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文献】《求幸福斋随笔》 [民国] 何海鸣
求幸福斋随笔 民国·何海鸣
○自序
或曰以求幸福斋主人之笔,在曩年报界中学悍妇骂街以丑诋当世之人,尚不值大雅之一哂,近复放荡怪诞,摭拾讠皮辞浪语,作随笔数卷,既非衍述旧闻为小说家言,又非引经证古、钩玄提要,别陈奥义以自炫其宏博,徒为醉翁口沫,信口。开河,果何为者?是亦可以休矣。主人曰:客焉知者,予之作固异于他人之作也。夫笔记杂缀之书,自汉魏迄于近代,求其目于四部盖累千万种,恣谈神怪、纪载野乘者比比皆是,甚至一事之微,辗转抄袭者数十家,毫未参以真见解、真意义于其间,徒以补白,是诚何苦?纵云古人之作未可一概抹煞,其间新奇赅博足资谈助而增知识者固自有之,然后来之作总以不因袭前人之唾余,拾取目前之琐屑为当。予不文,且不思以文炫世,何能如客所云引经证古、钩玄提要以自示宏博?纵能宏博矣,而引经证古又未必即为有用之书,故予乃不此是图而求其次。然又欲如客言勉为小说家言,自问亦能妖娆作态,与人争一日之长,但非初心所愿;必欲糜肉调饴作胡同中扁食,令市人大遂其嗜欲,彭腹而语,又窃自丑,故予乃终宁为予之不伦不类之讠皮辞浪语而无悔焉。况予之志不在著作也,窃自入世以来,造化小儿恒与予以不堪,心绪愈恶劣,性情愈冷僻,见人恒寡言笑。然予脑海中固尝积存有许多之妙想,有时与契友谈心,倾其肝膈,又尝有许多之妙语发现于无意之中,事后漫难记忆,似觉可惜,故Г笔记之,借存其稿。后徇爱国报社记者之请,出其稿刊之以填篇幅,读《爱国报》者既阅予稿,乃窃窃私议,谓此寡言笑之某某乃有风趣如是。既惊其怪,又讶其不似,遂纷纷请予付刊,冀与多人共见之,故予此书遂殃铅椠。阅者阅此,原不必问其体裁奚似、内容如何,视为予个人之谈话可耳。予无状,与爱我之人不相见者二年于兹,今兹购阅予书,必爱我之情甚挚,急欲聆予近来之谈吐何若,故于此作亦遂尽情而谈,不惧人之讥评,盖深知人必不以文字之陋劣罪我也。于答或问又胡为者?惟迩年聪明英锐日就颓丧,出言凄恻,不无可悲,而斯世斯时又仅以波辞浪语对人,亦终觉可羞耳。
民国四年八月十五日求幸福斋主人自序于上海客次
予于古代英雄豪杰独爱项羽,幼时作《项羽论》极得塾师称许。流徙东瀛后,闲无一事,欲另编一项羽传名曰《楚霸王》,以少参考书而罢。一日抑郁甚,信口吟七律一,其词曰:“人生如梦复如烟,明日白头今少年。不向风尘磨剑戟,便当情海对婵娟。英雄儿女堪千古,鬓影刀光共一天。没个虞姬垓下在,项王佳话岂能传?”诗成无题,即以《佳话》题之,自诵数遍,不觉狂笑,又复大哭。阅数日复阅《郑板桥集》,《巨鹿》一首中有句曰“项王何必为天子,只此快战千古无”,又云“何似英雄骏马与美人,乌江过者皆流涕”,快人快语,先获我心。
人谓关羽天人也,予曰项羽亦天人也。许猎欲杀,华容则饶,人谓关羽把阿瞒作小儿,然则鸿门宴中项羽又何曾正眼觑刘亭长来?况大丈夫作事,不凌弱、不乘人之危,窃知千军万马中枪对枪、刀对刀,项羽与关羽均能把刘邦、曹操杀却,鸿门、华容,刘、曹已成俎上之肉,杀之无丈夫气,论交谊犹其次也。
七十二战战无不利,一旦丧却八千子弟,何以为情?项羽之死不得已也。胜得败不得自有一种可取处,何必劝项羽学勾践乎?
烹其父所以胁其子之降也,子无不爱父,以己推人,人当以此降我,此项羽之近人情处也,不得谓曰残忍。“幸分我一杯羹”,此为亘古最不近人情一句话,亏刘邦道得出口,然如此愈足以见项羽之可爱。嗟夫!国人读史专崇拜一种奸巧阴鸷之小人为英雄,予欲大哭!
人无不崇拜拿破仑者,予亦然。但予之评论拿翁,独取其最后之一败涂地,此中亦自有说也。盖拿翁如能席卷欧洲为全欧之主,或保其法帝之位以终,后之人亦不过照例恭维几声圣武皇帝,无甚特趣,反不如为一失败英雄,使千万世人唏嘘感叹也。
日本肝若海军中将有拿翁会之组织,曾编辑拿翁全传都八册,第一册为拿翁少年时代,第二、第三以及五、六、七册则分记征普、征俄诸战史,而拿翁之艳史亦另刊一编,惟第八册则名曰《失败之拿翁》。予亦曾发一痴愿,欲译其全书,但须颠倒其秩序,以《失败之拿翁》一篇冠全书,并赘以己意聊当短序。其意则略谓,以英雄如拿破仑而犹失败,则世之不及拿翁万一而妄思推翻共和、恢复帝制者可以猛省,且拿翁所为均由爱法国一念发生,非徒逞专制之威,虽专制何伤?世无拿翁,徒使黄口小儿、龊龊鄙夫妄自尊大为专制魔王,亦国之羞也。
英小说家柯南达利撰《遮那德自伐八事》一书,其述拿翁旧将遮氏之言曰:“自拿破仑出,日鞭挞全欧沉酣不勇之民,使领受勇武之教训以去。久之技成,遂背其师恩转群驱拿翁于荒岛,欧之人待拿翁薄也。”予曰:今二十世纪之欧人犹保守其武德勿衰,且有如火如荼之势者,均拿翁所赐也,不可忘。
成功与失败虽为二事,然同有一种性质,则事之归束是也。既有归束,总算是了了一件事。人生数十年能了一件事便足,又何必在这成功、失败上计较一时之短长?西谚云“失败为成功之母”,含有劝勉之意,其意固甚善,即中国数千年抑郁不平之士所常诋之成败论人一语,亦何尝尽错?夫成败论人虽不满意于败者,然败者终尚有可论之资格,且可论之中尚有许多感叹之声,较之老死牖下没世无闻者如何?故人生在世终须作一件轰轰烈烈之事,不论成败。成也固是可喜,即失败亦未尝不惊动一时,项羽、拿破仑之故事可以风矣。
有一新问答曰:既知要拉屎,又何必吃饭?予戏应之曰:因为要拉屎,所以才吃饭。又改其句曰:既知终要死,又何必想活?则当答曰:因知道要死,所以更想活。更又改其句曰:人生不过数十年,何必多寻事作?则又当答曰:因为人生不过数十年,所以必多寻事作。
《稗史》载曹操杀吕伯奢事,人读之恒恶曹操之不义。夫曹操杀吕,证之者陈宫耳。苟当时无陈宫,事后曹操自道当如何?后之人Г笔记之,又如何?予于此忽另触忆一事,则渔父及浣纱女沉江之事是也。稗史载伍员奔吴,渔父渡之,伍嘱其为彼讳,渔父沉江自明;后员又乞食于浣纱女,亦严嘱之如前,女亦沉江死。夫渔父与女之死孰见之?不过出于伍员之口,苟曹操当日无陈宫在侧,讵不能以渔父、浣纱女拟吕伯奢而谓其全家自杀耶?伍员报父母之仇而覆父母之邦,千古忍人也,渔父、浣纱女或实由彼手刃而死亦意中事也。一段糊涂公案,数千年无人敢道破,徒使后世侏儒摭拾一二人人共知之事异口同声加以唾骂,与吠声吠影何异?又何怪奸雄齿冷。
凡治小人不可为已甚,天地间有君子必有小人,能容小人方成君子,此某先哲之格言也。虽忘其出处,予尝引此为诫。然予性过烈,每一怒辄痛诋人不能自己,事后又自悔,真莫奈何也。历代许多权奸,在当初未尝不思作一个好人,偶有小过,一般自命忠良者必群诋之以为快,人非庸懦,焉能尽忍?一不作二不休,遂真造就一个大权奸矣。抑忠良之福乎,抑国家之福乎?
刚毅之夫,苟有大忿必倒行逆施而不顾,如伍员之覆楚是也。新剧家刘艺舟编《石达开》剧本,其中有摇板六句云:“一霎时流热血乾坤遍洒,说甚么共生死同保中华,到如今才知道人心险诈。兄王呀(哭杨秀清也),大丈夫顾不得破国亡家,叫人来你与我南京攻打,拿着了狗奸贼定要杀他。”凄凉悲壮,得未曾有。“顾不得”三字有许多血泪随之迸出,足见人受激刺甚深,一念之中几无论何种惊天动地之事均能做出,惟能持久者始为阴鸷之人,否则事后猛省,得罢且罢者,终不失为血性男子也。
苏轼作《战国任侠论》,其首段略谓:春秋之末,诸侯卿相皆争养士,如田文、黄歇、赵胜等均皆有客六七万人至三千人不等,当倍官吏而半农夫,然六国之所以久存、秦之所以速亡者在此。次段略谓:智、勇、辩、力之四种人皆天民之秀杰,类不能恶衣食以养人,皆役人以自养者,故先王尚分天下富贵与此四者共之,以求民靖。六国之君虐用其民不减始皇、二世,然当是时百姓无一人叛者,以凡民之秀杰者多以客养而不失职,其椎鲁无能力耕奉上之人虽欲怨叛而莫为之先。始皇初欲逐客,以李斯之言而罢,故并天下既帝之后以客为无用,于是隳名城、杀豪杰,民之秀异者散而归田亩,向之食于四公子、吕不韦之徒行将安归?夫纵百万虎狼于山林,饥之渴之而欲其不噬人,孰谓始皇为智乎?金圣叹批公此文曰:“妙绝妙绝,谁有此识?谁有此胆?”予读此文于佩叹之外而别有所慨,盖今之世,类不能恶衣食以养人,皆役人以自养者之甚多也,即不才如区区亦是此中一人,可愧也。然今之智、勇、辩、力之人悉已为二千年后之祖龙摈之逐之以鸣得意,祖龙之亡亦可必矣。
文人作风流小史,其述艳情也,盛述才子佳人之如何恋爱,如何盟心,如何而得成神仙眷属,使人艳羡不已,然成眷属之后则无可记述矣;其述哀情也,亦历言青衫之如何薄福,红粉之如何薄命,甚至哀不顾身同为情死,然一死之后则又无可纪述矣。予于此恍然大澈悟、大解脱,敢告普天下善男善女、一切众生曰:情场中有眷属与情死之分别,其表面之哀乐虽异而精神上有相同之点,则情之归束处是也。成眷属是一种归束,同为情死亦是一种归束,有归束则向者所用之情为有着落,有着落则无负向者所用之情,此心可以安矣。故予曰情死者之愉乐与成眷属者无异也。有不解予言者,予更为引伸其说。兹试执有情人而问之,情之一字对于所爱之人而发生乎,抑专对婚姻夫妇之名义而发生乎?窃知世无此奇特之人,日倡言于众曰:我近日尝思娶妇嫁人不能自禁也,即有之亦决不能凭空谈到情字上去,是情之一字固明明对于所爱之人而发生者矣。男女相爱出于天性,因男女各有相爱之人而世间复有此相沿之婚姻制度,故始有此婚姻之希望。此希望固由爱情发生,先有情而后有此希望也。希望婚姻就其精神言之,则希望此万缕情丝得其归束是也,苟专为婚姻夫妇之名义而用情,则一人之事不谐,天下美男子、美妇人尚多,又何必恋恋于一?彼恋恋于一者,情也。万缕情丝飘散空中,尚无归束,此为人生最苦之事,故啮臂盟心之佳偶,当其将成眷属而未成眷属之时,其心患得患失苦也,幸而事谐矣,成眷属矣,窃知其双飞之夕必切切私语曰:“郎不负侬,依不负郎,今而后终身之事定矣。”定者即可乐之处也。苟婚姻之事不谐是万缕情丝未能于此种归束处归束之,俯仰天地,此身竟无处安顿,其苦如何?于是而大澈悟、大解脱,约同为情死,当其偎抱待死之时,窃知亦必切切私语曰:“郎不负侬,侬不负郎,此生之事止于此矣。”止者亦可乐之处也。否则人孰不畏死哉?故予曰情死者之愉乐为可贵也。予再就其可贵之点加以断语曰:情死者具有真正之愉乐,亟言之即无上之愉乐是也。予前云作艳情小说者,每至结婚后即止,譬诸侦探小说述名侦探获一奇案,未尝不动人心魄,然案破后书亦收煞,此后侦探每日如何在宅吃饭睡觉,匪特无可记述,即强记之亦索然无味也。然予又尝见一种说部,亦叙一双夫妇成婚后偶相猜疑,或用情不终,卒至分析离散,成为怨偶,及其结果也,猜疑俱释者、破镜重圆者固亦曾有,然已饱受磨折,备尝情海中之痛苦矣,其不幸者或至覆水难收、琵琶别抱,甚至于演成流血之惨剧,大伤天下痴男子、痴女子之心。推其祸原,则皆婚姻制度之为害也。若彼情死者一死之后已脱地狱而升天堂,精魂不昧,在天为比翼、在地为连理矣,决不致有波折变故之发生。故将死未死之时,此万缕深情已证明为神圣的、永久的、不变的,故予曰此愉乐乃无上而可贵也。
狂奴无状,尝于酒酣耳热之余倡言于众曰:“人生不能作拿破仑,便当作贾宝玉。”侏儒、鸭屎臭闻而大骇,争于拿、贾二人之事实,辩论,使人作呕。虽然,曾几何时忧患逼人,狂态已不能复作,且数年来聪明英锐亦渐消磨颓丧,是可悲已!
初出世之少年人人俱是一个完人,无奈此种完人在现今世上行不去,动辄受人欺凌。当初以己待人何曾识得,及渐知之并有戒心矣,遂亦与世浮沉,领会得一切欺诈之手段,聪明人又以小才小智继之,遂不觉成一老奸巨猾为社会之蠹,而且自鸣得意。即偶或有一种天性厚、根砥深之人,心中老大不以此为然,然除却避世厌世外实无他法自处,遂亦不得不已稍出些许手段对付世人,然问心终觉不安,且日日以假面示人,毫无丝毫天然之乐趣,行尸走肉,生不如死,那还有心向前作事?哀哉,哀哉!虽欲不厌世而不可能也。予抱此感想甚久,继忽大澈悟,人生数十年原是逢场作戏,但生着时总得生得畅快,明知世界龌龊亦何必硬生悲感?混到几时便是几时,惟求此身之畅快计,终须行其心之所安耳。立定脚跟、打定主意与世人交接手段,无论正奇皆可出之,但“心之所安”四字要时常自己扪心想想,有无错谬。苟无愧天良,斯为真安,世上行得去否非所敢知,惟我总如此行去而已。
人人说国事不可为,我亦说国事不可为;人人说某事某事已无希望,我亦说某事某事已无希望;人人说生着无味不如死,我亦说生着无味不如死。然而谁肯无缘无故即行自杀?虽说生着无味,总须寻点有味之事做做,国事虽说不可为,某事某事虽说已无希望,除却此事无事可做,只好不问成败利害,一步一步作去。倒嗓子艺员唱二簧,唱到那里便是那里,成也不过是消遣,败也不过是消遣,又何必想死?又何必作痛哭流涕之贾谊?又何必学不近人情、沽名钓誉之隐居名士,硬着心肠去尝孤风寂味?更何必学按捺不住尘心勃勃之空门禅士,口淡得出水来,自讨苦吃?
辛亥夏,余在汉口以《大江报》事与余友大悲同系狱。余之罪名即因某日报上有余一短评,标题曰《亡中国者即和平》也之故。讵料今日中日交涉完结后,和平亡国之声浪乃遍传于人口,是当曰不幸而言中。
从古以来,小人不独为小人,故其援益众;君子每独为君子,故其类益孤而遇事都不可以有为。忧时之士每叹君子道衰、小人道长,殊不思君子之道是否独善其身亦是兼善其国?如为一人计,众人皆醉而我独醒,则不妨自藩其篱,独为君子。如为大局计,则为君子者须知善恶之途间不容发,身为君子与小人原相隔无几,况为应守之道且亦寻常无奇,良不必清高自得,力拒小人以自鸣而反坐实许多小人、养成许多小人也。予读史于历代党祸,对彼龌龊小人自应痛恨,惟所谓清流者予亦良不敢多有所褒。盖凡国家大务非一人之力所能及,惟恢宏阔达之士不斤斤于尺寸之节而能尽破门户拘挛之习,深沉不测中智勇形焉,故能运用大势而成大功,非彼自命清高者所可望项背也。
清儒包世臣曰:“荀子言性恶悖于孟子,此实由末俗陵夷,致荀子激为此言耳。其言曰:‘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伪即古为字,言性善由于人为,即孟子言扩充之义耳。”伪为之义颇新奇,又似平淡,然足以为荀子释冤矣,此为善读古人书者。
腐儒、假道学戒后生辈勿好色,甚至痛诋女子为不祥之物,历举人人共知之妲己、褒姒亡国妖孽以为戒,推其用意几欲使世人均不亲近美妇人,即对母、无盐亦当正言厉色。但世界不可无人类,人类不可无男女,女子中尤时时有绝色者点缀其间,既不能投诸四夷使尽作出塞之昭君,又不能定为厉禁使永为不嫁之女尼,则男子之亲近之也又焉能免?即腐儒之父若母,固亦男女交合而始有腐儒,既痛诋女子为不祥,复厉责男子勿好色,则当初腐儒之父若母岂不大多事,为腐儒所不取者乎?况母亦女子,女子不祥即骂其母也。父不好色必不娶母,不娶母即不生儿,以男子好色为罪是又骂其父也!诋其父母又岂《四书》《五经》中所有哉?且中国女子无能力、无智识,可怜虫也。男子既视为玩物,复又痛斥此玩物之迷人心志,是岂玩物之罪哉?即以褒姒、妲己论,明明系纣、幽无用,自亡其国,胡可罪及女子?且自古英明之主亦未尝不有姬媵数人,而《关雎》一章尤盛述君王好色且艳称后妃之美,胡又引起后人之歌颂?予深为妲、褒等抱不平,尝作《西施》)诗四章,有一绝云:“十年生聚任人为,有土有民不教之。自是夫差无大用,缘何亡国罪西施?”为西施呼冤,即是为千古许多公认不祥之女子呼冤也。又时人章某咏息夫人有句云:“无言便是吞声哭,一死何须责妇人。”亦是善体谅女子者。
《离恨天》小说,法卢梭友人森彼得原著,闽人林琴南译之。此书多寓哲理,有句云:“果人人能知后来之事,孰则更愿长生?但使后此有未来之不幸为我前知,则忧烦顾虑之心宁何时息耶?果使祸事未来之前克日知其必至,则未被祸之前数日又何有宁贴之日?故凡事以不推测为佳。”达哉是言,予前者所云成功失败亦寓有斯意。盖作事苟可问成败于未作事之先,则亦无宁贴之时而事终不可成矣。惟于失败上不看得透切,终不能不顾虑忧惧。予故进一步立说,欲世人看透此中奥理,俾自然趋于宁贴之途也。
近来小说家争称林纾,然林仅以善译名,而人之喜阅者又在爱其文笔。予窃谓林氏仍只能称文学家,或曰古文学大家。盖借材于西人小说而贡献其研究古文所得之墨滴也,其能称小说家者仍以无闻达之李涵秋为合选。涵秋所作《广陵潮》真为吾国数十年来小说界中一部奇书,不能与《红楼梦》《水浒》并论,盖各有各的好处,《广潮陵》之妙点亦《石头记》《水浒》所无也。遑论其他,即自作二字亦远在林纾之上。虽然,《广陵潮》所露布之《大共和日报》乃为上海倒数第一之报,予看一份《大共和报》即专为涵秋之小说,想抱此观念如予者必更不少也。
自古才子必悦佳人,佳人亦必悦才子。不悦佳人者固决非才子,然则不悦才子者亦决非佳人。盖佳人所悦者始为才子,才子所悦者始为佳人,世无佳人焉知才子?世无才子又谁悦佳人者?一叹!
林述庆克复金陵而南京政府论功不与,林且辞去镇军都督,垂钓闽江,后走京师,以暴疾终,说者谓为袁政府所毒,果如是,袁之待林胜于孙、黄也。盖世之称知己者,其最则怜其才称誉之、援引之,其次则深忌其才而必欲杀之,其最不能堪者,视其人无足轻重,其人自生自死自贫贱且老于天地之间一不介于胸中也。魏相公叔瘗荐公孙鞅于惠王,谓:“王若不能用,必杀之。”鞅曰:“王不能用臣,又安能杀臣?”夫天下能杀才士之人即能知才士之人也,孙、黄之对林,岂非与其以最不能堪而勿介于胸中者乎?袁初欲用林,继知其不为己用,遂毒杀之,其手段虽辣,然可谓知林矣。林述庆地下或闻予言而失笑乎?虽然,予之记此乃本于林琴南所著之《金陵秋》小说,此又一可赞叹之事也。
《金陵秋》小说,作者署名曰冷红生,林琴南初译《茶花女遗事》,亦署名曰冷红生,故知为林之手笔。其自叙其缘起曰:“冷红生者,世之顽固守旧人也。革命时居天津,乱定复归京师,杜门不出,以卖文、卖画自给,不求于人,人亦以是厌薄之。一日,忽有投刺于门者,称曰林述庆,请受业门下。生曰:‘将军非血战得天保城,长驱入石头者耶?’林曰:‘不如先生所言,幸胜耳。’生曰:‘野老不识贵人,将军之来何取于老朽?’将军曰:‘请受古文。’(中略)如是累月,将军每数日必一听讲。已而忽言将军以暴疾卒矣,生奔哭其家,幼子甫二岁,夫人缟素出拜,以将军军中日记四卷见授,言:‘亡夫生平战迹悉在其中。’读之文字甚简朴,生告夫人:‘此书恐不足以传后,老朽当即日记中所有者编为小说,或足行诸海内,以老朽固以小说得名也。’既送将军之丧南归,夫人于铁路尚呜咽请速蒇事,生以经月之功成此书(中略)。嗟夫!将军之礼我,较诸邢恕及耶苏门之犹大相去万万矣。”林氏之作此书,全关系“将军礼我”一语,盖所以报知己也。世道日衰,论友者鲜有始终,观于此可以风矣。彼林述庆者,其礼文人而请为弟子,其意当不在是书之编刻,惟夫人呜咽以请,又似闻诸亡夫生前酒酣耳热之余,扼腕而叹曰:“世不识英雄,予惟愿得文人传吾事实于后世,增后人感叹耳。”故夫人遂以是请而林亦有是作,二林均可人,此作尤可感叹,较之无行之文人假笔墨阿谀权势,如刘师培之请开方略馆者,相去奚啻霄壤耶?商务印书馆刊此书诿为代售,尤足见琴南之煞费周旋,其报故人也可谓至矣。
金圣叹曰:“写女郎写来美是俗笔,写来淫是恶笔,必要写来憨方是妙笔。”又:“写女郎憨,写女郎自道憨是俗笔,写女郎要人道其憨是恶笔,必要写女郎憨而极不自以为憨方是妙笔。”今之小说家谁解此者?
女子中何以有称美人者?美人又必具何要素?予断言曰:“憨也。”未有美人而不憨者也,如徒求外观则天下妖姬多矣,美人之称又何足贵?读小说至《红楼梦》,绝无有心许王熙凤为美人者,即是理也。又如《西厢记》写红娘阅书者,每注意红娘而少注意莺莺者,亦是红娘传书递简不知为着何来,而自又不知其憨也。
天乍热矣,偶吃饭、睡觉、写字、作生活必汗出如雨,染衣际经日不洗必发奇臭。偶思艳词多言美人之汗为香汗,同一汗也,我汗臭而美人之汗香,诚大奇事。然我乃不信其有此,焉得纵身美人怀中,一闻之而定其或香或臭乎?如其香也,则不妨广延许多美人闭之深室,使出汗如渖,盛之以瓶,不亦可代香水精而可售诸市乎?此言也大杀风景,聊以博笑。
海上小说家吴门瘦鹃曰:一九零九年英国《庇亚生》杂志“耶苏复活节大增刊”卷中乃有拿破仑作之短篇小说一篇。按拿破仑本科西加望族,至其父身始赋式微,迨法国革命家毁,拿破仑乃发愤著书,冀以文学名于世,借以振其家声。其所著有科西加历史一卷,凡三易稿而成,又科西加小说一卷、短篇小说若干种,诗数章,文多首,都为二十岁以前手笔,而文名寂然,人鲜称道。历史未付刊,小说未脱稿,惟其文及短篇小说偶散见一二。夫拿破仑于横戈跃马以外复能操觚为文,真为罕闻之事,其所作《幕面之先知》一篇著时为一七八七年、刊时为一八一二年,文体似仿大文豪福禄特尔氏,瘦鹃译之,易名为《同归于尽》。略述阿拉之舌士起兵与回回教王争,累战累胜,一日战失其一目,后遂败,剩残军一支处小危城中,以神语诏众掘阱,阱成,以毒酒宴众尽死,一一投之阱中,己亦寻死。其文要自可传,姑勿论其用意。予惟叹拿破仑以盖代雄杰,当其失路时亦尝作以文自见之想,可见实非其愿,乃无聊而不得已也。天下文豪多矣,其中多伤心之人、瑰奇之士,使尽为文豪以终,是岂真正文豪所愿者耶?晚近英雄敛迹,有心人复抱悲观,乃相率为诗文小说,坐谈风月以自遣,莺花不管兴亡恨,是亦更可悲矣。
孔子一生惟谈仁义,然其生平所作事乃不能符其言,如杀少正卯尤为最不讲道理者也。子贡曰:“夫少正卯,鲁之闻人,夫子诛之,得无失乎?”子曰:“人有恶者五而盗窃不与焉,一曰心达而险,二曰行僻而坚,三曰言伪而辨,四曰记丑而博,五曰顺非而泽,有一于此则不免于君子之诛。”夫君子之诛当作诛心论,远之可也,岂君子必以杀人为能事乎?史又言少正卯与孔子同时,孔子之门人三盈三虚,孔子为大司寇,戮之于两观之下。是明明孔子与少正卯争门人之多少,因为少正卯所败遂怀忿恨,及为大司寇遂假权杀之也。纵事后善于文过,谓少正卯有五恶,然此五恶不成罪名,供君子之笔诛则可,供大司寇之按律惩办则无此律法也,如在今之世是曰违法杀人,且原因于党争,假公以泄其私忿,当不能见直于人矣。嗟乎,少正卯当从何处呼冤哉!
孔子携其党徒周游列国,劳碌一生而不能行其志,颇似高等流氓四处撞木钟,思之使人失笑。然其干禄之心、躁进之念亦是贤哲所不取矣,幸而孔子不得志于其时耳,苟多作几次大司寇,则所杀之少正卯当更不少,而孔子一生之私忿亦当泄之勿遗。幸哉!孔子之不得志于其时也。
昨致人一函云:予尝对客言,今之人不戴面具决不见亲友、不出大门,甚或自睡梦中醒亦亟取此不可离之面具对其妻孥,大千世界乃尽为此面具猎逐之场,我厕身其中畏而生厌。及见足下乃得与面具里面之人谈话,或作两句歪诗,或吃几杯苦酒,或高谈阔论、想入非非,上无古人、下无来者,真栩栩欲仙,其乐无穷,妙人哉足下也。自是君自有仙骨,愿为足下诵之。予素有痴病,亦具童心,早年虽孤僻不群,然于心颇自适。金陵一役骤负虚名,其实乃自加以缰锁,于是须矫作英雄,勉为豪杰,口非政治不谈,行非革命不动,且非如是不足取悦于人,而且来友朋之怨望之勉责,天然乐趣剔削殆尽,再加之以同室纷纭,人心反复,爱我者多情不可却,偶亲于此则疏于彼,为防怨语从事调剂,于是又须少筹对付之方,聊尽敷衍之道,研究联络之法,强为镇定之容。有时神经过敏,忽然惊惧,既虞排挤又防暗算,辗转反侧,数日不安。继又念国家将亡,匹夫有责,负兹宏誉何以图救,及时不起使人笑骂,口呼负负,日夕彷徨。嗟夫嗟夫,如猴儿带紫金冠、著大红袍,颈系一链在人手掌,忽受命跳舞于广场中,其苦乃不可以言状,旁观之人不知猴苦,以为猴乃带冠着袍至为荣幸,群加笑谑,或用指摘,应接不遑,缩地无术,遂使二十余年聪明英锐消磨颓丧。既以自怜,又以自笑,朝来细雨打窗,卷帘纳凉,心脾爽然,如曩昔对足下时。呼僮煮茗聊以当酒,茗熟心事乃如泉涌,拉杂书之,寄尘足下以当下酒物,或不至碎以覆瓿乎?书讫拥衾而卧,终日无言。至六时,家人又以《爱国晚报》进,噫!
王金发已枪毙于杭州模范监狱,说者谓王作绍兴都督者数日,括民财及百万,以巨金购宅海上,额曰逸庐,娶名妓花小宝贮其中,平日呼幺喝六,作牧猪奴戏,折资无算,今死于非命,宜也。予曰:辛亥之秋,作都督司令括民财者夥矣,讵止一王金发?顾皆如守钱奴着破学生装,佯为穷措大以示人,无豪于王金发者。王尚有本色,以傥来之财纵情于赌,一掷万金无吝色,又经营私第、娶名姬,学为风雅,绝不讳其有钱。谚云:“非分之财,水里来水里去。”王似看透此理,及时行乐,适其所适,毫不矫作向人,予有取焉。
海上报馆先生之善骂,当无有过于张丹斧者,予亦自叹弗及。癸丑秋,予在金陵,张一再以冷语载诸《大共和报》骂我,至谓我命中注定一个逃字,其言清脆,尽其骂之能事。或戏问予:他日当何以报其人?予曰:当置之清客之列,使其日作二三百字骂我,愈俏愈妙,倦时读之可博一笑,亦卫生新法也。
拿破仑曰:“凡属英雄,每日必作小儿之举动二次以上。”伟哉言乎!是即所谓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中国人好自大,年来伟人之称转含讥刺,是亦无真英雄故耳。
有狂生焉,发三大宏愿,一不娶妻而多娶妾,二勿生子,三不及三十岁即死,自是快语,惜太过耳。予亦有宏愿,愿当今小说家将我名字嵌入一言情小说内,得与一纸上之佳人成为眷属,虽其间备受挫折亦无悔,予且借大文豪笔下超生之力得饱受艳福。阿弥陀佛!予愿折十年阳寿焉。
予生二十余年,曾为孤儿,为学生,为军人,为报馆记者,为假名士,为鸭屎臭之文豪,为半通之政客,为二十余日之都督及总司令,为远走高飞之亡命客。其间所能而又经过者,为读书写字,为演武操枪,为作文骂世,为下狱受审,为骑马督阵,为变服出险,种种色色无奇不备,独未一涉猎于情场,论交不得一好女子。情海茫茫,大有望洋兴叹之慨,遂致一念欲灰,悲酸刺骨,把镜自怜,问天无语。休矣休矣,此生已矣,夫复何言?言之亦惟徒呕心血耳。
言情之作,描摹善男善女,福慧双修如同仙子,然予不特未曾身受,且亦未曾亲见,或文人故弄狡狯以笔墨欺人耶?然则又何不亦将我名编入稗史,使享艳福,聊当望梅。虽曰期我,我固甘之,以欺后人增其欣羡,俾作为佳话永道弗衰,则不佞数千万年后骨化成灰,灰复飘渺四散,而一缕精魂尤有余乐也。文人积德,当允予请!
人之生也首赖吸清鲜之空气,而美食盛馔次之。此言亦不过道其表面耳,其实乃以爱情有所贯注为重,而寻常夫妇之好、皮肉之欲次之。嗟夫!爱情即清鲜之空气也,人之爱情若无所钟,遂亦无复有他人爱情之灌输,干渴欲死,又何异于人之无空气可吸乎?
武伶高福安,于南满火车中愤日警无故殴人,报之以拳,日警出手枪击之,高夺其枪复攫其刀,如白水滩路打不平故事,杀木鞋儿凡三,且好汉作事好汉当,赴大连自首,又颇似田七郎。朔方健儿好身手,于《长坂坡》《金钱豹》之余尚演斯活剧,予为浮一大白。虽然,侠伶已矣,健儿已矣,同胞受人欺侮为日方长,予愿与天下英雄、南北戏迷以白酒盈斗呼高福安之魂而哭之(此事后不确,闻系另一高姓云,噫)。
予前所致某君一函,语酸痛澈骨,事后恒疑人必以悲观太甚或消极太过相责,继念此亦不关重要,今之人虽日言不可抱悲观、不可消极,然悲观消极无伤于人也。人之初生浑浑噩噩,初无悲乐可言,及渐长成投身社会中,偶有外观,无不呈非悲即乐之象,而悲观尤触目皆是,无可幸免。以天真浑朴之人骤遇此变,又焉得不消极?盖悲观者、消极者皆入世之人厌必经过者也,入世愈久悲观愈多,遂渐冷淡,习以为常,而此消极之脑筋于千痛万苦后亦备有一种抵抗悲观之弹力。聪颖者或借此又得以养成一种明透放达之眼光,凡所触接视为幻影,无所谓悲,无所谓乐,自适其适而方寸间亦自无消极、积极之念,名之达人谁曰不宜?然达人所长亦不过具此精远之眼光耳,但此眼光非可以价值购得,而必以入世之年数购得者,推其究极,又实非仅岁月光阴之力,仍是此惯于苦人之悲观之力耳。
人不至大澈悟明达之时,偶有客观的乐观,非真乐也,惟饱阅悲观之后,心地忽然放出一线光明,眼底遂异常明透,凡外观的之悲观、乐观均不为所动,方寸中自有主张而且自然安适,是之谓真乐矣。
六祖法宝《坛经》有二短偈,其一曰:“身似菩提树,身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不教惹尘埃。”譬诸抱悲观者尚未到明达澈悟之境,强自排遣,愈排遣乃愈苦痛也。其二曰:“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原来无一物,何畏惹尘埃。”譬诸澈悟之人,不用排遣,即无所谓为悲观,亦无所谓为消极也。
予傲睨自高之志,均逼迫而生,久之亦自思得其故,譬如人当孩提时日不离父母之怀抱,偶见生人则泣,是明明无傲睨自高之念搀杂其中矣。虽然,此尚可谓其无知识无能力所必致,及其长成,初入社会,必常怀悚惧之心,以为人尽优于我,我不过后生小子、沧海一粟,何可与老成前辈并论,故有所作施以及文章游戏小事,均不敢以对人,以为己实粗劣,何可以对大雅?即万不得已偶一炫之,亦立呈忸怩含羞之象,至于自命不凡、压倒一切之心殆无半丝存在也。及入世稍深,见人人均不过尔尔,渐自信其可敢于试事,偶有所成即傲睨自高矣。虽然,此恶德也,实恶社会无人之故,及其久也,人不过尔尔,己亦不过尔尔,五十步笑人,己亦自觉可笑,此傲睨自高之念亦截然中冷矣。嗟夫!偌大中原乃无一人,致使乳臭小儿如予亦尝自负,且四顾茫茫有万万不得已舍我其谁之慨,不亦大可悲乎?
予有短诗云:“仗剑行千里,微躯值万金。中原闻逐鹿,举目竟无人。”是殆自挥洒其傲睨自高之情也。曾几何时,中原祸作,朝野无人,吾勿论矣,然狂吟之人究亦何若?思之怀惭甚也。但人尽如此,区区亦只好奉陪小儿曹于十字街头扮三国故事,各结一群,以竹木为刀,以破布为旗,攘臂而斗,亦有胜负,其胜者亦居然自鸣得意,行见求幸福斋主人亦插身其间,与儿曹争片刻之胜利矣。如幸胜者当长叹无言,如其败也则真千古笑话。虽然,予何人斯?今之人又尽何人斯?敢汗颜言千古耶!
人各有业,士各有志,业也、志也,其中有爱念存焉,有爱念斯有乐趣,否是则其业、其志必不能持久。但立一志、专一业而爱念复寓矣,或以失败而减其爱,似失败与爱大有关系者。以予言之,则失败与爱实分二事,绝少连及,盖世事恒有之,凡足使已忧抑而不如意者,爱之反愈切也。
予生有二爱,第一爱革命,深信非革命不足以救国,故以革命为志,频年可谓艰苦备尝矣。然其爱不消减,一任反对者加以乱逆之名而予恬然视之。且乱与逆云者,亦有所倚托之名词耳,予等之世界以是为乱逆,或至金星及其他世界则名谓不同,安知不以是为美称耶?
予第二爱唱剧,盖革命可以为志而不可以为业,唱剧或可以业耳。予初不能歌,初入剧馆聆音而慕之,尝以为苍苍者与予以幸福,惟此歌音。久之自亦能歌,且自信大可造就为专家,频年嗜此殆无日离口焉。然予历世久矣,艰苦备尝,所最视为缺憾者,未使吾一临舞台而袍笏登场耳。然平日所引吭乱唱者,亦足畀予生许多之纪念。辛亥夏,以《大江报》事入汉中狱,初押看守所,以予嗜唱重禁予七日,后押礼智司,又以唱故受人痛殴,狱吏且衔予而告密于有司,谓予为革命党,几至于杀头。癸丑秋九月一日,金陵城破,集败军战于雨花台,台陷,兵尽窜,炮弹如雨下,予憩于草地,倦极歌声乃作,同辈力止之,此情此景使人不忘。
予尝与二三契友谈救国之道及吾人立身之法,要当痛革恃革命为恒业之习气。盖中国无论何事均含有作官以谋生之性质,如青年读书入学校,贵在能文作文,贵在能应试,应试即可作官,作官即可得钱以养生也。革命党尤甚,自辛亥都督伟人暴富后,人皆视革命为谋财之捷径,其实虽未必尽是,然革命党终必掌政权为官,其次则为在野之政客,然官也、政客也,自其往者言之均若专业而谋生之术赖焉。夫人而无自生之道,徒恃作官与作政客,则其所抱负必易为金钱之力所动摇,小焉不惜牺牲主旨以迎合金钱,大焉则身居重要广事搜括以饱囊橐,且少出其余裕以饵他辈借巩其势,然国家值此斯真万劫不复矣。予友又云,于美人所著平民政治书中见之,美之政治良于他国者,以素人政治家之多也。素人政治家者即有恒产而不以政治家为专业者也,其对于政治界合则进不合则退,主义以外无欲望,偶任政事不求厚禄,退而恬然亦能自养,其益国家者多矣。予国虽积弱而国民独立谋生之力甚薄,然吾人自命为与政治有关系之人,则不可不认定此素人政治家主义作去,以期为举国倡也。实行此主义首在能谋独立之生活,予曾为文人,然予实自惭其不文,纵使果勿愧焉,予亦弗乐为之。偶谈剧癖,不禁感叹及之。嗟夫!予不为军人者,予将与谭鑫培伍矣。
中国征兵之制未行,不特不能达全国皆兵之目的,即求有十分之五亦不能得,而国家危亡在即,非武力莫救,是则国民中有曾服军役者当常保其军界先进之资格,终其身以铁血救国,勿萌他念,不必学政治家可言进退也。故军人即当以军中为恒业而不须岌岌于他种自利之法,为政者亦亟须瞻给此种军人,勿使失所。虽然,予之言亦有界说。在辛亥、癸丑之役,全国之兵骤多,然仓卒成军,其中曾受教练备有军人之资格者殆十不得二三,此种无学术之军人以之滥竽军籍,匪特无益而且有害。国家既无力练多兵,则仍以安其原有非军人之生业为是,至有军事学术者为完全之军人,则义不能退耳。
予服军役一年余,亦粗知兵。初因读阐扬社会主义之书,遂弃兵籍,近因伐罪,曾掌军旅,且历战事,又慨夫时势所必需、天职之所在,遂终以军人自居。惟以革命党为军人终不能脱政治之臭味,予近厌言政治,既不能脱此范围,将来宁为纯粹之军人。虽然,奋戈跃马其状虽乐,而胜负之间关系至巨,有乐亦有忧,勿如唱剧之乐也。唱剧之乐,乃兼世界各种乐事之乐而尽有之,即有悲忧而发泄尽情,亦足言乐,予终思唱剧也。天苟福予,国家不亡而予事易毕者,予终有以餍予剧癖。虽然,予事岂易毕哉?或国亡后学柳敬亭唱《桃花扇》耳。
英人查邦耳氏所著《一八一五年拿破仑私人生涯与彼之归束》一书,曾论拿翁生平不脱宿命论及迷信之窠臼,或深信时日之凶吉而豫卜治事之成否,或以哈德卢卿道及咖啡杯中所映面影凶恶可惧之一语,因以联想咖啡之有毒而命中涓倾其杯于其地。又昆斯坦氏之笔记中谓,拿翁在意大利战役中,一日误将其所爱之约瑟芬像镜碰碎,遂谓美人罹险,不惜派急使驰询其况。或曰此种谬见迷想与匹夫匹妇相同,不免为英雄之弱点也。予曰不然,英雄固非事事与人不同者,其所以为英雄者,惟在决事时之数分钟内具非常之胆力、智力决定一非常之大事巨事而实行之,决时固斩钉截铁,行时固勇往直前,但事大非一日可成者,偶有暇时效匹夫匹妇所为试一卜筮,虽属游戏之举,然亦负巨任、肩重担者难言之隐痛之惶恐,古人所谓临深履冰者即是此意。卜而吉则足以增其勇气,卜而不吉亦惟有小心谨慎,未闻因此而全反其最初之决心之所为也。至倾杯疑毒所以保身,千古英雄谁能尽免去疑字者?至碎镜问美,乃爱情神圣专制之力驱策英雄所致,当为英雄佳话,不宜加以诟病。况拿翁生平坚毅过人,第一次被囚尚能兔脱为滑铁卢最后之决斗,其非为无定力者可知。第二次瓦解后以书致英皇,自言天职已尽,愿托庇其下以终天年,其言虽哀,然亦明达无比。盖作事虽不问成败,然进行之时成败未可知,用心倍切者,其平日患得患失之念亦倍重。且此种心理亦并非尽虑失败,不过深欲速求得归束之真相及成败之究竟而已。如其败也,其心反觉适然,以为天职已尽,责任已了,纵有感慨亦足自慰矣。
中国旧剧为词不雅驯,然其创始,一举一动、一发吭一按板类有法则,要亦非易。夫宋人刻玉叶为楮,三年而成,成无所用,然当其刻画时不三年或三年而不专,楮亦未可得成也。要之,创始者之苦心不可泯矣。
《李陵碑》一剧,悲健作楚声,是在反二簧为调之佳也,哀婉激扬,似此调乃专为《李陵碑》而创。且一人独唱,吐词又极平平,其魔力乃能吸住观者数千百人唏吁以听,我思古今中外凡所谓歌剧、一人剧当无有再优于《李陵碑》者矣。求幸福斋主人不幸生于今日之中国,又不幸而为今日之何海鸣,有国欲亡,有身无力,有口莫卸救国之责,渺渺前途,直如破舟为狂风吹入大海,乃不能测其终局。倘得天佑,他日有功成身退之一日,跳向舞台唱一折《李陵碑》以倾泻英雄迟暮之悲,则亦足矣。否则,直待国亡以后草间偷活,以老而不死之身罔顾羞耻,亦拼命上台唱“卸甲丢盔”之句,亦老泪阑干,亦歌亦泣,直哭他一个痛快以强自慰遣也。
予以文学之观念评旧剧,如《恶虎村》之“风吹树梢,英雄夜走荒郊”是绝妙好词也。如《三娘教子》之“打儿一下如同十下,打在儿身痛在娘心”是绝好伦理小说中之警句也,如《五台山》之“我的儿生前不能把福享,死后要万岁封他的什么侯王”,其声悲痛,直喝破千古帝王家笼络天下武夫豪杰为彼一人就死之诡计,战场之鬼当同声而哭,继以称快也。其他好句甚多,未克备述,他日如得半年闲,当一一为阐扬之。
五代时孟知祥再有蜀,传孟昶。青城女费氏,幼能属文,尤长于诗,以才貌事昶得幸,赐号花蕊夫人。后宋太祖平后蜀,花蕊夫人以俘见,问其所作,口占一绝云:“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四十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其意激昂哀健,清末女侠秋瑾亦有断句为人传诵,即“四万万人齐解甲,并无一个是男儿”也,想系改窜此句而成,予表而出之。或者谓予事挑剔,予之意盖不然,秋侠之传不在诗,尤不在此亡国后妃依稀相似之断句也。秋侠自有其可传处,今姑让花蕊夫人以是诗传,亦是不负古人之道。
予所作《西施》诗前已记其一,尚余三首,其第三首之末句云:“若得知心人作伴,五湖也合住西施。”其第四首末句云:“我恨老天真梦梦,偏教铜臭逼西施。”铜臭指范蠡言,盖世传范大夫曾载西施以去也。顷有人言《吴越春秋》逸篇云吴亡后浮西施于江,令随鸱夷以谢子胥,又《墨子》有曰“西施之沉,其美也”,是皆为西施葬身江湖之证。苟如此,投身清流自较随铜臭去为佳,但世人既有随范之语,予亦不妨有是诗,姑两存之。
金圣叹批李白《凤凰台诗》曰“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二句“立地一哭一笑”,言:“我欲寻觅吴宫,乃惟有花草埋径,岂不欲失声一哭?然吾闻伐吴者晋也,因而寻觅晋代则亦是衣冠成丘,此岂不欲破涕一笑?盖作诗者极写人世沧桑,而胸中实在看破得失成败、是非赞骂,一总只如电拂,我恶乎知甲子兴之贤于甲子亡,我恶乎知收瓜豆人之必便宜于种瓜豆人哉?此便是仁王经中最尊胜偈。”快哉批乎!方今强凌弱、众压寡,世界如此,一国之内亦如此,其实此中得失成败亦是不值一笑也。
金圣叹批唐才子诗多绝妙好词,其批杜牧《甘露寺北轩诗》有句曰:“人生世上,建大功、垂大名自是偶然游戏之事,乃真因此而铜枷铁索牢不自脱,皮里有血、眼里有筋,果胡为而至此?”又批《西江怀古》后有句曰:“人诚莫妙于不生世间,苟人而不免或生世间,则世上事毕竟做不尽,莫如撒手一去,所盖实多。”炎天读之,如食哀梨,爽膈快心,清凉散无此功力也。
看书有所得,即断章摘句实此笔记,一以自遣,一以供他人传观,诚有无量功德。但好好古人一部书,被小子硬挖下来为笔记凑字数,又有无量罪过。
看书如掘矿,善寻矿苗者每得金宝,不善者则得砂石,故善寻好书看者始有功效,否则亦如掘砂石耳。掘砂石不过耗其资、亏其本钱,如读不好书乃使人失其本性,终身与好书无相洽之缘,可叹也!又同读一种好书而收功效乃有厚薄,亦如同掘宝矿,善化炼者始得真金,不善化炼者仅得渣滓耳。
予十五岁骤失怙恃,流徙在外,遂致失学。年来虽亦能摇笔弄舌,不足言文,且腹内空空,脑筋又不能博闻强记,东奔西窜,又更无下帷苦读之时,自惭其陋,此生誓不再想作文人矣。闲来看书,聊以消遣,不能以不文之故自剥其看书之权利,既看书矣,又不能以不文之故自剥其写笔记之权利,且看且思,且思且写,所写未尽从看书得来,所思又未必尽情写出,但非以炫弄其文,斯真为曲衷之语耳。偶因笔记征题有誉我者,故感慨及此。
人非专攻文学,仅求拈毫吮墨,辞能达意,或于无事时看书消遣,与其涉猎大家文钞,无如阅名人尺牍,而小简尤妙。盖言下有物,趣味横生,既以益智,又可细摹其笔法也。
小学生初学作成片之文章,最好是先写短札。近来教科书多附书札式样,即斯意也。至于壮年人学文未成,欲勉操笔墨应用,其最所急需者为尺牍,其最宜研摩者亦印刷成本之尺牍也。然坊间刻本,不失之俗则失之深,且规格过繁,套语太多,人读此而求下笔清通,其结果乃愈使着迷,终身无清通之一日。误人害人良非浅鲜,焉得尽取此等劣书而尽火之。
古人书上云长相思,下云加餐饭,书尽纪实,良不厌短,即或作长行亦当语语从胸膈中出,无为废词。俗本尺牍之坏,首在八行式,其次则在恭维奉承,勉为其假者、伪者,又强人于无情之人作有情语也。
汤临川所著《玉茗堂尺牍》有一题序为沈际飞作,有句曰:“为诗磨韵调声,为赋繁类藻,为文熔经铸史,为词工颦妍笑,皆有意立言,久而后成。至于裁书叙心,从容千言,寂寥数字,挥毫辄就,开函如谭,自非内足于理、外足于辩,学无余渖,品无留伪,其书不工,虽工而不可与千万人共见也。”读此可知名人尺牍之可宝,而坊间劣本之害人矣。予尝见袁子才之《小仓山房尺牍》,不曰致某制府,则曰致某观察,满纸龌龊,岂可与千万人共见?人偏欲学之,无怪愈学愈不长进也。又作笔记亦然,非有见得到处,何可浪弄笔墨?又批注古人书、题序他人著作亦然,非别有所见或另有发挥,则他人之书何可任己污以劣墨?嗟夫!古今善读书、批书者,惟金圣叹一人而已。
临川汤显祖以作《牡丹亭》传奇称于世,所谓词人者是也。虽然,以词人目临川乃大冤特冤,兹得其所著《玉茗堂尺牍》读之,觉此老“三梦”之作不过一时游戏,不足以窥见其文章经济之堂奥也。其书精萃处甚多,予略摘其数段志之。其答李某书有曰:“非死数度不能生,非生数度亦不能死。”答高某书有曰:“有欲于世者未必能动,无欲于世者未必能静。”答诸某书有曰:“最胜处不在讲学。”答邹某书有曰:“平心定气,返见天性。”答凌某书有曰:“昔有人嫌摩诘之冬景芭蕉,割蕉加梅,冬则冬矣,然非摩诘冬景也。”与吴某有曰:“谓世如梦南柯黄粱,转为明显耳。”与沈某有曰:“世大治乱常起于杀人,杀人常起于杀万物。”答马某有曰:“此时男子多化为妇人,侧行俯立、好语巧笑乃得立于时,不然则如海母、目虾,随人浮沉,都无眉目。”寄李生有曰:“眼宜大,骨宜劲,心宜平。”诫男开远有曰:“宝精神则本业固,谨财用而高志全。”其余可志者尚多,要皆微语而见天心,极言而尽人事,辞文意远,妙不可阶,古今学者谁具此磊落之心胸来?
临川所作之长行文字,屡拂朋侪之请,不欲付刊。其自谦处则谓长行文字深极名理,博尽事势,要非浅薄敢望。惟于致张梦泽函中自云五不足行,虽以自谦,实以骂世。其所云一不足行,在除诗赋无追琢功,尚系谦词。至二不足行,则谓当代之文等膺文耳,不能为其真,殆已抹倒一切。三不足行,描写膺文之真相,略谓文人苟名位通显,而家又卜之通都要区、卿相故家,求文字者道便,其文事关国体得以冠玉欺人,且多藏书,篡割盈帙亦借以传,直是一面照妖镜,今之人刻文集而满纸均应酬语或报馆文章、东西洋唾余者,读此亦知耻否?四不足行,则讥彼思作子书以自见者。五不足行,则谓得天下郡县志读之,其中文字不让名人者往往而是,然皆湮没无名,名亦命也。其语悲痛,并可见虚名之士未必尽佳。予鉴之时人梁启超之文,乃益信临川之言。且予亦颇有不好近大部著名文集之病,安得闲工夫破费万千串钱多买僻而不传古人之书,一一读之,为发其潜辉乎?
郑板桥与金圣叹均是奇才,郑学陆放翁仅得其诗词之皮毛,金耽佛经而义气凛然,自是高人一等。予为之评曰:金趣人亦达人也,郑狂人亦怪人也,其相同之处则均是快人也。
郑刻诗钞,自序其后曰:“死后如有托名翻板,将平日无聊应酬之作改窜烂入,吾必为厉鬼以击其脑。”又曰:“古人以文章经世,吾辈所为风月花酒而已,逐光景、慕颜色,嗟困穷、伤老大,虽刳形去皮,搜精抉髓,不过一骚坛词客,何与于社稷生民之计、三百篇之旨哉?”亦犹是汤临川仅刻词调,自叹蹇浅零碎,无心立名之意。厉鬼一语,尤属痛快!
板桥所作道情数阕,其“邈唐虞远夏殷”一段嗟叹前朝陈迹废尘,谓“为底事慌忙”,又谓孔明非英雄,“早知道茅庐高卧,省多少六出祁山”。其语可谓洒脱,然所笑者尚系三代以下人,不似明儒贾凫西之鼓儿词,晶明透亮,空前绝后也。贾自号木皮散客,好说鼓词,且取材于《论语》《孟子》,其《江湖鼓儿词》中有曰“三皇五帝前后世界,原无文字纂记,不过衍袭口传,其间出头子的人物各要制服天下,不知经了多少险阻,显了多少利害,干了多少杀人放火没要紧的营生,费了多少心机,教导坏多少后人”云云,一字一针,一针一血,真看得透,真说得出。嗟夫!太古之世浑浑噩噩,诸位大皇帝偏要自出聪明,为后世留下种种祸根,使千万世后人无宁日,百劫不复,苦痛不苏,岂真有万不可幸免者哉?可为一哭。板桥生在贾先生后,予敢断定其为学贾无疑。然郑仅得贾之一鳞一爪,即超轶如此,贾之胸襟可知矣。
幼时游于长沙,闻某女士于某女校演说,往聆之。女士姓名已忘之矣,惟尚能忆其亦年等于我,十七八岁而已。其演说之辞则久而不忘,以其时受有极深之激刺也。女士之言曰:“中国男子以女子为玩物,女子今日除争自由平等外,尤当以缠足、敷粉之痛苦加之男子之身,使为女子玩物,以示报复。”其时予或年稚初出世,所见甚少,乃吓至咋舌丧魄,亟避之出校。其后予亦奔走四方,勉为新智之士,此种恐惧不觉消灭,渐亦与女志士往来,深知其不能粉黛我矣。偶阅《镜花缘》说部载林之洋被困女儿国故事,男子果遭缠足之苦,窃叹古人寓言亦早有为女界抱不平者,事虽未必能行,然亦痛快语也。
癸丑冬,偶遇某女革命家于江户,短发粉颈,风趣盎然。谈次,女力诋政治罪过,从此将抱极端之社会主义。予大赞之,女后又言日本女学不善,除烹调、缝纫外无功课,女学生万不可入。予笑曰:“女士为崇拜社会主义者,社会主义首在各尽其能、各取其需。苟天下人尽如女士,不乐为烹调、缝纫之事,彼各取其需者不将有冻馁之忧乎?况一切平等,己不愿为,谁愿为者?”女无言。予记此条不加以赘词,惟愿普天下聪明女子,游手好闲不能一事,徒知以女志士名目炫耀社会者一思之。
戴天仇言,现今世界科学发达似尚迟滞者,良以男子家累过重,读书之时间乃为谋生之时间占去大半故也。苟女子能独立谋生,则男子对于家庭之责任稍轻,谋生之时间可分其半加入读书之时间,而世界科学必益发达矣。此言自是名论,虽然,此又非男女教育平等不为功。曩见张汉英女士言,女子参政须先以教育平等为前提,而初等小学尤须普及,小学生之名额当与男小学生相等,尤为切要之言。元人谚语谓人欲娶妻而未得者曰“寻河觅井”,已娶而料量家事者曰“担雪填井”,可见有家室人之苦。晚近女子竞文明、尚奢华,为之夫者担雪益多,填井犹不易,女子且扬言于众曰男女不平等,冤哉!
晚近英雌插足社会,目空一切,肆行无忌,人多诟病,予恒对人言此无伤也。中国女子蛰伏者数千年,今偶撤其篱障,喜极而狂,藐视天下事以为均易措施,求其不乖张而贻笑柄者又焉可得?然有此数辈脑灵心敏、志高胆壮之女子投身社会,使知世故而增阅历,其间且益以挫折,或者聪明人终有觉悟之一日。苟一觉悟,即以身作则,启迪后来之女子以正轨,其收效必至大矣。
人说中国女子可怜,我说中国男子可怜。试问古今能有几个贤妇?其余抱担雪填井之痛苦者人人皆是,虽女子无智识能力,实男子当初窒梏使然,然今之人无罪也。女子可推罪于男子,男子将谁怨哉?
人之相知贵相知心,友朋亦然,况属夫妇。故英小说家有言,世之怨偶不在年貌之不合,而在心性之不一。虽然,此仅言其不一也,如在中国,乃犹有甚者。女子无学,偶侪于通人,以彼劣习惯、劣根性与常识常理相搏战,眼光不同,所见各异,胜之不武,争之无味,然偶一放弛则又不可收拾,似此而言室家,非故作昧心之苛语,盖直是与野人偶耳。罪过,罪过!
夫妇制度诚属不良,在中国不自由之结婚其结果也,非男子压制女子,则女子压制男子,凭其智力互为主奴,鱼水和谐殆同虚语。其在西国,虽美其名曰自由结婚,然其结合也多事欺诈,惟重财色,心志龌龊已不堪问,结局悲惨尤不忍言。嗟乎!世间上最苦恼事、最无趣味事莫甚于夫妇之制也。
独居岑寂,纵览言情说部,又尝苦思情海波澜之变幻,得新问题数则:(一)女子之情专乎,抑男子之情专乎?(二)巴黎茶花女不忍以爱亚猛者害亚猛,乃与亚猛绝,是女子之恋情人乃忍自舍其毕生之幸福而善为情人地者,然未闻男子有因其情人嫁彼非福,愿自弃其良缘而愿其他适者。兹并论之,究以不顾一切誓达目的者为情之真乎,抑以有所顾恤者为情之真乎?(三)女子之对情人有用全力相搏者,偶有变故乃能手刃情人以泄恨,然漫郎摄实戈小说男子原谅女子乃无微不至,无论其如何背盟失贞仍爱之如故,但此二种均不能不谓之曰出于真情。然其情究以下毒手者为厚,抑以善谅人者为厚乎?(四)中国女子之善妒,究出于情爱,抑秉有习惯法乎?(五)妒能伤情爱乎,抑能增其爱情之热度乎?女子尝曰妒所以表示其爱,其言确否?(六)在善妒之人一方面设想,愈妒愈有情爱乎,抑愈妒而自乃渐薄其情乎?(七)男子善妒,女子乐受之否?且与男子对于善妒女子之心理有异同否?(八)情爱之外,尚须副以他物如人之内容、外表、功名、富贵等件否?(九)爱情神圣,或曰自不能搀以他念,然渺无他物,情爱究发生于何点?(十)《情史》上载一富家幼儿乃与一年将三十之佣妇通,两情相爱,誓不另娶。此种奇情,与彼因才子而始悦佳人、因佳人而始悦才子,爱情生于欣慕者,孰可贵孰不可贵?(十一)既有爱情,不图肉欲之好、不居夫妇之名,何以便不痛快?且心心相印,情固在也,两人均存,恣其爱亦可也,何以必须成夫妇联肉欲之好?(十三)成夫妇之事实所以证爱情之真确,不能成夫妇而图情死亦以证爱情之真确也,胡以此悲惨而彼欢乐?凡斯问题,以予无福慧之人自然不可思议,予今为予书征题,世有福慧之人者其有以诏我乎?
旧剧初有昆曲而后有皮簧,昆曲脚本悉文人所作,即传奇是也。传奇之名仿于金元,明人院本有多至数十折者,于是以篇幅长者为传奇、以短者为杂剧,要皆文雅可观,不如皮簧脚本之陋劣也。夫皮簧与昆曲不过为调各异,而科白、上下场引诗等法如出一辙,文人能作传奇,又何不能作皮簧脚本以言改良旧剧乎?名伶汪笑侬之《党人碑》、潘月樵之《明末遗恨》即是新编之脚本,颇有精彩。顷又见马二先生所编之《红楼梦》散剧《宝蟾戏叔》及欧阳予倩、杨尘因所编之《黛玉葬花》,其中尤以马二所编为合用,而《葬花》每唱句之后夹以短白,体似昆曲,微不敏活也,然已情文并妙矣。但予尤有进者,皮簧脚本无过长者,直似昆曲之杂剧,情节宜紧、宜趣、宜堂皇、宜具精神,要以历史剧之悠扬雄壮者为最上乘,至艳丽之作,须尽其悲欢离合之致,有声有色、有做有唱,不可板滞,最贵活泼,若《黛玉葬花》之曲或可尽文学之能事,成一凄怆怨慕之词曲,然难得人解,又难得演出好情节动观听也。予旧作有《豹子头》曲本半部,革命时付之一炬,去冬在东京偶与刘艺舟道及,刘编为新剧演之,但予意终以为不洽耳。
另编旧剧除吐词宜雅驯外,作者尤不可不谙音律,习各派之唱法及旧剧原有之法则,否则词曲虽文而不适用,歌者有噎喉之苦,听者无悦耳之娱,何足贵哉!
剧有极善极恶,总与俗伶无与。盖俗伶因欲得钱而学剧,其志不专在剧也。欲编新本,宜倩新人物演之,是曰客串,然滑头客串家又不宜相与也。予尝见《要离断臂》、《七擒孟获》等新编剧之草率,益叹俗伶之不能与言改良焉。
乙卯春海上归来,万忧丛集,言念国事更属可悲,人询予何悲?乃万绪千头不能自倾其肝膈。人又戏询黄浦停骖凡三阅月之久,耳闻目触亦有可喜之事否?予少思之,应之曰有。盖自其大者言之,救国储金,人民自宣其力以救国,且自知其有主人翁之天职之资格,可喜也。自其小者言之,上海新剧发达,远胜当年,其内容亦大可观,亦可喜也。此外尚有一妙语,则近来上海妇女新装束,屏其高可遮耳角、足障面之衣领勿用,而易以扣颈之短领,其上且附以白花空心栏杆,袖亦如之,其下则着西式长裙,着小蛮靴,乃与欧美装束同一风韵,真可喜也。
予友建侯有《爱国晚报》之创设,一时《五七报》、《公论报》、《救亡报》、《醒众报》、《天中报》蜂起云涌,应运而生。当夕阳西下时,满街送报人大呼特呼,其措词乃至骇人,非言某处起事,则曰某人被刺。袁家江山原来似风前烛、雨里灯,焉能禁如此大嚷大哄?此不祥之兆也。一日傍晚,街头送报人嚷声又作,予听久颇厌之,讵料是日之声浪乃别开生面,惟闻其呼曰:“大总统做皇帝,十厘廿厘。”夫作皇帝大典也,然为值不过十厘廿厘,岂不好笑?
上海近有女子新剧,且有小舞台每夕专演,此诚破天荒之奇举,然一时舆论非之。在于之意,让此辈英雌乐乐亦是与人方便,何必咬牙切齿,言风化、言男女授受之义大煞风景,盖言之不胜言,似可放过也。惟以剧之道立论,则女子于新剧似尚不能达万能之境,尚不如髦儿班坤伶带口连、着花花衣,开粉脸,唱几句西皮二簧,亦步亦趋,尚合符节也。如真欲发愤于新剧上占一地位,则卖弄其英雌本色,扮娘姨、大姐、妓女及不三不四之女学生,又谁能赛得过他?其余则不必言矣。
清康熙年间,特开博学宏词科,敕内外大臣荐士入京召试擢用,并授翰林职,此等翰林如毛奇龄等皆以绩学雄文负海内重望,虎视蛟腾,傲睨一世。每逢校艺论文之会,同馆之以科目进者率面热内惭,噤不能发一语,遂怀忌嫉,诋之曰野翰林,一时传呼。民国甲寅、乙卯之间,袁世凯为政,大考知事,所谓特任、简任官亦得保举若干,准其免试录用,是当名之曰野知事。然野翰林尚多为明代遗老,野知事悉为亡清之贪官赃吏,赐野翰林不过辱士,用野知事是为害民焉。
乞丐所着之服,文学家美其名曰百结衣,其辞甚雅,兹又有加百结衣以解剖者,其说明曰:百结之衣,质料之大皆如掌,其补缀成衣也洵一奇技。是等衣服,微风乍起直可吹之离身,如秋风扫落叶,而若辈则借此以章身。质料之庞杂,又不知集几多破服而成一制,垢腻丛积,秽恶不可近;五色杂出,极光怪陆离之致。考此衣服之时期,约可分五代,第一代新制为上流人服,第二代半新旧为通常商贾服,第三代为工人服,第四代为贫苦人服,自贫苦人废弃而入乞丐之手是为第五代矣。予曰此衣当为五代元老,凡五代之人均受其益,惜愈趋愈下耳。
甲寅秋,刘某上书与徐世昌论政,中有句曰:“叛二百余年之天子谓之曰忠臣,叛二年余之总统谓之曰乱党。”又曰:“满清有可亡之道,项城非亡清之人。”其言短俏,一时革命党、宗社党均比之渔阳三挝而称颂之,袁政府为状颇窘。章行严于《甲寅》杂志中形容其状,亦有句曰:“政府闻之狼狈而不敢辩,勉强发一令、逐一士而大露色厉内荏之状。”又曰:“偶遇清流正士,偶加驳诘,转若所为,邻于妾妇求掩不遑。”质之当时确有此象,惟袁氏之出,革命党当年实有同意,今日似未可以复辟之邪说攻袁。但断章取义如忠臣乱党之语,尚是半句公道话。千百年后,宗社党之言论惟此可传耳。
夫妇之制,自来称正室曰夫人、侧室曰如夫人,有作《如夫人解》者力辟其说,其文曰:“如夫人三字实如意之夫人之谓也,顾名思义,位在夫人上。古者娶妻须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既娶矣,不如其意者往往有之,于是乃欲更娶一如意之夫人,故此名非贬词也。”其言新颖,大为一般姨太太扬眉吐气,于义当否非所敢知,予亦弗敢认可其说,使天下所谓一品正夫人者群起而詈我。惟如意二字颇足研究,古诗有曰:“人生贵适意。”又凡人之初生,其始必为一男一女,在耶教中目之曰亚当、夏娃,彼亚当、夏娃所居之地美其名曰极乐园,极乐即适意之谓,足见人生以男女共处为至适之事。然最初之男女无夫妇之制也,浸假而男女渐多,其结合不能如最初之单简,于是男女互寻其偶以为偶,然亦无正室、侧室之制,且并无婚姻之说也。治社会学者谓婚姻史之初期为掠婚时代,掠一女逼之为妇而自居为夫,是妇者不啻奴隶之名词。后之帝王制礼以掠婚为不当,乃变之为求婚,故用媒妁而又须待父母之命,其用意仅在免掠且勿贱妻而已。后人误解,定为礼法,取男子、女子之自由而共束缚之,男子掠夺出乎自由范围以外,束缚以礼法似亦近理,然女子之不自由如故也,虽有纳采及亲迎之礼而为其夫者仍是不相识、不相洽之人,父母虽曰命之、送之,然与自贡其女于盗穴者何异?况文明日进,男子亦不至人人尽为强暴,而礼法反强纳一双不相识、不相洽之男女于一处,美其名曰夫妇,其暴可知矣。男子不甘其暴则娶如夫人,女子不甘其暴另觅情人,亦锡之曰如意君,是皆婚姻制度所种之恶果也。或曰此中亦有自由与不自由之分解,不可一笔抹煞。予曰美哉自由之名词也,然自由亦即适意之谓也,但既称自由,何必再赘以结婚之名词耶?观之西国,又有离婚之法,婚既可离,又何必结?论者曰离婚亦为正义,是又明明默许男女相处可合可离矣。既属可合可离,是已无关重要,然律以夫妻又何为?况所谓人者动物也,既曰动,其情爱自应有动移,今日以如意而结婚,明日忽不如意,而此夫妇之制乃束缚之,是岂非大不如意乎、大不自由乎?虽有离婚之法可以少苏其苦,然离斯离耳,又横添许多手续使人不快,又岂非多事乎?故予颇敢取夫妇之制而并非之也。
拿破仑,法国人也,而有统一欧洲之志,一世之雄而今安在?然欧洲之人至今称之,许为怪杰。元太祖以异族入主中原,亦欲包有六合并吞天下,铁骑所至,西北俄罗斯、西南五印度遂入有元之版图,讵非中国之雄主哉?徒以异族之故,至今人鲜道之,且不如远在海外之日本人,尤许其为亚洲怪杰也。此其故在国人不好提倡武德,以为彼乃异族,又属暴举,且穷兵黩武不可为后世法,故明人修《元史》,宁使其疏舛四出,不使其铺张武功。元人《拖布赤颜》一书,译言《圣武开天记》,记开国战史颇详。明中叶修《元祖实录》,史臣请颁此书而弗肯出,天历修《纪世大典》,再请之亦然,故史书之成,关于西北藩封、疆域兵马皆仅虚列章名,不着一字,遂使元代疆域虽广与无疆同,武功虽雄与无功同。埋没古人,欺藐后世,莫此为甚。今日国人秉此遗传性,且来不武之讥、瓜分之辱,追忆前人,欲哭无泪矣。
拿破仑以微贱即帝位,且在宣布共和之后,其所恃者在引起法人当时好大喜功之兴趣,从事国外之战争,为法兰西争光荣,而彼之帝位即巩固于此中。益以每战每胜,威声大震,全欧慑伏,讵独法兰西之小民。及闻其败也,民心一旦瓦解,故拿破仑遂一败而不可复兴。至拿破仑第三承其余志以行而英敏不及之,故其败速而民叛尤易,是皆以武功维持帝位而帝业全关系于武功者也。元有天下,其疆域之广、海漕之富、兵力物力之雄廓过于汉唐,自塞外三帝、中原七帝皆英武踵立,无一童昏暴缪之主,且内无宫闱奄宦之蛊,外无苛政强臣夷狄之扰,又有四怯薛之子孙世为良相,与国同休,其肃清宽厚亦过于汉唐,而末造一朝偶尔失驭,曾未至幽、厉、桓、灵之甚遂至鱼烂河溃者,其故盖亦与拿翁同,以武功维持帝业而卒败于武事之一蹶不振也。日本、爪哇之征讨,覆海师于数万里,是为第一次之失败。及后顺帝即位,已无前代之英锐,而前代所遗之盛业,如外而岭北、岭西诸行省动辄疆域数千里、马行八九十日方至,内而江浙、湖广各行省,举唐、宋分道分路之制,尽荡覆之旁通广阔,务为侈阔,至此乃鞭长驾远,控驭不及,于是阿里不哥、海都诸王叛于北,乃颜、合丹诸王叛于东,安南、缅甸、八百诸蛮叛于南,穷年远讨,虚敝中国,如外强中干之人躯干庞然,一朝痿木而中原之士亦乘间而兴光复之师矣。谓非败于赫赫武功之后难于为继者,别无充分之理由也。
拿破仑之称帝在欲达其统一欧洲之目的,为法兰西增光荣,故除军事外,彼无专制之事实贻人指摘,而念念不忘祖国,必思发辉而光大之,尤为可取。故其称帝也人能谅之,以其借帝制图进行上之便利而欲贯彻其并欧强法之志趣也。元人尚武,仅在兴其家天下耳,中叶以后已呈中干之象,又复对内强分畛域,以辽金新附者为汉人,以宋人为南人,汉人重于南人而蒙古、色目人重于汉人,用人行政均不得调剂之道,是其志趣殆非拿翁光荣法国之见。明祖为吾族吐气,起兵覆之,自是快事,但必埋没元代之武功,视同阴谋,深闭固拒,不以示人,则非所敢称也。
中国古来南北之争恒北方占优势,予作《革命杂诗》有句曰“自古南都多短命,怕谈总统祭明陵”,所以纪实也,而予所最视作极丑之事者乃在明建文帝及燕王之争。彼一家叔侄不顾羞耻,攘臂而争大宝,为之臣者乃互相拥戴,且以死难为忠,真是何苦乃尔!孰知事至今日愈出愈奇,以中原之人治中原,乃视南方等于被征服之土,派兵驻防一如满洲,且沐猴而冠,自视乃若异人,岂不使人笑脱牙齿哉!
韩山童讨元檄文有句云:“贫极江南,富归塞北。”良以元人分南北、蒙汉之见,膏泽之润罕及于南,渗漉之恩悉归于北也。讵今日又如之,独是北方一块干净土,主政者虽欲加以殊恩而强邻必视为鼾睡之乡、牧马之地,又均莫如之何也,伤哉!
元祖遣海师讨日本,大风覆盘,全军没于海,日本遂赖以保全。当时日本既闻元祖渡海东征之警报,全国震动,殆若有亡国之奇祸,一如中国今日焉。某代天皇特奔至福冈,与某僧设坛祭天,并大作佛事,一时求佛宣呗之声遍于全国。其后元师既覆,某僧遂居为己功,而天皇亦自诩其跪拜之诚乃感动天心,降殃于元。国人狂喜,亦视天皇及某僧殆立有不世之奇勋者然,传至今日,犹为天皇及某僧立铜像于博多之西公园。予闻其事,失笑者再,夫祭天求佛以御寇,与梁武帝何异?幸而大风覆元师耳,否则岂不徒为亡国史上增笑柄乎?今人为立铜像尤为无当,虽然,今日之日本固又思传其救国之佛教于中国矣。袁世凯亦乐于祭天,苟相率作一场佛事以祝中国勿亡,尤使人笑啼不得,叹为奇事也。
美国罗斯福为总统时,常慨夫美国陆军之不振,中下级军官悉恃学校出身,满腹军事学讲义而鲜经验,且疲弱不能耐劳。尝发一令,凡步队军官须三日间能步行五十英里、骑兵军官三日间能乘骑行一百英里始为合格,一时竟有诋此为苛例不能奉行者,罗斯福以为怪事。予昨偶见报载北京陆军部各司员应总次长月课之考试,其命题之浅近已至极处,予尚能忆其一题系询步枪子弹何以用尖头者,试言其效用,第二题又似问步兵工作之性质,大约均出自步兵弹击教范、工作教范书中前二三页内,即初入营之新兵、曾受新兵教育者亦当知之,兹乃以此考堂堂陆军部之司员,且有交白卷者,岂不可羞?而中国军事前途长此以往,不加整顿,亡而已矣!尚何言乎?一叹!
英国吉青纳贵族为陆军大臣,用吉青纳名义招练新军,期与德皇威廉决一死战。其招兵之广告颇为新奇,略云:现当春和之天,莫妙于往柏林旅行,有愿往者至某处报告,政府当免收其旅费,且赐以最有光荣之旅行衣及军器,惟限额若干,且年龄须十八以上、四十以下云云。英国《泰晤士报》颇讥评之,盖以其近儿戏也。昔日俄之役,俄军颇自骄,尝言欲得日本为世界一极大之公园,取日本女子为世界之公娼,及其终也乃为娼所败,贻笑于人。兹吉青纳之奇特旅行亦不知能一帆风顺否?自古用兵者,诱敌之术及止追之法类皆虚虚实实,各尽其妙,或插旗帜以张声势,或增灶减灶、唱筹量沙以自掩其军情,或结刍为人缚旗于上使驴负之以巡堞,或缚生羊击鼓以退兵,然皆不如今日之有假伦敦之奇也。英德构衅,德之齐泊林飞船尝渡海来袭伦敦京城,英之军事当局以为敌机决不于日间来相尝试,故以全力为夜间之设防,并以种种方法欺罔敌人,甚至于伦敦本境界域之外别造一假伦敦于爱宾森、克劳登、斯脱利、脱亨姆土丁佩克等处,从树林中筑造长巷,满悬弧形电灯,大放其光明,自天空下视有若都会之市街,其真伦敦则夜间全市黑暗,其所许燃点之灯数盏亦加以掩盖,俾仅仅照映街道而飞艇下视则不能见之,此亦将来新兵法中新设疑备敌之道也。
予居日本一年余,见其人民似尚有中国古时代野蛮之风,纵酒酣歌,好谈武侠,虽愈趋愈伪而当时强国强兵实赖此也。盖中古时代人民浑朴而又强项成性,最易动以大义,使之效死,故日本维新之初即大鼓吹其武士道,举彼人民佩剑露刃、自相仇讨之风而导以强国强兵之旨趣,故能一战胜我,再战胜俄,立跻其国于头等国之列。然返观吾国,似亦未为失望,燕、赵、齐、鲁间此中古时代野蛮之风似尚未发泄,苟得人利导之,成吉思汗之事业固可再见于今日也。
德国亦欧洲之后进国,其人民亦尚能有此野蛮之风,赋性单简,故乐为凯撒效死,所向披靡。如法兰西则不然,野蛮尚武之风已为拿破仑发泄无余,今日言战殆不能不加军士以迷信,且无君无神,迷信亦无从发生,故此次欧洲大战,若德、若奥、若俄、若英、若塞、若孟,莫不于其宣战书中大书曰:“求上帝保佑我军胜利。”每次得胜,主帅报捷书亦必曰:“皆上帝之赐吾皇之福。”日本虽不言上帝,然亦尊重天皇,信佛信天,全国佛教亦尝开战胜祈祷之会。惟法国自开战至今,其政府及主帅之公布文未见一字道及上帝,非曰“赖国民结合之力获此胜利”,即曰“赖国民服役,人道之热心,我军必得最后之胜利”。又法人保存党一派曾联名上书政府,要求以法兰西共和政府名义祈祷上帝,法政府拒绝之,亦有最真最巨之价值也。日本既以兵强雄其国矣,人民亦渐输入欧洲之文明,退出其中古时代野蛮之境界,益以天性凉薄、举止轻佻,遂一变而为欺诈骄夸之民,予诚不敢断其将来之有幸,苟有良政府以增进民德为己任,或尚可挽救万一,似现今之大隈内阁,仍是不度德、不量力,徒知愚其民使为强暴而一再鼓励之,其不幸之来愈速矣。不观夫德国乎?其政府愚其民使为强暴,其手腕措施无一不在日本上,大刀阔斧,勇往直前,识者尚谓其必败,日本自思政府之良能及德国否?一只纸老虎硬要东冲西撞,何苦来耶?予颇为日本不解。
世界各国其最先之历史不可稽考,类多以神称,而日本为尤著,彼殆以神武天皇为神,至今犹泥于天皇即神之说,视神武之子孙无一非神也。中国历史自黄帝始始成政治之性质,黄帝以前如天皇、地皇、人皇及世人所盛称之盘古等亦神也,然一国之内稍有智识者均不加上古历史上之神以迷信,革命时虽争道黄帝,今五族共和,此说亦渐消灭,质言之中国殆不能再有他种之迷信矣。自兹以往,吾人言救国亦惟有如法国所云“赖国民结合之力”、“赖国民服役,人道之热心”而已。乃事有可哂者,今之总统亦号神武,如系采总统即神之义,彼与总统共保东亚和平之日本人行将怒发冲冠,谓总统乃敢与彼开国之天皇并称,窃恐日人一怒而神武总统粉碎矣。神武总统又尝着古服祭天,其形乃似四不像之怪物,可供动物园之陈列品,姑不置论,盖予固非动物学大家也。苟予以心理学测度此等行径,是总统殆自居为天子,故视天为父而祭之。夫天不可思议神也,天而有子亦神也,时至今日半空中忽降下一人面兽身之神来,讵非破天荒之奇事耶?嗟夫!予读“国家将亡,必生妖孽”之句,予为中国泪下千百斛矣。
甲寅三月间,欧洲战事尚未起,欧之社会党相与研究此武装世界之结果,谓列强合纵连横,抗不相下,惟日增其军备以图一逞,现虽未至决裂,而军费之巨人民已弗克担任,将来非国家破产即发生大战争耳。其一人又曰:“吾人预知此大战争必不能免,宁使其从速发现,俾得早了此劫。”其言哀且愤也。未几,奥塞失和,全欧果悉卷入战争之旋涡中,苦战一年尚无止意。窃念非一方面一败涂地者,决无停战之期,然至此时彼胜利之一方面亦未尝不力尽神疲,一时不能恢复其元气,是则军国主义或亦可以与欧之人告别矣。
有拿破仑一战,欧洲各国悉由君主专制而趋入君主立宪、民主共和之时代,人民悉得享宪政之幸福,此拿破仑所赐也。有今日奥、塞、英、德、俄、法、日、比、意、土之战,将来所得究为何物乎?此一新问题也。今之欧人效死于疆场,各呼号其日耳曼主义、斯拉夫主义,似若津津有味,事后思之恐亦不值一笑,而复发生一疑问,究为何苦来也?社会党复从而宣扬其说,于是军国主义将望而却走矣。今之社会党所以赞助战事者,虽似鉴于危巢碎卵之义,其实借此博国民之信用为将来之发言地也,故予敢断定曰今日欧之人牺牲其如许之生命财产,将来所购之代价必大有可观,纵不能达社会主义极端之境,然社会政策其进行必较今日倍其速率,可操左券也。
将来大战之后,国界问题究能打破否?此尚不能预言。然有可以断定者,将来必有国际法廷能操绝巨之势力以裁判国际上之冲突,不许有残暴之行为,且此法廷乃较海牙平和会高出数倍,可断言也。昨偶见报载美国曾开一大和平会,即系预备此种法廷之组织,并言美国各州曾有一宪法评判,曾专判州与州之争执,即是此大会之雏形,而亦即维持世界和平之良法也。
千九百十年,美之巨富加鼐琪君曾捐资千万金元为提倡世界平和之费,印度人在加尔格所办之某报即发抒其议论,曰:“平和之谈未始不美,世界平和之民无过吾印人者。然使今日亚洲、非洲之人长此现状而不改,则其所享平和之幸福为如何?”又伦敦侨居之印人某亦致书于纽约某报,有曰:“吾为世界一份子,闻此豪举不得不为世界文化前途贺。吾为印度一份子,素主张印度独立者,则反对此举宜最力。今某君所倡议者,实世界最不平、最不道德、最无人道之事,虽然,吾安得有反对之资格?奴隶之国必先享独立而后可以言平和,奴隶人民必先破坏专制虐政而后可以言和平,盖国必独立、国与国必平等而后战祸可弭而平和之幸福可享。”予读斯言,予对于未来之中国不禁又有许多杞人忧天之言矣。“世界平和之民无过吾印人者”一语,彼印人实言大而夸,乃竟撇中国人于脑后,其实中国人之爱平和不让印人,今且过之矣。予本思普劝吾民静坐以待世界平和之至,彼所谓世界国际法廷必以平和之余沥赠我最爱平和之中国人,然予言究足信否,世界将来究能和平否?予不敢力证其有。纵使有之,国与国不平等瞠乎人后,向人哀求平和之余沥,亦将羞死也。故予乃敢再诵伦敦之印人之语曰:中国亦奴隶国也,人民亦奴隶人民也,不求自立、不思破坏专制虐政,窃恐有平和乃不能坐享,即能坐享亦不能饱我饥肠也。嗟夫,国之人可以兴矣!
予今作一比喻,以袁世凯之厉行复古政策,任用旧官僚行野蛮之专制为极可恭维者,如欧洲各国当日之厉行军国主义相等,人民苦于负担,愿其破产或了结于一战,亦惟祝袁氏速尽其复古专制之余力,俾得早蹈亡国之祸或发生大革命之浩劫而已。盖非死数度不能生,中国之现象已至如此,无可深讳也。
有欧洲此次之战争为军国主义之末运,彼日本人犹乱抓乱跳,思用其武力于中国,识者谓其大愚。然中国今日之徒言平和不修军备者,或为世界所许矣,乃又不然。欧之人且引比利时为我借镜,谓国立于世界,其国人无自救之能力者,必不可邀世界之怜恕,比利时非其类也,中国奈何乃不学比利时?夫学比利时非难事,在我肯学否也?如果愿学,则此赤铁黑血之事业亦非奇事,他国练兵必须三年或二年,他国人服兵役亦由立正稍息、徒手教练、持枪教练始,亦与中国相同,盖均非生而知之也。且不独比国如此,即英、德、俄、法亦莫不如此,中国又何不可如此哉?质言之,在此军国主义尚未完全败退之时代,吾人终不可不言武事,而吾人对内、对外且在在皆须求幸福、求安全于枪尖之上,人之必欲亡我之为快者虽不得为大智,我之束手待死者乃实大愚。国人宜抖擞精神,熬过此关,将来世界果有平和之日,以吾人素爱平和之根性处之,偃甲息兵亦大易事。譬之乡人皆斗于我侧,我虽不斗,然亦须摩拳以待以防波及,彼辈果息斗者,我自下其手可耳。
欧洲战争,各交战国互以人道正义自诩,究竟孰是孰非,无论何人皆难判断之。盖以谈人道正义者而竟至互相激战,似均有过戾,然不用武力或又各有其不得已者在也。质言之,世界趋势如此,且非如此世界不能进步,而军国主义亦长无了结之日也。与其于此中求公理、别是非,毋宁加罪于军国主义。然军国主义非人也,亦非物也,亦无可从而罪之,则惟有太息于世界趋势如此有必然者而已,太息之中偶存有一线之乐观,则亦惟有希望此战争可以促进世界之文明,早了结此军国主义之时代而已。如就目前论,德国以一国而抵抗数强国,无论胜败均足为一世之雄,然此间坚决不屈者又有一比利时,其气概亦足以自豪,虽国危邦覆,非战之罪亦足与德并称矣。至若法兰西,似亦迫于不得已而战,且其人民具有真正爱国之精神而深明国家之关系者,一日执干戈抗强暴,肝脑涂地而不悔,实至真至确之救国观念有以促之,较彼日尔曼人、斯拉夫人、英吉利人迷信君主似为少数人所驱策者,诚有不同。故予自阅欧洲战电以来,恒不愿见法兰西之败,以法不可败也。苟法而可败,是示世界以共和国家之弱点,非世界人民之幸也。
国人有世界眼光者,恒曰德国不可败,德败而英、俄胜,中国瓜分于将来议和时,一言便了矣。此说也,予信之,且予亦甚佩服德人之雄风,但必恭维德人将来执世界之牛耳,平心论之,中国未必见佳,而世界或更不堪设想也。故予虽信是说而不愿国人依赖之,国人值此世界多事之时,无论英、俄、德、法均有其优美之点可以供我钦佩、贻我教训、俾我得受感觉而奋然兴起,徒希望一方面之胜利,冀以苟延残喘,其言龌龊、其意卑劣也。
德人斥英吉利为铿锵之金钱而战,又曰英当负此次欧战首祸之责任,其言当否,非所敢知。然英吉利为伪君子,则予所深信者也。俄罗斯本一专制国,至今日乃不能不恃国民联合之力以御敌,是俄人苟立有奇勋者,将来固可向俄皇要求自由以偿今日之劳绩矣,故予颇谓俄人赴战所得之价值较英亦为重也。质言之,今日之战,英德之战而已,一则强暴一则奸狡,一则真小人一则伪君子,欲求他日世界之和平,德当败,英尤当败,俄亦不可胜以长其专制之焰,惟有一法兰西尚可恕耳。比利时以一小国乃为德之劲敌,其中德要害几驾俄法之上,俾间接困英之计划竟莫得而施,虽然,比固曰尊重其中立而御强暴之侵其中立也,德纵有万分无已之苦衷亦不能道出,故遂居强暴之名而不恤,是其中最苦者乃在德而不在比。当列日之战,比横当德军进路,俾法国得以整理军备、英师得以渡海、俄师得以入普,时至今日,德犹出东入西,疲于奔命,其苦亦可谓烈矣。然比利时立此奇勋且牺牲其邦土,天下后世犹不免评其为英之功臣而已,亦可叹也!
比利时为欧洲国际上冲突之中心,历来祸乱之媒介,列强均抱一越国鄙远之心,思翦此区区者,以为已有,特以一人投骨,群犬磨牙,因置之为瓯脱地。是非相让之结果乃相争之结果也,非有所尊重而不敢动,乃有所顾忌而不得动也。一旦战端开始,列强均视此为必争之地,于是所谓公认其为局外中立者固可得而公破之,不过首先发难者虽得优胜之势、先发之利,而大不韪之罪名亦随之而已。然欲德国学宋襄公贾仁义之虚名,受身败天下笑之实祸,德岂为哉?故吾人局外评论此事,固当尊重比利时,然亦不可厚非德国,且尤须知国际公法之不可恃,局外中立国之不可为,事至紧要关键时,无一种特殊之精神、毅然无恤之决心,不足以言立国之道也。
今之人尽赞美比利时而厌言土耳其,其实比之于英、土之于德似同一关系也。德土交欢,以巴格达大铁路为媒介,此路由柏林经过君士坦丁,横贯小亚细亚,出巴格达及波斯湾口,德实利用之以行其殖民之大政策,且同时为世界交通上之大革命。彼苏夷士航路及西伯利亚铁路或将因此而锐减其价值,英俄均有不利矣,故英乃渐易其防俄之政策,变其维持达达纳尔海峡阻俄海军出路者为仇土之举,且又恐俄于黑海先得胜利,乃皇皇然先以海军叩土之海滨而问罪。然土耳其究如何乎?谓其纯粹为德之傀儡,殊不尽然,盖土耳其回教国也,其土地在欧洲者介居于耶教国之间,次第为耶教国所迫压,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迨至最近之巴尔干战役结果则捉襟见肘,几不能自存于欧洲,徒以英俄之暗潮乃保有一角,国家至此,焉有不思图强雪耻者?今益以巴格达铁路之关系,欧洲土耳其所失地悉渐成斯拉夫人种之势力,举柏林至巴格达之通路茅塞而横梗之,使德之巴格达政策大受影响,是德亦颇不愿土之失势于欧洲也。土德联合,德虽具莫大之野心,而土亦实苦心孤诣,冀雪近年来之深耻巨辱。达达纳尔海峡一战,抵拒英、俄、法腹背水陆之夹攻,力不少衰,志不少馁,其精神与价值可以供人之敬慕,不让比利时也。
英比之关系,德人言之哓哓,我中立国人不为此日耳曼之口吻。但远观一九一一年比国上下两议院关于军事之讨论,足以证明比国实欲脱去中立之羁绊加入最强者之一面,其理由书有曰“比之永远中立,乃所以保全欧之均势”,陈诣甚高。比以绝大代价始易得此中立条约,世人方为比幸,实则比之困难及危险有此乃更甚。今为比计,当请列强开一公会取消比之独立,则比庶得自由,倘非然者,一旦德法有事,比为中立所束缚,势将尽驱其民与首犯中立者抵抗,因此之故,比遂不得不助乙国而敌甲国,既助乙国则以其运命与乙国相连属,即使比兵战胜,乙国不竞,比亦同受其害。在战略及政策上论之,比宜支配现势不宜为现势所支配也,且比人不得谓敌兵入比境后始为犯比中立,须知敌于比境附近集兵已早犯比中立,此则德法所同,比又何必俟其力强者之一面敢于穿境而过者乃起而与之敌,事之蒙昧有过于此者乎?况兵之取攻势者,其力恒强于取守势者而胜败之机先伏,比又何必常于败之一方面联合其运命而不加择别于其间乎?总观此言,是则比之于英法或亦最后择别而得之良友也。既言有所择别,则比之敌德或不仅为中立问题,而另有一种特殊之精神足供中国人之赞叹也。
“比宜支配现势,不宜为现势所支配”一语,此即比利时特殊精神之所在也。比前此之为中立国,受现势所支配也,然其害比人已历历道之矣。今欲支配现势,则自以脱去中立为先务,盖非脱去中立不能择别一国联合之以支配现势也。最近战役,比虽未实行脱去中立,吾人苟不敬重其特殊之精神,则随人之后痛詈德意志而已。然詈德之于比利时无益也,于我国尤不必有此一副长喙也。且青岛之役我国受中立之害苦矣,吾人苟欲尊仰比国之特殊精神而窃思步武,则宜熟读前文,须知“永久中立”四字至和平之美称也,而比以为束缚,且欲解除之,是介于两大之国明明无中立之余地而倚赖中立,是为无立国之精神者矣。比因具有此立国之特殊精神,故终克出于一战以期支配现势。吾人与其敬重比为自保其中立而战,毋宁谓其雄风泱泱为支配现势而战乎?此外又有一必知之点,则我国乃真为为现势所支配之国也,将来列强媾和时,我无发言之权而为分割之料,是可为痛哭流涕矣。流涕之余,不独无面目对比,且又何敢望与土耳其并论?故我乃极力赞土,谓其亦有支配现势之雄心,与比利时同一可敬也。
德之人有谓比利时实愚者,英、俄、法之人亦有谓土耳其实愚者,然皆谰语也。比苟不敌德,让其假道出师,英、俄、法三国必将仇比,万一德人得最后之败绩,比将与德同处不幸之厄运中,且先德而受协商国脔割之害。即使德获胜利,将来德之处比又如何?窃恐非假道之谊即可动德人友爱卵翼之心也。予于此敢断定比如联德当不仅许德假道,且必随德与协商国为敌,如今日之与英法联军之情形相同,盖非出之一战,比终不能达其支配现势之目的也。但与德战亦战也,与英法战亦战也,此其间究与英法战乎,究与德国战乎?此在比之自择,且此种之择别尚非根本问题,根本上之大计划惟在一战字,择何方面而战,此不过计划上一种应用之手续耳。且比之人固尝言曰:“摩洛哥问题未定以前,德实为比好友;摩洛哥问题既定之后,法或较德为佳。此中宜大加审慎,未可冒昧从事。或直派参谋官驻扎于德、法、英、荷四国使馆,细心研究此事,当以全国之利害为本位,不当以感情之作用为本位也。……比人受法之文化最深,常为法之意见所转移,至宜注意。德为联邦帝国政体,法为共和政体,就兵事言,比终以向德为愈。法自共和以来,内政分裂,日趋微弱,德则蒸蒸日上,有旭日当天之势,况在兵事上原须保存一极大之阶级思想,以共和为政者万难与帝国主义相驰骋也。”以上之言,见诸一九一一年“远东通信”《比议院国防问题军事脱立中立之辩论案》,所言即亲德主义也。是可知比固尝欲与德携手也,今改其方略以联英法,使德居侵害中立之恶名,而比则义正词严,博世界各国之称许,比固未失计也。但其未失计之处不全在拒德入境之时,追忆一九一一年议院辩论之情形,尤不能不深叹比军事家用意之深远也。此中又有一可称述之点,比人明知法之共和政体不能与强暴抗,今毅然从之,人民又极受法民之感化,发挥其至真至确之爱国精神以救垂危之国,尤可敬也。
土耳其之情形较比利时尤为迫切,试思欧战之导火线非近东巴尔干问题乎?巴尔干问题亦即土耳其致命之伤也,土即不战,他日欧战了结,土欲不为现势所支配,能乎抑不能乎?欲求不罹此劫,则惟有期望支配现势,然则战而已矣。联德而战择其为害少轻故耳,战而胜,土从此将振其国威,尽驱斯拉夫人种于欧洲土耳其以外,以雪近代之仇;战而不胜,受列强之脔割,亦土之分也,且无可幸免者也,亦无所谓愚无所谓不愚也。
意大利太无丈夫气,背盟而守中立,斯守中立可耳,乃久而又久,思乘奥人之疲敝,甘心于奥,德人讥之,谓其自暴弃应得之权利而纵身自投于不幸之漩涡中。予意则谓加入战争原不恶,背盟亦不可厚非,惟欲仇奥则一九一四年之秋即宣战可耳,待至今日乘人之隙,非予所取也。然开战以来已及二月,又无煊赫之战功可言,何苦来哉?
英人驱印度人于战场,人为印人悲,予为印人喜。盖印人为奴久矣,兹得有当兵之资格,且立战勋,印之人或有昂头吐气之日矣。予固尝闻有当兵之义务者必有自由之权利,此义务固可求得此项权利也,印人其勉之!
欧战中最遭不车者莫如波兰,俄德之人战于其野,屠其人民,火其屋宇,波之人无罪于俄,亦无罪于德也。且波兰人分裂其土为二国之奴隶已非一日,方冀托庇于大国可坐享和平之幸福,讵知二国乃假其地为搏逐之场,使遭池鱼之殃,波之人何处呼冤哉?此外又有最妙之点,二国均以波兰救世主自命,俄人曰吾将夺德所取之波兰土地重立波兰王国,德人亦曰吾将使俄人弃其波兰一部分之领土为波兰王国重建之基础,一若此战乃为波兰争其旧都、复其故物而发,然细绎其言,则不过慷他人之慨而已。且预计特派一亲支贵族戴波兰之王冠,使永远为其附庸,于波人奚益焉?而彼强大之国反借此自诩为人道、为正义,其实苟真为人道、正义者,各自弃其所占之波土,畀波之人立国立政府可也,战又胡为者?自吝其所有而欲夺人所有以施恩,又胡为者?予窃为彼强大之国羞。
各属地之战争亦是至无聊之事,苟他日本国败者乃以畀人,胡如当初不夺之为愈?使本国而胜也,则以一纸条约划入本国版图可耳,今日碌碌又奚以为?
欧战声中有一最新颖之名词曰“教训”,不独欧人言之,即远在西半球之美利坚前总统罗斯福亦发洋洋大文刊诸杂志,标其题曰《吾人所得欧洲战争之教训》。文中历述比利时、卢森堡二国之受祸,国际条约之不可恃,巴拿马炮台之不可不筑,每年制舰费之不可裁,武备军事尤不可不讲,其措词可谓激警矣。美犹如此,我将如何?或曰我中国远处东方,既未曾与人缔结国际条约以巩固国境,又无巴拿马运河炮台之可筑,更无基本之海陆军队可以为增师制舰之扩充,醉生梦死于此而足,又何必远引罗斯福之名言扰国人沉酣之深梦?予曰:罪过哉!
又闻之甲国以武力压抑乙国,亦谓之曰“教训”,德之敌英、俄、法也,其宣言曰英实世界动乱之媒孽,俄尤野蛮横暴之巨擘,其他如法、如比均各有其非,吾德将加之以教训;然英、法、俄、日之仇德也,亦宣言曰德为半野蛮人种,予等亦联合而加以教训。好事者且列为预想之条件,曰德将取消其陆军第一之资格,并让海上霸权于英,是则德国所得之教训也;而德之军人又抗言报之曰,吾德所得之教训,战胜即正义一语而已。血肉横飞,詈声充耳,吾人果以何种根据而评判其是非乎?
予于此而又有感,列强互以野蛮相詈,互以武力加于其所指野蛮之国,列强究孰为野蛮孰为文明?在此一篇洋洋教训未终了之前,终不能以空言解决之,惟将来战事结局勿论谁胜谁负,必能各得其心领神会之教训而去,斯可知也。然返观吾国豺狼当道,狐鼠横行,是真为野蛮国也。设有他国以野蛮詈我而加我以教训,其若之何?即使如一般袁政府卿大夫士所云,现中国已成承平之世,而外人必如英之詈德、德之詈俄,无端加我以野蛮之名词,又无端而兴师动众,不远千里而来加吾国以教训,吾国又将如之何?予对东邻,予已心惧,然予料中国之后患乃不仅此。英加德以教训、德加俄以教训,美人旁听此教训而去,即有人提倡预防之道,吾人不善旁听而坐待此教训之来,其来也,如村学究之扑顽童,鞭挞从事矣。今日有受东邻之鞭挞而嘤嘤啜泣者,然他日尚有甚于鞭挞者又如何?是宜速自猛省已!忧时之士痛哭陈辞,虽不敢上侪于罗斯福,然世界有益之言固不专出诸罗斯福之口,愚者千虑亦有一得也。
欧战以来,全球震动,即缺少世界眼光之中国报纸亦多佣译人纷纷译英、美、德、日诸报之陈言实诸篇幅,大标其目曰“欧洲之战报”、“世界之风云”。吾国人鉴于市面之恐慌,西人之纷纷回籍,洋货之缺少及暴腾,青岛之战事、山东人民之流离迁徙,亦知中国而外实有此意外惊天动地之奇祸,不得不向报纸堆中阅其事实以资谈柄,是即引起国人注目世界大势之好教训也。但此教训为印板文章,未经名人为此诠解,又无良教师为之教授,其中利害之关系固仍茫然无知也。不幸而又有中日之交涉起,国人受此番切身之教训,对于欧战或又加一层之注意矣。
战事愈延长,各交战国所抱之欲望必愈扩大,但在战争未结局之前多不以其腹稿示人,惟有心人得于暗中揣测之。欲求一语以包括其战争结局之目的,则欲图一劳永逸之策,且恃其战胜之狞威,攫取许多之利益以偿其战争之损失而已。现时足以供此项之损失者,在欧洲惟巴尔干及近东土耳其耳,但此巴尔干诸小邦亦多加入交战国之列,究之事后孰先受分割之痛者,当以德之胜负为标准。使德而胜也,与德为仇之塞尔维亚及们的内哥罗自应供德之烹割以泄其忿,如土耳其者似有可图暂时之安全也。使德而败,塞、们二国附诸英、俄、法三强之骥尾,同时亦得以战胜国自豪,而土耳其乃有灭亡之祸。土耳其如亡,俄国或有利益,至若英、法二国实无最大利益之可言。且此中关系虽为此次战争之导火线,而其所以小题大作、舍死力争者,乃在夫孰握海上霸权、孰握陆上霸权之点。因欲解决此点,乃各投其一星之火燃此导火线,成此巴尔干之爆裂。此爆裂之地在战争终局后必狼藉不堪,实无得此可乐之趣味。吾人苟一思之,此时之中国较诸巴尔干战血余腥、荒凉满目者如何?吾人自幸其安全,彼新握海上霸权、陆上霸权之战胜国亦将羡慕吾人之安全,攫取吾人安全之乐土为彼战胜国之胜利品矣。譬如一大博局,其中呼幺喝六之人悉皆豪商大贾,其胜负殊不能以局中之现有货币计,而天下名都大邑之巨产、巨大建筑实为此局中之博注。呜呼痛哉!中国不幸此时乃成一博注,而争其胜负者即彼英、俄、德、日也。至于巴尔干及土耳其,不过博局中暂用之货币耳,可不叹哉,可不惧哉!
谈欧战至此,人问予胡以为此琐匕之谈?予曰是即予个人所得之教训,取以形诸笔墨,此一寸心固是唤人愚梦之赤心也。人问予何不作大块文章写之?予曰予不文,不敢厚颜亦作战役史论。史论二字尤予所畏,随便谈谈,只好填笔记之篇幅也。
偶阅七月十八日《时报》北京专电,袁世凯总统府之内史监致函内务部,请查禁坊间出版之《中国预言》。予亦尝于报纸广告中见有《中国预言》之广告,大标其题曰“金圣叹手批本”。予颇喜阅金批之书,然予却不信此种荒唐之说,故等闲视之,未一购阅。后见查禁之电,好奇之心生,遂亟购一册阅之。看来看去,总看不出袁家天下的好处来,宜夫此老之勃然愤怒,毅然查禁也。是书虽曰金批,然亦不过《推背图》六十段并一金序而已,其序亦仅言《推背图》,而吕望《万年歌》、诸葛亮《马前课》、李淳风《藏头诗》、邵康节《梅花诗》、刘伯温《烧饼歌》、黄蘖禅师诗等篇并无圣叹只字,书贾汇刻成编,统名曰“金批秘本”,亦欺人之道也。金批《推背图》,证其已往之事至三十三象而止,此象乃满清入关之征。若三十四象成何事实,圣叹固无从臆测也,故其言曰:“证已往之事易,推未来之事难。然既证已往,似不得不推及将来,吾但愿自此以后,吾所谓平治者幸而中,吾所谓不平治者幸而不中,而吾或可告无罪矣”云云。予阅是书,首注意金批,故于三十三象以前有金批证实已无舛误者毫不注意,而于三十四象以后加以思索,求其与金批是否符合,觉金亦有谈言微中之处,代为补证数则列后。
三十四象谶曰:“头有发,衣怕白。太平时,王杀王。”颂曰:“太平又见血花飞,五色章成裹外衣。洪水滔天苗不秀,中原曾见梦全非。”金批曰:“此象疑遭水灾或兵戎,与天灾共见,此一乱也。”予曰此象主洪秀全太平天国之革命,“头有发”言长发也,“太平时”言国号也,“王杀王”言东王、北王之自相残害也,“洪水滔天苗不秀,中原曾见梦全非”二句嵌入“洪秀全”三字,且又隐指曾国藩之姓、太平天国之必败也,妙极准极。
三十五象有“西方有人,足踏神京”之句,又有“帝出不还”、“帝子临河筑金台,南有兵戎北有火”之句,实指咸丰出狩热河,英军火焚圆明园之事。金批曰:“此象疑有出狩事。”此言中也。
三十六象颂曰:“双拳旋转乾坤,海内无端不靖。母子不分先后,西望长安入觐。”金批曰:“此象疑一女子能定中原,建都长安。”予曰金先生误矣,此主西太后庚子出狩西安之兆,第一句之“拳”字并含有拳匪之意。女子固是女子,长安亦是长安,惜西太后乃非定中原之女子而为覆满清之女子耳,然亦足见金先生妙思,亦能稍得其端倪也。
三十七象谶曰:“汉水茫茫,不统继统。南北不分,和衷与共。”颂曰:“水清终有竭,倒戈逢八月。海内竟无王,半凶还半吉。”予曰此象乃清亡之征,“汉水茫茫”指武汉首义之地,“倒戈八月”指首义之时,“水清终竭”、“不统继统”指清亡之宣统朝代,“南北不分,和衷与共”嵌入“南北共和”四字,“半凶半吉”亦是民国共和宣布后之实情,且半吉似属袁字,盖言共和半凶之故乃在此袁氏之当权也。金批于此象乃不能置词,此殆金所不能料者。南北共和真是空前绝后之事,予非生在金后得见此举,又焉能言之历历乎?金序又有曰:“胡运不长,可立而待,毋以天之骄子自处。”使金当时知此象即为清亡之征,其欣喜当何若?惜哉其不知也。虽然,三十七象以前之事既如是真确,三十七象以后之事又焉知不一一非伪?予智不及金圣叹,又乌从推测之?乃就金批所推测再赘数则。
三十八象谶曰:“门外一鹿,群雄争逐。劫及鸢鱼,水深火热。”金批曰:“此象兵祸起于门外,有延及门内之兆。”予曰此即指欧战言也,《推背图》至此遂具有世界眼光,可谓极妙。
三十九象有“鸟无足,山有月”之句,似指青岛。又云“旭初升,人都哭”,是明明指东邻日本之祸矣。金批云:“此象疑一外夷扰乱中原。”信然无讹,且此象尚有“十二月中气不和”之句,似尚切合旧历甲寅十二月之事,日本要求条件固于是月递出也。
四十象有句曰“一二三四”,似指民国四年。又云“一口东来气太骄,脚下无履首无毛”,“一口”即是“日”字,“无履无毛”恰恰画出一个日本人来,惟末句有“生我者猴死我雕”之句,以嵌字法测之,其中乃有“猴死”二字。或曰孙中山亦猴也,究竟民国四年该死者是那一个猴,则非予之所敢知也。
四十象之后实无从推测,阅金批亦不敢谓其言为是,惟四十一象有“称王只合在秦州”之句,参考他篇,如《梅花诗》亦有“豹死留皮,长安秋色”之句,如禅师诗又有“旗分八面下秦州”之句,岂亡清死灰尚有在西安复燃之一日乎?予颇不信其有此。
四十二象有“美人自西来,朝中日渐安”之句,有“中日安”之字样,或者此时因美国自西来而中日交涉遂无事矣,是亦可喜之兆也。惟四十五象又云“有客西来,至东而止。木火金水,洗此大耻”,又云“金乌隐匿白洋中,从今不敢称雄长”,或木鞋儿尚遭教训也。
予所最喜者为五十九象,此象数将终矣,其词曰:“无城无府,无尔无我。天下一家,治臻大化。”又曰:“一人为大世界福,手执签筒拔去竹。红黄黑白不分明,东南西北尽和睦。”金批曰:“此大同之象。”予亦曰至此而世界大同矣,世界亦终有大同之日矣。在此象之前之五十六象又有句曰:“飞者非鸟,潜者非鱼。战不在兵,造化游戏。”可见促进世界大同者仍赖战争,非可坐致,然则今日武备不可不讲矣,此言也望人勿以荒唐之言而鄙弃之。
此书之发刊,其跋言有曰:“民国时代例无忌讳。”盖在君主时代,个人之天下患得患失,故恶此书。若五族共和,其间绝无个人之得失,只寓国运之盛衰,为总统者禁之何为?
宋张邦昌,龌龊小人也,然其人乃屡遇奇运。当元符三年时奉旨出使高丽,适其国王薨,国人重中国使人,权立邦昌为王,旬月后宋帝诏还之。靖康中又奉旨使金营,金人图灭赵,立邦昌为楚帝,服衮冕朝百官三十余日而罢。嗟哉!此人命宫中不知主何星曜,乃能屡窃南面之权,作临时之国王及皇帝。予于此乃大为项城怅恨,惜未具有张邦昌之命,虽曾出使高丽,阿附异国,乃尚不能得皇帝一日半日之册封,碌碌长年,行将就木,深羡张邦昌之奇遇而不能达其的,天耶时耶、运耶命耶?袁崇焕有知,亦当为彼力图上进之孝子贤孙洒几点悲愤之泪,呼天梦梦也!
暇时偶与友谈中国务省之方言当以何处为最优,予首取苏州语,友问其故,予曰吴侬软语最适于表情。今试隔邻而听吴娃语声,无论其人妍丑奚若,其语声之缠绵,总足使人之意也消,可爱也。又有论吴歌者,其言曰吴音清柔,歌则窈窕洞彻,沉沉绵绵,切于感慕,故乐府有《吴趋行》《吴音子》,又曰吴,皆以音擅于天下,他郡虽习之不能及,可见自古已有定论矣。
世间男子喜怒哀乐之事,其极点恒在女子之身,缕列之以见一斑。夫最可喜者美人之眼波也,且尤不止眼波,世有作美人百态诗者,是美人自顶至踵均可喜也。最可悲者思美人不见,求美人复不得,或与美人有情而事不谐,凡小说以苦情、哀情名者,其间固不能脱出男女之窠臼也。他如最可厌者为丑妇多作怪,最可怕者河东狮子吼及悍妇诟谇之声,最可听者为小女子之歌喉,最可乐者为意中人之来归,均皆其最著者也。世无女子,男子必无喜怒哀乐七情之可言,而世间之喜怒哀乐悉发轫于男女之间。予于此乃深羡彼世间多情之眷属,并赞美其为极乐国中人,而于彼生无艳福者又不禁为彼抱一片同情之痛,且叹孽海茫茫,众生苦恼,乃不仅我一人也。
予弟昨询予一事,略谓中国幼童恒畏见外国人,何故?予思此间颇有研究之价值。盖中国父母长上之抚孩提,遇其啼哭或有所乞索时恒以外国人恫吓之,并造作种种无稽之谈,谓外人如何暴厉,当之必无幸,以止小儿一时之啼声。譬诸《三国演义》所述,人闻张辽之名,虽小儿亦不敢啼,其实小儿焉知张辽,更焉知张辽之可畏?不过父母长上一时,故意渲染张大之,不期而输入儿童脑中耳。在父母当时之意,亦不过止小儿暂时之声张,然其为害乃种植小儿以畏外人之劣根性,至成人时或半成人时,每见外人终不自觉而生畏惧。又譬如人本不畏鬼,且深知无鬼,亦因童时常受恫吓之故,脑筋中畏惧之夙念终不能自拔,意气消沉,精神颓丧。人既不武,国焉不弱?是在此后之为父母长上者有以救正之,其实教育儿童之法只宜启导之,循循善诱之,不在作此无稽之谈恫吓之以伤其脑也。
古来诗人名士,最不幸者为陆放翁。予此言甚怪,特以陆之事实证之。放翁初娶唐氏女,伉俪相得,弗获于姑,陆出之未忍绝,为别馆住焉。姑知而掩捕之,遂绝,后改适同郡宗室赵士程。春日出游,相遇于禹迹寺南之沈园,唐语其夫为致酒肴,陆怅然赋《钗头凤》一词曰:“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浪痕红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唐见而和之,未几怏怏卒,放翁复过沈园,赋诗哭之,已足称情天之恨事矣。后放翁之蜀,宿一驿中,见题壁云:“玉阶蟋蟀闹清夜,金井梧桐辞故枝。一枕凄凉眠不得,呼灯起作感秋诗。”询之则驿卒女也,遂纳为妾。方半载,夫人逐之,此夫人当非唐氏女可知也。妾临行赋词曰:“只知眉上愁,不识愁来路。窗外有芭蕉,阵阵黄昏雨。晓起理残妆,整顿教愁去。不合画春山,依旧留愁住。”此又一恨也。贤妻美妾无福能消,悍妇恶姑此情谁怨?亦难乎其为放翁矣。况放翁处天下多事之秋,中原板荡之日,腥膻遍地,胡患弥天,放翁一生又碌碌不得志,望空挥泪,无处埋愁,不得已而寄情香艳,聊以自遣,又复遇如许之恨事,反加煎缚。“箧有吴笺三百个,拟将细字写春愁”,翁诗曾自道其恨矣,悲哉!
龚定庵生平放浪不羁,颇爱妇人,所遇亦甚奇,故晚年有“试问英雄末路里,温柔不住住何乡”之诗,虽伤心语亦得意语,盖终有乡之可住也。其子孝拱较乃父尤怪,所谓上有好者下必甚焉者殆是。孝拱初名公襄,后乃屡改其名曰刷剌、曰橙、曰太息、曰小定、曰昌匏,愈改愈奇僻。尝入粟一应京兆试不售,大恚,由是弃举子业。好为狎邪游,顾以性冷僻、寡言语,落落寡合,中年益落魄不堪,至以卖书为活。旅居沪上,与粤人胡寄圃相识,时英使威妥玛方立招贤馆于上诲,延四方知名之士佐幕府,胡以孝拱荐,威与语大悦之,乃就孝拱读《汉书》,由是西人以孝拱为英使之师,呼“龚先生”而不名,一时道学先生遂群起攻之。孝拱因益放浪,尝倡言:“中国天下与其送于满清,不如送与西人。”庚申之役,英师入京焚圆明园,谣传为孝拱所画策,并饱载金玉重器以归,于是人益不齿之。孝拱遂又自改其号曰半伦,半伦者,言其无君臣、父子、夫妇、昆弟、朋友而仅爱妾耳。求幸福斋主人曰:伤哉,此名乎!夫人而不相容于父子、夫妇、昆弟、朋友之间,其人心绪之恶劣之凄怆可知矣。然妇人女子乃有能相容之者,是妇人女子不亦可感而可爱耶?顾人生不得志,仅寄情于妇人女子,然亦大可伤矣。后又阅《孽海花》说部,言半伦有二妾,凡著书时一妾磨墨、一妾画红丝格,可谓极人世之艳福。讵知某年正月二妾乃同时遁去,是虽欲联系此半伦而不可得,从此想当更名曰不伦矣。呜呼伤哉!人生至此,尚有何言?至于就馆英人,倡言排满,在当时为恶德,在后世为美谈,惟圆明园一节不无可疵。然半伦并未致富,临终时仅遣一值价五百金之碑帖碎剪之,足见其窘。当时人鄙弃之过甚,又恶其好谩骂人,或造作圆明园之谣以污之未可知也。又闻人言,曾国藩欲羁縻半伦为己用,设盛宴款之,微露其意,半伦大笑曰:“以仆之地位,公即予以官,至监司止耳。公试思之,仆岂能居公下者?休矣!无多言,今夕只可谈风月也。”是其人乃高尚如此,鄙为外奴孰信之哉!
龚定庵性怪诞而诗词伟丽,足动人。旅京都,乃与荣恪郡王绵亿之子所谓明善堂主人某贝勒之福晋私,事发,引疾归。晚年又眷一妾曰灵箫,别有所私,竟以药酒死定庵,或又曰某贝勒不忘旧恨,阴遣客之。是则定庵所谓温柔乡者乃死乡耳,然而死亦风流,死亦清净,较彼令郎半伦联系半伦而不可得,生受潦倒凄凉之苦,犹差胜一筹也。
龚数十年后又有汪笑侬,以明经拥某王邸皋比,邸有寡妃,与私焉。久之,为羽林军主者所侦知,竟将一对野鸳鸯缚送宗人府请治罪。西后及礼王均以家丑弗可外扬,褫汪明经头衔而反妃于王邸,后汪之江左,携一中年佳妇,即是此妃。妃善歌簧皮诸声,汪则擅弦索,渐亦能歌。及为上海天乐窝琴师,贫不能自给,遂亦拾闺中人之唾余,上红氍毹唱须生,以伶隐之名大振江左,现犹在燕京乱唱《马前泼水》也。此事奇极,其艳福且较定庵为多,穷书生固可以傲名士矣。
《江淮异人传》戴沈汾隐居乐道,家有二妾。一日,谓妾曰:“我若死,尔能哭乎?”妾愕然曰:“胡出此不祥之言?”固问之,曰:“苟若此,安得不哭?”汾曰:“汝今试哭,我观之。”乃升榻而坐,强二妾拥袂而哭,哭至伤心处,汾竟死矣。此种死法甚妙,若使龚半伦如此死,其乐当无艺也。
予不爱下棋,昨年游东京,人强我为之,二三子后即推盘而去,见他人津津视若异味,习为之终日不倦者,颇以为异,然亦不愿趋视之。人问何故,予曰:“下来下去终在这圈圈内争胜负,跳不出圈儿外,谁耐烦用此心机?且予不特棋也,凡种种事欲我无端多用心,我即弗愿为之。”虽然,此仅言棋耳,其实世间事即一局棋耳,跳来跳去谁又在圈圈外者?予生二十余年,自问尚有才智,欲自勉为一阴愎之人与世人争一日之长,似尚不弱,然得之奚益?遂不屑为,以成今日之冷僻怪诞。然予又非厌世也,厌世亦无甚益处,虽日日宣言曰予厌世、予厌世,然亦跳不出世界外,又何必言厌?亦惟有自适其适,得过且过,今日有机遇为圣贤英雄即为英雄圣贤可耳,明日不幸而必坠落为罪人贱夫则为罪人贱夫可耳,我与世人本无争,苟世人欲强与我争者,亦如下棋至濒危之时,亦不得不少用心思,聊以对付,非以求胜,自然而然故也。世有智者,孳孳不息,攘臂而争,兼程而进,甚或倒行逆施以求旦夕之幸,视予苟安或尚较彼稍佳矣。用以自慰并以自解,乱世之人或嘉予言。
田北湖为其远祖田兴作传,述其远祖兴与明祖之交谊有同兄弟骨肉,顾兴成不居功以布衣终,明祖特遣使人持手书召之于六合,其书的系明祖亲笔,有足观者,选录于下。书曰:
元璋见弃于兄长不下十年,地角天涯,未知云游之处,何尝暂时忘也?近闻打虎留江北,为之喜不可仰。两次召请而执意不我肯顾,如何开罪至此?兄长独无故人之情,更不得以勉强相屈耶?文臣好弄笔墨,所拟词意不能尽人心中所欲言,特自作书略表一二,愿兄长听之。
按:明祖此言骂尽一切文绉绉之人。呜呼!文人所长者笔墨而已,恃其所长故遂好弄,然乃不能尽人心中所欲言,是文字果有何用,不亦可以休乎?
昔者龙凤之僭,兄长劝我自为计,又复辛苦跋涉,参谋行军。一旦金陵下,告遇春曰:“大业已定,天下有主,从此浪游四方,安享太平之福,不复再来多事矣。”我故以为戏言,不意真绝迹也。皇天厌乱,使我灭南盗、驱北贼,无德无才,岂敢妄自尊大?天下遽推戴之,陈友谅有知,徒为所笑耳。
按:明祖此语是何等胸襟!然以明祖之雄才大略,犹有此良心上一句谦词,世无豪杰,徒使小儿曹妄自尊大,是亦更可笑矣。
三年在此位,访求山林贤人,日不暇给,兄长移家南来,离京甚近,非但避我,且又拒我。昨由去使传言,令人闻之汗下。虽然,人之相知莫如兄弟,我二人者不同父母,甚于手足,昔之忧患与今之安乐所处各当其时,而平生交谊不为时势变也。世未有兄因弟贵惟是闭门逾垣以为得计者也,皇帝自是皇帝,元璋自是元璋,元璋不过偶然作皇帝,并非一作皇帝便改头换面不是朱元璋也。
快人快语,非真英雄谁道得出原来作皇帝是偶然之事?有什么天聪明、圣文神武,若一作皇帝便须改头换面,真不值一笑也。虽然,一切事皆当作如是观,勿为文人所愚俗情所动,才是脚色。
本来我有兄长,并非作皇帝便视兄长如臣民也,愿念弟兄之情,莫问君臣之礼。至于明朝事业,兄长能助则助之,否则听其自便,只叙弟兄之情,不谈国家之事。美不美江中水,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再不过江不是脚色。 元璋
煞尾说两句江湖话,真不愧英雄本色。
统观全书,诚非文人所能下笔,尤足见明祖系一爽快男子,非皮里有血、眼里有筋,铜枷铁索牢不自拔者。此种文字真是千古奇文,不特历代帝王家无此一副笔墨,即自命为英雄豪杰之一般人又孰曾慷爽若此?予读此文,痛饮三大杯黄酒,浮一大白。
相思之相字有交互之意,盖指男女双方而言也,然亦有仅为一方面者,如平儿不爱我我爱平儿之类,是之谓单相思。但单相思有时亦可为双方相思之起点,而且可以促进双方之相思也。又有一种人,偶见古来书册中之美人才子而羡之慕之,亦成单思之病。相传某闺秀爱读《红楼梦》,必欲嫁宝玉哥哥,家人焚其书,乃哭宝玉数声而死,即此类也,是之谓梦幻之单相思。又有一种人本无所思,然以人生适意之故,终不可无佳人作伴,而目中所见之佳人又非我意中所有之佳人,遂潦倒凄凉,以为佳人实不可得,然脑中、心中固时时常存一理想之佳人之面影也,是之谓理想之相思。予有《蝶恋花》小词云:“人人都道相思苦,侬不相思,也没相思侣。苦到孤怀无定所,看来还是相思愈。天若怜侬天应许。侬愿相思,可有相思女?倘得相思恩赐与,相思到死无他语。”即此理想的之相思语也。昔才子张灵仅许崔莺莺为佳人,然予意犹以为未洽,欲予另出一言更正之,予又弗能自抒其胸臆。天下才子,其能各以其理想中之佳人绘为蓝本,描摹于小说、传记、诗词间以示我乎?予馨香祝之矣。
予不解声韵而爱填词,日后必下工夫学之,此道较作诗为尤难也。今之作词者仅求合谱不求上口,于平仄中无有差讹,已自命为老手,然此类之老手又多板滞不见性灵,是于音调上、字句上无一可取也。不得已而思其次,现值音韵萧歇之日,何如仍以注重性灵为主,而予之乐于为词者,亦仅取词之一道最能发挥性情故也。里巷歌谣每多天地间之至理、艺苑之妙句,然其所谓至理、所谓妙句者,类皆似词中语,可见妙句以词为最多,而天地间之至理乃易发现于此长短句中也。
词与诗不同,曲又与词不同,然词固又可合于诗也。《药园闲话》曰:“《殷雷》之诗‘殷其雷,在南山之阳’,此三五言调也。《鱼丽》之诗‘鱼丽于,尝鲨’,此二四言调也。《江汜》之诗‘不我以,不我以’,此叠句调也。《东山》之诗‘我来自东,零雨其蒙,鹳鸣于垤,妇叹于室’,此换韵调也。《行露》之诗‘厌行露’,其二章又云‘谁谓雀无角’,此换头调也。凡此烦促相宣,短长互用,以启后人协律之原。”是其明证矣。至于曲之与词相似,浅而易见,勿待解释。然诗、词、曲之分界又竟如何?王阮亭有曰:“词中之‘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定非香奁诗;曲中之‘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定非草堂词。”却真不可思议,有天然之界限也。
填词作曲须晓七声,近今词学荒芜,昆曲绝响,故七声之学亦无人过问矣。迩年忽讲究皮簧,尊崇谭派,谓谭鑫培之吐字悉有阴平、阳平之别,于是一般戏迷遂退而考求七声,予亦戏迷之一,敢不从事?尝按之毛氏《七声略例》阴平、阳平、上声、阴去、阳去、阴入、阳入之七声,其音易晓而鲜成谱。周德清但分平声阴阳,范善溱《中州全韵》兼分去入而作者不甚承用,故鲜见之。今略举其例,每部以四字为准,谐声寻理,连类可通,初涉之士庶无迷谬。计凡七部,惟上声无阴阳可分,叙次先阴后阳,亦姑袭周氏之旧耳。例如左:
阴平声 冲、该、笺、腰
阳平声 蓬、陪、全、潮
上声 无阴阳
阴去声 贡、、霰、钓
阳去声 凤、卖、电、庙
阴入声 谷、七、妾、鸭
阳入声 孰、亦、、错
苟解夫此,可以唱戏,可以任意窜改脚本矣。
予尝聆谭鑫培之《碰碑》,反二簧中第四句“锦绣龙朝”之“朝”字用阳平声咬字,“龙”字稍一提高、稍一顿挫而底底将“朝”字叫出,“朝”字之后转折仅有五折,如他伶唱则提高乱耍一串花而“朝”字乃念成“超”字,非其阳平声之本声矣。又第六句“我杨家反做了马前的英豪”,“杨家”之“杨”字系阳平声,在此种地方唱,难得叫出阳平声来,故谭乃易之曰“我父子”,“父子”二字均为上声,上声无阴阳,易于上口,高下疾徐均可任意为之也。由此以观,名伶自改脚本、更易唱法,必有其理由在,非胡扯淡也。
又孙菊仙唱《朱砂痣》一段慢二簧,第三句“泪流脸上”之“流”字,按阳平声叫之余味甚长,“脸上”之“上”字的系上声,以菊仙苍老之喉咙唱来亦甚悠扬不现痕迹。又第四句“难配鸾凰”之“配”字为阴去声,故叫得切实。至“鸾凰”二字有时亦唱作“鸳鸯”,“凰”系阳平声,“鸯”系阴平声,“凰”字下可以耍腔,“鸯”字下则不能耍腔也。由此类推,无论二簧、西皮,凡字之属阳者始可用之于耍腔之第末字内,而字属阴者则当截然中止也。原板二簧《盗骨》词中之“我也曾征过了塞北西东”,此“东”字下不能耍腔者,以其为阴平声故也。又《空诚计》词中慢板西皮之“凭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此“坤”字下不能耍腔者,亦以其为阴平声故也。至于《卖马》词中“两泪如麻”之“麻”字系阳平声,故谭鑫培遂行腔其下,愈增凄凉之韵焉。
旧剧唱词大概用中州音、吴音、鄂音三种,此外又有二字,如“更”不读庚而读斤,“脸”不读捻而读简,谓为习惯音。然以予考之,庚、青、蒸韵可通用,而“更”字可作历字讲,譬如更事之名词即经事之谓,故“更”可以读经。至于“脸”字,明明系居奄切、音检,在俭韵中,其读捻者乃俗音也,剧中独用其古音,何足异哉?
上海入剧馆坐包厢看戏者多妇人与大商贾,位分固然至尊,风雅全然不解,那能真悟得剧中三昧?俗伶偶善两句花调,大标其名曰谭派以媚座客,座客听之而悦以为谭派即如是如是,果叫天自来,其行腔之花必较此更甚。及叫天果来矣,人震其名,亦果空巷往观矣,一聆其歌单简干净,乃惶然大骇,以为谭调必不如是,非叫天为伪者,即其不用心耳,不然,胡与我平日理想中之谭叫天、习闻之谭调异乎?于是叫天遂受此理想习闻之影响,知音寥寥,不能自见于上海,可悲也!
中国人之特性惟善于附和、善于模仿,附和之徒毫无主见,模仿之物亦不过得其形似。由沪人心目中所谓之谭调以推及于他事他物,固莫不中此病也。故中国今日文章、工艺,事事物物均无进步之可言,可胜叹哉,可胜叹哉!
尝见吴趼人所著小说,内载香港当初开埠时,华商到者寥寥,一窭人子穷极无聊,偶买得小儿玩物,以口吹“兵碰”作响,名为滴滴冻者计数十枚,携往香港,日坐于外人总会之门大吹之。一西人出见而大异,询每枚价若干,窭人子不善英语,伸一手指示之,盖言一文钱也。西人不知,以为一元,即授以一银币。及入口吹之,一吹便破,于是奔告同类速来研究此物。及众人至,均以为异,则争投银币购而吹之,有响者、有不响者,其能于吹响之人视不能吹响之人有傲色,而不能吹响之人遂大忿,解囊出巨金购多枚吹之,旋吹旋破无吝色,求其响而后已。然彼吹能响者亦为技不精,时有破损,故亦须时时补充。如是数月,外人尽能吹作“兵碰”之声,而窭人子之囊橐亦满载而归广州矣。此事虽近滑稽,然西人确有此好奇之心理也。
又闻乙卯年巴拿马博览会中有一中国人设摊卖水烟,尝独坐摊前,执水烟筒吹纸媒子使燃,烧皮丝烟吸之。一西人见而大异,向其借一纸媒子吹之火不能燃,遂亦邀朋引类共来研究,致劳及其著名理学博士亦亲来试验。博士至,虽能按物理学加以种种之解晰,使人悟明其原理,然其不能吹之使燃如故。足见西人随处留心,无一事不思求其真理也。国人惟知皮毛,不求进步,当恨自己之愚,莫笑他人之痴,斯可矣!
又闻有一善吹唢呐之华人,偶随贵人赴西洋,于舟中出唢呐吹之,西人均加叹赏,一德国人尤崇拜,请其为师授以吸气之法。后德人艺成,遂以善吹军笛名,且译中国《风入松》《破阵乐》等曲牌入德国军乐谱内。盖外人之善学有如此者,神而通之,变而化之。以视中国留学生仅知拾人牙慧者,真有霄壤之分也。
日本与我国同居东方,同是黄色人种,其发见西方之文明而学之也亦同一时代,顾今日而彼则蒸蒸日上,我则毫无进步可言,果何故欤?予初亦思之不解,后见英文《京报》揭载一英人之论说,解释此问题颇有充足之间题,特摘述之代我喉舌。
距今极远之时代,中国即以自己之文明嘉惠于自国毗连各地之野蛮人种。此等人种不知书写并不知计时,中国人乃以较高尚生活之理想传授之,俾脱离野蛮之状态。今日之所谓日本者,其初固在受教之列也。日本人之最初性质习惯,与婆罗洲食人喋血之丹克种族相差不远,直至受中国文明之教化始脱原人状态,知所谓法律,知所谓立法之人,知尊重圣贤之教训,知过去之历史,知世有较高于争杀攘窃之生活,知美术、学问、商业为平和之盾。凡兹种种,虽日本有悬河之口亦不能辩驳也。殆其后感觉西方文明之压迫时,日本已非复杀人喋血之种族,已遵奉中国之教范,又天性爱进取,知中国之文明虽能导人入于文化之乡而不能获取物质进步,向世界上争发言权,于是弃此取彼,一反掌间将承袭于中国政治上、经济上之原理已成为日本生活之一部者割而弃之,而别采用一思想完全不同之制度。于是为时不逾半纪,而日本在外观上固为一欧化的国家矣。顾中国亦同时学步而进行甚迟,其所以然之故亦不难知。盖中国文明之发展历数千年,蟠结于人心至为深固,日本取之中国非有先天之关系,根基浅薄,故一见有其他之文明即舍旧谋新,并无困难。至于中国则不然,国民生活之理想经数千年之演进,与日本当日得自外来者不同,外来之物掘之则易,本国产生之物,非经艰辛剧烈之程序不能别取他物以代也。
予抄此文一通后,于“日本受中国文明之教化”一语思得一事证实之。偶阅郑板桥《题画》有曰:“画家写意二字误多少事,欺人瞒自己,再不求进,皆坐此病。必极工而后能写意,非不工而遂能写意也。”予于此乃思及日本之画。彼日本旧式画不得不谓曰学自中国者,且其画家颇重写意一派,浓墨大笔乱画桃符,即自诩曰予善于写意,而其实乃不足博大雅之一哂也。此其故即原因于根基太浅,仅曾学我之皮毛又不肯下工夫先从规矩工笔上入手也。由此类推,凡日本所谓之文字、汉文学、诗词等等均莫不与其写意画相近,皆缺少中国浓厚之真精神,与英文《京报》所云实无一不合。偶闻人言,日本有一文学博士尝研究汉文,人询其何故用心如是之深,彼笑而答曰:“三十年后,予将入中国执汉文之教鞭耳。”嗟夫!我国人三十年后岂遂真无一人解汉文,而必远请颠倒文法之文学家来作我良教师耶,抑日人之言夸大不足信耶?然而须自励矣。
岁在甲寅,自古多乱。刘献廷《广阳杂记》所纂,如尧之洪水、幽王之得褒姒、吕政之易嬴、吴三桂之叛清皆在是年,然皆弗如民国甲寅西历一九一四年兵乱之凶剧,然此言偶然符合亦怪事也。
或谓中国今日如人患麻木不仁之病,不日即将亡矣。然今日固尚未亡也,魂虽出舍而躯壳固尚在也,于是救国之士恒曰宜唤醒中国之魂或尚可救也。然唤魂固又唤之久矣,而病之无起色如故,是终不可救药,是终须死而就木也。但死后不知有国鬼否乎?如以言人人死固有鬼也,惟无鬼之论现代科学家历历言之,于今请先研究鬼以证明国鬼之说。
人死后究竟能作鬼否?生者未曾试死一遭以试验之,而死者又一去不返,弗肯以鬼事语人,惟余一般未受鬼阅历之人乱发挥其臆测之词,以有鬼无鬼相争论,其实皆鬼门外汉耳,乌足以言鬼?故予乃自惭人不如鬼,不敢乱谈鬼道。惟据乡间父老所传述,大凡鬼之现世均以生前遭急病死者为多,如吊颈鬼、如产后鬼、如无头鬼、如水鬼之类是也,至于寿终正寝者虽有疾病杀之,然其被杀也甚缓,故鬼亦无有,即有亦弗如急死鬼之恶厉。是一言以断之曰:人惟惨死者始有鬼耳。
人如此,国亦想当然,故予乃希望中国之速亡。譬诸亡于共和告成不久之后,固明明产后鬼也。又譬如为外人所分割,固明明为断头、断四肢之惨死鬼也。留得鬼在,终尚能寻人作祟,使亡我者不能得一日半日之安宁。苟麻木不仁逐渐而死,是与寿终正寝者无异,亡后并鬼亦不可见,永无翻生之一日矣。故予乃敢作不祥之言,愿中国要亡便早亡耳,木鞋儿其有意乎?
予友绍英尝言张献忠奇人也,且愤世之人也。不然,胡爱杀人如是之甚?且献忠之为人别无他种嗜好,即女色亦不甚爱,惟独具此杀人之癖,尝剥女足为塔祭天,竟忍断其爱妾之足为塔顶,虽曰不近人情过于残忍,然世皆人也,胡独彼一人不近人情如是,甘心残忍如是?或亦其人有满肚皮牢骚不合时宜,且视天下之人皆为可杀,故遂性情尽杀以浇块垒乎?然其人心中之悲怆之凄楚,是当较被杀者为尤痛苦矣。相传献忠有短偈曰:“天生万物以养人,人无以对天,杀、杀、杀、杀、杀、杀、杀!”嗟夫!人果因何种恶德无以对天,遂生怪杰之愤懑,一一以宝刀超度之使趋善地乎?予撰此则,予心大痛。
中国自有历史以来,每逾二三百年必有一场大乱,死人总在数千万以上,无可免者,此其故亦颇费研究。后绍英又告我曰:“大凡承平过久,人口必日益加多而生活无计,遂不得不揭竿作乱。及其终也,人数骤减一半,且所残余之一半大皆老弱无用,怵于死者之惨,已无作乱之心,惟有思治之念,故有杰者出遂得安然登帝位,重称承平之世。”此言也颇有妙理,今日欧洲各国大战经年,互争其海上霸权、陆上霸权,与夫往昔之冒险远出,经营荒野,灭人之国、割人之土,均莫非人数过多生活问题为之厉阶。嗟夫!求生而死,讵不可悲?
中国素有人口众多之患,即如山东一省,其人民流徙于东三省者每年有数十万,故今日东三省之人皆非满洲土人而为关内之山东人。且山东人之往东三省者类以剽悍之民为多,譬如里有无赖不事正业,父老及邻人均忧之,均缚而至临海之地方,少集资与之,使赴关外谋生,并美其名曰送,于是此无赖遂乘船而往满洲矣。然其终不能谋生如故,遂辗转而为马贼,大概今日关外之马贼均山东人也,而马贼今日所以如此众多者,亦良由山东人中之不能谋生计、务正业者源源而来关外入伙也。此种人之在北满及东海滨者,颇多奇男子。国无英雄留心边事,遂使此辈为盗贼以终,岂此辈之罪哉?
往年亦有人提倡招致马贼,且美其名曰杰,意将有以大用之。事虽未成,然亦颇具眼力。但予之意不然,如于承平之时招致此种人而给以厚禄,养其惰性,未免可惜;如欲用其为个人死士,向国内争权夺利,以致荼毒生灵,为罪更大,均非予所取也。苟有雄杰者出,欲用兵于东北,为四千余年之古国壮其威声,则是种马杰一招便来,其勇武可驾哥萨克骑兵而上之,拼死一战洗我国耻,亦不负男儿好身手矣。苟非此者,匪特马贼不就抚,抚之而不善于用之亦终于为害也。
将来东北国境不发达则已,苟一发达终是此辈马杰之世界也。将来南洋群岛不扩张则已,苟一扩张亦终是我国华侨之世界也。华侨乎,马杰乎,是皆强大我中国、巩固我国境、开拓我殖民地万不可少之人才也。
或谓予乃以马杰比华侨,未免无礼。此言也予固不能不抱歉,然予亦未尝无说也。按明末清初郑芝龙占领厦门与清人抗,以厦门为思明州,后兵败往台湾,其子成功继其位,虽大事未成,而革命种子乃为成功所手植以传至今日。此革命种子无他,即秘密会社是也。初名天地会,其一派流于暹罗、新加坡、新旧金山、檀岛者易名曰三合会,现时之华侨犹多有三合会中人,而其祖若父固莫不为海外避秦之人,当时清庭又何尝不以叛贼呼之乎?彼马杰者亦不幸而在穷边绝域耳,如其在洋岛之中又何尝不有坚忍之精神以事商业?质言之,是皆郁郁不得志于国内之人而已。华侨固当尊崇,马杰亦不可厚非也。天苟不亡中国,华侨与马杰必能各抒其进取之精神、坚忍之能力,为中国扬国威于北陆、南洋间也,国之人其勿等闲视之。所谓隐居之士尝与政治有关,其用意盖首在恶政治之龌龊,故远而避之,是则所谓隐者只以不近政治界为标准,其余毋论寄身于何地,均足以言隐也。故人有隐于伶界、隐于商界、隐于酒乡、隐于僧寮之称,而不必拘拘于深山峻岭、竹篱茅舍也。然则华侨、马杰又何尝不可曰隐于商界、隐于盗窟乎?且孤岛重洋无异于蓬莱之境,穷边绝北随处是白云之乡,谓曰隐居,孰道不然?伊人何在,增予遐想也。
予偶撰一“盗隐”之名词使人骇怪,兹又见卫泳之《悦容编》又发明有“色隐”二字,以为一遇冶容令人名利心俱淡,如迦陵妇人集所谓“爱玩贤妻,有终焉之志”者,均色隐也。谢安之东山丝竹、马融之绛帐笙歌,即是此中名人,有足称者。近日不乐名利之人多卜居上海,而上海又繁华冠全国,为南方花薮,与其以“市隐”名,何如赏心寻乐以“色隐”名乎?虽然,此中苦况个中人亦有难于告人者,偶信笔及此,予又呕心血乱发牢骚矣。
在世界上作人已是一件苦事,而作中国人更苦;中国人固然苦,而中国人中之女子为妓女者乃苦至无可伦比。予每一涉足花丛,必闻见许多凄惨之事,扫兴而退,遂以是为畏途。嗟乎!安得黄金千百万,尽超脱千百万可怜之女子出火坑哉!
讲社会主义者有废娼之说,其实此事目前何能作到?予并非反对此说,反对徒托空言,于事无补,仅务为深远之谈者也。夫女子卖娼,与之交者仍男子也,并非与禽兽合也。男女相交有对待之性质,胡男子以为乐,妓以为苦,而其他女子之交男子者又不以为苦?此其故可以自由与不自由二语分解之。为娼者与人交乃不自由之交接也,既言不自由则非娟之所自愿可知,然胡为而致此?则鸨母领家之罪也。顾鸭母领家亦有说,曰:“我之妓女固我之金钱所购来者,我为资本家而彼为劳动者,是当服从命令与人交接勿厌,以饱我囊橐。”斯言也违背人道极矣,以美国解放黑奴之例言之,文明国之人尚不以异种人为奴,而自国之人乃反以同胞为贩卖品,此应受死刑者也。若言资本家与劳动者之地位,则资本家应保护劳动者,工作尚有时间,应接岂无限制?似彼鸨所为惨无人理,固法律所不能许者也,然救正之法如何?是仍须以法律制限之。
予若得为议员,定提出一议案于议院,曰“娼妓保护案”,请定为律法。此律法之内容乃为逐渐废娼的政策,其办法缕列于左:
(一)饬全国巡警调查各管辖区域内之娼妓,无论领家所有抑系父母作主,均须报名请领证书。每证书收费一元或二元,自领之后即认为公娼,并目之曰第一班公娼。
(二)第一班公娟分三级,略如租界之长三、幺二、野鸡等。第一级三年期满准其自由,第二级二年期满准其自由,第三级一年期满准其自由。自由后适人与否,领家与父母均不得干涉之。有愿入济良所、工厂者听,有适人者领家与父母不得苛索分文。
(理由)公娼之所以分等级而各级之自由期限有差别者,因妓愈贱而交接愈滥,海上野鸡花烟间日日均可延人为欢,其惨痛真较与禽兽交接尤甚,故此种苦妓自由之期限特短,以示怜恤之意。至于自由不用代价者,盖三年或二年之服役已足以报主人,纵亲生父母恩德深重,而舍身奉养亦足谓已尽子女之义务。惟其后有愿工作事亲者仍在人情之中,可听其自便,但父母不能视之为应有之权利耳。
(三)经第一次调查之后,有再请领卖淫证书者仍可发给,并仍照第二条办理,其未经官许者查出重罚。
(四)妓女各依其等级受领家管班之驱使,并在其法定之时间内名曰服役。服役之时,领家不得虐待鞭打,每夕不得接二客,有病时停止服役。有欲嫁人者,其身价不能超过当初卖价一倍以上(此项卖身契约当经官验看并注册,不得以少报多)。有不遵者,妓女得随时控告之。
(五)上项办法以十年为限,十年之后不准鸨母经营此项营业,禁止贩卖人口,停发买妓一项之证书。惟亲生父母经其女子之同意愿为娼者,另发一种证书,准其营业,其自由之期限与第二条同。
(六)服役已满之妓女不得再为妓女。
(七)再逾十年为尊重天赋人权计,即父母亦不得勒逼子女为娼,于是乃订志愿娟之法规(另订之,但亦限年限)。
(八)再逾十年,废止志愿娼。
如是办法,是三十年中可以无娼矣。虽属狂生一时理想之谈,而于数千百万女同胞之生命之人权有莫大关系,予下笔时似有无数可怜之女子乞援于我,我心为之竟日不安。世有有心人望赞成吾说,共同推广此办法而校正之、补助之,功德无量也。
又中国娼在租界者为多,其下等者之在租界尤如处黑暗地狱中,备受一切未有之痛苦。吾之办法自应及于租界,想西人素重人道,必能嘉纳予言。或先由有心人以此法要求先行于租界,或组织一女界人道会以提倡之,均可也。
中国人娶妾之恶习亦随娼妓之众多而发生,夫娶妾为正式太太所弗许,即予亦弗敢谓之曰合于正义。但中国一时有许多娼妓无从出脱,似娶妾亦是救饥救溺之道。然淫鬼贱夫娶妾恒在十数以上,毫无怜香惜玉之心,徒纵一时禽兽之欲,又何苦来乎?相传清时有满员某,多蓄姬妾,老不能兴,、乃伏诸女身咬其肌肉以泄恨,又性猜忌,每出外时必使诸妾易新履坐床头,归而视其履底有无泥污;又某道员筑一秘室,日与诸妾裸逐其间,是皆天杀的奴才也,不可为法。
中国女子反对丈夫娶妾,因此痛恨妓女至于切骨,殊不知妓女非乐为妓者,其所以堕落如此,命也。女子中有此种可怜人,女子不怜之而又恨之鄙之,其可恨可鄙之原则不贞而已矣。然设身处地想,所谓一品大夫人者不幸而亦陷身烟花队中,又有何能力足保其贞乎?余澹心作《李十娘传》,其述十娘之词有曰:“儿虽风尘贱质,然非好淫荡检者流如夏姬、河间妇也。苟儿心之所好,虽相庄如宾,情与之洽也;非儿心之所好,虽勉同枕席,情不与之合也。且儿之不贞,命也。”是于贞字上似亦可以恕之矣。
狎妓在古时本一风雅事,故娶妾亦一风雅事也。陶学士有桃叶、桃根,苏学士有朝云、暮云,千古传为佳话,而今则风雅绝响矣,可为一叹。然因此之故,妓界遂益不齿于人口,而大妇虐妾亦多于当年矣。白傅有诗曰“老大嫁作商人妇”,妓在当时以嫁商人为可悲,盖商人不知风雅也。今日则商人占妓寮中第一把交椅,而所谓政界官宦者又大都为浪子流氓,质言之,均不知风雅为何物也。妓界又焉得不愈趋愈贱,作妾者又焉得不愈降愈卑乎?
曩读《小青传》,至其绝命书中“未知生乐,焉知死悲”二语,为之挥泪如雨。嗟乎!人孰不乐生哉,下至蝼蚁之微亦知生乐,而人乃独不能知之,不亦大可悲哉!然生而无乐,生亦如死,是死之悲虽未曾知,而生之悲固已知之矣。有生而悲,死又何惜?此言也,非悲痛绝顶人何能道出?予于此,乃亟思尽取天下妒大妇而飨以老拳。然此乃理想之谈也,其实人生不幸娶有此类妒妇,亦早宜死去为乐,又何心娶妾哉?
有询予志愿娼当作何解者,予应之曰:娼亦未尝不可为也,虽以色身事人,但亦取有代价。且所谓事人之道,亦是寻常男女应有之事。寻常男女以爱情相结合,其无爱情者岂不终鳏?故娼家乃起而代之,而另以金钱为媒介焉。推其性质,实与神圣之劳动家无异,人不能从而贱之也。况所谓男女交接者,男子虽具大欲,女子亦有同嗜。以鳏夫例寡妇,则男子亦未尝不可卖娼也。卖娼之原则在非爱情之结合,以男女二人行之便成交易,胡必劳鸨儿、龟儿干预其间,为天地间造作许多不平之事乎?
前言似不透彻,兹再作一比例。譬如一丑男子在爱情上绝不能得一美女子之欢心,然颇思交一美女子,于是有一种美女子以生计上之困苦,愿舍身为娼,供此丑男子之欲念,而易金钱以养生。又譬如一丑妇人亦实不能供美男子之一盼,然亦思得美男子而交之,于是又有一种美男子因生计问题愿折节与交,利其多金,是皆同一理也。惟其间均须为娟者之自愿始成交易,或因来客过于丑劣,心颇不欲,则可得自由拒绝之,不如今日之苦妓一任领家之驱使,无论老幼媸妍、生张熟魏一例欢迎也。虽然,予有罪,盖此言又未免太透彻也。
往年上海有妓曰陆兰芬,晚景颇自由,居胡家宅洋房,开筵庆寿,门悬灯彩,雇警兵为之弹压,来祝寿者或马车、或肩舆,红蓝晶顶均有而六品以下之官独无。入寿堂叩拜如仪,兰芬一子甫五六岁,居然衣冠回拜。及其死也,其姘头王某为其发丧,亦署灵曰先室,其举动之豪与阔大老官何异?故娼妓亦不可为而可为也。
男子不幸而为优隶、为绿林响马,然优隶与响马中有真英雄在,如雷海青、昆仑奴、大刀王五之类是也。女子不幸而为婢妾、为青楼贱娼,然婢妾娼妓中亦有英雄在,如绿珠、红拂、柳河东之类是也。世有英雄,岂可具贱视娼妓之心哉?
无论男女,只问其是否为真英雄。如其真也,则为皇帝王侯、为夫人妃嫔、为优隶盗贼、为婢妾娼妓均是偶然之事,无所谓荣,无所谓辱,无所谓尊,无所谓卑。明太祖以沙弥作皇帝,武则天以尼姑作女主,偶然而已,岂有他哉?一切英雄望勿自馁。
自来南都粉黛争称维扬之女,今日则苏州吴娃乃于妓界上占莫大之势力,良以苏妓容貌娟秀,性质玲珑,装束淡雅,谈吐圆转,周旋敏捷,有天然美人之丰韵也。清末初向日人争回间岛,简某都护为延吉边防大臣,大臣乃召致苏妓数十人往,使为延吉之乐籍。不数月,苏妓之名喧传于黑水白山之间,歌喉扇影倾动一时,日、俄、高丽之妓见之色沮,渐乘间逸去,缠头脂粉之费遂为苏妓所独得。此虽属一大奇举,然亦足占苏妓之势力矣。珠泉居士《续板桥杂记·郭心儿传》中有句曰:“向来秦淮诸姬,以苏帮为文、扬帮为武。”而正、续《板桥记》中所载名花亦强半为姑苏产,是苏妓之盛已不自今日始,而将来之发达尚未可限量也。
邹枢《十美词》所记之巧蝴蝶与如意,均其十二岁至十五岁时,外祖母怜其深夜读书无有伴者,乃命媒婆买此二女为之执洗砚拥书、拂几扫榻之役,借慰岑寂者也。此种读书法好极好极,予若有此奇福,必终身闭门读书,不求闻达矣。又黄永《姗姗传》有云:“永下第归里,常与人往来。劈笺调墨,目不暇给。思得丽姝为记室,遂聘姗姗。”此种请记室法亦好极好极,人不能享此读书之乐,亦当享有此贤记室。然不幸如今之人,均不易言也。
时人所刊之《双星杂志》第三期中曾载有《忆旧图咏》八则,为竹间吟客王简卿所作。其《晓虹吟榭》一则曰:“予既不乐为西湾之游,间有宴会则以君从。君年方稚,且朴愿如良家女,予故乐之,以为目中有妓而心中固无妓也。一夕被酒至君家小坐,君忽颜窃留予,予异之,君曰:‘鸨之命也。君不留,儿无完肤矣。’予曰:‘鸨惟利是趋耳,如所欲以畀之,其免矣乎?’君曰:‘然第君既出金而不屑留,儿复何颜?’予不得已为勉留一宵,君就枕三五语即酣睡,而予则终夜不能成寐,起而叹曰:‘噫,此孽海也。’书之以告世之家贫而鬻其女者。”寥寥百十字,道尽个中酸楚,非寻常香艳文字也。予居上海,常夜午驱车出,满街“来来”之声不绝于耳,其间且杂以“做做好事”、“谢谢耐”可怜沉痛之语。呜呼,是岂彼辈所乐为者哉?自黄昏以至夜午,鹄立街头,雨夜如此,雪夜如此,饥寒不顾,乃偏有心寻欢,且白昼宣淫,多多不厌。呜呼,岂此辈女子真一淫至此哉!是皆鸨之命也,是皆如《晓虹吟榭》之言,违之则身无完肤也。予读此文连呼曰该死该死,可怜可怜,故不避空谈之讥,拟出前项之《娼妓保护案》。读予书者有长于英文之人,能将前案译作英文,寄之西报同为提倡,先使此辈夜夜呼“来”之可怜虫得以少苏其痛,岂非较之作种种慈善事尤为有功德乎?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上海巡捕房常将在途拉客之雉妓拘之,科其罪曰违章,加其罪名曰取厌行人、戒其将来则锢之黑室若干日,此真莫大之冤枉!夫取厌行人、在途拉客,均非妓所愿为而鸨有以迫之也,不罪鸨而罪可怜之妓,妓从何处呼冤哉?
有一种人狎妓,必大摆其臭架子,偶怫其意必暴跳而去,且非如是不可,否则畏有寿头之称,然有时乃累妓吃苦不浅矣。以予之思,此诚何必?妓亦人也,同有五官四肢,同是父母娘老子所养,究竟我比他又能高得几何,便值得如此装腔作势?且妓之怫我因有憎我处也,妓憎我因我有可憎之道也,我亦常憎人,焉能禁人憎我?且我恃何物,乃欲买美人之心使相爱而不相憎,徒发彪劲又与我有何益?是亦可以休矣。偶见王简卿之作,尊妓曰君,感慨及此。
白居易《长恨歌》有句曰:“遂使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此重女之俗原不可以风后世,但《绿珠传》有句曰:“绿珠井在双角山下,耆老传称汲此井者诞女必多美丽。闾里有识者以美色无益于时,因以巨石镇之,迨后虽有产女端妍者而七窍四肢多不完具。”又有所谓昭君村者,生女皆炙破其面,故白居易又有诗曰:“不效往者戒,恐贻来者冤。至今村女面,烧灼成瘢痕。”夫以一二美人之恨事乃使父母易其重女之心,致深恶女子为不祥,恐其以美贻其终身之不幸,竟忍毁其肢体、炙其玉面,是亦可悲也。今之为贱妓者苟聆此言,必悔其初之未毁肢生瘢矣。虽然,美人之自爱其貌与佳士之自爱其才相同,苟非万不得已,孰愿自毁之?纵云出自父母之意,然事后思量,此身何辜,乃罹此劫,亦当引为终身之恨事。予意则谓与其有天赋之美貌而自毁,曷如死之为愈。嗟乎,嗟乎!是之谓不知生乐,焉知死悲。
凡为男子不可无怜恤体谅女子之心,唐皇甫权《步非烟传》有曰:“洛阳才士有崔、李二生,崔赋诗末句云‘恰似传花人饮散,空抛床下最繁枝’,其夕梦非烟谢曰:‘妾貌虽不逮桃李而零落过之,捧群佳什,愧仰无已。’李生诗末句云‘艳魄香魂如有在,还应羞见坠楼人’,其夕梦烟戟手言曰:‘士有百行,君得全乎?何至自矜片言苦相诋斥,当屈君于地下面证之。’数日,李生卒。”虽属文人游戏笔墨,然亦可借以戒世之唐突美人者。
《非烟传》所述,乃在武公业之不足偶非烟,故烟书有句曰“匹合于非类”,以非类之匹合而有外遇,似为天赋之自由权,无分男女也。公业村夫,既不解风雅以博美人之欢心,又何能据有美人,使为绿珠之向主?而非烟之私赵象,系爱象之风调不能自持,且尝以放荡自愧。不幸好事多磨,而赵象亦未能如李靖之后来得志耳。不然,步非烟岂不能如红拂妓之为后世称赞哉?至武公业鞭楚非烟大煞风景,诚村夫所为,人皆弗取。李生何人,乃推波助澜,代公业责备冤鬼,死固其罪,似尚须打入拔舌地狱始快人意。
天下男子绝不足怜恕者有数种人,卖国贼、守财奴、元绪公、孔武有力之恶丐。天下女子绝不足怜恕者亦有数种人,妒妇、泼辣货、鸨母、媒婆。如是种种,是皆可口。
醇酒妇人,人道是英雄末路所作之事,其实亦不尽然,此四字固可作消磨潦倒观,然亦可作风流跌宕观。且徒然不近酒色亦算不得即是英雄,而英雄之为物又非泥雕木塑来者,徒于不近酒色上作工夫,天下亦无此种酸臭之英雄也。宋柳永未第时有词曰:“青春都一晌,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此真是腔子里面语,英雄英雄亦不过浮名而已,何忍以赏心乐事换来此无用不值钱之物乎?
越想矫作英雄越不是英雄,越不想矫作英雄却自然而然的是英雄,兴之所至、情之所适,天真露焉,本色在焉。偶然思饮则入醉乡,偶然好色则入情海,聊以消遣,岂有成心?虽属游戏,又见性灵。寄语乱世男儿,勿再沉迷不醒,还向人山人海中乱寻英雄之功课,乱挂英雄之商标,使咱老子看来好笑也。
南唐宰相冯延巳有乐府一章名《长命女》,云:“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此真千古第一等妙文也,看来虽似平常,而三愿之中层序井然,趣味深永。其第一愿之所以先祝郎君者,盖以世界之大、人类之多,在我女子惟知有郎君一人,世界无郎,我不知有世界也,人类中无郎,我不知有人,且并不知有我也。因有郎而后有世界,而后世界有人,而后人中有我,是郎者即我之世界,即我之世界所独见唯一之人,而亦我之性命、我之灵魂也。我宁可无世界,我宁可世界无人,我宁可人中无我,然独不可无郎也。故劈头第一愿即“愿郎君千岁”,信口道来,不假思索,此盖我心中脑中、晨昏风雨、魂梦疾病、无时无刻常常在念之一句话也。但既有郎矣,因有郎而又有世界及人矣,是不可无我也。世界沉沦不足惜,人类绝灭亦不足惜,但留得郎君在亦终须留得我在,故第二愿遂“愿妾身长健”,以与郎共有此极乐之世界。但既有郎矣,又有我矣,郎为妾所有,妾亦郎所爱,朝朝暮暮与郎共守,此则我之乐而亦郎之乐也。然人生有离别,会合有前定,在当初急不择词,只愿有郎有我,既至有郎有我之后,或天公不作美,我与郎竟无从会合,或会合而又轻于别离,是有郎与无郎同、有我与无我同,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是诚不必有郎、不必有我矣。偶见梁间双燕呢喃作情语,遂有无限心事兜上心来,于是第三愿乃从容再拜而陈辞矣。妙哉妙哉!岂寻常半通文人乱诌香艳字面、胡扯淡者所能轻道?
疾痛则思父母,穷困则思良妻,其理则一,其情颇同。惟父母之呼不过天性中偶然之流露,而良妻之望乃人事上必要之相需,前者仅为老生常谈,后者确为救贫要素。苟为夫者偶逢厄运未遇知心,而为妻者徒事苛求,反加鄙薄,遂使精神饱受痛苦,渐至意气尽归消沉,虽属命也如斯,然亦恨无可遣矣。盖闺房乐趣最重温柔,女子心情贵在婉转,当英雄得志之时或尚能受制于妇人,而游客归来之后奈何可见轻于妻子?况世途得失,事本寻常,中道蹉跎,天实磨炼,慰安之语尚闻来自朋侪,诟谇之声讵可宣诸闺阃?是所谓逆耳刺心者,真无异投井下石矣。敢告天下懦男子,宜延介甫挥拳;并敢告天下恶夜叉,试看买臣泼水也,哈哈!
古来妇人中有两柳河东,宋时之柳河东陈季常妻,明末清初时之柳河东即名妓柳如是而亦钱谦益之夫人也。季常妻以妒名,致东坡老人为作河东狮吼之诗,使后世懦夫闻之寒胆。蒙叟之夫人爱才如渴,遂不惜以妙龄偶老迈,为妓界中情场中添一佳话。方蒙叟初遇柳时,叟已黝颜鲐背、白发,而柳则盛堆鸦、凝脂竟体,燕婉之宵,钱曰:“我甚爱卿如云之黑,如玉之白也。”柳曰:“我亦甚爱君发如妾之肤,肤如妾之发也。”因相与大笑,而当年酬赠遂有“风前柳欲窥青眼,雪里山应想白头”之句,较之狮子诗逸丽多矣。至陈柳氏之妒,果妒至若何程度,无从考据。偶阅宋洪迈《容斋三笔》云:“黄鲁直元中有与季常简曰:‘审柳夫人时须医药,今已安否?公暮年想渐求清净之乐,姬媵无新进矣,柳夫人比何所念以致疾耶?’”又一帖云:“河东夫人亦能哀怜老大,一任放不解事耶?’寥寥数笔,足想见当年妒娘子威风及撒娇放泼之怪象,不待小说家绘画矣。又传蒙叟晚年门下士有献房中术以媚之者,试之有验,叟骄语河东君曰:“少不如人,老当益壮。”河东君笑答曰:“华而不实,大而无当。”当时闺房燕婉之乐有如此者。迨钱死后,柳夫人以从容御侮、慷慨殉义流芳后世,是古来女子能兼称美人、名妓、才女、节妇者,柳一人而已。伊人何在?愿与天下英雄名士共铸金事之。
明末清初时有四大美人,一陈圆圆、二柳如是、三李香君、四董小宛。圆圆之身关系明代之存亡甚重,人有以祸水目之者,惟钮锈作《觚》曾以笔回护之,称其入滇后以齿暮请为女道士,并赞之曰:“遇乱能全,捐荣不御。皈心净域,晚节克终。”此亦才子怜惜佳人之用心耳。李香君与侯生之事,有《桃花扇》传奇传之,艳称人口,但亦寻常佳人才子之会合而已。董小宛事冒辟疆九年,年二十七以劳瘁死,冒作《影梅庵忆语》二千四百言哭之,事原平淡无奇,惟后来有道清季宫闱秘史者,谓顺治帝之董妃即系小宛,由北兵掠之入宫,大被宠幸,用满洲姓称董鄂氏,辟疆即以其被掠之日为亡日,《影梅庵忆语》中阙其病状,诀绝语不载,且追忆签谶曰“到底不谐”,而吴梅村题小宛像诗又有“墓门深更阻侯门’之句,“侯门”二字明明有所指也。其后董妃死,顺治帝伤感甚,乃遁五台为僧,吴梅村《清凉山赞佛》诗又暗指其事而咏之,是此事亦可谓奇矣。然此三人者均弗如柳如是之有奇情侠骨,是柳如是者真乃明末清初时四大美人中之第一美人也。
吴三桂乃引狼入室之汉奸,清顺治非一代创业之皇帝,一则不惜以明代江山殉其爱妾,一则无心于九重帝位去作痴僧,是其用情亦有可以并称者。明内臣王永章《甲申日记》内载三桂家书数通,系致其父吴襄者,其初一则曰:“只能归降,陈妾安否?甚为念。”再则曰:“达变通权,方是大丈夫。惟陈妾骑马来营,何曾见有踪迹?如此轻年小女岂可放令出门?父亲何以失算至此!儿已退兵至关预备来降,惟此事实不放心。”及后闻刘宗敏掠去陈妾,盛怒之下观望犹存,其家书中遂复云:“初不料父亲失算至此,昨乘贼不备攻破山海关,一面已向清国借兵,本拟长驱直入,深恐陈妾或已回家,或刘宗敏知系儿妾并未奸杀,一经进兵反无生理。”及清兵已至,大势已成,而三桂之降心犹未尽死,遂又有“但求将陈妾、太子两人送来,立刻降顺”之书,意欲使其父向李闯探询意旨。综观前后之反复犹豫,既不能降又不能战,直似一个热蚂蚁儿使人笑煞。或曰女色之颠倒英雄有如此者?予颇不以为然。盖吴三桂决非英雄也,果真为英雄者,闻其所恋爱之人被人奸污,讵可尚存侥幸之心?与之拼命而已,岂有他哉?或又曰三桂既不能为英雄,然亦可称多情之士乎?顾予又不许之。若果为多情之士者,则委曲求全速行归降,乞怜于闯王之前可耳,冲冠一怒借兵而入又胡为者?倘使如其臆测之言,一经进兵反无生理,又何以对情人于地下?或又曰不敢与贼十分拼命,即所以委曲求全也。然予之意乃又敢决定,求全之道除归降外别无他法,若不欲求全者则举兵讨贼,任贼之死情人而我乃杀贼而死以报之可耳。苟因求全而又犹豫不决,致情人因我之反复而触贼怒、撄贼锋,斯真为负情人矣。其后圆圆虽得生还,然已侥幸万一。甚矣哉!纨挎子弟之不能当事也。或又曰子之言得毋近于劝人委曲求全?然又非也。盖三桂实未有心作英雄者,故予乃以其求全时苟安之矛攻其求全时反复之盾,并敢告乱世中人才,事至重要关头,不能自居英雄便当自甘妾妇,作英雄固当具奇才,作妾妇亦须有卓断,因循、反复、犹豫三者非英雄所可犯,亦非妾妇所宜有也。三桂坐此病,故后来又叛清廷,致遭覆灭,为天下笑,而予于此乃愈不信三桂之为多情之士。若三桂果真为仅知有情爱而不知有其他者,则其对于满清当视为尔争江山、我索爱妾,尔之江山已得、我之爱妾已归,尔固如愿我亦遂心,从此各乐其乐,我固可学范大夫载西施游五湖去。既受王封,复为叛逆,又是何苦来乎?至若顺治帝之为清代创业之祖,虽实全仗多尔衮及嫁人太后之大力,然帝颇知羞耻,常怀忿恨,遂纵情于妇人,且不惜以至尊之位殉之,是善于解脱者。虽不得目曰英主,然亦不失为奇男子矣。历来为君主为和尚者,固无第二人痴于彼也,以视三桂似又有霄壤之分、人鬼之别焉。
洪承畴之降清,多尔衮之出师,据最近出版清秘史所载,均清孝庄后之力,孝庄后即顺治母而后下嫁为睿亲王妃者是也。先是,多尔衮本无大志,而太后忽以为有机可乘,宜兴大兵争天下。及召多至,多形容憔悴,自称此生已无复有生趣。后询其故,多惶恐据情以告,后大笑谓何以便至此?遂留多谈兵竟夕,至晓而六军齐发矣。洪承畴之被俘,原欲学谢枋得不食而死,后闻其有娈童颇似彼,遂不惜以国母之尊饰为贱男为洪伴宿,借劝其降,而洪遂亦牺牲忠臣之令名入其彀中矣。嗟夫!天下美女子其能颠倒英雄、鼓舞豪杰如此,亦可想见其魔力之大矣。后太后下嫁,相传有“大礼恭逢太后婚”之诗,洪承畴得毋含酸乎?
《秋灯录》云:“御史毛羽健娶妾甚嬖,其妻来立遣之,因来速不及豫防,毛迁怒于驿递,倡为裁驿夫之说。裁后倚驿递为生者无从得食,相率为盗,闯王得以招致之。”流毒宗邦、覆灭明社而实酿于一妇人,是真为女祸之酷,伏于衽席矣。予记明末美人偶及于此,敢请毛大夫人出来代陈圆圆受过。世有诋圆圆为明代祸水者,何如诋此妒妇以求公允?若彼毛羽健不能奈何床头夜叉,乃寻驿夫出气,真是银样蜡枪头,没中用的小狗才也!
前云古人娶妾是一风雅事,而薄命怜乡甘作妾者亦是慕风雅来也。故古来美人名妓恒为名士才子所有,此风一倡,于是名士才子乃更为可贵,且惹起一般人之羡慕,以为天下人能得美妇人者惟名士才子而已,而名士才子有时亦颇以此自豪。故《板桥杂记》中所载之名士过江来游秦淮,竟拍向帷之妓刘元齿之肩而言曰:“汝不知我为名士耶?”冀以自炫,其时亦不幸而遇不合时宜之妓耳,乃竟以“名士是何物、值几文钱”之语答之,以大伤名士之心,不然,岂不又成佳话哉?但事不可以一例观,名士之中亦真有真名士,才子之中亦真有真才子,世苟无才子名士风雅绝响,美人名妓亦终无扬眉之日也。然世有才子名士而无美人名妓点缀其间,才子名士无以炫耀于世,必亦渐为世所厌薄矣。可胜叹哉,可胜叹哉!
才子以佳人贵,佳人以才子贵,二者颇有互相标榜之性质,故均能见重于世。不然,世岂有真能爱才、真能好色者哉?昔张船山诗才超妙,性格风流,四海骚人靡不倾仰,秀水金筠泉忽告所亲,愿化绝代丽姝为船山执箕帚,又无锡马灿赠诗云“我愿来生作君妇,只愁清不到梅花”,以船山夫人有“修到人间才子妇,不辞清瘦似梅花”之句故也。嗟夫!此二子者其用情亦可谓奇矣,得毋怀才不遇、潦倒凄凉,求佳人不得,乃不得已而思自化身为佳人以事才子,借留他生之佳话补今生之缺憾乎?嗟夫!何其悲也。船山咏此事有诗二律曰:“飞来绮语太缠绵,不独青娥爱少年。人尽愿为夫子妾,天教多结再生缘。累他名士皆求死,引我痴情欲放颠。为告山妻须料理,典衣早蓄买花钱。”“名流争现女郎身,一笑残冬四座春。击璧此时无妒妇,倾城他日尽诗人。只愁隔世红裙小,未免先生白发新。宋玉年来伤积毁,登墙何事苦窥臣。”词坛雅话,传诵一时。嗟夫!船山老人“击壁此时无妒妇,倾城他日尽诗人”二诗,其写才子名士之幸福至此而极矣。我从来心硬,一见也留情,我其勉为名士才子乎?一笑!
男子而思他生化身为女子作名士姬妾,已属奇事,兹尤有奇于此者。如《随园诗话》所载春江公子貌如美妇人,而与妇不睦,好与少俊游,尝赋诗云:“人各有性情,树各有枝叶。与为无盐妻,宁作子都妾。”岂非更为惊人?是亦孤愤之士伤心之语也。戴延年《吴语》云:“棹歌以吴江为第一,大约不出男女相慕悦之词,而发情止义、好色不淫,颇得风人之旨。夜程水驿,月落蓬窗,每与柔橹一声相间动,动人乡思,凄其欲绝。”予读其文而艳羡之,予又曾居吴,独未得闻吴歌以餍耳福,使人怅然。偶见《小说时报》曾载有一歌,真为天地间妙文,特录出以公同好。歌中多吴语,其意殆言今之自由结婚也,歌云:“摸摸耐手软如绵,心里要想讨耐呒铜钿。问声耐阿姆娘,阿肯赊把我呀,到仔秋天收了谷子认利钱。姐倪说道郎阿郎,杨柳条条绿呀长,倪屋里向爹爹只有赊酒赊肉吃,世界上那有姐倪赊嫁郎?赊嫁郎来赊嫁郎,我赊嫁郎来也弗强,也弗要讨耐转去车水当牛羊。冬天还耐汤婆子,夏天还耐竹夫人,相对乘风凉,瞒得过奴瞒不过天。唔笃乡下人咯里一家弗种田,半夜迢迢牵夜马,清早起来插秧田。插秧针来插秧针,姐倪心事要分明。姐倪要晓得故歇世界比不得从前苦呀,才是自家结婚姻。”如于春江花月夜倩十五吴姬曼声唱之,亦韵事也。吴人爱唱歌,吴音亦最适于唱歌,故随在皆有歌趣,即如街头巷里拍卖零碎布匹什物者亦编为韵词高声乱唱。此外又有一种滩簧,亦甚动听,林步青所演者尤为出色,有信手拈来都成妙谛之致。如有人代林步青刻滩簧专集,其价值或较之坊间所出版之胡扯淡香艳诗词高出万万也。
林步青滩簧有时好谈时事,乱夹新名词其间,不甚妥当。然歌以清新为主,苟用新名词能合程式,则乱谈时事亦娓娓动听,并不必专讲言情也。《时报》天笑生有一作曰:“三月桃花红纷纷,香闺中走进俏郎君。姐道郎呵为啥愁眉不展频叹气,今朝《时报》浪阿有啥新闻。说新闻来话新闻,郎君长叹两三声,说我伲中国借仔千千万万、万万千千格外国债,只怕今生今世里还弗清。姐儿听说笑吟吟,郎君说话弗聪明,你看英美德法那里一国弗借债,借债造路、借债练兵,格种大人先生才赞成。郎君听说气昏昏,女流家说话不分明,各国借债都是国民监督议院协赞作正用,要像实梗闲费浪用、嫖赌吃著阿该应?”亦是有心人之作,别开生面,有足取者。
吴歌而外又有粤讴,大抵粤音柔而直,颇近吴越,出唇舌间似为羽音,故歌则清婉溜亮,纡徐有情,听者亦多感动。且风俗好歌,儿女子天机所触,虽未尝目接诗书亦解白口唱和,自然合韵。说者谓粤讴实始自榜人之女,是殆与吴歌之始于棹歌相同也。其歌之佳者,如《楼头月》一首有云:“楼头月挂在画栏边,月呀,做乜照人离别偏要自己团圆?”真绝妙好词也。又云:“我想死别与生离总唔差得几远,但得早一日逢君,自愿命短一年。天呀,虽乃系好事多磨,亦该留我一线。”情文兼至,得未曾有,在吴歌中亦不多见。虽然,无论何乡何土其小儿女随意讴唱者均有妙文,惜未有人集而梓之耳。
中国方言复杂而文字则大概相同,然而吴粤之人各以其异音造出许多异字,居然能自成一体,可以入文章供吟咏,亦怪事也。予生长粤东,幼时颇解粤语,今长大忘之矣。近屡居沪,习闻吴语,甚嗜之,尝阅《九尾龟》吴语小说而爱其精致,安得有人创为吴语字典及吴语诗词小说各体,为艺苑增韵事乎?
自来记载青楼琐事之书均争道吴、越、广东三地,且均言水上,如秦淮画舫、如浙江江山船、如珠江船,常见于各书之字里行间,其同一风气如是。至今日忽不然,且俱改成大陆风味,乱取妓名曰某阁、某别墅,其下且并无主人字样。偶应局差人也,阁也、别墅也一齐搬来,然亦百无所有,仍是一个娇滴滴之人而已,思之使人失笑。偶见一吴语诗咏其事云:“先生别号太翻新,土木名词认作人。馆阁楼台呒介事,小口心子紧随身。”可称绝倒。
文人词客能曲谅女子,见之诗词者在古昔亦甚多,如李太白云:“若教管仲身常在,宫内何妨更六人。”如杨诚斋云:“但愿君王诛宰,不妨宫内有西施。”如赵瓯北云:“马嵬一死诸军退,妾为君王拒贼多。”如袁子才云:“若教褒妲逢君子,都是《周南》传里人。”又咏杨妃云:“如何手把黄金钺,不管三军管六宫。”均措词委婉,超生冤鬼不少。
称女子为祸水真是无道理事,而专制朝代罪及妻孥尤为横蛮之举。相传黄巢有妾,于巢败后被俘问罪,唐僖宗宣诏问之曰:“汝曹皆勋贵子女,何为从贼?”妾慷慨对曰:“狂贼凶逆,国家以百万之众失守宗祧,今陛下以不能拒贼责一女子,置公卿将帅于何地乎?”其言可谓气壮理直,喝破专制朝代之非道。按查二瞻有云:“松之于秦始,鹤之于卫懿,非松鹤有求于秦始、卫懿,不幸为其所近,欲避之不能耳。”此种女子殆亦不幸为恶人所近,欲避不能,致罹惨祸耳。虽然,今之世已不以成败论人矣,无所谓贼不贼,使黄巢幸而为天子,彼善辩之妇岂不俨然母临万邦,称女中尧舜哉?
海盐陈女士若兰著有闺词百首,有云:“闺中喜作道家妆,云锦裁成绿羽裳。学戴星冠簪日月,侍儿齐绾髻双双。”是言双髻乃道妆也。近来上海有所谓双鸳戏影新式髻者,屡见于吾人眼帘,讵非满街尽女道士乎?
女子髻式服式均与美术有关,予颇爱上海女子装,亦以其有美术之观念故也。惜提倡研究者尚无专家,偶出异样,人多诋为服妖,以致不能推广及远,可叹也!
日本和尚可以娶妻,近欲传其教于中国,中国僧人羡慕其娶妻一项,或将风靡。予敢告一切大方丈勿须流涎,听予说法。据清人宋长白《柳亭诗话》所载,鲍令晖有代沙门妻郭小玉诗,可见六朝以前清规未立,人呼为梵嫂、诗娘者往往有之,今日正可趁此潮流向佛教总会要求复古也。
乙卯七八月之交,北京有所谓筹安会发现,主张推翻共和重建帝制者也。予以为此等妖人必有一种呼风唤雨、惊人泣鬼之大文章出现,及取其宣言书读之,乃使人大失其望。寥寥数百字如小孩子所作,文笔都不清顺,其最大之理由则云外人辜某曾言之也。予向来不视外国人为神圣,至此乃不得不深佩辜先生食量之巨、泄气之悠久而又具洪大之声,非寻常人所能及者,遂使一般鸭屎臭小狗才拾而布之,香闻全国,震惊天下。惜英法联军未能延辜先生往使泄气以轰德意志耳,如果往者,彼德国绿气炮及四十二珊攻城炮似均弗能及辜先生一泄气之神力,今以我国危如累卵之共和当之,宜无幸矣。
文人笔锋固属可畏,然曲笔不可并论也。往者《民报》与《新民丛报》各以其革命主义、君主立宪主义笔战于东京,以巍巍赫赫之《新民丛报》竟遭败绩,堕其令名不可复振,可见文人不能徒恃笔锋,亦须少存公道。倒行逆施,笔亦不能为力也。古来痛快淋漓之文章无一篇不理直气壮,文人无行亦终自误耳,予于此尝为梁启超、刘申叔等可惜。
文人有三寸毛锥,武士有三尺利剑,苟均能拿定主意、站住脚跟,只向正义上作去,其幸也可以为圣人君子、英雄豪杰,其不幸也亦磊磊落落、心胸坦白,上不愧于天,下不怍于人。苟恃才而谈非义,蛊惑人心,拔刀而事凶顽,流为蟊贼,大则杀其身,小则丧其名,辜负此三寸毛锥、三尺利剑,有些值不得也。
书之能最感动人者为情书,故情书者有魂灵之物也。云笺一幅天外飞来,宛曲温柔如晤对于一夕,且言语出于人口而无踪,入于我耳而无迹,芳言绮语纸上留痕,有情人顾可不珍重哉?
真面目握真镜一照便见,若稍沉吟便呵气满镜,未能露纤毫矣。真情亦然,其所以真者自然耳,苟一转念便成为假。世有之情人者当求知其心中事,勿求知其脑中事,心中之事自然发生,脑中之事必转念而出也。
瞥然一念间,人道畜生道即由此分路,故人于恶念不畏其瞥然兴,只须瞥然一念止耳。隔邻见美女、行路获遗金,未有不动心者,少一转念,便来四知之畏惧而良知遂战胜恶魔矣。世有君子,其于此种地方下工夫庶乎可。
天下有情人与其得欢会之交酬,不如有别离之情况。盖人之爱情因愈思而愈真,苟形影相随,不离左右,其欢悦爱恋之情反觉味同嚼蜡也。且好事难长,欢情易去,有聚有散本属常道,与其散于欢聚之后而生悲,何若久处离散之境而相安若素乎?愿持此语以超度天下痴男女。
情海中苦众生,尝见天下未经爱情之人逍遥自适,快乐自如,任意所之,脱然无累,既羡之而又深妒之。但所谓逍遥自适、快乐自如、任意所之、脱然无累者,又未必即为天下未经爱情之人,且以彼视此,彼未经爱情者乃心无定所、情无寄托,且较陷身情海中者为尤苦。嗟夫!人人有一撇不下之事,断不能雇倩与人,其他可揽可推、任情起倒者皆世界中事,非我事也。然我之事究系何事乎?亦不过情爱而已。情海中苦众生虽曰苦恼,然终有一片洁白自受用地,绝非彼未经爱情之人所能享受,亦当知自足也。
物有特色,人有特性。物有特色始生,人有特性始灵。试观石块磊磊,可转而不可啮者,谓非石块之特色耶?杨柳袅袅可动而不可压者,谓非杨柳之特色耶?故人卓立于万象之上,总须独发独行,自立自守,沉毅为精神,进取为事业,确持其特性而毅然独处于群小之间,以磨练丈夫之真骨头,令其光芒灿烂,可仰可畏,可敬可拜,以视彼举世滔滔。失我亡己,徘徊顾望,以社会之风潮为进取之标准,叩首曳尾,辄欲售身之人,与夫营营碌碌、雕凿淫说、修练末技,执和字平字、滑字圆字为涉世秘诀,毫无毅然凛然、果然断然之豪骨者,是皆损岩石之庄,失杨柳之美,自呈一种奇丑之怪象,不足齿于人类也。
大丈夫者,道义之骨也,元气之体也,社会之主人也。故须道理贯心肝,正义填骨髓,谈笑于生死之间,以示其坚毅之态度、之精神。盖自有生民以来,未闻有柔性人而能为社会之主人与事业之元祖者也。
社会之兴也必有道,道也者以人间不可不由之数理为体、以不可不蹈之轨则为用,故必要者道之体而已,而政制与法律虽因时为变通,体则亘万古莫渝焉。虽东西异俗,中外分途,有君主国、有民主国,然其国之由强盛而治平也,必不出于共由之数理,是以释迦之心即耶苏之心,华盛顿之精神即尧舜之精神也。
法国人有言曰“不自由毋宁死”,此言也真天地间至大至刚之魄力,足以拔山搅海,不仅使法国共和、美国十三州独立而止也。今日法美之文物典章焕然灿然,不过此力所生之最小结果,而共和制度亦仅为义人烈士万斛血泪中一滴血泪所凝结,其真正之精神固仍弥漫于人间,寄托于后来男子之身。使个人而无坚毅之本领,则虽法美宪法、国会亦无用之长物,不难中道而坠。如个人有此本领、具此精神则扩而大之,虽印度、波兰亦可得重睹天日而获自由也。
组织社会者有老弱、有青年,有大人、有赤子,年貌不一,相错合而运转社会进行之机关,就中为最活动之原力并为进步之机轴者,即青年是也。
青年者灵性之花蕾,活气之宝藏也。其天真英挺之气与识,恰如野草之浴春雨,勃然发生,无心成长,不用力而自振,直往奋进,欲舍不能,欲遏不得也。故世界者青年所独有,世无青年,无世界矣。青年而不善于发挥其灵性其活气,世界亦无光彩矣。老大之人尊重阶级,汲汲于保守原有之情态,是其本分,不足咎也。盖社会者一方面固为老大阶级所左右,一方面则另以青年进取活动之势力调融之、迪导之,然后进退轻重之权衡于兹而生,而保守、进取二者两不偏倚,遂得正当之发达。是为人事之妙机,历百世而如新者也。
今之贵乎为青年者,正宜养我浩然之气、宏吾毅然之志,得志则以廓清弊俗为己任,不得志则以转移风气为己任。毋谓一人不能有为,众人乃一人之所积而成者也;毋谓一朝夕不敌亿万年,亿万年乃一朝夕之所积而来者也;毋谓少年不逮老成人,少年不为,老则嗟何及也。若犹是口道义而心富贵,则灵识皆钝根矣;若犹是名社会而实阶级,则活气皆死气矣。青年负青年原不足惜,但天何以生尔、国民何以望尔,而尔乃敢负之、忍负之耶?
知道者智也,行道者勇也,安于道者仁也。智似般若,勇似禅定,仁似持戒;智像镜,仁像玉,勇像剑。古称智仁勇,仁实位于中央,仁者祖父也、将帅也,智勇者子孙也、兵卒也。仁为智勇之根本,故天下事一以贯之,仁是也。
智不生于仁是曰小智,滥学、轻浮、诡谲是也,是皆足以杀身者也。勇不生于仁是曰小勇,客气、狂躁、残暴是也,是皆所以成其为匹夫、盗贼者也。
有一席地层布四体,便是道场,即仁之谓也。一念相应处便是证人,一事撇得下便是解脱,即智之谓也。一念卓竖便是根基,一境抵拒得过便是降魔,即勇之谓也。
古今学者发见天地之玄理,创立一家言,夫岂难哉?在用其灵识而已。用则能觉,觉则能达;觉者自发也,达者自造也。但所谓用者不在留意于学术之形式,且尤须舍书籍文字之糟粕而务掇其精华,使古人之识见精神融入己之灵界中,便能自觉而另有所发见矣。故自古真正大学问家之脑筋,譬犹太阳之在天空,内具灵明、外放光辉,然其始也,必于外界吸收多数星块以和益本体。是以本明者,体也;收纳外方之明以益其本明者,用也,青年不可不知之。
大丈夫作事宜提得起放得下,盖俗事有宜急了者、有宜姑置者。了之所以安心也,亦即提得起之谓也;置之亦所以安心也,亦即放得下之谓也。不了又不置,终日萦怀自扰而已,于事亦无益也。
中国青年会有耶教性质,其办法甚佳,然偌大中国终不可无一国人自行组织之青年团体。予曩年在汉口有青年学社之发起,冀欲扩张及于全国,自信此种组织甚好,惜《大江报》封后予即离汉来沪,而该社亦旋即消灭,可叹也!
予十四岁丧母,十六岁丧父,孑然一身乞食于四方,十年于此,幸免沟壑,近且俨然成家矣。综计吾生所得父母之遗产,惟曾经父母亲定之未婚妻一人而已,其余牵萝补屋类皆仗朋友之力为。多年来死吾爱友数人,而生者又复牢愁相对,真使人不堪设想也。
予娶而无子,偶于甲寅春致一函于浙江徐健侯,略谓袁政府已解散国会,大逆不道矣,足下犹恋恋于微官果何为者?苟能翻然改计,天佑尔生个好娃娃也。健侯如予言,其年冬乃果生一子。乙卯春,予归自日本,健侯即以己子为吾子,为易其名曰嘉藻,今将一岁呱呱学语矣。
予有最不能忘之死友二人,一浙江汪旦庵、一陕西凌大同。大同年长于予,而痴情稚气乃较予为甚,遂视予为畏友。民国二年夏,予与大同同办《大江报》于汉口,大同助予作文亘数十篇,大同死后予拟录其《国家社会主义与世界社会主义》一篇付梓,名曰《大同集》,以传我至爱之大同,汪旦庵亦允助予。未几赣宁事起,旦庵又死,予又奔走海外,此书遂不能付刊矣。
旦庵为人天真烂漫,胸无城府,与予交既深,几无事不就予商,无言不从予说。予尝慨然语人曰:“世人真爱我者,惟吾旦庵耳。”旦庵非文人,故死后无可传,予他日将为立传传之。
大同之书予未能付刊,而予今日乃自刊其讠皮辞浪语无补世道之作,予心实愧怍不堪。偶翻故箧出大同原稿,摘其数则以告阅吾书者,使知大同之文真有关世道,非我之讠皮辞浪语比也。
大同之论社会主义也,谓之曰渐进者、自然进步者,一洗他人咬牙切齿之习,诚灌输社会主义之良教师也。其书中主要略分社会主义发生及渐进之时期为四大时期,(一)人群自利时期,(二)人群自卫时期,(三)人群自治时期,(四)人群自化时期,而现今中国仅尚在自卫时期中也。
大同之言曰:社会主义者最慈善之事也,慈善者人群最易吸饮之甘醴,其入于人群也,始终无厌弃之一日;而政府、法律、国界、种族者极罪恶之事也,罪恶者亦人群最易吸引之鸩酒,其入于人群也,始则不解其为毒而喜之,继则知其毒而尽力拒绝之矣。故其言又曰:世界经人群自治时期之过渡,遂成一完全之统一态度,语言无以辨,习俗无以分,种族渐次而融洽,国界将至于自消,其为完全之社会主义,已于此时而无少许之缺陷、无少许之残壤矣。然而融之之法易、化之之法难也,所谓融者甲种与乙种同居、彼族与此族共处,同居共处而无纷争冲突之发生,融之之意尽矣;化也者必不仅使之同居共处,且必使同居共处者若家人、若父子,竟忘其非一家之人而后可也。然而统之之道易,一之之道又难也,统者合数分子而成一大团体,而所谓分子之名义无消灭,各分子之实质仍存在也;一者并其分子之名义实质一并而归于消灭,无少许之判别,无少许之介蒂而后可也。
观乎大同之言,乃足以证明社会主义非渐进而使其自化不为功,故大同又言曰:社会主义固为天然之进化,而其为始以造成此天然进化者,提倡社会主义者之责任也。社会主义固为人群所趋向,而为之首倡以致人群之趋向者,提倡社会主义者之天职也。
由此以观,大同诚有心人也。其作此书,殆尽其天职以救世也。原书甚长,予又荒于学,仅能摘此少许告人,不能多注释之,予仍负大同也。呜呼!
大同又有短篇小说一篇,名曰《雁儿劫》,系赠我者,补录之。
云满天空,雾笼江浒,长夜将半,万籁俱寂。潮水沸沸作响,大江两岸人迹殆断绝,突有嗷嗷声时断时续发现于黑夜之大江沙洲者,为南来失群之雁儿。
哀鸣长嘶,旅客闻者血泪俱下。小月破云,若隐若现,江边群鸟闻鸣声而感集焉,愈助之鸣,其声愈哀,其节愈惨,达大江之三万里,无地不知有此孤雁作长夜鸣者。
丛林老枭夺小鸟之巢而居,巨睛突顶,凶恶甲于羽类,听雁鸣而愕然,率其族以迹此雁,欲得雁而食以果枭腹。雁以善鸣不解藏迹,即为所获,老鸦睹雁瘠不剧食,意罗致其群以供大嚼,于是折雁羽、拔雁毛、杜雁喙、缚雁足、朦雁睛,羁此雁于巢畔,其族类小或啄雁或抓雁,雁于此时欲鸣而不得,垂首敛翼,静以待烹。
少焉月堕,天意欲明,江干小鸟素苦枭凌,复以雁被擒,其势不敌,含之联厥族类,共忾同仇,磨喙抹羽,以图一报。趁此天荒初破,清风不来,水波不兴,振翼急飞,直攻巢。老自豪其喙爪,小枭复日肆侈佚,略不以小鸟为意。小鸟迫其巢,老犹高卧未醒,迨惊觉,即仓皇遁去,莫知所终,小枭尽死于小鸟。小鸟释雁儿,刮皮衣雁儿,宰肉食雁儿,喋血饮雁儿。雁儿以喜鸣作融融声,复鸣于大江之岸,群鸟和之,其乐何如。
此小说系指予初次《大江报》被封、予下狱事而言,然第二次《大江报》未几亦亡,予几仍膏枭吻也。
予初名衡阳孤雁,后改曰一雁,又曰雁儿,昨年又改曰秋雁,无复鸣矣。今且作此波辞浪语以媚人,得毋负良友当日推许之盛意。休矣,休矣!求幸福斋随笔初集止于此矣。