中国甚急,灭亡之祸,迫在眉睫,而举国醉生梦死,冥然罔觉。其稍有识者,亦无一肯为鲁仲连、楚灵均,以唤起国魂,吾愿首为之倡。”语及此,忽攀登船栏,一跃入海,众阻之弗及。船主立命停轮,放舢板捞救,门司虽为内海,然海面甚阔,历三十分钟,卒无所获。全船咸感动,醵金为谋善后,中有某省候补道粤人刘骥,赴日考察学务归,独捐百金,并为文以吊之,吾辈亦撰句公挽,句为:“沧海横流,同舟愧乏扶倾策;东方始旦,一死吓醒鼾睡人。”一面举人返东京,向留日福建同乡会及学生总会报告,并筹开追悼会。
时林宗孟(长民)方在东京,大不以陈之死为然,特挽以联云:“无所效而逃,名曰逋户;忍自戕其命,罪浮杀人。”所以责之者深也。句成以示其友人,咸以持论过激,力劝阻之,林慨然曰:“今日国势危殆若此,全赖有识之士相与戮力,庶足以图挽救,若人人皆以死了责,徒窃爱国之名,而不举救国之实,前途尚可问乎?吾宁得罪死者,不愿使生者群相效尤,至贻无形之大患!”其言亦殊有特见。一时留学界对陈之死,或誉或毁,莫衷一是。有感今兹,追怀往事,特纪之,以俟世之高明论定焉。
◎谈联省自治运动
自袁世凯废弃约法,继之段祺瑞以新法改选国会,一时法统问题,嚣然国中。然历经一次护法战争,而法统意义辄随之蜕变,至民国八九年间,所谓法统者,已不复为人所重视,于是联省自治运动遂代之以兴。
按所谓联省自治者,必先由各省自行制定一宪法,依据之以组织省政府统治本省,然后再由各省选派代表,组织联省会议,制定一联省宪法,依据之以产生中央政府统治全国。照此意义,则必当时握有中央及各省军权者,咸能幡然觉悟,舍弃武力,诚心受治于省宪及联宪而后可,试问当时一般军阀是否果能如此?殆不待智者而知之。然何以此种运动,竟能如火如荼,大有旦夕观成之势?盖失意政客,既为求适应其政治环境而倡为是说,而一部分军阀,亦以其适足藉此自固而乐为赞成,遂致如响斯应,蔚为大观。但观国民、进步两党,在五六年国会中,因地方制度列入宪法问题,演成互殴,而此时唱联治者,竟多属平昔主张集权之党人,而素持分权者反间出而反对之,至各省中之表赞同者,如浙卢(永祥)、奉张(作霖)、闽李(厚基)等,亦皆为前此拥护段祺瑞武力统一政策之军人,此中消息,实不难于窥见矣。但正因其如此,故此种运动,外观虽盛极一时,究皆水月镜花,转瞬消逝。
犹忆当段祺瑞武力主义失败时,熊希龄曾发一电,主张采用联邦制,电中略谓:“双方既以武力争法律,苟有一方可以战胜攻取,屈服群雄,统一全国,未始不可以慰人民云霓之望,无如彼此均衡,各无把握,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此即为熊氏主张联邦惟一之理由。余时在北京《晨报》,曾著《为联邦问题质熊希龄氏》一文,刊诸报端,大意略谓:“今日中国之大患,在于大小军阀均无放弃军权之感悟,使其有也,则联邦制也可,即单一制也,亦何尝不可?否则所谓联邦,不过群雄割据之变相而已,于实际宁有丝毫裨益哉?”
其后此种论调愈唱愈高,各省且由议论而进入行动。其中以浙江一省,自十年六月四日,卢永祥通电主张自行制宪后,即组织省宪起草委员会,计有所谓九九宪法草案、三色宪法草案等,终以卢恐省宪实行,己之权力将受拘束,再三延宕,不肯交付公民票决,致成流产。他如四川、广东、€南、广西、贵州、陕西、江苏、江西、湖北、福建等省,或已制成宪草,或由当局宣言制宪,或由人民积极自由制宪,亦皆难收实效。惟湖南一省,以环境特别关系,曾经于十一年一月一日,将省宪公布施行,且历两三年之久,但亦不过具备自治之形式,并未能发挥自治之精神。至十五年北军进占湘省,而省宪遂宣告消灭矣。
由此可知,凡欲倡行一政制,必其自身先具有真知灼见,认为合民情、适国势,可以垂诸久远而无弊,然后本其信仰,出以至诚,不断鼓吹,不懈努力,久而久之,自能得全国之拥护而见诸实施。其驱于一时之感情,眩于目前之利害,甚,或为图一部分、一阶级之利便者,皆不足以语此。彼倡导联省自治者,既犯此原则,其不能有成,早为识者所共知。夫岂独运动新制为然,即已经确立之制度,果使执行者信仰未深、诚意不足,或仍存自便之思想,其成与不成,相去又几何耶?
◎贿选与贿不选
国会自民国六年解散,直至十一年始告恢复,其间经种种变迁,不但社会对之已不甚重视,即议员中亦有认为已失民意代表作用,决然引身而退者(如刘崇佑、陈筑山等)。从前各党议员阵线分明严整,此时则大都意兴阑珊,各自为谋,对党关系既渐趋淡漠,而党之控制亦无形松懈。八百议席支离涣散,顿失中心,无怪一经金钱诱惑,莫不靡然从风也。
国会恢复,本出直系主张,彼非真有爱于法统,特欲藉此以遂其举行大选拥护曹锟之私图。故其第一步计划,即为勾结国会中有力分子。时参议院议长为王家襄,王与吴佩孚甚接近,吴本主张先定宪法,王意见自与一致。惟众议院议长吴景濂,在国会运动复会声中,即由广州统率一部分议员北来,其志早欲乘机有所活动。该系乃深与结托,始则藉之以打倒洛吴支持之王宠惠内阁,继则借之以打倒非己系之张绍曾内阁(张虽由直系阁员,迫其辞职,而吴景濂实参与其事),使中枢负责无人,乃嗾令军警直接向黎(元洪)索饷,以迫其去位,于是大选时机渐臻成熟矣。然欲开总统选举会,非有议员三分之二以上出席不可,换言之,即该系非拉足三分之二以上之议员,则选举绝无成功之望,此自非吴景濂及其党羽之力所能及。盖以自曹逼宫夺印以后,议员中之亲黎者多愤慨离京,而其时段(祺瑞)、孙(中山)、张(作霖)方联合抗曹,亦不容其轻易如愿。因之议员乃成为双方争夺之目的物,其为反曹派所招致南下者,时有所闻,更引起直系之焦虑。议员之嫉吴包办者,本大有人,今见有机可乘,岂甘放弃,于是或结合十余人,或结合六七人,其中有属国民党籍者,有属进步党籍及其他政团者,纷向该系请求设立招待所,领取津贴费,一时某社、某庐、某俱乐部,殆如雨后春笋,叠出不穷,所中招花侑酒,叉麻雀,抽大烟,几于无恶不备,然或招待其名,实不过承办人自行享乐,或亦多方款接,而受招待者其态度仍不即不离。但见议员诸君,时而南下,时而北来,若故示其奇货可居然者,致始终人数难于确定。该系知非重赏莫得勇夫,乃决定凡投票选举曹锟为总统者,每人送五千元,事为反曹派所闻,亦定凡不赴京投票者,每人送三千元,以资抵制,终以相较究差两千元,故归直方者遂日以众。
余素主先宪后选,乃约各省议员中之志同道合者七人,不投票,亦不出京,并相戒严守秘密,以北京乃直系势力范围,恐彼见我之不能利诱,或以力相逼胁也。然此时虽平日之号称至交者,多已与我异趣,彼辈风闻我之言论,即疑不易就范,暗中讠探,始悉有此结合,以告直方。一日,司法总长程克、交通总长吴毓麟、直隶督军王承斌、直省议长边守靖等,忽联柬招宴余等七人。席间由王承斌发言,略谓:“此次选举总统,大家均认仲珊(曹锟字)为理想候选人,并非出于私意,良以目下我国情势,非举一拥有最大实力者,使居元首地位,不足以资镇慑而谋统一。故舍仲珊外,实无适当人物,愿诸君顾全大局,予以协助”云云。余答以:“我辈亦并非对于仲珊有何成见,唯因国会历时十载,宪法尚未制定,身为议员,深负疚戾,故主张此时宜专为制宪,不及其他。待宪法告成,再选总统,则对仲珊亦未始不可赞成。”余人亦表同一意见。王等仍请细加考虑,改日再谈,此一问题,乃暂告结束。时余方兼任《晨报》主笔,每夕至翌晨二三时始归,归时必有警察数人,在余宅左右梭巡,见余即散去,若惟恐余觉者,此明系暗中监视之意。余因提出质问,程则力辩决无其事,谓“或系警厅善意保护,致滋误会,如君认为不必,当即电令撤去”云云,宴毕遂散。是夕余从报馆归,果不见警察踪迹。
翌日,有天津海关监督刘某来访,刘亦吾友,知其与直系关系甚深,来必有故,特避不见。后知刘赍命访余等,表示愿特别优待,将五千元票价,加为七千元;如厌倦议会生涯,俟总统选出后,当授一简任现职,因此而七人中竟有五人变节,仍坚持者惟贵州张金鉴及余而已。及选举前夕,余挚友数人先后由电话询余明日往投票否,余均诡辞以对,盖深知此数人已成为拥曹重要人物,若实告,必至横生枝节。平心而论,渠辈一半虽为曹卖力,—半亦以为拥曹确有前途,为友谊故,深望余能与取一致行动,无如见仁见智各有不同,余固不能违良心、背正义而曲阿之也。
翌日上午九时开总统选会,甫昧爽,余即离家赴晨报馆,作书致主席,告以先选后宪违吾主张,本日不能出席,即复由报馆避往门人林君处。嗣以电话查知选举会已开成,曹锟亦已当选,乃由林宅归,道逢投票诸君,咸洋洋有喜色,见余只笑颔而已,直令人不禁有人间何世之感。归乃知余才离家,即有数人乘汽车来访,家人告以已出,尚穷诘何往,又告以不知,始爽然而去。下午张君金鉴来,未交谈即泪涔涔下,惊问其故,乃知渠本避居日人所设之博济医院,竟被彼方侦知,由警察总监薛之珩驱车直入,强挟到会,利诱不能,继以威胁,余固早料之矣。据报载,当时议员不投票亦不出京者,只王家襄、黄元操及余三人。闻反曹方面所许议员之三千元,系于北京选举前夕始在上海发给,盖防彼辈于得到此款后,又复来京参加选举,亦足见当时议员之信誉矣。世因此称京方为贿选,沪方为贿不选云。
◎冯玉祥之倒戈
民国以来,军人中之最反复无常者,当推冯玉祥,其首显身手,则在奉直第二次战争时。当时直系势力如日中天,调兵遣将,讨伐奉张,计下十道命令,声威显赫,大有一举踏平东北之概,讵为时仅三十五日(十三年九月十八日下令,至十月二十三日晨二时,冯军即已入京,包围总统府),竟至全部瓦解,一蹶不可复振,则冯一人为之也。
冯在直系中,以善治军称。远在冯国璋任总统时,彼尚不过一旅长,即拟派调驻闽,以分闽督李厚基之势,以李反对而止。直皖战后,冯以历著功绩,地位渐高,终继阎相文督陕。及吴佩孚攻击梁士诒内阁,冯与取同一态度,联合赣陈(光远)、苏齐(燮元)、鄂萧(耀南)、鲁田(中玉)、豫赵(倜)、皖马(联甲)等,先后通电响应,其后直奉战机(第一次)愈迫。吴以在豫之赵氏兄弟(赵倜、赵杰)颇有附奉倾向,恐己之军队一旦抽调,则心腹患成,乃商之冯,令其放弃陕督地位,率部东出潼关,巩固郑洛后防,冯慨然从命,亦足见吴、冯之关系矣。冯既以利于战局布置,弃陕入豫,迨战事胜利,自宜畀以豫督,藉补其失而酬其勋。讵因此而吴、冯感情,乃渐形隔阂,盖冯虽督豫,而吴固仍驻洛阳也。物莫能两大,况吴素性又颇傲慢,以冯久隶属下,遇事多自主裁,不加咨商,冯亦不愿一味仰承意旨,久之,彼此之间自难免各不愉快。姑举一事为证,冯本好以俭朴自炫,一日忽令禁民间穿着绸缎,店铺亦不准售卖,否则严惩不贷,绸缎业以积货未销,耗损过大,联请缓行,不许,乃转而哭诉于吴,吴认冯为不谙大体,且干涉营业自由,遽下令撤销之,冯虽无如何,然于体面上则甚难堪也。未几冯即不安于位,而易以张福来,初尚许以热、察、绥三特区巡阅使,但亦口惠而已,终仅畀一陆军检阅使,有虚职而无实权,其不能满冯之意可知。然冯素深沉,时机未至,绝不少露词色,故逼宫夺印一出,冯仍任一重要角色,迨大选告成,禄仍弗及,识者早知冯之不复为曹、吴用矣。闻吴事前曾许冯于破奉后,畀以东三省巡阅使,冯怒其又将绐己,愈决叛离。夫以画饼饵虎豹,欲求其惟命是听,吴之疏愚固极可哂。
然谓因此一语,乃适激冯之变,则殊不然,盖冯之叛意,早已决定于在京时,故反直派乃得乘机而入,至任冯为第三军总司令,担任热河方面军事,此不过使冯处于更有利地位,实则当时即令不使其独当一面,而依然留镇京师,又岂能安然无事?有谓吴于饷械分配不均,亦为激怒冯军之一端,但观冯在前线曾电京索饷,语多愤慨,即可证明。此又不然,闻当时冯军行至密云,即已逡巡不前,其索饷者,无非藉此掩饰其稽留之故,岂真足给饷械,便能消其离异之心,而增其敌忾之气?冯于十月九日(距出师不及二十日)即有一电致曹锟及直系将领,痛斥曹英、李彦青、王毓芝、王克敏,谓欲靖国事,非将此辈小人驱逐不可。尤可怪者,此电且分致段祺瑞、卢永祥诸人,而独不及吴佩孚,则其态度已不难窥见。以冯平日之阴猜沉鸷,使非布置周详,绰具把握,岂肯有此显露表示?只此可知其早怀决心,预有联络,绝非一时有激使然也。
又据接近冯系人言,冯当时之逗留不进,不过意存观望,尚未至痛下决心,使其时第一军在榆关方面,果能一鼓歼敌,则冯或仍效忠于直。此言不但不足为冯之人格辩护,且于冯之倒戈妙谛,似亦知之未深。冯不倒戈则已,果欲倒戈,则必行之于双方胜负未见之前,绝不能行之于双方胜负既判之后。盖局定而后动,奉胜则冯不足以见重,直胜则冯更难免于被疑,惟于战事正在剧烈之际,突出此举,直既无术反救,奉可藉此进攻,而冯乃自处有成无败之地位。冯已筹之至熟,故直奉开战后数日,即发十月九日一电,对各方微示其意,迨十九日双方战事愈烈,即秘密开拔,兼程回京,因北京警备司令孙岳,冯事前已与接洽,故能直入无阻,于二十三日晨二时,占领北京各要地,旋即进围总统府。
余时在北京,于前一小时由晨报馆回寓时,尚未闻此项消息,黎明有报:沿街军警林立,似京城有重大变故者。急以电话向各方探问,则屡呼不通,知果有异。出视,纷言冯军附奉已返京,总统失自由矣。吴方在前线督师,闻冯倒戈入京,直如晴天霹雳,惊皇失措,乃—面分军御敌,一面回师靖内,终以前后受击,归于失败。十一月二日曹锟宣告退职,三日吴率残部由大沽浮海南下,掀天动地之第二次直奉战争至是遂告结束,微倒戈将军之力,曷克臻此。独怪冯既失欢于吴,何以竟能使之不疑而重用之,及稍被疑矣,何以又能使之,不加防范而纵任之,且由前线返京,全师移动,历时四日,曹、吴岂无耳目?何以能一手障天,漫无人觉,则冯之倒戈伎俩,亦可谓出神入化矣。又闻吴于疑冯后,曾命王承斌赴热河,代冯行使总司令职权,而王因夙不满吴专横,早已与冯暗通声气,大敌当前而内部离异如此,然则即无冯之倒戈,而直系亦岂能免于覆灭哉?
◎国会寿终正寝
民国国会于二年正式成立,直至十三年,尚由第一任议员行使职权,盖国会曾经袁世凯、黎元洪两次解散,而段祺瑞讨平复辟后,又废弃之而召集新国会,中间中断日久,议员无从行使职权,不能不加以补足也。但在十二年间,议员任期即以补足计算,亦已届满,第二届议员又未先期选出,其情形与去年立法院相同,势只有以民意机关不能欠缺为理由,将现任议员任期予以延长。所异者,去年立法院系由政府发动,将委员任期延长一年,交由立法院议决,而当时国会则由议员自动议决,将任期延长至新议员选出就职之日为止而已。在议员诸君且以为自谋甚审,从此可保无意外之虞,而有识者早卜其命运之必不久矣。
犹忆当十二年九月二十日前后,距选举总统约尚有两星期,有同院某君语余:“此次恢复法统,纯出直系主张,不能谓其无功于国会,则酬以总统,亦属理所宜然。且今日国中实力,全操其手,在最近数年,绝不至发生变化,不但我辈与之合作,可望发挥平昔政治主张,即国会因有实力为之后盾,亦无虑再遭人蹂躏。”余笑答谓:“使直系不争总统,则恢复法统之公心,或予天下以共见。若必欲争总统,动机既属为私,果再益以非法运动选举,结果恐成为国会罪人,功于何有?至所谓实力,尤不可靠,证以过去事实,往往实力愈大,变化愈速,岂惟与之合作者,转瞬或将躬受其祸,而国会必且因多数议员之遭人攻击,亦难于保全,不可不察也。”在余当日所见确系如此,以与某君交谊素笃,故不觉披臆直陈,岂料果不幸而言中耶?
直系既败,曹锟于十三年十一月二日宣告退职,段祺瑞于是月二十一日通告准二十四日就临时执政,二十二日入京,段派各要人则先段一日至。是夕曾毓隽、梁鸿志等集宴于新丰楼,林宗孟亦在座,特招余往,以余在京不投票,与彼辈主张合也。席间多痛詈投票议员,有主严惩之者,余谓:“受贿投票,法固宜惩,然尚有受贿而不投票者,将何以处之?若同一受贿,所差者只在投票与否,而一惩一奖,岂得谓平?”众皆嘿然,余即知投票议员之难安然无事矣。越数日,余与宗孟适在东城某饭庄午餐,有地方法院闽籍某推事,余友也,来告余:“顷法院已发票拘投票议员,同乡某某,恐皆不免。”余以询宗孟,云政府确已密交法院办理,乃急乘车往视友好数人,至则门者均以外出对,殆皆闻风避匿也。事后知有若干人,睡梦中闻逻骑至,仓皇逃窜,有不及履者,有不及衣者,有登屋逾垣堕而伤者,种种丑状,令人为之喷饭,结果并无一人被逮。盖政府用意只在恐吓此辈,以杀其前此之威风,非真欲令作阶下囚也。反之,不投票议员,除少数与政府有特殊关系,正在参与密勿外,其余则仍保持不完全之国会驱壳,不愿遽尔舍去,月尚以非常会议名义,向政府领费,政府亦以决策未至实行时期,且若辈均属患难相随,不能不略为敷衍。从前议员月领四百元,今则减半给二百元而已。
但此自不过暂时办法,盖段对国会,本极憎恶;孙中山先生此时亦已放弃法统论,而主张召开国民会议;奉张则于此问题,素不十分重视。三角同盟之领袖,其态度既已如此,即令无贿选罪名,而国会能否保存,尚属疑问,况自贿选以后,又为全国所共厌弃乎?段本定就职一个月内召集善后会议,三个月内召集国民会议。其善后会议条例,于十二月二日通过国务会议,十四年二月一日开幕,不投票议员,多延揽为善后会议会员,及善后会议中之专门委员,至非常议员按月所领之二百元则告截止,至是而历十余年从未改选之国会,遂宣告寿终正寝。虽然,此又岂制度之过哉?
◎段祺瑞晚年舐犊
语曰:“知子莫若父。”又曰:“人莫知其子之恶。”此二语若相反,实则可并行不悖。以常理论,父于子为至亲,平日一举一动,皆不难于侍座之顷、趋庭之际,默察熟审,而决其为智愚邪正。然此必其中无所蔽而后能然,若父于子,爱之过深,期之过切,则往往以愚为智,以邪为正。即有人苦口相告,或反触其怒,而疑为进谗离间者,此无他,情以溺而偏、见以蔽而暗故也。以此而知所谓知与莫知之说,实各有至理存焉,固未可以盾矛视之。但又有始明终暗,始知而终竟若莫知者,则亦有说在。
当杨度等发起筹安会时,有人询袁(世凯)此是否出自公意,袁答谓:“凡欲登帝位者,大抵皆为子孙万世计。吾环顾诸儿,率庸懦无能,不足以承大业,岂肯冒大不韪,转贻子孙以灭亡之祸?”以此言之,则袁似亦深知其子者,然当日推动帝制,其子克定实为最力之一人,而袁不特不之禁,且故纵之,以图逞其大欲,则又似莫知其子者。
袁素极阴诈,所言或不由衷。若段(祺瑞)子宏业,确为段所深恶,谓其昏庸不足任事,故段虽久秉大权,而宏业初未尝稍参帷幄,或任何职务。民国六年,段任国务总理,汤济武先生亦阁员之一,日因事谒段于其私邸,段适与宏业弈,先生作壁上观。局终,段大负,急以手乱之,怒斥曰:“一无所能,乃徒工此,奚为者?”宏业大赧而退。段之好胜,于子犹然,固极可哂,然其平昔不满其子之情,于此亦可概见矣。乃十三年段出任临时执政,忽大信任其子,一时宏业几有左右乃父之势。盖段之亲信,本分皖、闽两派,皖派欲排闽,因拥宏业以自重,汤漪、章士钊等悉依附之,日于段前誉宏业能。段亦视彼辈为商山四皓,谓此诸人既归其子,则辅佐有人,或不至贻误大事,因亦渐从而信任之,以此世遂有“太子派”之称。实则其时段已老迈,抵犊之情渐生,亦欲乘时为其子稍树基业,又以辄经世变,觉惟父子之亲,为较可恃。汤、章等微窥其隐,遂假拥护太子之名,以售其攘夺权位之计,此即段于其子,由知而至莫知之总因也。
夫以袁与段皆非全无知子之明,徒以中于一念之私,中有所蔽,遂不免于始明终暗。袁以用克定而败,段之败固不尽由于宏业,而亦无所表见,然则负治国之责,而稍有家天下之思者,亦可以鉴矣。虽然,用人惟贤,使其子非刘景升之豚犬,而为孙文台之狮儿,固又非可一概论也。
◎林建章杀杨砥中
我国海军基础,实奠定于马尾船政局,局为左文襄(宗棠)督闽时所规创。当时体制极崇,规模亦甚大,设钦派大臣一人以主其事。其首任大臣为沈文肃(葆桢),则左所奏保者也。左、沈俱为清中兴名臣,故办理极认真,将马尾一带划归船政局范围,以兵法部勒之。相传有一卖浆者,夜见路上遗一破草笠,取而戴之,为逻者所获,以报沈,沈立命斩之,以其私拾遗物干军令也。藩署库吏某,挪移船政饷款,沈怒,捕之,欲置重典。其人素慷慨,尤重文士,士之穷者咸沾其惠,闻讯佥谋营救,乃丐沈父为之缓颊。沈在局得父书(沈家在福州省垣,距马尾约数十里),知其为此也,先斩某而后开缄,其严厉有如此者。以故事虽倡始,而规制条章均得确立不紊。
其始仅由局招收艺徒若干人,聘外国人任教导,司修理船舰而已。后政府为谋深造人才,又于其地设海军学堂,一曰前学堂,专培育制造人才,一曰后学堂,专培育驾驶人才,学成,选优秀者送往外国留学,其中不乏杰出者,以习海军者,多属闽籍,权力亦随而归之,势所必至也。海、陆军本为国防之两翼,然我国海军其用以对外者,仅前清甲申、甲午两役,一以抗法,一以抗日,而皆败,尤以甲午为甚。入民国来,则皆用以对内,民国二年,袁世凯凭藉海军以平敉第二次革命,即其明证。自是国中每有一次战争,甲乙双方均欲挟海军以自重,而海军遂成为奇货可居,军以货称,其为人诟病也固宜。
海军既为内战胜负所系,于是握政权者,于海军总长兼总司令两职,必皆用忠于己系者。当直系秉柄时,海军总长为闽人杜锡圭,杜则直系中之亲吴(佩孚)者也。其人肯负责而有野心,以海军势力限于水,不足与人争衡,且闽为其故乡,向听他省人宰制,不能达闽人治闽目的,尤引为憾。有杨砥中者,久随杜左右,乘间献计于杜,谓惟有将陆战队加以扩充,既无越海军职权范围,又可藉口驻防,潜布势力于各县,以徐图进取。杜深以为然,遂任杨为旅长,杨乃大行募兵,从事训练,一面招抚土匪,以厚其力。其时闽督军先为孙传芳,后为周荫人,皆直系,不欲公然开罪海杜,而吴佩孚又阴护持之,以此杨颇能从容部署,寡所牵掣,驯至长乐、连江、福清、平潭暨福宁各县,皆属其防地,凡防区内,一切税收及用人行政,省政府多曲徇杨意而行,而杨对孙、周亦深相结纳,是为杨最得意时期,亦即海军在闽势力最盛时期。
未几时局变动,段祺瑞再起执政,免杜锡圭职,以己系林建章代之。林亦欲藉陆战队之力,以夺取直系在闽之地盘,但杨甚跋扈,不易使之听命,于是日筹去杨之策。适孙传芳在浙,大庆寿辰,杨由闽往祝,并参列军事会议,林以机不可失,密电第二舰队司令曾以鼎,命就近设法图之,虽格杀勿论也。曾以为难,其部下某挺身自任,谓必得当以报。时杨已由浙抵沪,定某日乘招商局轮船返闽,某侦知大喜,候其登轮后,持刺往谒,杨不疑有他,就舱中延见之,谈数语,某突出手枪击杨,弹发中要害立死。杨死后,其所统率之陆战队虽仍存在,而实力则大非昔比矣。闽人至今有尚为杨呼冤而悼惜之者,谓使杨而在,则闽省在国内地位或可改观。然以余所闻,杨胆大而粗,志大而傲,即不死岂能有成?即成,又岂真能有裨于闽政治哉?独怪往昔我国海军不能巩固国防,而徒助长内乱,其末流乃至争夺势力,自相仇杀,使左文襄、沈文肃有知,必将痛哭于地下矣。
◎又一直皖战争
直皖战争,已于民国九年七月间告一结束,不谓至民国十三年又有一直皖战争,即世所称“江浙战争”是也。江浙战争何以谓为直皖战争?盖皖系自民九败于直奉联军后,所仅存之势力,即为浙江一省。浙督卢永祥,不但为皖系中坚人物,且为其特出人物,当直系全盛时期,常能不屈不挠,显示敌对态度,而直系对于异己各督先后更迭,独于卢竟隐忍数年,相安无事者,一则卢于内尚能经武整军,示人以不可侮,于外揭橥保境安民,以博取舆论之支持;一则直虽一度与奉联合,旋即发生裂痕,不能不留主力,以为防范,而东南各省情势复杂,布置未周,尚未能合以图浙故也。然战机酝酿,则匪伊朝夕,其最大暗礁,厥为淞沪问题。
淞沪本属苏辖,自卢永祥由淞沪护军使升调浙督,举何丰林以继己,而淞沪遂归浙控制,非苏督能过问矣。在李纯督苏时,对于淞沪管辖权,即争持甚烈,迨李死齐(燮元)继,争仍如故,终以卢极力把持,迄未解决。十二年十一月十日,淞沪警察厅长徐国梁被刺死,苏、浙双方争委人接充,结果齐、韩(国钧,苏省长)会委之申振刚卒被拒,为何(丰林)系陆荣钱所得。齐愤甚,谋以武力相见,以吴(佩孚)不赞成,乃托徇民意(时两省人士,均反对战争),成立一两省和平公约。彼吴岂真有爱于卢哉?盖知齐实力不足以制卢,而邻省一时又未能为齐助,不得不留而有待耳。
因此,双方虽外言和平,而暗中则各有计划。浙以处于敌人四面包围之中,势不能不借外力为之声援,于是联粤以制赣、联奉以制曹(锟)吴(佩孚)。直则握有困敌之优势,只须加强周围力量,即可收夹击之效,皖微弱不足道,赣又有所牵掣,于是惟有借重于闽,使之助苏。直系虽于十二年三月以孙传芳督闽,然在闽将领王永泉、臧致平、杨化昭等,皆与皖系有相当关系,非孙所能节制,致孙经营年余,未能得志,其后得周荫人之助,计驱王永泉于福州,而臧致平、杨化昭在闽南亦不能立足,闽省势力始获统一。内部既定,乃有余力向外发展,同时孙以闽督让周,以酬其功,亦欲取浙卢而代之,形势如此,而数年勉强维持之江浙和平,遂岌岌不可终日矣。
大凡双方利害既不能并容,势只有出于一战,而彼此各自以为计划完成,胜算可操之日,即为战祸爆发之日。国际战争然,国内战争亦何莫不然,故识者观于段(祺瑞)、孙(中山先生)、张(作霖)三角同盟之成立,及闽孙、苏齐之信使往来,即已知战事之万难幸免矣。至宣战口实,则随时随地,俯拾即是,初非战争真因所在,此又为历来交战者之惯技。就直方言,淞沪问题本可为开战口实也,而弃之不用;曹(锟)当选总统,卢宣告与中央脱离关系,亦可为开战口实也,而佯置不理,最终乃独以收容臧(致平)、杨(化昭)军队加罪于卢而致申讨,足见其不过藉以发端,非果真置重乎此矣。
盖臧、杨既不容于闽,遂率部由赣边转入浙境,卢收容而改编之。苏齐、闽孙连电质问,卢不为屈,吴佩孚命豫省长李济臣劝卢将其解散,卢亦严词拒绝。于是直方遂据为进攻理由,孙传芳于八月二十五日由福州率兵出发,九月初旬苏、浙兵在沪宁路安亭附近开始接触。其始苏军节节败退,迨九月中旬,孙军占领浙之衢州,卢以后方受威胁,同时浙籍军队又有与孙通款曲者,不得已以赴沪督师为词,率部离杭,拟与何(丰林)合力抗苏,为背城借一之举。奈大势已去,无可挽回,终于十月十二日通电下野,直系政府于卢离杭时,即已任命孙督浙,兼闽浙巡阅使,夏超为浙省长,掀天动地之江浙战争,不及两月遽告解决。此役虽名为苏、皖、赣、闽四省攻浙,实际动兵者只苏、闽两省,而苏又为主动,故简称为“江浙战争”云。
东南战争既发动,粤果出兵攻赣,奉则严电直曹劝阻无效,遂六路进兵,引起直奉战争,虽终无补浙卢失败,然天下祸福无常,成败互见,往往出人意料之外。直既取浙,东南去一心腹之患,以为可以高枕无忧,岂知季孙之忧,不在颛顼而在萧墙之内,不及旬日,以冯玉祥之倒戈相向,全系势力顿呈瓦解,段祺瑞于卢之败,顿失惟一干城,痛心曷极,盖无何奉军入关,中央局势一变,己且以直系各督之拥护而再出执政,起伏变幻,一若莫得端倪,然稍一潜心推究,要皆各个军阀递趋于灭亡之途,此则治民国史者所不容忽视者也。
◎曾毓隽幸脱虎口
段祺瑞左右分为皖、闽两派,前既言之矣。段平生最宠任者二人,一为徐树铮,一为曾毓隽。徐籍苏、曾籍闽,徐倔强、曾机警,虽素不相能,而皆忠于段。段性颇执拗,苟为所信任,非谗言所易携间,故二人固挟争宠之心,初无相残之意也。民国六七年间,为段势最盛时期,其依段以取功名者,殆如蝇集蚁附,不能不结奥援,于是非亲徐即亲曾,两派对立之势乃渐形成,但亦尚未呈剑拔弩张之状。及十三年段再出执政,徐以为各方所集矢,避走南方,段系之属皖籍而亲徐者骤失中心,乃群谋拥段子宏业为魁,以与闽派抗。宏业本有憾于曾,以其平日自恃勋旧,对己不甚重视故也,益以当时皖人之集旗下者,已不如前此之单纯,如自命为宏业四皓之汤漪、章士钊等,皆非与段有甚深关系,名为段父子谋,实则皆自为谋,彼辈于段入京时,即已对曾大肆抨击。曾见形势如此,乃以退为进,力荐梁鸿志为执政府秘书长,寄以耳目,己则不参与实际政治。彼辈本思借宏业以左右段氏,但段素不喜宏业,不过以属父子之亲,既有愿为之助者,亦遂听之,故宏业在段前千言,终不若曾暗中一言之有力。彼辈以曾在,决难逞,又知段信之深,排挤不易,乃谋籍外力以去之,虽损段威望弗顾也。
时冯玉祥方握京师实权,与奉张交恶,因由宏业遣人密告冯,谓曾力谋联奉驱君(指冯),不去曾,恐于君不利。冯信之,阴令京警备司令鹿钟麟逮曾,曾弗知也。某日,曾有事欲赴津,抵车站,为一宪兵所截,谓:“鹿司令请总长(曾曾任交通总长)到司令部谈话。”曾谓:“司令欲与我会晤,可访我于寓所,奈何请我往?”宪兵谓:“我但奉令而行,不知其他。”遂强挟曾登汽车。曾两仆亦随上,车行数武,两仆乘宪兵不备,突击而掷之车外,驱车径返寓所,正以电话向各方探询,而兵警突入,拥曾而去。曾抵司令部,严词质鹿。鹿谓:“此出总司令(指冯)意,君可在此小憩,无他虞。”本交军法处负责监视,处长闽人某,以避嫌拒,乃移交副官处,派副官二人监之。曾亲友四出营救,托人语鹿,果释曾,愿以十万元助军费。鹿答以款姑先缴,候陈明总司令办理。曾方恐受绐,卒未缴。
曾日与两副官处,渐稔熟,先探其对段信仰如何?两副官极口称执政功德。曾乃与谈己与段之关系,并谓司令欺侮我,即不啻开罪执政,将来未必与彼有利,二人亦唯唯。曾又询其在司令部月入几何?前途有无希望?二人均称生活困苦,升迁甚难,言下又有郁郁居此之意。曾知有机可乘,乃谓:“尔二人果能脱我于险,我当各赠二万元,以纾尔目前困难,彼此结为兄弟,我有生之年,尔二人仰事(二人中有一人父年已八十余)俯蓄,均由我担负,并言诸执政,录尔大功。”二人俱:喜诺。谋既定,曾令其密将眷属移津,于某黄昏,二人以汽车载曾出司令部。门卫见副官在车,不疑有他,置不问,车驶入东交民巷,迨鹿发觉,已无如何也。曾匿居数日,与两副官同乘汽车,由其婿王某驾驶,自东交民巷旁门出,径越丰台,于某小车站,改乘火车安抵津日租界,虽幸脱虎口,然亦云险矣。
未几,段系姚震亦为国民第三军所逮(冯为国民第一军),或云乃曾所为,藉示报复,实则姚虽皖人,而与曾亲,夙为宏业派所不满,殆亦彼辈陷之也。此足见内部派系之争,其互相仇视,有时反较异党为甚,其争愈烈,贻害亦愈大。冯虽跋扈,其始尚不敢公然与段为难,自此端一开,乃益无忌惮,其后徐树铮在车站为冯所杀,虽云为其舅陆建章复仇,其心目之中无段,亦可概见,谁谓段之败,非皖、闽两派内争有以促成之耶?
◎吴佩孚不与冯玉祥妥协
冯玉祥于第二次直奉战争突尔倒戈,致使直军全然瓦解,其经过情形,余已笔而记之矣。惟冯后受奉军压迫,又谋与吴佩孚妥协,而为吴所峻拒,其事或为外间所未详知者,亦不可不一述也。
盖冯既决心倒戈,恐势孤难集事,乃深与胡景翼、孙岳结合,以所部改称国民第一军,胡称国民第二军,孙称国民第三军,于回师时,举京津一带要隘,由国民军节节布防,以示先入者王,他人勿得染指意。迨奉军继至,一举占保定,再举占天津,驯至北京附近国民军驻扎之地亦在所必争,冯之愿望遂归幻灭。段祺瑞恐两军因此破裂,从中斡旋,议定以津浦线划归奉军,京汉线划归国民军,俾各从事扩展,一时暂安无事。然国民军力征经营,始获奠定豫局(由胡景翼督豫,孙岳任豫省长),而京汉线北段之保定,仍在奉军掌握,脉络终难贯通。若奉军则由天津直趋淞沪,鬯行无阻,其势张甚,远非国民军所及。旋孙传芳由浙江出师讨奉,奉军以战线过长,布置未周,仓皇由沪、苏、皖撤退,孙军追亡逐北,直至徐州为止。
冯见奉军失势,谓为千载良机,遂一面遣使约孙进兵来击鲁(山东)张(宗昌),一面密说驻在滦州之奉新派将领郭松龄,率兵出关,驱张自立。在冯自以计出万全,讵意弄巧成拙,冯虽令豫军入鲁,而孙则按兵不动(孙此时已无意再由徐州进兵,所以诺冯之请者,无非借之以牵制鲁张,使前线无忧,得以专意整顿内部),结果不特鲁张未去,反使吴(佩孚)乘机在鲁、豫收集旧部,东山再起。至滦州郭军长驱出关,始势甚锐,而巨流河一战,竟至被俘身死,结果不特奉张安然无恙,反使吴(佩孚)、张(作霖)之间发生同感,弃嫌修好,此又岂冯所料及哉?
闻吴当时曾有一电致张,略谓:“某平生最恶反覆小人,不意敝处有一冯玉祥,尊处亦有一郭松龄,叛乱相寻,纪律败坏,良堪浩叹。闻阁下正躬率劲旅,扫除余孽(其时张方率兵入关,讨伐魏益三,因魏将郭留驻山海关残部编为国民第四军,与冯相呼应),某愿悉力相助,共张挞伐,必使此辈无所逃罪而后已。”固已早露与张合力讨冯之意矣。冯闻郭败,知己必不容于张,恐吴、张联合势成,更难为敌,乃宣言下野出洋,由李鸣钟、张之江等出面向吴谋妥协,并遣人说吴,谓:“焕章前此固曾开罪于公,但现已悔祸,决然下野,直之大敌本为奉,倘能乘此时机共图团结,敌忾同仇,则胜算可操,举国敢不唯公命是听?”吴哑然曰:“冯焕章尚知有吴子玉耶?彼前假外力以颠覆吾辈,今见形势不利,又思假吾力以保持其叛乱所得之成果,吾虽至愚,岂肯任其玩弄?且彼已为全体袍泽所唾弃,亦决非吾私人所能曲予包容。若以团结言,以彼反覆性成,既已倒戈于前,安保其不倒戈于后,是所谓团结者,反以种将来无穷分裂之祸根。彼平生惯以伪善欺人,吾即不再受其欺,恐世必尚有误认为诚实恭顺,终受其害者。吾甚怪社会是非不明,正义不伸,竟任此辈逍遥法外,流祸家国,君乃亦为之作说客耶?”某闻言嗒然而去。吴卒与张合,驱冯于南口。吴平生刚愎自用,少容人之量,固其所短,然其对冯严持不妥协态度,则为能见其大,非可以褊狭目之。
◎奉军侵略东南之失败
奉军之乘胜入关也,其气锐甚,大有目空余子之概,不特京津一带绝不容他人染指(故对国民军着着进逼),即东南各省亦皆视为囊中物可以予取予求者。奉系将领本分新旧两派,旧派主巩固原有地盘,不必急图发展,新派主向外扩张势力,不宜困守一隅。而张(作霖)本人则赞成后者,其志之不在小可知。
当其与国民军划分驻区时,取津浦铁路线而弃京汉线,即已露侵略东南之意矣。惟欲取东南,表面上不能不先得段(祺瑞)之同意,且东南地理民情均非奉军所素习,亦不可无人为开其先,于是第一步乃以卢永祥督苏饵段,而由张宗昌率奉军护之到任,卢任其名而奉取其实,段、卢固乐从也。卢始尚嗾其潜沪旧部,乘机图浙,但在卢未到任时,即已被孙(传芳)缴械,不得逞。而齐(燮元)虽惧奉军声势,先期离职而去,然犹集合旧部,谋与奉抗,终以势孤,一败涂地,残部由苏州向沪溃退,奉军乘胜追击,上海殆已入其掌握。孙(传芳)对此次战争,本持观望态度,及奉军抵沪,懔唇亡齿寒之惧,极力支持沪总商会三项主张(即一上海不驻军,二不设军职,三将兵工厂他移),否则不惜出于一战。段、卢恐战事扩大,且亦不愿奉军过于猛进,从中力为斡旋,卒成立第一次江浙和平条约,由孙传芳、张宗昌亲自签字,奉军遂自沪撤退。
奉之于卢,不过一时利用,今见段、卢均不为己张目,感情自渐疏隔,卒使卢不能安于其位,辞职而去。始借卢而暗中侵略东南,卢既去,乃遂公然攫取矣。先是,张宗昌军由沪撤至徐州后,张作霖即向段要求以之督鲁,一方固以酬其此次南下之功,一方亦欲使津浦全线,悉归己系控制(前督郑士琦非奉系),以确立经营东南之基础。即其对沪,亦始终不能忘情。适其时上海发生工部局枪杀民众案,引起罢工、罢学风潮,乃以维持秩序为名,由张学良率兵二千人驻沪,旋又由姜登选、邢士廉统大军继之,上海实际又归奉军占领。至是更发表扬宇霆督苏、姜登选督皖,其势力奄有东南半壁,在彼固觉踌蹰满志,讵知失败之机即肇于此。盖浙孙见奉军再至沪上,已存戒备之心,及杨、姜联袂南下,益感威胁,虽杨尚高唱和平,然实因布置未周,暂而出此,并非确切可恃。孙早觇其隐,为先发制人计,声言讨奉,五路进兵,杨、姜猝不及防,仓皇失措,乃下令苏、沪、皖军队,同时撤退入鲁,孙追亡逐北,直至徐州为止。始也具投鞭断流之概,终也贻草木皆兵之嘲,亦可悲已。
综奉军此次失败原因,厥有数端:防区过广,兵力分散,一也;偏师图远,策应困难,二也;主客异形,劳不敌逸,三也;破坏和约,师曲为老,四也;兵纪不良(尤以张宗昌军队为甚),民情怨愤,五也。而其总因,则在徒中虚骄之气,而无全盘计划,虽欲不败,其可得哉?后之用兵者,可以鉴诸!
◎林宗孟与郭松龄
郭松龄之反张(作霖)也,闽县林宗孟(长民)实参帷幄,且同死于是役。林与郭素无渊源,何时而始结合,因何而相投契,论者惑焉。欲明此,不可不先溯林之生平,及其当时遭际。
清季闽人宦浙之有政声者,为林迪臣(启)、卓芝南(孝复)两太守,及林伯颖(孝恂)、方雨亭(家澍)两大令,皆能以开通地方风气为务,其子弟多负笈海外,林即伯颖先生之哲嗣也。早岁游学日本,入早稻田大学专攻政治,夙具宏抱,其父又力造就之,凡读书交友之费,悉听其用不少吝,一时同学多受其周济。相传当日中国学生有持物向日人质库典质者,苟得林名刺一纸为介,其典价必较寻常为高,盖主人知林素慷慨,即质者无力,林亦必代取偿,无虞亏折也。林文采俊美,工书,偶作简札,咸古雅可诵,日、英语均谙熟,喜交游,人亦乐与接,与梁任公(启超)、杨皙子(度)、黄克强(兴)、宋渔父(教仁)诸人皆友善,即日本政客中之卓卓者,如犬养毅、尾崎行雄等,亦时相过从。或有询林以黄、宋与君政见相左,君何与交厚若此?林曰:“凡政治家首贵器度恢宏,黄、宋皆当世美材,岂可以政治主张不同,遂并私交而废之?且现今国中局势瞬息万变,安保两派无殊途同归之一日,则维系私交,预留他日彼此沟通折冲之地步,未始非切要之图。”闻者韪之。其时林声华籍甚,甫卒业,各省督抚交相延聘,终以桑梓谊切,应福建咨议局之招,归就书记长职,其在闽与旧势力奋斗情形,前已述及,兹不赘。
未几,武昌首义,各省响应,孙中山先生当选临时总统。林以宋教仁先生之荐,应召入京,甫抵下关,突有枪弹自人丛中发,直趋林,林亟伏地,弹掠身过,始免。盖同盟会人以林夙主立宪,恐其与中山先生接近,欲杀之以绝后患也。林知不容于革命派,遂星夜出都。迨袁世凯任总统,同盟会改组为国民党,林与汤济武(化龙)、刘崧生(崇佑)等所创立之民主党,亦与共和党合并而为进步党,议会中成两党对峙之势。进步党政策主与现势力合作,期导入于宪政正轨,然迨觉其事与愿违,则又急行舍去,其于袁(世凯)、于段(祺瑞)皆中道乖离,即以此故。林用心亦同,而态度或较和缓,有时且颇似恋栈,盖其平生以才华自负,亟欲有以表见,又以政党目的在取得政权,非万不获已,不宜自绝其发展之途,故在林主观上,往往“有为”之成分多,而“有不为”之成分少。至其为政则戒敷衍,绝贪污,显与官僚作风有别,任司法总长时,有某显要(忘其姓名)以依附张勋复辟下狱,以十万金贿林求特赦,林峻拒之,其风骨可以想见。尝镌一小章曰“三月司寇”,颇自喜,以其长司法恰三月也。
民国八九年以来,联省自治之说甚嚣尘上,有识之士渐注重地方,林亦有归主闽政意。会曹锟逐黎(元洪)谋选总统,段(祺瑞)、孙(中山)、张(作霖)三角同盟,合力破坏,在津设机关,招致议员南下。余适因事赴津,晤段系闽人曾毓隽,曾请余劝议员勿附曹,且转促林离京,因相与纵谈时局,余谓:“本省人治本省,殆成全国一致要求,当段势力全盛时,君等只图把握中央政柄,于地方略不厝意,殊大失计。设当日能以全力经营闽省,自立一不拔之基,则其后中央虽失败,君等宁遽穷促无归?”曾曰:“君言良是,余(曾自称)亦甚悔之,此次段老总(段左右皆称段为老总)果复出,余必首先注意乎此,其省长一席,且非宗孟莫属。盖余居北久,与南方气候不习,每归辄生病,仲毅(梁鸿志字)气量偏狭,不足独当一面也。”此不过曾与余私人谈话,绝非为林离京条件,然余归京则曾向林述之。
旋段再起执政,虽委林以中央各职(如宪法起草委员会委员长等),而林屡促余以闽事询曾,曾曰:“今闽势力全在直(系)孙(传芳),宗孟归,何能为?吾方密谋收回驻闽海军势力(时海军陆战队驻闽沿海,悉归旅长杨砥中指挥,杨亦附直系者,后林建章杀杨,即伏因于此),藉以与孙抗,然后再行更易闽长。时机未至,愿宗孟少安勿躁。”余以复林,林则疑曾借词延宕,会闽各界力倡闽人治闽,举代表进京请愿,推林为省长。曾闻之,亟告余,谓:“老总素性,宗孟所知也,凡事只有由上而下(谓由中央自行选任),决不肯由下而上(谓由各省请愿或举人),烦告宗孟勿入旋涡,反致害事。”余虽据以语林,林弗纳也。时执政府秘书长为梁鸿志,与林素不睦(梁曾任段芝贵之秘书长,段因某事与各方联发通电,由梁拟稿,林当众指其疵,毁不用,梁衔之),更从中梗之,而此事遂终于搁置。林怒曰:“彼辈以余必赖段始能为省长耶?”凡此皆足见林之性格,与当时所处环境,而为他日林、郭结合直接间接之原因。
郭松龄者,奉军之第三军团副团长,而全军精锐所属也。奉将领本分新旧两派,旧派以张作相为首,于奉直第一次战争前,极得张作霖信任,独专军柄,及战败,渐失势,由新派起而代之。新派外拥杨宇霆为首,内则又分士官派与大学派,杨宇霆、姜登选属于前者,郭松龄、李景林属于后者。杨、姜为老张(作霖)所器重,郭独为小张(学良)所赏识。小张虽受父宠爱,而杨等则以其乳臭未干而轻之,老张虽倚杨等为智囊,而精锐则独归其子,实际即归郭掌握,因此郭遂大为同侪所嫉忌,与杨、姜感情尤恶。在第二次奉直战争中,曾因某事与姜冲突,至欲率部出关,以小张力劝乃止。迨战争结束,杨督苏、姜督皖、李(景林)督直,即列在杂牌之张宗昌亦居然督鲁,论功行赏,各餍所欲,而郭独无所获,终并欲求区区一热河都统,亦为杨所厄,愤慨之情,殆可想见。
古来祸乱之成,常由于拥重兵而怀觖望,盖觖望者乱之因,而重兵者乱之具,郭既挟此二者,而又内值可乘之机(杨、姜在东南失败),外获援助之友(与冯玉祥默契),欲求其不倒戈,得乎?闻冯日受奉军压迫,无可如何,久思就奉部下之与己接近者,授以衣钵,使之如己当日之制吴(佩孚)者制张(作霖),适探知郭觖望情形,视为绝好机会,乃伺隙游说,而郭终坠其术中而不自觉。按当日冯、郭所订密约,计共三款:(一)由郭通电请张(作霖)下野,拥张学良为傀儡,(二)由冯监视李景林,使不得出兵助张,(三)李果不助张,事成后当调任热河都统,而以直省归冯。观此,则冯固用力少,而所获丰,其居心亦云巧矣。
郭既决计反张,以欲举大事,必先罗致政治人才,而其心目中所谓人才,只有一林宗孟。盖彼素习军旅,罕与政客往来,因曾于某次会议中,接林言论丰采,心向往之,故此时甚欲引为己助,奈乏雅故,苦难自达。适其幕下有闽人二,一为萧叔宣(其煊),郭陆军同学也,与郭部魏益三尤友善;一为李孟鲁(景和),曾任曹锟秘书,曹败,夤缘入郭幕,郭因以此意告之,且曰:“我于林,固钦慕久,但林曾长司法,今又任政府要职,未必肯为我助。”萧、李力言林眼光远大,志在事业,果公遇以优礼,披襟推诚,可致也。郭曰:“林果不我弃,我愿执贽拜门下,事成,我主军,林主政,决不食言。”
萧、李乃相将谒林,婉申郭意,并谓:“奉军精锐悉在郭,此举百成而无一败,果以公之才,而济以郭之力,天下事何患不可为?”林游移未决,萧、李又令林弟朴初及弟子吴粹朝夕怂恿之。林之性格,遇事本偏于“有为”,又因闽省长问题,不满于段政府,而于郭之以师礼相尊,视为平生惟一知己,以为果能使之言听计从,举东北之兵力、财力、物力,善为运用,不特可造福地方,且不难进而左右中央政局,庶几多年怀抱之政治理想,得借此以渐期实现,故几经权量,终徇萧、李之请。郭旋即来京密谒林,执礼甚恭,林、郭结合,遂尔告成。
郭既得林之助,军事、政治布署略定,遂于十四年十一月二十二日通电请张下野,一面计诱姜登选至军杀之,以泄平日之愤。二十三日率部由滦州向关外进发。张闻讯,仓皇失措,力谋抵御,但郭军猛甚,所至风靡,而热河都统阚朝玺又出兵助郭,其势益盛。至十二月十五日郭军已进抵新民屯,沈阳咫尺可望。张虽向吉、黑两省告急,然援兵未集,而局已垂危。在此存亡呼吸之顷,日本忽出兵阻郭不令前,彼固非有爱于张,特视东北为其势力范围,无论何方,绝不容未得其同意,而为非常之举也。然张则幸赖之以转危为安。盖郭军受此顿挫,张乃得支撑时日,以待援军之至。
十二月二十三日,两军大战于巨流河,黑督吴俊升所部骑兵,横贯郭军而断之,使首尾不能相应,全军遂崩溃。凡行军司令部必置后方,而郭因沈阳旦夕即下,且深知张兵力已失,决难抵御,乃以之移置军前,以此遂为张军所猝乘。林在司令部闻枪炮声自远而近,觉有异,急遣弟子吴粹出视。吴出见形势已非,不返报而逃,林久候吴不至,始皇遽离部。时大炮射程已及,林伏地蛇行,行未几,以身披狐外氅,累坠不能前,拟卸去,首微仰,回顾,弹适中焉,毁其面之半,遂死。此为李孟鲁事后所述。李与林偕逃,所伏处相距仅十数武,其言当可信也。郭夫妇皆被擒,立置重典。
闻此役郭事前曾告小张允功成拥袭父位,故小张始终不之泄,及是,吴俊升以语老张。老张怒,呼小张前,诘之,小张无语,但叩头,老张夙宠其子,佯作欲杀状,吴窥其意,为缓颊,小张尚目注其父不少动,老张急以足蹴之曰:“还不谢谢吴老伯,视我何为?”所传确否,以属张家父子事,外间尚鲜注意。
惟林死后,世论颇多訾议,有谓段待林尚不薄,倒张即不啻倒段,非义所应尔者。又有谓郭于张为逆,“卿本佳人,奈何从贼”者,盖我国人多好以成败论人,林既不幸而败,其蒙世诟病也固宜。独梁任公挽林一联,最为持平之论,句云:“不有废,谁能兴,十年罅漏补苴,直愚公移山已耳;钧是死,庸奚择?一朝感激意气,遂舍身饲虎为之。”上联自忏过去谋导现势力于正轨,纯属徒劳无功。下联“感激意气”一语,实为林、郭结合之主因,非梁、林关系之深,安能言之真切若此?
余是岁秋间适因事返闽,迨北上抵沪,即闻林噩耗。使余在京,则林事前必商之余,以余当时见解,颇不以林之轻身尝试为然,自必力加劝阻,则或以余一言而获免林于难。林诸友中舍余外,能进诤言者,仅崧生(刘崇佑字)及余叔放园(刘道铿字)。放园久在沪,崧生时固居京,然平日关于出处问题,与林意见恒相左,而性过严峻,林又不乐与商,其环林左右者,大抵皆欲依林以取功名。呜乎!此林之所以死也。尤足异者,林晚岁书法益神妙,其求余转丐林书者,指不胜屈,而余反以易得故,未藏其片纸。一日,林忽驱车枉过,出一Ψ面授余,曰:“此为他人求余(林自称)书者,余自觉颇擅笔酣墨舞之致,不忍归之,特以赠君。”余喜谢之,初不为意,乃越数月而林遽殒,岂区区者即为永诀之征耶?自故人宿草,此物久藏箧中,珍如拱璧,不图往岁避乱来台,匆匆忘未携取,今未审飘零何所矣,每一念及,辄用怆然。
◎直吴再起与法统尾声
自袁世凯称帝以来,拥护法统之声,洋洋盈耳,而每一次护法战事告终,对此问题均未尝根本解决。故护者自护,毁者旋又自毁,且同是护法,而彼此之间意见时或相左,久之,法统之说乃渐为人所厌闻。及曹锟贿选,国会受万众唾骂,废弃法统,遂适成全国公论矣。惟吴佩孚顽强不化,依然以护宪自任,意盖以十二年宪法为国会所制定,国人应共同遵守,且护宪即等于前此之言护法可资号召也。
吴于第二次直奉战争败后,由大沽浮海南下,于南京下关晤齐燮元,略有商谈,即赴汉,在汉用齐名义领衔,联十省暨海陆军将领二十余人通电主在武昌组织护宪军政府。齐否认既不便,缄默又不能,乃商由苏省长韩国钧发电反对,一面又由己与孙传芳、萧耀南等合电请段祺瑞执政,藉以隐示不赞同护宪意,吴虽无如何,而意见仍未回也。惟吴当时处境殊极困难,齐、孙对之既甚冷淡,萧亦仅敷衍乏诚意,一时大有蹙蹙靡骋之感。幸而未几奉、浙战起,旧苏军师旅长白宝山、马玉仁、郑俊彦及鄂、皖、赣三省军人纷纷通电讨奉,并请吴出山,与孙共商大计,虽降吴伍孙,而吴声威究赖一振。吴遂通电自称受十四省拥戴任讨贼军总司令,并在汉口组织司令部,但孙既不愿与之合作,而萧又不肯以实力相助,徒拥虚名,仍属一筹莫展。又幸而未几郭松龄叛奉,吴以与张同受部下倒戈之害,顿释前嫌,电张愿共讨逆。张亦以经此一役,实力不免稍形削弱,恐势孤或为国民军所乘,乃定联吴敌冯之策,遂予吴以再起机会。
吴潜力本多在豫,其旧部如王维城、王为蔚、田维勤等,虽为豫胡(景翼)所收编,而究非所愿。时王等方由豫将李纪才统率入鲁,谋驱张宗昌,吴乃令靳云鹗到鲁,阴与联络,王等遂离李归靳,张宗昌亦为靳助。李败退豫境,靳乘势进攻,占开封,豫督岳维峻(胡死岳继)奔郑州。先是吴遣寇英杰率五混成旅攻信阳,经月不能下,乃绕军出信阳后,占郾城、许昌,断信阳接济,郑州亦东南两面受敌,不能守,岳不得已西退洛阳,又为红枪会所困,全军溃散,豫省至是尽归吴掌握。靳在鲁时,即与李景林、张宗昌签订联合条约,靳占郑州,李军已突过马厂,天津形势骤然紧张,未几靳前锋亦进石家庄,北京更大震动。防守京津一带之国民军将领鹿钟麟,见情势日非,遂弃津,集大军固守北京,联军又进围之,乃全部向西北撤退,扼守南口,吴、张先后抵京,化敌为友,握手言欢矣。
吴既再起,自欲贯彻夙昔主张。而久蛰思启之国会议员,以机不可失,亦群起以谋死灰复燃,一时法统之说,颇引世人注意。时段已弃职离京,吴力主曹锟复位,否亦须由曹在位时之国务总理颜惠庆摄政,张坚持不可,议久不能决,终乃定颜之摄政内阁成立后即辞职,由其任命杜锡圭以海军总长代理国务总理摄政。曹之复位与颜之摄政,本为恢复法统之前奏,乃首先尝试,即已格不能通,则其他之难于折冲,亦可想见,于是重经一度酝酿之法统问题,遂从此成为尾声矣。
◎林白水死于肾囊
林白水名獬,字肖泉,闽之侯官人。少习制艺,才气纵横,而不中绳墨,以故每试辄不售,弃游浙中。时闽人林迪臣(启)先生方为杭州太守,月以策论试诸生,林辄名列前茅,文誉骤起。在浙创办《杭州白话报》,旋又在沪办《妇女白话报》,均颇风行一时。其撰文皆署名“白水”,于是人咸呼“林白水”焉。鼎革后,隶共和党,曾任该党福建支部长,及该党与民主统一两党合并为进步党,始离闽入京。
袁氏称帝,林曾撰表劝进,颇为识者齿冷。袁败,林益落拓,乃绝意政治,从事报业,自办一《社会日报》。时北京著名报纸《晨报》、《益世报》等,均日出两大张,内容力求翔实丰富,其首条新闻多采夹叙夹议体裁,社论或付阙如,即事关特别重要,须著论评骘者,亦纯取善意态度,绝不对于私人妄加抨击。《社会日报》则反是,日只出一张,且字大行疏,空洞无物,但日必有白水所撰之社论一篇,中多涉及权贵私德问题,形容备至,不留余地,以此亦颇受一部分读者欢迎,茶余酒后,引之以资谈助。林所以如此者,固其素性喜然,半亦藉为生财之道。故即与林素称友好,果其地位资力稍出人上,而又有隙可乘,必不为林笔下所饶恕。
张弧(岱杉)于清末,曾在闽佐姚文倬(福建提学使)办学务,闻林名,特电沪招之归,于四城设四小学,聘林董其事,交谊不可谓不厚。后张在京夤缘任财次,旋又升财长,于林时有资助,然仍不能尽满林欲,林乃于《社会日报》上著论诋之,大意谓:“今之财长,吾未悉其有何理财计划,但见其脸上时现有幺二三四各码字而已。”盖张喜赌摊,故林以此嘲之也。张虽愤甚,然卒无如之何。张之后有潘复,与林亦素稔,曾以财次署财长,固常应林之求者。罢官后,颇悒郁,会奉军入关,潘以张宗昌关系,力谋得疏浚黄河督办,但有虚名而无实位,自不能餍其望。未几张(宗昌)率直鲁联军与吴(佩孚)部合力驱冯,以功大得奉张(作霖)宠任,入京住潘家,时吴、张均未到京,无佛称尊,声势倾一时,潘视为机不可失,媚之甚至,出入必随。不知以何不满于林,于报上谥之为“肾囊”。盖潘字馨航,与肾囊音近,又俗讥随人不离者为肾囊,谓其累坠徒招人厌也。自此二字出,于是有语及潘者,皆不馨航而肾囊矣。
潘恨之刺骨,誓必杀林而后已。然此莫须有事,究不足以构成大罪,知张(宗昌)嫉共产党甚,乃进谗于张,谓林某乃共产党重要人物,其办《社会日报》,即宣传社会主义,不去之,后必为祸。张信为然,下令宪兵司令王琦捕林。林是夕方自海军俱乐部宴会归,就烟榻(林烟瘾甚大)构思社论,闻扣扉声甚急,出启扃,见便衣二人,问:“汝是林白水否?”林曰:“何事?”曰:“司令请汝谈话。”语毕即挟登车驶去。林以办报,常受警厅拘传,家人亦习为常,惟是夕微闻“司令”二字,知事较严重,四出采访,竟莫得端倪。揣此事或与张有关,有闽人李律阁(名宣威)者,张之博友也,乃浼其向张陈说。张见李即问:“汝深夜来此,殆为林白水耶?”曰:“然,惟未知彼有何开罪大帅?”曰:“我与彼素无仇怨,但闻彼乃共产党,我必杀之。”曰:“大帅何以知为共产党?”曰:“彼办《社会日报》,宣传社会主义,非共产党而何?”曰:“彼果为共产党,我亦欲杀之,岂唯大帅。惟彼实属冤枉,彼之以‘社会’二字名报,乃欲表明其为社会服务之意,与社会主义实毫不相涉,请求明察!”张默然良久,曰:“汝言不错,赦之可耳。”李请张下谕,张曰:“你代书,我盖印。”印毕,即遣人送往宪兵司令部。
李大喜过望,以为林幸得不死矣。讵意张手谕到部,而林已遭枪决。盖潘闻李谒张,即知其为林而来,急以电话致王琦,促速解决,因王之地位得自张,而其所以受张拔擢则由潘介之也。林既死,舆论界竟嘿无一言,无敢为其鸣冤者,此足见当时军阀威力之大,至张以一外省疆吏(山东督军兼直鲁联军总司令),在京师并无维持治安职责,而竟擅越职权,妄操生杀,政府及奉军最高当局亦置若罔闻,不加裁制,纪律败坏,于斯已极!此且不具论。但就林之死因言之,与其谓为死于张,毋宁谓为死于潘,而潘之所以必致林于死,则由于“肾囊”二字,故曰林白水死于肾囊。
◎记张宗昌
张作霖于第一次直奉战争败后,在关外竭力经营,用新人,练新军,购置新武器,宜若能蔚成劲旅,一举扬威阃外者。乃第二次直奉战起,奉军悉精税向关内进攻,与吴(佩孚)军相持日久,竟不能越雷池一步;而李景林、张宗昌所率之第二军,在奉方初意本仅用之以牵掣吴军者,反迅速发展,尤以张(宗昌)所部最先抵达冷口,使吴军之在山海关者,大感威胁,否则即有冯玉祥之倒戈,而战争尚未必能遽行结束。故就奉方言,此役实以张为首功,张亦以此一跃而取得鲁(山东)督。其后孙传芳起兵讨奉,继以郭松龄叛变,老张进退失据,幸赖张始终效忠,乃获转危为安,则在此时期,张实不失为一风云人物,而有一纪其生平之价值也。
张山东掖县人,父业吹鼓手,住乡间一破屋中。某日薄暮自外归,饥甚,就炉煎粥,而火久不生。一贫妇过见之,笑曰:“男儿安得习此,代劳何如?”张父诺之。粥既熟,相与进食,自是常往来,遂成夫妇,无何生张。张父以妻子累,益苦贫,至不能给饔飧。妇迫于饥,持木棍伺僻径,谋夺食。适一人手持烙饼十余枚踽踽来,天昏黑不能辨谁某,急当头一棒,乘其晕,攫饼归,肠略果而张父返,连呼晦气,妇问之,具告以故。妇曰:“击汝者,我也,幸余饼犹在,可取食。”张父眢曰:“虽饥,奈何为此?可速去,吾不妇汝矣。”妇大怒,遂绝去。
张既长,以为人放铳为生,盖俗每值庆吊事必放铳也。旋弃去,充某衙署门卫。其地商会会长某有一女,见张悦之,为某所觉,禁不许通,女乘间走依张。某怒鸣之官,官拘张及女至,女手持琵琶,自供已入北里,并在公堂弹唱以证实,盖藉此辱其父,使不能再领归。女与张相处数年,一日忽欲去,张怪之。女曰:“我在,汝有所恋,不自图奋发,是误汝也。”遂行。张只身飘泊,辗转至东北某地,事扒金,时金价昂,所入颇不恶,乃另娶某商人女为妇。妇亦劝张取功名,于是负金沙两袋,相将入关投效某军队。初事冯国璋,冯任总统尚挈之入京任侍从武官,冯死仍隶直系,曾率队驻防湘西,归吴(佩孚)指挥。迨吴由衡州移师北上讨段,张部以力单,退入赣境。赣督陈光远虑其难制,以计解散之,乃谒曹(锟)求用,曹诺之而久未发表,遂往投奉。奉张委为旅长,然亦徒拥虚衔而已。
会直奉大战,奉军败退,吉督孟恩远率兵蹑其后,与直军相策应,奉张大惧,问诸将谁愿往当者?张奋身自任,遂遣行,并拨八列车供运兵用,实则张部仅四五百人,沿路招收土匪,以益其数。孟部本极窳腐,不堪一战,闻奉军至,悉奔溃,张直追至俄边乃止,以功授该地镇守使。其时俄国正大革命,白俄军人多携械逃入华境,张悉予收编。故张部极为复杂,有华人、有俄人,有土匪、有正规军,器械亦新旧不一,然战斗力则颇强,每战张又能身先士卒,此所以于第二次直奉战争克奏首功也。
张既贵,迎养父母(时父已另娶)于署中,以其生母誓不与张父相见,乃别治第宅以居之。张晨昏定省,曲尽孝道。未几,其下堂之妇亦至,张大喜,欲为买宅购器具,该妇力止之,谓张曰:“我前之离汝而去者,为汝计也。今汝既富贵,则吾愿已遂,此来专为视汝,别无他意。汝才能致富贵,而不能处富贵,勿骄勿纵,守纪爱民,此处富贵之道也,汝宜勉之!”遂辞欲去,张坚留之,妇曰:“汝今正妻在室,姬妾满前,何所用我?且我去汝必愈念,彼此长留不尽之情,不胜于久而生厌耶?谨守我言,即为爱我。”竟去。
至张之生母,于张失势赴日后,尚居京。“九一八”事变将起,举朝酣嬉,彼独往谒张学良,告以日本对于东北将有大举动,宜预加严防,勿松懈!学良不听,未几其言卒验。后张应学良电招,由日本返京,以为当畀以重任,实则学良恐彼为日本利用,但以虚礼羁维之而已。张在京正诧傺无聊,会山东韩复榘以石友三为介,邀张往商大计,张亦派参谋某往报聘,事为其生母所闻,力诫张勿轻动,动必有奇祸。张不听,母不许张出门,至欲以身横卧大门前,以阻汽车出入。参谋某至鲁,彼此已成议,张遂乘母不备,乘京沪车南下。讵某偶于韩客厅见悬一相片,认系前在徐州为张所杀之郑金声,忽大惊悟,急乘车北返。抵津,以饥甚,饭后始转京,即以此一迟延,某抵京而张适赴津矣。张到鲁,韩盛宴款待,各将领均在座,酒数巡,韩提议谓:“闻孝昆(张字)先生精枪法,能两手持枪并发,请一表演,以开我辈眼界。”张允诺。演毕,以枪置几上,众咸赞其技之妙,韩独持枪把玩,叹为精巧。张曰:“君喜之乎?即以奉赠何如?”韩亟称谢。
张在鲁数日,见韩无表示,知有异。左右咸劝其微服出走,张曰:“此间人几无一不识我,焉能逃耳目?欲去不如明白去。”乃往别石友三,托其向韩致意,率同来僚属迳赴车站,石亦来送行,匆匆数语,即避去。张欲上车,有弹自车中发,张从左车门上,右车门下,向前奔,步阔而迅,刺客追之弗及,欲发枪,弹骤卡不能出,几被脱矣。刺客忽为车轨所绊,仆地,枪受震,弹自发,中张,刺客又连发数弹,乃毙。在场者微闻有人呼曰:“我郑金声子也,今日始报父仇。”张一卫兵亦受伤,舁往医院,翌日死。刺客则为宪兵所逮,如何处置,终无有知者。据闻韩与郑关系极深,郑之丧,韩为执孝子礼,其致张于死,皆韩预布罗网,刺客亦未必即为郑子,特故为此以图掩饰耳。张既死,韩给费二百元,草草成殓,其灵柩则由张旧属运回北京云。
以上所述,为张之秘书某告余者,其言当较可信。平心而论,张亦非全无足取,只以不学无术,致终不免于祸国殃民,岂独一张而已?当时军阀中如张者,恐比比皆是,无怪乎军纪、政治日趋败坏也。惟张之生母与去妇,一则出身微贱,一则行为放荡,而皆能见微知著,具有卓识,可不谓非奇女子哉?
◎吴佩孚汀泗桥之败
吴佩孚之再起也,其实力已远不如前。以全系情形言,此时齐燮元已告失败,而孙传芳地位则扶摇直上,拥有五省地盘,大有不甘居人下之势,萧耀南对吴虽外示拥戴,仍属貌合神离,故吴实际上已失却直系领袖资格;以军队情形言,此时直接归吴指挥者,只有靳云鹗、寇英杰、田维勤诸部,战斗力均不甚强,故所谓吴大帅之声威,亦不过虚有其表而已。为吴计者,正宜乘此时机,一面纡尊开诚,与直系疆吏力谋团结,一面埋头训练军队,以恢复第三师之规模,方为上策。乃不此之图,徒欲虚争体面,始则主曹锟复位,继则谋维持宪法,迨均不成,不得已乃于摄阁名义之下,与奉张平分政权。至其对于孙、萧诸人,依然以长官自居,发号施令,毫不顾虑其诚意服从与否,不特于己系为然,即视奉系将领,有时亦俨同部属。吴于击败冯军进京时,有一次适值奉方召集关内将领会议,吴亦设宴款待,并邀直系将领作陪。客既集,主人先向之大谈中国旧道德问题,隐寓训勉之意,语刺刺过午尚未休,在座者均饥不能耐,乃由张宗昌起谓:“大帅伟论,直等对牛弹琴,不如早赐盛馔,任大家推推牌九,逛逛胡同,转易联络感情,交换意见。”吴闻言始命开宴。在吴此举或于当时奉军风纪有所不满,欲藉以稍加纠正,不知权力不属,空言究亦奚补?令人转觉长腿将军为快人快语也。
吴既未改其自大刚愎之性,又以恨冯甚,正倾全力指挥南口军事,而南方烽火已告紧矣。先是,国民政府于黄埔建军成就后,即下动员令,于十五年七月由广州出发,攻入湘境,吴尚不以为意,盖平日视国民革命军为微弱不足道,不难一鼓荡平也。迨八月十四日南口攻下,岳州、平江一带已悉为革命军占领,且进入鄂境。其时鄂督已易陈嘉模,叠电向吴告急,吴始匆促南下,两军相持于汀泗桥,该地距武昌百二十里,吴则亲驻贺胜桥督战。革命军以第一军当正面,人数约万余,仅及吴军之半,第四军李宗仁所部任侧面,与吴军一旅对峙于黄本立(村名)。战既起,革命军以吴军炮火较优,乃组织敢死队,奋勇力冲,前仆后继,历十余次,吴军均不为动,几退矣,有主姑再一试,果仍无成,退犹未晚,讵只此一着,遂决两军胜负。盖吴军虽号称三四万,而能战者实少,惟前第三师军官千余人,吴将其编成一队,为全军之最精锐者,革命军敢死队屡被歼灭,胥此辈之力,然经十余次之殊死战,全队亦损伤略尽,故及革命军最后冲锋,已难独力抵御(闻该军官队于是役全部战死,仅余一人因伤被俘),其余部卒慑于革命军之勇猛,皆却顾不敢前,革命军以大军乘之,遂惊溃。
吴初不料其败如是之速,迨敌军已逼,乃仓皇乘专车遁,车过处,败兵咸攀援欲上,卫士呵禁弗能止,急挥刀砍其臂,人纷纷随臂坠,宛转呼号,惨不忍闻,继者尚争先恐后,一时沿路断臂无算,令人忆及《左传》“舟中之指可掬也”一语,情状正复相同。先是,吴檄调驻川宋大标旅来鄂增援,至即输赴前线,乃不待交绥,远闻枪声,遽遁归武昌,盖其兵车置车头二,一向前,一向后,固早无斗志也。惟驻黄本立一旅,则确击败李部,遣人向吴报捷,至,始知吴已败逃,急回报,迅速绕道撤退,比革命军往招降,已远去矣。
自此一败,吴之政治军事生涯,遂告结束。揆其败因,约有三端,内部不团结(孙传芳坐视不出兵),一也;缺乏基本军队,二也;傲慢轻敌,三也。而此诸弱点,于吴再起时即已暴露,又岂待败而后知哉?
◎日人炸死奉张之真因
张作霖以绿林魁杰,受东督锡良招抚,与冯德麟、吴俊升同任东北旧巡防营统领,分驻各地。辛亥革命军起,继督赵尔巽恐新军有异志,欲借张以资牵制,乃调之入省。旋新军哗变,遂将巡防营改编为二十七、十八两师,升张任二十七师师长,冯任二十八师师长。在张锡銮督奉时,张、冯对之尚极恭顺。迨袁(世凯)将称帝,改任其心腹段芝贵为奉督,因其与张、冯无关系,于是此两师长遂一变态度,渐不服其节制,但对袁则仍示拥护。张曾电请袁早正大位,并愿出兵征讨西南。段本视张为眼中钉,乘机密请袁调张率兵赴湘,张亦久欲取段自代,徒以实力未充,有所顾虑,至是遂以出师为词,向段请饷械。及既偿所欲,则阴嗾商会电袁请留防,而对段胁迫愈甚,且其时讨袁军已四起,张不特不再敷衍袁,竟欲宣布奉省独立,以促袁退位。段见此形势,知难立足,急求去以让张,袁亦思藉为笼络计,遂发表张为盛武将军督奉,兼巡按使。张既得陇,又复望蜀,阴助许兰洲,驱朱庆澜,拒毕桂芳,以达成己系督黑(黑龙江)之计划,此为张在东北攫取军政大权之经过情形也。
自是以来,张不独在关外威权日张,有东北王之目,且在关内每一战役发生,张均属主要人物,因此奉军势力之消长,影响常及中央政局,而张亦一跃而为全国性人物矣。至张在民国史上功罪若何,则可分为中央与地方两方面而加以论断。
其在中央方面,靡特毫无贡献,且须负相当罪责。盖张野心过甚,不以统治三省为满足,必欲问鼎中原,而力又有所不及,于是不能不联甲以攻乙,迨乙倒而甲张,利害冲突,复不能不联乙或丙以攻甲,以致战事相寻,迄无宁岁;即暂时相安无事,而难以相容之势力互相牵制牾,亦使政局陷于飘摇停顿,末由进展。且张固颇思振作有为,而于旧时生活习惯,尚未能洗涤净尽,性好豪赌,常与部下以此为乐,通宵达旦,一掷数十万金。其恶习随奉军入关,蔓延及于政界,达官贵人相与组织俱乐部,以从事乎此,甚有视为终南捷径者,遂使政治风气,日趋于放纵颓废。又因力事扩军,不免兼收并蓄,不但派系不一,即军纪亦难期整肃。凡此皆奉军所以招人非议,而张数度入关终难得志之原因也。
至其对于地方,则确有不可没之功绩在。东北自日俄战后,民不聊生,盗贼蜂起,清季历任总督,力谋恢复元气,迄未著效,然自经张逐年整顿,居然能使秩序日渐安定,地方日益繁荣。观于张统治期中,东北人口增加至二千万以上,其中且多自关内移住而来,即可略知其景象矣。据闻在二次大战前,德国有一蜡人馆,馆中所陈列之蜡人,多肖当代有名人物,中国要人亦被罗列在内,张以东北关系,获居其一。每蜡人旁均竖一牌,略载其人出生、经历,现在地位,以及一切措施。在张纪载中,虽微含讥讽意,惟于东北人口增加之速,则颇表惊异,谓此为政治家应加注意之问题,可见即外国人亦尚不否认张之此项成绩也。尤以东北处日人威胁之下,凡政府一举一动,在在受其干涉,然张统治二十年中,尚能不屈不挠,筑铁路,兴兵工厂,练军队,办实业,举凡有关交通、国防、经济等事项,毅然次第施行,其才略识量,确有非寻常所能及者,乃卒以此不畏强御之精神,而罹他日惨死之祸,此则吾人所深寄同情,而应为表彰者也。
惟日人忌张已非一日,何以不杀之于前而杀之于后,何以不杀之于在奉之时而杀之于归奉之日?且当郭松龄叛变,张之形势已岌岌不可终日,何以不落井下石,而反出兵新民屯,若故为张保护者然?盖张虽不为日人利用,而日人则无日不思用张,非至终不为用,尚不肯出于最后一举。然则日人之欲利用张者何耶?读者应忆当国民革命军奄有东南,乘胜北伐时,日本不尝出兵济南,冀图阻止乎?盖日人深忌中国统一,尤忌为革命军所统一,其欲利用张者,无非欲张舍东北而倾全力与革命军周旋,为南北统一之梗而已。故当张见形势日非,急欲回奉以固其根本重地时,日人曾再三劝告,略谓:“东北可保无事,请宽后顾忧,中原方急,大元帅正宜坐镇指挥,岂容轻离?况探闻革命军遍布刺客于京奉路,此行危机四伏,务请三思。”同时对张左右,且有“归必无幸”之语,盖已隐示顺我则生,逆我则死之意矣。奈张坚不之纳,彼知张之终不为用,乃决杀之以绝后患。
计当时与张偕行者,有黑龙江督军吴俊升、国务总理潘复,及奉系阁员刘哲、莫德惠等。潘车在前,为蓝钢板制成,张车继之,为紫钢板制成。吴与张同车,刘、莫等则居后。潘到津,临时展行期,其专车则由刘、莫移住焉。车行抵皇姑屯,是处为京奉路与南满路交叉点,南满路在上,京奉车则穿洞而过,紫钢板车甫入洞,轰然一声,炸弹突破洞而下,适中焉,吴立死,张受伤甚重,刘、莫亦微伤。张舁入医院,但云此必日人所为,气遂绝。而依情形判断,炸弹发自南满路界内,以日人平日戒备之严,岂有容他国人活动余地?况其事已为日人所预知,但使稍加防范,何难事先破获?今竟不然,则张之死于日人,已成铁案。述之,以见当时日人居心之狠毒,而张以绿林出身,尚知爱国家、爱民族,宁死不为外人利用,亦足以愧世之达官贵人、智识阶级甘心附逆、卖国求荣者矣。
◎孙传芳自致败亡
小站军阀(北洋军阀,其基础实奠于袁世凯之小站练兵),自袁死后分为皖、直两系。皖系始于段而终于段,直则由冯而曹而吴,而以孙传芳为之殿,卒亦皆败。诸人败因,前既分述之矣,孙之败亦可得而言焉。
孙在直系,本属后起,其首露头角,在于第一次奉直战后,主张恢复法统一电。其时孙尚不过一长江上游总司令,驻兵鄂西,位望并不为人所注视,何以忽发此电?其为曹、吴授意可知。曹、吴不以此属之直系各疆吏,而独以属之孙,其对孙之引重又可知。故未几而孙督闽之令遂下,则孙固曹、吴之嫡系也。然闽省派系极为复杂,段虽已倒,而段系将领之在闽者尚有王永泉、臧致平辈,其势力均不可侮,致孙经营年余,终难得志。后赖周荫人之力,驱王逐臧,闽局始略安定。孙为酬庸计,乃以闽督让周,而自任闽、粤边防督办。盖孙本不以得闽为满足,周为孙部属,以闽畀周,先占一地盘,而己尚可另谋发展也。适不久而江、浙战起,孙遂由闽边进兵,战败浙卢而取其位,此虽由孙自立战功,然比年以来,曹、吴实翼护之。
讵孙势力渐张,而吴势力遽倒,由津浮海南下,蹙蹙靡骋,孙对之殊淡漠。及奉军侵略东南,群情愤激,直系在野军人联名通电,拥吴为讨贼总司令,与孙协力作战。孙虽未表反对,而于吴则辞谢协助,其不欲吴之分其功,显然可见。厥后吴之联鲁张取豫,联奉张驱冯,孙皆超然事外,即吴间或向之求助,亦未尝一应。吴既再起,仍以直系领袖自居,发号施令,而孙则始终以不即不离之态度处之,识者早知直系中已隐形两壁垒,不复有合作之可能矣。果也,国民革命军进逼武汉,吴檄孙调兵赴援,孙不独袖手旁观,且与革命军暗中妥协,互不侵犯,卒使吴有汀泗桥之败,以至一蹶不振。
论者谓,吴之败实由于兵力不敷分配。盖吴军之战斗力较强者只有两师,一为陈嘉模所统之第二十五师,一为刘玉春所统之第三师。陈师以一旅守平江,一旅则驻防武昌,在前线者仅刘部而已,余皆不堪一战,故及第三师之军官队死亡殆尽,而全军遂崩溃不可收拾。然陈(嘉谟)以第二五师之一旅及残余部卒,据守武昌城,革命军率全军围之,且有飞机助战(闻革命军时有俄机两架,其一误落江西孙军辖地,被俘获,其一则在武昌助战,曾三次绕飞武昌城未投弹。询其故,据驾驶员云,以革命军遍布山头,与城太迫近,投之恐误伤己军,须略退数里方可,而革命军则愿受波及,不肯退,卒投数弹,并无误伤,但城中亦无甚损失,则以炸弹太小故也),尚相持至百日之久,始获攻破(闻因有城内一部分军队通款),假使当时孙肯稍加援助,则胜负之数正未可知,乃孙偏作壁上观,是吴之败,实孙故致之也。
孙为人颇具才略,而野心过大,当督浙时,尚能礼贤下士,与各方相结纳,即治军、治民亦著有成绩。自一战胜奉,奄有五省地盘,态度渐变。孙曾电约吾友某君(姑隐其名)到宁,商量大计,某抵下关旅馆,以电话达督署,告以已至,以为孙必亲自来访,或派汽车迎接,讵仅由其左右传语,谓:“大帅军务倥偬,难即延见,请俟定期通知。”某怒其乏诚意,不辞而去,语人曰:“孙传芳器小易盈,败不旋踵矣。”即此已足略窥孙趾高气扬之慨,其置吴不救,亦坐此病。盖孙自以奉军天下莫强,吾遇之且如疾风扫箨,余子碌碌,更何足道,故其心目中不但无吴,且无革命军。徒以夙隶吴麾下,表面上终须稍让一筹,方喜有革命军出,正可假手倒吴,然后再由己起而平夷大难,则直系领袖舍己莫属。岂知吴之败,在于兵力不敷分配,而孙兵力不足以防守五省地盘,亦与吴同。当彼由浙出师攻奉时,以浙之军权委诸本省人夏超、陈仪辈,在彼固属权宜之计,而败机已伏于此矣。吴既败退武汉,孙以时机已至,遂不再与革命军妥协,而革命军此时亦不容许其妥协,两军在南昌附近,开始接触,于战事方酣之际,革命军忽由闽南进规浙江,夏超、陈仪等均阴与通款。孙知其不可恃,急由南昌分兵防守,而南昌方面之兵力顿形薄弱,遂为革命军所乘,不得不由武穴退回南京。十六年三月,革命军进逼南京,孙乃又弃南京而退至江北,至是始知革命军之不可侮,独力绝不足以幸胜,因与奉军联合,于是年八月向南京猛进,始势锐甚,终以在龙潭方面为海军所厄,全师未能源源渡江,致遭惨败。自是孙遂依附奉军,苟延残喘,不复能再起矣。
总之,吴、孙兵力均感不足,合则两利,离则两亡,是孙之致吴于败,实不啻自致其败也。此以见大难当前,首贵团结,凡挟私以排异己,孤行而昧大势者,皆非所以谋团结之道,而自濒于危亡,如孙者可以鉴矣。
◎张学良诱杀杨宇霆
张作霖身死未久,而生前最宠任之杨宇霆,竟为其子学良所诱杀,小张何以必须杀杨?杀之何以必以计诱?以杨之足智多谋,何以坠孺子术中而不之觉?凡此皆为外间所深滋疑惑,而应一加纪述者也。
小张之欲杀杨,其机非动于老张既死之后,而实萌于老张未死之前。盖杨虽任奉军总参议,老张对人则均以“参谋长”称之,凡有向老张建议或白事者,老张必曰:“汝可与参谋长商量。”大抵关于军事、政治、外交事项,杨殆可全权处理,惟财政归奉省长王永江负责,因此人咸目杨为老张之诸葛亮,杨亦俨然居之不疑。但老张究非刘先主比,日惟为阿斗扩张实力,绝未存他日托孤之心。而所谓阿斗者,对于“今亮”不特不心悦诚服,且颇厌其妄自尊大,此即杨与小张间未能融洽之始因也。益以小张所信任之郭松龄,与杨殊其派系,郭地位虽远出杨下,而因小张关系,实拥最大军权,自为杨所极嫉视,时思有以裁之。于是杨、郭之争,乃一变而成为杨、张(小)之争(详情见《林宗孟与郭松龄》一则中)。
当第二次奉直战起,老张任姜登选为总指挥,各军均归节制。姜,杨系也,时郭为小张副,率军在榆关作战,姜藉故令免郭部某团长职,郭不可。经小张向姜缓颊,姜谓:“可令郭来面商。”郭疑有他,不肯往,终因小张调停,悬待战后解决,及战胜,此事遂搁置。讵有郭部某军官,以不得志于郭,往投姜,欲买姜欢心,特重提往事,并描述郭种种跋扈状。姜素深沉,乃竟为某言所激怒,谓:“郭幸尚见机,当日若果来,未必便能复返。”某闻言窃喜,自以能为郭探得秘密,不虞不重酬我,遂复驰归,悉以姜语告郭。郭曰:“吾向固疑之,今证实矣。”于是此两派遂由互相倾轧,进而为互相仇视,而他日无数杀机,胥伏乎此。
迨奉军南下,杨督苏,姜督皖,郭则欲求一热河都统而不可得,相形见绌,愤恨之情,益不可遏制。会孙传芳奋起讨奉,杨、姜仓皇弃职北返,老张命以所部归郭指挥,已则挈之归奉。小张派以为有机可乘,谮诸老张,谓:“杨、姜平日好大言,及任以方面,乃无用至此,宜加罢斥。”讵老张不特不纳其言,反徇杨、姜请,严令郭率部沿津浦线南下,与孙军决战。彼辈乃知杨、姜根深蒂固,不易动摇,非杀之,则老张终将为用,乃密谋以清君侧为名,率师出关,实则此时郭已与冯(玉祥)默契,并老张亦将迫其下野也。闻此事小张实曾与闻,以快私仇之故,至悍然不顾一切,亦足异己。老张以久未见郭出师,命姜入关观察情势,郭遂诱姜至军中杀之,以报昔日之仇,一面举叛旗。未几事败,郭伏诛,老张对小张虽怒甚,终以爱子故,释不究,且宠任如故,而两派亦暂相安矣。
既,老张被日人炸死,小张继之,杨仍任总参议,使杨此时能稍自敛抑,小张亦肯降心相从,弃前嫌而谋大计,岂非奉军之福?乃小张终持敬远态度,杨则依然自大。各方之来奉接洽要务者,震于杨往昔威望,仍多出入其门。杨对客每讥议小张,小张心恨之而无可如何。会杨生辰,贺客集。有谓小张:“杨实藉此与各方密谋倒少帅,不可不防。”小张乃亲往为寿,冀一觇其究竟,杨亦未尝遇以殊礼,小张蕴怒佯欢,终席而后去,去时约杨及常荫槐翌夕赴督署博戏,杨、常诺之。小张归,与左右谋杀杨而未决,乃取银圆三枚,就神前祝而掷之,曰三枚面全向下者杀,一掷三枚皆然,意乃决。杨、常既应约至,由卫兵延入内,坐有顷,小张尚未出,常顾左右曰:“时已不早,可请汉帅入局。”一军官突举枪叱之曰:“少帅宁肯与汝博!”声随弹发,常遂仆。杨见状亟起曰:“汝辈胡为者?”语未竟亦仆,验之皆气绝,盖两弹适中两人要害也。揣小张所以必欲杀杨者,无非以杨侮之太甚,一时旧仇新恨交作于中,欲忍而无可忍耳。惟杨虽无实权,而尚具有潜势力,若公然杀之,难保其不变生意外,故不得不诡词诱致,使之猝不及防,至于杨则始终视小张为竖子可欺,以为即入虎口亦安如泰山,岂知蜂虿且有毒,况于操三省生杀之权者乎?则其死固有由于自取者矣。夫以奉军席全盛之势,徒因内部派别之争,至于坠精锐、戕人才而不惜,及宇霆之死,而其势亦已疲矣。呜乎!此团结之所以可贵也。
沉思曲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